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我不信!”黄衣女子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你明明,你明明……”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 像是想要抱住他再求一求情,亦或是想直接刺穿他的心脏, 让他与自己一起永眠于此。

  “仙姑,救命啊!”管家慌忙疾呼。

  在她的手碰到李胥之前, 一道凛冽的剑光划过, 她背上陡然受了一剑, 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只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哼。

  林元枫暗叹,用余光扫了眼玉守阶后,微诧。

  明明挥出的剑势那样狠厉, 剑的主人面上却不见丝毫肃杀之意, 反而眸光散漫, 似是在沉思什么, 总觉得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像就连这一剑,也只是她听见有人呼救本能挥出的罢了。

  “胥郎, 胥郎……”黄衣女子忍痛哭诉,勉力撑起身子朝他爬去,固执地要寻求一个答案, “我走之后, 你有没有找过我?”

  “找过又如何?”李胥不顾管家的阻拦,缓步来到她面前,冷冷瞪着她, “我总不能也跟你一样, 变得这般不人不鬼吧?”

  他俯身, 从身侧捡起一柄被假道士们扔了的桃木剑,而后握着它,用力往她裂开的后心口刺去!

  木剑无灵,这一刺对她其实没什么伤害。

  但女子怔怔看着他的动作,急剧地痉挛一下后,开始痛苦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眼珠子也逐渐变得浑浊,再不复刚刚的清明。

  她半天没动,死去了一样,连声音也无。

  片晌,化作了点点流光,随风而逝,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与此同时,李胥扶额皱眉,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久缚于他身上的一道枷锁突然被解开一般,原本苍白的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

  “仙姑,仙姑。”管家小声叫着玉守阶,问她,“她这是死了吧?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嗯。”玉守阶收了剑,眼眸低垂,“她自毁魂脉,确实是死了。”

  管家瞥着流光散去的方向,松了口气,感慨道:“怎么就成了厉鬼呢?分明之前,之前她还……”

  他顾忌着他家少爷的脸色似的,倏地一顿,没再说下去了。

  玉守阶凉凉睨他一眼,道:“她不是成了厉鬼,而是被人炼尸成魔了。”

  “炼尸成魔?”管家瞬间愣住,“什么意思?”

  玉守阶却不欲多谈,只将视线转向李胥,叮嘱道:“待会我给你们写道符,你们拿来泡了水,再用杨枝蘸着将府里清洒一遍,如此,可去这邪祟留下的秽气。”

  李胥闻言将手上的桃木剑随意抛去,嘴角轻扯:“有劳了。”

  黄衣女子逝去后,他又恢复了方才在亭子里懒看假道士们做法时的闲适,仿佛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根本影响不到他。

  林元枫见状嗤了一声,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却冷不丁瞥见凉亭旁的那棵树上似乎站着个人影。

  她惊了一惊,然而再定睛望去时,树冠那空空如也,唯有一树红花被风吹得如浪翻涌。

  或许,是她狗眼昏花看岔了?

  林元枫努努嘴,也懒得深究。

  事后她们得到的酬劳不可谓不丰厚,玉守阶没有婉拒其中半件,统统收下了。

  管家将赠礼和银两装进两个布袋里,由锦绳系在一起,搭在了林元枫背上两端,让她驮着。

  四下没别人,他弄完这一切后,对玉守阶悄悄解释道:“那姑娘啊,原是郎花苑里的琴伎,我家少爷年少时去那里游玩时与她相识。”

  “郎花苑?”

  “仙姑是外地来的吧?”

  “嗯。”

  管家说:“这郎花苑是梅州城内一处有名的寻乐处,琴棋书画,茶曲舞戏,样样皆有,城里的公子哥都爱去那消遣。”

  “那他们相识之后呢?”

  “嗐,还能怎么样?就像戏本里写的那样,二人私定终身,我家少爷闹着要娶她呗。”管家思索片刻,才继续道,“我家老爷自然不肯,要断了他俩联系。当时闹得可厉害,少爷直接要净身出户。后来,后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家老爷没辙,使了个卑劣的法子,对那姑娘说少爷要另娶千金了,给了她百两银子让她离开了郎花苑,之后,老爷他又对少爷讲,那姑娘拿了百两银子,去会老家的情郎了,两人这才分离。谁曾想,老爷才松了口气,少爷他竟投湖了,救起来后性格也变了许多,都是这般不冷不热的。”

  玉守阶眉心一攒:“按理说,李公子不是还惦念着那姑娘的吗?为何刚才……”

  管家讪讪道:“唉,不惦念,真不惦念了。”

  原来那姑娘离去第一年,李胥确实冷冷淡淡的,不理人。

  但第二年,他又去了趟郎花苑,苑里来了好些新的琴伎,有的样貌和那姑娘差不多,有的性子和她也差不多。

  他在那待了整整三天三夜,回来后,就将那些画有那姑娘模样的画像全给烧了。

  他说,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类姑娘,并不是单单这个人。她走了,总有新的来,总有可代替的,一样新鲜,一样欢喜,没什么可要死要活的。

  玉守阶听到这,面色微变,半天才淡声道:“是么?那你家公子活得倒是通透。”

  林元枫正颠着身上的两袋重物,表情不太好看,闻声抬了抬头,正好撞进玉守阶的视线里。

  她目光不知为何落在她身上,眼神有些古怪,深沉幽寂的,还夹杂着点说不出的闷。

  林元枫见状困惑地偏了下头,玉守阶便旋开眼皮,又问那管家:“当年的误会,你既清楚,不偷偷告诉你家少爷?”

  “用不着我告诉,我想,少爷他应该自己后面也想明白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就算是误会,也得当作真的,何必纠结。纠结多了,人也苦痛。”管家无奈道,“就是没想到,这姑娘竟莫名其妙死了,还被人,被人……”

  那四个字他估计是嫌晦气,噤声了。

  玉守阶淡淡敛眸:“嗯。”

  “那仙姑,慢走。”

  “好。”

  回程路上,凉风乍起。青石板压着那一脉幽幽河水,河面被风吹得波澜横生,漾开数里水纹。

  细长的柳枝也随风作乱,时不时抽打她们两下。

  玉守阶捉住其中一条,停下了脚步。

  她单薄的衣袍微微鼓动着,唇轻抿,似乎有点低落。这一点情绪如浓稠的墨,浸染在她寂寥的眉眼间。

  林元枫静静看着,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揪了下,不疼,但莫名也让她跟着发闷。

  “怎么了?”她问。

  玉守阶轻轻吸了口气:“没什么。”

  她修长的手指一动,从手中的柳枝上扯下一片细细尖尖的柳叶来。

  她把柳叶放到嘴边,咬住,目光放远,似是追忆。瞬息,唇间便泄出了几息气音。

  吹了一会儿,她似乎是觉得无趣,低头笑了下后,将叶片随手扔了。

  林元枫又问:“这是什么?”

  玉守阶道:“曲子。”

  “我知道。”她回忆了下那气音的旋律,“是什么曲子?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乱吹的。”

  玉守阶一脸平淡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林元枫只觉身子一轻,那道障眼法又在无形之间加注在了她身上。

  “走吧。”玉守阶说完,将她驮着的两袋重物拎起,长长的锦绳在她臂弯间绕了两圈。

  林元枫只觉莫名其妙,“哦”了一声后,也不多问,乖乖跟上她。

  一人一狗慢慢往回走去。路过那攘来熙往的闹市时,她鼻尖一动,转眸瞧去,不远处有个卖烧饼的小贩,正在给烧饼裹上油纸,面前站了一圈等候的客人,围得那里水泄不通,想来他家的烧饼定是十分美味。

  林元枫嘴一张,直接咬住了玉守阶袖口,让她停下。

  玉守阶低头看她一眼,又望向那个烧饼摊子,轻声叹道:“别咬,他们看不见你,只能看见我袖子突然翘起来,怪吓人的。”

  林元枫:“……”

  她松了口,玉守阶笑笑。虽然她没说明,但她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往那个烧饼摊去了。

  再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一包烧饼。掀开油纸的一角,浓郁的咸香扑鼻传来。

  林元枫趴在角落,免得有人踩到她,眼睛则一直盯着玉守阶看,神情还算矜持,只悄悄咽了口唾沫。

  其实从在这个世界睁眼的那刻起,她便始终感到腹中空辘辘的,灼热感难以消散。

  玉守阶朝她走来,趁没人注意,拿出一个烧饼快速地塞进了她嘴里。

  林元枫一口叼住,囫囵吞下后,只觉饥饿感未曾散去,不免蹙眉。她以为是数量的问题,便压低声音道:“再来两个。”

  玉守阶挑眉,索性背对着人群,手臂轻摆,将油纸包里的烧饼一个个喂给她。

  “这么好吃吗?”对方问。

  林元枫不知该怎么说,好吃是好吃,可为何,落进肚里一点饱食感都没有呢?

  她眯起眼,兴致也给这异样冲淡了不少,只嚼着嘴里的饼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玉守阶闻言,留了最后一个给自己,小小地咬了口后,点头:“是还不错。”

  吃过烧饼,又打听了附近的铁铺,托里头的铁匠给玉守阶打把剑鞘。

  事已至此,也不能要求多精美,凑合能用就行。玉守阶多给了些银两,那铁匠便允诺明日傍晚她们来取。

  待到客栈,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林元枫趴在菱花窗口,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幕。

  这儿的天,和在白沙地看到的天不同,更清澈,也更有生气。上有星子满天,下有灯火阑珊。这是专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在那发什么呆?”玉守阶冷不丁开口,“过来。”

  林元枫没动,只幽幽道:“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回头看她,两只毛茸茸的尖耳动了动:“今日那李公子问你出自何处宗门时,你不答。那我现在问你,你愿意说吗?”

  玉守阶眉眼微动,屋里点着一豆烛火,光线晦暗,她已脱去外衣,也解了障眼法,整个人融进烛光映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尊不沾世尘的玉像。

  她定定凝视她片刻,唇边笑意清浅:“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林元枫依言跳了过去。她身形庞大,弹跳间,带起一阵风,晃得烛火愈加黯淡了几分。

  玉守阶抬手接住她,抱着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膝上,慢慢揉着。

  “青晏仙宗。”她缓声道,“听过这个名号么?”

  林元枫老实地摇了摇头。

  许是狗的天性,她被揉得舒服,半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连这个都没听过。”玉守阶轻叹,突然双指一圈,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鼻尖,“你啊,都叫人怀疑你是怎么修出灵识的了。”

  林元枫嘟哝:“你现在说,我就知晓了。”

  “我不说,你在人间多走几趟就会知道的。”

  “其他人会说?”

  “嗯,青晏它……名气不小,你总会再听到的。”

  林元枫了然。

  冷不丁间,她想起了那个将她们带出白沙地的男子。

  那人与玉守阶之间必定有很深的渊源,但又想起对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犹豫一霎,还是没将这件事告诉给玉守阶。

  毕竟她手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一切行事最好谨慎,免得悄然间,把剧情拗到了一个自己无法转圜的地步。

  “所以,你是青晏仙宗的弟子?”林元枫回过神来,道,“那你的同门呢?你现在流落在外,他们不来寻你吗?”

  后面两句算是明知故问,那携玉怀剑的男子,分明就是她的同门。

  林元枫这样问,也是想看玉守阶反应如何。

  不料玉守阶却说:“不止是弟子。”

  林元枫:“哦?”

  “也还是宗主。”她淡漠的嗓音里多了点不难察觉的晦涩,“前任宗主。”

  林元枫给这两句话分别惊了两次,片晌才问:“为何现在是前任宗主?”

  玉守阶在烛火摇曳出的冗长影子里笑了笑,温沉道:“你真的想知道?”

  林元枫点头。

  “那便上床来吧,我有些乏了,躺下来再给你讲。”

  林元枫又点点头,还自觉过去把烛火扑灭了。

  她发现这具身体夜视能力还挺强,熄灭烛火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到了床榻边。

  玉守阶已经躺下了,墨发泼散在方枕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懒懒看她。

  林元枫刚爬上去,就听见玉守阶突然问了句:“你会化形吗?”

  她一愣:“什么形?”

  “人形。”

  林元枫直截了当地摇头:“不知道。”

  她其实想说“不会”的,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就变了。

  玉守阶道:“不会化人形,也是好事。”

  “为何?”

  她用长指一下一下拨弄着她的狗耳朵:“像你这类妖兽,要会化人形,需得食人血肉,开了戒窍才可。一旦食了人的血肉,就不再是简单的妖兽,而是邪魔了。”

  林元枫微顿,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这样也好,就是……”玉守阶说到这忽然停住。

  “就是什么?”

  “就是……”她云淡风轻地笑了下,“太可惜了。”

  林元枫:“?”

  她有啥好可惜的?

  还想追问,玉守阶却翻了身,背对着她道:“今天累极了,我先睡了。”

  林元枫:“喔。”

  她应完声后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你不是要和我说,你为何会变成前任宗主的事吗?”

  玉守阶不语,唯有呼吸声清晰可闻。

  林元枫探头觑她一眼,知道她这是耍赖不说了。

  也不觉得生气,只有点好笑。

  看着如此冷情冷性的人,居然也会逗这样的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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