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瑄?”沈淮臣第一次见男主穿戎装,冷硬的铁甲贴在身上,硌得难受,心却是安定的。

  “嗯,是我。”松开弓弦的手指在发颤,容瑄抱着他,飞离躯壳的魂魄勉强归位,闭上眼,脑中却仍是那令人心碎胆裂的惊魂一幕。

  沈淮臣衣袂翻飞,像被射中羽翼的雁,自高空直坠而下,连挣扎都没有便已摔得粉身碎骨。

  好在他接住了他。

  容瑄的手握拳又舒展,反复几次,方扼住颤抖,缓缓贴上沈淮臣面颊,拨开乱发。

  沈淮臣缓过最初的心悸,渐渐的有许多问题想问,他覆住容瑄的手,对方却先一步开口说:“檀郎,等我。”

  “带沈世子回府。”容瑄眉眼冷凝下来,毫不留恋地抽手、上马,沈淮臣追出去,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回头看一眼。

  两名亲卫按住沈淮臣的肩,虽怕伤到人不敢用蛮力,但大大阻碍了他的行动:“世子爷,请随我们离开。”

  另一边,容瑄来到奉先殿外。

  容昶一身明黄色衮龙袍,负手站在供奉着的整齐牌位前,听见脚步声转身看过来:“是你?”

  “如今你母后大权在握,不去找她,来烦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容昶的目光下移,落在容瑄手中滴水的剑柄上,笑容逐渐古怪:“瞧瞧,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沈家小子不幸殒命了?”

  “陵甫出征在外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唯一的孩子却遭此毒手,年纪轻轻被人害了性命。唉!可怜啊,真可怜,你说对么?”

  “是啊,好可怜。”容瑄微微勾唇,浅色眼眸像严冬腊月冰封的湖面,寒意彻骨,杀气森然。

  容昶口中啧啧有声,似是真心替沈淮臣扼腕叹息:“你母后的心当真是……逆子!你想做什么!”

  容瑄拔剑出鞘,闪电般朝容昶袭来,目标明确,直指要害。

  剑尖刺中胸口,发出的却不是锐物破开皮肉的声音,而是铁器相撞的“砰砰”声——容昶竟在衮龙袍内穿了软甲!

  阻力使容瑄的动作稍有凝滞,容昶再顾不得仪态,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躲到梁柱后,喝道:“容瑄!朕是天道认可的皇帝,是君父!”

  “杀了朕,哪怕你日后登基也要被万民唾骂,来日史书之上,你就是弑父杀君、谋朝篡位的暴君!”

  “暴君?”容瑄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眼眸弯起,“我不在乎。”

  容昶看出他铁了心要杀自己,咒骂一声,边逃命边苦口婆心地劝说:“朕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你一个,幺子又成不了大事,这天下早晚都是你的,何必多此一举平担骂名?”

  “女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子上?眼下魏氏是朕与你共同的敌人,何不联手……”

  容瑄一步步逼近,眼见着他向左,容昶就朝右躲,他向右,容昶就朝左,猫戏老鼠一般,闻言终于打断他的话:“您忘了么?我父皇早在十八年前便已崩逝了,是您亲手杀了他啊,皇叔。”

  “你!”

  “贱人!贱人!”多年来的怀疑一经验证,容昶怒气攻心吐出口血来,躲闪不及,臂膀被剑刃划伤。

  疼痛使容昶大脑愈发清醒,身后没了退路,他抵靠在金丝楠木桌上,厉声道:“窦盛!该死的奴才,你在等什么,还不速来救驾!”

  “别忘了,你母亲的命可捏在朕手上!”

  角落的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嗤,容瑄暗自戒备,果见一黑衣人绕过帷幔走出来,表情不耐。

  是个难缠的家伙,容瑄想。他进来这么久,竟丝毫没有察觉此人的气息。

  “最后一次。”窦盛体格消瘦,语调也阴沉沉的,似乎半点不介意将背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

  容瑄估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容瑄,半晌道:“你,弃剑。二十招内若能击败我,我便不再管他的事。”

  这话听上去自负又狂妄,但容瑄思索一瞬,当真照他所说将长剑丢至脚边。

  “很好。”窦盛僵硬勾唇,先一步攻向容瑄门面。

  窦盛身法诡秘,擅拳技,武器在近身搏斗中有时也会成为阻碍。

  容瑄劈手格挡,手臂与掌刃相撞,惊人的力道震得容瑄后退半步,腕骨痛而麻。他不敢托大,立刻闪身离开原地,一进一退间倒观察出一个不算破绽的破绽。

  拳风又至,容瑄侧身闪躲,凌空一脚踹向窦盛腰腹。两人拳拳到肉打得凶狠,殿堂中的桌椅、香炉被扫落,摔得粉碎。

  突然间,容瑄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他分出心神朝左前方看去,却见容昶拾起烛台,径直点燃了帐幔。

  接触到他的视线,容昶随手将烛台抛进橙黄色火焰中,笑声癫狂:“去死,胆敢阻拦朕的人,都去死!”

  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窦盛并指为掌,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容瑄命穴,容瑄身体急速后仰,双腿出其不意地绞住窦盛脖颈,将人一同带翻在地。

  最先着地的是左肩,容瑄虽巧妙化解了大部分冲击,然而心口的伤并未愈合,此番一撞,再度崩裂开来,惹得容瑄低哼一声。

  比蚊蝇声还要微弱的痛吟被窦盛察觉,窦盛舔舔唇角的血渍,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再出手时,便只朝胸口最薄弱的一处进攻。

  他的速度快得只能看清残影,正因如此,也将自身要害暴露出来。

  劲风扑面而来,扬起容瑄的一缕墨发,他却不闪不避,靠护心甲硬接了这一掌,并指夹起烛台崩裂的碎片,用锋利的尖端精准扎穿了窦恒颈侧的动脉。

  窦恒捂住脖颈倒地,直至停止呼吸,眼中仍夹杂着一抹不可置信。

  温热的血溅在脸颊,容瑄随手抹去,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回首看向试图趁乱逃跑的容昶。

  火势不知不觉蔓延了整座殿堂,仅有通往偏殿的一条窄路未被波及,容昶站在那处,眼睁睁看着容瑄撕下一截绸缎,将余下部分置于火上一燎,随手丢过去。火苗瞬间窜起,封死了唯一一条退路。

  “你疯了!”容昶怕死,却又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跨过去,原地叫骂道:“小畜生,你跟你那个婊.子娘一样,都是疯子!”

  “当初你生下来,朕就该早早扼死你!”

  火舌舔舐着房梁,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屑坠落,恍若流星。其中一块掉在容昶脚边,险些烧着衣角,容昶冷不丁吸进一口浓烟,边咳边软声诱劝:“永宁……带朕离开这儿。”

  “你想要什么?皇位,军权,朕都能给你,朕传位于你,你将是——”

  容瑄懒得再听他废话,方才扯下的布帛凝成一股,勒上容昶的脖颈,低声道:“皇叔,多谢你点的这一场火。”

  容瑄没有忘记沈淮臣脖颈上的淤痕是拜谁所赐,还有母后,妹妹,枉死的百姓,一笔一笔,都到该清算的时候了。今夜,所有的罪恶,因果,都将被大火掩埋。

  “你……朕……诅咒……”

  容昶双手拼命抓着绸绳,断断续续地说:“终有一日……你……”

  呼吸到的空气却越来越少,容昶眼前时而红时而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濒死之际,过往走马灯般在脑中上演,容昶猛然忆起云游方士说的话:命中无子,子必弑君父代之。

  而他现在就要死了。

  容昶记得下定决心动手的那天,他兴奋又恐惧,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做梦都是弟弟变作厉鬼索命、与他搏斗的画面。

  容瑄却冷静极了,明明胜利就在眼前,竟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凭何?

  凭何!

  胸口倏地升起一股不甘,容昶瞟向一旁燃烧的横木,想将它踢到容瑄身上。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怎比得过年轻人,昂贵的黑靴在地面徒劳地蹭动两下,渐渐没了声息。

  奉先殿火光冲天,殿外陆陆续续有宫人四处奔走,大喊:“走水了!”

  “奉先殿走水了!”

  沈淮臣转头,隔着重重殿宇,只能看见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的滚滚浓烟。

  两亲卫失声惊呼:“殿下!殿下在里面!”

  “什……么?”沈淮臣心里一个咯噔,大脑空白一瞬,忽然推开他们拔腿往回跑,【小白……小白快。】

  系统飞出来,莹白的身体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宿主,别慌,我来领路!】

  又踩了两回裙角,沈淮臣顾不得许多,干脆把外面一层扒下来丢在地上,继续往奉先殿跑。

  曾经恢弘的殿宇在火中变成废墟,两人合抱才勉强围住的梁木坍塌下来挡住殿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容瑄……”迎着热浪,沈淮臣不自觉往前一步,被不知哪个亲卫拉了回来。

  身旁有人振臂高呼,声音充满惊喜,沈淮臣恍若未觉,直勾勾盯着殿内,祈求奇迹发生。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道熟悉的、浑身浴血的身影:“……容瑄?”

  老实说,容瑄现在的模样着实可怖,银色盔甲上满是血污,仿若刚从阎罗殿归来的煞神。

  系统咻地缩回沈淮臣的识海中,探头探脑地暗中观察。

  容瑄站在原地未动,朝沈淮臣伸出手:“檀郎,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沈淮臣便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姑且称得上整洁的衣裳染了血污,变得更容瑄一样脏了。

  酝酿一整晚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

  容瑄扎进沈淮臣的房里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大业将成,百废待兴,一屁股的事等待决议,主事人却不在。

  一谋士急得来回踱步,不小心把心里话秃噜了出来,另一人翻了个白眼:“你敢劝?”

  “你敢?”

  “我不去,反正我不敢。”

  “我也不敢。”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扭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彼此:“那就等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