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村民们反倒跑到大宅边日日守着,给童磨祈福,保佑他赶紧好起来, 一旦宅子里有动静了, 大家便赶紧上前打听,并说出来意:能不能请尊贵的教主把那些鬼杀队员杀了?他们是真的忍不了了!

  世间荒唐, 莫过于此, 因为利益被阻, 人是可以向鬼求请, 去伤害同类的。

  听闻昔日的乡亲们来了, 童磨拖着病体,和颜悦色地请他们上座,言语行事给足了面子,但也委婉地表示了为难:鬼杀队的日轮刀很克制鬼, 他也做不到啊。反而...人杀人倒容易些。

  村民们脸色变幻,谁也不想沾血。只能悻悻归去, 期盼着这些鬼杀队员们能自己离开。

  结果住得越久,鬼杀队员们就越不想走。

  起先不走, 是想等着那鬼没东西吃,自己从宅子里出来, 杀了好赚功劳。

  后来嘛, 却是在这里渐渐得了趣。

  他们累死累活地出任务, 不就是为了鬼杀队工资待遇高, 攒够了钱就回老家过舒坦日子嘛。

  但在这里, 他们发现, 可能是怕被外人知道极乐教教主是个鬼, 这些村民根本不敢反抗, 不敢声张,要什么给什么。美食供应,姑娘陪//睡,时间一久,傻子才想着走呢。

  鬼杀队员还找上村长,道:“我打算和上头申请,一直驻扎在这里,保护大家的平安,保护费要求不高,一个月这个数就好,否则,我就把你们和鬼合作的事儿报上去,让我们的柱大哥来屠村,哼哼,听懂了吗?”

  “那...那个鬼能留着吗?我们还得靠他做生意呢。”村长颤巍巍道。

  鬼杀队员笑着锤了他一下,道:“你这老小子,还挺精的。留着也行,但至少啊,得给我这个数。”

  他伸出巴掌,比了个数字。

  村长咽了下口水,哭着脸道:“这,这太多了,大人,我们就算赚得不少,但也给不起这么多啊。”这不是让大家白忙活吗!

  “嗯?”鬼杀队员板起了脸,拎起了日轮刀,一把抽在村长的老干脸上,骂骂咧咧道:“给脸不要脸,我们为了你们出生入死,这点儿钱都不愿意掏,想白嫖啊你!”

  村长被抽得满脸是血,晚上紧急找大家商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旦日后谈不拢,这些家伙再去举报,那不是永无宁日吗?

  他已经套出话来了,这些队员其实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组织上根本不知道,所以现在即使把他们杀了,也没有后患,相反,要是把他们放走,就后果难料了!

  最终,村民们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觉得赚钱,还是比几条人命更重要。

  于是入了夜,这些队员又开始要吃要喝,村民们就精心烹制了大鱼大肉,往里面下了点儿药。

  然后找来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让她盯着那些家伙一定吃下去。等队员们睡着了,村民们便举着锄头、锤子,跑进屋来,把他们干掉了。

  心腹大患解决后,大家巴巴地盼望童磨赶紧好起来,大家可以重新开张。

  但传话的人说了,教主实在伤得很重,病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没有滋补品,一时半会儿很难好起来。

  这大家心里可就琢磨开了。鬼的‘滋补品’能是什么,人啊!

  晚上,村民们又聚集在一处,自发地商量起来,这九十九步就差一步了,再不开张就要到旅游淡季了,最后那点儿机会都没有了,能不能...给童磨弄几个人来?

  开口时还很犹豫,但后来越说越顺,都是一起干过人的兄弟了,这点儿事怕啥?

  于是,被打听出家里没啥亲人的、重病的、贫苦的游客们,悄无声息地永远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半夜顺着墙扔进院子里,里面自然有人接收‘外卖’,童磨的‘伤’便渐渐好了起来。

  村里又重新迎来了快活的日子。

  一切都像之前那样平静。

  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数钱之余,偶尔大家也会想想,要是哪天,那些鬼杀队口中的‘杀人不眨眼的柱’找过来怎么办?为鬼杀队队员报仇怎么办?

  他们这些普通人肯定干不过啊!

  于是,大家投喂得越发殷勤,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能把童磨养得壮一点、厉害一点,最好能把鬼杀队都干掉,别让他们再来碍事。

  所以,当樵夫看到容貌气质与普通游客截然不同的两人时,第一反应就是鬼杀队的柱找来了,要赶紧回村通知村长,请童磨出山。

  纸月乌听得非常无语,道:“为了一块金子,你就全说了?”

  酷刑拷问都不至于倒得这么干净!

  樵夫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大金砖,用脸颊贴一贴,用牙齿啃一啃,又往上面吐了口吐沫,用袖口擦擦。

  他一边欣赏动人的光彩,一边道:“嗐,其实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反正我没杀人,也没参与过干坏事,你要主持正义还是啥的随便你,把他们都抓了也无所谓,正好没人和我抢生意了。”

  ...行吧。

  看着樵夫抱着大金砖乐呵呵的背影,药郎笑了,轻言细语地道:“虽然也见过不少奇葩,但人类依旧能一次次颠覆我的认知。”

  纸月乌支起一条腿,坐在他身边,不由得赞同道:“是,我也常有这种感觉。虽然见识多了,也不当回事了,但早些时候,竟然真情实感地为此感到苦恼,还忍不住义愤填膺呢。”

  说罢,他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当时幼稚可笑的自己。

  然而,药郎温和地看向他,用低哑的声音慢慢道:“我觉得很好,少年意气,正当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你真的可以平静地看待吗?完全不会因此而波动吗?如果恶意就在眼前上演,却出于种种限制无法干涉,或者干涉了反而导致更坏的结果,被人埋怨,以致于开始怀疑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

  纸月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早已猜到药郎必定不凡,而不凡者还能产生这种烦恼,真是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了。

  就像有一个问题,当你某一天强大到世界上一切都无法伤害到你了,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无惧刀枪,水火不侵,畅游深海,连大气层都能出去再进来,这时,面对奇葩亲戚同学同事前任...乃至流氓变态罪犯,你还会为他们感到苦恼吗?抬抬手指就捏死了。

  反而无聊和没有目标才是最大的苦恼。

  可药郎却真心实意地为此感到困扰...这说明,即使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也坚持和常人处于同等的位置,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要知道,人是一种很容易产生优越感的动物,分高的看分少的,钱多的看钱少的,长得漂亮的看长得丑的...其实这都是很可爱的,至少有了优越感,便不会轻易去找茬坏事,顶多炫耀炫耀招人讨厌罢了。

  可若是嫉妒心一旦上头了,那能做出什么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纸月乌想了想,淡淡道:“我可以。虽然这话很难听,但到我这个地步,很多事都是随心为之了,让我不高兴的可以直接抹除,无需顾及其中的是非对错,不过正因如此,所以对很多事往往更宽容了些,因为知道自己可以随时地解决...”

  “这么说吧,规矩、道义只能限制住平凡的人,却对强者、不要脸的恶徒没有作用,我本不属于限制的对象,所以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了解你的意思,也很敬佩你对自己的约束,但我不会这样地内伤自己。”

  听了他的话,药郎反而浅浅一笑,道:“这样也好。”

  他低下头,语气平肃地追忆道:“我便没有这样的洒脱,只能自苦。我入这世间,曾发下宏愿,不伤一人,只专注除尽天下妖魔,然而...算了,不提了,我们走罢。”

  话说一半,留下无尽遐思。纸月乌在听到他发的宏愿时,便皱起了眉。

  药郎果然是修道者,而且走的也是证道的路子,和他那位养狸猫的和尚朋友一样。

  但对于他的誓愿,纸月乌感到了不对。

  不伤一人?除尽妖魔?

  呃...有点儿武断了吧。

  但纸月乌也懂,誓愿这东西,就得发得大而虚空一点,否则要是那么容易做到,又怎么能回馈庞大功德致人成神呢?

  幸好,他走的不是这种路数,而是凭心而动,更多是靠开悟升级。

  纸月乌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只是寻思着回头有空,可以听药郎讲讲,现下还是去找童磨问问金羽的来处要紧。

  既然知道了极乐教的所在,纸月乌直接架云天降,没心思从村子里慢慢溜达过去。

  如果樵夫说的话是真的,那这个叫童磨的鬼,不论实力如何,心性却很阴险。

  仅仅装了个病,就将村民与鬼杀队员玩弄于鼓掌。

  村民觉得,童磨是记恩,才没有对他们下手。

  可纸月乌却觉得,或许童磨压根谁也不在乎,只是将双方当作乐子随手把玩,甚至有些‘打起来,打起来’的恶趣味。

  云,落在了那座极乐教的大宅前。

  即使秋天的太阳热得晒人,大宅门口的青石地上,依旧跪满了信众。

  青铜尊里,插着密密麻麻的香,大把的香火,将空气晃出了波动。

  大门紧闭,听人说教主只有晚上才会接待教徒,而且必须是贡献很大的教徒。

  纸月乌望着那些趴伏的脊背,这些人里,有的求财,有的求名,有的求桃花,有的求孩子,有的求健康,有的求学业...无数的所求,仿佛香点燃弥漫的青烟,向天挣扎,道尽了人间苦楚,从来没有十全十美。

  就连他,不也求不到故人的一缕魂魄吗?

  药郎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人又可悲、又可怜、又可恨。如果当初,他不是选择这样一个誓愿,或许不会看过那样多的人之百态,以致于对众生失望,对自己失望,使他的誓愿之路中道崩殂。

  以致于看到这些无路可走、心有所求、只能磕头拜鬼的人,心中再没有了纯粹的怜悯,而是闭上眼,不想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