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妖言惑你【完结番外】>第72章 【蝶梦生】所求

  “打铁铺的大汉,是水芝姐的倾慕者,我将水芝姐和阿娘的尸身交给了他,我爬到高处,看着他裹上了草席,挖了坑,将他们一左一右靠着埋了,好歹也不孤单。”

  雪花纷飞,宋羽寒穿着那双破了洞的布鞋,漫无目地在庭院之中走,双手双脚被冻得发紫,他却好似感觉不到。

  踱步走到了罗小娃的房间,透过窗棂,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小孩子的脚步很轻盈,像一只游魂,根本吵不醒房中之人。

  宋羽寒端着一碗炖得很烂的肉,黄澄油亮,弥漫着浓郁的肉香,罗小娃是个馋货,睡梦之中闻到了味道,翻了个身,砸了咂嘴,笑容满面。

  宋羽寒之于黑暗中静静看了他一会,黑漆漆的眸中酝酿着看不懂的情绪,没有半点光亮。

  下一刻,灯火骤燃,照亮了他半边神色不明的脸,也惊醒了床上的罗小娃。

  “谁?怎么了?”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大半夜猛地看到床边立着个孩子一声不吭,吓得大叫起来,看清了人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骂道:“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扮鬼呢?”

  宋羽寒平静地说:“抱歉。”

  罗小娃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今天的他很不对,平日里罗小娃声音大一点,都会把宋羽寒吓到,据他同房而眠的小厮说,平日里灭了灯他都吓得要死,躲在被子里发着抖。今天却安静得很。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肉香,罗小娃不由自主地将即将脱口的谩骂咽了回去。

  视线一转,看到了他手里的那碗香气四溢的炖肉,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芳华娘子今天有事,就忘记给他吩咐膳食,挨着饿睡着,现在大半夜又被吵醒来,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而且这肉不知是什么肉做的,格外的喷香,令人食指大动。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干嘛?”

  宋羽寒道:“你晚上没吃东西。”

  “你咋知道的……”罗小娃搔了搔脑袋,“这是给我带的?”

  “嗯。”宋羽寒双手捧着这一碗炖肉,将其搁放在桌子上,淡淡道,“我要走了。”

  “去哪?你不会又想……”罗小娃本来想说你不会又想着要跑吧?但转念一想如果他要跑,干嘛要跑到房里跟他专门说这一通。

  他也就六七岁,脑子转不太快,但在花楼里混久了,早就比一般孩子要早熟,他突然想到那个眼巴巴看上宋羽寒的变态,恍然大悟,了然一笑,肥厚的下巴挤在一块,看着格外恶心:“哦,行啊,你算是要过上好日子了,可别忘了我们的恩情。”

  “……忘不了。”宋羽寒眸中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连牙齿都在发颤,但动作不甚明显,他呼出一口气,推了推桌上的碗,“给你的。”

  “你这家伙,还挺有良心的。”罗小娃早就饥肠辘辘,闻言便拿起了筷子就吃。

  滑腻光滑的油脂沾满了他的下巴,宋羽寒看着他大快朵颐,突然道:“好吃吗。”

  罗小娃便吃便含糊道:“还不错,很香……”

  下一刻,他执著的小胖手一顿,直挺挺栽倒在了地上,打翻了碗筷,大坨油腻的肥肉沾了灰尘,骨碌碌滚落在桌脚边。

  “好吃就好。”宋羽寒眼神未动,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虚无,半晌——

  ——啪叽。

  破烂布鞋裹着的小脚踩踏过了这块肉,稀碎肥腻的肥肉跟尘土混在一起,恶心得不行。

  药效发挥得很快,罗小娃睡得很死,宋羽寒身子骨比他弱,足足拖了一炷香才把他拖拽出了房门。

  雪依旧下个不停,积起厚厚一层,寒风似利刃一般刺入皮肤,宋羽寒奋力将只穿着单衣,死猪一般的罗小娃扔在雪地里,因为乏力,说话也带着些喘,眼眸却格外的清明:“药效,有十个时辰,正好是明日坊内开张的时间,在这之前,谁也找不到这里。”

  “我给你十个时辰的时间,就像你们给我十天一样。”

  “努力吧,好好活着,不要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宋羽寒的眼睛里却不带一丝怜悯,像是极其盼望着罗小娃死,又像是盼望着自己也能这么死了。

  自顾自说完这些后,他便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往外走去,他又累又渴,但却从来没有停下脚步,攥着那枚玉佩。

  在丛林外,遇到了一名闭目的道人,一身素衣,神情淡然,拦住了宋羽寒。

  两相对视片刻后,云鹤淡淡道:“小施主,勿造杀念了。”

  “……”

  此话一出,宋羽寒首先是慌张,心想他是怎么知道的,随后又冷静了下来,他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一个道士吗。

  “……不用你管。”

  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说话的牙齿也在发颤。身着破烂衣衫的小孩童直接绕过了这个道士,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

  云鹤转身看了他一会,缓缓将拿了一半的油纸包着的包子放回了袖中,轻叹一声,摇头离去。

  路边的人看到宋羽寒年纪小,心善的人会扔一些菜叶子跟干硬的馒头过来,但见他身上染了血,也没有人敢再多接近他。

  他就这么一个人撑着走着。

  后面又这么游离了两日,最后他实在是撑不住了,扑通一下倒在雪地里,干涩的眼眶看着簌簌飞雪的天,干涩发红的眼眶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娘……”

  这一声阿娘,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要死了。

  就当他快要闭上眼时,他小小的身体却突然被一双手托起来了,迷茫之中只瞧见了一双沉稳心痛的眼神,跟他背后站着的那道模糊的白衣人影。

  “救我……”

  苍白干裂的嘴唇嗡动,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求生的本能让他即便快无意识了,也奋力抓住最后一颗稻草。

  他呜咽着掉眼泪,满是冻疮的小手紧紧拽住那节衣袖:“救救我……”

  没有听到接下的回音,他彻底失了所有的意识,陷入黑沉的深渊。

  ……

  宋羽寒收回了思绪,他并没将水芝的死,跟自己游离的往事详细讲,这些伤疤只存在于过去,他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还是引得有些心绪敏感的女弟子掩面哽咽。

  朱洛白却抓住了另外一件事,问道:“所以,你是将罗小娃活生生冻死了?”

  宋羽寒道:“是又如何。”

  朱雪音道:“即便芳华娘子对你不起,但孩子毕竟还小,你怎么能……”

  千裘长老冷冷道:“不如我送你也进去关十天,你也感受感受。”

  朱雪音沉默了。

  众人也低下了头,愀然不语。

  是啊,他们只想到罗小娃六岁,却没想到当时的宋羽寒四岁不到,也险些冷死在冰天雪地里,成为这无情世道千万枉死的冤魂中的其中一个。

  阁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在雪地里捡起宋羽寒的场景。

  他当时一身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小小的身体上满是磕碰跟冻伤的青紫,饿到神志不清,缓了几天才缓过来,但这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查过宋羽寒经历了什么。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将流离失所当做常态的凉薄之人。

  他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处却好像是被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羽寒忽然道:“主司是谁?”

  云鹤一顿,问道:“什么?”

  “极雷之刑,负责的主司是谁?”

  “……裴钰。”

  宋羽寒眉梢动了动,道:“果然是他。”

  “在此之前,我想要单独在往生堂待一会。”

  他都这么说了,也就说明对此供认不讳,即便是云鹤也有些愣住了,凭借着这些往事,好好谈谈,刑罚还可以减轻些许,但宋羽寒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甚至相当平淡接受了这一切,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云鹤真的头一次见这种人,就像当年的半面之旧。

  轰然一声,玄武鼎被收回,那令人恐惧的黑暗消散,月光倾泻,宋羽寒看着看着,又垂下了眼。

  云鹤道:“契约已定,玄武鼎之中无人敢信口雌黄,我相信你。”

  宋羽寒不语,显然是不打算接话。

  云鹤也不在意,淡淡一点头:“告辞了。”

  “等一下。”

  云鹤回头:“宋小友,你还有何事?”

  阁主有些忧心,欲发言,想到了什么,还是不再说话。

  宋羽寒迎着众人的目光,静静与他对视,忽然道:“道长,敢问你所求为何?”

  令他没想到的是,云鹤闻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不过这一丝茫然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平淡地说道:“随心所向罢了。”

  “……原是如此。”

  云鹤道:“小友可还有事?”

  宋羽寒摇首:“无事了。”

  “那告辞了。”

  说罢他旋身离去,韵音宗的人见状也纷纷离去。

  赵殊锦提鞭欲追,却被宋羽寒拦住了去路,赵殊锦咬牙切齿道:“拦我做什么?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不是送死。”

  赵殊锦半边脸都抽了一下:“……什么?”

  “不是送死。”宋羽寒又重复一遍,“是赎罪。”

  “我去你妈的赎罪!”赵殊锦破口大骂,“赎什么罪?毕思墨不会怪你,你阿娘也不会怪你,你到底还要赎什么罪?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自以为自己高尚得不得了,说走便走,说死便死,你潇洒了,我怎么办!”

  阁主上前劝阻:“殊锦……”

  “不要叫我!”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颤抖,如同破碎的羽毛,随时要随风散去,“我……”

  “我要怎么办……”

  阁主心头一酸,闭了闭眼,一狠心,猛地一记手刀朝赵殊锦后颈处劈去。

  “呃——!”

  一声闷哼,赵殊锦根本没对他设防,生生受了这一下,反应过来时,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眼底的悲哀如同尖厉的利刃刺痛了阁主,还是倒了下来。

  宋羽寒连忙接住她的身子,阁主朝身后挥了挥手,声音沧桑得像是老了十几岁:“云七,带殊锦走。”

  云七犹豫了一会,视线来回转了一圈,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只得道:“是。”

  四位长老对视一眼,轻叹一声,还是选择把这个时间留给他们自己,凌波道:“我们也先告辞了。”

  ……

  等他们走后,阁主才道:“阿寒,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

  张了张口,宋羽寒哑声道:“……我压不住天魔了。”

  “即便师兄这一次不是被我所杀,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我害死。”

  阁主猝然后退一步,故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抖道:“所以你想,跟他同归于尽。”

  “……是。”

  “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宋羽寒久久沉默,半晌涩声道:“……没有。”

  “……你甚至,都不肯告诉你那只小狐狸。”阁主哼笑一声,笑声之中满是自我的嘲讽与苦涩,“他现在,应当还在为你的天魔,泡在藏书阁里不肯出来,而我,什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