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泊云顺手把手机放进了兜里。

  走廊上热闹得很, 五班的、六班的都在外头晒太阳。

  “老师好!”

  一群皮猴子歪歪扭扭倚在栏杆边上,打招呼的样子很没个正形。

  “商老板,你咋跟在叶老师后头?”有猴看到了商泊云, 还想招呼智人一块儿来闲聊天。

  “别不是英语作业又没做完吧?”

  “哪能啊, 咱们商老板这次英语及格了。”

  商泊云英语之差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这次月考堪称突飞猛进, 有人举起手, 比了个大拇指,“现在他的年级排名, 是这个。”

  “别瞎猜。”商泊云闲闲应了一声,他步子迈大了点, 走到了叶凝的旁边。

  叶凝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这个过于自如的学生一眼。

  经过了办公室,叶凝没让商泊云也进去, 。

  “在外面等我一下。”

  她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本册子, 又很快走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是高三年级部的会议室, 除了周一之外, 这儿大半时间都是空的。

  “进去找个位置坐。”

  商泊云放眼看去,主位是一把很气派的老板椅。

  “高主任平时就坐在这儿开级会。”叶凝把门带了点, 却没完全掩上,隔着半敞的门缝, 能看到栏杆之外热闹的操场, “商老板, 要坐上去过过瘾吗?”

  “还是不了。”商泊云替叶凝拉开一张椅子, 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高主任的头发好像越来越少了。”

  “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叶凝想到高桂生在秋风里逐渐萧瑟的发顶, 好歹还是忍住了笑。

  她没立刻翻开那本册子,而是先看向了商泊云。

  “换了新同桌,感觉还好吗?之前你说要和江麓做同桌,我还很惊讶。”

  叶凝笑的时候,总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和蔼,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心,觉得这是个莫名慈祥的年轻老师。

  ——实际上,早在月考之前,她就考虑过让这两个人做同桌了。

  商泊云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诚恳道:“不好说。”

  “啊?”这和叶凝料想的回答不一样。

  “好吗”后面不应该接“好的”嘛?

  她只好继续微笑:“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才只和江麓做了一天的同桌。”商泊云慢吞吞道,“他今天没有来。”

  “哦,原来是这样。”叶凝松了口气,这孩子,说话还怪会吊人胃口的,“他请了病假,今明两天都在家休养。”

  还是江家的保姆给她发的消息,说来真是有些怪异,作为江麓的老师兼小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保姆和江盛怀的秘书来关心、了解江麓。

  她翻动着手里的册子,上面列的是商泊云和江麓几次考试的分数,两个人的物理和英语,恰好总是反差巨大。

  思绪有一瞬游移,江盛怀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江麓的人生,却总让叶凝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她只是个占了些许血缘关系的小姨,无从去置喙太多。

  口袋里,手机静悄悄地躺着,商泊云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而后问道:“他情况还好吗?”

  “发烧,不是什么大问题。”

  何况,由于叶明薇身体的原因,江家的家庭医生一直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叶凝有些慨然。

  “还知道关心同桌,看来确实相处得不错。”她回过神来,打趣道,“到底是你自己特地来说要坐一块儿。”

  “要放以前,我是不信的。”

  商泊云的心放了下来,眼里也带出了几分笑:“我也不信。”

  “好好保持。”叶凝老怀欣慰,又道,“老师今天叫你来,其实就是和你新同桌的事情有关。”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班上很多同学也都知道。”

  商泊云点点头。

  高中生说是忙碌,又总能分出时间来八卦,学校的人七拼八凑,大致描述出江麓的出身,陈彻那天说得绘声绘色,和其余人一样,认定他一定会成为钢琴家,高中生活只是过场。

  “让你们两个坐在一起,有互相帮助的考虑,你们擅长对方有短板的科目,所以做同桌也很合适。后天开始,他也会留在学校上晚自习。”

  叶凝给他看两个人的成绩条,商泊云望过去,他和江麓的名字一上一下的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登对。

  “但是只有周一和周四。”

  附中的高三生一周要上六天晚自习。

  叶凝托着脸叹气:“别觉得奇怪,这是我和他家里争取后的结果。”

  商泊云于是又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江麓以一种很安静的表情说:“没有什么比钢琴重要。”

  他忽而在这刻产生直觉,可以借此更了解江麓一些了。

  “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争取?”商泊云问。

  哪怕是艺术部的学生,在进入强化阶段之前每天也依然不会落下晚自习。

  “他家的情况比较特殊。”

  商泊云没错过叶凝眼睛里的怅然。

  “我几乎算是看着江麓长大的。他家里对他期待很高,特别是他父亲。”思及江盛怀,好脾性的叶凝蹙眉。

  上周,她久违地拨通了叶明薇的号码,向她建议,让江麓在学校上晚自习,起码在一轮复习完成之前。

  她的堂姐似乎很诧异,谁都没和她提过这件事情。

  没多久,江盛怀的秘书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很客气:“少爷的事情并不劳这样费心,若有事,还请和我联系。”

  “这是江先生的吩咐。”

  财富连城的江盛怀,手眼通天的江盛怀,对于他的儿子,也一样像一个冷冰冰的商人。

  让他十数年来不得喘息,一心扑在钢琴上,懵懵懂懂地长大。

  到现在叶凝都记得,某一年中秋,她回叶家祖宅的时候。

  她那会儿刚当上附中的老师没多久,见到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就头疼。

  偏偏叶家小辈扎堆。

  小孩子都吵吵闹闹,嚷嚷着自己最近过得有多开心。

  “我们学校秋游这次去了青年公园,走了一天路,老师不让我们去玩那边的游乐园。”

  “说起秋游,我们学校去的天文馆,之前一直很难预约来着。”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江麓坐在一旁,眼神闪烁。

  坐在最外面的小孩蹿得老高:“哼哼,公园和天文馆算什么,我们秋游去了市郊,还在那种了我们专属的菜园——再过几个月就能大丰收。”

  “哇!”

  有菜地的小孩子昂首挺胸,尽情享受艳羡,对于十三四岁的他们来说,能吃上自己种的菜实乃天字第一号得意事。

  “江麓江麓,你怎么不说话,你秋游去了哪?”

  江麓轻“啊”了声,就有人立刻道:“秋游对江麓来说都弱爆了吧,拜托,他一年出国就要好多回。”

  “是哦。”

  江麓坐在沙发上,神情有几分局促。

  小孩子们则很快收回了注意力,又兴致勃勃讨论起别的事。

  繁重的作业,讨厌的老师,搞笑的同学,还有即将到来的国庆,又要和家人一起去哪儿。

  叶凝悄悄走过去,轻拍了下江麓的肩膀。

  十四岁的江麓回过头来,露出温和的笑:“小姨。”

  她轻声问道:“怎么不和他们说说你自己呢?”

  “没有可以说的。”江麓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原来上学会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掩下自己的羡慕。

  从那时起,叶凝才开始意识到江麓的不同。

  叶家所有人都惋惜天才钢琴家叶明薇的落寞,也都庆幸她还有一个同样天资出众的继承者。

  至于细的,没人深究,为了他能有更大的成就,牺牲掉的童年和正常的成长道路算什么。

  敛起思绪,叶凝无意透露江叶两家至亲的选择,她只是道:“总之,这些年来,他一直过得很辛苦。”

  “所以,看到你们能成为朋友,我很开心。今天单独和你说这些,就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叶凝神情认真,“老师希望,你能够和他好好相处,一起学习,互相帮助。虽然高中只有不到一年了,但是我还是想让他尽可能体验得更多一点。”

  商泊云静静地听着。

  “这只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儿私心。”叶凝的声音诚恳,“别看他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也没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归根结底是因为,小麓他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的。”

  叶凝见商泊云不说话,画报似的鹅蛋脸上不由得露出点失落,她补充道:“作为老师,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上课铃猝不及防地响起,叶凝没等到商泊云的承诺,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她只好道:“先去上课吧。”

  商泊云站起身来。

  会议室光线暗淡,映得他的神情也低淡,少年随意挥了挥手。

  “我会照顾好小麓的。”

  叶凝松了口气,又看到商泊云忽而笑得光辉灿烂:“小姨。”

  语气漫不经心,生生让叶凝听出了点揶揄的意味。

  她这做长辈容易吗!

  “那叶老师,我先回去了。”

  商泊云拉开了门,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秋日的阳光总是明亮,他走在走廊上,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于是还超过了慢悠悠踱向教室的老张。

  叶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后头喊:“手机下节课交我办公室去!”

  十七岁的商泊云又拼凑出一点关于“江麓”的碎片,却发觉这块碎片,反倒让满怀期待的他不开心了起来。

  五班后排的气氛开始低迷。

  准确的说,是商泊云整个人周身的气氛很低迷。

  陈彻坐在了他前面,是最先感觉到的,因为实践出真知,而陈彻喜欢以身试法。

  “商老板,物理写完了吗?”

  “自己写。”

  “商老板,数学压轴那题——”

  “老张昨天讲了差不多的。”

  “商老板,就是化学的实验报告,我没……”

  陈彻多番骚扰商泊云之后,商泊云终于看向了锅盖刘海。

  “再这样,我和许葭禾投诉了。”

  薄而锋利的眼睛冷冷淡淡,商泊云不笑的时候,气势总显得凌人。

  36°C的嘴原来可以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陈彻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默默转回去了。

  所以周四的早晨,江麓踏进教室的时候,陈彻觉得自己终于得救。

  “钢琴家,我可想死你了!”

  锅盖刘海一个滑铲,闪了过去,又被反应更快的商泊云摁住命运的后脑勺。

  江麓眼睁睁看着陈彻被商泊云从地上提起,然后靠墙摆好。

  “终于来了。”

  商泊云微微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过了一天才退烧,江麓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放在商泊云眼里,怎么看怎么可怜。

  “我和叶老师请了两天假。”江麓语气温淡,顺毛撸狗。

  “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不开心又是另一回事。

  陈彻贴着墙根,发觉商泊云依然没能阴转多云转晴。

  他吞了口唾沫,不免向钢琴家投以同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