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31章 晦·漂溺(下)

  回到银鸥路28号时已经是夜色将至的傍晚。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走进铁门后看到那栋通明的二层公馆只觉得陌生且虚幻。我如行尸走肉般地沿着车道走向它,看见大门打开后鱼贯而出几个影子。

  “是五少爷!他回来啦、回来啦!”

  佣人们欣喜地喊道,紧接着门内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如疾风般赶到我的面前,抬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朱知浩紧绷着脸问道,“你知不知道——身上怎么这么多的沙?”

  “平安回来不就行了吗……”他身后的朱悠月紧张地说着,拉拉他的衣袖,“还、还是先吃饭吧,现在已经——”

  “父亲已经大发雷霆了。”朱知浩匆匆打断道,“消失一整天,一点联络都没有,我们差点以为你被父亲的某位政敌绑走了。赶紧跟我过来,见到父亲千万不要顶嘴——悠月你回房间呆着去。”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初级术师考试的日子,而且今天的科目是最重要的两门。我没有申辩或抵抗,顺从地被朱知浩带到父亲的书房。

  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对我发怒。从前我常听他与朱彰裕争吵,可这一次他并非是全然气愤,也不像从前骂到激动处会将手边的茶杯或装饰品砸到地上,话里话外反而透着莫大的无奈与失望。我一言不发地听他说了许久,最后他坐下,单手扶着沙发不住地叹气。

  “那年你母亲病重,离世前再三劝我不要对你要求太严苛,不要强迫你去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不指望你必须考上中央凝能学院或者艾默尔斯皇家魔法学院那样的名校,我也不要求你要考多高的分、必须读什么专业,但你总得去考吧?结果呢?你怎么像你三哥那样做出这么不成器的事情来!”

  “是……我很抱歉。”

  “别再一个劲地说废话了,讲点有用的,你到底为什么缺考?”

  “……抱歉,我没办法回答您。”

  “什么?你没法回答?”

  “是。”

  “你是不是被谁给威胁了?”

  “没有,请您放心。”

  “你这种回答怎么可能让我放心?!”

  “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真的很抱歉,父亲。”

  朱隆诚面色铁青,鼻翼频繁地扇动着,呼吸声也响亮。半晌后,他别过脸去,平缓有力地开口道:“你给我到静修室跪着去。”

  “……是,我明白了。”

  “父亲。”守在书房门边朱知浩忽然开口,“祐辉说不定还没吃过晚饭,要惩罚至少等——”

  “一天不吃饭又不会死!”朱隆诚震怒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起来,水都不要给他喝——”朱隆诚瞪向我,“还不快去!”

  静修室很小,就在书房隔壁,是母亲从前诵经祷告的房间,如今的摆设与母亲再世时别无二致,圣坛上只有蕾·奥尔宁的木雕塑像与蜡烛火炉。我跪在圣坛前,注视着那毫无生气的蕾·奥尔宁塑像,一时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明明就是女神亲口令我为其行事,此刻我竟然要跪在女神的塑像面前忏悔自己的过错。

  只不过我也没有老实地忏悔。静修室没有窗户,只要将进出口的木门关上便不会听到一丝声响。这里也没有时钟,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硬的木地板上跪了多久。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但也没有睡着。一旦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佩涅洛佩。她伫立在我面前,洁白的裙子被血染得漆黑,血水滴答滴答地淌至地上,我抬起头,见她冷漠又空洞地注视着我,突然直挺挺地倒下,头颅与躯体被摔得分离。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我都无法再挺直背跪着时,忽然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开启,有人走进静修室。

  “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缺考呢?”那个声音平静地问道,“以前东雅的老师是说你上课经常睡觉,但我明白你不至于糊涂到突然干这种荒唐事。”

  “抱歉。”我清了清嗓子再道,“二哥,我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只跟我说就行了,我不会告诉父亲。”

  “二哥,我没法说,没法跟任何人说……拜托了。”

  我听见朱知浩在我身后踱步。

  “昨天你真的没有遭遇生命危险?”他又问。

  “没有。”

  我确实没有遭遇危险,相反是我胁迫他人的生命。

  “缺考是你自己自愿做的?”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朱知浩长叹了一声,走到我右侧,“父亲答应放你出去了,但他对你的学业提了个要求。”

  “要求我明年考中央凝能学院吗?”

  “对。”

  我吐出一口积郁的陈气——终归是没法去洛宛了。

  “我明白了,我会考取中央凝能学院的。”

  朱知浩找来了佣人将我扶回房间,离开静修室我见走廊窗户外的天空是一片灰白,原来已经到了次日清晨。佣人帮我洗漱完,又帮着给手和膝盖涂了药,可我没有胃口吃饭,躺下闭上眼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天糟糕到我不由得希望它只是一场普通的恶梦,如此我便能在一觉醒来将其彻底置于脑后。

  但我没想到,这一觉我睡得很好。佩涅洛佩的身影曾在梦中徘徊过,后来她却渐渐远离了——又或许她完全依附在了我身上。

  我睁开眼,困意塌成的深坑几乎已经被填满。窗外的云泛着熠熠浓彩,看来已到了傍晚。我再转过头想确认时间,却见一抹金光落在我左侧的床缘。

  他离我很近,不及一臂。他正垫着手臂打盹,呼吸声安静均匀,睫毛微微颤动。幸好他还在睡着——我下意识地想,如此一来我还能继续看他一会。哪怕此刻他的金发不及太阳耀眼,但也并非刺眼、灼烫且不可触及之物。它看着非常柔顺,或许其中几抹略显卷翘,可只要伸手拂过它一定会伏贴。不过,额前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我如此思忖着,抬起左手,手指从他的发梢拭过。他的头发果然和蒲公英花絮一样轻柔,只是很快又从鬓边落回原处,我不禁又理了一次——第三次、第四次。那几缕长发未能遂我心意地被捋至该去的位置,可我已经心满意足,说不定我只是贪恋那暂留于指尖的细微却真实的慰藉而已。

  片刻后,他的眉端似是烦扰地皱起,我匆匆收回手,见他全身骤然一抖,随即便睁开了眼睛,困倦地眨了眨,但在抬头看见我后便亮了。

  “你……你醒啦?”

  “早上好。”我坐起身忍不住笑道。我本以为再露出笑容很难,却没想到是如此容易。

  “什么早上啊!你还好吧?”

  永琏急忙站起坐到床边,他起身太快,带倒了原本坐着的小圆凳。

  “再过一会儿都能吃晚饭了,你真的睡了好久啊,我一点半就过来了,悠月姐说你在睡觉让我等等,结果你把这个下午都睡过去了!不是埋怨的意思,我知道你早上七点才睡……我倒也没过得多无聊,下午我和悠月姐一起看了《天峙城的坠落》,三点半她说去检查下什么花露蒸馏得怎么样先离开了,幻映机又突然卡壳,所以我就回来——你睡得怎么样?做噩梦了吗?应该饿了吧?悠月姐说你要是醒了让我去厨房给佣人们说——

  “你能不能别再一直笑了,倒是说话啊!难道我刚才流口水了吗?”

  说完他多此一举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好了。”

  前天我才见过永琏,去他家吃过晚饭,在门口道别的时刻距离现在不过只差了一日、两个夜晚再一个白天,我竟忽然觉得这样重复了数千次的平淡日常是如此的可贵。

  “什么太好了?”

  “还能见到你,听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刚开始永琏还只是诧异地望着我,很快他急切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你昨天遇到了不好的事?”

  “是我家里人让你来问我的吗?”

  永琏愣了片刻,随后皱皱眉头,闷闷不乐地开口道:“你爸、你哥哥姐姐确实很想知道你昨天究竟为什么不参加考试。他们上午就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说你没有参加考试,你家的佣人也没看见你出门。中午之后还没消息,下午悠月姐去曙山上你家那些果园和药田转了一大圈,你二哥甚至联络了佣兵。包括你爸,他都没有去开会,下午提早回来处理你失踪的事。你家里人可真关心你啊。”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我昨天都没听父亲说过——”

  “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插嘴!”永琏骤然提高声音道,“昨天接完电话我就来你家了,不是老妈要求,昨天她上班可没在家。傍晚悠月姐让我先回去,说肯定能找到你的叫我放心。昨晚你可能是没睡觉吧,可我也没睡好啊。怎么,难道只有你家里人能关心你吗?其他人关心你就必须要为着某个理由、非得是图谋着什么吗?还是说你们家没邀请就必须先写个拜帖才能来?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觉得是别人叫我来我才来的!难道我就不能为了我自己、为了你来吗?难道就不能是,‘我想见你’,这种理由吗?”

  “所以……你关心我?”我愣愣地问。

  永琏一惊,立刻别过头去了,“那、那又怎么样,不行吗?”

  于是我朝他坐近了些,“刚才那话是我问得不对,我不是想试探你。”永琏依旧瞪着房间门没看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又不想撒谎骗你。”

  “那你就别说了。”永琏瓮声瓮气地说,“等你以后想好怎么说了再说,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可是缺考比上课睡觉要严重多了吧,你之前不是还为听课态度不端正的问题批评我吗?”

  “那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被其他人说坏话!”永琏顿时扭过头激动地说道,“有些人就是看你太好了所以才嫉妒你,说你这不好那不好,你这次缺考的事被那些造谣的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开始瞎编了——我就是不想听他们说你的不好!”

  “你为什么要那么看重他们的想法呢?”我安慰他道,“只要我不听、你不信不就行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人呢?更何况我本来就连五全五美都算不上啊。”

  “你什么意思?难道谁说你不是好人了?”

  “没有,没有谁。”我连忙道。

  “你告诉我谁说的?”

  “没人,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千万别当真了。你看你,这么认真是要冲出门找人单挑吗?”

  “你是觉得我不敢还是觉得我会输?我的剑术可是你教的,就算是神仙真人来了我都敢拔剑——”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想维护我。我没觉得你会输,我只是不希望你被卷进麻烦。”

  永琏终于平复下来,我们相顾无言地坐了半晌,他开口道:“你是不是渴了?”

  永琏正要起身,我旋即抓住他的左手,不知他有没有感知到我的手正在难以抑制地颤抖。此时,某条紧绷的弦也蓦地放松了,我竟然如此问——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杀了人,你会怎样做?”

  难道我是希望从永琏口中获得宽慰吗?

  他竟然没有被我的提问吓到,只是有些疑惑地偏偏头,他也没有思考太久。

  “那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可这是夺取他人性命的事……不是打碎什么花瓶碗碟。”

  “我知道啊,难道你是指望我去告发你?”永琏恼火地说。

  “你就不觉得我有罪?”

  “我怎么知道有不有罪的,那是法官和我爸那样的司铎负责判定的事,我可没打算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永琏不耐烦地说。

  “要是我在你面前杀了人呢?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今天怎么老说些让人不爽的话啊——”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答案。”

  他闭紧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我爸说,有的剑士侠客曾一生杀过上百人,但还是受人敬仰夸赞,是因为他们惩治的都是恶人,救助的都是被恶人威胁的百姓;有的贵族领主一生没有拿过刀剑,但仍然被人唾弃憎恨,是因为他们仗着权力指使手下欺压甚至逼死良民。所以做人是要心正才身正。如果你真的要干杀人这种事,最好有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比如……比如是为了保护我之类的。”

  这样就行了吗?

  “只要我所做的事能够让你受益的话就可以了吗?”

  “我只是、只是举个例子!我可不想一直被你保护——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永琏慌张地解释着,他突然坐近,“你听好了,这话很、很难为情,所以我只打算说一遍——”

  永琏握住我的左手,认真地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和他手掌一般的暖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尤其冰凉。

  “朱祐辉,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他热烈的气息在我手背上再三交叠着,“如果拿不准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你就信任我吧,要是在我看来你是好的,那你就是好的。而且我不会因为你做错了一件事就改变对你的看法,绝对不会,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会记住我吗?你会记住我们说过的话、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吗?”

  “当然会了,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永琏费解地说,“难道我会过了两三天就忘记很重要的事吗?你觉得我是仓鼠吗!”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又笑起来,“只要发生的事太多,人总会不可避免地忘记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你要是还不信,我——我可以起誓!”永琏几近焦虑地说,“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事,三天也好、三个月也好,哪怕是过了三年、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我都不会忘!要是我哪天想不起你了、忘了你的模样,就把我锁在一个没吃没喝没有人的地方,锁到想起来为止,要是一辈子到死都想不起来那就——”

  我急忙遮住他的嘴,“不要说什么死,哪怕是开玩笑也别起这样的誓。”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在胡说八道……”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说:“我明白,我知道你没有骗我。谢谢你,永琏,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份心意。”

  “那……那你以后就别再说这种让人难受的话了。”

  “好,那我们就说点让人开心的话题。对了,因为我缺了考,之后肯定会复读的。”

  “这算哪门子的开心事啊?”

  “当然是开心的事了,我又能留在璃光和你多呆一年了,又能天天见到你了,这难道还不好?”

  永琏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猛然坐直身、将手抽了回去。

  “你、你睡太久了,不清醒了!”说完他气呼呼地站起,背过身去。

  “我没有不清醒,以前不是你说要天天来找我——”

  “那是以前!”永琏朝房间门口赶去,“你都饿得开始说胡话了!”

  说完永琏便冲了出去,反手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他一定是跑去厨房告知佣人准备饭菜,我确信地想着,扭头看见书桌上有一盒未开封的冰淇淋,包装盒下有一滩冰融水,再度不自觉地笑起来。

  兴许是因为那日永琏所说的话有效地开解了我,我再也没有做过与伊塔刻神庙有关联的噩梦。并非是全然忘了那个凌晨发生的事,我清楚那个沾满黑血的身影会再度回到我的梦中,或许是几年之后、十年之后——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绝不会是我滞留在璃光的这一年。

  不知那段时光究竟是遂了谁的心意,一切竟然如此太平。女神仍会呼唤我为她解放流落的亡魂,但后来我找到的剑灵们都顺从地接受了女神的召唤。我不仅没有多费口舌,他们甚至对我充满感激。那一年也没有发生任何可堪称作变故的事。如果要论这日子究竟是在何时结束的,大约是次年八月中旬我收到中央凝能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一日。

  驿使送来信件的下午永琏正好在我家,他看着我拆开信封,看到那封带有凝晶石流光工艺的通知书后比我还要欢喜地拥过来。我也是在母亲去世后头一次见父亲如此高兴,那半个月几乎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喜气洋洋,但随着八月即将结束,永琏也逐渐消沉下去。即将出发去萨姆莱德的前一晚,朱知浩在青鹊桥西的餐厅预订了一桌酒席,父亲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永琏只是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吃着侍者呈上来的食物。我们提前下了席,我送他回家,他也没多说一句,直到我们走到青鹊桥东岸等待信号灯时。

  “萨姆莱德的冬天冷吗?”永琏看着马路对侧说。

  我揣测片刻后回道:“听说比璃光的冬天冷。”

  “萨姆莱德夏天热吗?”

  “听说没有璃光的夏天热。”

  “萨姆莱德有枳霞川这样的河吗?”

  “有一片湖,是加梅里亚最大的湖。”

  “那萨姆莱德有曙山这样的山吗?”

  我没有回答。信号灯转换,永琏亦没有踏出脚步。路人匆匆朝对侧走去,通行提示灯开始闪烁。永琏他正要迈出第一步,我拉住他的手臂,他疑惑地扭过头。

  “我会回来的。”我说道,“我保证我每周都会回璃光。”

  通行灯熄灭了。

  “你是说……每周?”

  “对,每周。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就每周五傍晚回来,最迟不过周六晚上九点。”

  “你吃坏东西了吧?”永琏费解道,“你知道光是买车票就要花多少钱吗?”

  这个问题我倒是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案,只要使用[一之箭镞]就行了。

  “你担心什么,难道我会让你报销这笔费用吗?”

  “要是被你爸知道了怎么办?你也听见他刚才在餐桌上说的话了,你觉得他可能同意你每周回来?”

  “他不用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那你住哪儿?”

  “你家,你房间。”

  永琏撇撇嘴角,好一阵没有吭声。

  “不可以吗?”

  等到信号灯再次变换,我才听见他的回答。

  永琏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对侧走去,“这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我可没求你。”

  我急忙跟上他,“是是是,我心甘情愿的。”

  交错的灯光之中,我看到永琏强忍着笑意,我也不禁舒心地笑起来。

  想来我的确是不清醒了。

  只要一切允许,只要永琏也在这里,那我宁愿永远都呆在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