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上午, 太阳升得很高。

  两人来到一处荒山,从这里向远处遥望,依稀能看到村落的影子。

  “教会设得很偏僻。”纸月乌道。

  这又是一个极乐教不正常的证明。

  凡是正经的教会, 谁不想传播得越多越好, 越广越好,只有不那么正经的教会, 才会偷偷摸摸匍匐前进, 跟做贼一样。

  别看富户为了感谢药郎, 告诉了极乐教会的大致位置, 但很多话, 他也不能说。就像是当初入会时,受到了警告和威胁。

  所以,虽然两人找到了教会所在的区域,但教会到底隐藏在哪里——村子里?亦或村子后面的连绵大山?还未可知。

  “找个当地人问问。”纸月乌没当一回事。

  药郎单腿盘坐在松树下的净石台上, 道:“既然极乐教就在此地,那当地人估计大多是极乐教徒。极乐教教义极其严酷, 且非常考验忠诚,你这么直接去问, 恐怕他们是不会说的,说不定还会把你当作可疑之人抓起来。”

  纸月乌冷哼一声:“你看着就是。”

  药郎摇了摇头, 站起身, 跟着他往山下走。

  快到山脚时, 一个樵夫在那里砍柴。

  看到容貌气质皆不似凡俗的两人, 樵夫吓了一跳, 背着柴就要往村里跑。

  这奇怪的反应让纸月乌有些疑惑, 没见过外人怎么地, 不至于像大白天见了鬼啊, 于是他飞身一跃,轻轻巧巧地把樵夫提了过来。

  “饶命!饶命!两位大人饶命啊!”樵夫倒头便拜,口中不住地念叨着。

  “起来。问你点事。”纸月乌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跪拜,淡淡道。

  樵夫从下往上地瞥了他一眼,又赶紧转开了眼神,坚决不起来,仿佛这样就不会丢命似的。

  于是,纸月乌只能对着一个撅起来的屁股说话:“...我问你,万世极乐教,知道在哪儿吗?”

  听到‘万世极乐教’,樵夫颤了一下,低着头闷声闷气地答:“不知道,没听说过。”

  纸月乌敏锐地察觉,比起之前的害怕,樵夫似乎多了一点敌意。

  他觉得可能樵夫是极乐教的忠诚信徒,防备有人对教会不利,于是道:“你恐怕不知道,极乐教中可能有鬼,并不是正经教派...”

  谁知,樵夫这时梗着脖子,轻轻‘呸’了一声,咕哝道:“有鬼也比你们这些人强,啥正事不干,还不如...”

  说到这里,樵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忍住吐槽,愣愣住了声。

  “嗯?”纸月乌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问:“杀鬼?”

  “没没没...你听错了...”一把菜刀指在樵夫的鼻尖,他大口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闭着眼大喊:“你放弃吧,我是死都不会说的!”

  “那这个呢?”纸月乌问道。

  樵夫抖着掀开一点眼皮,看到纸月乌手里托着个砖头那么大,金闪闪、沉甸甸的玩意儿,散发着金子特有的味道。

  樵夫立刻道:“事情是这么回事...”

  原来,极乐教根本没怎么藏,就在他们村后山的山脚下,饭后溜达溜达就过去了,占地面积也不算大,与其说是教会,倒不如说像灵媒住的大宅院,院子外还有人种地呢。

  至于里面有没有鬼,嗐,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吗,教主就是个鬼啊,名字也知道,叫童磨,他爸妈都是这儿的老乡亲了,他爸小名叫大毛,他妈小名叫小花,童磨小名叫磨盘。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不知道谁啊。

  所以,哪怕后来一家三口搞了个极乐教,自封为神,但对于他们这些——看过神一家小时候光着屁股,晾着雀雀到处跑的人来说,真的没啥敬畏感,也不稀罕去信。

  也就只有远点儿的人才信,但也没那么信。

  别以为乡下人都愚昧、犯傻,要是大家活得快快活活的,能吃饱,能穿暖,有钱花,没病没灾的,谁去信那杂七杂八的东西,极乐,极乐能比得上怀里抱着胖墩墩的孩子,坐在热炕上和老婆喝点小酒嗑瓜子强吗?

  那信教的,不说一定,大多数肯定是遭了难事,没办法了,心里难受才去求神拜仙的。

  而且,人多现实啊,拜了几次没效果,就再不来了,就算真有效果,也不一定以为是神的功劳,兴许还觉得是自己转运了呢。

  在极乐教初期,童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家来拜‘神之子’,其实也就是来唠唠嗑,倾诉倾诉,没错,他头发是挺非主流的,但那又怎样,山上的野鸡毛比他长得还花哨呢,按照这个逻辑,野鸡也该是鸟神了。

  所以,大家哪里是为了这个,不过是觉得他是个孩子,反正说啥也听不懂,正好吐吐苦水,吐完回家该干嘛干嘛。也就童磨那对儿爸妈当了真,还真以为自家营业得不错呢。

  有看不过眼的老人家,劝童磨的爸妈:“大毛小花啊,这好好的孩子,天天装神弄鬼的,不是可惜了吗?村里的老师让我来劝劝你们,赶紧让孩子去上学吧,以后大字不识的可怎么办呢?我跟你们说,这孩子得走出去,见见大世面才有出息,不能一辈子都窝在咱们这个小地方。而且,你们神不神的,外面的人不晓得,咱村里人还不知道吗?我看来拜的人里,还有得了重病的,你们可别耽误了人家。”

  然而,鬼迷心窍的童磨爸妈把老人家赶了出去,并骂道:“老酸鸡,就是看我们家现在过得好了上门捣乱,不用您老操心,我们家神之子啊,生而知之,不用上学,就擅长干这个!”

  于是,村里人也不怎么管他们了。

  直到后来,童磨妈因为童磨爸出轨,和女信徒们玩转盘游戏,毁灭了三观,于是一个激动之下,把童磨爸也物理毁灭了。自己也自杀了。就剩下童磨孤零零一个人了。

  还是村子里的人家轮流养着他,今天东边叫:“磨盘啊,大婶炖了老母鸡,来吃啊。”明天西边叫:“去,去叫你磨盘哥来咱家来,今天蒸了豆角包子。”

  村里老人出了点钱,让他去上学,别说,小伙子学得还不错,九九乘法表背得嘎嘎熟。

  本来一切都往正轨上走,大家还盼着能出一个大学生呢,结果一天夜里,村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说要找极乐教的教主,恩赐他一场命运的转折。

  村里人当然不让,这男人便‘咔咔咔’地咬了三个人,大家都吓疯了,四散逃窜,赶紧去找铲子锄头防身,但男人太强大了,抓住了好多孩子,扬言要在大伙面前一个个吃掉。

  这时,童磨自己走了出来。

  后来,他就变成了鬼。

  他离开了村子,再不和村里人接触,回去继承了万世极乐教,找了一些外地小工扩建了宅子,真真正正当上了教主。

  可能是他成了鬼的缘故吧,有了些神通,这极乐教搞得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好,好些外地人都跑来信教,一传一,百传百的,都说灵验得不得了。

  虽然偶尔有教徒失踪...村里人却不好意思再管他,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着,虽然知道变成了鬼,固然会吃人,但吃得毕竟不是村里人,吃了人也没让大家看见,所以大家也就装聋作哑,看着那些外来的信徒走向那座大宅。

  但随着去拜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人发现了商机。于是有的开始摆地摊,卖旅游纪念品;有的卖小吃;有的卖极乐教周边产品...这些还算好。

  但有些人就不大讲究了。拿着大喇叭推销内裤,大喊五元三条,都是极乐教主开过光的裤衩,男的穿了屹立不倒,女的穿了一年抱仨(...)不灵不要钱...有的开始卖自制的符水丹丸,打上大大的‘极乐教正品’标志,并大喊口号:当地人不骗外地人。

  甚至有向导组建‘极乐教一日游’,带着外地游客往大山里一钻,到了僻静地方,掏出把刀来,指着块写着‘极乐教’三个字的牌子道:喏,这就是极乐教,掏钱吧...一时,大家赚得盆满钵满,也不去想极乐教的好坏了。

  纸月乌听到这里,唯一的想法是,幸好这个世界还没发明手机,要不然,村民们得人手一部拍小视频,点赞转发求关注,极乐教就成了网红打卡地了。

  面对这种情况,村里的老人长吁短叹,破口大骂,指责村里人良心坏了,骗人的事儿那是能干的吗?遭报应啊!赶紧把摊子都收了,踏踏实实地赚钱!

  但大家挣钱都挣疯了,以前天天地里刨食,累死累活才刚能吃饱,现在,从小河沟里舀点水,那就是神水。搓几个泥球,那就是金丹。破布衣服烂麻片,管它是什么,只要打上‘极乐教主’的标签,那些外地来的冤大头、乡巴佬,就像疯了一样地抢购。

  钱‘哗啦啦’地流进腰包里,村里人的脸上天天洋溢着笑容。

  老人家说几句有什么打紧的,这厚厚的钞票才是真的!

  最后,连老人家自己也没忍住,没办法,他虽然有骨气,但仗不住儿子儿媳妇孙子叨叨啊,也只能在村口支个小板凳,含泪挂上‘极乐教主亲授算命神术’的招牌了。

  “...这小日子本来过得多么好啊,谁知道,来的不仅有游客,还有该死的鬼杀队!”

  “不是,你等等,什么队?”纸月乌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鬼杀队虽然他还没见过,但从天道代表和他抓的鬼中,已经听得不知多少遍了。传说那是一个极其正义,为了灭杀鬼而存在的组织。

  鬼杀队的柱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智慧、武力、意志都不缺,而且品性高洁,甘愿隐藏在暗处与鬼搏斗,保护人们的安全,甚至愿意为此牺牲生命。

  这样了不起的组织,怎么会被樵夫诟病至此?

  药郎却道:“挡了别人的路吧。”

  樵夫一拍大腿,道:“是啊!来的都是些小喽啰样儿的低级队员,慷慨陈词地扬言要除掉鬼,还我们一个太平日子。但谁用他们除鬼啊,怎么那么没眼色呢?消灭了鬼,我们还怎么赚钱?怎么拉动当地经济GPI啊?”

  村里人对鬼杀队的看法两极化。一方认为,虽然童磨一直没对村里人下手,但他毕竟是鬼,毕竟有吃人的本性,谁能保证他能永远不吃村里人呢?与其一直守着一颗定时炸弹,不如让鬼杀队彻底解决了隐患...反正钱也挣得差不多了。

  另一方则强烈反对,他们充分相信童磨的品行,摆事实讲道理地证明童磨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绝对不会伤害村里人,而且还给大家带来了这么红火的日子(划重点),他不是鬼,他是一只下金蛋的鸡啊!这要是给杀了,以后再想赚钱可就难了!

  与此同时,鬼杀队队员也展开了行动,打算直接去极乐教,硬刚。

  村民们心态复杂而矛盾,没阻止也不赞成,寄希望于童磨很厉害,能不让这些鬼杀队队员得逞。

  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童磨竟被刺杀成重伤,直接封闭大宅,极乐教停止营业一个月。鬼杀队队员们趾高气扬地回到村里,连个皮儿都没破。

  “没想到这只鬼这么弱啊,哈哈哈也太容易了吧。”

  “要不是他跑得快,躲进了大宅底下的迷宫里,老子蛋蛋都能给他打出来!”

  “哥几个,咱们这实力,和那些柱也差不多了吧。其实我一直觉得,什么柱多厉害,都是吹出来的,估计给主公送礼了...”

  “对啊对啊,天天拽得二五八万,奇装异服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也把鬼杀得屁滚尿流的哈哈哈哈哈...”

  村里人迷茫了。

  就这么几个货,打伤了童磨,直接让他们一个月不能开张???

  之前热闹的时候没觉得,现在极乐教一停,根本没人再来这个小破村子,大家每天怎么把摊支起来,又怎么把摊收回去。

  街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旋风,把游客全都卷走了。同时也卷走了兜里的钱。

  村子就像一锅本来烧得欢快的水,突然被扣上了一大桶冰。

  冷冷的风中,只能听到鬼杀队队员的大笑:“这才对嘛,怎么能靠鬼做生意呢?多下道啊,还是赶紧给咱们哥几个烧点热水,端上美食,哦对了,村里有几个小娘们不错,晚上都送过来,什么?不乐意?喂喂,我们可是拯救了你们的英雄,可别忘恩负义啊!”

  恩?呸!

  村里人对这几个鬼杀队员厌烦透顶,竟然比较了起来:还是鬼好啊,不但让大家能赚到钱,而且从来没对村子提什么要求,可这些正义人士呢?吃村里的,喝村里的,连姑娘都要每天晚上换一个,大家敢怒不敢言,他们毕竟是经过训练的武士,背后还有组织,要是给撵跑了,回头带着人来报复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