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喻文州走到了那道矮矮地围墙下,看见了早就坐在那的背影,他利索地爬上了墙,和他并肩而坐,

  “为什么不等我帮你?”喻文州看着已经在缠绕纱布的黄少天,

  “你没来这里之前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搞定的。”黄少天动作很快地缠好了纱布贴上了胶带,喻文州一眼就看出他缠太紧了,会压到伤口,于是拉过黄少天的手掌,解开胶带重新给他绑,

  “今天很危险。”喻文州一边缠一边说,“伤口不浅。”

  “还好吧。”黄少天无所谓地回他,这时候的黄少天看起来比喻文州更不近人情,可能是因为刚结束一场斗兽,一声地血气还没消散。

  “对了,一小时前小贩从下边路过,我用从费哥身上偷来的十块钱买了个烤番薯,味道太香的话会被他们发现,我就给吹冷了,现在估计不会被发现了,你吃吗?”黄少天收回被喻文州好好照料的手,从衣服里摸出一个手掌大的番薯,掰成两半递给喻文州一半,

  喻文州很想说他不饿。他是喻坤的私生子,这里就算不会让他吃那么好,但总不会饿着他。十块钱买到的番薯只有他们这个年纪孩子手掌那么大,一看就是被小贩骗了,一个人吃一个都不顶饿,还分一半给别人,而且黄少天今天没有吃晚饭。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不加犹疑地在衣服上蹭干净了番薯上的煤灰,掰成两半朝自己递过来,

  黄少天故意放冷的番薯,但是怕太冷,所以用体温煲着,上边还有一点点的热度。

  喻文州可以冷漠地拒绝所有带着目的或者不明缘由的好意,但他却没有道理拒绝黄少天缠着绷带递过番薯的手,他接过了番薯在掌心摸了几下,黄少天的体温被寒风带走了,喻文州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们会离开这里的。”

  黄少天近在咫尺当然听见了,他单手拿着仅剩一口的番薯咬着红心,无所谓地对夜空一笑,“你是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我就不知道能不能到这一天了。”

  喻文州侧头看他,“等到那一天,你会愿意跟我走吗?”

  黄少天一愣,看着和他一样大的喻文州,他没见过喻文州进兽场,没见过喻文州的身手,但一定不会比他这种每日每夜在恐惧和压迫训练下练出来的人好吧,和他走?两个小孩,能去哪里?

  “愿意啊。”

  可黄少天还是这么回了,至少喻文州是第一个这么向自己提出愿望的人,或许当他是个垫背的,或许是看他在这个院子里最有用。总之自己被另一个人需要,怎么都算是好事吧。黄少天突然品出了早就吃完了的番薯的甜味,木木地,但确实是甜的。

  他和喻文州安静地坐在墙头看着月夜,谁都没有想要回到冰冷潮湿的房间里睡觉,明明第二天他有更加艰苦的训练,可他现在宁愿吹着夜风安静地和喻文州待在一处。

  “你如果能离开这里,一定能走很远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样的,其实走不走也就这样。”黄少天突然看着夜空淡淡地说,

  喻文州没有答话,黄少天又一个人笑了笑,“你虽然现在和我一样困在这个院子里,但是你好歹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喻坤虽然不管你但再怎么说你们之间都有血缘联系。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来也会有往,你有离开的理由也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你有支点。”

  “我就不一样了,我什么都没有。留在这里还是离开这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没有目标和目的地。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斗兽,不打架,不训练,不拿着刀挥着刀,我能做什么我都不知道。别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个院子,有我没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和他们都是可以一个样,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零件罢了。就算从这个院子里出去了,也不一定有用。”

  “所以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好,总比我能走得远。”黄少天抱着自己的膝盖,侧头看着喻文州,月光下的喻文州看起来更安静,像是一弯神秘的湖泊。他和喻文州认识不过多久,交流说不上多,但他愿意和喻文州分享同一片夜色,也愿意和他说这些。

  “不一样。”喻文州也看着他,沉静的双目在夜色中有不一样的光,

  “对我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不需要那些加在我身上的联系。我和别人都没有关系,我和你一样,也什么都没有,但是你刚才答应我了,你是唯一一个。”

  不知道黄少天有没有明白喻文州当时藏在心里的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当真,他就一直抱着膝盖侧头看着喻文州,良久后满足地点了点头,“好啊。”

  彼时的他或许还不了解身边这个一贯安静到怪异的人不是简单一说的玩笑,他那句看似随意的无心一问实则意义重若千钧,而自己那句“好啊”在那天晚上被喻文州直接烙印在了心上。

  ……

  ……

  黄少天很少梦见以前的事,因为他刻意强制性地不去想不去记得,但只要梦到了那个晚上,所有细节都格外清晰历历在目,那个他答应喻文州“愿意”的夜晚,可能就是当初他那么小却会勇敢地在绑匪面前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冒充喻文州顶替他被绑走接着差点生死一线的缘由。也是他那么久以来都不会也不可能去怨恨喻文州任何的起点。

  他是混沌中的一粒沙,唯独喻文州向他伸出手,尽管当时他也什么都没有。两个茕茕孑立的人居然可笑地想要抱团取暖,而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把那句玩笑当了真。黄少天在道上或许能呼风唤雨,令人闻风丧胆,可他这么多年了依旧什么都没有,踽踽独行。只有当初那句愿意至纯至真,所以为了喻文州和他要做的事,把自己放在一切之后都是可以的。

  奋不顾身这个词连小学生都知道是用在英雄身上的,他不配这样的词,但他确实为了喻文州可以奋不顾身。

  可能喻文州已经忘记了那天了吧,那么多年过去,忘记也正常,这么说来,明明承诺的时候不放在心上,到最后却一直坚持着的自己看起来才有点傻。

  黄少天仰着头笑了笑,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那天他进到黑鹰的地盘,没走多久就被人团团围住,他也不是来寻衅滋事的,所以几乎没有反抗地被打晕了。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漆黑的屋子里,行动能力完全剥夺,手脚被捆在椅子上。

  没有时钟,但是根据身体的疲劳程度推算,大概是有48小时了吧。

  自己这么跑来黑鹰,家主知道后一定火冒三丈,毕竟最后把他逼到没得选的人居然是自己。人都已经到黑鹰了,喻文州是个非常聪明会算计的人,一定开始走交易流程了。也不知道哪个所谓的黑客团队到底靠不靠谱,他一个人换三个,如果不够靠谱喻文州用不上,那自己也太吃亏了。

  萧恒不知道打算把自己怎么处理,像这样捆着三天后他会开始脱水,七天后他会饿死。但这也太便宜他了吧?萧恒看起来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就算要杀自己,也应该是凌迟之类的动过刑拷问出来点有用的信息后再说。就这么绑着自己丢在这,也太轻松了。

  管他呢,最多一两天后自己就该失去意识了,现在想也没什么用。

  安静漆黑的小屋连只虫都没有,黄少天被拷在椅子上,只能一个人思绪不停。

  不知道他们交易达成了没有……效率高不高?

  想起上一次被关起来,还是救喻文州那次,不过环境真的是比现在糟糕多了,那时候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能逃就逃,逃不了无非就是个死……所以才会在看见喻文州来救自己的时候那么震惊吧。

  现在呢,多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等待死亡前应该是有更多放不下的东西的,但黄少天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安宁的心境,无波无澜,就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刻。他终于可以平静地,放松地迎接这十多年来他一直期待着的结局。

  在黑道上混,有人为钱有人为权,有人为了地位为了美色,有人只是为了逃避法规解放自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求死的,除了自己吧。

  黄少天自嘲地笑了笑,说出去都没人信,道上令人闻风丧胆不敢逾越招惹不得的黄少天,从成为那柄刀开始其实一直期待着死亡,他无畏地冲在最前,用尽狠绝暴戾的手段,只是为了更好地迎接一份迟来的寂静。

  拼尽全力地生是为了无所介怀地死,说起来真是够戏剧性的。

  黄少天突然想起应烛朝喻文州举枪前看自己的那一眼和被自己割喉那刻反射在刀锋上的那个眼神,当初黄少天一直没有懂,现在懂了。只有坦然迎接死亡的人才会懂有长年累月有同样心境的人,应烛应该是在那一刻突然懂了一直以来黄少天的目的,所以才会这么看着自己,他在笑自己也在笑黄少天。黄少天结果了这么多人的性命,看过恐惧的眼神,愤怒的眼神,绝望的眼神,没想到最后在应烛的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眼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黄少天低头想,

  好像他一直就是这样,小时候在那个院子里无所谓地活着,和喻文州说自己不过是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零件,长大后被喻坤利用,刀尖舔血地生活,成为了替蓝雨沐血的恶犬,如果没有喻文州说不定自己早就解脱了,喻文州的回国,令他一直隐藏在内心里求死的这个追求转化成了可以为了他而义无反顾死不足惜的期待,

  这么说来,自己也是利用了喻文州的。

  “他在干嘛呢?”等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黄少天才意识到他居然无意识地开口了。

  48小时了,他在这漆黑的屋子里,胳膊被反绑在椅背上,现在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只稍稍动一下肩膀的关节就是阵阵剧痛,链条绑地太重,应该是肌肉拉伤或者磨损了,再久一点可能会肌肉坏死。他双腿也被同样沉重的锁链缠着,就算现在松开应该也是走不了路了。自己的身体比精神先不堪重负,刻意忽略这种疼痛,反倒是令自己的思维更活跃起来,黄少天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喻文州。

  不是蓝雨的家主喻文州,而是与自己纠葛的那个喻文州。

  喻文州到底怎么看自己的?自己突然这么对蓝雨这么对他,这回应该轮到喻文州恨自己了吧,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欺骗了?那也不错……这样他会更加没有负担地和萧恒交易。或许他会想要看萧恒折磨自己吗?

  应该不会的。

  黄少天摇了摇头,听见脖子周围关节的咔哒声,

  就在他肆无忌惮挑起蓝雨和其他帮会仇怨的时候,在他说要去黑鹰的那会儿,喻文州就应该把自己绑起来捆起来了,可他都没有那么做。

  因为不想强迫自己的意志吧。

  混这个道上的,谁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谁还关心别人的想法和意志,都是可笑的东西。只有掌握了权利地位才配说这些,喻文州的位置就可以掌控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对他反抗动手,但喻文州没有一次强迫自己。

  因为这是他们之间不可触的伤疤。自己选择强制性遗忘,而喻文州却是一直强制性地提醒他自己,这么说起来,喻文州比自己受的伤更深,也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

  以后没有自己的保护,他遇到危险怎么办?没有自己,就再也没有人懂他了。没有自己,能豁出命来帮他的人还会有吗?

  黄少天想来想去,与其是说担心自己死后喻文州会不会找到下一个帮手,不如说他有些害怕,害怕喻文州很快找到替代自己的那个人,他不是唯一的那个,他只是阶段性地被需要。

  他不配说什么真挚的情感,喻文州也不像是会接受这种东西的人,他们在同一天经历绝望后站起来,自己用赴死的意念支撑起了自己的空壳,喻文州呢,他用什么支撑的自己?是恨意吗?

  恨命运,恨喻坤,恨蓝雨,恨这个黑道,恨自己。

  被这样的情绪反复折磨,那里还看得上微不足道的感情。黄少天闭上了眼睛,他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和喻文州相处的片段,从很久开始就不可宣泄倾诉的惦念被他压了这么久,于此刻的寂静中终于破壳而出,无缝不入地包裹着黄少天。

  “如果这里有窗就好了。”黄少天沙哑着嗓子自言自语,他还想看看月色。

  “算了,也是我自己选的路啊。”他又摇了摇头。

  喻文州是他虬结难愈的心上一刀,也是他无望又眷恋的明月。

  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可能是半天,又或许只有几个小时,黄少天在疼痛迷糊之际听见刺耳地一声嘎啦声,他僵硬着脖子,想着声源转头,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了光,在黑暗的环境里太久了,黄少天的双眼干涩又避光,被这么一刺眼立刻开始眼冒金星甚至耳鸣恶心,紧接着大脑开始抗议着剧烈晕眩起来,黄少天紧紧皱着眉,都避不开那刺眼的光照,精神和身体终于达成了高度统一,黄少天昏迷了,在真正寂静的黑暗前,他好像看见有谁穿过刺眼的光向自己而来,又好像没有谁,一切只是自己大脑罢工后没有控制住的软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