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混沌着, 粘黏着,只零零星星听见点凄冷的风声。再后来,身子忽地一轻, 那风声也就彻底销声匿迹。

  如浑浊的镜面被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般,僵麻的感官逐渐回笼。林元枫睁开眼, 唇沿才掀开一点缝,便觉干涩的沙子簌簌灌了进来。

  她禁不住咳了几声, 气音嗬嗬, 如呕哑的夜鸟, 在枯败的枝桠上嘶鸣。

  将身子翻过来后,她甚是茫然地看了眼日光疏朗的天。

  这里是……

  她抬起手,用手背随意拭了拭唇角。余角倏然划过一抹艳丽的绯色,她猛地一滞, 不可置信地坐起身, 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

  呼吸不可自抑地紊乱起来, 林元枫稳了稳心绪, 将散落在身后的长发捋了一把握在手上。

  银色的,柔滑的, 如中天的冷月般粼粼放着光,却叫她遍体生寒。

  这分明是……绥狐的模样啊。

  喉管仍隐隐作痛,一个像样的字都说不出口。这具身体还是她自己的, 只是样貌却……

  她闭上眼, 暗暗催动变幻身形的术法,然而再睁眼,却是无济于事。那雪亮的头发, 还有绯红的衣袍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去。

  脑中蓦地闪过昏迷前绥狐癫狂的模样, 还有那句阴冷如诅咒的轻喃,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这就是绥狐说的,要还她的“礼”吧。

  林元枫捂住眼睛,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后,甚是疲惫地撑着沙地站起身来。

  面前黄沙蔓延数里,并不陌生,正是司幽鬼域外的荒漠,只是那道风口却不见踪迹,难不成,是随着绥狐的死一同坍塌了吗?

  不,应该也有那把魔剑从中作祟的缘故。否则单凭绥狐的力量,应该做不到将整个鬼域都埋葬的地步。

  她仰起头,站在炎炎烈日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向。

  绥狐已死,玉守阶便不会被她害得走上原来的结局,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按理说可以直接退出这个世界了,只是……

  她轻轻抚过下唇,动作很慢,仿佛在留恋着什么似的。

  ……再去见玉守阶一面吧。

  她,应当能认出自己吧。哪怕自己说不出话,单凭行为,她应该也能猜出自己并非绥狐。

  毕竟,当初在北枭王宫时,自己都暴露了邪魔的身份,对方都没有杀意。

  认不出的话,也无事。左不过死在她剑下,至少世人也会以为是她除掉了那个危害人间的魔物,给她最后再搏个好名声,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林元枫深深吸了口气,迈开僵硬的腿才走了几步,忽见远处寂然苍天下,有数柄长剑破空而来,势如流星。

  瞬息剑阵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清正飘逸的灵修,而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仅有三四日不见的玉无荒。

  他身侧还有一老者,穿一身暮云灰镶滚黑布的大褂,双目矍铄,眉紧紧压着,整个人也像是被什么压着似的,看着很是古板肃冷。

  众人的目光紧紧钉着她,刀一样锋利,显然早已发现了她的存在。

  林元枫自知不妙,正欲飞身离去,玉无荒身侧的那个老者遽然一甩宽袖,竟从袖中泼出一条铁蛇似的长鞭来。

  但听咻的一声,鞭风凌厉,直直朝她袭来。她本能地往旁边躲去,不料那鞭子竟识得她的行踪,死死咬住她不放,躲也躲不掉,眨眼间便勾缠住她的双臂,将她牢牢锁住。

  紧随其后的,便是玉无荒掷出的一把细长的剑。

  林元枫被长鞭锁住,难以动弹,遑论躲避,只得眼睁睁看着这把剑洞穿了自己的肩肉,疼得她不禁浑身一抖。

  低头看去,血顺着莹洁的剑尖淅沥流下,滴滴分明,隐没进绯红的袍袖里。

  而身前足音阵阵,那群人正在谨慎地接近她。

  “初淮,昨夜偷剑的也是她吗?”玉无荒冷声问。

  后头的玉初淮道:“她未现出原身,用的是师姐的模样,原先我们还以为,师姐是被她给吞食了呢……”

  “守阶无碍。”玉无荒淡淡打断他。

  “那她是如何变得了师姐的模样的?”

  “这个暂且不知。只是看样子,剑似乎不在她身上。”

  玉初淮不免嚷嚷起来:“剑怎么会不在她手上?难不成,还有别的魔物在作乱?”

  “那把剑先不论,关键是这魔物,到处屠杀宗门,理当挫骨扬灰!”旁边那老者厉声道,“既然已将她抓住,那便尽早除去,这样无论她要做什么,就都做不成了!”

  他话音刚落,鞭子倏然一紧,几乎要绞进她的皮肉里。林元枫只觉脑袋跟着嗡嗡作响,片刻便失了所有力气,狼狈地跪坐了下来。

  玉无荒睨她一眼,伸手拦了拦那欲要动手的老者,温声道:“师父,他们都说了,那剑古怪得很,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它的下落总得弄清楚,况且,就算要处死她,也应当在刑台上,好让大家安心啊。”

  老者冷哼,拂一拂袖,不动了。

  不光他们,其余人亦在议论纷纷,说话间,却有弟子前来禀报,说是鬼域的入口不见了,情况瞧着煞是诡异。

  他们自然以为这也是她搞的鬼,便来逼问。林元枫一个字也答不出,只从垂落的银发间,露出一双狭长冷魅的狐狸眼幽幽看着他们。

  那目光平静而宽和,一如这片广袤的荒漠,无怨无恨,根本不像是在看要杀她的人。

  玉无荒离她最近,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似乎在困惑为何今日的她这么好对付。

  许久,他才清清嗓子,不徐不疾道:“先回宗门吧。”

  ***

  青晏仙宗的刑台在这一带颇有威名,仅有那些祸国害城、犯下弥天大罪的邪魔秽物,才会被扣在那上面当众处死。

  处死后身首分家,头颅埋在青晏宗下镇压,身躯则会被炼成骨器用于驱邪。

  而眼下,刑台三十三道长阶被一一洒洗过,映照出青碧的天,阶上高台赫然伫立着一座白玉门楼,剔透似雪,几乎融进那灿烁的天光里。

  光洁的楼柱上垂下数条细细的金链来,末端分别穿入那红衣银发的女人的腕骨、肩骨和椎骨间,如一张撑开的蛛网,将她严严实实地困锁其中。

  而高台底下则立满了人,黑泱泱一片,半点窃语也无,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等着她身首异处的那一刻。

  林元枫跪在冰冷的玉台上,头恹恹低垂着,与底下的人数目相望。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动弹,因而神情十分木然,眸光也是怔忡空茫的,仿佛魂游天外,事不关己。

  从被带回青晏起,就有人在不断地审讯她,逼问她屠杀那些宗门的目的,还有鬼域为何会突然消失,那把剑是否被她盗取,如今又藏在何处等等。

  她说不出话,只能沉默着。

  他们还以为是她嘴硬不愿说,便下了狠手。故而她浑身伤痕累累的,连面颊上都多了几道伤痕。

  这样的折磨实在不堪忍受,她发了狠,拼尽所有力气挣开束缚袭向附近一人,这才叫他们终于放弃审讯,直接把她送上刑台准备当众处死。

  这儿处于青晏山峰顶,日头毒辣,明镜似的高悬于空,照得峰顶不见一丝阴翳。

  那白玉门楼汇聚着明晃晃的光,似有万顷石凿落下,重重坠在她纤薄的肩胛上,叫她根本站不起身来,只能以罪人的姿态跪着,被金链吊起双臂。

  负责刑罚的长老正手握长斧,一步一步踏过台阶朝高台走来。

  林元枫淡淡掠过他,眼梢一抬,又越过人群,漫无目的地扫了一圈。

  ……要结束了吗?

  也罢,这样的结局,也差不多了。

  反正四处作乱的魔物一死,人心也能得以安定,一切将重归太平。

  至于心中那微妙的遗憾,只要不去想,就不会不甘。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即使看到那准备砍下她头颅的长老停在了她面前,面上也没有一丝波澜,只半阖眼,视线散漫地落在膝下玉台的纹理上,将要入眠似的,神色在天光下竟显得有些恬宁。

  那柄银质长斧的影子就投在她身前,斧面锋利,两弯月牙刃贴在斧后,似鱼的尾,窸窣游动着。

  风声渐嚣,那影也如受了惊的鱼,浮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冷不丁一声锵然脆响,似有金石相撞,整个刑台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短暂的呆滞过后,原本肃寂的人群忽然沸腾起来,夹杂着几声惊呼,很快,便有刀剑击挡的打斗音响起。

  就连那行刑的长老,见状都是一震,失声喊道:“守阶?”

  罡风阵阵,刑台撼动不止。不过一息间,形势遽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突然闯入刑台的人身上。

  林元枫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女人挥动长剑破开人群的冷冽模样。

  一道道人影拦在她面前,却又很快被她挥剑驱离。乌浓的鬓发凌乱,半遮亮得发狠的眸,那霜白的衣袍翻飞不定,如振翅的鸿鸟,没有被人群淹没半分。

  她紧抿唇线,腕骨翻转间,手中长剑不曾有半分停顿,招招悍厉,不多时便挣脱出众人的阻挠,朝高台这飞奔而来。

  林元枫身侧的长老早有防备,直接握着那柄长斧迎战,与她手中的长剑猛地一撞——

  “铮!”

  余波四扫,二人对上目光,皆是面沉如水。

  “守阶!”那长老呵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和这魔物勾结,即使违逆正道也要救她吗!”

  他正是昨日那位被玉无荒称之为“师父”的那位,看样子,他同样也是玉守阶的师父,故而他凌厉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试图劝诫的痛惜。

  玉守阶却恍若未闻,剑锋一转,迅速与之缠斗起来,手下丝毫没有留情面。

  那长老显然更心软一些,几招之下竟被她逼退好远,又是一剑过后,斧柄被拦腰斩断,而他也狼狈地捂住胸口,身形踉跄,差点跌下台去。

  玉守阶却是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瓷白的面上冷硬凝滞,不见丝毫起伏。

  将他击退后,她随即把剑一竖,霎时飞出诸多剑影,环绕着她们急速旋转着,硬生生将她们与青晏众人隔开。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了眉眼,转头,看向了白玉门楼下吊着的女人。

  林元枫眼瞳紧缩,怔怔看着玉守阶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

  静静凝视她一瞬后,她伸手,将她散落的银发拨去。

  林元枫见状,心头不禁颤了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玉守阶,行为如此狂乱疯魔,那乌深深的眼里却尽是哀戚,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悲恸的、愤恨的,甚至是依恋的。

  天地静穆,对方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嘶哑着嗓子,缓缓问了这么一句:

  “你这次,又要替我死去吗?”

  “……”

  林元枫动了动唇,有些茫然地蹙起眉。

  玉守阶却垂眸,轻轻苦笑了一下。很快,她便挥剑斩断了那些束缚着她的金链,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动身向外跃去。

  与此同时,那数道剑影轰然爆裂消散,缭乱的光影中,被拦在外面的众人齐齐追击而来,却晚了一步。

  残风呼啸,越过白玉门楼的刹那间,林元枫微微抬起头,看见了万缕天光落下。

  滚烫、灼热,刺得瞳孔微痛。

  仿佛有谁无从诉说的心思,从那剔透的玉柱里悉数折射了出来,虽不磊落,却是再难隐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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