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铁铺那取了剑鞘, 已是黄昏。

  长剑入鞘,发出锵然一声清鸣。遥遥天色晦瞑,已有人家在门前点起灯笼来。

  玉守阶将剑璏卡进束腰后, 抬头望向远处,目光悠悠。

  片刻, 信步朝前走去。

  林元枫正在角落舒展着身体,见状赶忙跟上, 随她隐入人流中。

  “要去那个凫鹭屿了吗?”她懒懒打了个哈欠, 含糊不清地嘀咕, “得找个清净地画阵吧。唔,去那条巷子里怎么样?里面应该没人。”

  玉守阶却轻声说:“现在暂时还去不了。”

  “为何?”

  “灵虚气浮,得找个地方打坐补灵。”

  林元枫眨了下眼睛:“是……灵力不够用的意思吗?”

  “嗯。”

  她顿时觉得稀奇:“这,灵力也会不够用啊?”

  “自然。”玉守阶随手握住剑柄, 指腹在上面重重摩挲着, “万物皆有度, 灵修亦是如此。除非修炼成仙, 灵力方可与天地同源,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

  “成仙啊。”林元枫喃喃,接着笑了,偏过头去看她, 又问, “那你有见过仙吗?”

  玉守阶闻言竟沉默了。

  她们慢慢走进人影喧嚣的闹市街头,灯笼一盏挨着一盏被点亮,如游龙行江, 整条街灯火如昼。

  在经过这条长长的街市期间, 她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出了街口, 行至一处四横交错的里坊时,才又听见她那低低泠泠的嗓音响起:“算是见过吧。”

  “算是?”林元枫听见这个回答后哭笑不得,“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怎么还有算是一说?”

  玉守阶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一声。

  林元枫在愈渐浓重的夜色里打量着她的神色,沉吟一瞬,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就是讲起来有些复杂。”光影阑珊,浮动在玉守阶脸上,连那面色都被映衬得诡谲不明。

  她垂眼,似是斟酌,片晌才开了口,“成仙之后,无身无形,仅剩受想识行四质游于天地。莫说常人,就是仙门弟子,要想见到仙,也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各个仙门的宗主会特别些。”

  “唔,特别的意思是?”

  “可列问仙之阵,求问自本宗飞升之仙。”玉守阶说着脚步一转,走向一处黑黢黢的墙根,“问仙阵有三。一为木阵,求得仙谕;二为石阵,与仙共话;三为金阵,请仙降身,代除邪魔。”

  林元枫停下步子,就站在原地看她:“那你是,三阵都问过了?”

  玉守阶则轻描淡写道:“总有无法处理甚是棘手的邪魔,需要问仙得助。”

  周遭一时无人经过,寂然沉静。她藏在那雾一样的夜色中,衣袂微动。

  林元枫静静看着她从剑鞘里抽出长剑,指尖凝气在剑身用力一划。

  眨眼间,昨日才见过的那道青鹤虚影便又振翅飞出。

  流光映亮瞳孔一刹,又很快暗去。

  林元枫望着那道虚影飞向远处,视线飘忽片刻,问:“它是去找可以给你补灵的地方了吗?”

  “嗯。”

  “这地方,有什么讲究吗?”

  玉守阶放下剑,靠在了身后的墙上,有些疲惫似地揉了揉鼻骨两端:“需寻一处阴山阳水,三合三开之地。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补灵,其余的山水偏僻地,也可以,但并非最佳选择。”

  林元枫听懂了个大概,仰头看天,看着那道鹤影翩然飞去,又翩然飞回,隐进了玉守阶的剑柄里。

  她闭了闭眼,道:“运气还算不错,离这东北方向十里开外有一处佳地。”

  林元枫点头:“那我们快些去吧。”

  她没走几步,却见玉守阶正幽幽盯着她看。

  “怎么了?”林元枫只觉微妙,“不快些去吗?”

  “十里路,还是有些远的。”玉守阶若有所思道,“不知,旺财你脚力如何?”

  林元枫:“……”

  求求您老人家做个人吧。

  她虽汗颜,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人家的狗,只得趴下,露出自己宽阔强壮的脊背。

  玉守阶果然迈开步子,朝她这走了过来。

  正等着对方骑上来,头顶却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逗你的。”女人闷闷笑道,“真骑上去,拿你当什么了?”

  于是林元枫莫名的,更加郁闷了。

  她跟在玉守阶身后,半天没吭声。

  她们脚程不紧不慢,而且走走停停,总要歇一阵再出发。十里的路,愣是走过月上梢头才到。

  此地四周山野环绕,时有夜鸟啁啾。她们站在一处裸露的溪滩边。

  天上冷月悬挂,照得那股涓流粼粼波动,晃进眼里,留下雪一样的清晖。

  玉守阶盘腿坐下,阖目开始补灵。

  林元枫起初还觉得新鲜,左右打量着,只觉对方笼在那溶溶清光中,面上无悲无喜的模样越发像一尊玉像,凛然不可近。

  时间久了,便也觉得无趣,挨着她趴下,举着脑袋留意四周是否有野兽接近。

  万籁俱寂间,她突然听到身侧女人发出一声闷哼。

  转头看去,却见恻白月色下,对方交叠的双手指尖竟渗出了点浓重的黑气来。

  林元枫一愣,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那黑气萦绕不散,如丝如缕。

  她伸出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其中一缕黑气居然就这么顺着她锋利的指甲,嗖一下窜进了她体内。

  林元枫:“?”

  很意外的,她并未感到丝毫不适,反而隐约觉得舒慰,甚至生出点想要更多的渴求来。

  她沉着眸子,深深凝视着眼前盘腿端坐着的女人。

  玉守阶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林元枫凑到她颈边,鼻翼翕动,轻轻闻了闻。

  气味没变。

  而等她再低头看去时,那几缕黑气竟就这么消散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并不难猜。

  林元枫复又趴下,也不看向别处了,就盯着玉守阶的指尖看,想看看黑气会不会再出现。

  然而这一盯,就盯了大半夜,这异样都没有再出现,仿佛只是夜色太浓,她看错了眼罢了。

  直至月色散去,破晓将近,山谷里有零零散散的日光照进,才感受到玉守阶动了一动。

  林元枫一抬头,正好看见对方睁眼。

  天光熹微,那双黑沉沉的乌眼珠还带着点大梦初醒似的茫然,微微转动了几下,甫一与她对上视线后,忽然就有了笑意。

  “你守了我一夜?”玉守阶问,声音低哑。

  林元枫挑眉:“我不待在这还能去哪里?”

  “还以为你会四处乱跑。”玉守阶说完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一声,“乖狗狗。”

  林元枫:“……”

  见她无言,玉守阶又笑了笑,这才收了手不再与她玩笑。

  起身,抽剑抵地画阵。待阵成,她低眸,捏诀往阵心灌入灵力。

  一道刺目白光骤然闪过,林元枫只觉身体一轻,瞬间被这道阵吸了进去。

  耳边窸窣作响,是泥土翻动的声音。

  这感觉她并不陌生,但仍是不太适应,眼睛睁不开,连呼吸都有点难受。

  恍惚间,颈后覆上了一只修长的手。温温热热的,虽纤细,却格外有力。

  她被这只手短暂地安抚了一瞬,再睁眼,已然到了个新地方。

  眼前江阔潮平,雾气环生,飒风扑来微咸水汽。远处布着一座岛屿,如翡翠落玉盘,数里江中一点绿。

  岛前筑有两座石亭,燃着灯。那灯似兽的眼睛,幽幽窥探着江对岸的人。

  玉守阶和她说过,来凫鹭屿,是来找明机道人的。

  至于找这道人做什么,她却又是讳莫如深。

  林元枫四处张望了下,这里没有船,亦没有人家。小山重叠,江面茫茫绵延千顷,一眼望不到边。

  她刚想问玉守阶怎么过去,就见对方随手拾了两片地上堆积的香樟树的叶子,扔到了江里。

  按理说,像叶片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即使被扔下去也应该会漂浮在水面上。然而在它们接触江水的刹那间,水波漾开,樟树叶竟就这么无声地坠落了进去。

  林元枫趴在岸边往底下瞅,这江水浓绿近墨,如一张深渊巨口,压根看不清叶子是被消融了还是沉到了江底。

  她面色微变,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在看见这条江后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从何而来了。

  这江面实在是太干净了,莫说游鱼水草,就连岸边掉落的树叶都不见半片,简直是一毫不染。

  身侧,玉守阶突然轻叹:“果然。”

  林元枫扭过头去看她,问:“你也是初次来这?”

  “嗯。”玉守阶解释说,“仙宗里的奇门经路图上有这个地方的位置,但我从未来过。”

  “那现在该怎么过去?”林元枫想了想,话语里多了点期待,“要飞过去吗?”

  怎么说都是修仙之人,御剑飞行什么的应该很容易吧?

  玉守阶却摇头:“只怕飞也飞不过去,你看,天上哪里有飞鸟?”

  林元枫撇了撇嘴:“那什么奇门经路图上没有说该怎么过去吗?”

  玉守阶不语,只半蹲下.身子,用剑尖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江面。

  而后,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林元枫正趴在岸边观望远处岛屿上的情况,冷不丁身边一阵风过,余角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那霜一样的雪衣残影——

  “扑通!”

  水花四溅,她瞳孔跟着一缩,忙冲着女人跳下去的方向喊了声:“玉守阶!”

  然而正如刚刚那两片樟树叶一般,女人甫一落入江中,便无声无息,无踪无影,根本看不见踪迹。

  她皱眉,有点烦躁地又喊了声对方。在岸边来回徘徊片刻后,正打算一同跳进去,忽见一道凌厉的剑风破水而出,直直朝她袭来。

  林元枫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被这道剑风给裹挟着带进了江里。

  入水后,耳朵暂时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音。

  江中却不如她料想的那样漆黑深沉,有明晃晃的日光折进,水里情形一览无余。

  剑风散去后,眼前人影也逐渐显露在视野内。

  不远处,玉守阶单手执剑,眉眼沉稳凌厉,见她看过来后,身子便微微向前一倾,拨开水流朝她游来,宽大的衣袖如蝶羽般起伏不定。

  水影斑驳,周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太真切,唯有对方的面容是深刻清晰的。

  林元枫定定看着,想张口叫她一声,喉咙却甚是艰涩,被什么堵住似的,暂时发不出声音来。

  接着,玉守阶伸出手,将她用力抱住。

  她紧捉手中长剑,往斜前方猛地一挥,但见飓风四起,在水中狂乱卷动,刮起阵阵漩涡。

  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得把脑袋埋在女人肩上。

  片刻,风停,水息。

  再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那里竟出现了一条路。不过光影虚幻,前方茫茫若尘,也不知通往何方。

  玉守阶松开她,道:“走吧。”

  沿着这条路直行数步,眼前赫然出现一道薄薄的水帘,而隔着水帘望去,正是那座岛屿的状貌。

  “来者何人?”

  她们听见一道雄浑的嗓音问道。

  玉守阶低眸作揖:“晚辈玉守阶,出自令丘山青晏仙宗。”

  “所为何事?”

  “身有异样,特来求问道长。”

  许久,水帘蓦地隐去。

  天旋地转间,只一个恍惚,林元枫再看脚下,已不是刚刚那水波涌动的路了。

  树叶婆娑,江风阵阵。一人一犬站在岛屿入口,而迎接她们的,则是一位胡须飘长,仙风道骨的褐衣男人。

  “原是青晏仙宗宗主。”他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拂尘,道,“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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