出了教室,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往会议室的方向去,那边因为靠近行政用房的缘故,晚上格外安静。

  偏僻的楼道静悄悄, 江麓的手就这么被商泊云牵着, 跟着他一块儿跑的时候,陡然生出有种“逃课”的实感。

  幽暗的楼梯口, 商泊云最后三级干脆直接跳了下去, 声控灯终于在这过于沉闷的一声中亮了。

  灯光落下的一瞬间,商泊云松开了江麓的手。

  “不能让班长看到我们出来了。”他语气自然。

  “嗯, 我知道。”

  掌心的热意散去,江麓的手一年四季体感都偏凉。

  “走吧。”他的声音也镇定自若。

  附中占地广阔, 教学楼的名字皆从“知行合一”里取,比如高三的教学楼就叫行波楼。

  行逸楼实际上是多媒体楼,挨着礼堂, 学校常在行逸楼的多媒体教室里举办一些小型的讲座或是分享会。

  八角金盘在花坛里疯长, 将人的身影也遮蔽住,有秋虫在走廊上飞过, 不远处, 行逸楼亮了半壁。

  这儿就比高三的教学楼要热闹得多,哪怕并不是每间活动室都有学生在。

  两个人沿着走廊往多媒体教室走, 能听到教室里传来喧嚣的声音。

  附中社团众多,琴棋书画上天入地, 因而放学后逗留在学校的学生大多在这里。

  “空掰哇学妹酱, 吾辈正是你的学长喵, 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少女吧!”

  这是动漫社。

  “瞧见大伙儿我心里痛快。”

  “高兴了。”

  “可有件事吧……”

  “您说。”

  “……”

  身旁的商泊云嗤笑道:“我们学校还有相声社啊?”

  “嗯。社长好像暑假特地去京市进修过。”江麓是听音乐社的人说的, “给高主任讲了段单口相声,把人给笑岔气了。”

  关莘当时形容得惟妙惟俏, 江麓到现在都记得。

  商泊云长长地“哦”了声:“那会儿,我如果拿着电脑给高主任放一整天马三立相声选段,会不会也能打动他?”

  江麓顿住脚步。

  借着走廊的光,左手边一间黑漆漆的活动室也能隐约看清室内的轮廓,有一架钢琴在教室的后方。

  “商泊云,你看。”江麓语气淡淡,“这是你一年之前打碎的玻璃窗。”

  商泊云的尾巴警觉地竖起。

  “那会儿校工重新修好了,不过没有找到一样的玻璃。”江麓的指尖落在花窗上,“整座行逸楼,大概只有它的玻璃是有花纹的。”

  是很老旧的十字花纹,校工估计是图省事,从仓库里翻找出了建筑旧料。

  “商泊云,这是你记仇的证据。”

  商泊云喉咙一哽,过了几秒才慢吞吞道:“是篮球干的。”

  江麓轻笑了声,放过了他。

  多媒体教室正好和音乐社的活动室挨着,只隔着一个走廊的转角。

  教室里的课桌是连成一排的,两个人和在五班时一样都坐在了后排。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何畅,也没有别的同学了。

  抱了一路的作业重新摊开在课桌上,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相声社起起伏伏的逗乐声,落在寂静的多媒体教室里,就像是陪衬。

  “你还差多少?”

  “数学还有半张卷子,物理剩了几道题。”江麓看了看自己带过来的作业,“生物我留着回家再写。”

  “数学我写完了,不过物理我还没太动。”多媒体教室的椅子是有靠背和软垫的,商泊云伸了个懒腰。

  “物理你都快在何畅的卷子上写完一遍了吧。”江麓笑。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没写完的那几道题拿过来问我。” 而商泊云语带抱怨,“被他占便宜了。”

  江麓无语,商泊云这家伙,有时候好小气。

  “最后一节课赵老师都会讲的。”但他仍然下意识给商狗子顺毛。

  手里的笔无意义地转了几圈,商泊云说:“那你先写数学吧,写完了我们对一下。”

  两个人定好了计划,很快各自进入了状态。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声响。

  数学留下来的那几道题虽然难度颇高,但也并非毫无解决的头绪。

  高强度的练习会一点一点增加做题的手感,江麓实际上算得上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尽管江家绝无可能让他去实践自己在“读书”一事上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钢琴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做题反倒成了解压的方式,江麓对学习的热情其实大半来源于此。

  老张精挑细选的试卷张弛有度,之前匆匆扫过毫无思路的问题也顺畅地算了出来,一节自习时间过半,只剩下最后一道立体几何悬而未决。

  江麓试着画了几道辅助线,总觉得方法过于的迂回,肯定有更合适的思路——

  他笔尖顿住,眉毛微微也蹙起。

  商泊云忽而靠了过来,江麓没抬头,只是道 :“我还差最后这一道就……”

  笔迹瞬间乱了,狗爪子搭在他手上,辅助线直接贯穿题干。

  江麓:……好气。

  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手臂上,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的商泊云居然在这儿睡着了。

  江麓控诉的话也就止住了。

  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睡相不大好的商狗子立马占据了更大的空间。

  “……”

  要叫醒他吗?

  一般来说,别人睡着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但是,他们来多媒体教室是为了自习。

  在高桂生的授意下,高三的前三十名被分到了更多的压力。

  附中和一中的争斗由来已久,高主任堪称呕心沥血,顶着将要凋零的头发也不想提前认输。

  所以,商泊云确实很久没怎么休息过了,他乌黑的长睫垂着,眼下映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算了,休息一下也好。”江麓心想,上节课的课间还在帮人做题。

  商泊云睡觉时属于不太安分的类型。

  他忽而动了动脑袋,侧脸碾过镜框,压出了道明显的红痕。

  睡得太沉的狗子甚至在梦中轻“嗷”了一声。

  江麓忍住笑。

  一向很有界限感的人犹豫几秒,又坐了过去。

  指尖落在了银边的镜架上,江麓很注意力道,以免弄醒商泊云。

  他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缓缓将眼镜往外摘。

  ……压得好紧。

  江麓不得不加大一点手上的力气。

  商泊云又动了动脑袋,镜框怼着脸碾,江麓下意识地伸出手。

  掌心整个儿推开了商泊云不安分的脑袋,这个人的半张脸被他的手掌按住。

  ……软的,很软。

  江麓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又立刻悚然地松手。

  商泊云的脸再次迅速朝下。

  江麓不得不维持这个姿势,他探出另一只手,继续去摘那副眼镜。

  这次顺利多了。江麓第一次照顾人,有些手忙脚乱,好歹天生细心,总归没让商泊云磕到哪儿。

  手指也谨慎地向外退,江麓因为方才思绪的游移有些心虚,商泊云的眼睫忽而颤了颤。

  几周时间里高强度的写了太多物理题,宇宙在商泊云的脑子里发生大爆炸,粒子重新组合,而爆炸的余烬光辉灿烂,让意识也眩晕混沌,在这些辽阔的事物之中,有熟悉的触觉拂过——

  商泊云撩起眼帘。

  那双淡棕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看向穿越了大爆炸的江麓。

  江麓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来不及思索,先很小的惊呼了声。

  “你戴眼镜……”江麓解释。

  那些余烬让商泊云也觉得绚烂。

  他疲倦的眼睛眨了眨,声音散漫却又含着笑:“又问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江麓一愣,他问过什么?

  但商泊云陡然伸手,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极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眼镜因为他微微向前的动作终于抽出,江麓握着银边的金属镜脚,茫然地不知该将它收到哪儿去。

  商泊云顺势贴了过来。

  像是哄觉一般,嘴中还咕哝着什么话,可声音太低,江麓听不清。

  下课铃骤然敲响,急促,甚至刺耳,混杂着离开的脚步声,相声社的或者动漫社的,总之都不重要。

  原本他要叫醒的人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而后将他圈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的身躯宽阔、炙热,手臂伸出,可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

  商泊云的呼吸洒在了颈侧。潮湿、温热。

  离得太近了。

  太久没能这样、这样亲密,巨型犬抱着只炸毛的猫,脑袋还满足地拱了拱猫咪的颈窝。

  “睡吧,江麓。”

  听清了。

  心跳声怦然。

  敲得江麓眼睛有些发颤。

  很久以前,时间回溯几圈,他拿着活动室的钥匙,有人越过行逸楼纷纷的人影走向他。

  “你就是江麓?钢琴家?”

  声音散淡,目光审视。

  然后迎来矛盾,争端和幼稚的追逐。

  商泊云总扬起得逞的笑,露出那颗虎牙。

  漫长的对峙里头,看似冷淡的人学会了用各种方式隐藏慌乱。

  然后,一束铃兰递到他的面前。

  在一个有风吹过的傍晚,突如其来的怄气终于烟消云散。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的神情似笑非笑,而夕阳降下了热烈的颜色。

  “江麓喜欢商泊云。”

  十七岁的江麓怔怔地想。

  他也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并不在此时,并不在此刻,更不在暮色铺陈的那个傍晚。

  它当然不是先于宇宙爆炸产生,但的确如同恒星的余晖一样,贯穿了江麓的多年以后,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