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32章 晦·烟火(上)

  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份留恋源自某种纯挚高尚的感情。

  我从未爱过任何人。至少阿尔卡斯没有,他在17岁时于危难之中加冕为王,其后十年便领导阿卡狄亚军民抗击灾厄至死;至少列云也没有,他在青春年少沉迷于剑术,成人后去白迦走南闯北行侠仗义,百鬼异变结束便孤身隐居;而那位该萨弥亚的大臣更没有,他效忠于他的国家,竭尽可能地寻找方法抵御敌军,后来国都尸横遍野,连他自身也在孤独绝望中殉于黄沙。或许他们有过情人,但绝未有过伴侣,至少我没有从那些漫长的记忆中搜寻到哪怕一张可亲可爱、让人魂牵梦萦的面庞。

  我不可能产生那种感情,我也不应该产生。我之所以想回到璃光、之所以想亲近永琏,无非是因为他准许我隐瞒过往。

  若非如此,难道我能将与阿尔卡斯有关的一切告诉永琏吗?我难道能像佩涅洛佩将自身托付给康托斯司铎那样,永琏听完我的讲述后不会对我产生丝毫反感吗?他还能像如今这般接纳我吗?

  可是,我又时常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与永琏一起看《艾米瑞与瑞德拉瑟》的晚上,当我提及这部戏剧因外部政策被迫改名时——

  “反正只要内在没有改变,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无所谓吧?”

  这会是他的真心话吗?

  我总是在周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回到璃光。参加同一堂古尤达语课的同学总是对我下课后的匆匆离开疑惑不已,尤其是我再三拒绝舞会音乐会的邀请时。然后他们会不满地抱怨几句,再开几句没来头的玩笑缓解气氛。正如他们所言,假称幽会恋人是最方便也最具说服力的借口,然而我同永琏并非此般亲密的关系——又或许并无不同。

  多数时候,我会更早地到达璃光,或是在青鹊桥东岸,或是在西来家的云霙树下等待永琏归来。那时的心情有如油煎火燎。无论是课程结束前还是回到璃光后,在永琏的身影出现前我总是频繁地取出怀表确认时间,一边思考着见到他时要怎样问候、怎样交谈,担心着他会不会喜欢我带回来的糖果、茶叶、糕点。

  大约是我只顾享受这份安泰,所以才一不留神做过了火也说不定。

  结束了期末测试的周末,我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萨姆莱德。那时还很早,正是东雅术师学院放学的时间,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去学校看看能不能直接遇上永琏。并且我的运气还不赖,很快就见到了他。

  傍晚正是电车站最繁忙的时段,站前甚至形成了拥堵,鸣笛声与电车行驶声汇聚成更加吵闹的巨网,将这片由一座车站、三条干道、几排平房组成的区域紧紧束紧,而穿梭来往的行人就仿佛这兜网中密密麻麻的鱼群。可我很容易就看见了永琏,他正站在路边一家糕点铺门前。明明深冬的寒风已经兴起,他的身影却像盛夏夜晚的天狼星一般耀眼。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朝他走去。他没察觉到我走近,仍然专注地盯着柜台前拥挤的客人。风已经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却没有发觉,许久才眨一眨眼,仿佛正思索着难题。我稍等了会儿,看着映在他眼中的金橙色的光亮随着灯箱广告牌的变幻而闪动,便在他身旁停下,探过身问道。

  “在想什么呢?”

  永琏如梦初醒般看向我,顿时满脸惊恐地后撤了几步。

  “你——你——”

  “到璃光时想到正好是放学时间,再者顺路,所以就打算直接过来等你,想不到时间刚好。回家吧?”

  不知为何永琏别过了脸。

  “我要跟我同学一起。”

  “也好,我和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你可以正式介绍一下我。”

  “有什么可介绍的……”

  “那我就自己说吧。反正是谈和你有关的事,于我而言不缺素材——”

  “停!”

  他大声一呵,又连连后退。我意外不已,只好停下脚步。

  “你这是怎么了?”

  永琏没有回答我,我不禁忐忑起来。他飞快地扫视着我,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睛,他便毫不留情地挪开了视线。出人意料地,永琏抓过我的手臂将我往电车站拉去。他走得很急,头也没回,我任由他抓着我的手臂,疑惑之余又稍稍安心了些——至少永琏不是完全不想见我。

  只不过我很快便意识到了心中那几分微薄却隐藏不住的失落。即便不敢奢求永琏会多么喜形于色,却也不愿见到他如此冷淡疏远的态度。

  直到走到车站检票机前永琏才放开我,随后便自顾自地进入站台踏上车厢,停在左侧不会打开的车门前,倚靠着栏杆,一动不动,如同雪砌的像。

  我仍以为他会回答我的提问便开口道:“怎么突然慌慌张张的——”

  “你就站那里。”

  “站这么远怎么说话?”

  “那就别说。”

  然后他便没有再多说一句,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不论我如何努力地注视着他的侧脸,我都无法把握永琏眼中的情绪。窗外提前而至的昏暗夜色似乎将他那明亮的眼睛也遮蔽住了,我与他之间降下了一道无法撩开的深色帷幕。

  除却我太得意忘形的缘故,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兴许我没有返回璃光的这两周有人来找过永琏的麻烦。

  之所以会有这种设想,是因为我刚到萨姆莱德不久时曾听女神曾提醒过我。谢格拉默斯的“境界之键”预言制定已有数百年,这道预言通过多种途径秘密传播,继而滋生了秉信该预言并打算以此谋求利益的群体。

  [阿尔卡斯,很快便会有人为预言之事找来。]

  “如今仍有人对境界的根源兴趣浓厚吗?”

  [诚然,“至高权能”一词不论对谁都是一份莫大的诱惑,身为无法进入白璧之里的凡人,必定需要境界之键、即预言昭示之人作为探知境界根源的助力。你曾深入白璧之里,既有接触则具有联系,既有联系便可被观测,想来关于你的“象”已浮现于世间。]

  “您指的是天象?如今预言信奉者正倚靠占星师的卜算把握境界根源的动向吗?”

  [占星只是其中一种观测方式。历来被预言选中之人大都是以此方式被凡人察觉身份,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那您需要我怎么做?”

  [有位预言信奉者的领袖,身为一名窥视者,或许是此间最为清楚境界存在之规则的凡人。她也确实有些手段,最难得的是,她并非完全依仗着身后的势力,而是牢牢地操控着身后的势力。她是个活跃于现世的名人,你应该听说过的名字——暗影魔女奥尔薇·塔柯迦娜。]

  “是,她是暗影学派的继承人,名字与称号承袭自外祖母。”

  [我想再过不久,她便会派人联络你。凭借她的权势,她或许真能助你完成开启天之门的仪式。]

  “难道您希望我与暗影魔女合作?”

  [不,此人甚至不是蕾·奥尔宁信徒。阿尔卡斯,你不可信任她,即便是利用也需谨慎。]

  正如女神所言,仅一周后的周三晚上,我正结束晚课准备经学校侧门的捷径返回住处,撞见一个颇为异常的身影。

  伊深伽维站在侧门拐角的行道树下,自身的影子与树影在地上连成一片深黑,污脏了碎金般的落花。仔细回想起来,他似乎时刻穿着那件看着笨重的、下摆直到膝盖以下的黑色长斗篷,又总是雷打不动地一手提箱子、一手握手杖。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没有戴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尖脸,一头海藻般的卷发,以及如长虫眼仁般的细长双目。

  我尚未走出侧门他便紧盯着我,但我没有多看他。是因为他那阴郁的装扮也好,还是那诡谲的笑意也罢,总之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从其身前走过时,他忽然飞快地开口。

  “初次见面,朱祐辉大人,鄙人名叫伊深伽维,若是得空,不知能否请您同鄙人聊几句——”

  “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放慢步伐,随后听见身后响起几声脚步。

  “鄙人绝对不会出这种低级错误。大人,鄙人此次前来是为某种预兆,您或许还不知晓,某个流传百年的预言与您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对算命没兴趣。”

  “是吗……不过,您当感兴趣才好。”

  那时伊深伽维没有跟上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之后的几日他依然早晚出现在校门外——不论我经由哪个大门出入学校。他的问候依然是那几句,我也依然没有回应他的致意。既然伊深伽维已经知晓我的全名,那么他也应该打探到了我的住处;如果他真是那位魔女的下属,且那位魔女真如女神所言手眼通天,那么他也应该查清了璃光朱家的背景。因此我不可能全然不予理睬,但面对这样一个底细不清、来历未知的势力,我更不可能立即对他们展现出信赖,哪怕是鲜少的兴趣。

  一周后的周四傍晚,我从正门离开学校,再度见到站在广场边缘的伊深伽维。他无言地朝我行了个礼,笑意更深也更冷,甚至混杂着几分异常的欣喜。我反感地别开目光平视前方,便看见车道中央的电车轮下飞溅着灼亮的火花,在刺耳的尖啸中脱离了铁轨,冲向车道与几辆避闪不及的车辆相撞,一通响亮的连环碰撞之后,浓烟与哭喊顿时弥漫扩散。

  这出事故让人始料不及。我立即转头看向伊深伽维,他刚整理好手提箱上的卡扣,朝我走近时笑得有几分心满意足。

  停在我面前后,伊深伽维轻松地笑说:“世间之事是如此出人意料,看似平静的生活会忽然脱轨,所有人都是列车上的乘客,除了坦然接受命运别无他法……您说不是吗?”

  连商店的店主及客人也纷纷走上街,路人朝事故现场围去开展施救。

  “现在可不是分享人生哲理的场合。”

  “您说得对,那么可否邀请您前往茶厅一叙?鄙人的雇主十分希望能与您在未知领域的探索项目上达成合作,您若愿意赏脸听鄙人介绍一二,绝对也会对这项事业产生兴趣。最重要的是,您无疑会成为最大受益者。”

  “既然是你的雇主希望,那就叫你的雇主来和我当面谈。”

  伊深伽维一扯嘴角,“没问题,鄙人尽快为您安排。”

  不久我便见到了那位暗影魔女。她向来以神秘著称,即便被世界各地的凝能学院邀请讲学也绝不会露面,各校方会为她在讲台上架起一面听众无法窥视的幕墙。大约是为了展现真诚的态度,她竟然亲自来到萨姆莱德的一家高档餐厅与我会面。若要评价她那令世人遐想的容貌,不得不说的确符合魔女之名,但比起某些天马行空的猜想又不免乏味许多。

  暗影魔女奥尔薇·塔柯迦娜的确对境界运转之理有深入了解,她分享的见解比女神告知我的还要多,她知晓“白璧之里”的存在,并介绍起如何通过占星术观测到我的所在,甚至较为详细地阐述了准备如何助我完成开启天门的仪式。她却没有展现出急切,照她的说法,我“若有兴趣可随时加人”。

  这必定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倘若暗影魔女真无所谓我是否愿意投靠她,何必指派伊深伽维日日拦截我?

  但我顺应了她这份假扮的宽容。

  我告诉她,既然不急那就等我毕业后再详谈,在此之前没必要在我的家乡璃光见面,我更不希望在璃光见到她那些手眼通天却不尊重他人隐私的下属。魔女听罢只是莞尔一笑,再轻轻点头。

  她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一结论不完全因着女神的提醒,更是来自我自身的判断,所以暗影魔女很可能不会践行当时的承诺。

  电车行至青鹊桥东停站,永琏便立即地挤出车厢。他在我身前兀自走着,越是看着他若即若离的背影,便越是担心我所担心的事会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于是我叫住了他。

  “今天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也没有。”

  仿佛是刻意隐瞒着什么似的,永琏回答得不假思索,我只好不断追问,直到他不再回答。他继续闷头直走,那时他的步伐像是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加速,从我身前跑远,让我无法追上。想到这一场景,我便拽住了永琏——我确实是一时心急做过火了。他疑惑又烦躁地看向我。

  “告诉我你这两周过得很好,没人来找过你的麻烦,你也没有被卷入任何——”

  “烦死了!”

  永琏抬肩用力甩下了我的手,手臂被抛开时的落空感强烈得让我恍惚。

  “你只要从我面前消失、只要闭嘴我就没烦恼了!”

  这是永琏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声音同我说话,他从未对我如此怒气冲冲。纵使我担心着他是否被魔女的势力跟踪胁迫、还想再核实二三,但我不愿继续激怒他。

  “我的围巾似乎忘在你家了,还是改天再去取吧。”

  我艰难地笑着说。或许那时的我期待着永琏开口让我留下来,然而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仅轻飘飘地丢下了三个字。

  “随你便。”

  他那么快就走远了,那么快地,我再也无法从华光夜景中看到他的影子。他无疑是在气我,可那时的我没有心思思考该如何道歉,仅仅是为一件事忧心。

  万一我再也见不到永琏该怎么办?

  他的背影远去得比以往快上许多,我大概伫立了很久才晃过神来,依稀记得路口的信号灯在我的视野边缘明灭变幻了一次又一次。我木然地回了家,那天父亲十分喜悦,朱悠月夜回到了家中,佣人们按照吩咐准备了丰富的吃食,我无非同以前一样,只是餐桌上的问话心不在焉地应付了过去。

  次日,我很早便醒来。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走下楼后才想起这是假期的头一日。这个时间永琏一定还没醒,吃过早餐去他家一定能见到他——我几乎下意识地盘算着。可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肯定永琏已经不再生气了。东雅术师学院的期末考试在下周,此时去找永琏并非是明智的选择。

  第三日,我终于能确定永琏没有被魔女的手下找上。暑假时我在永琏家附近布下了一个封魔潜阵,它至今也没有被触发;永琏也没有在回家途中被可疑分子拦截,他要么独自回家,要么就与那两个叫希德尼和奎蒂娜的同班同学一起。

  第五日,我靠着写论文排遣纠缠的愁绪。家中只有朱悠月与我,没有其他人来打扰。再次去东雅的校门口死守是个愚蠢的想法,脑子里的清醒的声音在提醒着我。

  第七日,东雅术师学院的寒假开始。或许我该尝试着去见永琏——我不确定地想着。

  第八日,朱知浩告诉我这日有一场吉月氏代表出席的晚会务必参加,我只好答应。

  第九日,年末琐事绵延不断。晚上十点,雪又开始下了,回家前我不禁走到了白鸰街。我站在西来家的云霙树下,抬头见永琏房间的窗户亮着,忍不住揣测起他正在做什么——也许是在看闲书、也许是在修理结界模具。可到了最后,我也没有按响星间家的门铃。我注视了好一阵,等到那扇窗户里的光亮熄灭才回去。

  第十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计算日期。我向来厌烦这种行为,因为我始终认为当阿卡狄恩斯走在不可逆转的穷途末路上时,阿尔卡斯也是这般无计可施地细数着苟活的日子。午后我去了永琏家,迎接我的是他的母亲,阿黛勒·杜多女士告诉我永琏正在星见寺帮忙准备旧夜祭典,我只好简单寒暄几句后返回。

  第十一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三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五日,没有见到永琏。

  第十六日,我从来没有这么久没见到他。即便是从前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离开璃光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周。这半个月来雪一直在下着,哪怕短暂地停息,晦暗的阴空仍然沉郁得让人喘不过气。到家时只有朱悠月一人缩在二楼茶室的沙发上喝酒,她看见我后摇摇晃晃地坐起。

  “颠哇!你——你的!”朱悠月半趴在沙发扶手上,大着舌头对我喊道。

  “什么?”

  “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找你!”

  “谁找我?”

  “不是刚才,大概是半个小时前……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前,总之是我喝完第二瓶之前,这酒可好喝了,除了不经喝,没别的不好,还不容易上头。”

  “你已经醉得不轻了。究竟是谁打的电话?”

  朱悠月挤眉弄眼着,看上去像在回忆,“谁来着……哦,是永琏!”

  “永琏说了什么?”我急忙走到朱悠月的沙发旁,扶住她的肩膀追问,“有没有让你带话?”

  朱悠月喝得整张脸通红,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笑道:“他说了好些话呢。他问我怎么从格兰回来了,我说格兰要打仗了,南方乱得很,我本来还想和他仔细说说研究所里那个讨人厌的中年单身恶婆娘,长得跟个狒狒似的,被老公甩了才——”

  “他到底有没有叫你带话给我?”我大声打断道。

  朱悠月不快地砸了咂嘴,用手推开我的脸,“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姐姐!”

  我深吸了口气,蹲到沙发旁,“所以永琏为什么打电话?”

  朱悠月不紧不慢地拿起酒杯,将剩的那三分之一一口喝尽,“他说,想和你聊聊来着。”

  “还有呢?”

  “什么还有?没了!”朱悠月将酒杯放回茶几上。

  我无奈地起身,瞥了眼茶几。小瓶装的大麦蒸馏酒已有两瓶被喝得干干净净,再有一瓶也空了将近一半。我拿起其中一个空酒瓶,查看起上面的维杜特文商标。

  “你知道吗,凡蒂尔人喝这种酒的时候一般都会搭配羊乳干酪。”

  朱悠月拉了拉问我的衣摆,我扭头,见她侧躺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冲我盈盈笑着。

  “你是不是被甩了?”

  “能别再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酒话了吗?”

  “唉——”她夸张地长叹一声,“你这几天的脸色也忒难看了,我是说——忒吓人了!比生气时的二哥都还可怕,快吓到我了!要不是被甩了,还能是为着什么,一定是你做错事惹永琏生气了吧!人家可是小朋友,又好久没见你,你该更热情主动点才对呀。要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姐姐来教你,你就这么讲,‘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

  “在沙发上又坐又躺了那么久,站十分钟怎么样?否则喝下去的酒全漏到脑子里去了。”

  “怎么能这样说,太过分了!看我不狠狠教训教训你——”朱悠月支起上身又想抓我的衣摆,“呜哇!”结果从沙发上翻滚下去,蜷缩在地板上又哭又叫。

  我叹了声气,将她从地板上扶起,再找来佣人将她架回了房间。自从朱悠月回家后她三天两头就被父亲责备,争吵过后她更不愿意走出家门,避着父亲喝酒,一旦喝多就没头没尾地说胡话,醒来却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所以我没必要与她辩解,哪怕她说的话着实令我焦躁。

  但愿只需一声道歉就能解决我与永琏间的矛盾。

  又是一天。雪下小了些,却还是那样冷,通往别院的小道旁本有一条溪流,如今凝结成一层银白色的薄冰。已经是年末,但这天星见寺的香客比以往要少。我没有从山门踏入寺院境内,而是径直去的别院。拱门内不见一个人影,我等了一阵,终于看见个抱着一筐白绸缎的祝贤。从前来星见寺时我与她有几面之缘,因此没有多费口舌她便干脆地答应帮忙将永琏找来。我几近紧张地等待着,注视着除了积雪与枯枝外空无一物的树林,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与永琏见面时也是独自这棵老槭树下候着,待我回头时便能见到——

  沉闷的鼓响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寻过去,见别院内的回廊下站着永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迟疑着走近,又不敢离他太近。我停在青石板空地上,苦恼着该不该说出准备好的道歉词,永琏却在我之前发了话。

  “现在寺里很忙,有事尽量别麻烦其他祝贤。”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不由得一愣。

  “这么多天没见面了,我没想到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他埋下头,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不少。我赶紧同他道歉,说我不该唐突地出现在电车站前,不该违背每周回璃光的承诺。

  于是他说他没有埋怨我,他说我不在璃光时他没遇上意外。

  我偷偷打量起永琏——朝中的留海被风吹得朝右,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毛衣的袖扣卷到了外套上,一边继续听他说话。

  他答应不会再甩开我。我没有想到这个矛盾能解决得如此顺利,更没想到还会发生惊喜。

  “从这里到正门客堂只用走两三分钟而已,你是懒得动动腿吗?”

  我正站在永琏的身前,他看到我肩上的雪,便伸手帮我拂去。左肩上的雪只拍落下一半,我急不可耐地握住他的手。

  手背略微冰凉,掌心却十分温暖。

  “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

  永琏眨了眨眼,一撇嘴角说:“我只是想到新年前两天如果有人冻死在偏门会影响星见寺的声誉。”

  他如往常那般以玩笑回应。原本低垂着眼,忽而瞥向我,当我察觉到那明亮的金棕光束时他便又埋下头去,嘴角似是卷着淡淡的笑意。我终于确定我可以放宽心了,只想将他的手握得再紧一些。

  于是我同他道别,正要离开时却被叫停。

  寂静的别院只回荡着永琏一人的声音,“你应该听说了,明天旧夜星见寺要举办祭典,到时候有空吗?”

  如此难得的邀请,即便有些仓促,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按照惯例,旧夜当晚我们都要随父亲参加时律神圣堂的颂诗会。这是母亲去世后才有的习惯。父亲并非奥刻姆教的信徒,他之所以愿意呆在金碧辉煌的圣堂听漫长的圣歌,只因为同一张木排椅上坐着他的生意伙伴。我和朱悠月坐在圣堂外的休息室烤着炉火,歌声从大门内渗透出来,平实的曲调让人昏昏欲睡。我一次又一次地取出怀表确认时间,这一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圣堂里的歌声终于短暂地停止。我趁着这段休息时间找到父亲,他对我打算提前离开有些不满,好在当时的场合没有机会让他直言对我指责,见他点头后我连连道谢,迫不及待地离开圣堂直奔星见寺。

  后来,我更是不止一次地怀念起那年的旧夜祭典。

  到达星见寺见到永琏后我便与他一起走向灯火通明的参道。临近子时,祭典已经来到最热闹的阶段。五花八门的曲艺杂耍让人眼花缭乱,氤氲烟气从小吃摊上升起再被夜风吹散,从悬挂在参道上空的灯笼间逸走。那象征吉庆的暖光仿佛具有奇妙的法力,既能驱散寒意又能融化沉淀在心底的不易察觉的苦郁。我们走到人群稀疏的紫荇潭边,一支敖济人民乐团正在演唱他们的民歌。永琏被一颗薄荷糖呛了口,我忽然觉得他那幅慌忙的模样稀奇又可爱。我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笑了,幸好因为这段小插曲气氛缓和许多。然后我说明起未见面的十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我告诉永琏我是自愿回到璃光的,且频繁往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便,然后我同永琏畅想起将来他成功考取中央凝能学院、来到萨姆莱德后的生活——

  我竟然在畅想这种东西。

  哪怕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底气,哪怕不知道究竟合不合时宜,我竟然如此畅想着那梦幻又渺茫的未来。十几日的未见诚然令我为意外的失去而悬心、又为再度的拥有而释怀,但难道我就这么渴望能与永琏一同生活吗?

  什么去远东的尼哈尔克斯看山观海,什么去萨姆莱德北的云杉岭露营观星,当真是详尽又不着边际的打算啊。可这就是我说出来的话,这就是我内心的真实所想,这更不是我第一次产生如此想法。我原本没有遐想未来的习惯,却不知从何时养成了,或许是我独自坐在中央凝能学院的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时,又或许是我第一次坐上前往加梅里亚的列车对窗沉思时——

  “朱祐辉。”

  永琏打断了我的叙说。他颇为郑重地注视着我,像是打算宣布一条通告。

  “我——”

  他握紧了拳头,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却飞快地眨动着,我甚至能听清他的吸气声,他正在努力平复着情绪。我骤然忐忑起来。

  因为这场景是如此似曾相识。尚未从东雅术师学院毕业前曾有几个女孩子私下找过我,希望能在放学后的花圃、教学楼的天台、图书馆的侧廊碰头,当她们开口说出那青涩却浓烈的心绪时也是这般惴惴不安。

  尔后,我听见永琏深呼吸说道:“我一定会考上中央凝能学院。”

  话音落下时,我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呢。”

  可我却又有些失落——难道我希望永琏会对我倾诉某种感情吗?假如他真的如此说了,我又该怎么回应他呢?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段令人烦躁的沉默时,星见寺的祝祷仪式开始了。不知该不该为此庆幸。

  我们远远地观看着仪式,永琏给我讲述了一位束手无策的妇人数次来到星见寺为重病的女儿祈福,但还是没能挽救女儿生命的故事。我早知道永琏从未考虑过成为司铎祝贤一类的神职人员,但他如此排摈神明让我倍感惊讶。明明他父亲就是一名司铎,若是其他人,即便不信也会保留几分敬畏,但他似乎看破了神明的漠然,并选择忠于自己的亲眼所见。这对于我、对于受神明庇护而存在的真红之境住民而言,光是质疑神明这件事本身就不被容许。何况如今我已经知晓,那女神能听见寺庙境内信徒的祈祷,但她绝不会广施恩泽,而是将奇迹给予她划归的应救之人。

  “只是听你之前那些话,我总感觉你是束手无策时会双手一甩,便一门心思吃斋拜神的人……”

  那位苍霭剑士何尝不是?当百鬼异变结束,女神交予他的任务已被完成,他便彻底隐姓埋名,在白迦西之国的深山中化为一具逐渐腐败的枯骨。

  “我管不了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只会觉得蠢。所以你最好别做这种事,就算真的对蕾·奥尔宁三拜九叩行大礼了,那也别让我知道——”

  诚然,受命摧毁佩涅洛佩的灵魂一事发生之前,对女神那般盲信的我是如此愚蠢。可我终归因她降临于世,若背弃了她,我又该为何而存在?

  “我没你那么聪明,更没你那么厉害,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我更想不出有用的方法,但起码能听你发发牢骚。”

  说这话时,永琏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是柔和的、温暖的,倘若他再多凝望我片刻,恐怕我真的会忍不住将我的过去、阿尔卡斯的故事和盘托出,哪怕那些往事并非简短轻浅得仅靠“牢骚”一词便能概括。即便如此,我仍觉得他的心意是如此可贵,甚至可能有几分脆弱,只恐他难以接受,更不忍让他替我背负。

  祝礼之后,星见寺那据说能驱除八十九种邪障的八十九道钟声即将敲响。我不怕鬼怪妖魔,如果这钟声真有奇效,我倒更希望它能彻底打消心中的不宁。兴许是因为身处星见寺,身处受女神天威笼罩的境内,哪怕我们所在的位置与山门前那尊蕾·奥尔宁塑像相去甚远,我却不免担心被她发觉站在我身边的永琏。当然,永琏自小在星见寺长大,女神许久前便已知晓他的存在了也不无可能,只是她不知道我与永琏的——

  什么?

  我与永琏的什么?

  我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正巧响起几声遥远的隆隆回音,我心虚又匆忙地结束沉思。回望过去,原来城市的上空绚丽的大型烟花正燃放着,赤红明黄交织的璀璨金银光芒万丈,思绪也陷入黑夜之中那一次次转瞬即逝、令人或惊或叹的华美至极的陷阱里。我正打算开口提醒永琏一起看,低头却发现他正入迷地观赏着。当烟花绽开时,他发梢的边缘透着些朦胧的颜色。他看得认真,烟花也落进他的眼里,渲染变幻,散尽光耀,澄澄如琥珀,连明辉本身都被囚于其中。我想看得更仔细些,希望他能转过头望着我,又怕他的眼睛会因此失去那光彩。毕竟此刻的角度恰到好处,烟花那一瞬最彻亮的明光会将他的侧脸衬得更为清晰,我能看见他淡金色的睫毛,我还能看见他的笑容。

  不生硬,也不放肆,平静舒朗,没有任何顾虑,是他不经意间展露的发自真心的笑容,过去的我恐怕已经看过很多次,却仍不想移开视线。我总觉得,心里缺失的某一块仿佛顿时被填满了,那里不再寒冷干燥地透着风,而是踏实的、洋溢着暖意的。

  我转眼便顾不得什么蕾·奥尔宁寺院境内不境内了。就如划燃一根火柴那般轻易,即便火芯微小,但它却蓬勃地燃烧了起来。那一刻,我的脑子被一个荒唐的想法填满。

  我想吻他。

  “你在看什么?”

  永琏的眼睛对向我,一脸疑惑。我方才意识到我几乎凑到了他的面前,那个念头又是如此的冲动可笑,可我却偏执地不肯挪动目光。

  “烟花。”我不假思索地回。

  “烟花不是在那边么?”永琏抬手将我的脸推开,试图让我看向树林中那道没有草木遮挡的豁口。

  “太远了。”我继续注视着他答。

  “好差劲的笑话。”他轻声嗔怪道。

  那个旧夜如此繁闹又静寂,仿佛星夜之下曙山之中紫荇潭边只有我和永琏。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只是日后每每回想仍不免自顾自地傻笑起来,那种充实感是那么令人振奋,其中说不定有一味淡淡的清甜,就像野蜂的蜜,蕴蓄着曙山春夏的花香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