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光景,我永生都不会忘记。”
宋羽寒淡淡地说着,平淡得像是与他毫不相干。
说者无意,听者有情,在座也有有血有肉之人,无法按捺住,纷纷掩面不语。
“为了给我一点教训,我在柴房不吃不喝被关了十天。”
“芳华娘子怕我死了,安排罗小娃招呼几个人,每日定时定点来旁听我的动静,有时我没有力气了,他们便制造出一点声响,哄骗我求饶,确认我还没死后,就不再管我。”
“十天!”惊愕的声音响起。
众人默然。
赵殊锦:“恶毒至极,死了又何辜……”
云鹤叹道:“世事无常,皆有定数,他们已经自食恶果,但你也难辞其咎。”
茯苓抬眼,看了一眼云鹤,眼底的厌恶难掩,低声嘟囔了一句“老东西”,一旁的凌波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借此寻仇……?”
又有人疑惑道:“可你不足四岁,究竟是如何杀了两个人的呢?”
宋羽寒眸中光影明明暗暗,他异常平静,吐出了一个人名:“因为水芝姐姐。”
那人恍然大悟:“是那个将你放走的姑娘!”
“是。”宋羽寒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腕,继续道,“她帮了我。”
日日对着发烂发臭的尸体,并不是一件可以忍受的事。
冷到发颤,饿得昏沉,皆是家常便饭,半夜是最冷的时候,宋羽寒没有办法,只能钻到尸体的怀里,紧紧蜷缩着取暖,不让好不容易捂热的暖气流失,这样子好歹能缓解些许。
第一天,第二天尚且能够撑住。
第三天开始就口渴得不行,不过这个房子太破,雪要是堆积在木板里,就会混着各种脏乱渗进来,也能撑住。
他还在角落里翻地皮翻到了一些青苔,分成几份,每次就尝一点点,靠着这个续命。
但这个也不多,第四天,第五天就已经所剩无几,他饿到神志不清,终于难以忍受,踉踉跄跄跑去扒着门框,奋力喊救命。
门外传来动静后,宋羽寒拼命用力贴紧,无力地喊“救命”。
罗小娃等人讥讽的笑声在门后传来:“还没死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难听。
……
第七天开始,青苔被吃没了,没有食物的摄入,他的小脸被饿得蜡黄枯瘦,浑身没力气,也不再去扒门框。
母亲的尸体也腐烂得越来越严重,难以忍受的尸臭味弥漫整个柴房,房外时不时传来疾步而走的人,嘴里不断嘟囔着:“臭死了,什么时候处理掉啊……”
……原来他们知道——原来,是故意的。
他在一次次绝望之中彻底认清了这个现实。
宋羽寒盯着地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尸身,喉咙滚了滚,饥饿翻涌上来的感知是很恐怖的,轻而易举就能够压过他所有的意志。
一步,两步。
脚步一顿,一道惊雷彻底将他劈醒。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慌恐惧的情绪化作寒意顺着脚底挣扎着爬遍全身,他轰然跪地,不断对着尸体磕头:
“对不起阿娘……对不起阿娘……我……我……”
他不断说着“对不起”,即便尸体已经无法回答他,他也不断念着,干裂苍白的嘴唇颤抖,撑着地的五指死死扣住。
他不敢抬头,愧疚的情绪几乎要化作洪水淹没他,五指没入杂乱的发丝,宋羽寒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我疯掉了……阿娘,原谅我……”
“不要怪我……”
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打湿了地面。
“不要怪我啊……”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哭泣,父亲赌博输光钱财他没哭,奔波流离他没哭,被罗小娃他们围着欺负的时候也没哭。
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交织的过往缓缓抽丝剥茧般地抽离这具躯体,夹杂哭声,伴着门外隐隐约约的笑。
阿娘说过的,他很坚强,比任何人都了不起的坚强。
所以他要报仇,他不能死啊……至少现在不能……
静默了半晌,他缓缓将手伸出,颤抖不停地摸上那只素日最喜欢揉着自己头顶,笑着夸自己好乖的手,现在满是尸斑,触及时,却猛地收回手。
宋羽寒瘫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眼睛也睁得极大,眼眶泛红,却早已流干了眼泪,酸涩难忍,他哽咽着喃喃道:“阿娘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好怕……”
“真的,真的好害怕……”
哭累了,哭到昏厥,小小的一只蜷缩一团,这次却没有躺进母亲的怀里,只是隔着一条小道,细小的手指紧紧抓着母亲的一截布满补丁的衣袖。
就这样,醒了昏,昏了醒,这样往返几次,熬到了第十日。
是芳华娘子自己的私心,才让他关了这么久,她本就抱着要狠狠教训一顿宋羽寒的心思,也没想到宋羽寒还活着。
她没想到,宋羽寒也没有想到,他本以为今日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在此,睁眼却还在地狱。
柴房里恶臭难忍,芳华娘子自然不肯来,便派遣另外的人来。
在第十日的晚上,房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响,月光泄了进来,房内的光景总算是显露了出来。
发霉斑驳的地面不远处躺着一具腐烂得不成人样的尸体,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阵阵袭来,而尸体一旁不远处侧躺着一个渺小的瘦弱的身体,门被推开的时候,佝偻的背微微动了一下。
接着他被人轻轻推了推,宋羽寒艰难动了动,虚弱地说:“阿娘……”
见到他后,这人的动作一顿,捂住了半张脸,没有一句声音,但肩膀却在轻微颤抖着,宋羽寒没有听到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搭上了一只秀气的手,触及时,便感觉这只手紧紧攥住了他。
宋羽寒僵硬住了,睁大空洞的眼睛,嘶哑着哽咽道:“阿娘……?”
“……嗯。”
熟悉温柔的声音响起,宋羽寒垂下了眼,低声道:“水芝姐姐。”
水芝再也无法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气道:“嗯。”
“对不起……水芝姐姐……”
水芝低声道:“对不起什么?”
“我没有,跑出去……”宋羽寒小声呜咽着,“还害死了阿娘……”
“……你阿娘她不是你害死的……”水芝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动作迟缓而心疼,“不怪你。”
两个人相拥着,宋羽寒一直在哭,水芝怕他脱力,不断诱哄着他喝了点掺了盐的水,又掰了点碎饼子喂给他吃,方才好点。
宋羽寒靠在她的肩上,声音小小的:“我想要埋了阿娘。”
水芝轻轻拍着他的背,闻言道:“我已经安排熟人在外头等着了,你待会就跟着他走。”
宋羽寒道:“……谢谢水芝姐姐。”
“……有什么好谢的。”水芝轻轻笑了笑,忽然道:“你啊,跟我弟弟很像,他也是小小一个的,但又格外倔强,明明自身难保,却老是喜欢操心别人。”
“那姐姐的弟弟呢?”
水芝长睫微颤,低声道:“为了救我出去,被坊里的打手当街打死了。”
“……”宋羽寒便不说话了,他半晌才道:“我想去见芳华娘子。”
水芝没有问做什么,她只是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心照不宣,无需多言,她道:“好。”
说着,宋羽寒起身转身,跪下来朝地上母亲的尸体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水芝在一旁凝视着他,等着他起身后,伸出手牵住了宋羽寒。
他们趁着月色绕过长廊,绕到后院,后院人不多,宋羽寒首先往药膳房走,却被水芝拉住了,水芝摇摇头,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说道:“不必了。”
宋羽寒沉默一会,还是没有过去。
水芝的状态有些不对,但他却说不上来,只是他向来会察言观色,平日跟水芝朝夕相处久了,自然一点蛛丝马迹也会引起他的注意,但宋羽寒不会怀疑水芝。
永远不会。
两人拨开了荆棘和丛林,素日烛火通明的芳华娘子的房内,此刻却是灭了烛火。
他侧耳听了一下动静,随后轻轻推开窗户,想要翻过去却几次都未能成功,还是水芝将他轻柔托起,他才得以翻进去。
房内落针可闻,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异香,水芝给他递了一方巾帕捂住了口鼻,他的手里紧紧攥住那片在母亲身上摸出来的刀片,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往床边走去。
谁知下一刻水芝却直接将烛火点燃了。
“……!”宋羽寒猝然回头。
却见水芝抬手往前虚虚一指,他顺着方向看去,睁大了眼。
烛火只燃了一支,因此环境依旧昏暗,半明半暗之间,只见那个颐指气使的芳华娘子昏死在了床边,生死不明。
而引起他注意的,并不只她,还有她身边躺着的那柄染血的匕首!
芳华娘子身上却没有一处伤口,所以血不是她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
宋羽寒拿起了烛火,靠近了水芝,不可置信地看着捂住腹部的水芝,白洁细腻的五指指缝之中,残留着刺眼的猩红。
他抬头,水芝对上他的眼神,苍白的嘴唇浅淡地勾了勾,笑道:“怎么了?”
宋羽寒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从喉咙里挤出:“为什么?”
水芝像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住,靠在了方桌旁,神情有些凝滞,随后又马上调整了过来,道:“我也只是在报仇罢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宋羽寒抓紧了蜡烛,“明明在事情发生之前,找大夫还来得及……”
“……你真的好聪明,我尽力掩饰,也没能瞒得住你。”水芝明明还在笑着,身子却缓缓靠着桌脚滑了下来,像是失了力气。
“你知道的,我早就,受够了这里,死亡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宋羽寒摇头,跪坐在水芝面前,眼眶红了:“我不知道……”
“别哭……”水芝这么说着,自己眼眶却酸涩了,她抚上他的脸,轻柔地说,“……不要哭,至少别在我死前,不要给我留下这么一面。”
“哭的样子丑死了,我一直都不喜欢。”
宋羽寒奋力憋住了自己的哭声,紧紧拉住水芝的手。
“没事的……”
“……不要怕。”
宋羽寒哭到快背过气,不断呜咽着摇着头,水芝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到眼角湿润,笑到咳出血。
猩红的血液太刺眼了,宋羽寒慌张道:“水芝姐姐……”
水芝摇了摇头,将头往后一靠,看着高悬的明月,银光倾落于羽衣,她细细的柳叶眉舒展开,喃喃自语道:“好美的月色……”
随后宋羽寒便听见一阵软绵绵的歌声,这道声音婉转悠长,曲调却凄凉悲戚,引得他不由自主抬头。
苍白的嘴唇微微嗡动着,水芝瞭望着月,断断续续用南方小调哼唱着:“……坠红尘,遥彼岸,酒醉人肠梦消散……”
“疏衾欲醒,烛光乱影,茫茫碧落无人寻……”
唱自己颠沛流离不得善终的一生,唱尽了这繁华落尽的无情世道,生来赤裸,死亦带不走这奢靡之中的任何。
“……朱颜……颠簸……静坐庭前……”曲调软绵清幽,曲尾愈发轻盈,似残花枯叶,乘风而去。
水芝唱着唱着眼睫湿润了,她淡笑着,迎着最后一丝月色,却留不住它,缓缓涣散了,喃喃的唇落下了最后一句:“……赏花落。”
“水芝姐姐……”
宋羽寒再也压抑不住,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