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庭院, 一行人往那李公子的寝卧走去。

  这宅邸看得出有些年份了,墙沿偶尔生着青苔和斑驳的霉,似乎常年浸在雨雾里, 看着灰蒙蒙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精致阔气。

  “府上除了下人, 只有公子一人吗?”玉守阶淡声问,“为何不见公子的其他家眷呢?”

  李胥恹恹一笑, 道:“家父在外行商, 而家母在我年幼时便因病早逝。除此之外, 我还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了。”

  玉守阶睨他一眼:“那公子没有娶亲吗?”

  “没有。”他抿了抿唇,头也跟着微微侧了过去,并不解释自己年岁到了为何不娶亲的事, 看样子是不愿多说。

  玉守阶亦不追问, 转而目光悠悠地望向前方。

  林元枫走得慢, 稍落后于几人, 兀自欣赏着这座宅邸的布置。

  在跟着他们穿过一条曲折的抄手游廊后,很微妙的, 她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阴森森的腐木味。

  起初她以为是府上栽着的那些树木枝叶腐烂的气味,并不怎么在意。

  但越往里走,这味道就越清晰。

  闻得仔细了, 才发现它并非木头腐烂那么简单, 更像是肉糜被捂闷久了发出的腥味。

  待到李公子寝卧所在的那座院落时,气味浓郁不去,直直窜进她鼻腔, 叫她下意识皱起了眉。

  林元枫再忍受不住, 开始在前院里游走, 四下徘徊着以找到这味道从何散出。

  其余人见状难免被引去注意,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仙姑。”管家叫了声玉守阶,惊奇地发问,“您的爱犬这是在做什么啊?”

  玉守阶默了一默,才道:“应是在找那邪祟。”

  “找?”管家呐呐道,“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灵犬。”

  林元枫翻了个白眼,并不理会他们。只可惜她嗅遍了每一处,都没找到那味道散发的源头。

  而玉守阶执着剑,站在屋前廊下,眸光微动,也在巡视着四周。

  “少爷,说不定那东西就躲在您屋里呢。”管家在旁轻声建议,“不若我们将您的房门打开,进去看看?”

  李胥淡淡地点了点头:“嗯。”

  管家便上前去将屋门推开,做了个手势,对玉守阶道:“仙姑,请。”

  玉守阶闻言却不动,静静在原地站了会儿后,头微抬,看向了那几盏悬挂在廊檐上的那几盏白玉琉璃灯。

  宝盖垂有流苏,每一盏灯面都用了朱砂、赭石、藤黄、石青和铅墨五色彩绘出了各式花鸟虫兽。光看着,都能想象出它在夜里点起火光时的璀璨剔透。

  她握着剑柄,抬高手,用剑尖轻轻顶了顶其中一盏灯笼,问:“这是几时挂上去的?”

  李胥不作声,倒是管家开了口:“这几盏灯笼都是我家老爷去外地行商时带回来的,大概是四月前的事了。”

  “四月前?”玉守阶收回手,意有所指,“公子是三月前开始频繁做梦,前后间隔才一个月。”

  “灯笼有问题?”李胥忍不住皱眉,“怎么会,我爹经常带东西回来,以前从不见出过什么事。”

  玉守阶不语,察觉到什么似的,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了往这走来的林元枫身上。

  对视一瞬后,林元枫移开目光,径自越过她,来到了挂在走廊最右端的那盏灯笼下面,湿漉漉的鼻子动了动。

  随后,她转头,幽绿色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玉守阶看。

  意思很明显,这盏灯笼有问题。

  众人见状纷纷屏息望向这盏灯笼,一时间静得甚是诡异。

  玉守阶迈开步子,不徐不疾地朝走廊这头走来。

  来到林元枫身侧后,她停下脚步,伸出指尖慢慢描摹过灯笼上的纹理。

  乍一看灯面上画的是一丛含苞待放的绯红牡丹,但离得近,才能瞧清它画的是一位半卧在地的美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元枫总觉得这灯笼在玉守阶没碰到它前颤了颤,似是在害怕。

  她眯了眯眼,身体本能戒备地绷紧。

  那股腐烂的肉糜味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的。莫名的,她觉得很熟悉,这样的味道像是闻过无数遍。甚至就连这灯笼,她也觉得在哪里看过无数遍。

  突然,玉守阶收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举起长剑,无端清风起,淡青色的剑气顿时环绕她周身。剑身随之一倾,一道凌厉的剑气瞬间破空而出,狠狠朝这灯笼劈去——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陡然响起。

  灯笼未有丝毫破损,里面的烛火却自己点燃了起来,扑朔不定,而那道剑气穿破灯面,绕着这簇烛火不断旋转着,似是在追逐着什么。

  只见烛火剧烈地抖动片刻后,竟“噗”地一声跃出灯笼,像一尾跃出池水的鱼,横冲直撞地往院外飞去。

  玉守阶眉眼一冷,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提着剑追着烛火跑了出去。

  林元枫原本还想在旁边悠悠哉哉地看热闹,见状不免叹了口气,认命地追了上去。

  “哎,少爷!您别去,危险啊!”管家焦急道,“你们几个快跟上,护好少爷要紧!”

  她闻声回头,李胥他们竟也紧随其后。

  不过她四条腿,跑得当然比两条腿的快。

  甚至跑过玉守阶,堪堪追上了那簇乱窜的烛火。她伸长爪子用劲一拍,直接把那烛火拍到了地上。

  玉守阶见状加快脚步,同时执剑一挥。

  离剑的汹涌剑气猛然冲向烛火,将它冲得七零八散。

  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玉守阶止了步,衣袍被剑气吹得猎猎作响,冷冽的眉眼微敛,静看那簇烛火渐渐平息下来,眨眼间,它便化作了一位黄衣女子。

  林元枫退后几步,抬眸扫了眼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们又来到了李府大门后的那座庭院里。

  而八仙桌上点着的数炷檀香已经燃尽,在铜炉里铺了层浅浅的灰。

  那烛火所化的女子捂着脸,蜷在地上尖叫了会儿后才没了声。

  但她仍用手死死捂住脸,整个人弓起身子,想要躲起来似的。

  玉守阶没给她躲藏的机会,捏诀双指一弹,便叫她不受控制地放下了手。

  那一瞬,莫说身后匆匆赶来的李胥一行人,就连玉守阶,看清她的模样后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的皮像是被活活扒了下来,面上血肉模糊,已经结了层淡白色的痂,几乎看不清五官的形状。

  管家倒吸一口气,赶忙将他的少爷往后拽:“少爷,当心啊!别过去了!”

  李胥“嗯”了一声,再不复方才淡然平静的模样,瞳孔微缩,显然也是被骇到了。

  但其他人都把眼睛闭上了不敢看,唯有他,虽被管家护在身后,头却探了出来,紧紧盯着那黄衣女子看,像是要确认什么。

  玉守阶松开眉心,手一放,长剑指着地上的女子冷冷沉沉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作祟?”

  “道长饶命!道长饶命!”女子嘤嘤哭道,与那面目全非的模样不同,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如珠落玉盘,“奴家无意害人,还请道长手下留情。”

  林元枫回头觑了眼李胥,却见他眉头紧皱,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神情看着很是复杂。

  “既然无意害人,又为何躲在这灯笼中?”玉守阶又问。

  女子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那双眼睛瞪得很大。

  她面容可以称得上狰狞,眼睛却黑白分明,盈盈含泪,单看这双眼睛,便难免叫人于心不忍。

  但玉守阶语气未变,锋利的剑尖向前逼近了几分:“说。”

  “且慢。”李胥突然开口,走出管家身后,来到了她们身边。

  他垂眸,和那黄衣女子目光交错,轻声道:“我认得她。”

  玉守阶不动,只把头偏了一偏,听他解释。

  李胥说完这句,却没有说下去了。

  他神情再不似方才那样复杂,归于平和,就这么无悲无喜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人。

  黄衣女子听了他话,肩膀却一颤,眼里的泪蓄得更多。

  “胥郎。”她哽咽道,声音甚是激动的,“你还认得我,我就知道你还认得我。”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那些梦,就是因你而起吧?我现在才记起来,梦里的人,就是你。”

  女子闻言一滞,倏然低下头去,似是心事被戳破的无所适从,但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李胥。

  “胥郎,不想梦见我吗?”她语气幽幽,如咽如泣,“一别五年,再见时,你为何,为何……”

  她蓦地哽住,不知怎么说下去似的,呆呆坐在原地。

  林元枫在旁观望着,也觉得古怪。

  听二人对话,他们像是一对分开多年的相好。但如今再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

  按理说,李胥不该先惊奇地问她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然后悲痛惋惜,与她共话重逢的吗?

  为何,他的态度这样,这样的冷淡?

  就好像他早就猜到了一直作祟的邪物有可能是谁,眼下看到了,只不过验证了自己的那个猜想罢了。至于别的情绪,他似乎没有。

  她不解地转过头,目光对上玉守阶,后者眸光浅淡,无猜疑,也无忧惑。澄澈清明的一双眼睛里,唯有她的倒影。

  林元枫心头不知怎么的,重重跳了一下,只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我为何想要梦见你?”沉默片刻,李胥终于开口,只是那声音比起女子的呜咽,听起来真是冷冷淡淡,甚至带着几分诘责,“你莫名其妙找上我来,叫我夜夜入梦,是想将我困在梦里吗?困在你精心编造出的,那一个个与你成亲相伴,携手白头的梦?”

  “那样的梦,胥郎不喜欢吗?”黄衣女子仰头看他,血涔涔的脸上满是泪水,她语气明明那么固执,姿态却很是卑微,“那时在郎花苑,胥郎不是和我说过,愿以庭前相思树为证,与卿白首,朝夕不离的吗?我们如今已再无可能过上普通夫妻的日子,只是梦而已,胥郎也不肯成全我吗?”

  “如果只是梦,你又何必叫我白日醒来一忘皆空?”李胥语调微扬,寒气森森道,“你分明是不想叫我察觉。至于不想叫我察觉到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

  他的面色始终是异于常人的白,浸在病气里一般,人也总看着疲倦无力。

  想来,这女子说无意害人也是假。李胥这副病怏怏的弱气模样,分明就是她害的。

  “我,我……”黄衣女子惊慌失措地开口,想要辩解,但嘴动了半天,却是一个辩解的字都说不出。

  良久,她忽然沉沉一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般,苦涩道:“是,我是想让你死在梦里,这样我们就不用阴阳两隔,我也能真正地与你长相厮守了。”

  她就这么跪着,膝盖朝前挪了两步,那双干净的眼睛渴求地仰望着他。

  “胥郎,胥郎不是也在想着我吗?”她喃喃,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话,“你至今未娶亲,难道不是在等我吗?我回不来了,你不想来陪我吗?胥郎……”

  李胥低眸看她,眼神却极凉薄,跟在看一样物品没什么区别。

  “我未娶亲,并不是在等你。”他冷声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就忘记你了。既然你我从前无缘,现如今更不可能有,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黄衣女子闻言,原本瞪大的双眼睁得顿时更大了,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哭着朝李胥爬过去,想要抓住他的腿,“我为了见你,日日夜夜都在祈祷。你不知道当我这盏灯笼被你爹带回去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也在等着,盼着。胥郎,你好无情啊……”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我没让你等我。”李胥淡淡往后退了好几步,不让她碰到自己,厌弃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开口,“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倒是希望从未遇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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