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奈意识到不对劲,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态度,她一边把面膜扯下冲着脸,一边不知疲倦打着电话。

  莫如是没有再挂断,也没有再说话,只有通话时长一分一秒跳动着。

  尖锐的孩子哭闹声越来越大,刺得秦奈耳膜几乎要破裂,她把电话拿远,面色凝肃地问:“你在哪儿?”

  冗长的沉默过后,莫如是终于肯开口,却是直白的拒绝。

  “没什么事,你不用过来。”

  “你在哪儿?”秦奈仍在坚持。

  “望安北路。”

  “你伤得重吗?”

  秦奈心里已有猜测,问的是伤得重不重,而不是有没有受伤。

  她胡乱擦了擦脸,连忙去穿衣换鞋,抓着钥匙就往外走,“你别急,我二十分钟到。”

  望安北路在远离市区的郊外,今晚有场盛大的机车赛,场地前几天就已经清了出来。

  晚高峰早就过去,路上并不拥堵,秦奈没敢降速,一直保持着高迈行驶。她嘴上说是二十分钟,其实十分钟就已经赶到了现场。

  那辆川崎H2撞到了道路旁的软状护网,在赛道上滑行二十米后被逼停,油箱破裂后早已经流光,空气中充斥着汽油味。

  莫如是穿的机车服即使绑着护臂,还是挡不住那些细小的砾石,磨穿后直接擦碎她的手肘,露出了森白的骨头。

  她摘了头盔坐在灌木丛边缘的石栏上,低头忍着余痛,半扎编发的末梢也染了几丝血迹。

  望安北路是专赛通道,比赛时都会清场,不允许外人入内。工作人员疏忽大意,让一个小男孩冲过警戒线横穿了马路,莫如是为了躲避他才失控出了车祸。

  如果不是有护网格挡,在这个天桥路段,结局如何难以想象。

  救护车还没来,警察却已经赶到现场,正在做着笔录。

  小男孩没有受伤,但惊吓过度,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他的妈妈看着莫如是已经被石头磨烂、血流不止的手肘,担心会被索要天价赔偿,声泪俱下地道着歉。

  秦奈看到前头混乱不堪的场景,车还没停稳就直接扯开安全带,拿着副驾驶的药箱冲下了车。

  她用绷带缠紧莫如是的手臂,一圈又一圈,很快被染红,直到循环十来次后才堪堪止住了血流速度。

  救护车在路抛锚出了故障,没法及时赶到现场,秦奈怕再拖下去,莫如是这弹吉他的手得废掉,在警察默许下,她打算亲自开车去医院。

  那对母子在一旁哭嚎着扒车,把锅甩给了莫如是,声称不私了就不能走,气得秦奈想直接碾过去。

  莫如是并不缺钱,为了三瓜两枣和他们纠缠没什么意义。她独处惯了,一直怕麻烦别人,也怕被人麻烦,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所以刚才秦奈要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车内充斥着血腥味,听着外头厌烦无比的哭声,莫如是刚想应下,一旁的警察适时上来将人扯开。

  秦奈瞅准时机把车窗升起,一脚油门直接离开了这里。她看着时而滴在座位上的血珠,秀气的眉头拧了起来。

  “我知道你嫌麻烦不打算纠缠,可是老莫,你看看他们的嘴脸,这条赛道说好了夜里八点到十点不允许外人入场,他们自己不顾惜性命跑出来,要不是你躲得及时,少不了吃官司,挨讹钱又要坐牢。”

  “哼……私了,亏他们开的了口,想得到美,你要是不想打官司,我来帮你,绝不能助长这种人的气焰。”

  莫如是全程无话,如果不是了解她的性子,秦奈还以为她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这种比赛莫如是并非第一次参加,秦奈也不是第一次担心她会出事,之前好言相劝许多次,奈何对方根本不听,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她虽然心疼莫如是摔成这样,却还是得装出严肃语气数落一番。

  “这爪子不养两月绝对落下病根,那破车我管你是十万二十万买的,趁早丢了,今天侥幸捡回一条命,那明天呢?回去好好弹吉他,好好经营你的乐队比什么都强,你又不缺钱,为了几万奖金赌命,鬼才会相信。”

  眼看着到了医院,她叹着气恐吓,“这次我送你来医院,下次就是火葬场了。”

  “死了更好。”莫如是说。

  秦奈不敢回答了。

  她知道莫如是说的是真话。

  江浮说过,莫如是给人的感觉很丧,既不想活又不想死,这不是错觉。她参加机车赛的确不是为了奖金,只是想在寻求刺激中把生死权交给赛道。

  莫如是的话勾起了秦奈很久远的回忆,想说什么又怕自己的话会变成隐晦提示,指引她在求死路上越来越近。

  她以前没那么消极的,至少八年前不是。

  手肘创伤面极大,粉碎性骨折,又因为救护车没及时赶到,耽搁了时间。莫如是失血过多,进急诊手术室缝合时已经接近晕厥状态,她看了眼在外等候的秦奈,反常地开口安慰。

  “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秦奈忽然想起来,她伤成那样,却始终没喊过一句疼。

  没事,骗鬼呢。

  秦奈满口应下,独自在走廊外坐了将近一小时,她刚给江浮发消息说今晚不回去,屏幕前就投射下一片阴影。

  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秦奈忙不迭关了手机,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局促地攥着衣摆。

  “叔……叔叔你怎么来了?”

  来者是莫如是的父亲,莫良安。

  莫良安年已六旬,戴着副金边眼镜,斯文而儒雅,他没什么面对晚辈的架子,亲和又富有涵养。

  “我从港城过来谈生意,本想饭局后顺道看看阿如,托人打听才知道她今晚在望安北路有场比赛,不幸出了事,顾不得别的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助理提着公文包一言不发跟在身后,莫良安越是温和,秦奈越是如坐针毡,面对好友的父亲,她没来由地产生恐慌感。

  莫良安在商海浮沉多年,很懂得说话艺术,接下来将近半小时的等待中,秦奈被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她调动全部情绪,磕磕巴巴说着莫如是这一年来的近况。

  近两个小时的手术很顺利,随着手术室门打开,莫如是被护士推着出来,手臂横亘的伤已经缝合好。她身上血腥气很重,大概是麻醉没过,声音轻得几乎只剩气音。

  “阿奈,你先回去吧。”

  秦奈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知道莫如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人,虽然担心,却意外稳住了平日里焦躁的性子。

  她勾了勾莫如是的手心,一步三回头。

  “我明早来看你,要是有什么,随时打电话给我。”

  等秦奈进了电梯,莫如是本就浅淡的笑意彻底消失,她没有和莫良安打招呼,只是不着痕迹侧过头,让身后护士推她回病房。

  莫良安并不因女儿这种冷淡的态度而生气,他让助理在外头等待,自己跟着走进去。

  护士发现气氛不对,接好监护仪又细心地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忙不迭出了病房。

  一室寂静,只剩下父女二人。

  莫良安坐在一旁,他虽然年已六旬,发丝却还没有斑白,整个人看起来温温和和。

  “后天我就回港城了,阿如,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莫如是躺在床上,甚至不愿睁开眼睛,“不是我让你来的,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莫良安脾气很好,并不为莫如是的态度生气。他想起自己在莫如是家里看到的乐器曲谱,多年来第一次放下芥蒂。

  “你要是真想在音乐这条道上闯荡,我可以为你扫清一切障碍,孤身在外总是难得多,现在不比以前,阿如,良盛哪里不够你施展拳脚?”

  “我就算进皇港,也不会留在良盛娱乐。”莫如是答得生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你想自己闯荡也行,回到港城去,今晚这种意外谁能担保下次不会发生,如果再耽搁久一点,你叫我怎么办?”

  莫如是并不领情,她用没受伤的手给秦奈发着消息,屏幕亮光映着被碎石划出细小伤口的脸庞。

  劝再多都被忽视,莫良安终于无法忍受,他站起身想离开,可走到病房门口又止住脚步。

  “阿如,我只有你一个女儿,血浓于水不该当仇人养,将来良盛总是要交到你手上,你千里迢迢来洝州不回港城,只是为了避开我,这么多年了,那件事还不能翻篇吗?”

  见自己的苦口之言不被接纳,莫良安渐渐没了耐心,他终于收起温和的长辈姿态,冷肃着面孔,字字句句割在莫如是的伤疤上。

  “你为那个人恨我这么多年,总该有放下的时候,无论怎么说,你身为女儿,在这件事上数落父亲,未免有失偏颇。”

  在莫良安看来,父亲两字可以轻易掩盖过错,身为女儿就该顺从,他这些年受着莫如是的冷待,自认为已经倾注了足够耐心。

  莫如是的脾气轻易无法点燃,这咄咄相逼的话却洒在溃烂的伤口上,使隐忍多年的情绪爆发,她扯过一旁的病历单发狠甩来。

  “从前我恨你,现在更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