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玉守阶才稍稍抬起头,低眸看她。

  她身后是金紫交错的霞光,如同斑斓的织锦, 穿过盘虬的枝叶落在她们身上,静谧的空气中有热意在温温浮动着。

  林元枫人还有些飘飘忽忽的, 越过她怔忪地望着那逐渐昏沉下来的天。

  自己居然昏睡了这么久……

  “好些了么?”玉守阶低低哑哑地问,将她扶起, 两人依偎着, 头枕着肩, 呼吸交缠,“我醒得比你早许多。”

  林元枫微微张了嘴,意识到什么似的,又闷住。转了转僵滞的眼珠, 四下张望一圈后, 起身, 捡了根树枝回来蹲坐在玉守阶面前。

  她有太多太多的困惑急需对方解开, 偏偏嗓子被自己亲手给撕毁了,话也说不出, 只能用树枝在松散的泥土上慢慢写出字来问她。

  她问:你知道我是谁?

  明明自己现在,是绥狐的模样啊。旁人都以为她就是那个四处屠杀宗门的魔物,为何偏偏玉守阶突然现身冲上刑台救了她呢?

  从对方种种行迹来看, 她必定清楚自己皮囊之下的真实身份。

  玉守阶只抿了下唇, 轻声说:“嗯,我知道,你不是她。”

  林元枫又问: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才是最古怪的。司幽鬼域里发生的那一切, 应该无人知晓才对。

  “是明机道长占卜出来的。”

  玉守阶伸手, 将她遮挡眉眼的银发撩到耳后, 深深盯着她的眼睛。

  “我在澄明山上涤去身上的魔气后,他告诉我,你曾行色匆匆地来找过我,还说有人要杀我。他便为你算了一卦,而后与我说,你有性命之忧,叫我赶快去一趟司幽鬼域。”

  她顿了一顿,轻叹,“等我到那里的时候,就看见你被青晏众长老围攻。虽然不知为何你的模样变成了这样,但我一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女人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又认真道,“你是旺财。”

  “……”林元枫原本被她滚烫的视线盯得还有些仓皇,甫一听到最后两个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拿着树枝,愤愤在地上写道:我不叫旺财,我叫南臻!

  “……南臻。”玉守阶见状低低念出声,眼尾淡淡掠过这两个字,又抬眼看她,意味深长地问,“你,想起自己是谁了?”

  林元枫闻言叹息,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有许多话要问玉守阶,对方又何尝不是呢?

  斟酌一霎,才在地上继续写道:此事说来话长。

  捏在指尖的树枝转动得飞快,没多久地上便多了一大段字。

  ——那魔物是我的阿姐,其名绥狐。她仇视青晏宗,想要将你炼成傀儡以求问仙阵召来仙灵,再用地蜍吞食,化为她用。

  “那你呢?”玉守阶眉心一攒,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

  林元枫无奈地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她给我下了道失忆的术法,让我接近你以获得你的信任。芒谷姜岐子那次,正是她原先的计划,先佯装将我打伤,待你前来为我解毒时,再诱你入傀儡阵。只是,被你识破了。

  玉守阶低着头,耐心地看着她在地上将事情原委一一写出来。

  待林元枫暂时住了手,她才冷哂一声:“原来如此。”

  但很快,唇边的弧度又往上扬了一扬,隐去冷锐,只留促狭的谑意。

  “怪不得你总这么木木呆呆的,一问三不知。原来是被你的这个阿姐弄得失了忆。”玉守阶挑眉轻笑,“否则,你要是再机灵点,我可能就没这么放心你了。”

  林元枫:“……”

  她摸了摸鼻子,眼睛上翻,懒得理她的打趣。

  “只是绥狐如今身在何处呢?”玉守阶忽而问她,“鬼域无缘无故消失了,你也变成了她的模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元枫静默片刻,才在地上幽幽写了一句话:我将她杀死了。

  玉守阶一怔。

  她却径自用树枝尖划去这行字,抹平翻起的泥土后,又在那上面写道:用的就是你同我说过的那把剑。

  玉守阶静静凝视她良久,嗓音莫名更沙哑了:“你为何,要杀死她?她不是你的阿姐吗?”

  林元枫:因为……

  她蓦地顿住,有些庆幸那真言咒只对她说出的话有约束,不然,自己又要控制不住将所有事抖个干净了。

  为什么要杀绥狐?

  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问题了。

  玉守阶既然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那便是她的首要保护目标,她当然要竭尽全力消除一切对她结局可能产生不好影响的因素啊。

  杀了绥狐,女主原本的悲剧就能避免大半。身为玩家,这是最直接最快能完成任务的一条路了。

  然而,然而……

  或许,也不仅于此吧。

  林元枫的喉头不由得滚动了两下,她微微偏着头,仿佛在沉思。

  好一会儿,树枝窸窸窣窣划拨泥地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她说:因为,她要杀你。

  林元枫慢慢抬起头,和玉守阶对视了一眼。她见对方眸光深黯,不知为何咬唇笑了一笑。

  又写道:她将我带走后,我便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我深知,她要你的命。所以,我就把她杀了。

  “那你的嗓子呢?”

  玉守阶冷不防抬手,温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喉颈,隔着苍白菲薄的皮肤,她按在了她鼓鼓跳动的经脉上。

  “为何,会说不出话?”

  林元枫眨了眨眼睛,只这样解释:被我阿姐给抓毁了。

  “那么你的模样,兴许也是她在濒死前下的诅咒吧。”玉守阶猜测,“我曾听说,有些厉害的魔物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怨念若是太重,就会留下恶意的诅咒。”

  林元枫却默然。

  她对绥狐没什么感情,但对方濒死前那癫狂凄厉的笑声,似乎仍在耳畔。

  平息了纷杂的心绪后,她自嘲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写道:那你呢?为何要忤逆师门救我?反正,我死了也没多大坏处不是吗?还连累你也差点死去……

  玉守阶见状却按住她的手腕,凉声道:“不。”

  她微微落下眼帘,浓乌的睫毛敛去深黑的眼珠,底下一片晦色。

  “你杀绥狐的缘由,与我救你的缘由一样。”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霞光湮没,徒留残阳如血的半边红烟染远方。林中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游鸟惊鸣,那高大参天的古树四下密密围绕着,仿佛独为她们辟出了一方天地。

  周围实在是太空寂了。

  林元枫从未觉得,玉守阶的声音这样清晰过。

  “因为私心。南臻,因为我对你有了私心。”她说得很慢,吐气轻缓,“哪怕你是邪魔,也不该就这样死去,死在我的面前……”

  林元枫只觉腕上那寸肌肤贴着个火炉似的,渐渐有些黏腻起来。

  一如,此前在她体内游走纠缠过的玉守阶的怅气那般。浮滑,肆意。

  于是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她们在逐渐消散的天光里对坐着,目对目,仔仔细细地瞧着对方。

  直到夜幕降临,一梢月弯的影儿洒进泼墨似的密林中,人的面容在这影影绰绰的夜色下失了轮廓,林元枫才有些狼狈地别开目光,将手中树枝一抛,率先站起身来。

  随意拍了拍袖口,旋即却愣住。

  她的一只袖子下沿不知为何缺了半截,方才自己光顾着在地上写字了,竟没注意到这个。

  林元枫揪着袖沿,转眸看向玉守阶。

  后者会过意来,淡淡道:“是我割的。”

  她说着也露出一只手,那上面覆着的袖子同样缺了半截。

  “我醒得早些,师兄他就将问仙求阵的事都与我说了。而后,他便先行离开了。”玉守阶说得风轻云淡,“他走之前,我割下了我们的衣袖,要他带回去告知青晏众人,两个罪人都已被他斩杀了。”

  林元枫闻言,有些不自在地搔了搔眉角。

  本来,她还在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玉守阶还能回到青晏继续做她的宗主呢,现下却……

  玉守阶许是从她的沉默里品出点什么,忽而低低道:“自从被逐出宗门后,我便没打算再回去过了。其实,做个逍遥的散修也很不错。”

  林元枫只看着她,若有所思的。

  “走吧。”她又说。

  她们也该离开了。

  只是,去哪儿呢?

  林元枫不由得抽了下嘴角。

  玉守阶没办法再回青晏,她的老巢司幽鬼域也被炸了窝。

  两个无处可归的人不约而同地默了一默,又对视一眼。

  玉守阶突然就抿唇笑了一笑,这笑区别寻常,难得的洒脱散淡,那平日里清清冷冷的美人面,一下子活色生香起来。

  “先去一趟凫鹭屿吧。”她轻声说。

  林元枫却有些犹豫,但总归,有玉守阶在,她会替自己解释清楚的。

  想到这,便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

  事情似乎就这样圆满地告了一段落。

  她没死,被玉守阶救了。

  玉守阶也没死,被她给救了。

  二人暂时在凫鹭屿上歇脚。岛屿的主人处事依旧那般波澜不惊,见到林元枫的模样大变,竟也没多少惊讶的情绪。

  他老人家只在听玉守阶述完前因后果后,挥了挥拂尘,感慨:“竟有这样的事,老道也算是长了见识。”

  林元枫就站在一边,边默默听着,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勾卷着自己的银发,看着它们如水般从指间流过,一声不吭。

  ……主要是,她想吭,也吭不出来。

  夜里歇息的地方还是那几间简易的厢室,玉守阶就睡在她隔壁。

  林元枫自然没什么睡意,本想潜去隔壁那间房撩弄撩弄里头的人,但见屋里灭了灯,想来玉守阶是累了,便也打消了不安分的念头,折身返回屋内。

  她百无聊赖,只好开了窗,趴在窗后榻板上,支着脑袋望着外面的茫茫夜色发呆。

  前不久才在这待过,如今再回来,竟让人生出了点恍如隔世的滋味。

  说到底,还是这几日内发生太多事了。

  明明白日她还被押在刑台上准备受死,眼下却能安安稳稳地趴在这。仅是这短短一日之内,就过得跌宕起伏,九死一生。

  林元枫低头,淡淡抚过手腕上残留的伤痕。

  ……只是,她虽问了玉守阶许多事,但还是觉得古怪。

  最古怪的,莫过于那个幻境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叫出了Kesi,在心里暗暗问它:“为什么在游戏世界里,会出现玩家真实生活中经历过的场景?”

  Kesi一板一眼地回道:

  ——“为了保证玩家的沉浸感,并贴合这部分的剧情设定,所以采用了您的真实经历作为参考。”

  林元枫冷哼:“贴合哪门子的设定?里面该出现的画面应该是有关于我选的这个游戏角色的,你们这是属于私自窥取玩家的隐私!”

  Kesi迟钝许久,才道:

  ——“抱歉。但是在您进入该游戏前,我们已获得您的隐私授权。”

  林元枫:“……授权部分也包括这个?”

  ——“是的。”

  林元枫:“……”

  她抓了抓头发,片刻,以一个游戏体验师的角度苦口婆心地劝道:“但这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记录一下,让策划改掉这部分的……”

  话忽然停在这儿,她想起什么似的,撇了下嘴。

  也罢,反正这游戏等退出去后没多久,里头经历过的一切就会在脑海里渐渐失去印象。

  除非多玩几次,印象才会加深。

  之前体验过的那几个副本,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出神间,却听到笃笃几声——厚重的银铁叩在木头上的清脆响声。

  林元枫回神看去,就见那红地黄边的冰裂纹槛窗边多了道人影,似是冬日的霜降,雪白袍袖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握着剑鞘,懒懒地敲打着窗框。

  她笑起来,探出头去和女人对视了一眼。

  玉守阶放下剑鞘,问她:“要不要赏月?”

  林元枫闻言挑了下眉。

  大半夜摸过来,就是为了看月亮?

  玉守阶见她不动,忽而抬起另一只手,将指尖拎着的一个白釉双耳玉执壶示意给她看。

  “这是明机道长泡的香茗,对修为有益,可要尝尝?”

  她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径自翻身跃上屋顶,恰如一只曳尾而行的白鹇,来去恣意,只留羽影飘然。

  林元枫倒不紧不慢,支着脑袋又悠悠地发了会呆,这才跟着翻出屋窗飞身上檐,坐在了玉守阶身侧。

  月上中天,被云遮去半面,绿阴阴的,浸了水的丝绸一般。乍看没什么趣味,盯久了也就……也还是没什么趣味。

  林元枫耐不住闷,头仰着看天,身子却微微往后倾,一只手往旁边悄悄摸过去,窸窸窣窣地找了会儿后,将那玉执壶拿起。

  玉守阶转头看她,她便开了壶盖,动着鼻尖仔细地嗅了嗅里面的味道。

  ……奇怪的是,里面汪澄澄一壶,闻起来却像白水一样,没什么气味。

  她不免抬眼睨向玉守阶,哼了一声。

  后者只笑笑:“尝尝你就知道了。”

  林元枫将信将疑,倒过壶嘴喝了一口,而后咂咂嘴,甚是失望地再次看向玉守阶。

  闻起来没味道,喝起来也没味道,就这还香茗呢。

  刚要将执壶放回去,猛不防头一阵眩晕。她皱眉,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倒了下去。

  咕噜一声。

  玉执壶从她指尖脱落,顺着檐脊滚落到了地上。

  她只觉浑身发酥,脸烫得厉害,嘴里原本没什么味道,渐渐的,竟浮出了点辛辣的酒味。

  玉守阶见状,唇边笑意更深。

  凑近,带着剑茧的指腹重重擦过她迷蒙的眼角,低低道:“其实这不是茶,而是酒。而且,一口就足以醉倒众生。”

  林元枫气结,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咬住了她的指节。

  玉守阶也不挣扎,只斜撑着身体,慢悠悠地垂眸打量她。

  林元枫见状,莫名生出了点古怪的想法——对方似乎,很爱看她醉酒的模样呢。

  头脑昏昏沉沉的,身体也发起烫来。她微微喘着气,拉开了衣领,纤长的脖颈上全是热汗。

  将女人弯起的指节从嘴里吐了出去后,她弓起身子,不舒服地哼哼了好半天,突然觉得四肢一胀,猝不及防间就化了兽形。

  林元枫微怔,默默抬起头,扫了眼自己的模样后,身体随之一僵,紧接着又化回人形,悻悻地转头看向玉守阶。

  女人面色不变,问她:“怎么了?”

  林元枫叹气,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道:还以为会变成狐狸,怎么还是狗?

  “有区别么?”玉守阶不自觉拢起手心。

  林元枫将她的五指掰开,又在她手心里写:狐狸,总比狗好些。

  玉守阶闷闷笑了下:“是吗?”

  林元枫看她这么浑不在意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这样没趣,便躺了回去,头微微向玉守阶那靠近,挨着她的手臂。

  一人躺着,一人斜靠着,倒是悠哉。

  林元枫借着碧清的月色,半眯着眼睛瞧着对方。

  绥狐已死,已再无人找她寻仇。而她也剔除了附着魂身的魔气,想来,此生便无虞了吧?

  就是她始终搞不明白,好端端的,玉守阶怎么就对自己动了情……在原剧情设定里,她爱的不该是她青梅竹马的师兄玉无荒吗?

  林元枫咬唇,正纠结着,就见身侧人将头压得更低了些。

  “其实,你来澄明山后做了什么,当时的我都能感受到。”她忽然开口。

  林元枫闻言,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毕竟,明机道人在半山腰那就提醒过她,对方当时并未封五感,否则不管她亲得再怎么激烈,女人都不会情动,乃至散出怅气来。

  提起这个,她并不觉得羞赧,反而睁着眼睛,直勾勾地迎上玉守阶的视线,目光坦荡。

  玉守阶见状轻笑,一下凑得极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

  林元枫不由得闭眼,等着女人吻过来。等了半天,却没动静。

  她纳闷地掀开一只眼皮,就见玉守阶正静静看着她,不动,也不开口。

  只是那黑鸦鸦的眸子深邃,一点月晕的清辉洒在里面,如寒潭水洗,藏在里头的情绪也被照得清明,昭然若揭。

  这回林元枫不用多揣摩,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

  她失笑,微微仰高脖子,往她唇上点了一点。

  玉守阶敛眉,终于有了反应,紧紧扣住她的肩反吻回去,力道加重了不少。

  吻到后面,都有些疼了。

  林元枫只觉得嘴唇被舐舔得发麻,偏偏酒意也上头。整个人软成一滩水,予取予夺。

  渐渐的,她有了睡意,本就闭着眼睛的,索性放任头脑往下坠。

  而玉守阶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她的唇,余韵未散似的。

  “留下来吧。”

  迷迷糊糊间,女人的嗓音喑哑,似是祈求。

  “陪我。”她在她耳边蛊惑,声音像是从喉咙里不慎泄出的,极轻极低,砂纸一般,细细地摩挲着人的耳廓,“陪我一起……”

  林元枫呢,只困顿地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没听清。

  但耐不住钻进耳朵里的那一声一声的诱哄,最终还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侧过身沉沉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篇无厘头番外~感谢在2023-07-25 01:22:39~2023-07-28 00:1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老板是小胖纸、一点点、梦里不知身是客 5瓶;Taimo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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