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橙灯巷里开了一家西餐厅。

  于这个时代来说,西餐算是一种新潮玩意儿,一般人不会去轻易尝试。但上流社会的贵族却很喜欢, 仿佛到西餐厅里用餐, 才算匹配自身的格调,至于味道, 那是次要的。

  “只要有雪白的桌布、银亮的刀叉、光洁的盘子和剔透的红酒杯, 我就心满意足了...”抚子小姐进门前这样想。

  她穿着美丽的茶色洋装, 头发盘得高高的, 点缀着新鲜的粉色玫瑰和满天星。耳后喷了淑女气质的书卷香水, 雪白的颈子上,戴着一颗水滴形状的绿宝石。

  这身行头是她向一位好友——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借的,而她本人,其实是一位百货商场的服务员, 因为想跻身上流社会,所以她花了很大的心思和功夫, 和那些挑选商品的夫人小姐们搞好关系。

  抚子小姐长得不美,但也绝不到丑的地步。相反, 她的长像让人看了很舒服。

  有一种气质无害的人,令人觉得亲切自然, 没有威胁性, 更不会过分显眼, 因此往往不会招惹事端。反而比容貌出众的女子更受欢迎, 更能赢得好人缘。抚子便是这一类女孩。

  而且, 她言语动听, 口才精妙, 总能说到顾客的心坎上;她目光毒辣, 判断精准,一眼就能分辨出贵族、知识分子、富商,亦或是假装阔人的寄生虫;她肯思考、能吃苦,自己报了夜班学习,并认真练习贵族的仪态和礼节。

  除此之外,她还十分留意搜集、整理、利用小道消息,投其所好地讨大主顾的喜欢——久而久之,她便成了贵族小姐与夫人们交口称赞的‘抚子小姐’,甚至很多年纪尚小,还没有将贵贱尊卑刻在骨子里的小姐,愿意将她视作姐妹,并热心地提供给她跻身上流社会的机会。

  比如今晚,她就将和一位朋友介绍的子爵相亲。

  这位子爵的含金量并非很高,当然,含金量高的也轮不上百货商场的女服务员。

  子爵的家族在百年前或许显著一时,如今却只剩下一个空壳,据说连马车都是租借的。

  不但如此,这位子爵的性情也很古怪,怎么个古怪法儿大家也说不出来,‘像天天活在梦里似的’她的朋友,也就是借给她行头的贵族小姐点评道。

  当时,抚子正在为她搭配新鞋子,她挑选的奶油色的小圆头鞋和薄荷绿的缎面尖头鞋,这位小姐都非常中意。

  她伸出自己新做的指甲,让可爱柔和的颜色交相辉映,道:“反正我是不喜欢这样阴柔怪气,飘飘忽忽的男人,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忍受不了男人不做正经事,整天诗啊歌的,我更崇尚有骑士精神的绅士。”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或许你可以试一下,他家里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一个老女仆,虽然落魄,但好歹还有子爵的头衔和一座大宅子,以抚子的能力,或许能操持得不错呢。”

  不得不说,朋友很了解她。抚子的目光很长远,她晓得身份地位,有时比财富更重要,而她个人的能力,使她不惧接手一个穷困的子爵大宅——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她愉快地答应了。

  今晚,就是赴宴之时。

  餐厅也是朋友挑选的,说是新开的西餐厅,环境和味道都很上乘,最重要的是主人很帅,但抚子心想,再帅也不会有金光闪闪的子爵头衔帅。

  然而,当她走进餐厅,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不由张了张嘴。

  她得承认,自己被打脸了。

  “你好,我是抚子,玛利亚小姐帮我预定了。”抚子望着那位穿白衬衫的漂亮青年,脸有些红,目光随着他的钻石耳坠摇晃。

  纸月乌想起来了,道:“七号桌,请跟我来。”

  他走向窗边的一张桌子,辉煌的灯火映在玻璃上,有种阑珊的意味。抚子看了一眼洁白无瑕的桌布,精致的餐具,和幽香的香薰蜡烛,满意地点点头。

  纸月乌拉开椅背,请她坐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立即殷勤地赶过来,请她用拧干的热毛巾擦手,并倒上一杯柠檬茶。

  抚子看着两个孩子,惊奇于他们天使般的脸蛋,和他们戴着的黑色半脸面具,紧紧地扣在嘴上,画着些许哥特式的花纹,她问道:“这是贵店的特色装扮吗?”

  闻言,小女孩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而小男孩很不高兴的样子。

  纸月乌瞥了他们一眼,道:“不是。防止乱咬人的嘴套而已。”

  抚子:“...”

  男女相亲,理应男方先来等候女性,这样才不失绅士风度。

  但子爵的放诞古怪,抚子是知道的,所以并没有计较自己多等一会儿,不过,餐可得等到子爵到了再点。

  纸月乌听说她是来相亲的,还特意让那个小男孩侍应生——也就是下弦之五,累,(现在改了名,叫‘不累’),去鲜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用印着文字的牛皮纸包着,上面还喷了一点水雾。

  抚子接过不累送来的花,异常惊喜,遥望着纸月乌轻轻点头致谢,又忍不住摸了摸不累的头,打开小手包,掏出了一把亮晶晶的玻璃糖,塞进他手里,道:“去吃吧。”

  累抿了抿嘴,握紧了糖,被人摸头这种事,他还真没有过。虽然他给自己造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或许会说话哄他、在他的要求下抱一抱他,但都透着一股恐惧和拘束,结果常常是索然无味。

  这个女人今晚相亲,也就是马上要结婚了?结婚的话,就是要有她自己的小孩儿了?

  不累想得倒是挺远。

  钟表渐渐指向约定的时间,超过30分钟时,相亲对象才悠悠地进来。

  纵使抚子风度再好,也禁不住有些恼怒,在心里不住地加粗标亮‘子爵’头衔,才能扯出一个微笑。

  今晚客人很少,这对儿相亲的年轻人简直像在包场,三个小鬼无事可做,都挤在吧台后,偷偷观察。

  他们没见过相亲。

  纸月乌擦着杯子,淡淡道:“闲着就来帮我擦杯子,别瞪着眼睛看人家,太失礼了。”

  鬼哥哥、姐姐吓了一跳,不敢再看,不累却迟疑道:“先生,我...我总觉得那个女人的相亲对象有点儿眼熟。”

  “哦?”鬼姐姐看纸月乌没吭声,压低声音道:“我,我觉得他长得很像以前村里的醉鬼,就是那个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虽然长得好看,但不太精神呢。”

  听他们这样说,纸月乌才施舍出一点余光,瞥向那位子爵。

  那是一个并不高大的年轻人,黑色的头发垂至肩膀,像狂放不羁的艺术家似的,染上了一些赤和青。他穿着体面的西服衬衫,但裤脚处能看到一点线头。脸蛋长得相当小巧美丽,迷蒙的双眼仿佛沉浸在梦里,举止做派像是歌剧中的人物,夸张却不失优雅。

  但这副皮囊下隐藏着的...

  眼镜下的双眼,微微一眯。

  “这种人不靠谱吧,还迟到了。”

  “就是,如果真的重视,根本不会迟到。”鬼姐姐抱怨了一句,转而骄傲道:“你姐当年在村里,也是相当有人气的,我要约谁出去钓鱼,都是人家提前等我,哪儿有我等别人的。”

  自从跟着纸月乌呆了三个月,除了经历一番惨无人道的培训,从此一辈子不能摘嘴套、每晚要保护城中治安、惩戒那些趁夜作恶、抢劫偷盗的坏人、护送单身女性回家,以及打工不发工资,折合成物资给他们伤害过的人家送去,暂时还可以忍受。甚至过得挺快乐的。再加上纸月乌严禁他们打架,所以鬼姐姐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敢在不累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不累冷嗤一声,心想我抓你变成鬼时,也没有你哪个相好来找过你。

  那边的相亲已经开始。

  第一次相亲的女士,往往会感到尴尬和手足无措。但抚子没有这样的烦恼,她的声调依然保持着舒适的节奏,很稳也很动听,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又抛给子爵一些并不难回答的小问题。

  如果顺利的话,借由这一问一答,她就可以迅速了解子爵的性格,并掌握他喜欢的话题。

  但今夜,她可是遭遇了滑铁卢。

  子爵微微倾身,醉眼朦胧地端详着她,语调如梦般飘忽,突然来了一句:“我好开心啊。”

  抚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您对我的赞美吗?”

  名为魇梦的子爵晃了晃脑袋,舔了一下嘴角,自顾自地道:“虽然我没吃饱,但马上又有一餐可以吃了,好开心。”

  抚子:“???”

  抚子道:“您是饿了对吧?真是抱歉,我本想等您来再点餐的,结果聊得太投入忘记了,我现在就点餐。”

  说完这话,她脸绿了绿,这,这不应该是男士说的台词吗,怎么搞的她像照顾女士的男方一样。

  把这个念头压下脑海,她对不累招了招手。

  不累正要去拿菜单,但纸月乌制止了他,自己拿起菜单,走了过去。

  他高挑的身量,出尘脱俗的气质,以及冰雪般的容貌,一瞬间让魇梦睁开了眼。

  刚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个人?!

  他太香了!!!

  迷蒙的眼中,水光摇晃,泛起欲念的光。

  抚子道:“有什么推荐菜吗?”

  纸月乌道:“有,奶油鬼手汤。”

  抚子:“...鬼手?”

  纸月乌一本正经道:“是一种蘑菇。”

  “...哦。”抚子绷住微笑道:“还是点一些传统普通的菜式吧,子爵先生,您觉得樱桃鹅肝怎么样?”

  魇梦痴迷地望着纸月乌,用手帕擦了擦唇角,道:“老板,你来做菜怎么样?”

  他的这个‘做’,并不是烹饪菜肴的那个‘做’。

  抚子并没有听出来。

  纸月乌听出来了,但当他放屁,置之不理。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魇梦锲而不舍地追问,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抓住了纸月乌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