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 酒吧,在江麓给商泊云点下一杯酒的时候,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商泊云还记得他。

  而他一直没忘。

  心理学家认为, 人的记忆是薄弱的, 记忆得不到强化就会逐渐地衰退。

  就像你在大雪地里写下一行字——比如“新年快乐”或者“我爱谁谁谁”。

  写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很清晰,但是没多久新的雪又落了下来, 白茫茫的一片里, 以前的字迹就都被覆盖,最后雪融了, 留下终将干涸的水痕。

  对于后来的江麓而言,他的人生以十七岁的冬天作为分水岭。

  十七岁之后, 他依靠愧疚和责任而活。

  但是十七岁之前、十七岁时的那些记忆,无论后来雪下了多少场,江麓始终像个固执的笨蛋小孩, 握着树枝, 一遍又一遍划开新雪,重复落下相同的字句。

  人存在趋利避害的本能和自我保护机制。

  美好的事物如果伴随痛苦, 那么不应当沉溺其中。

  既然新的雪已经掩盖了旧日的雪, 就应该让它这样白茫茫地粉饰下去。

  冻得发痛,骨子里也是寒意涔涔的颤栗, 还不松手,值得吗?

  雪一场场的落, 那个名字却始终清晰。

  江麓这一生所获得的快乐有限, 大半在童年和十七岁时就已经到头。

  漫长苦痛的时光里, 他毫无指望地喜欢着商泊云。

  但若干年后, 这个人将他的酒一饮而尽,却没看见他心里下过的雪。

  谁都看不见。

  *

  白色的悬浮吊顶之后, 淡黄的灯光有静谧的柔边。

  商泊云瞪着卧室的天花板。

  “商泊云,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睡相真的很差。”

  熟悉的——久违的——声音。

  商泊云有些呆。

  多媒体教室里,他在高桂生的头发和自己的黑眼圈之间选择了睡眠。

  随机穿越中存在客观规律吗?

  经典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在脑海里喋喋不休,一个说一切在宇宙大爆炸时都已被决定,所谓回到过去只是做个梦所以清醒点商泊云,另一个则说宇宙有随机成分,科学的边界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但是多元的宇宙可以存在。

  让伽利略和普朗克去辩论吧。

  总之,他又“回来”了。

  商泊云猛然起身,扑倒了江麓。

  二十六岁的江麓。

  “反正只有你看到过。”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指责,语气腻歪到令江麓警觉。

  “……下来。”

  江麓皱眉,抬头看向商泊云。

  身体相处太久,习惯早就形成,因此,接下来会发生接吻和——

  “商泊云。”他好看的眉毛皱起,十分嫌弃,“你没刷牙,我不想和沤了一晚上的……”

  但商泊云不听他的。

  他俯身,紧紧地抱住了江麓。

  青年身形高大,常年锻炼,故而肌肉线条也清晰,不知为何,这次抱得前所未有的用力,以至于江麓都感觉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

  “……”

  商泊云低头,埋在他肩里轻嗅了下,像只在确认什么熟悉气息的兽类一样。

  青年的脊背沉默地弓起,而沉缓温热的鼻息洒过江麓的锁骨、颈窝。

  不说话,也不松手。

  偌大的公寓里顿时静谧无声,江麓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犹疑片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拍一拍商泊云的背,以示不知因由的安抚之类。

  贴着的胸膛忽而传来震动,商泊云侧在他耳边,闷声笑:“江麓,你刚刚是以为我会亲你吗?”

  ……浪费好心。

  江麓冷着脸,把一大早就发神经的商泊云推开。

  但商泊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他极其自然地抓住了江麓的手,而后扣到了身前。

  “别动,再抱一下。”

  说这话时,声音仍是噙着笑的,在他不挣扎后,商泊云喉间溢出满足的叹息。

  贴着耳边,无端让江麓觉得很遥远,像隔了百八年。

  他一定是也睡傻了,才会莫名其妙地想拍一拍他。

  惯常爱耍赖的商泊云这次说到做到,过了会儿,他就松开了江麓。

  肌肤相贴的温度转瞬隔开,商泊云用肢体的接触确认,他又回到了他和江麓的二十六岁。

  手机骤然从home键再次换成小药丸,倒是完全不需要适应,反正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屏幕上,时间是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五日,他在附中完成了六次周测,而江麓的演奏会才结束十二个小时。

  “商总?!”

  接到商泊云电话的时候,李秘书正在陪家里的两个娃玩葫芦娃大战牛魔王。

  铃声一响,顿觉解脱。

  “牛魔王,休想逃——”娃才不管自家老爹有没有正事,嗷嗷扑过去,一口咬在“牛魔王”悬下来的手臂上,

  商泊云听到李秘书扭曲到破音的声音,不由得挑眉。

  “打扰你了?”

  他是个善解人意的老板。

  “没有,您有什么事情吗?”李秘书忍痛,强行掰开咬他的“葫芦娃”。

  “嗯,我需要你送套衣服来我这。”

  商总在自己家哪里还需要他送衣服,李秘书立马联想到自家老板昨天让他买的三束铃兰。

  比之四处开屏的乔总监,商泊云的感情史可谓寡淡,以至于李秘书至今还没有体验过诸如“夫人知错了吗”“总裁,夫人已经走了三年”的剧情。

  他悟了。这辈子,终于也要替除了老婆老妈二姨奶奶之外的女人买一次衣服了吗?

  李秘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强行镇定:“好的,商总。”

  “男装,不用太正式……也不能太随意。和SA说,穿的人身高差不多是——”商泊云回想了下自己俯视江麓的距离,“一七八。”

  李秘书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怎么是男装?

  所以,是他太八卦了?昨天商总只是留了个朋友过夜?

  但李秘书立马应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两个葫芦娃,柔声道:“宝宝,找妈妈和你们玩葫芦娃大战铁扇公主好不好呀?”

  不待小孩发表意见,李秘书身形如风,窜进卧室,摇醒自己老婆后拿着车钥匙风风火火逃了。

  “准确的说,是一七九。”

  江麓不知何时从浴室出来了,语气轻淡。

  商泊云回过头来,便看他倚靠在门边,浴袍随意系了个松垮的结。

  “反正都比我矮。”商泊云并不在意江麓的纠正,成功换得江麓的嫌弃。

  李秘书效率惊人,等到商泊云也洗漱完的时候,他就已经到栾江的公寓了。

  门开了,他的目光规规矩矩落在身前。

  “按您的要求,找SA拿了一套当季的成衣,偏休闲的款式,风格年轻,但绝不会失礼。”李秘书完美重复SA的销售话术。

  “辛苦你了。”商泊云接过纸袋,抬手关门时,手臂露出一圈红。

  从这个角度,李秘书不想看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这圈别致的红痕有些眼熟,但职业素养给他敲了警钟,李秘书当下利落地同自家老板告别。

  公寓是一梯一户,这套大平层通常都是商泊云独住,没谁听过他有伴侣。

  李秘书抬手摁电梯,手臂上有痛意传来。

  “两个小混蛋……”背地里,李秘书不叫葫芦娃“乖宝宝”了。

  ——等一下。

  李秘书忽而福至心灵。

  商总的手臂上的那圈红痕,是和他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牙印。

  原来如此。

  不得了。

  李秘书按电梯的手微微颤抖。

  明橙色的纸袋里,衣服包装妥帖犹如一件礼物。

  款式确实如商泊云的秘书所言,尺码也很准确。

  衬衫绸面,领口设计成了修长的结,裁剪从容的外套是雅致的天青色,江麓站在镜子前,发觉无一处不合适。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商泊云突如其来的抱住。

  “可真把它当宝贝。”他语气闲闲,握着江麓的手腕,替他戴上了那串菩提。

  十七岁的江麓总穿校服,身上不戴任何装饰。所以看到这串菩提,商泊云都会有种暌违已久的感觉。

  “说起来,这是你什么时候请的?”商泊云不玩文玩,却也看得出江麓手上的菩提极其普通,“以前不见你戴。”

  “以前?”

  “嗯。高中的时候。”

  商泊云拨了拨白色的珠子。

  “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知道没有?”江麓的声音忽而变得很淡。

  商泊云心道,那不然呢。

  他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些骄傲的笑:“我就是知道。”

  江麓却移开了目光:“我忘记了。”

  “好久了,当时随便从寺庙里请的。”

  商泊云顿时乐了,还真是几十块钱的菩提。

  他捏了捏江麓上了千万保险的手,而后笑道:“走吧。”

  十五分钟后,公寓地下车库。

  “我等会儿是去和朋友吃饭。”江麓不得不强调。

  商泊云终止了江麓打算叫车的举动,并将他带上了自己的车。

  “我知道啊。朋友。”他语气自然,“昨天不是都认识了吗?”

  ——尽管对于商泊云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但是。

  相亲,发小,四舍五入,青梅竹马。

  不去不是商泊云。

  江麓语气无奈:“那我问一下映雨。”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握着方向盘,听得江麓同谭映雨通电话。

  和她再次确认时间,说明提前定好的餐厅,询问有无其他不便。

  真是周到的朋友。

  “还有一件事,昨天我的一位朋友也想来,你要是觉得不熟悉——”

  商泊云竖起耳朵。

  电话那端,女生爽朗的笑声传来:“不麻烦!那我们到时候见咯。”

  “好。”江麓挂了电话。

  “坐好了。”

  商泊云散漫地想——

  给自己老婆挑衣服送他去相亲的男人,全长洲也就独我这一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