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顺着这条小道,赶紧跑。”等那两人拐弯没了踪迹后,“当啷”一声,门栓被锁死,水芝跌跌撞撞跑到窗户旁,将窗户撑开,显露一条羊肠小道来。
这条小道照不进光,草木又生的很杂乱,这时的宋羽寒毕竟年纪小,肯定会有点害怕。水芝看他扒着窗户边缘犹犹豫豫的样子更是着急,催促道:“干什么!快跑啊!”
她直接上手抄住宋羽寒的腋下,将他提在窗户外,也幸亏她这是在一楼,不然是如何都下不去的,她推了他几把:“快走,快走!”
宋羽寒依旧紧紧扒住窗檐,小声说:“……那我阿娘呢?”
水芝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撒谎道:“她,她在镇子外面等你,你出门之后往东走到底,会有一家打铁铺,你报我名字,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出门之后,如果碰到了熟人,尤其是芳华娘子,千万不能信,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叫你出去采购胭脂,芳华娘子知道我不喜欢用他们的胭脂,每回都要自己采购,不会起疑的,记住了吗?”
她边说边将围巾厚厚地裹在宋羽寒的脖子上,遮挡住寒气,还将手上唯一的一个镯子撸了下来,塞在宋羽寒手里。
宋羽寒在厚实的围巾中露出小半张脸,哈了口白气,鼻尖红红地问:“那水芝姐姐呢?”
“我……”水芝愣住了,手指一僵,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道,“我回不去了。”
她的面上满是迷茫,明明少女芳华仍在,却不再青涩。水芝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我回不去了。”
“……你别管我了。”水芝深吸一口气,摒弃掉那些情绪,重新镇定了下来,但仔细看她的眼角却明明带着湿润,她语气十分强硬,“记住了吗!”
宋羽寒:“……记住了。”
他抿了抿唇,望着水芝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一起难受,他紧紧抓住手上的镯子,往前踩着雪地一步一个脚印跌跌撞撞跑着,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都能见到水芝那双湿润释然的眸子,在雪色之中熠熠生光。
……
不知跑了多久,体内的热气在飞速流失,步履维艰,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沉重无比,运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针矛,他终于快见到了镇子,背后却突然响起一道不确定的声音:“宋羽寒?”
宋羽寒脚步一顿,心中顿时一“咯噔”。
这声音……
只见一个小胖子,瞧着只有五六岁,左眼眉头生了一块黑痦子,拿着一块糖葫芦,歪着头看他。
他道:“你干嘛去?”
刻在骨子里的情绪难以忘记,宋羽寒被他打怕了,一时间嘴皮子有些不利索:“小娃哥,我,我……”
卡住半天,在惊慌和心虚的两种情绪交织下,宋羽寒直接哑了声。
罗小娃上前几步,踢了他一脚,道:“问你话呢,想干嘛去?”
脑子里还旋着水芝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宋羽寒忍住撒谎带来的愧疚,眼一闭心一横:“我帮姐姐带胭脂。”
罗小娃:“姐姐?哪个姐姐?”
宋羽寒紧张道:“不认识的姐姐。”
罗小娃道:“你不是跟着水芝吗?是她叫你带的?”
宋羽寒摇头道:“不是她。”
“那奇怪了,还能是谁。”罗小娃嘟囔一句,不过他这次居然没有追问,要是换做之前,以罗小娃的性子,定是要刨根问底,然后寻个由头打他一顿的。
“算了,随便了,你跟我来。”他转首示意宋羽寒跟上。
……宋羽寒立在原地不动。
罗小娃见状“嘿”一声,诧异道:“走啊?”
宋羽寒迟疑道:“去哪里?”
罗小娃懒懒道:“我阿娘叫我带你去找你阿娘,省得你一天天闹个不停。”
宋羽寒睁大了眼,攥紧围巾说:“……我阿娘在镇子外等我。”
“谁跟你说的?”罗小娃好笑地说,随后又恍然大悟,“哦——叫你买胭脂的是吧,行,行。”
他伸手在宽胖的小身子上摸了半晌,宋羽寒死死看着他动作,却在下一秒瞪大了双眼。
只见罗小娃手中,正拿着一枚从他怀里掏出来的白莹的玉佩!
罗小娃看着他表情变幻莫测,懒懒道:“走不走?”
……宋羽寒依旧不吭声,他内心天人交战了半天,这枚玉佩他曾经亲眼见过,因美得出奇,宋羽寒记忆犹新,绝不可能看错,定是阿娘之物无疑。
但万一他是抢了阿娘的玉佩怎么办?
万一只是一枚做的非常逼真,他根本看不出来的玉佩怎么办?
万一一旦错信,水芝姐姐所做的一切,都被他辜负了怎么办?
一百万个万一,也不如罗小娃回头走几步,他像是见了宋羽寒支支吾吾的模样见烦了,转头就要走,宋羽寒即便心里装了很多犹疑跟害怕,脚却不由自主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罗小娃试探着走了一步,宋羽寒就跟着挪了一步,罗小娃再走,宋羽寒就又跟着走。
……罗小娃的嘴角在宋羽寒看不见的角落勾了勾。
就这么一步一停,直到走出了街道,人迹罕至。
宋羽寒有些后悔了,他还是觉得应当先去镇外看看,如果阿娘不在,就再跟着回去也不迟。
“小娃哥,我还是……唔!”
忽然,一只手从他背后环过来,限制住他的挣扎,另一只手携着手帕朝他脸袭来,奇异的艳香瞬间充斥鼻尖,只消一瞬,宋羽寒甚至来不及思考,便陷入了昏沉的深渊。
讲到这里,虽然猜测很荒谬,但除此之外却是再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有人道:“那个周公子是个恋童的变态,芳华娘子发现你不见了,便怂恿罗小娃去带你走,却被迷晕了,你为了报复他们,趁他们不注意,杀掉了罗小娃跟芳华娘子,对吗?”
宋羽寒微微抬眼:“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
他说了这么多,一旁的阁主早就不忍继续再听,忍无可忍道:“够了吧,诸位道友,还有这位云鹤道长,稀里糊涂地来我斜月阁搅合一通,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朱洛白挑眉道:“闹剧?贵阁弟子还躺在这往生堂之中,阁主,你管这叫闹剧吗?”
宋羽寒淡淡道:“此事皆因我所起,该受的罚,该受的罪我拒不推辞,我所陈词一切,也是希望你们不要将此怪罪道斜月阁上,并没有说你们杀了我师兄,此事就可以就此此不了了之。”
……赵殊锦偏过了头。
朱洛白冷冷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宋羽寒,毕思墨可不是我杀的,你不信,大可以去查——只不过你应当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宋羽寒道:“多谢你提醒我时日无多,我自有判断。”
朱洛白冷笑道:“有就好,就怕你只是虚张声势,就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宋羽寒平淡地说:“比试阴招百出,历练纠缠不休,我是不是虚张声势,想必是难不倒你的。”
朱雪音不满道:“宋羽寒,你什么意思?”
赵殊锦眯眼:“你又什么意思。”
梅霜上附着的灵力还在呲呲作响,她们站得并不远,一旁还有四个长老坐镇,朱雪音忌惮着,“哼”一声,不再说话。
两方人更加剑拔弩张,不过从一开始就没笑过脸,其余人居然也就没这么在意他们之间的争吵,有人问:“宋道友,他们将你迷晕后,做了什么?”
宋羽寒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他们将我关在了柴房内,里面又潮湿又黑,我醒来便闻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令人干呕的恶臭味。”
那人好奇道:“是什么?”
“尸臭。”
“……尸臭?”
“嗯。”
……众人沉默下来,即便是再不可置信,一个逐渐成型的猜测早已浮上心头,但却没有一个人再次问出声。
最终还是茯苓迟疑问道:“……是你的阿娘吗?”
宋羽寒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重新垂下眼来,敛下眸中情绪:“嗯。”
一石激起千层浪,私语传开而来,他们无法想象在一个封闭幽暗的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怀揣着兴奋等了快一月的稚童,再次睁眼却是见到自己阿娘尸体的他,会是什么反应,又该是什么反应。
宋羽寒在这里止住了话头,说明白点,他不愿意记得,因为午夜梦回,血淋淋犹如扒皮抽骨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
他小小个的,抱着死去的女人的身体嚎啕大哭,她的身上满是抽打的鞭痕,随便拉开一处便是疤痕遍布,触目惊心。
女人应当是死了有几日,身上皮肤都已经溃烂,露出白森森的白骨,腐败的伤口处蠕动着几只白色的蛆虫,在毫不客气,贪婪地啃食着她的血肉。
“阿娘……阿娘……”
三岁的宋羽寒一个个小心翼翼挑出她狰狞腐烂伤口处的蛆虫,用力挥舞着断臂将四处嗡嗡吵叫的蚊蝇哭闹着赶走,越哭越脱力,像只小兽,靠在母亲的怀里呜咽着。
两具乱世中挣扎着逃亡的灵魂,迈过了荆棘遍布的丛林,挨过了冰寒刺骨的冬雪,却终究天人两隔,永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