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周遭景象倏地变得遥远起来, 身下绵延数里的群山从视野里匆匆掠过,模糊,失真。

  她被紧紧按在女人的肩上。玉守阶是什么表情, 她看不清。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鼓动如雷的心跳,隔着胸腔, 与她紧密地相贴着,几乎要弹跃出来。

  然而还没等她生出什么想法, 原本搂着她平稳飞跃的女人忽然闷哼一声, 猛地失了重心, 如断翅的鸟般急速往下坠落。

  天旋地转后,那蓊郁密织的林海一下近在眼前。

  身体却比混乱的大脑反应还要快,林元枫本能反抱住玉守阶,在即将坠入林中的刹那, 迅速掉转身子踩向树冠借力一蹬, 踉跄着落在了地面上, 差点没站稳。

  但她仍死死抱着怀中的女人, 许久没有松手,只僵硬地瞪着前方, 连呼吸都被冻结了一般。

  ——刚刚坠落的瞬间,她分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长风凄冷,翻卷起她宽大的衣袍。

  秾艳的绯色与冷淡的霜色交缠一瞬, 很快又分开。

  过了好半天, 林元枫才转了转眼珠子,低头,看向了怀中紧闭双目的女人。

  她微微垂着头, 好像睡着了一样宁静, 面色却是死寂的青白, 半点生气也无。那往日里干净薄淡的唇此时满是血污,淅淅沥沥的血又顺着唇沿流下,逐渐浸染了她的下颌、脖颈还有纤尘不染的衣襟。

  而仔细看,她的衣袍上全是方才打斗时留下的细细密密的划痕。

  ……玉守阶。

  林元枫将她轻轻放到地上,半跪下来,碰了碰她冰冷的指节。

  玉守阶。

  她张开唇,想叫一叫她,但嗓子早已被撕裂,能发出的,只是几声极为沙哑难听的嗬嗬气音。

  林元枫出神似地望着她,如同在看一捧苍白柔软的雪被火烧尽,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办法再叫叫她。

  密林阴冷,连日光都显得孤清。她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后,俯身,轻轻趴在了女人的胸膛前——那儿也是一片沉寂,不久前鼓噪不安的那颗心脏,此时已经停止了跳动。

  她累极似的闭上了眼,久久没有动作。

  身后却忽地刮起一阵风,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走得极沉极重,待离得近了,清晰可闻他急促的呼吸声。

  林元枫眼皮微颤,转头,和不远处身姿挺拔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一如在司幽鬼域初见时的场景,但情际却已是大不相同了。

  玉无荒轻飘飘扫她一眼后,垂眸,看向了平躺在地上的女人,目光哀切而深沉。他的面色还算冷静,袖里握起的那只手却不住颤抖着,仿佛在压制滔天的悲愤。

  林元枫喉头微动,起身朝他走去。但她本就脱力,又走得太快太急,一时不察重重跌倒在对方面前。

  她咬牙,仰头伸出手,紧紧攥住了男人的衣袍,眼里的祈求显而易见。

  ——救救她!

  她攥得太用力,以至于骨节都狠得泛白起来。

  ——求求你救救她!

  玉无荒低头看她片刻,浓眉一皱,但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哑声道:“守着她。”

  随后转身,飞身消失在了原地。

  林元枫这才松了口气,勉强站起回到了玉守阶身边,轻手轻脚地将她颊侧的发拂去。

  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她叹息,眸色寂然。

  只是原剧情里,为她舍命入阵的是玉无荒,而现在……会是自己么?

  ……

  少顷,风流叶动。匆匆赶回来的男人手中多了一个半月状红地乌漆的戗金匣子。

  问仙之阵与寻常阵法不同,极为庄重严正,而居于问仙阵之首的金阵,则需大量的金沙石作辅衬。

  匣子的东西被一一取出,很快在地上列出阵形。拳头大小的金沙石中微粒灼烁,如密布的星点,熠熠环绕着阵中的女人。她双手交握在胸前,浓藻似鸦黑的长发散落在脑后,面孔苍白却安谧。

  日光穿过交织的树叶,绿幽幽地落在她面上。光影斑驳变幻,逐渐游弋过她那乌黑的眉弓,挺立的鼻骨,还有带着点肃杀之气的薄淡的唇。

  林元枫靠坐着林中一棵参天古柏,静静看着玉无荒用朱砂将那数枚摆列讲究的金沙石连起,画出了一个形状清晰的阵。

  而后他直起身,拿起搁在玉守阶身侧的剑,深深吸了口气后,用力往阵眼一戳——霎时夺目的光华涌现,如浪潮般裹挟而来,摆阵的金沙石震颤不止,连周围的古树都止不住晃动起来。

  狂风席卷着飞叶四下飘舞,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林元枫不得不躲到古树后面,闭上了眼。

  待光华散尽,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再睁眼看去时,就见原本平躺在法阵中间的玉守阶赫然盘腿端坐着,紧阖的眸子缓缓睁开。

  二人都知道,此时的玉守阶不再是玉守阶,而是某位不知名的青晏仙祖了。

  那微微低敛着的清眸里尽是阅尽山川的深邃和淡泊,仿佛任何事都无法在里面激起涟漪。

  仙祖淡淡看向他们,问话的声音空灵而慈悲,如风一般穿过寂静的幽林:“求阵者何人?”

  玉无荒跪下,行拜了叩头大礼,恭敬道:“青晏第四十九代弟子玉无荒,贸然布阵,只为求仙祖垂怜,救弟子的师妹一命。”

  “你的师妹?”仙祖顿了顿,感受到什么似的,明白过来,“是要救让我上身的这个人?”

  “是。”

  “她应是青晏的宗主吧,既是宗主,怎么会连性命都丢了?莫非,是遇上了什么难缠的邪魔?”

  仙祖字字轻缓,却如诘问,无端让人出了一身冷汗。

  林元枫默默将身子缩到角落,免得自己太显眼。

  “并非邪魔所为……”玉无荒只说,“隐情难言,但求仙祖救她一命。”

  “医死人药白骨,皆违常理,若强求,则须付出代价。”仙祖不紧不慢道,“有道阵法名曰释心阵,或许可以叫她起死回生。只是,她可有心爱之人?”

  玉无荒稍稍抬起头,朝林元枫这投来一眼。二人对上目光,皆是微顿。

  “……有。”他说。

  “可在这里?”

  “在。”

  “那此阵便可用。”仙祖看着他道,“进阵之后,若能除去阵中心魔,便能平安出阵;若不能,就得一命换一命。死了的活过来,活着的死去,如此,可考虑清楚了?”

  玉无荒再次瞥向林元枫,似是有些犹豫。

  林元枫莫名会过意来,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往地上又叩了一礼,沉声道:“请仙祖赐阵。”

  仙祖闻言,不再多话,只颔了颔首,袍袖一挥,眨眼间便有浓郁的白雾自四面八方涌来,如槐蚕吐出的茧丝,缓缓伸向古树后面的女人。

  林元枫低头,神色平和地看着这片白雾将自己重重裹住。雾气不温不凉,好似柔软的水,逐渐漫过她的意识,叫她模模糊糊地昏睡过去。

  阖上眼睛的那一瞬,她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和迷惘,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赧意。

  ……看来玉守阶这家伙,还真的很喜欢她呢。

  她微微扯了下唇,笑得无奈,很快便陷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渐渐的,感官复苏,仿佛有盏明灯在眼前慢慢指引着她向前走。

  林元枫麻木地朝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白茫茫的空间充斥进刺目的天光,她不免呻.吟一声,有些痛苦地抬起手遮挡光源,眼皮也随之急剧颤动起来。

  再睁眼时,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大轰鸣声响彻耳畔,冷飕飕的风送来微咸的气息,皮肤湿漉漉的,被水汽濡湿了一般。

  她困惑地眨了下眼睛,待完全清醒过来,留意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后,身体猛地一僵——

  这场景分明是……

  林元枫眼瞳紧缩,只觉不可置信。僵滞片刻后,她才垂下眼帘,看向了正在为自己处理小腿擦伤的女人。

  太阳能手电炽亮的光线下,女人微抿着唇,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加之细长上扬的尾睑,不说不笑的时候,显得很是阴郁冷漠。

  许是觉察到不对劲,她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林元枫默然不语,只别过头去,含糊地唔了一声。

  女人笑一笑,也不追问,继续专注地为她腿部的伤口上药。

  林元枫却愀然不悦,眉头深皱,在背地里用力磨了下后槽牙。

  这可是游戏世界,就算是入阵去除心魔,阵法里头的场景不应该是关乎她选择的这个角色的吗?

  明明在入阵前,她还甚是淡定地想,反正这释心阵中会出现的也只是南臻的心魔,她只有这具身体的记忆,并未承有她的情感,所以不管阵里出现了什么样的画面,她都可以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应对,而眼下却……

  林元枫不由得攥紧手电,光线随之晃了晃。

  这算什么?侵.犯玩家的隐私吗?哪怕这种游戏是在她的潜意识里进行的,也不应该通过窥取她的记忆来制造幻境。

  但是……

  她顿了顿,又有些心不在焉地觑了一眼身前的女人。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记不得眼前女人的模样了,哪怕某日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自己恐怕都认不出来她。

  于她而言,那一瞬的心动才是最刻骨的,至于这个让自己头一回动了心的女人,无论她如何去努力回忆,能想起的,都只是一个朦胧的样子罢了。

  而此刻在这个幻境里,女人的模样却异常清晰,离得这样近,甚至能看清她鼻梁上生着的一颗浅痣。

  为什么?

  明明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为什么这个幻境还能将她的样子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她就这样呆呆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女人为她处理好伤口,而后用毯子裹住她,轻声道:“睡吧。”

  寥廓无垠的夜空黑魆魆的,乌云如鱼群堆叠,遮住了所有的光亮。海岛附近的海水却粼粼泛着幽光,一下接着一下,拍打着密布椰子树的岸边。

  二人紧紧相拥着,林元枫困意突起,却强撑着睁着眼睛,默默留意身侧人的动静。

  这便是,她的心魔么?

  她不禁苦笑,眼神却很沉静。

  没过多久,女人便睡着了。她在旁静静打量着她,冷不丁间,女人微微张嘴,呢喃道:“阿枫。”

  仅仅是一个称谓,语调就分外缠绵,勾人的亲昵。

  林元枫:“……”

  不愧是心魔,不可能按着记忆原原本本来一遍,总要暗暗引诱她点什么。

  果不其然,画面飞速一闪。仍是这般宁静的夜,火堆在不远处噼啪燃烧着,横摆着一方木架,而架上被削尖的树枝叉起的烤鱼,已经被吃的只剩下骨头了。

  这样的场景,她也不陌生。

  她原本想保持沉默,嘴却不受控制,向坐在面前的女人洋洋洒洒倾吐了许多话,连喉咙都发着紧,心跳早已紊乱不堪。

  待说完后,林元枫有些懊恼地咬了下唇——这一段记忆,她不愿意再经历一遍。

  正等着女人拒绝,然而出乎意料的,她竟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珠映出火光的暖意。

  “好。”她温声道,“等救援的人来了,等我们回去,我们就在一起。”

  林元枫却皱眉:“你不应该拒绝的吗?”

  女人微愣:“我为什么要拒绝?”

  林元枫看着她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一时气闷,不开口了。

  “阿枫……”女人忽然攀缠过来,蛇一样,在她耳边柔柔道,“你的猜想没有错,我也是在意你,喜欢你的。我现在答应你,你不高兴吗?”

  林元枫闭了闭眼,只说:“你没有答应。”

  女人笑起来:“我答应了。”

  “你没有。”她回头,冷冷地瞪着她,“第二天我们就分开了,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你忘了吗?”

  “你是在因为这个埋怨我吗?”

  女人依旧笑着,冷淡的眉眼舒展开来。

  “那么现在,我们一起走,你愿不愿意?”

  场景遽变,偌大的轮船停靠在岸边,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站在她们身前,耐心地等待着她们。

  “阿枫。”女人倏地隐去笑意,面色肃然道,“你要不要来我的世界看看?”

  林元枫只看着她,不动。

  “不愿意来吗?”

  女人伸出一只手。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不想了解我的事吗?”

  她循循诱哄着,用这张曾让她心跳失律的脸。

  “我的真实名字,我的身份背景,还有这艘船为什么会来接我,我又为什么拒绝你……这些,你都不想知道吗?”

  林元枫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女人忽然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场景又是一变。

  那短短几日的朝夕相处不断在眼前浮现。一会儿是她们裹着毯子仰望海上的星空,一会儿是她从高大的椰子树上不慎摔落下来,被女人紧张地检查伤口。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混乱起来,唯有从指尖传来的温度,那样服帖,那样叫人心安。

  终于,林元枫咬牙,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向海岸跑去。

  面前却再次出现了那艘轮船,女人淡淡站在那群人前面,面容竟变得模糊起来。

  “跟我走吧。”

  她向她伸出一只手,嗓音也有些飘忽,正如此时翻腾的浪声。

  “阿枫,来我的世界吧。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对谁动过心,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林元枫闻言,却蓦地嗤笑起来:“我没有在等你。”

  女人一顿。

  “……当然,也没有试过去找你。”她又缓缓道。

  比起躲避,直面才是最有用的。况且,那段往事她早就应该释然了,不是吗?

  “这段经历我很珍视,但也只是珍视而已。对你,我并没有非要不可的执念。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连你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况且,心动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只能说明,我很喜欢你这类人。”她说着眯了眯眼,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如果,遇见了和你相似的人,我想我也是会动心的。”

  女人如鬼魅的影子立在那,一动不动地静默片晌,才幽幽开口问道:“那你遇见了吗?”

  “什么?”

  她走近一步,审问一般的口吻:“那个和我相似的人。”

  林元枫捻了捻手指,半天,才说:“算是遇见了吧。”

  “你动心了?”

  林元枫却一时无言。

  动心吗?

  应该算是吧。

  毕竟在澄明山顶的泉水里仰头吻向玉守阶的时候,自己也有一刹那的意乱情迷。

  虽然这只是虚拟世界,但心动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她无法否认,也懒得去否认。

  许久,她才点了点头,道:“嗯。”

  女人僵在原地,冻结了一般。她的面容模糊不清,连身后的场景都像是被濛濛雾气笼罩,再不如方才真切。

  林元枫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主动走上前去,对她笑了一下。

  一个放松的,毫无遗憾的笑。

  “虽然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但我依然很感激你的出现。”

  倘若现实生活里她们真的能再见一面,这些或许就是自己想说的话吧。

  “……你的名字就算是假的,也很美呢。”

  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了那个萦绕在她心口多年的名字。

  在她念完的瞬间,周围场景骤然化为白雾,那承载着她隐秘心事的海岛,还有那时不时让她想起的女人,都在猝不及防间悉数消散了。

  林元枫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承托起她,如剥茧抽丝般,渐渐能感受到自己在呼吸。

  眼皮急剧抖动两下后,她才睁开眼,就感到腰身被人紧紧勒着,整个人埋在一个柔软冷香的怀抱里。

  “……”

  短暂的怔然过后,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抬高手,摸了摸将她抱在怀里的女人的下颌,露出了点虚弱的笑意。

  玉守阶却反扣住她的手腕,拇指压在她的茎突上。摩挲几下后,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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