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商泊云这两天是哪根筋搭错了, 但看他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样子,就知道钢琴家也要被殃及了。

  人又不是真因为你不来,这不是生病了么?

  诚然是这么在内心控诉的, 但陈彻还是贴着墙哼哼唧唧溜了。

  “让一下?”

  江麓余光看到陈彻离去, 十分镇定的开口。

  商泊云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回身拉开了椅子。

  江麓的。

  叶凝的欲言又止和几句请求始终在脑海里盘桓, 记忆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串联, 不必和江麓直接求证,商泊云也猜到, 二十六岁的江麓和十七岁的江麓,原来是一脉相承的被“家”困住。

  商红芍女士闷了一瓶罗曼尼康帝, 而后接受了商泊云的性向,甚至问他是否追到了喜欢的人。

  但江麓的家人呢?

  名声赫赫的明盛,知名的豪商, 隐退的钢琴家, 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家庭却养出一个深受焦虑折磨的江麓。

  商泊云发现那道他一直在解的题,附加条件更多了。

  他恶狠狠地将狗爪子伸了过去。

  “我还以为坐在商老板前面更好抄作业了……”陈彻正和李思维诉苦, 讲台下的许葭禾耳尖微动, 转过脸来:“抄作业?”

  “不是,禾姐, 只是向他学习。”陈彻立马改口,试图挤开正和许葭禾一块儿看塔罗的郝豌。

  ……好大只, 挤不动。

  “但是小商同学最近很不好相处。”锅盖刘海干脆蹲了下来, 看着许葭禾抽出一张牌。

  “正位, 力量。这个怎么解释?”

  郝豌自称小时候在泰国学过通灵, 班上的女孩都喜欢找他算塔罗。

  陈彻顿感被冷落。

  “禾姐!管管小商同学!他这几天对我恶语相向就算了——”

  “钢琴家刚结束病假,他就堵门口欺负人家。”

  欺负同学?

  小许班长终于腾出空来。

  “陈彻啊。”许葭禾看向那对同桌, 语气顿时凝重,“你知道吗——”

  “嗯?”锅盖刘海扬起自信的笑容。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造谣可能构成犯罪,包括但不限于诽谤罪,或其他相关的罪名,所以你可能会判个三年以下。”*

  “啊哈哈,禾姐,你在说什么?”自信小伙的自信笑容戛然而止。

  “你回头看看,商泊云哪里像在欺负江麓了啦。”郝豌手里还压着那张力量牌,声音很无奈。

  狗爪子拿起江麓的水杯,绷着脸穿过群魔乱舞的教室后排,去接了一杯热水。

  商泊云又将水杯放在了江麓的面前:“多喝热水。”

  “我答应了小姨。”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说后面这句时,少年一字一顿,“要、好、好、对、你。”

  陈彻嘴角微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商泊云怎么敢这么肉麻的!

  他都没有对他禾姐说过这种话来着……

  顺直男下意识观察钢琴家的反应。

  江麓反应了一下,水杯里的热气往脸上熏腾:“……是我小姨,你未免喊得太顺口了。”

  很好!陈彻心满意足,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朋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看到江麓的“不解风情”,他舒服了。

  商泊云则很不舒服。

  他从前天开始觉得有事情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看似随意的性情下包含着极强的目的性,商泊云人生中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譬如他一开始要考的就是长洲大学,后来也并不只是好运气,才成为一家独角兽企业的CEO。

  回到十七岁这一年,一开始,商泊云只是想提前和江麓在一起,后来,他希望能更加了解江麓。

  但当他徐徐图之,终于得出若干推论之后,他意识到要和江麓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毕竟,能困住江麓那么多年的“家”,会因为商泊云带着记忆回到了十七岁就有所改变吗?

  年少的钢琴家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表情是罕见的无言。

  商泊云的手指下意识轻捻,试图分散自己的焦灼。

  这份焦灼十分难得的让商泊云低沉了整整两天,及至看到江麓的那一瞬间,居然攀至顶峰。

  那张苍白的脸和九年后的江麓重合,他们都疲倦而脆弱。

  商泊云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真的能做出这一道题吗?

  但小商同学在焦灼的同时依然不忘记应下的承诺。

  因此,接下来的一天,商泊云理所当然地包揽了江麓的一切。

  课间和午休给江麓讲完了这两天的知识点,吃饭时撅开想要先占座位的陈彻,以及在秋风吹进教室前先把门关上——顺带着把赶来上物理课的赵百凌也拦在了门外。

  最后商泊云顶着江麓谴责的目光又重新开了门,还面不改色解释:“教室的风吹的。”

  然后被赵百凌怒敲狗头:“物理白学了?”

  商泊云给赵百凌让出路来,动作自然地将门重新关上。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一群人呼朋引伴要去打球。

  商泊云却一反常态,解散后直接过来找江麓。

  小江同学本来想趁着体育课看会儿书的,看台这边的太阳柔和且舒适,今天活动室也没有音乐社的事情。

  但商泊云走了过来,然后从校服外套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

  “下午风大,别又着凉发烧。”

  江麓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商泊云谈谈了。

  “……你从哪弄来的保温杯。”

  瓶身深灰色,江麓记得高主任也有一款这样的。

  “教务处拿的。”

  江麓的表情出现裂痕。

  “是新的。”商泊云懒声道,“上学期物理竞赛的奖品,一直堆那了。”

  “你看。”

  他坐在江麓旁边,指尖点了点圆润的保温杯。

  瓶身转过去,上面写着“2013年全市物理竞赛一等奖留念长洲附中高二(5)班商泊云”。

  楷体的印刷字,规规矩矩的三排,和平时龙飞凤舞的字迹完全不同。

  “这杯子,比钢琴比赛的金奖杯银奖杯水晶杯好吧?”

  那些放在艺术部展览的奖杯,见证了少年钢琴家这几年的荣誉,但江麓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都比不过。”

  他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神情却认真,像是希望这个回答能让商泊云高兴。

  心里的小狗终于开始摇尾巴。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所以,发烧了也不告诉我,就是图我这个保温杯啊?”

  原来商泊云这一天是在不高兴这件事。

  江麓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那会儿脑子很迷糊,是家里替我联系的叶老师。”他把水杯接过来,“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后,我就一直被家里盯着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并非隐瞒。

  “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但商泊云喜欢偷换概念。

  “你这是强词夺理。”

  江麓笑了起来。

  水杯的热气向上氤氲,雾似的轻盈缭绕,那双原本就昳丽的眼睛又柔和了几分,“再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秘密。”

  “也对。”商泊云站起身来,一副被他说服了的样子。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垂眼,看着十七岁的江麓,终于钻出了怏怏不乐的牛角尖。

  已经回到过去了,没道理会比九年之后的开局更差。

  “江麓,你想知道吗?”

  这个问句带上了一点诱哄的意味,商泊云好整以暇,终于恢复了猎手的从容。

  夕阳像油画一样晕染开,他高挑颀长的影子在梧桐树下断折,晚风吹过,有些凉,江麓看向他,额发也在风里动摇。

  梦中的雨声好似又纷至沓来,江麓在高热中曾经混沌地思索,为什么会梦到父亲对他说那些话。

  又觉得那确实是父亲会说出来的话。

  心一沉、一沉地跳动,江麓眨了眨眼:“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

  商泊云嘴角微抿,定定地看了江麓几秒。

  他骤然俯身,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在江麓面前放大,两个人的呼吸转瞬相闻,水雾向四处散开。

  商泊云说:“说不准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他扬起笑,露出了那颗虎牙,脸上挂着狡猾张扬的意味。

  “不过,你可以先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商泊云伸出手。

  耳朵被狗爪子揉过的记忆还很清晰,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江麓眼前,而后,极其自然地往下。

  商狗子面不改色地拿着保温杯,往瓶盖里头倒满了水。

  “还有点烫,晾一会再喝。”

  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发生,江麓后知后觉,很轻地“嗯”了一声。

  “商老板,就差你了。还来不来啊?”

  篮球场上,五班的男生扯着嗓子喊,陈彻搁郝豌面前上蹿下跳,试图从双开门冰箱手中抢到篮球。

  “来了。”

  商泊云回身,大步往前。

  球场上很快热闹起来,双开门冰箱的球最终到了商泊云手上,隔得老远,也能听见陈彻挑衅的声音。

  保温杯放在了身旁,江麓端着那个杯盖,就像热爱养生的高主任一样,浅浅抿了一口。

  忽而响起了叫好声,他看过去,商泊云投了一个好球。

  身形高峻的少年动作敏捷,篮球又到了他手中,夕阳底下,整个人都浓墨重彩。

  风在周身,校服宽大的下摆扬起,露出一截轮廓清晰的腰线。

  江麓收回了目光,又抿了一口盖子里的水,喉结随之很轻地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