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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斯年能下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打造义肢。
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采纳乔伊为自己安装智能义肢的建议，表示：“我是没了腿又不是没了手，都说了我讨厌那玩意儿，更不可能让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于是他找乔伊要了材料，哪怕拄拐，哪怕只能坐在带轮小板凳上滑来滑去，也要硬着头皮自己从磨制零件开始做起。
向斯年的确精通机械，但第一次做总是没什么经验，需要反复调试。
他就这样不断地套上义肢，靠着双拐站起身，然后松手、双臂展开，挑战性地迈出一步。他摔倒了无数次，免不了锤地咒骂，但都还会再爬起来，修改调试，为下一次尝试做准备。
他的确曾因为背叛和伤势消沉了一阵子，但在打造义肢的过程中，他重新找回了自我、恢复了自信。
乔伊有时候会坐在一旁看他调试。向斯年没让他帮忙，他没主动搭手。
向斯年越挫越勇，不出几天，他就成功打造出了具有一定仿生功能的腕关节。
“虽然没有神经肌肉的控制，但依旧能依靠重力。”向斯年展示给乔伊看，他已经能做到平稳行走和蓄力跳跃。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井道中的那间实验室。他会分享每一个崭新的发现，随后两人一起为机甲的设计得以锦上添花而由衷欣喜。
他的一生本就写满挫折，生性顽强，不可能被失去一条腿彻底击败。
“看吧，”向斯年拉起裤腿，神采奕奕，“我就说我能做出来。”
可乔伊却没露出他想象中的笑容，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口道：“是的，你很有天赋。”
向斯年悻然放下手臂：“怎么听上去很不爽？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乔伊有意避开目光：“因为你再次告诉我，我们是两路人，迟早会分道扬镳。”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消失十几年，哪怕知道黎明城处境不妙也依旧不闻不问？”向斯年这话带上了怒气。
他仍认为建好黎明城是乔伊的目标，是他承载着几代人的心血，结果反倒中途退出，将烂摊子丢给了别人。
“我没法说，情况很复杂……”
“好吧，那让它过去，只说现在。既然不想分道扬镳，你大可以随我一起回黎明城。”向斯年向前走了几步，迈步的动作相当流畅，几乎察觉不到义肢的存在，“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你顶着城主的名号搞发明，其他事情由我来做。”
乔伊显得为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不明不白的：“不，我不能走，这里更需要我。”
向斯年不耐烦地皱起眉，直言道：“你真的好奇怪，像是变了个人。”
乔伊抬起头反问：“回去就真的那么好吗？你想清楚要如何对抗德里克了？”
这倒是没有。
向斯年固执地相信只要回到黎明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因为还有乔伊，还有几个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好弟兄。
“既然你说AI没那么坏，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借我台机甲。话说回来，它从黎明城掳走的机甲本就不少，我这不是借，是讨债才对。”
就算重伤被救，向斯年对AI仍没有半点感激之情，他愿意耐下性子听这么多开脱的理由，全是看在乔伊的份上。甚至他仍然觉得乔伊是被洗脑的，关于AI意图的解释有太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
果然，乔伊拒绝道：“暂时没有闲置的机甲能借你。”
“你这是连编都懒得编一个更可信的借口”向斯年嗤之以鼻。
“你还没有彻底痊愈。”
“我完全好了，就连残疾的问题也解决了，能跑能跳。”向斯年笑着摇头，“你是了解我的，我能老实待到现在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乔伊直勾勾地看他：“难道幻肢痛已经不会再发作了吗？”
向斯年这才想起自己每晚都会疼醒，只能靠着止疼药入眠。他明明已经失去了腿，可是神经却仿佛有所残留，不断叫嚣。所幸乔伊给的药足够多，他不用每天寻求帮助。
向斯年随即变得心虚，说：“那……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硬抗也可以。”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乔伊转身，“这次你只能听我的，在幻肢痛消失之前别想回去。”
乔伊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管得住向斯年的人。
向斯年一度出于发火的边缘，但想到欠了对方不少人情，最终还是强压下了怒火。至少现在还没到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地步。
为了彻底堵上乔伊的嘴，向斯年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复建，没事就在基地里走动。乔伊并没有为他开通太多的权限，能自由通行的电门就那么几扇，常常是同一条路反反复复地走。
有时候向斯年真的会碰上住在基地里的其他人，乔伊说那大多是从安塞城来的难民。
起初他还担心自己被认出，从而免不了一番交谈，但他很快发现这些人从不主动与自己搭话，甚至连目光的交流也不会有。只当他主动开口，对方才会简单回答几句，还总绕不开这里在生活很好、很开心，就像是提前设置好的对答程序。
路走得多了，与义肢连接处的部位皮肤就会因摩擦而破溃、进而疼痛，步态因此变得一瘸一拐起来。向斯年也试图尝试更换材料，更换固定的方式，可义肢说到底还是不能跟原装的做比，没法完美适配。
数次调整都未见起色，向斯年因挫败而恼火，返回自己的房间，解开绑带，任凭义肢倒在地上，发出碰撞声响。
他转而按摩自己的断肢，来自手指的冰凉触感让红肿的皮肤好受了许多。
此时正直傍晚，海面被夕阳映成了橙红色。
现在向斯年已然没了初见海景时的那番激动。他有所厌倦，总觉得海浪总是始终如一地朝海滩拍打，除了光线变化，再无其它特别。
与其说是想回黎明城，归根结底还是挂念林迁。
这些天他都是掐着日子过的。他一面担心自己音信全无的日子里林迁会悲痛欲绝，一面又幻想着重逢时把喜极而泣的对方紧紧抱在怀里、再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我才没那么容易挂掉”。
当晚，幻肢痛如约而至。
向斯年疼得辗转反侧、大汗淋漓。但他愣是咬牙坚持了许久，试图拜托药物的帮助，好向乔伊证明自己已然痊愈。
可随着药效彻底消失，疼痛愈演愈烈。
向斯年躺不下去，选择坐起来。他被折磨得气急败坏，掐着自己的断肢，咬牙切齿。
“我还能被区区一条腿困住不成？”向斯年打算以毒攻毒，取来义肢，为自己粗暴地缠上绑带，“好好看着吧……看这副身体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忍痛，扶着床站起来，进而走出房间，朝着熟悉的方向缓慢行进。
走廊内只亮着应急灯，光线昏暗，但也足够辨认。
向斯年走了一会儿，开始感到疲惫，于是撑着墙原地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腿似乎没一开始那么疼了。
下一秒，原本按在平整墙面上的手掌突然传来异样触感，像是按在某种生锈金属的粗糙表面一般。
向斯年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看过去。
但墙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光滑平坦，上着柔和的白漆。
向斯年握了握拳头，觉得蹊跷。只可惜一瞬间的感觉不可追忆，他只能作罢。
幻肢痛已经变成了可以忽略的隐痛。
“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向斯年挑了下眉毛，转身返回房间，在心中盘算明天就跟乔伊提回黎明城的事，这次说什么也不妥协。
可是没走两步，眼前忽地闪过诡异一幕——整洁宽敞的走廊变成崎岖废墟，钢筋横断，碎石散落。
向斯年因此站立不稳，向后摔坐在地。
他来不及感到狼狈，立即紧张地四处张望。
一切如旧，并无异常。
是药物的戒断反应？
向斯年顿觉不快，在心里又加了笔账，准备埋怨乔伊没事先讲清止疼药致幻的副作用。
他低头确认义肢完好无损，双手撑地，准备起身。
可再抬头，映入眼帘的又是那段残败不堪的废墟步道。
这一次的幻觉相当持久，就连向斯年用力揉眼也无济于事。
可他依旧认为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幻觉，因为通道本身还存在，能够按原路折返，回到房间。
于是他说服自己保持镇定，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
终于废墟逐渐恢复成了像样的走廊，房间内的布置也并无改变。
向斯年关上门，跪坐在床边大喘气，小声感叹：“真是快疯了……”
他用余光瞥见了放在矮柜上的药瓶，一时心头火起，发泄般地一把抓过、掷了出去。
缓了一会儿，向斯年仍觉得胸口憋闷，想要透透气。
于是他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想要吹吹海风。
可是迎面而来的风不仅闷热干燥，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让刚深吸一口气的向斯年忍不住干呕起来。
今夜经历的一系列事实在令人费解，他再不信是什么戒断反应，下定决心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好似时刻警戒的探照灯。
向斯年瞪大了眼、甚至不惜眼眶发酸，他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仔细看。
这下他终于看清，拍打海岸的哪是什么清澈海水——
黑暗。
粘稠。
俨然是一汪焦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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