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三百章 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随即叹息道:“这样说来,张卿好似还没有成婚,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又没成婚,难怪饥渴如此……”

  居然,开始对张静一同情起来。

  魏忠贤:“……”

  显然魏忠贤想说的不是这个。

  倒是田尔耕这时道:“陛下,前些日子,新县侯向陛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从皇太极身上审出结果,陛下也一再说,皇太极此人关系重大,事涉我大明在辽东的方略,若是能令皇太极屈服,将来经略辽东,才可事半功倍。”

  “这样重要的事,臣可一直都惦记着呢,可新县侯自提走了皇太极,却一直没有音讯,听说这新县侯也不派人审问,成日游手好闲,打着青楼的主意,这青楼的妓家们,被他害苦了啊。”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才正襟危坐起来:“原来是为了此事,张静一对皇太极不闻不问?”

  “是的。”田尔耕正色道:“不只是不闻不问,还好生伺候着,那皇太极在大狱里头,日子过的逍遥得很。”

  天启皇帝不由皱眉:“那么你们看,此事怎么处置?”

  “臣以为,新县侯既然已经信誓旦旦,说是一定能让皇太极就范,陛下还是过问一下才好,厂卫的职责,就在于此,新县侯毕竟是锦衣卫,担负着此等的干系,怎么能下了军令状,又不闻不问呢?”

  田尔耕咬死了张静一的保证是军令状。

  要知道保证是一回事,军令状又是另一回事,有道是军令如山,是不能打折扣的,如若不然,便要军法处置。

  锦衣卫从编制而言,确实属于亲军的一种。

  天启皇帝皱眉,对田尔耕露出不喜之色,而后又看向魏忠贤:“魏伴伴怎么说。”

  魏忠贤面带着微笑,弓着身道:“其实也没这么严重,张老弟年轻嘛,正是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年纪,有些时候……犯一些小错,也是正常的,奴婢在张老弟这个年纪,就远远不如他,田指挥使这番话,过于言重了。”

  见天启皇帝的脸色稍好了几分,魏忠贤又道:“只不过,这事确实是非同小可,好不容易拿下了皇太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现在建奴人猖獗,若是不能令皇太极屈服,拖延下去,等那建奴人有了新的首领,慢慢站稳了脚跟,这皇太极便没有丝毫的用处了。”

  “当然,这也不是张老弟的错,他年轻,而且陛下对他信重,给他加了许多的职责,什么新县县令,又是什么船队的总督,如今又封了藩,他的本职,又是锦衣卫千户官,这么多的职责,他分身乏术啊。”

  顿了一下,他看着天启皇帝神色,继续道:“陛下,您若是为了张老弟好,就不该给他这么重的担子,得给他缓缓气才好。要不,这锦衣卫千户……”

  天启皇帝沉吟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成,朕信任他,锦衣卫之中,朕得有个尤其信得过的人。”

  田尔耕本来见魏忠贤开了口,心里暗喜,干爹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啊!

  这张静一若是被革去了锦衣卫千户之职,那便再好不过了,就算张静一将来怎么飞黄腾达,都和他田尔耕没有关系,只要不是锦衣卫就成。

  可天启皇帝的话,却一下子让田尔耕跌入了谷底,心都凉了。

  我这指挥使还不够信任吗?他一个千户……

  魏忠贤干笑一声道:“是是是,陛下思虑甚密,奴婢倒是忘了这一茬,只是奴婢想到那皇太极,已成了阶下囚,却还一直对我大明心怀怨恨,他这是不将陛下您放在眼里啊,所以才如此的硬气。这样的人真是死不悔改,可偏偏,咱们大明却还需浪费民脂民膏,好吃好喝的将这皇太极供着,奴婢每念于此,都是寝食难安。若是陛下不闻不问,奴婢担心……因为张老弟的疏失,反而让皇太极阴谋得逞,他就是想拖延时日,奴婢这一点心知肚明。”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关于这一点,他倒是需认真考虑。

  抓住皇太极,也算是天启皇帝的一份功绩,这是他人生之中的神来之笔。

  正因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自然十分看重,而且还涉及到了平辽大略,确实不能小看。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召张静一来问问?”

  魏忠贤一听召张静一来问,反而觉得不妥了。

  对于张静一的能耐,魏忠贤是领教过的!

  只怕这一招来,肯定知道是他在说坏话了,何况张静一伶牙俐齿,这一过来,立即就哄得陛下龙颜大悦,反而让他魏忠贤里外不是人。

  魏忠贤便像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田尔耕。

  田尔耕似乎意会了什么,立即道:“陛下,这事没这么简单,若只是例行询问,臣以为大大不妥,何不……何不亲自去看看。且看看那皇太极……近况如何?”

  魏忠贤也在旁怂恿道:“主要还是为了眼见为实,奴婢其实也怕捕风捉影的事不实,冤枉了张老弟。”

  天启皇帝倒是觉得有道理,况且他也想去看看,于是起身道:“也罢,看看便看看。”

  于是天启皇帝微服,偷偷地溜出了宫。因为没有大张旗鼓,所以只坐了轿子,从午门出去。

  只是这午门外头,早已站着几个人,在此束手而立了。

  天启皇帝通过掀开的轿窗看到了他们,对一旁步行护卫的魏忠贤,询问道:“那些是何人?”

  “也是锦衣卫的。”魏忠贤一旁的田尔耕道:“一个是指挥使佥事周正刚,此人最擅长的就是刑狱,乃是卫中的好手,此次臣入宫奏报,连带着他也带来了,是怕陛下关心起刑狱的事,让他在此候着备询。”

  “他很厉害吗?”天启皇帝狐疑。

  田尔耕立即道:“此人很是精干,许多大案,还有钦犯,到了他手里,他都轻易能解,钦犯们见了他,都只有哭爹叫娘,乖乖伏法的份。”

  魏忠贤也在一旁道:“陛下,此人奴婢也略知一二,确实是干将。”

  “那便将他一并带上吧。”

  说着,天启皇帝便放下了帘子。

  一路到了新区。

  而后来不及领略这新区的市井喧闹,直赴新狱。

  到了大狱外头,却被人拦住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厉声道:“什么人?”

  田尔耕有皇帝在身边,底气十足,于是大声道:“我乃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现在要进去提审钦犯,你们……带路。”

  他说着,取出了腰间的腰牌,志得意满。

  门前的两个校尉站得笔直,一脸肃容,却是立即回应道:“我等奉命在此守卫,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非拿到新县千户所开具的凭引。”

  田尔耕顿时勃然大怒,这只是区区一个千户所而已,而且还只是两个小小的校尉,居然不将他这指挥使放在眼里?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可知道……”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其中一个校尉就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认凭引。”

  “大胆,你们放肆,你们可知道,在我身后的还有……”

  田尔耕怒不可遏地咆哮,这锦衣卫上下的人,按理来说,都是他的部下,莫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这样的高官,便是新县千户所千户见了他,也该行礼,眼前这两个小小的校尉……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可就在他咆哮的时候。

  似乎校尉察觉到了危险一般,立即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唰的一下,将刀抽出了半拉子,雪亮的刀身格外的耀眼。

  田尔耕的咆哮立即戛然而止,他啥也没说了,立即小跑着回轿子边,低声道:“陛下,臣执掌锦衣卫多年,就不曾见过有人嚣张跋扈至此的……”

  天启皇帝却是略带不满地道:“跋扈?你是锦衣卫指挥使,碰到这样的事,要嘛就立即拔出刀来,杀进去,谁敢不从你,格杀勿论。要嘛你就守规矩,人家不让进,你就别进,跑到朕这儿来状告做什么?”

  田尔耕惭愧无比,他倒是真想直接杀进去,奈何那两个校尉……实在太精壮了,一看就是练家子。

  天启皇帝看着倒是神情自若,对人道:“来人,去将张卿请来,让他将逛青楼的事搁一搁,告诉他,朕在此,赶紧的来。”

  于是,轿子落在了新狱的外头,天启皇帝也不出轿子,就在轿子里等着。

  说实话,其实挺让人难堪的,好在天启皇帝躲在轿子里,只要我不出去,难堪的就不是朕。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张静一才领着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魏忠贤低声道:“陛下,新县侯来了,还带来了不少人,看来都是陪着他逛窑子的……这大白天的……”

  他正开心呢,一面说,一面抬眼看狼狈跑来的张静一,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一下子的……魏忠贤直接愣了,而后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他看清了……脑子已一片空白。

  魏良卿……你在这儿做什么?

  第三百零一章 御审

  魏良卿见了自己的爹,也一时愣住,而后连忙小跑上前,脆生生地道:“爹。”

  天启皇帝已下了轿子,忍不住惊喜地道:“魏伴伴,你儿子也在?”

  魏忠贤立即支支吾吾地道:“我儿老实……也可能……不……奴婢以为……”

  见魏忠贤说话颠三倒四。

  天启皇帝却绷着脸,对张静一道:“听闻你逛青楼啦,年轻轻的不学好。”

  张静一面容一正,立马道:“不是逛,是查抄。”

  一听查抄,天启皇帝可就来了精神了,连眼睛也一下子亮了几分,忙道:“怎么,抄了不少银子了吧?”

  一听到查抄两个字,天启皇帝立马就想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张静一则是老老实实地道:“倒是不查抄银子,主要是营救那些被贩卖的女子。”

  “噢。”天启皇帝略显失望,他忍不住道:“有人买,有人卖,法无禁止,这有何不可呢?”

  这也是实在话!

  不能怪天启皇帝的价值观,毕竟天启皇帝不是现代人,至少这个时代的道德而言,买卖是正常的事,虽然太祖高皇帝明令不许蓄养私奴,可总有许多空子可钻,这事皇帝也管不了。

  张静一便笑着道:“这个嘛……爱侄,你来说。”

  魏良卿显得有些腼腆,很不好意思地道:“我怕说不好。”

  他顿了顿,随即道:“陛下,我叔说,这有人要出卖身子来挣钱,本也无可厚非,可要打击青楼,其实不是打击几个想要卖身的娼妓,其本质,是打击这青楼滋生的土壤。”

  魏忠贤站在一旁,脸色僵硬。

  田尔耕也有点慌了,他妈的,你们爷俩到底站哪一边的?

  平日我没少给你们魏家送钱,怎么看着……好像你们才是一伙的。

  天启皇帝倒是好奇起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魏良卿慢慢的不紧张了,此时侃侃而谈起来:“陛下可知道漕运吧,这漕运……事关着江南大量的生丝以及粮船送到京城,因此,围绕这运河,有上百万的漕工靠着运河维持生计。因而,才有了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说法,没有这运河,这百万漕工都要饿肚子。同样的道理,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青楼也是一样,比如遇到灾荒了,就有了大利润,自然有大量的人牙子,到处廉价去买别人的女儿!女子买了来,需要打手去看管,也需要老鸨去逼迫,除此之外,还有负责招揽恩客的,有专门跑腿的……这上上下下,靠着这女子出卖身体,供人一掷千金的行当里,衣食所系者,天下不下数十万人。”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点点头:“而后呢?”

  魏良卿认真地继续道:“因而,这些人牙子、老鸨子、打手,其实就是漕工,他们就是依附于女子出身身体为生的。如此多的人……荒年倒还好,可若是遇到了好年景呢,出卖身体的女子变少了呢,他们就不吃饭啦?他们靠这个维持生计,也不可能去做其他的营生,自然而然,为了继续挣钱得利,他们便要挖空了心思去寻找瘦马,去诱人做娼。”

  “譬如诱拐,又如寻那皮相不错、油头粉面的人为饵,去勾搭女子,骗人逃出来,再送去青楼分利。再如直接暗中与贼联络,让他们掠夺民女。再有便是想办法与士绅联合,利用借贷,想办法让人卖儿卖女。此等手段,无孔不入,数十万人绞尽脑汁,每日就钻营这个。陛下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受害?受害倒也罢了,这些人从事了这样的行业,本已属三教九流,豢养起来的打手,可能还四处与人在街上殴斗,老鸨子也可能做一些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有些事见不得光,便又会滋生道门,为其提供其他的便利,因而,我们新县这边……”

  听到我们新县四字,魏忠贤脸都绿了。

  而魏良卿显然没有察觉到魏忠贤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我们新县这边,摸清了一个规律,但凡是青楼扎堆的地方,治安势必败坏,不为别的,不过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其中必有油水,总会有人铤而走险。莫说是这些,那打骂、杀人、诱人借贷的事,便更是多如牛毛了。我叔见不得这些,打击青楼,就是要斩断这些漕工,至少在新县,这些勾当是不能有的。”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这个道理倒是很新鲜,朕还以为你们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呢,原来……”

  他笑了笑,接着道:“好吧,此事,你们好好干。”

  说着点了点魏良卿,对魏忠贤道:“你这儿子,倒是很正直,魏伴伴,你这是后继有人了。”

  魏忠贤一听陛下夸奖,倒是立即笑起来:“是是是,陛下谬赞了,犬子……不算什么的,也就是聪明了一点,实在了一点,做人太憨厚,奴婢也觉得不好。”

  倒是张静一问起了正事:“陛下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事?”天启皇帝道:“当然是为了皇太极!朕来问你,这皇太极来了你这里,可审出什么?朕听说,你就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张静一坦然道:“暂时还没审呢。”

  天启皇帝有些尴尬,其实他开始是不太相信田尔耕的,觉得田尔耕这是嫉妒张静一,谁晓得张静一这家伙当真满心思去管青楼了。

  于是天启皇帝咳嗽一声道:“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几日功夫,便可让这皇太极就范的吗?”

  张静一笑了:“陛下来此,原来是为了这个事……这个嘛……哈哈……”

  张静一泰然道:“现在就审,今日就让他就范。”

  天启皇帝:“……”

  田尔耕听着,心里不由的笑了,忍不住朝身后的锦衣卫佥事周正刚瞥了一眼,二人交换了眼神,都是笑呵呵的样子。

  这是自取其辱。

  你张静一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人家,凭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皇太极就范?

  天启皇帝道:“朕既然来了,那么也来看看吧。”

  张静一便道:“不过陛下需等一等,臣得让军校的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们来。”

  天启皇帝疑惑道:“这又是何故?”

  “难得有一次实习的机会,他们也要看看。”

  天启皇帝心里倒是好奇起来。

  其实来京城这一路,天启皇帝对于皇太极这个人是颇有些了解的,这也是为何锦衣卫没有审出结果,他没有过多怪罪的原因。

  因为很简单,天启皇帝看人的水平还是有的,毕竟驾驭群臣,识人是皇帝的专业。

  这皇太极外柔内刚,表面上并不似那些建奴人那般彪悍,可内里……却也是心如铁石一般。

  天启皇帝倒是大方道:“那就一并带来,都见见世面吧。”

  天启皇帝笑了笑,四顾左右,接着轻松地道:“朕倒也想知道,这皇太极厉害,还是朕的张卿家厉害。”

  ……

  一队特别行动队的生员们早已来了。

  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带着笔记,在兜里还插着炭笔。

  而审讯室,乃是特殊制造的,和当初新县那边的简陋囚室的格局差不多。

  由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只是这一次,却升级了不少东西。

  比如两个房间之间,不是一堵墙壁,而是一块块的玻璃。

  当然,天启皇帝等人看来,还以为是水晶镜,一时也忍不住咋舌,这家伙太有钱了,水晶打磨的镜子,而且还如此大的面积,这花费,天知道多少。

  在犯人带进来之前,会有专门的帘子,将玻璃挡住。

  等到犯人背着玻璃墙坐下,才有人将帘子拉开。

  如此一来,犯人并不知道背后坐着一排排的人,此时已将审讯室的情况一览无余。

  毕竟是背对着,而且坐下之后,有人将他绑在椅上,让他无法观察到后背的事物。

  最先进旁听室的,是一群生员,生员们早就排排坐好,然后将笔记拿出来,搁在膝盖上,一个个聚精会神的样子。

  紧接着,便是天启皇帝几人进去。

  天启皇帝坐在最前,魏忠贤和田尔耕陪在左右,周正刚则靠田尔耕坐着。

  周正刚低声对田尔耕低声道:“故弄玄虚。”

  声音虽轻,偏被天启皇帝听到,天启皇帝便怒目朝着那周正刚看了一眼,不过又想到这周正刚乃是锦衣卫为数不多的干将,却也没说什么。

  过一会儿,帘布打开。

  随即,大家便都看到了玻璃窗后头的皇太极,皇太极背靠着大家,已被人捆绑在了椅上。

  他似乎显得有些焦虑。

  因为审问室里,张静一还没进去,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

  只是这些喃喃自语的话听不甚清,天启皇帝极力的侧耳倾听,才勉强听到一些字眼:“经略……朝鲜国……本汗……”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了一眼周正刚。

  因为他不懂。

  想来想去,似乎周正刚对此很了解,自然想听一听他的建言。

  第三百零二章 皇太极开口了

  那周正刚一见天启皇帝的眼色,骤然明白了什么,便忙是猫着身子,跪到了天启皇帝的脚下。

  天启皇帝不露声色。

  便听这周正刚小心翼翼的轻声道:“陛下……臣曾审过这皇太极,皇太极此人极为狡诈,我看……他故意如此,定是又有什么图谋……”

  天启皇帝暗暗点头。

  周正刚便跪在天启皇帝脚下不走了,似乎他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本事。

  “陛下,待会儿您看着,等新县侯进去的时候,那皇太极一定会一声不吭,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此人在这方面,很硬气,之前臣等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开过口。”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便继续透过玻璃,观察着皇太极。

  这时候,对面审讯室的门开了。

  却见张静一腋下夹抱着一沓的文牍进来。

  后头跟着一个做记录的书吏。

  张静一显得气定神闲,一副很自在的样子。

  刷刷刷……

  后头一群生员开始拿着炭笔,进行记录。

  天启皇帝奇怪地回头看他们一眼,不禁莞尔。

  张静一这儿,简直就是怪物集中营,什么样奇怪的人都有。

  张静一进入了审讯室,居然没有吭声,而是背着手,打量着皇太极,而后将腋下的文牍搁在了桌子上。

  之后,张静一与皇太极面对面地坐下。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

  周正刚见状,不禁眉飞色舞,低声道:“陛下您看,果然就是如此,这皇太极……是死也不会开口的。”

  天启皇帝深深地看了周正刚一眼,这个人……倒是个……人才。

  ……

  而张静一此时端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太极。

  皇太极也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

  张静一居然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就好像……他不想搭理皇太极。

  可谁知道……皇太极这时清了清嗓子道:“新县侯,别来无恙。”

  ……

  周正刚的脸色开始慢慢的僵硬起来。

  天启皇帝也奇怪地瞪了周正刚一眼,眼里仿佛是在说,你不是说,这皇太极死也不愿开口的吗?

  周正刚一时冷汗淋漓,很显然……他的预料好像有点错误,于是忙低声道:“陛下……我看……这……这可能是皇太极的谋略……”

  天启皇帝便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

  张静一居然对皇太极的话没有任何的回应。

  而是低下头,拿出了文牍,转动着手里的炭笔,细细地看着文牍。

  空气骤冷。

  这审讯室里,一下子又没有声响了。

  皇太极这些日子,饱受着精神折磨。

  他极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哪怕只是对骂也好。

  外界消息的隔绝,让他不断的胡思乱想,而囚室里无所事事的环境,也加剧了这种情况。

  他见张静一不理他,还是有些没忍住,便继续道:“新县侯何故不言?你叫我来,难道只是来此装聋作哑的吗?”

  ……

  周正刚:“……”

  ……

  张静一这才抬头起来,微微一笑,道:“噢,当然不是来装聋作哑的。你看,我带来了文牍,看了看你近来的身体状况,还有你的作息。嗯,很不错,你身子好很多了,大夫说你的伤也好了,可喜可贺。”

  皇太极则是忍不住道:“辽东那里……可有消息吗?”

  “你是阶下囚,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张静一打断他道:“你们建奴,与我大明势不两立,这一点,你是清楚的。既然清楚,自然知道,作为阶下囚,大明朝廷无论如何对付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心好,奏请了陛下,将你安置在这里,所以以后你就将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吧。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了,未来你的生活起居,会更好。”

  皇太极只觉得百爪挠心,好不容易见一次张静一,可张静一却只对他说一些完全没有营养的话。

  皇太极随即道:“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危害,就算知道一些辽东的情况,也没什么妨碍。”

  张静一摇头道:“你还关心辽东?”

  皇太极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感。

  甚至……此时见着了张静一,他居然莫名的有几分亲切。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明明该憎恨张静一才是,毕竟因为张静一,他才会被俘。

  可他现在却有一种感动,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几乎已经要失控的情绪,皇太极道:“总是难免关切一些。”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道:“还是不要关心的好,如若不然,你心里会不自在的。”

  皇太极便立马关切地看着张静一道:“有坏消息?”

  张静一摇头:“我若是跟你说是坏消息,你一定不会相信,你不是一直认为,你们建奴人实力强大,自当可以扫平辽东的吗?”

  这个信念,一直都根植于皇太极的心中,可张静一这样说,反而让他信心动摇了。

  说不清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居然对张静一有一种依赖的情绪,而且有一些愿意去相信张静一所说的话。

  皇太极又忙道:“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关押着我?”

  张静一点点头道:“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

  皇太极苦笑道:“我在这里,有时候会想我的妻儿,若是能给他们一封书信,告诉他们我还平安,该有多好。”

  “这……”张静一稍稍犹豫,便道:“我会帮你代办的。”

  “什么?”皇太极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张静一道:“书信我会亲自撰写,告诉他们,你在京城过的不错,所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张静一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文牍,口里道:“好啦,既然知道你在这里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了。”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那么……后会有期,下个月,我可能还会来看看你,再会。”

  说罢,又将文牍夹在了自己的腋下,张静一便转身准备要走。

  ……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切,一脸懵逼,就……这么走了?

  周正刚则是一时看得瞠目结舌,因为皇太极在他审问的时候,一共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不过现在看张静一转身要走,他似乎想要将功补过,于是立即摆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对着天启皇帝,轻声道:“陛下,新县侯一定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知难而退了。”

  ……

  在那头,张静一带着书吏,几乎要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口。

  而这时,突然皇太极道:“等……一等……”

  ……

  天启皇帝:“……”

  周正刚:“……”

  这时候,天启皇帝对于周正刚开始变得厌恶起来。

  这个废物……

  说啥,啥不中。

  一旁的田尔耕则是大汗淋漓,很明显……周正刚是废物,那么他也和废物没有任何的分别。

  ……

  张静一在审讯室门前驻足,笑着回头看皇太极,声音温润:“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请坐下,我想与你谈一谈。”皇太极显得很平静。

  可平静之下,却是惊涛骇浪。

  事实上,他自己不知道在这里关了多久,却是觉得,好像已过了十年二十年一般。

  一肚子的话,还有许多关于外界的事,他都想知道。

  而现在,张静一却说下个月来探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我很忙的,待会儿……还要去扫黄……”

  皇太极不知道什么是黄。

  不过此时他急迫地道:“耽误不了多久。”

  他一副很害怕张静一立马就走的样子!

  张静一则是很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才道:“好吧,只是……你抓紧。”

  于是重新坐了回去,张静一十指交扣,不急不慌地道:“还有什么话?想改善伙食?还是觉得卫生不好?这些都可以商量的,放心,我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想对你喊打喊杀,可在我看来,你我是各为其主,我不愿刁难于你。”

  皇太极摇头道:“伙食如何,还有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张静一道:“不知你在乎什么?”

  皇太极道:“你认为,辽东的局面,最终会谁胜谁败?”

  他居然还有这个时候,极端想和张静一讨论这个问题。

  张静一笑了笑道:“那你如何认为?”

  张静一依旧平静地看着皇太极。

  而皇太极,很显然的透出了几分急躁之色。

  皇太极皱眉道:“你们大明已是糜烂,历来天下,没有三百年的江山,而我建奴风头正劲,固然没有我,也必定会有雄主取而代之,就说那多尔衮,他虽年轻,可一旦被选上了汗位,必定能继父兄的大业,继续攻城略地!”

  “何况……朝鲜国应该在这个时候已经称降了!而失去了朝鲜国,那么东江镇的毛文龙,便等于是失去了爪牙的老虎。我大金解决毛文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所以……不出我所料,三年之内,东江镇便会覆灭,而我大金,定会联合蒙古诸部,对锦州和宁远施加压力,也用不了多久,整个辽东便可以尽落入我大金之手了。”

  第三百零三章 碾碎皇太极

  皇太极分析得很认真。

  他当然认为自己是对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继续道:“别看多尔衮年轻,却极擅长隐忍,想来不久,他便能逐渐整合八旗,而至于这些投来我大金的汉军,他也极能驾驭。他虽是我的幼弟,可有些地方,我也不如他。”

  张静一专心地听着皇太极的话,点了点头道:“看来你们是志在必得。”

  皇太极却道:“不是我们志在必得,而是……局势如此,我熟读你们的历史,这大明至今日,早已是风烛残年,已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我大金即便不能做到蒙古人一般,兼并中原,可至少也可以效仿契丹和我们的元祖金人一般,进入中原,得到幽云之地,与你们分庭抗礼。”

  他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又道:“你是明臣,当然是会极力袒护明廷,可局势是如此,非你一人可以力挽狂澜。”

  张静一点点头:“其实……你说的对,大明迄今,确实是百病缠身,一个不好,确实是你所说的这样情况。”

  皇太极没想到张静一会认同自己,他不禁诧异起来。

  ……

  那周正刚听到张静一这番话,倒是不由得喜上眉梢,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于是他低声道:“陛下,新县侯为了让皇太极开口,甚至不惜去迎合皇太极……只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天启皇帝只是冷着脸,不置可否。

  ……

  此时,张静一却笑了笑道:“你之所以有信心,肯定是有原因的,毕竟你曾是建奴的酋长,你对于天下的局势,了解的必定十分深刻。”

  皇太极道:“明廷的问题太多了,若是还能胜,实在没有道理。自然,你大可以说,你那东林军校厉害,可是……据我所知,军校的人员并不多,只可用于攻坚,或是突袭。”

  “可是新县侯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明廷曾调集过多少精锐客军抵达辽东,可结果又如何呢?起初可能对我大金产生一些伤害,可很快,我们便可将其歼而灭之。辽东的局势,已经不是靠一支精锐可以改变的了。”

  张静一道:“这一点也没错,确实不能靠一支精锐……”

  张静一而后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能练出一支来,我大明便可练出十支,一百支。”

  皇太极听到此处,立马就摇摇头,接着道:“辽东的饷银,尚且不足,你们拿什么练?”

  张静一笑了笑道:“来,这里有一份奏报,你可以看看,这奏报……的笔迹,想来你也认得的。当然,这奏报本是不该给你看的,不过,你如今是阶下囚,看了也没什么妨碍。”

  说着,张静一将一份奏报递到了皇太极的面前。

  皇太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与人交流了,他显得十分珍惜。

  又见有奏报,想着或许可以从奏报的蛛丝马迹之中,了解到一些讯息,于是他更是期待起来。

  打开了奏报,这奏报显然是从奏疏里影印下来的,而笔迹……他确实认得,乃是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手笔。

  细细看了奏报……皇太极却是哑然。

  这份奏报,乃是袁崇焕所奏,上头写的是,他和满桂已经开始在辽东清查军将,其中众将自行认罪的有一百二十三人,上缴家丁,也就是私兵两万九千四百五十二,银两七十三万,粮食四十六万石。除此之外,自行认领的空饷员额二十三万之多。

  看着这一个个的数目,皇太极一开始是有些怀疑的,他觉得可能这是明廷的一个计谋。

  可看到了后头,却令他大吃一惊,除了自行认罪的之外,还有就是查处抄没的数目,其中副将查处了七人,有名有姓,其中一个副将,罪名乃是私通建奴。

  这个副将……皇太极居然是知道的。

  此人确实是首鼠两端,没想到……竟已被查处了。

  除此之外,还有贪墨,吃空饷,杀良冒功等等罪状。

  游击将军九人,偏将七人,各地的指挥、千户一百二十一人,又有百户等官,二百五十七人。

  皇太极所吃惊的是,有不少上头所写的名字和官职……他们犯了什么罪,其实皇太极是清楚的,因为大金一直非常重视对明廷在辽东的情况。

  没想到……这一下子……竟是将辽东从头到尾的清查了一遍,不但不少人被查处,最重要的是,还抄没了许多的钱粮出来。

  这就意味着……整个辽东明军,都将大换血。

  皇太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等魄力,显然是他想不到的。

  他原本的预计是,大明已经烂到了根子里,这也是辽东军马,作战能力低下的原因。

  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一定很诧异吧。”

  皇太极想了想,点点头:“确实如此。”

  张静一道:“可有什么疑问呢?”

  皇太极脸上的表情依旧震惊,道:“我所怀疑的是,这些被查处的人,为何没有反,却个个坐以待毙?”

  张静一道:“很简单,因为当今皇帝圣明,你也知道,这些人多是贪生怕死,且还贪赃枉法之人,一群无用之人,只要陛下能够下定决心,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积弊不可以铲除。现在……辽东空出了这么多的位置,只怕已有不少有抱负的人,磨刀霍霍,想要走马上任了。到了那时,辽东的军马,我不敢说焕然一新,可至少……会改变面貌!”

  “还有你所说的欠饷……此次查抄出来的钱粮甚多,本就可以弥补不足。何况又清查出这么多吃空饷的,又可大大节省一笔开支。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些上缴的诸将家丁,陛下只要下旨,将他们改编成一支军马,便可大大增加我大明在辽东的力量。”

  ……

  天启皇帝此时已听得极认真起来,眉头轻轻皱着,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倒是那周正刚低声道:“陛下……这新县侯,泄露了军机……”

  被打断了心神,天启皇帝厌恶地看周正刚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他们这是在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由侧目。

  天启皇帝依旧纹丝不动,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有些话不吐不快:“就好像下棋一般,彼此摆开阵势,在这审问室中搏杀,凭借双方不断抛出来的优势,来确定胜负。”

  ……

  这时候的皇太极,显然是极端震惊的。

  他是识货的人,如果这份奏疏不是假的,那么这表面上清查到的东西,并不让他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这纸面上所没有记录的东西。

  天启皇帝去了一趟辽东,整个辽东的面貌就可焕然一新,他一道旨意,辽东已是天翻地覆。

  这证明了明廷重新在辽东建立起了权威,而且已有了足够的执行力,这与从前大金作战的辽东军,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张静一表情轻松地笑了笑道:“怎么样,现在还有信心吗?”

  皇太极摇摇头:“现在关内流民四起,就算有此整肃,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我大金大可以伺机而动,暂时与你们在辽东拉锯,可迟早关内要四面烽火,到了那时……那数不清的流寇,自当要你们覆亡,等到了那时,大金再调集军马,倾巢而出,就可以一鼓而定。”

  张静一听到这里,便叹了口气,道:“流寇确实是大问题,这一点,我承认,不过,平日里你在这狱中,晚餐吃的是什么?”

  皇太极想了想道:“薯饭。”

  张静一随即便又问:“那你知道那薯饭中的红薯从何而来吗?”

  皇太极冷冷道:“平日里,他们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我如何知道?”

  张静一便道:“是出自佛郎机,不过……已经开始在我大明进行推广了,你可知道此物亩产多少斤?”

  皇太极道:“多少?”

  “两千斤以上。”

  皇太极听罢,心头一震。

  两千斤……

  他猛地张眸,露出不信的样子。

  张静一微笑道:“就知道你会不信。若是你喜欢,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地里看看,瞧一瞧这红薯,你便晓得……这东西的厉害了。”

  皇太极见他说的自信满满,心知……可能不是骗人的。

  此时,他心里不免有些慌了,忙道:“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不可能,当然要眼见为实,怎么,你这就害怕了?”

  皇太极绷住脸,皱着眉头道:“我并不害怕,我大金的将士骁勇,勇不可当。”

  这话,是说给张静一听,又似乎是为了说给他自己听。

  张静一叹道:“这一点,我倒是不好否认,只是……整肃了辽东,将来扩充了东林军校,又有红薯这样的利器。噢,对啦,你忘了当初阿敏和李永芳是怎么被擒拿的吗?他们是如何飞上天的?”

  看着皇太极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张静一继续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夜的万炮轰鸣?你是行家,想来有些事,比我看得还更透彻的。因此,喊一句勇不可当是没有用的。”

  第三百零四章 降服

  皇太极自从被俘,第一次开始冷静下来。

  天启皇帝说的不错,他确实是在纸上谈兵。

  可是似皇太极这样的聪明人,显然有自己的思考。

  张静一所提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心里震撼。

  辽东的糜烂,直接进行清理,大量的武官被裁撤,私兵被重新整编,钱粮被收缴,再加上吃空饷的员额被取消。

  这雷霆万钧一般的手段,不只会大大的提升辽东明军的实力,而且也证明明廷重新恢复了辽东的掌控能力。

  还有这红薯……倘若当真亩产能暴增,这就意味着,大明是完全有机会解决内患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至少,明廷可以延缓危机的爆发时间。

  军校生员的实力,他是有所见识的,这也意味着,大明拥有了野战的能力。

  不只如此,还有那一夜比辽东明军更加犀利的火器。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

  现在大金还有几成的胜算?

  此时,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怎么样,难道……你只能举出建奴还有一个多尔衮,这多尔衮如何的精干吗?”

  皇太极叹息一句,才道:“他确实非同一般。”

  “比你如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我能将你擒来,就能将他也一并擒来。”

  皇太极:“……”

  张静一道:“大明如今还收编了海盗,这些海盗现在为我大明效力,这将大大的增强东江镇的补给能力!如此一来,建奴将会腹背受敌,就算攻略下来了朝鲜国又如何?朝鲜国上下,终究是对我大明一心一德,你们武力暂时征服,可他们的人心却还在我大明这里。在你们风头正劲的时候,或许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东江镇的实力源源不断地得到增强,你认为你们需要多少人马,才能控制住朝鲜国的局面?”

  皇太极立即道:“蒙古诸部……”

  张静一显然比他的反应还快,道:“蒙古诸部此时可能臣服于你们,可也未必所有的部族都愿为你们效力?更何况……他们只能锦上添花,可当我大明犁庭扫穴的时候,你真以为他们会雪中送炭吗?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皇太极抿了抿嘴,终于点点头:“我认同你的话。”

  张静一道:“当今陛下圣明,他是什么人,想来你也见识了。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噢,对啦,那些建奴的俘虏,你还记得吧?”

  皇太极听张静一提及此事,似乎就想了什么,不禁愤怒起来。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是如何处置的。”

  皇太极认真地道:“他们虽是被俘,却终究是我们的功臣,自然好好的赡养起来。”

  张静一便笑道:“一百多个建奴人,可以赡养,将来若是一千个,一万个建奴人,你们怎么赡养呢?你们已是我们的心腹之患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大明将无所不用其极,一切能够削弱你们的手段,都将用到极致。所有的俘虏,我们会刺瞎他们的眼睛再给你们送回去。整肃了那些与你们勾结的汉人之后,我们会坚壁清野。而你们建奴有多少的人口,能赡养多少建奴人?”

  皇太极久久地看着张静一的眼睛,从那里,他似乎看到了耀眼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默不作声。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我来这里,并非是让你识什么时务,你是聪明人,许多事,一点就能透,我大明与你们建奴的优劣,你心里有数,从前我大明固然是积弊重重,可现今如何,你也很清楚。”

  皇太极终于问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没有用意。”张静一泰然道:“只是想告诉你,犁庭扫穴的日子,不远了。三年平辽,可能有些夸张了。可是五年、七年,却是足够的。迟早,大明与你们建奴会有一场新的决战,到了那时候,你们还有这样的运气吗?”

  顿了顿,张静一又道:“噢,对啦,你是否还记得李永芳?”

  皇太极听到李永芳三字,脸色漠然:“自然是知道的。”

  张静一道:“他与你想来也是有过一些交情的,那么……不妨请他来见见你。”

  说罢,张静一朝书吏使了个眼色。

  书吏会意,匆匆去了。

  过一会儿,便有人抬了一个人来,这人全身溃烂,已是不成人形,可他还活着,受的都是‘皮外伤’。

  被抬来的时候,他的双目早已没了神采,像是一个活死人。

  皇太极一见到,顿时头皮发麻,这和他从前所见的李永芳,早已变了模样,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天知道这长年累月下来,受了多少的折磨。

  张静一却是面带微笑着看皇太极,一面高声道:“李永芳,你看这是谁。”

  那李永芳冷漠的眼睛,才稍稍的转动了一下。

  等他看到了皇太极,原本的麻木,却好像一下子注入了强心针。

  他竟一下子起来,一瘸一拐地到了皇太极的面前,整个人便倒下去,口里叽哩哇啦道:“主子……主子……奴才、奴才一直盼着主子您来救奴才啊……”

  皇太极厌恶地使自己的身子后仰,若不是因为自己捆绑在椅上,只怕早就逃开了。

  他见了李永芳这般,早就头皮发麻,其实一时用刑,对皇太极而言不算什么,可眼下这李永芳……却令他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便是这李永芳。

  皇太极此时只感到毛骨悚然,厌恶地道:“走开。”

  李永芳随即才清醒了一些,他陡然意识到,皇太极被捆绑在了椅上。

  一下子的,他本是苍白的脸色,便更加的没有血色了。

  主子……居然也被俘了……

  这个可怕的事实,几乎将李永芳推到了万丈深渊。

  他原本以为,建奴人是不可战胜的,可如今,连最后一些希望也破灭了。

  张静一又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李永芳拉了出去。

  这时,张静一笑着对皇太极道:“这个人,你有印象吧,其实他已交代了不少的事,只是他交代的东西……现在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新县千户所,如今已经启动了一套专门针对你们建奴的机制。诚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用尽一切方法,削弱建奴,一丁一点的消耗,直至你们流干净最后一滴血为止。”

  皇太极感觉到窒息,他此时越发觉得自己的内心在动摇。

  他沉默着,却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

  天启皇帝在另一边,已是越看越精神,他忍不住低声道:“很好,要将军了。”

  周正刚跪在脚下,想回去又不敢动,可在这里……显然陛下又碍眼,一时之间,进退失据,他此时只好将头埋下。

  天启皇帝随即想起什么,没有理会周正刚,却是朝着田尔耕道:“好好看,好好学。”

  田尔耕老脸一红,却不得不老实地道:“是。”

  可后头的生员们,却更关心的是皇太极的变化,他们努力地观察着皇太极的言行和举动,一个个聚精会神。

  皇太极沉默了很久,又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原本,我料想我大金胜券在握,现在思量,胜算也确实不多。”

  张静一摇头:“不是胜算不多,而是现在起,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大明从前确实有许多的错误,可你很清楚,现在已经开始徐徐步入了正轨了,虽然还是积弊重重,可要绞杀你们建奴,却还是足够了的。”

  “至于你……”张静一接着道:“我能保你多久呢?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你作为贼酋,那李永芳便是你的下场。你可知道,对李永芳动刑的是什么人?正是当初你们的副将武长春。不知你对此人,是否有印象。你看……为了活命,翁婿都要相残,以至到这般的境地。我说这些,并非是要你如何保全自己,只是料想你是聪明人,若是你肯臣服大明,为我大明效力,那么,不但你自己可以保全,将来未必没有施展你才智的地方。”

  “而且……这对你们建奴人又何尝没有好处呢?当真,你希望犁庭扫穴,一点点的被消耗掉,最后阖族俱灭吗?可你若是还活着,为我大明效力,情况就不同了。我大明历来是宽厚的,当初的北元,后来不也有部分人,成为了我大明的忠臣吗?好啦,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都是你自己选。”

  说着,张静一站起来,带着书吏便要走。

  皇太极耷拉着脑袋,陷入了一种反复煎熬的情绪之中。

  这虽只是片刻功夫,可皇太极却好像度过了不知多少年。

  猛地,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即将离去的张静一,突然道:“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大商贾为我们提供钱粮,并且途径蒙古,将大量的生铁、茶叶以及粮食送来贩卖……这些巨贾,背景很是深厚……”

  张静一听到这里,不禁驻足。

  另一边,天启皇帝豁然而起,顿时也激动起来。

  皇太极……屈服了!

  第三百零五章 惊天秘闻

  一旦皇太极屈服,那么对于整个明廷而言,将是巨大的利好。

  这对于军民士气的提振,还有建奴人的心理冲击,都是巨大的。

  除此之外,皇太极所掌握的东西,只怕比那李元芳的要多得多。

  因为再如何,这李元芳也只是汉人。

  建奴人虽然一直给与了不少汉人高官厚禄,却是从未真正相信过汉人的。

  哪怕他们摆出了宽容的姿态,而那些汉人们对建奴忠心耿耿,为他们流血流汗,这种怀疑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也可以为将来收服建奴人,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起来,此时十分的振奋。

  而张静一已是返身,走回了审问室。

  他笑着看向皇太极。

  皇太极是个极聪明的人。

  一个聪明的人,一定是识时务的。

  皇太极作为建奴的大汗,即便是被俘的时候,也不认同建奴的失败,他认同的只是自己的一时失策而已。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会轻易屈服。

  张静一的办法就很简单,一开始,隔绝他的消息,让他每日都在胡思乱想之中煎熬。

  这种聪明人一定想的很多,想的越多的人,面对这种无法交流的情况越痛苦。

  而当然,这只是手段而已,本质上,不过是让皇太极主动和张静一进行交流。

  他一定很珍视这一次交流的机会,而不是抱着抵触的情绪。

  因而,这一次深入友好的沟通,就变得十分珍贵了。

  皇太极摆出了建奴人的优势。

  而张静一却直接抛出了大明的所有底牌。

  从清查辽东诸将,到大明在未来可解除粮荒,再到火器会变得越发的犀利,以及明廷掌控能力的提升,甚至是大明朝摆出消耗的战略。

  以皇太极领兵打仗,以及治理一方的丰富经验而言,甚至不必张静一反复念叨你们建奴已穷途末路,他也能感受到建奴未来的前途,只怕堪忧。

  毕竟他是一个还算高明的领导者,有足够的能力去分辨和过滤张静一这些话的虚实,同时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

  而一旦皇太极意识到,建奴可能覆灭之后,他反而多了几分使命感。

  既然打不赢,那么何不如好好的和明廷合作,尽力的加速建奴的瓦解?

  到了那时,至少可以幸存一部分的族人,索性和那北元一样,固然有一部分会顽抗到底,却也有一部分人成为朵颜三卫,为大明效力。

  这对于建奴人的价值观而言,其实并不算可耻,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加入赢的那一边,这是任何一个生活于穷山恶水的民族的生存之道。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

  那李永芳的惨状,对皇太极的刺激太直观,于是大大地促进了皇太极下定决心。

  有时候,单纯的酷刑未必能让人屈服。

  可若是拖一个真正饱受酷刑,且和这个人熟识的人来,反而容易让皇太极如芒在背。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现在的李永芳可能就是未来的自己,遍体鳞伤或许还算轻的,而这种肉体的折磨,最终导致的精神麻木和涣散,却让皇太极格外的震撼。

  皇太极抬起头,道:“我愿意为明廷效力,也愿意为新县侯效力,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张静一值得玩味地看着他:“你说来听听。”

  皇太极道:“将来,若还有大金……”

  说到这里,皇太极面带苦痛起来,艰难地接着道:“不,若还有建奴的俘虏,是否可以容许给他们一个选择,若是还是冥顽不宁的,自然是任你们处置,可若是肯悔改的,是否可以饶过一条性命,让他们有一个为皇帝和新县侯效力的机会?”

  “这个……”张静一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你了,你若是能劝降,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大明是讲道理的,尤其是当今陛下,更是慈悲为怀,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这个包在我身上。”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张静一随即道:“你方才说的商贾,是什么意思?”

  “大金……建奴地处偏僻之地,能够起家,起初是靠着辽东的军将,这一点,你想必也有耳闻吧。我的父汗,虽说是建奴人,可实际上,却一直为辽东李家效力的,若不是靠李家的支持,怎么可能兼并女真诸部呢?一统女真诸部之后,这辽东的药材,如人参,还有皮货,就大多都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可药材和皮货毕竟没用,何况自父汗谋反,大明就断绝了与我们的边贸,想要和大明作战,需要粮食,需要盐巴,需要铁器,甚至需要火药,还有其他的药剂,这些东西,起初是我们与蒙古人交换,不过很快,就有汉商寻到了我们,愿意与我们贸易。”

  张静一的眼睛亮了几分,道:“这些人的姓名,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皇太极道:“不过很遗憾的是,这些人做的乃是杀头的买卖,他们虽然来往穿梭于关内和关外,可想来,当他们知道我被俘之后,只怕早就逃亡关外了。”

  张静一点点头:“这样说来,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皇太极镇定地看着张静一:“这却未必,这些年来,他们给我们送来了无数的粮食、火药,还有铁器、盐巴,再交换了数不清的药材和皮货,偷偷送进关内来贩卖。我来问你,他们的火药从何而来?他们的药材和皮货,又如何能大摇大摆的出入关禁?这些东西,寻常的商贾是决计弄不到的,更别提是大规模的交易了。”

  张静一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操纵?”

  皇太极点头道:“正是如此。单凭一些商贾,能带着这么多违禁品,穿过重重关防,招摇过市吗?”

  张静一便直直地盯着他道:“那背后的人是谁呢?”

  皇太极苦笑道:“不知道。”

  张静一的脸色冷了下来。

  皇太极道:“这些都事涉到的是他们的商业机密,这些商贾,为了银子,敢于铤而走险,不惜与我们勾结,又怎么可能不防我们建奴一手呢?所以,他们是绝不会向我们泄露的。不过……我对此,也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大明到底有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操纵这些人。所以,一直都留了心,因而有一个叫范永斗的商贾,他亲自压货到了盛京,不,到了沈阳城的时候,我便请他喝酒,旁敲侧击了几句……”

  ……

  另一边的天启皇帝已是留心起来。

  有人勾结建奴,而且皇太极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个人……一定是朝中重臣。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大怒,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源源不断地资贼,甚至这个人,还被他这个皇帝所倚重……

  天启皇帝此时依旧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人揪出来,然后剁碎了。

  当然,天启皇帝也不免狠狠的斜视了魏忠贤和田尔耕一眼。

  魏忠贤和田尔耕立即垂头,露出惭愧之色。

  这不是摆明着的吗?

  这么多年,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权柄,可是你们……居然对此毫无察觉,甚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不是皇太极今日交代,这个人只怕现在还在逍遥。

  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净知道吃朕的,喝朕的。

  那跪在脚下的周正刚张口,他本想说一点自己的看法,才刚刚出口:“陛下……”

  天启皇帝却已勃然大怒,一脚将这周正刚踹翻在地,如金刚怒目一般,低声呵斥道:“酒囊饭袋,一群废物!”

  天启皇帝正是心情暴躁的时候呢,也只能怪周正刚没有眼色了。

  周正刚直接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是脸色惨然地爬起来,而后又结结实实地跪好了,再不敢做声。

  ……

  另一边,张静一则认真地倾听着。

  他知道……可能一条大鱼就要浮出水面了。

  皇太极是个聪明人,既然打算投靠,就一定要奉上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也绝不会是一些小鱼小虾这么简单。

  如若不然,以皇太极的身份而言,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于是张静一关切地问:“说罢,发现了什么线索?”

  皇太极便道:“当时,那范永斗有些微醉,却还是保持着几分警醒,不过还是透露出,他身后的这个人,在明朝廷中位高权重不说,且还在军中颇有几分势力,甚至爵位……极高……且就在大明皇帝的身边……”

  张静一大吃一惊,这特么的,差一点就说是他自己了。

  毕竟这些条件,他都对上号了!

  不过,他却是新近窜起的,而且年纪不大,显然不可能是维持了十几年私通建奴的那个人。

  好险啊!

  张静一的额头默默地出了一点冷汗。

  只是……即便是如此,张静一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距离天启皇帝很近,一个这样的人……岂不是只要他高兴,便可直接刺驾吗?

  皇帝边上有这么一个人……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张静一不禁认真地观察着皇太极,心里判断着皇太极的话里是真是假。

  第三百零六章 罪恶滔天

  事实上,张静一也未必敢轻易的相信皇太极。

  但是,皇太极所抛出来的这件事……张静一是相信的。

  在历史上,确实有一批商人,一直源源不断地给建奴人输送大量的军用物资,给予了建奴人极大的便利。

  尤其是建奴初期,对物资的需求极大。

  是这些商人,通过了重重的关卡,将建奴人最需要的军械和粮食送了去,才让建奴人得以慢慢侵蚀辽东。

  以至于等到了后来,建奴入关之后,当时的顺治皇帝亲自在紫禁城里宴请他们,敕封他们为皇商,给予了他们一定的优待。

  可张静一一直认为,这绝不可能只是一群寻常的商贾。

  因为很简单,输送的大量货物,都是违禁品,什么样的商人,能得到这些东西,又能轻易的送出关去?

  这可是暴利啊!

  建奴人最需要的物资,一旦能运送出去,至少价格可以暴涨十倍,而那建奴人所掌握的药材以及皮货,质量上乘,一旦运回关内贩卖,却又能大赚一笔。

  从万历年间到现在,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随之建奴人的崛起,不知从中牟取了多少的暴利。

  张静一凝视着皇太极道:“爵位极高,陛下对此人也颇为信重,而且还勾结了商贾……只是这些吗?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皇太极摇摇头:“我所知的,就是这些,这些商贾自然也都仰仗此人,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给我。”

  这是合理的。

  这些商贾虽然资贼,可实际上……他们也要留一手,毕竟他们是中间商,若是建奴人得知了背后之人的身份,直接把他们这些中间商给一脚踹开了呢?又或者,借此来要挟他们呢?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这个人……一定是富可敌国,他才是对你们建奴贸易,获利最大的人。而且此人危害一定极大,如若不然,既然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那么一定耳目灵通。除此之外,他能轻易让这些商贾穿过重重的关卡,说明他在军中颇有声势。是吗?”

  皇太极点头道:“是。”

  皇太极盯着张静一,接着道:“最好是迅速找到此人,我想……一旦他发现自己被猜忌和怀疑,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这个是必然的。

  张静一点点头,道:“知道啦,只不过,却还需委屈委屈你,继续在狱中住几日。”

  皇太极心平气和,此时他恢复了一个聪明人该有的神智。

  其实抛出这个重要的消息,也是在试探张静一的能力。

  张静一若是能快速的抓到人,这也证明了张静一这个人,包括了天启皇帝的实力。

  若是他们毫无头绪,这件事势必会走漏,而一旦那商贾们背后的人得知自己的身份随时可能揭穿,那么难免不会铤而走险。

  一个随时可能面见皇帝的人,若是要铤而走险,甚至在军中还有威望,所造成的危害显然是巨大的。

  这一次试探,对皇太极而言,正是一箭双雕。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亏。

  张静一没有再说什么,朝书吏使了个眼色,便立即有人将皇太极押了下去。

  另一边,天启皇帝也已心急火燎地与张静一会合,魏忠贤和田尔耕人等,一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天启皇帝显然是气得不轻,怒骂道:“竟然有朕身边的近臣与那建奴人有关,好啊,真是太好了,朕对建奴人一无所知,倒是身边……不是酒囊饭袋,便是那建奴人的细作,真的好得很。”

  他这话,让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免抬不起头来。

  二人执掌厂卫,可谓是天启皇帝的心腹厂臣。

  这么大的事,却能隐藏这么多年,可见厂卫的疏忽和无能。

  天启皇帝继续气呼呼地道:“若不是张卿从皇太极口里审出了点什么,只怕此人还要逍遥法外……甚至……说不准……有朝一日,朕不定还要遭遇不测呢!”

  魏忠贤立即道:“陛下……您言重了,这事……这事……奴婢一定要彻查清楚。”

  “怎么。”天启皇帝便瞪着魏忠贤,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还想不彻查清楚吗?混账,真是混账。”

  田尔耕吓得浑身一抖,硬着头皮道:“臣……也一定尽心竭力……”

  天启皇帝黑着脸,手指着田尔耕破口大骂:“尽心竭力?哪一次你不是说尽心竭力的呢?”

  说着又骂:“你所谓的得力干将,似这周正刚这般的人,你不也说精干吗?可结果呢……今日一见,还不是教人失望!”

  田尔耕被骂得不敢再吭声。

  那周正刚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一则道:“陛下,人有疏忽,实在是在所难免嘛。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将那皇太极所说的人,想尽办法拿住,若是迟了,只怕要滋生大祸。”

  这倒是实在话。

  现在责怪谁都没用,捉到人才是面前最紧要的事。

  天启皇帝便阴沉着脸道:“这个人,当然要拿,若是拿不住,朕便成了天下第一号傻瓜了。必须要彻查到底,否则,将来朕有不测,你们……”

  说着,他指了指魏忠贤、田尔耕、周正刚,冷声道:“你们没一个有好下场。”

  魏忠贤再不敢怠慢了,连声说是。

  田尔耕和周正刚更是拜下,齐声道:“臣等这便不眠不休,立即揪出此人。”

  说着,田尔耕精干的样子:“臣这便告退,立即去查阅宗卷,派出缇骑。”

  魏忠贤也道:“陛下,奴婢只怕也要去东厂一趟,布置一下。”

  天启皇帝脸色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虽是震怒,却也保持着理智,现在就让这厂卫亡羊补牢吧。

  于是天启皇帝点头道:“你们去吧。张卿,你也要加紧查办,此事关系重大,这样的人,若是一日不揪出来,朕便如鲠在喉,一日不安。”

  张静一立马道:“是。”

  魏忠贤抬腿要走,突然又想起自己的儿子魏良卿还在,便给魏良卿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说,跟爹来。

  可魏良卿显然没注意到父亲的暗示,反而兴致勃勃地跟在张静一的后头,似乎也在思量着,这事可不小,不晓得张静一这边怎么查,这张叔父向来聪明绝顶,想来他一定能运筹帷幄。

  魏忠贤连使了七八个眼色,又特意咳嗽了几声,见魏良卿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此时又急着去布置东厂追查的事,便只好先行泱泱而去。

  天启皇帝此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铁青着脸,便匆匆地摆驾回宫。

  这天启皇帝等人一走,张静一也拉下脸来,对身边跟着的书吏吩咐道:“召集所有人,告诉他们,要查乱臣,千户所上下,都要给我行动起来,三日之内,若没有结果……我便没脸见陛下了。”

  魏良卿在一旁忍不住好奇道:“叔,三日之内就能查出结果?”

  张静一道:“三日不知道能不能查出来。但是三日是消息走漏的最大限度的时间,甚至可能一日之间,消息就会走漏,一旦消息走漏,对方便会得知,他一定会先不安,可是……却绝不会逃亡,毕竟,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家大业大,他一个人可以跑,可这么多亲族怎么办?如此巨大的财富,他想要搬出去,又怎么搬?何况,他又能搬动哪里去?”

  “我若是那乱党,唯一的办法,就是火中取栗,既然跑不掉,又迟早可能浮出水面,索性就在京城制造混乱,甚至……刺驾也有可能。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乘乱,将事情摆平下去。此人如此胆大,既然敢做这些事,一定有不少的心腹,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越迟,造成的意外的可能就会越大。”

  魏良卿不禁钦佩地道:“听了张叔的一席话,真是醐醍灌顶,原来是这样的……张叔,你看我……有没有用,我也想跟着你学一学。”

  他很真诚的样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带着微笑道:“好极了,我们千户所,正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既然如此,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吧,噢。对啦,你平日都会点啥?”

  魏良卿想了老半天,才道:“唱戏、跳舞、打马球……”

  张静一:“……”

  这算是才干?

  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比较魏忠贤一直将他视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魏良卿虽然从小贫寒,可自从魏忠贤发迹之后来了京城,却一直生活在蜜罐里。

  张静一便道:“那你这几日,就跟着我吧,跟着我熟悉一下千户所的情况,顺道学一点有用的东西。”

  魏良卿整个人高兴得眼睛发亮起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哪,跟着张叔长本事。”

  当日,东厂、北镇抚司、新城千户所已各自召集骨干,如山一般的卷宗,统统搬了出来。

  数不清的番子、缇骑、校尉、力士,也如沙子一般地撒出去。

  第三百零七章 发现端倪

  新县千户所里,张静一亲自坐镇。

  其实很多事,有了方向就好办。

  已知有有人勾结了商贾。

  那么这十几年来,一定大赚特赚。

  而且,此人势必有一定的能量。

  甚至在宫中……也有自己人。

  如若不然,不会取信于天子。

  这样算下来,有这个条件的人,在这京城里并不多。

  当然,现在最麻烦的事,整个大明,有这资格的可能只有十几二十人。

  而这十几二十人中,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人,这样的人,若是没有铁证,是绝不可能随意捉拿的。

  可人家能十几年来不被人察觉,可见此人办事非常缜密,绝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厂卫那边,听闻已经开始查各种的卷宗了,所有涉及到了嫌疑的人,以往的卷宗里肯定有蛛丝马迹。

  再加上校尉和缇骑四出,到处打探消息,或许……很快会有一些结果。

  张静一觉得这些还不够。

  单凭缇骑的力量,哪怕是这些人再精干,也未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因此,不只是锦衣卫,便连新县的各街巷长,也开始行动起来。

  厂卫那边,显然是希望这一次能够将功补过,所以十分卖力,这是天大的案子,绝不容有失,非同小可。

  因此张静一也在不断地和邓健人等,开始筛选信息。

  邓健也带着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们来增援,张静一稳稳坐定,千户所上下从百户到总旗,再到小旗官,济济一堂。

  张静一道:“眼下除了发掘信息,打探有什么特殊的大额金银交易,便是去查一查,有没有知道其他什么内情。尤其是来新县安家的人,肯定有不少曾在大同等关隘来的,若是他们有什么可揭发的,也要去了解。除此之外,便是信息的甄别,所有的奏报,未必每一个都有用,也未必每一个都是真的,因此,甄别就成了重中之重,切切不可疏漏。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所以谁也不许疏忽大意,咱们新县千户所,是前兵千日,用兵一时”

  “好啦,言尽于此,大家按部就班,我就在此坐镇,有什么消息,要尽快禀告。”

  众人应声而去。

  等大家散去了,张静一则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魏良卿却不肯走,道:“张叔,就这么在此干等着?”

  “只能先等消息。”张静一道:“这等事,难道亲自去找吗?那岂不是大海捞针?”

  魏良卿点点头,觉得有道理,转而又问:“张叔难道没有疑心什么人吗?”

  张静一道:“我倒也想疑心呢,可现在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没有嫌疑,所以我现在需要证据,不过……我们不妨可以用代入思维。”

  魏良卿像一个好奇宝宝一般,又问:“什么代入思维。”

  张静一倒是很有耐心,道:“你说,你若是那人,现在厂卫开始闹的满城风雨,你得知这件事之后,会怎么做?”

  魏良卿想也不想就立即道:“我想,此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张静一欣赏地看了魏良卿一眼,这个人,也不笨嘛,果然不愧是跟着我一起扫过黄的男人。

  魏良卿想了想,又道:“只是……即便权势再滔天的人,他不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呢?”

  张静一听到这个,不禁笑了。

  造反?

  开玩笑。

  你吃多大一碗饭啊,这天底下,谁敢跟着你造反。

  逃跑?

  现在还跑得掉吗?

  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其实被拿住,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张静一道:“我若是他,一定会浑水摸鱼。”

  魏良卿醐醍灌顶,立即就道:“不错,浑水摸鱼……只是……张叔,这浑水摸鱼……怎么摸?”

  “你问我,我问谁,给我等着。”

  魏良卿点点头,心里不禁佩服,张叔不但有本事,人也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他还从不夸大其词,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实在。

  难怪他是我叔。

  张静一心里却不禁想,那个人隐藏很深,如此的谨慎,所以想靠遍地撒网,去打探从前的罪行,而且还查出罪证,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新县这边,为何要漫天撒网,动员所有人打探消息呢?

  其实就是等着此人想要浑水摸鱼,有所作为的时候,找出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既往的事,只怕难打探出什么,现在指望的是抓一个现行,既然此人要自救,就一定会有所动作,而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有动作的,一定会安排身边的亲信,可只要这些亲信稍稍有一丁点马脚,就可能让其万劫不复了。

  ……

  天色暗淡下来。

  月朗星稀。

  此时,在一处宅院的深处。

  有人穿着钦赐的斗牛服,正背着手,来回踱步。

  房里很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油灯摇曳着,几乎照不清这人的样子。

  片刻之后,门咯吱一声的从外头给开了。

  接着,一人蹑手蹑脚地进来,随即小声道:“老爷,厂卫……那边,现在到处都是明桩、暗桩,各大宅邸的人,都已经被监视了,不只如此……已有人往大同等地,四处在搜罗什么,咱们家的一些铺子,也突然有厂卫的眼线……”

  此人依旧踱步,没有做声,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良久之后,这人才叹了口气道:“万万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百密一疏啊。”

  说着,他轻轻又吁了口气:“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老爷的意思是……”

  “得让这些厂卫,将精力放在其他地方,所以啊……得让这京城出点事才好。”

  “您是说……”

  这人驻足,随即,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背着手纹丝不动,而后一字一句道:“让人动手吧,按照当初布置的去办。”

  这进来的人,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艰难地吞咽着吐沫,眼里似带着恐惧。

  见此人没有回应,于是这人道:“怎么,害怕了?”

  “这……这毕竟是……”

  “但是你不要忘了,这些年来,你替老夫做了多少事!今日横竖都是一死,想活,就要承担的起风险,到了如今,怕又有什么用呢?”

  “是,小人明白了。”

  “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

  “很好,明日……老夫就要知道消息。”

  “是。”

  ……

  次日清早。

  张静一入宫。

  陛下对于勾结建奴和商贾的案子,格外的关心。

  听说一早的时候,魏忠贤和田尔耕等人已经入宫去奏报案情的进展了。

  天启皇帝很不满意,于是又召张静一,想听一听张静一的建议。

  张静一被宦官领着到了西苑,至勤政殿的时候,便见天启皇帝在用早膳。

  见了张静一来了,天启皇帝笑着道:“哈哈,张卿……你来的正好,朕正在用膳,来吧,陪着朕吃一些。”

  张静一随即目光落在另一边,便见魏忠贤正忧心忡忡地站着,他见了张静一进来,似乎欲言又止。

  魏忠贤其实是想问问自己儿子去哪儿了,昨夜一宿未归。

  而至于田尔耕和周正刚两个,却是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如丧考妣的样子,不用说,又挨骂了。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臣不敢。”

  “有何不敢呢。”天启皇帝将脚架在一旁的矮凳上,大刀阔斧的样子,手里的筷子飞舞,一面道:“人总要吃饭的,总不能像某一些人一样,只知道吃,却总办不成事,一群饭桶,就知道糟蹋朕的钱粮。”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两人把头垂得更低了。

  张静一却是很拘谨,虽然心里知道天启皇帝在骂谁,却还是道:“陛下……这么大的案子,臣这边……只怕也需要有一些时日……”

  “朕知道。”天启皇帝道:“所以朕才说怪不得你,你毕竟任千户也不久。只是那个人,居然能在朕的身边得势十数年之久,可厂卫却没有丝毫的察觉,这便是厂卫的罪过了。”

  说到这个,站在一旁的魏忠贤显出了几分尴尬。

  不得不承认,最近挨骂得有点多!

  张静一不肯吃,天启皇帝也不再勉强,他吃了一碗米粥,随即又吃了一些糕点,而后,有宦官上前,拿了帕子,天启皇帝擦拭了嘴,又有人端来铜盆,铜盆里的水温热,天启皇帝净了手,又取帕子擦拭之后,才叹息道:“这口气,朕实在咽不下啊!来吧,给朕说一说新县千户所,可有什么发现?”

  张静一老实地道:“暂时还没有,此人极为狡猾,想要发现出什么端倪,并不容易。不过……”

  “不过什么?”天启皇帝来了浓厚的兴趣。

  张静一认真地道:“不过臣有所预判,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罢。”有人给天启皇帝端来了茶盏,天启皇帝抱着茶盏,呷了一口,而后抬头起来,满是期待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便一字一句地道:“臣做过研判,觉得极有可能……宫里要出事。”

  “宫里?”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些,口里道:“你的意思是……”

  第三百零八章 宫变

  此时,张静一道:“臣以为,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想要脱罪,唯一的手段,就是用更大的问题去掩饰他自己的问题……于是臣思来想去,还有什么问题比抓他更大,能让厂卫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别处去呢?”

  天启皇帝听罢,颔首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方才魏伴伴也是这样禀告的。”

  张静一便看了一眼魏忠贤,魏忠贤则朝他笑了笑,颇为自得。

  张静一心里想,这魏忠贤虽然涉及到了知识水平的缘故,有些事可能不是很懂,可若是在揣摩人心这方面,战斗力简直就是爆表的级别。

  天启皇帝又道:“所以魏伴伴加强了紫禁城和西苑的禁卫,除此之外,京城里头,所有的火器库以及作坊,统统加派了人手,这一点,你放心便是,眼下当务之急……”

  天启皇帝说到了这里,忍不住道:“朕怎么觉得今日有些奇怪,舌尖麻麻的……”

  他说着,忍不住失笑道:“看来身体有些不适。”

  魏忠贤便在一旁笑了笑道:“陛下昨夜没有睡好呢,还不是为了私通建奴的事生气吗?”

  张静一却突然谨慎起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道:“舌尖麻麻的?陛下,是不是还觉得肠胃也不舒服?”

  天启皇帝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随即就道:“还真是有一些,看来……”

  张静一脸色一变,随即飞快的上前,竟是顾不得君臣之礼,忙是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这御案上,还摆放着没有吃完的糕点以及茶水,张静一随手捏了一个糕点,嗅了嗅,随即道:“这膳食是谁负责?”

  天启皇帝一愣,似乎觉得张静一的反应过度了。

  魏忠贤也上前来解围:“张老弟,你放心,这早膳,有人试过的……所有的糕点,都会取一块出来……尚膳监那儿……向来谨慎……”

  张静一表情严肃地道:“每一块糕点,都尝过吗?”

  魏忠贤一愣:“这……怎么可能,若是每一块都咬一口,这陛下吃什么?”

  却在此时,天启皇帝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皱着眉头道:“朕……朕肠胃不适……”

  张静一顿时大惊。

  果然……

  张静一立即道:“快,立即控制尚膳监的人……还愣着做什么,中毒了……”

  这一下子,勤政殿里已乱成了一团。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不适起来,甚至额上已冷汗淋漓。

  田尔耕则大喊大叫:“御医,御医……”

  外头,有御医匆匆进来,这是当值的御医,一听到这边出了事,在外头候着的他气喘吁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口里道:“陛下……陛下……这是怎么啦?”

  说着,下意识地取了银针,插入了糕点里,随即,银针拔出,他道:“没……没毒啊……”

  张静一忍不住骂:“你这个,只能测试砒霜,这砒霜的气味这么大,谁敢如此胆大,拿砒霜给陛下吃。”

  御医如梦初醒。

  其实这时只要是慌了,于是连忙道:“陛下,陛下……您还有什么症状?”

  天启皇帝额上豆大的汗已流出来,咬着牙,有气无力地道:“手麻麻的,舌尖也麻麻的,肠胃也不适。”

  御医越发的慌了,看来,果然是中毒的症状,只是……他嗅了嗅御案上的糕点,可显然,也没嗅出什么来。

  张静一却不由道:“会不会是河豚中毒?”

  河豚中毒,最典型的症状就是舌尖和手脚麻痹,这是比较典型的神经毒素。

  一听到河豚二字,这御医的脸猛地苍白了,几乎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绝望之色,口里结巴地道:“河……河豚?”

  魏忠贤急眼了,在旁大骂道:“快,解毒,赶紧解毒啊……”

  御医结结巴巴地接着道:“我……我从家父的医书之中……曾经……曾经看过,河豚之毒甚剧,不下于砒霜,如此的剧毒……无药医……”

  这御医说的是实话。

  魏忠贤听罢,脸色已是惨然,可以说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万万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有人敢在宫里给陛下下毒。

  而一般的下毒,其实是很好防范的,毕竟砒霜或者是鸩酒之类,尚膳监都有专门对应的检测措施。

  唯独……这什么河豚……却是魏忠贤始料不及。

  天启皇帝听罢,似乎也绝望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已有些不甚清醒起来,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是这样的死法。

  于是……他猛地一下子扯住了身边的张静一,而后含糊不清地道:“长生……要护着长生……对外……不许说朕中毒了,只说……朕……朕身体不适,要禁绝宫内和宫外的消息,所有的禁卫,要替换一遍,勇士营……和军校可以信任……死守宫中……朕若驾崩,暂时秘不发丧,先……给长生预作一些准备……你和魏伴伴……要……要……”

  一听到无药医三个字,天启皇帝不知是不是身体的问题,身子好像一下子就垮了。

  这倒是好像只是因为身体有所不适的人,跑去医院检查到了癌症晚期,转眼之间就身体就垮了一般。

  只是此时,天启皇帝心知不妙,当然清楚,眼下一定要交代清楚继位的问题。

  他似乎意识还算清醒,知道决不能对外说是下毒而死,因为这个节骨眼,一旦传的天下议论纷纷,那么许多人就有机可乘了。

  张静一整张脸都绷紧了,却是一把将天启皇帝的手打开,而后踹开瘫在一旁的御医,随即道:“快,取水,取皂角水,还有,将我那输液的东西拿来……快。”

  魏忠贤在旁惊愕地道:“张老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张静一当机立断。

  天启皇帝吃这糕点不久,想来毒素还未完全被身体所消化。

  甚至,这河豚的毒素可能并不多。

  张静一赌的是,天启皇帝之所以一下子症状如此之重,其实是被吓的。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解毒。

  而解毒的方法只有一种……

  一会儿工夫,便有宦官端来了一盆皂角水。

  张静一立马就道:“灌进去,给陛下喝下去。”

  “喝这个?”这宦官吓了一跳。

  张静一见他是指望不上了。

  便一把抢过了脸盆来,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把掐着天启皇帝的下巴,十分粗暴地将这皂角水往他的口里灌。

  咕咚……咕咚……

  天启皇帝受不了了。

  这水咽下了肚子,第一个反应,便是本就不适的肠胃,更是恶心得让天启皇帝痛不欲生。

  天启皇帝想合上嘴,却被张静一死死地掐着下巴,于是身体挣扎,张静一却是跪顶着他的躯体,让他无法动弹。

  这一幕,让魏忠贤惊呆了。

  连续喝了十几口。

  天启皇帝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拼命挣扎着,感觉自己好像已置身在地狱一般。

  紧接着,好不容易挣开张静一,一翻身,于是便开始拼了命的呕吐。

  无数的皂角水和膳食统统呕吐了出来。

  还没等他喘口气。

  张静一又一把将他翻回去。

  继续拿着剩下的皂角水,往他口里猛灌。

  天启皇帝挣扎得越发厉害,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一时顾不得许多,又骂道:“你们在做什么,快,抓住陛下的胳膊。”

  魏忠贤这才反应了过来,他脸色惨白,这辈子,他都不曾这样胆大妄为过,还抓着陛下的胳膊……这不是找死吗?

  一旁瘫坐在地上的御医,眼见如此,好似是见了鬼似的,期期艾艾的嚅嗫道:“这毒……毒……无药医的……”

  又过了片刻,总算有宦官取了张静一在宫中的输液器材来。

  这些本来是留在宫中备用,给客氏用的。

  张静一面色冷静地吩咐道:“给陛下扎针,魏哥,这东西你应该看过许多次吧,你来……扎针……陛下能不能活,就看此时了。”

  魏忠贤终于清醒了过来,照理来说,陛下吃了这毒,必死无疑,可一旦陛下死了,他还能不能活呢?

  虽然他不知道张静一的办法管不管用,可现在已无计可施……

  倒不如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他便也卷起了袖子,咬着牙道:“咱来……其他人统统让开。”

  张静一还在拼命地给天启皇帝灌着皂角水。

  天启皇帝已是脑子一片空白了。

  于是,他一次次地感受着无数的皂角水进入了自己的肠胃,而后又不断的呕吐,以至于连苦胆都要吐出来。

  这时张静一道:“去取盐水来。”

  宦官们手足无措,此时除了听张静一的吩咐之外,自然不敢有其他的指望。

  等盐水送来,张静一又继续猛灌。

  只是相对于方才的皂角水,显然灌这盐水……天启皇帝感觉好了不少。

  大口大口地吃下之后,天启皇帝显得格外的虚弱,好不容易趁着空挡的时候,天启皇帝无奈地对张静一道:“张卿……你……你这是要朕,要朕死也不能……不能好死啊……”

  第三百零九章 起死回生

  天启皇帝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竭力地呼吸。

  皮肤似乎隐有一些刺痛的感觉,当然,手脚却是麻痹了。

  再加上方才一阵呕吐,被张静一折腾的可不轻。

  他觉得自己头昏沉沉的,浑身发不起一点劲儿,此时只极想昏睡过去,可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意识,总觉得不甘心。

  他想活下去,他还有许多未竟之事。

  他还有一个儿子,想到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就要面对未知的险途,天启皇帝便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愿闭上眼睛。

  可是他太疲倦了。

  于是,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像走马灯似的。

  而后,他终于还是撑不住眼帘,昏睡了过去。

  那御医又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给天启皇帝号脉。

  魏忠贤在一旁已给天启皇帝扎了针,一面道:“如何?”

  看着完全昏过去的天启皇帝,其实他的后背已经拧了一把冷汗。

  御医便苦着脸道:“陛下……陛下的脉象极为微弱……学生以为……以为……”

  魏忠贤的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森然,杀机毕现:“陛下若是有什么不测,你便也跟着陛下去吧。”

  御医听罢,几乎要昏厥过去。

  张静一却在一旁,累的气喘吁吁,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有没有效,反正上一辈某些急救的知识里教的。

  方才的一番折腾,累的不只有天启皇帝,张静一已觉得自己虚脱了,此时只能寻个角落,好好地休息一会。

  皂角水是用来催吐的,先将食物从胃里催出来,这能大大地减少毒药在身体里的剂量。

  除此之外,大量的灌入盐水,甚至注射盐水,本质就是稀释体内的毒素,将这些毒素尽力排出体外。

  现在……唯一赌的就是,天启皇帝中毒不深。

  毕竟任何的毒药,无论再如何剧毒,可抛开了剂量来谈毒性,就形同于是耍流氓了。

  只要确保这毒药没有达到致死的剂量,再凭借天启皇帝还算不错的身体,或许……能活下来。

  另一边,魏忠贤已是杀气腾腾,随即骂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尚膳监一向规矩森严……这么多年没有疏失……快,快,带着人,给咱去尚膳监!查,彻查,这毒药到底从何而来,是谁投的毒,背后之人是谁,要查个底朝天,宁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人。”

  早有宦官飞快地带着人,往那尚膳监去了。

  魏忠贤则急红了眼睛,来回在这殿中踱步。

  每隔一会儿,便让御医探一探天启皇帝的脉搏。

  可是……情况非常不乐观……脉象依旧微弱,这御医口里只喃喃念着:“死也……死也……”

  这话被魏忠贤听着了,大为震惊:“陛下驾……驾崩了?”

  御医却痛哭流涕地道:“学生是说……学生死也……”

  这还不是一个意思吗?

  等又过了一会儿,便有东厂的宦官跌跌撞撞进来,道:“干爹,干爹……”

  魏忠贤驻足,死死地盯着来人,恶狠狠地道:“怎么就回来了?”

  “查……查出来了……”

  魏忠贤立马打起来精神,若是查出人来,他势必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是谁?”

  这时,一个老宦官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张静一听闻这边有动静,也连忙抖擞起精神,上前来。

  却见这老宦官朝魏忠贤行了个礼,面如死灰地道:“咱……今日在尚膳监当值。”

  魏忠贤却是认得他的,此人乃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因为资历老,而且又是掌印,从理论上来说,其实地位并不在魏忠贤之下。

  当然,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的权势,远不是一个尚膳监掌印太监可比的。

  魏忠贤死死地看着他道:“赵敬,到底怎么回事?”

  赵敬道:“是一个叫刘武的宦官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在自己的屋舍里上吊自尽了。不只如此……我们在他的房里,还搜到了一瓶毒药,他前些日子,听说……欠了不少的赌债,突然这几日变得有钱了,出手也极为阔绰……他负责的就是糕点的制作,因为平日里见他还算老实,所以也没有疑他有什么问题……魏公公,这……这……是我管教不严,万死……”

  说着,这叫赵敬的老太监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道:“我真是将这岁数活到了狗的身上……千算万算,没算到有人这般的胆大包天啊。”

  张静一在旁只是冷笑,怎么可能是没料到呢?

  这大明的皇帝,各种奇怪的死法没有过?这宫里这么多伺候的宦官,要说没有料到有人胆大包天,那是骗人的。

  魏忠贤直气得发抖,而后冷冷道:“滚下去。”

  赵敬如蒙大赦一般,忙是点头,碎步走了。

  随即魏忠贤又分吩咐这东厂的宦官:“这上吊的宦官,给咱往死里查,他平日和谁交好,外头有什么亲戚,立即给我拿人,一个都不能放过,给咱顺藤摸瓜,咱要知道,他平日接触了什么人,谁给了他的钱,他从前和谁赌钱,又输了多少,事无巨细,一丁点也不得遗漏。若是查不出,你也就不必来见咱了,自己找个地方自尽吧。”

  这宦官一个字也不敢吭,磕了个头,便也忙是去了。

  魏忠贤这才恍惚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天启皇帝,看着天启皇帝苍白如纸的脸色,他心里越发的担忧,于是看向了张静一:“张老弟……事到如今,该如何?”

  张静一亦是担忧地看着天启皇帝,只吐出了一个字:“等。”

  魏忠贤也只好点点头:“这样说来,幕后主使之人,十之八九就是那个通了建奴的人了,此人胆大包天,已到了这般的地步,一定是他得知京城开始严查的时候,便决定铤而走险了。”

  张静一点头,笃定地道:“不错,若是陛下中毒,甚至……可能驾崩,那么这时,势必会出现像当初信王带读书人入宫的情况,真到了那时,厂卫哪里还有功夫继续彻查他?一旦陛下出了意外,你我二人,只怕就得想着办法调集人马,防范未然呢。如此一来,厂卫的人手,就不可能到处打探了,这也给了他足够出逃的时间。”

  魏忠贤点点头:“可见此人狠毒和猖獗到了什么地步。不过,咱就不信一点痕迹都没有,田尔耕……”

  田尔耕一直都在这里,看着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心里亦是惊惧不已。

  此时听到魏忠贤传唤,他才上前来:“干爹。”

  魏忠贤瞪了他一眼:“你还在此做什么?锦衣卫……立即出动,围绕那个上吊的宦官,给咱往死里查他的底细。”

  田尔耕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是。”

  说着,便起身,如蒙大赦一般地火速出宫。

  宫中已是乱做了一团。

  虽然魏忠贤已命人围了西苑,任何人不得出入,可这消息,还是在宫中开始传开了。

  天启皇帝依旧未醒……

  又有几个御医来,都号过了脉,而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他们得出的结论,似乎都不太乐观。

  再迟一些,便是两个太妃和张皇后以及张妃也来了。

  听闻了消息,后宫已是大乱。

  几个妇人联袂而来,一个个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陛下被毒死,这可是天大的事,若是出了任何一丁点的岔子,这就意味着宫中会发生剧烈的变化。

  外头有宦官高声道:“两位太妃娘娘驾到,皇后娘娘、张妃娘娘驾到……”

  于是张静一连忙回避。

  而魏忠贤则迎了两位太妃和张皇后、张妃,低声说着事情。

  那东李太妃和张皇后忧心忡忡,西李太妃则若有所思。

  于是,便将御医招来,询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很不好,几位娘娘……”此前诊断的御医低声道:“这河豚毒无药可解,比砒霜还要毒……只怕……只怕……”

  皇后张嫣不耐烦地道:“难道就没有一点施救的手段吗?”

  御医吓得哆嗦,他幽幽地道:“陛下中毒之后……都是……都是新县侯……在施救……”

  这意思是说……不关我的事啊。

  御医说到这里,还想说下去。

  冷不防,一只玉手已扬起来,狠狠摔在这御医的脸上。

  啪。

  御医吓了一跳,忙是捂嘴。

  却见张妃冷冷道:“你身为御医,本该你来施救,我兄弟不过是想帮衬一二,反倒你想撇清关系吗?”

  御医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张静一可不是好惹的,便忙拜倒道:“万死。”

  两位太妃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很显然,他们觉得张妃此举很不妥当。

  皇后张嫣也露出几分不悦的表情,不过……却是道:“陛下……若有不测……臣妾人等,该如何是好……”

  说罢,低声啜泣。

  倒是此时,病榻之上。

  天启皇帝的手指却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颤了颤。

  天启皇帝隐隐地听到了哭声……

  这哭声越来越清晰。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想:“朕……还活着吗?”

  第三百一十章 朕的福报

  耳畔的哭声越发的厉害。

  让天启皇帝觉得有些吵闹。

  似乎有人又在询问什么。

  “当真无药可医么?”

  “娘娘,非我臣等无能,只是此毒剧毒啊……”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烦躁得厉害。

  此时毒气还未散去,身上的皮肤还有针刺的麻痒。

  不过河豚毒最大的特征就是,手脚以及舌尖麻痹。因而,天启皇帝虽渐渐有了一些意识,却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陛下救活。”

  这是魏忠贤的声音。

  天启皇帝听到魏忠贤的话,心里颇有一些宽慰。

  魏伴伴对他的安危,还是极看重的。

  而御医们则是沉默以对。

  很明显,他们凭借自己的技艺已经清楚,已经回天乏术了。

  这个时候任何的承诺,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此时,一个声音道:“方才你说新县侯对陛下进行了施救,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天启皇帝是知道的,这是张嫣张皇后。

  张嫣张皇后问起这些,可那些御医却不敢答,似乎有些忌惮。

  于是,便是张妃的声音。

  张妃近来颇受天启皇帝的宠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是长生的嫡亲母亲嘛。

  天启皇帝从小便失去了生母,是被养母和乳母带大的,正因为如此,深知生母的重要,宫中本是希望将长生殿下送去给张皇后或者是太妃们抚养,却被天启皇帝否决。

  每日回后宫,天启皇帝当然第一个跑去见的便是长生,这张妃那去的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渐渐生了一些情感。

  此时,张妃道:“皇后娘娘……我这兄弟……”

  张皇后的声音道:“妹子,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这事儿太大,总要问个明白,如若不然,陛下死的不明不白,我等心里只怕也难安。”

  张皇后的话,让张妃哑口无言。

  于是张皇后又质问这御医,御医只好道:“是,新县侯当时急着救人,所以……”

  “莫非,新县侯有解药……”

  “解药……这……这……学生说不好。”

  那西李太妃急了,厉声道:“怎么说不好?”

  御医只好道:“他给陛下灌了皂角水,足足有一脸盆多,陛下当时痛不欲生,频频呕吐……”

  一下子,殿中陷入了沉默。

  皂角水,显然是没听说过能解毒的。

  张妃似乎颇为担心,道:“我那兄弟……”

  张妃斟酌着每一个用词,她很清楚,宫中的局势波云诡谲,稍有不慎,张家就是万劫不复。

  站在她面前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因而,她便道:“我那兄弟,为陛下厚爱,心中一直感激涕零,陛下中此剧毒,他反应过激,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给张静一开脱。

  她故意将剧毒二字说的很重。

  意思是……这样的剧毒,陛下一定是承受不住的,既然左右都可能死,那么和张静一有什么关系?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似乎许多人都怀着心事。

  不过,啜泣的声音又起来了。

  天启皇帝先听到的乃是张妃的哭声,而后其他的哭声此起彼伏。

  他心里苦笑,不由的想,张静一呢?

  于是,又想到有人给自己投毒,心里又不禁的愤慨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的大胆。

  宫中百密一疏,朕在宫中尚且不安全,那么这天下,可还有安全的去处?

  似乎是因为见御医们已经宣称无药可医,此时指望不上御医。

  因而,东李太妃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新县侯在何处?”

  魏忠贤道:“新县侯已回避了。”

  “再让他来看看吧。”

  魏忠贤道:“是。”

  ……

  张静一其实就在耳殿里坐着,听到隔壁传来的哭声,心里亦是烦躁得很。

  他也不知天启皇帝是死是活。

  只觉得好不容易,天启皇帝和他慢慢的开始步入了正轨,可哪里想到,这一切……竟被这样的差池所中断了。

  他木木地坐着,眼神就像看着虚空,而心里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天启皇帝平日的事,心头也如鲠在喉。

  魏忠贤蹑手蹑脚地进来,低声道:“张老弟。”

  张静一便站了起来。

  魏忠贤给他一个眼色。

  张静一已是会意,便随着魏忠贤进入了勤政大殿。

  在这里,他见到了两位太妃,还有几个宫中的女眷。

  很快,他便与张妃的目光交错。

  兄妹二人,迅速地交换了眼色之后,便各自错开。

  现在,可不是拉家常的时候。

  张静一随即到了病榻前,魏忠贤在旁道:“张老弟,你再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天启皇帝,却不把脉,而是伸手,直接掰开他的眼睛。

  天启皇帝顿觉得眼皮子一阵剧痛,随即,这疲惫的眼皮子被直接撑开,眼球下意识地朝张静一一瞪。

  于是,便看到了颇为憔悴的张静一。

  张静一显然不但疲惫,而且似乎精神也处于焦灼之中,神色很不好,眼眶……有些红。

  天启皇帝的眼球动了动。

  于是……二人四目相对。

  张静一的表情,从僵硬到慢慢的松弛。

  手哆嗦了一下。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疼得更加厉害,于是,呻吟一声,麻痹的手,也不由抽了抽。

  于是,天启皇帝能看到张静一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惊喜。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道:“疼……疼……轻点。”

  呼……

  这极微弱的声音。

  顿时让殿中又死一般的寂静下来。

  经过恢复,天启皇帝麻痹的舌尖,已开始能有一些动弹了。

  张静一则大喜过望,惊喜地道:“陛下醒了……”

  一下子,许多脑袋都探了过来。

  天启皇帝便似猴子一般被人围观。

  张静一道:“快……快,给陛下喂盐水,继续喂。”

  还要喝?

  天启皇帝又觉得自己的胃部,开始翻滚了起来。

  一旁的宦官早就预备好了。

  于是,便有人开始端来一盆盆的盐水。

  一看到那盆子,天启皇帝直觉得头皮发麻。

  可他现在依旧完全动弹不得,甚至话都没几个力气说。

  张静一亲自将天启皇帝搀扶着坐起来。

  也不顾天启皇帝是不是同意,直接拿着温热的盐水便往天启皇帝嘴里灌。

  天启皇帝只好被动着继续灌水。

  盐水入喉,似乎感觉还不错,将口齿里令人难受的皂角味冲淡了。

  喝了不知多少。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自己的裤子温热起来。

  愣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脸顿时羞红……

  尿裤子了。

  不过……怎么好像他记得,这裤子好像已经尿过了似的……

  只是此时,却没人关注他的这些心思。

  那些御医已凑上来,看着眼前这奇迹一般的事,一个个目瞪口呆。

  太妃们眼里掠过了一丝丝的欣喜。

  张妃这时见张静一一边要枕着天启皇帝的脑袋,一面又要喂水,便再无顾虑了,上前来帮衬。

  天启皇帝一口一口地喝着盐水。

  膀胱又开始胀痛。

  河豚毒确实是无药可医的。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时间赛跑。

  通过皂角水,让天启皇帝频频呕吐,将有毒的糕点呕吐出来,这也算是洗胃了。

  此后,再通过不断的灌水的方式,让天启皇帝尽力将身上的残毒,通过小便的方式排出。

  于是这勤政殿里,到处都是尿骚味。

  天启皇帝早已脸红到了耳根。

  可现在没人顾忌这个。

  大家都假装视而不见。

  又吃了不知多少口盐水。

  更不知排了多少尿。

  天启皇帝几乎已经虚脱。

  终于……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已没有这么麻木了,趁着张静一让人换碗的空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成啦……喝……喝不下啦……毒死……毒死朕吧。”

  “陛下……”魏忠贤惊叫道:“陛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张妃此时道:“都亏了家兄妙手回春,这原是解不开的剧毒……陛下再忍一忍吧。”

  看着眼里满带关切的张妃,天启皇帝心里不免躺过暖流,又只好继续忍耐,一口一口地喝着张静一递来的盐水。

  直到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开始慢慢的恢复,居然已经可以使唤了,才一把抓住张静一的手腕,道:“够了,够了,朕……朕觉得毒已解了,再吃,就算朕不会给毒死,朕的肚子也要撑破啦。”

  张静一这才停手,而后如释重负地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他这才站起身,后退两步,却发现这榻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说实话……隔着这么远,张静一都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尴尬。

  天启皇帝拼命地咳嗽几声,蹒跚着坐起,干呕了几下,才粗重地呼吸。

  等慢慢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才道:“这……这……现在是几时了……是谁给朕下的毒?”

  “陛下,还在查。”看着天启皇帝渐渐变好的脸色,魏忠贤喜滋滋地道。

  天启皇帝却气呼呼地怒骂道:“若非张卿……张卿……朕必死无疑……幸好当初,当初……朕在辽东的时候,救过他,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如今他又救朕一命,这是朕的福报啊。”

  张静一:“……”

  第三百一十一章 幕后黑手抓住了

  听了这话,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有点无耻。

  不过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无耻,张静一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应当是那下毒的人害怕剂量太高,容易被发现,所以只放了微量。

  当然,微量也足以让人致死了。

  而张静一果断地采取了措施,洗胃和排毒,将这河豚毒的剂量,又大大地降低。

  亏得这天启皇帝身体壮实,恢复得也很快。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陛下,你无事吧,不知现在还有何不适之处?”

  “好了许多。”天启皇帝用心地感受了一下,才道:“不过……不过朕还是觉得舌尖麻麻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手脚也有一些麻木,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大碍。”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那么理应不会有什么大的差池了,不过臣还是建议陛下多喝盐水,利尿排毒……这一次真是万幸,幸好臣就在陛下的左右,如若不然,一个不好……便悔之不及了。”

  天启皇帝听罢,点点头,随即目光落在那几个御医的身上。

  他当然记得,这些家伙们不断地说无药医之类的话,心里不禁气恼,朕要你们有何用?

  他这时候不禁想到自己的父皇,想当初也是正在壮年,结果英年早逝,可不就是这些没用的御医们折腾的吗?

  他想着想着,不由有些后怕起来,于是道:“宫禁之中,真是防不胜防。”

  张静一道:“这是常理,宫中这么多人,人越多,产生疏漏的可能就越大,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只要有一处疏漏,后果就不堪设想,所以陛下一定要慎之又慎。”

  魏忠贤已在旁拜倒,啜泣道:“陛下……是奴婢该死,奴婢管禁不当,万死。”

  张妃继续给天启皇帝端了一碗盐水,天启皇帝一脸嫌弃地看了这盐水一眼,不过看到张妃一脸的期许,最终还是乖乖的自己端了,将这盐水喝下。

  又想到自己尿了一裤子,便假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情已经发生,最好的掩饰方法就是假装自己没有尿,好像一切如常的样子。

  此时,他道:“罢啦,就如张静一说,没有千里防贼的道理,宫中上上下下上万人,你顾得过来吗?眼下当务之急……是朕想知道,到底是谁想要谋害朕。”

  他说着,四顾左右:“现在那贼子一定以为朕已驾崩了,这样也很好,魏伴伴,宫中禁绝了消息吗?”

  魏忠贤道:“奴婢……在陛下出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禁绝内外。”

  “很好。”天启皇帝厉声道:“这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朕于心不安,真是活腻了,居然敢谋害朕。”

  他说着抬头,这时候才发现两位太妃和张皇后居然也在,便连忙道:“朕无事的,你们回宫歇去吧,朕……身子不好,恕朕不能起身。”

  两位太妃面面相觑,那西李太妃道:“陛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此时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在此,便匆匆而去。

  天启皇帝只留了张妃在此照顾,却一时没有在意皇后张嫣离开前,那面上的复杂。

  张妃的工作很简单,依旧还是给天启皇帝猛灌盐水。

  天启皇帝又觉得膀胱胀得厉害了,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朕觉得身上被汗淋透了,该去沐浴一番,你们且在此等着,朕去去就来。”

  说罢,由张妃搀扶着,虽然身体很虚弱,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虽然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所过之处,可疑的液体滴下来,淋了一路。

  天启皇帝离开后,张静一这才吁了口气,也实在累了,在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下。

  魏忠贤似乎还心有余悸,便叹息道:“哎,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啊,若是出了事,你我便都要人头不保。”

  张静一点点头,虽然他觉得魏忠贤说的有些夸张。

  张静一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抓人,抓不到人,那么陛下在宫中就没有安全可言。”

  魏忠贤皱眉道:“这些日子,咱的心思不在宫中,这才产生了疏漏,现如今……看来这宫中也需好好整肃一番。”

  张静一不置可否,你们太监内部的事,和我张静一没有关系。

  “此人……真是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灭族吗?”魏忠贤说着,不禁怒气冲冲起来。

  张静一想了想道:“人就是如此,永远心怀侥幸,我深信,可能这个人起初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走到今日这一步,不过是起初的时候,贪图小利,想着挣一些银子罢了。可到后来,银子越挣越多,胃口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于是,越发的猖獗。可到了后来……眼看着纸包不住火了,便又开始后怕起来,想着拼命的补救,用一个罪,去掩盖另一个罪,直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此时……便侥幸着,希望引发天下的动荡,将他的罪行继续掩盖过去。”

  “所以先贤们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话真是至理,一个小错,就会酿成大错,一个大错,就需滔天的罪恶来掩盖。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于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横竖是一死。”

  魏忠贤点头,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所以张老弟一定要记住教训。”

  这话说的……

  张静一心里想,分明我是在内涵你魏哥呢!

  二人彼此给了对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随即这勤政殿里便沉默起来。

  一群宦官匆匆进来,开始进行清理,而后,这些人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倒是外头那些御医,现在留在此不是,不留在此,似乎也害怕陛下再出什么意外,从而引发什么乱子,便僵在那,用捋须等操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终于,天启皇帝沐浴完毕,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也不必张妃搀扶了,不过行走起来,还是有些笨拙。

  天启皇帝一回来,魏忠贤和张静一便一起站起。

  天启皇帝感慨道:“此毒甚烈,若没有张卿,朕必死无疑,张卿救了朕两次,劳苦功高……”

  张静一道:“陛下,这算不得什么,陛下无事便好。”

  天启皇帝随即脸色阴沉起来,厉声道:“厂卫那边,可有什么结果么?”

  魏忠贤连忙道:“田尔耕已去彻查了。”

  “最好是有结果。”天启皇帝不客气地道:“如若不然,朕绝不轻饶!”

  说罢,他坐下,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魏忠贤随即将尚膳监的事禀报。

  天启皇帝道:“那下药的宦官,死了?”

  “是的,自尽而亡。”魏忠贤道:“不过具体的缘由,还有他的同党是哪一些人,奴婢正在细查,只要顺藤摸瓜,一定会有结果。”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一次次的疏漏,教朕寒心,只有朕被害死,你们才会警醒吗?”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求见。”

  这么快……

  这倒让天启皇帝对田尔耕刮目相看起来。

  天启皇帝便道:“这田尔耕,也未尝没有可取之处,叫进来吧。”

  田尔耕疾步走进勤政殿,见天启皇帝已无恙,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拜倒在地,道:“陛下……臣……臣……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说。”

  田尔耕禀告道:“下毒的,乃是一个叫刘武的宦官,他已畏罪自杀,在他房里,查到了一瓶河豚毒,正因为如此,所以卑下立即出宫,命人细查这刘武的底细。结果发现,刘武原是南直隶人……”

  南直隶……

  天启皇帝面无表情:“这与南直隶有什么关系?”

  倒是魏忠贤似想到什么,在旁提醒道:“陛下,一般的宦官,都是北直隶这边为多,主要这里距离京城也近,其他各地,虽偶也有,却是不多。”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呢?”

  于是田尔耕便又道:“此人入宫之后,有一个兄弟,也从南直隶到了京城谋生,因为这刘武的关系,他这兄弟便在京城里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很不错。而且……与许多人的关系都比较密切。”

  天启皇帝听出了重点,便道:“你说的许多人,都是哪一些?”

  田尔耕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随即道:“臣已命人控制了刘武的兄弟刘文,还未拷打,这刘文便交代,他这兄弟……平日里与左军都督卫时春相交甚密……但凡只要出宫,或者是采买,这刘武很多时候,都要去见卫时春一面。”

  卫时春……

  天启皇帝的脸色已是阴云密布。

  这个人……天启皇帝当然知道,这卫家发迹于天顺年间,因为夺门有功,所以敕封了伯爵。

  而卫家真正得到重用,却恰恰是在嘉靖皇帝的时候。

  嘉靖皇帝性格多疑,一般人都不放心,唯独对这卫家的人,却极为放心,家境三次出京巡行的时候,都是让卫家人留守京城,保证京城稳定。

  由此可见,嘉靖皇帝对这卫家的信任有多深。

  第三百一十二章 伴臣如伴虎

  正因为卫家受到了信任。

  因此,五军都督府,绝大多数时候,卫家的子弟都充当着重要的角色。

  此时,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天启皇帝已是动容。

  因为天启皇帝很清楚,倘若真凶乃是卫时春,将会是多么的可怕。

  卫时春现在担任着左军都督,其实理论上而言,现在的五军都督府,已经没有真正的大权了。

  京城的防务,也不是一个左军都督说了算。

  可问题的根本就在于……人脉上头。

  卫家上几代,很多人都掌握着五军都督府,深受历代皇帝的信任。

  不少的武官,都是受了卫家的提携,这些人随后散落于京营,甚至是边镇各地。

  因而……卫家虽为伯爵,可实际上,在军中的地位……却是出奇的高。

  一个这样的人家,牵涉到了谋反大案,是绝对让人恐怖的。

  田尔耕接着道:“当然,这只是臣的猜测,臣已命密探于卫家内外布防,还没有打草惊蛇,也没有送上驾贴,一切都在等陛下裁处。”

  是啊,像卫时春这样的人,便是田尔耕这样的锦衣卫指挥使都有些忌惮,在没有旨意之前,是绝对不敢轻易去拿人的。

  天启皇帝听罢,勃然大怒。

  他万万没想到是卫时春:“那卫时春,竟也要毒害朕吗?”

  魏忠贤此时在一旁道:“陛下,只怕有一定的可能……”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以私通建奴而言,想要从军库之中盗取大量的火药以及军械,若是别人……只怕没有这样的能量,可若是左军都督,却是轻而易举!”

  “五军都督府,本就负责了军械造作的事宜。况且……卫家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诸军,有很深的人脉。商贾们带着这些违禁的货物,越过重重的关卡,若是寻常人,是绝不可能的,也只有卫家这等人家……却是轻而易举,甚至根本不必卫家人出面,便可轻易办成。”

  天启皇帝此时已气得要昏厥过去,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魏忠贤又接着道:“除此之外……卫家一直深受陛下的信任,否则,也不会让卫时春节制京营。陛下一年下来,可要召见卫时春十几回呢,这不正与皇太极所言的那个人契合吗?”

  天启皇帝冷冷道:“既如此,这样的重罪,自当立即拿人……还等着什么?”

  私通建奴也就罢了。

  居然还想毒害皇帝。

  这样的人,居然还身居要职,这就很不简单了。

  田尔耕此时已抖擞了精神,现如今,总算是办了一个大案子,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他立即道:“臣这便立即下驾贴,一定审问出一个结果。只是……卫时春毕竟……位高权重……臣只怕……”

  天启皇帝眼中是深深的冷意,道:“犯了这样的大罪,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立即审问,朕只要结果!”

  田尔耕于是忙行了个礼,便准备去办事了。

  天启皇帝不禁黯然伤神起来,今日遭遇的变故实在太多,对他若是没有一点打击,那是假的,尤其是卫时春竟是幕后主使。

  他不禁感慨道:“平日里这卫时春……朕看他谨慎的很,行事也很稳妥,卫家素来满门忠良,朕从没有想过他会加害于朕!万万料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果然人心难测。人家都说是伴君如伴虎,可朕今日看来,却是伴臣如伴虎啊。”

  田尔耕得了旨意,便匆匆去了。

  很显然,对于田尔耕而言,他非常需要这一场功劳。

  只要这一次……拿下了毒害天启皇帝的要犯,那么……便算是大功一件了。

  魏忠贤则是安慰天启皇帝道:“陛下,绝大多数的臣子还是好的。”

  “除了张卿之外,其余之人,都不可轻信。”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

  魏忠贤:“……”

  陛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魏忠贤立即道:“陛下……奴婢……”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忠贤一眼:“你不要叫委屈,你又不是臣。”

  魏忠贤松了口气,还好……咱是太监。

  天启皇帝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朝着张静一道:“张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张静一方才一直没有做声。

  实际上,他还没有真正了解情况。

  不过听了田尔耕所奏,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于是道:“陛下,臣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卫时春私通了这么多年的建奴人,却都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今日……做这样的事,却一下子露出了狐狸尾巴,这和幕后之人的手段,有些不符。”

  天启皇帝听罢,也皱眉起来,听张静一这么一分析,似乎觉得也有道理。

  魏忠贤倒是轻松道:“还不是因为陛下现在彻查私通建奴之人,厂卫缇骑四出,想来这卫时春已感到大难临头,所以才露出了马脚。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的,从前是朝廷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他才显得行事缜密,现如今呢,却是狗急跳墙,便只好铤而走险了。”

  魏忠贤一席话,解开了天启皇帝的疑惑。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也有道理。”

  便连张静一也觉得……魏忠贤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

  可张静一的心里,没来由的,还是觉得怪怪的。

  卫时春……这个人……怎么有些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只是一时之间,张静一有些想不起。

  张静一只好道:“魏哥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在真正查出真凶之前,还是谨慎为好。”

  天启皇帝便道:“先让田尔耕查一查看吧。朕有些乏啦,只怕待会儿还需喝一些盐水才好。”

  张静一便道:“那么臣告退。”

  说着,张静一告退出去。

  看张静一离开的背影,天启皇帝则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依旧留在身侧的魏忠贤道:“魏伴伴,你说……会不会如张卿所言,不是卫时春?”

  魏忠贤倒是笑了笑:“陛下……其实……现在锦衣卫里头,都有人憋着口气呢。”

  天启皇帝不解道:“憋着一口气,憋着什么气?”

  “还不是田尔耕与张老弟,他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却是陛下最信任的锦衣卫千户。田尔耕担心将来张老弟取他而代之。而张老弟呢……对田尔耕一向不怎么恭敬,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奴婢以为……张老弟方才这般说……可能……”

  这话里的含义说的已经足够明显了!

  于是天启皇帝恍然大悟道:“故意拆田尔耕的台?”

  魏忠贤立即板着脸道:“奴婢可没这么说,这是陛下说的。”

  天启皇帝却是皱眉道:“这样看来田尔耕也不是好东西,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如此不能容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堪大任呢?”

  魏忠贤:“……”

  ……

  张静一出了勤政殿。

  其实依旧在想着事情,走了数十步,猛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一下子的……竟是愣在原地纹丝不动。

  却在这个时候,一个宦官窜了出来,口里道:“干爹……”

  这脆生生的声音,让陷入了思索中的张静一回过神来。

  张静一抬头一看,这人不是自己的干儿子张顺是谁。

  一见到张顺,张静一立即朝他勾勾手。

  张顺便连忙殷勤地上前,跪下给张静一行了个礼。

  随即,迅速地从袖里掏出一个金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张静一的手里。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没办法……这是真的有练过的。

  而张静一也下意识地接过了金子,面上好像没事人一样,而后……这袖子一抖,金子便从手上消失了。

  糖衣炮弹是真的很容易摧残一个人的。

  就比如此刻的张静一,内心里虽然对这样的行为十分的抗拒,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以至于当对方塞银子的时候,张静一居然手脚比自己脑子转的还快。

  张静一露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批评道:“不可有下次了。”

  “是。”张顺连忙点头,眉开眼笑。

  张静一却将他拉了起来,而后到了一边,低声道:“有一件事,我要交代你办,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你干不干?”

  张顺一见干爹表情凝重,立即打起精神,拍着胸脯道:“干爹吩咐便是。”

  张静一左右看了看,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低声附在他的耳朵边上道:“找几个人……给我去一趟尚膳监,而后……”

  张顺越听越是吓人,脸都绿了,结结巴巴地道:“干爹……这……这……”

  张静一板着脸:“你不必啰嗦,干还是不干?不干的话,你我父子便恩断义绝,若是肯干,我们还是父子。”

  张顺一脸无奈,却不得不咬着牙道:“儿子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干了。”

  “很好。”张静一怕拍他的肩,欣慰地道:“这才是好儿子啊。”

  张顺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这是自己上杆子找的爹,半途跳下车,是别想的。

  他重重点头:“爹,你放心吧,这事一定办成,我认识几个宦官,都是心腹。”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入宫报喜

  张静一吩咐过了张顺,这才心满意足地出宫。

  不过在这宫外头,各千户所的锦衣卫却已忙开了。

  虽说京城的军民百姓,还是后知后觉。

  可有心人却察觉到,厂卫突然开始缇骑四出。

  宫中也开始起了变化,防卫开始变得越发森严起来。

  此时,一处宅邸里。

  有人疾步匆匆地进入了宅邸的小厅。

  这小厅,四壁都没有窗,因而,即便是白日里,也显得阴森。

  来人进入了小厅之后,立即拜倒,随即道:“老爷……宫里出了消息。”

  “什么消息?”

  坐在小厅的最深处,一人正盘膝坐着,镇定自若状。

  来人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只口里道:“也不是有人传出的消息,而是小人让人去查看,发现宫禁突然森严了许多,厂卫那边,也变得格外的紧张。”

  “是吗?”那坐在小厅深处之人,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施施然地呷了口茶,才又道:“这样说来,应该是毒药已经发作了,是吧?”

  “理应是的。”这人小心翼翼地道:“河豚之毒,天下无人能解,只要毒发,便是神仙也难救。或许……这个时候,陛下已经身亡了。”

  “天下没了皇帝,可怎么得了啊。”小厅深处的人叹了口气。

  “是啊。”这匍匐在地的人道:“没了皇帝,那些人,哪里还有心思顾着其他的事?这一门心思,都准备着争权夺利呢,尤其是厂卫,只怕都要吓着了。”

  “好啦,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别急……后头还有许多热闹可看。只是……那些银子……”

  “那些银子……已经藏妥当了,就等闹起来的时候,再悄然送出去,请老爷放心。”

  “嗯,去吧。”

  那人便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厅中又恢复了安静。

  此时,小厅深处之人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世受国恩,本不该如此,只是……这怪得了谁呢,要怪就怪你们非要为难,这天底下,谁不贪财呢?别人贪得,老夫莫非贪不得?”

  说罢……

  又是一声叹息。

  ……

  当日,一队锦衣卫在田尔耕的亲自带领之下,拿着驾贴,抵达了一处府邸。

  而后,众人破门而入。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紧接着,便有人被捆绑出来。

  第一个被捆绑着出来的,正是宣城伯卫时春。

  卫时春大怒咆哮:“我有何罪?”

  而田尔耕却是面无表情,只皮笑肉不笑地道:“等到了诏狱,便知有没有罪了。”

  站在田尔耕一旁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正刚,周正刚此时也已跃跃欲试,朝校尉们喝道:“带走,立即审讯!”

  紧接着,便是一长串人同样被捆绑出来,宣城伯卫时春的几个儿子,以及两个弟弟,还有妻妾人等。

  数十人直接押上了囚车。

  田尔耕此时松了口气,忍不住道:“还好,总算是来得及。”

  周正刚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赔笑道:“田指挥,这审问之事,就交给卑下吧,卑下一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审出结果。”

  田尔耕点点头,道:“要尽快,不可耽误了,陛下已经震怒,这是天大的案子,若是不赶紧,仔细你自己的脑袋。”

  说罢,田尔耕又换了一副温和的语气,这周正刚毕竟是他的心腹,于是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陛下对你的印象已是不佳,若是再有什么差池,你这佥事……还能干的下去吗?现在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知道了吗?”

  周正刚立即正色道:“请田指挥放心便是,此等事,卑下手到擒来。”

  说罢,忙领着人,匆匆至诏狱。

  诏狱里头,这卫家上下二十七口分别审问,一时之间,整个诏狱之中凄叫连连。

  周正刚不敢怠慢,直接提审卫时春,足足一夜过去,他才一脸疲惫的从诏狱中出来,带着一沓供状,前往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里,田尔耕也是一宿未睡,一直在此等着结果。

  一听周正刚来了,顿时豁然而起,劈头盖脸的便问:“怎么样,如何了?”

  周正刚面带喜色道:“统统都招供了,这卫时春倒是硬气得很,起初的时候,一直喊冤。他的一个弟弟,没熬过,乖乖的供认了,说是这些年,卫家一直都和建奴人有牵连,和不少的私商有关。后来……得了这些供状,又去提审他的几个儿子,他那几个儿子,也都供认不讳。此后卑下亲自拿着他那兄弟和儿子们的供状去提审卫时春,卫时春眼看大势已去,大哭一场……”

  “他哭什么?”

  “还能哭什么。”周正刚此时露出了阴狠的一面,虽然他极力想在田尔耕面前掩饰,可眼里的杀气,却还是露了出来。

  周正刚慢悠悠地道:“当然是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了,呵……到了诏狱,还想抵死不认,真当我们锦衣卫是吃素的。”

  田尔耕便又问:“那卫时春可供认了?”

  “已经供认了。”周正刚点点头,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得意,接着将一沓供状统统送上去。

  田尔耕低头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松了口气,道:“这些贱骨头,非要打了才肯招供,此事你办得好,十二个时辰不到,便人赃俱获了!噢,对啦,这里写着,还发现卫家在府邸里,藏着七十多套铠甲和四十多张弓……赃物都还在吧?”

  “都在呢。”

  “可是赃银呢?”

  “赃银还在审。”

  田尔耕点头,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正刚一眼。

  卫家既然一直跟建奴人做买卖,一定有一笔巨大的财富。

  到时候抄没起来,只怕可以大发一笔横财了。

  田尔耕随即道:“这案子,按理来说,理应还需继续审下去,这卫家的罪行,肯定不只这么几件,不过眼下嘛,陛下对此格外重视,老夫需立即入宫去报喜。所以你这边继续提审,老夫先去禀告。”

  周正刚连忙点头:“是。”

  田尔耕又道:“好好干,你放心,等入了宫,老夫会为你美言的,不管怎么说,你我也是郎舅之亲。”

  周正刚喜滋滋地道:“知道的。”

  田尔耕说着,便带着供状,火速入宫报喜去了。

  ……

  张静一也同样坐镇着新县千户所。

  新县缇骑,以及军校的特别行动队生员,已是统统放了出去。

  他足足一夜没有睡,和邓健彻夜梳理着送来的讯息。

  此时,张静一的一双眼睛已有些熬红了,眼下有着乌青,忍不住唏嘘:“邓千户。”

  邓健神色一正,认真地道:“叫副千户,多了一个副字……”

  张静一便道:“一样的。”

  “不一样。”邓健委屈地道:“可叹我……做了副千户还没有娶着……”

  张静一便立即拉着脸道:“认真一点,不要说笑。”

  邓健只好点点头,咕哝道:“为了这个案子,饭也没得吃,睡也睡不了,连开句玩笑也不成,这兄弟和妇人一样,都是善变的,平日里……”

  见张静一瞪眼过来。

  邓健立即噤声。

  就在此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手上似拿着什么,口里道:“侯爷……宫里有消息。”

  张静一立马打起了精神,随即站了起来,手往前一伸,道:“拿来我看。”

  这书吏便忙将一封字条送到张静一的手里。

  这字条,乃是张顺所书,是张顺清早就送出宫来的。

  张静一一看字条,便松了口气,口里道:“果然……我的猜测没有错。”

  说罢,张静一将字条交给邓健道,吩咐道:“顺着字条,召集人马,给我拿人吧。”

  邓健取过字条,一看到字条之中的姓名,大惊失色,忍不住道:“此人……来头可不小,咱们千户所去拿人……会不会……”

  张静一冷冷地道:“不必有什么顾虑,现如今,我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若是再不拿人,难免贼子会警觉,要快……无论是什么人,谁敢阻我们的人,统统格杀勿论。”

  得了张静一的准话,邓健便没有犹豫了,立马起身:“我这就去。”

  随即,邓健按着腰间的佩刀,大喝一声:“还喘着气的人都来,到我这儿来,招呼所有的弟兄,集结,待会儿发布命令。”

  张静一则长长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就立即道:“新县侯,陛下召您立即入宫,说是有大事商议。”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却是笑着问这宦官道:“怎么不是张顺来?”

  这宦官点头哈腰道:“张提督告了假……”

  张静一点点头:“嗯,可知道陛下召我入宫,是为了什么事?”

  “田指挥已经拿着人了,陛下请新县侯立即入宫商议。”说着,这宦官压低了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旨意,陛下说了……他痊愈的事,不得声张。”

  张静一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道:“知道啦,入宫!”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真凶

  张静一进入宫中时,发现这里的防卫已森严了许多,几乎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跟着领路的宦官,一路疾步穿行进去,随即来到了勤政殿。

  勤政殿里,静谧非常。

  张静一入殿,却见天启皇帝端坐着,双眉紧紧地拧起来,神色很严峻,似低头看着什么。

  魏忠贤站在一旁,也是低垂着头。

  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依拜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静一行礼道:“陛下……”

  天启皇帝的脸色依旧显得有些苍白,此时,他只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没有说话,继续低头。

  这一份份的供状,可谓看的天启皇帝触目惊心。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朕的身边,居然有这样的人。

  这是天启皇帝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私藏军械,私通建奴,毒害皇帝。

  这里头,哪一件罪行,都是十恶不赦,足以抄家灭族了。

  天启皇帝原本还有些不相信卫时春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他看来,卫时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可现在才知道,自己被他忠厚的外表给蒙蔽了。

  一想到如此,天启皇帝便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地想,这世上还有人可以信任吗?

  这供状里头,个个都是签字画押,从物证到人证,应有尽有。

  甚至包括了卫家管家的供词。

  上头签字画押,所说的是卫时春如何勾结这些商贾,私下里,又如何藏着军械,还有河豚毒,又从哪里搜罗到。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天启皇帝叹道:“真是没有想到啊。”

  “陛下,没有想到什么?”张静一嘴贱,很不合时宜的询问。

  天启皇帝怒道:“想不到卫时春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可恨,可恨!”

  连骂两个可恨,而后将手上的供词狠狠地摔在了案牍上,道:“张卿自己看吧。”

  接着便有小宦官将供词整理好,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是极想从这些供词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比如彼此之间的口供有矛盾,又或者其他。

  却发现,这口供几乎没有任何的问题。

  可以说是毫无瑕疵。

  以至于张静一都怀疑人生了,莫非……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这卫时春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

  这般一想,便越发的觉得不可思议。

  终于,张静一将供词放下,道:“陛下……卫家历代都为宫中信重,这些年来,也立过不少的功劳,这样的人……竟丧心病狂至此,却是臣没有想到的……不过……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单凭供词,就认定一个伯爵大逆不道,这会不会有些不妥?”

  天启皇帝冷笑道:“就是因为卫家的历代祖先都是赤胆忠心之人,这卫时春才如此可恨。这案子如此之大,当然不可能只相信这些供词,田尔耕,你命人……将这些人犯……统统押入宫中来,朕要亲审。”

  一听天启皇帝要亲审,张静一才松了口气。

  田尔耕此时精神奕奕,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候来了,立马道:“是。”

  于是,田尔耕匆匆而去。

  此时,天启皇帝缓缓地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口里道:“他竟还敢害朕,朕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们卫家的……愚蠢,实在愚蠢!”

  魏忠贤在旁连忙劝道:“陛下的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动怒才好。”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朕偏要动怒如何?”

  魏忠贤:“……”

  天启皇帝随即驻足,又唏嘘:“你说……为了钱,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朕已经给了他们卫家足够的富贵了,却还是贪婪无厌。”

  他一个人发火,魏忠贤反正不劝了。

  张静一有了魏忠贤的前车之鉴,自然也不吭声。

  天启皇帝身子确实还有一些虚弱,因而痛骂之后,忍不住咳嗽。

  天启皇帝又是叹息:“你们为何不做声?”

  魏忠贤憋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便瞪着他:“……”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田尔耕总算是去而复返,他这一次领着周正刚来了。

  只是天启皇帝不喜周正刚,便摆着冷脸,口里道:“钦犯都带来了?”

  周正刚上前道:“陛下,都押来了。”

  “一个个带上来。”天启皇帝坐下。

  最先被押进来的,乃是卫时春的大儿子卫家生。

  卫家生穿着囚衣,浑身带着镣铐,他已二十多岁,此时却是蓬头垢面,低垂着头,一副战战兢兢,且好像是胆怯的样子,竟是不敢抬起头来。

  进了殿,便在镣铐的哐当声中跪下:“万死……万死……我有罪……我有罪……”

  张静一坐在一旁,打量着这卫家生,见他如此,也不禁有点懵。

  天启皇帝极是厌恶地看着卫家生,道:“你是何人?”

  “卫家生。”

  “卫时春是你什么人?”

  卫家生似乎精神涣散,麻木地道:“正是家父。”

  “你的父亲……勾结了建奴人,是吗?”

  “是。”

  “怎么勾结的?”

  “和商贾一起勾结……售卖他们火药,还有军械,以及盐巴。”

  “火药从何而来?”

  “从造作坊,偷偷运出来。”

  “你的父亲还想要毒杀朕是吗?”

  这卫家生居然对答如流,他低垂着头,晃着脑袋……似乎精神已崩溃的样子,却又好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天启皇帝几乎询问他什么,他便能立即回答:“是。”

  “为何要毒杀?”

  “畏罪……害怕陛下察觉私通建奴,所以……想尽了法子,想要杀死皇帝……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察觉……”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大怒道:“朕平日待尔等不薄,你们为何要如此丧心病狂?”

  卫家生却不知怎么回答了,只是哭丧着脸,干瘪的嘴唇嚅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都招,我都招,你让我死吧。”

  天启皇帝见他语无伦次,便烦厌地道:“带下去吧。”

  接着,又将卫家的管家,以及账房人等,统统都提了上来。

  他们的回答,都是大同小异。

  天启皇帝随即道:“卫时春在何处?”

  没多久,便有几个宦官抬着一个人进来,此人已是遍体鳞伤,似乎比其他人都要惨上几分。

  天启皇帝瞪大了眼睛,怒斥道:“卫时春!”

  这卫时春没什么反应。

  天启皇帝则道:“朕平日这般待你,你若只是贪心也就罢了,朕念在你祖上的功劳份上,还可饶你一死,可你却要置朕于死地,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下,卫时春总算有了反应,可只麻木地不断点头:“万死……万死……”

  天启皇帝此时的情绪格外的激动,怒不可遏地道:“你也知道万死吗?”

  天启皇帝说着,抓起那些供状,大喝道:“你还做了什么?来,一一给朕说……”

  ……

  钟鼓楼外的一处公府宅邸外。

  此时,邓健正骑着马,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地赶到了这里。

  邓健等人一出现,附近早已埋伏好的暗探,便都纷纷围拢了上来。

  邓健落马,上百人已聚集起来,人人按着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邓健随即走到了大门前,身后便有缇骑猛地拍门。

  咚咚咚……

  没拍几下,一旁的校门吱呀一声,却已是开了,一个门子凶神恶煞地探出脑袋来:“是谁……”

  此时……一柄绣春刀便毫不客气地横在了门子的脖子上。

  这门子顿时心惊丧胆,期期艾艾起来,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可知道……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邓健大眼一瞪,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而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锦衣卫办事,给我入宅,传令下去,谁敢抵抗,立即格杀勿论。宅中家眷,胆敢逃亡的,也立即拿下,各处出入口,都给我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其余人随我来……”

  说罢,他龙行虎步,自这地上的门子身上跨过去,后头如潮水一般的校尉便都按着刀,一窝蜂地随着他而入。

  一进入这第一重门,随即便有一个护卫迎面而来,面带嚣张之色,手指着邓健大呼大叫道:“锦衣卫的人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我老爷是什么人吗?”

  邓健疾步上前,手中的绣春刀已是抽拉出来。

  铿锵一声,绣春刀出鞘,迅雷一般刺入迎面而来的护卫腰间,这护卫身躯抽搐,似乎没想到对方当真动刀子,便呃啊一声,面上带着不甘,而后倒下去。

  他的身后,也有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本想和他一起上前来。

  可此时,却见邓健已抽出血淋淋的刀来,脚下的靴子,踩着血泊,身后数不清的锦衣缇骑和校尉涌出,个个已哐当拔刀,长刀出鞘,如龙吟一般不绝于耳。

  于是,这些护卫顿时吓得几乎要瘫下去,哪里还敢上前。

  邓健持刀,冷着脸,一步步上前,看也不看这些护卫,只是道:“趴下,抱头,噤声!”

  话音未落,十几个护卫已忙不迭地趴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这才是真凶

  沿途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一群飞鱼服的校尉火速涌入宅邸的深处。

  片刻之后,在大堂里,几个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揪住一人出来。

  这人年过四旬,此时神色慌张,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口里大骂着:“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邓健踱步上前去,上去便道:“找的就是你,当然知道你是何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以为我们新县千户所是吃素的吗?”

  这人被两个生员反剪着双手,只能用眼睛瞪着邓健,气咻咻地道:“是张静一,是张静一教你来的?大胆,大胆,你们还要王法不要。”

  邓健不耐烦,作势要拔刀。

  这人立即噤声了。

  其余人,一个个被抓了出来,尤其到了内宅,女眷们更是惊叫连连。

  邓健咕哝一声:“这等狗东西,也有这么多妻妾。”

  于是,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便令他脸上杀气更盛:“一个个的给我审……若还有人敢大吼大叫的,立即杀了。”

  生员们也不知道,这位邓教导为何这么大的火气,抓人就抓人嘛,倒像是杀父仇人一般。

  他们踹开一扇扇门,先将所有人全部集中起来。

  而后,再根据对方的装扮,将一些重要的人揪出来。

  于是这府邸中的人,跪了一地。先审问,审出结果,又获得新的名册,从这乌压压跪在一地的人中传唤新的人。

  至于那被抓的男主人,此时已从震惊之中慢慢缓了过来。

  他是最后被抓去提审的,被人押入了一个小厅之中。

  紧接着,有一个锦墩让他坐下。

  他稳稳坐定,而后目光四顾,便见邓健亲坐在厅内,一旁是一个记录的生员,另外几个人校尉按刀而立。

  此时,邓健虎目一瞪,喝道:“堂下何人?”

  此人只冷着脸,却是理也不理邓健。

  邓健便使了个眼色。

  顿时有一人上前,左右开弓,直接便给这人两个耳光。

  这人彻底的被打懵了,他万万料不到,有人胆大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今日做的事,会引来什么后果?”

  邓健冷哼道:“当然知道后果,若不知道你的后果,怎么会来?”

  “那张静一,他不怕死吗?”此人冷笑,眼中闪露着愤恨。

  “你先顾好自己!”邓健厉声道。

  这人气急败坏,显然似他这样的贵人,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于是歇斯底里地道:“好好好,到时看谁先死!”

  邓健继续板着脸,再次厉声道:“堂下何人?”

  这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发现方才给他两个耳光的校尉却是按刀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客气地道:“朱纯臣!”

  邓健道:“朱纯臣,你可知罪吗?”

  朱纯臣不屑地瞥了邓健一眼,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乃东平郡王之后,世袭成国公,领后军都督府,知不知罪,轮得到你来问?”

  邓健似乎也不急:“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得过吗?”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朱纯臣依旧不屑于顾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副千户。

  似邓健这样的人,在平日里,确实朱纯臣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却在此时,有人快步进来,直接到了邓健的身边,低声道:“找到了。”

  邓健顿时眼眸一亮,随即豁然而起:“去看看。”

  便点了一人:“你来审。”

  说着,匆匆而去。

  这一路,邓健与一队人匆匆赶到朱家后院。

  此时,朱家前后诸门,已统统被围住了。

  不只千户所的校尉,便连军校的两个教导队都来帮忙,动用的人手,足有千人之多。

  一路穿过无数楼台亭榭,终于,在一片假山这儿,这里早有几个人在此等着了。

  邓健快步上前,一个校尉兴奋地对他道:“副千户,在此发现了一处地窖,里头极大……”

  邓健道:“有人下去了吗?”

  “下去了,里头太大,还没上来。”

  邓健毫不犹豫地道:“走,下去看看。”

  说着,一旁待命的校尉便揭开了一处巨大的青石板,接着便裸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邓健亲自提了一盏灯,沿着洞穴的台阶下去。

  这台阶很长,而后便是一个长数十丈的甬道,甬道两侧,似乎还有许多的壁画,看年代,似乎已经非常的久远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像朱家这样的人家,已经富贵了两百年,狡兔三窟,设置一个巨大的地库,也不算什么。

  一直走到了甬道的尽头,这尽头之处,似乎还有一处大门。

  只是这大门,已经被前头进去的人破开,等进入此门,顿时……一个巨大的空间便出现了。

  整个地库里,规模巨大,说是一个校场,也绝对不夸张。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却是亮堂无比,无数白晃晃的光芒折射在了邓健的脸上。

  纵使是邓健,此时脸色也已僵住,而后双目里发出光来。

  只见堆砌在这地库中的,是数不清的金银,层层叠叠。绝大多数的金银,都装了箱子,还有一些,似乎来不及装箱,便直接一层层的码在地上。

  邓健手中所提的灯,冉冉发出火光,而这火光招摇在那金银之上,这金银便折射出了光,令这里整个空间都显得蓬荜生辉。

  邓健深吸一口气,纵使他是张家的人,也算是见过世面,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金银。

  他整个人竟是吓住了,而后,努力地深呼吸,这才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随即道:“派人在此看守,准备抽调文吏来,而后对这里进行清点……要快!”

  “他娘的……”邓健心里忍不住暗骂。

  到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惊。

  这里头……到底多少金银啊,只怕数个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啊!

  ……

  成国公府动静极大,自然已引发京城哗然。

  靖难公爵,富贵了两百多年,从未没有听说过锦衣卫直接登堂入室的。

  一打听,方才知道是新县千户所的校尉,这一下子……便引发了更多的猜测了。

  而在宫中。

  一场审讯却已结束。

  供认不讳!

  天启皇帝情绪上了头,此时杀气腾腾,他又拿起案牍上的供状,不由道:“该死,该死!”

  连说两个该死。

  张静一坐在一旁,忍了忍,还是道:“陛下……这卫家之人,个个都被打的遍体鳞伤,陛下,我瞧他们方才精神涣散,这样询问,只怕不妥。”

  天启皇帝毕竟气盛,忍不住想说,这样的逆贼,还不能打了?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正在盛怒之中呢,何况这个时代,动刑是常态,不动才不正常。

  不过张静一倒是挺佩服这诏狱的,这才一晚上功夫,这卫家之人,就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以至于连当着皇帝的面推翻口供的胆子都没有了。

  最惨的是卫时春,卫时春只认了两句罪,便昏厥了过去。

  这多么硬气之人,就这么被折腾得什么罪都敢认。

  张静一便道:“可问题在于,既然他们私通了建奴人,那么敢问,这十数年来,源源不断的挣了多少银子,可这些银子呢?只有人认罪,却没有赃银,这是什么道理?”

  天启皇帝听到此处,顿时一愣,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于是怒视田尔耕和周正刚。

  周正刚此时头皮发麻,心里想,这新县侯……看来当真是为了抢功,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于是连忙道:“陛下,暂时在卫家的府库里,没有搜来多少银子,不过……臣以为,既然这些贼子如此谨慎,赃银一定藏在别处,臣正在想方设法……打探。他们既都认了罪,现在新县侯却处处质疑,臣为了办此案,从昨日到现在……还未合过眼,滴水未进……臣……臣……无话可说……”

  说罢,朝着天启皇帝叩首,委屈无比的样子。

  前头这番话,是有一些道理的,一夜之间,能找到人,且将人拿住,最后还能审出结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这等效率,说是空前绝后也不为过了。

  若是这个时候,周正刚直接对张静一进行反击,反而会惹来天启皇帝的反感。

  可是他只说自己的辛苦,却让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这个人未必这样糟糕,现在质疑他,倒显得不够体恤了。

  天启皇帝便道:“你是有功的,不必哭哭啼啼,此案,还要继续……”

  田尔耕和周正刚长长的松了口气,尤其是听到天启皇帝说自己有功,周正刚心里不免得意。

  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张卿似乎认为不是卫家所为,难道另疑他人?”

  张静一点头,平静地道:“臣以为,倒有一个人……”

  “是谁?”

  张静一一字一句地道:“朱纯臣……”

  一听这三个字,天启皇帝登时脸色大变。

  而此时,却有宦官跌跌撞撞地进来:“陛下,陛下……不好啦,不好啦,有锦衣卫去了成国公府,拿住了成国公……”

  第三百一十六章 死无葬身之地

  成国公……

  大明的公爵并不多。

  甚至可以说凤毛麟角。

  和这满天下的亲王和郡王相比,这国公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这任何一个能延续至今的国公,那可都是大明的顶梁柱。

  有的世镇南京,有的镇守云南,有的一代代署理五军都督府。

  可以说,某种程度而言,历代国公的份量,虽然远不如亲王和郡王尊贵,可是影响力都是巨大的。

  大明虽偶有些国公犯罪,可一般情况,都是皇帝先过问,然后再下旨。当然……也绝不可能会派厂卫杀进国公府去,对于这样的尊贵之人,是保留一些体面的,只拿罪首,其余不论,而且你还得把人家的继承人也给决定了,虢夺了对方的爵位之后再论罪。

  这国公,可都是有丹书铁券的。

  虽然丹书铁券在太祖高皇帝那儿,一点事也不顶,可后代的天子们,影响力哪里比得上太祖高皇帝,怎么可以无视?

  现在听说锦衣卫居然杀去了成国公府。

  天启皇帝大惊失色,目光立即杀气腾腾地看向田尔耕和周正刚。

  田尔耕与周正刚二人……也吓了一跳。

  田尔耕连忙道:“陛下……这……这……这与臣没有关系啊,臣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成国公……向来忠厚,没有什么劣迹,乃是柱国之臣,臣……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人。”

  天启皇帝顿时脸色狐疑起来。

  张静一这时站出来道:“这是臣干的。”

  这一下子,殿中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诧异无比地看着张静一:“你干的,这是为何,你知道不知道,朱纯臣乃是国公,便是朕……”

  张静一冷静地道:“臣只交代,捉拿钦犯,至于千户所里,怎么拿人,臣因为要急着入宫,所以并不知情。”

  钦犯……

  田尔耕冷笑道:“什么钦犯,你这千户所要拿人,北镇抚司竟是不知?新县侯,我知道你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可无论如何,老夫是你的顶头上司!”

  这是迅速将自己撇干净,意思就是,人是你张静一拿的,别说和北镇抚司有关系,我不背这个黑锅。

  张静一只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臣也在查私通建奴,毒害陛下一事……而成国公就有最大的嫌疑,因为此案牵涉甚大,所以臣不敢徇私枉法,早就交代下去,但凡是牵涉此案的钦犯,立即拿下。”

  天启皇帝大为震惊。

  是成国公?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莫说宣城伯这边已经认罪了,人证物证都俱全。

  就说这成国公……历来公忠体国,深受天启皇帝信任的,而且是靖难公爵,与国同休,他会做这样的事?

  “新县侯此言……就没有道理了。”周正刚已是勃然大怒。

  他抓了宣城伯,这案子已算是水落石出了,功劳就在眼前,而张静一却跳出来,说什么钦犯是成国公,不说其他的,你张静一就算是简在帝心又怎么样,你要翻了这个案子,我周正刚便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如此,此时已没有什么忌惮了,他冷冷地看着张静一,现在是生死局,不必有什么客气,周正刚冷笑道:“你说成国公谋害了陛下,证据呢,只凭你无端猜测?宣城伯这边,该有的证据,就摆在眼前,卫家这么多人认了罪,难道都是假的?新县侯,我素来知道你仗着陛下宠幸,嚣张跋扈,可万万没有想到,你身为锦衣卫千户,不将指挥使和我这指挥使佥事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居然连成国公也不放在眼里。你这般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张静一早就压着一肚子火了,这个周正刚,上蹿下跳,尤其让张静一厌恶的是,这所谓的锦衣卫的精锐干将,最擅长的本事却不是真正的侦缉拿人,而是屈打成招。

  这样的人,还堂而皇之,敢骂他指鹿为马,简直无耻之极!

  张静一怒道:“住口!”

  住口二字,声震瓦砾。

  周正刚猛地心里一颤,居然没来由的有些惧怕。

  明明他才是这个小子的上司。

  于是周正刚便拜倒,朝着天启皇帝道:“陛下,张静一猖狂至此,实在教人心寒,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彻查这一桩冤枉成国公的公案,以正视听。”

  魏忠贤看看田尔耕和周正刚,再看看张静一,却显得谨慎起来,只抿着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烦躁地道:“都吵个什么,张静一,你说成国公谋害了朕?”

  张静一立马斩钉截铁地道:“是。”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便道:“很好,那就将成国公召来,你和他当面对质。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道吗?”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是。”

  天启皇帝这才坐下,他脸色很不好看,回想到卫家人供认不讳,现在又横插了一个成国公……这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是立马对人吩咐道:“将成国公带来。”

  现在大家都怀着心事。

  魏忠贤觉得事有蹊跷,总觉得张静一身上好像藏匿着什么。

  而田尔耕呢,心里则有些没底了,他不断去看周正刚,卫家那边,是周正刚那边审的,会不会……真有什么纰漏?

  周正刚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方面,他是要给田尔耕信心,另一方面,这张静一如此拆台,这不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今日他与张静一,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反正豁出去了。

  良久,方才有宦官匆匆来道:“禀陛下,新县千户所副千户,押着成国公到了。”

  一听朱纯臣到了,天启皇帝面容一正,立即道:“传见。”

  却见这朱纯臣五花大绑,被邓健押着,邓健一身的血腥,杀气腾腾的样子。

  而朱纯臣已是羞愤不已,等进了勤政殿,便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殿中,嚎哭道:“陛下……陛下啊……”

  说着,嚎啕大哭:“陛下,陛下啊……臣不活啦,臣不活啦,朱家两百年,为宫中效命,先祖们血战疆场,哪一个不是出生入死,为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如今……臣没有用啦,陛下要卸磨杀驴,要将我们朱家……置之死地,既然君要臣死,臣自然不敢不死。只是……陛下竟让厂臣鹰犬,如此辱臣,臣不甘受辱,宁愿成仁……”

  天启皇帝听着这番话,顿时惭愧起来。

  这成国公世系,可谓是满门忠烈,如今这朱纯臣却是落了这个下场,天启皇帝自然羞愧难当,于是当即道:“松绑。”

  邓健道:“陛下,这是钦犯,不能松绑。”

  天启皇帝:“……”

  朱纯臣一听,顿时心里有数了,只怕……这未必是陛下的主意,而只是张静一和邓健这样的鹰犬爪牙的主意而已。

  如此一来,他底气更足了,又嚎啕大哭:“现在还要污蔑臣有万死之罪,陛下……臣的为人,您是知道的,陛下打小,臣就认得,不敢说臣与陛下亲如一家,可这也是君臣相得,今日陛下听信这些奸佞之言,竟要将臣置之死地,臣……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陛下……敢问陛下,臣是奸佞吗,臣是反臣吗?”

  他抬头,咬牙切齿地质问。

  天启皇帝这时候反而被问的哑口无言了。

  倒是一旁,田尔耕和周正刚二人不禁暗暗窃笑,这成国公朱纯臣可不是好招惹的,什么叫公爵,这就是公爵。

  这下好了,且看你张静一如何收场。

  天启皇帝道:“此事的是非曲直,朕自有明断,只是……张卿说你牵涉到了私通建奴,弑杀君父,所以才寻你来问问。”

  他用的是‘寻’的字眼,显然是没有底气的。

  看看,人家正被五花大绑呢!

  朱纯臣听罢,便勃然大怒道:“那我还可以说,张静一淫秽后宫,说他图谋不轨,陷害忠良,陛下是不是也要立即将他捆绑起来?此贼口口声声说臣弑君通贼,好,那么证据呢?臣如何弑君,又如何通贼?来,说说看,今日不说出一个子丑寅卯,臣反正是不打算活了,可这张静一,还有这个姓邓的副千户,也不必活了,陛下不诛此二獠,莫说臣不答应,这天下的勋臣和宗亲,也不答应!”

  这话,听着就有那么点威胁的成分了。

  此时,张静一正色道:“够了,你不是要证据吗?那么……给你证据便是。”

  朱纯臣的话,戛然而止,却是阴狠地看着张静一,听了张静一的话,便道:“你们锦衣卫栽赃构陷,本就是常事,没有铁证,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张静一则是冷冷地看着他,却是带着几分嘲弄地道:“成国公这番话,当然有道理,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铁证,我怎么会敢这样对待成国公呢?成国公,你看……陛下吃了你的毒药,不也没事吗?到现在,你还在此狂妄,其实,你见陛下还活着,已是慌乱无比了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相

  张静一这番略带嘲讽的话,让其他人一头雾水。

  本以为,成国公朱纯臣此时一定有些慌乱。

  可成国公朱纯臣的表现,却依旧还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家伙的心理素质,远远超出了张静一的想象。

  这样的实力,足以吊打一百个大碗宽面。

  张静一心里也不禁佩服起他来。

  果然,朱纯臣面上依旧还是一副愤怒的样子,毫无慌乱,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道:“新县侯所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什么毒害陛下,陛下何时中的毒?这宫里,又非老夫把持,陛下中毒,为何要冤枉老夫?”

  这一连窜的诘问,好像是将张静一逼到了墙角。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既然如此,那么……我索性便教你心服口服吧。”

  说着,张静一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你当真不知道河豚毒?”

  “闻所未闻。”朱纯臣肃容道:“我的先祖,都是骑在马上为宫中征战,下毒这等伎俩,不是我朱家的家学渊源,倒是你们这些赢取爪牙,呵呵……”

  他说话之间,颇有自傲之色。

  仿佛在说,也只有你们这些下作的人才擅长下毒吧。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听着,此时他似乎越发的觉得可能张静一与成国公朱纯臣有什么误会。

  魏忠贤心里也在揣摩着,这个时候,他不能轻易表态,需继续观望才好。

  田尔耕与周正刚面上的嘲讽意味则更盛。

  这张静一仗着陛下宠爱,历来没有规矩,可今日撞到了成国公,算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了。

  瞧你能的。

  就等着看你倒霉!

  此时,张静一道:“很好,看来你是打算抵死不认了。其实……你确实很聪明,做事也非常的谨慎,其实……若不是皇太极那边得到了一丁半点的讯息,朝廷打算彻查那些与建奴人勾结的商贾,以你的缜密,这天下人谁会疑心到你成国公府的身上呢?”

  朱纯臣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张静一便又道:“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这朝廷一彻查,你终究还是有些慌了,虽然你心里清楚,皇太极对于你的事也所知不多。那些与建奴勾结的商贾,是绝不会向建奴人透露出你的身份的。可是……只要锦衣卫还一直顺藤摸瓜的查下去,你迟早会败露。”

  “所以,你便决定浑水摸鱼,只有将水搅浑,让这厂卫将注意力搅到其他地方去,再拎出一个替罪羊,那么……这件事便绝不会有人过问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而只要陛下中毒身亡,天下必定有巨大的变故,到了那时候,谁还有心思查这一桩案子呢?更何况,厂卫为了早日结案,那宣城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吗?一切栽在他的头上,这件事便算是了了,那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陛下驾崩的事上头,你自然可以优哉游哉地逍遥法外了。”

  朱纯臣依旧镇定自若地看着张静一,笑道:“新县侯编的一个好故事。”

  张静一也笑了:“你就当我是编的故事好了。”

  说罢,张静一继续声情并茂地道:“所以,你的布置之中,最重要的是让人给陛下下毒!这些年,宫中比较松懈,再者,这河豚毒无色无味,只要添加一点,便足以致命,无药可医。”

  “可是,单凭下毒还不成,你还需有个替罪羊,是以,你便伙同了尚膳监的宦官,寻了一个替罪羊,这个替罪羊,就是刘武。”

  “刘武?”朱纯臣平静地道:“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一旁的周正刚也忍不住讥诮道:“怎么,难道不是刘武投毒?”

  “不是!”张静一正色道:“刘武根本没有投毒,当时这边有了眉目之后,我第一个就是怀疑。这下毒之后,下了毒,便立即自尽,而且他与宣城伯的关系如此的明显,傻子都知道,他这一死,便是死无对证,肯定要牵涉到宣城伯那儿去,那么……这个人为何还要这样做?宣城伯又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既然大家在他的房里,搜到了半瓶河豚毒,这就更加奇怪了,你说一个人……他要自尽,手里明明就有毒药,可是偏偏……他不用这毒药,却非要将自己挂在房梁上,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张静一提出了两个疑点。

  当然……张静一之所以起疑,最大的原由,还真不是这两个疑点。

  而是因为,背黑锅的是宣城伯卫时春。

  卫时春这个人,张静一有印象,两世为人的人,又略知一些历史,便知这宣城伯是在甲申之变的时候,全家投井身亡。

  这样一个人……在明朝灭亡的时候,居然选择了自杀,而且是全家自杀,虽然颇有几分愚忠的成分,可这样一个人,却是说他一直私通建奴人,偷偷攒下了这么大的家业,虽然……也未尝没有可能,只是……张静一的直觉之中,却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正因为有了这些直觉,所以张静一才决心彻查到底。

  要怪,其实只能怪有人自作聪明,栽赃谁不好,非要栽赃给宣城伯卫时春。

  当然,这个理由是不能说的,因而张静一经过细细分析后,便找出了两个可以公布于众的小疑点。

  张静一笑了笑道:“第一个疑点,说明幕后之人有些不智,可问题又出来了,此人行事如此不周密,让刘武去下毒,结果很快就牵连到自己的身上。那么……此前他私通建奴,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察觉?这是不是不合理?”

  “这第二个疑点,我可以断言,这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因为只有刘武死了,才能死无对证,最终,让卫时春百口莫辩。可是,想要一个人自杀,却并不容易,难道给刘武灌药?若是灌药,人难免会挣扎,这哪里像是自杀呢?可若是偷偷给他吃药,又无法确保他能立即毒发,说不准,挣扎几个时辰,这边锦衣卫一查,反而弄巧成拙,一切便真相大白。反而是悬梁自尽最好,先将人控制住,直接吊上房梁,不死也得死。”

  此时,殿中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似乎都在细细的咀嚼着张静一提出的疑点。

  朱纯臣立即大叫大嚷道:“就算不是宣城伯,那么与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不是宣城伯,便必定是我弑君了吗?”

  “你别急。”张静一朝他笑了笑,显得异常的镇定,而后慢悠悠地继续道:“我当然并没有一开始就怀疑到你的头上,只不过……既然我已确定,宣城伯是被人栽赃,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下毒的人另有其人,而且还在尚膳监里。”

  他直直地看着朱纯臣,继续道:“于是,就在田指挥以及周佥事去捉拿卫时春的时候,我便留了心。临出宫的时候,便叫了一个叫张顺的宦官,让他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天启皇帝似乎对张顺有些印象。

  好像……挺耳熟。

  此时,天启皇帝的好奇之心已经勾了起来,禁不住道:“找谁?”

  “回陛下。”张静一道:“首先,臣已经确定是尚膳监的人,其二,这个人能火速控制住刘武,并且制造出自杀的假象。那么这个人,一定在尚膳监里颇有几分权势。想要做到这一点,至少得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宦官,才能悄无声息地做到,而能让四个宦官对他死心塌地,而且还能让有毒的糕点送到陛下的御案之前,尚膳监里有这个本事的人,有几个呢?”

  天启皇帝此时也开始觉得疑窦重重起来,他忙点头:“不错,不错,有几分道理。”

  朱纯臣却还是依旧显得很镇定的样子。

  那田尔耕和周正刚面面相觑,尤其是周正刚,他当然知道,张静一不过是红口白牙的‘讲故事’,可倘若……当真不是卫时春呢?

  对他而言,是不是成国公,其实都不重要,可若不是卫时春……一念至此,周正刚禁不住不寒而栗起来。

  此时,张静一道:“你们不是要人证吗?很好,人证……昨天夜里,其实就已经有人去搜罗了,恳请陛下,立即召张顺,张顺昨日与臣一道,已在尚膳监里布置下了天罗地网,现在……成国公所要的证据,就在张顺的手里。”

  天启皇帝已是大为诧异,看着张静一笃定的表情,心里也不自觉地越发相信了张静一的分析。

  此时,他已顾不得这成国公是不是冤枉的了,立即道:“将张顺叫来,立即召张顺。张卿家,你为何昨日不早说?”

  “臣不敢说。”张静一老实地回答道:“臣虽然有疑心,可是在找到罪证之前,若是贸然怀疑,难免会被田指挥以及周佥事说臣不懂官场的规矩,臣毕竟只是一个区区的千户,连指挥使与佥事都一口咬定的事,臣这区区千户,又怎么敢胡言乱语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大白天下

  这个理由……

  田尔耕:“……”

  周正刚:“……”

  天启皇帝觉得很有道理。

  张静一受委屈了。

  就因为官儿小,便被上头的指挥使和佥事如此欺负。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那张顺似乎早就在外头等着了,门口的禁卫还觉得奇怪,今日这张提督怎么老是在这像做贼一般的探头探脑。

  结果里头陛下传唤,这里头的小宦官一出来,迎面便见到了张顺。

  张顺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而后匆匆忙忙的进去。

  “奴婢……见过陛下……”

  “你便是张顺……”

  张顺想哭……这句话……陛下好像对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悲剧的是,每一次陛下得知他是张顺,转过头,又忘了个九霄云外。

  可他这时候不能发牢骚和抱怨。

  想来想去,还是干爹好,干爹永远记着他。

  张顺道:“是,奴婢便是张顺。”

  天启皇帝见他还算对答如流,不禁点头:“昨夜,你去了尚膳监?”

  “正是。”张顺道:“奴婢听闻干……听闻了新县侯的吩咐,心里便想着,这可是大事,事关着有贼子想要毒害陛下,所以奴婢便斗胆,在这宫中,召集了一些平日里关系较好的人一道,当夜潜入了尚膳监里,寻了那尚膳监掌印太监赵敬。新县侯是这样交代的,尚膳监里能给陛下下毒的人,可能有不少,可是却能悄无声息将刘武害死,且还能下毒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么一两个,赵敬的嫌疑最大,他乃掌印太监,办事方便。”

  “于是,奴婢便和人连夜到了赵敬的住处,先将他拿住了,而后逼问实情,又在他的屋子里,寻到了一些东西……”

  说到此处,跪在一旁的成国公朱纯臣,虽是面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身躯却不禁颤了颤。

  天启皇帝冷然道:“那赵敬人呢?”

  “已控制住了,奴婢这就将他带上来。”

  张顺似乎早有准备,飞也似的出去,很快又和几个宦官一道,将这赵敬押上来。

  这赵敬却是鼻青脸肿,一看就遭到了痛打。

  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栗。

  张顺对赵敬道:“你可认得成国公吗?”

  “不……不认识。”赵敬下意识的回答。

  “若是不认识,那么你屋子里的金子怎么来的?”说罢,张顺一下子掏出金块来,随即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金子……都是从他的房里搜来的,请陛下过目。”

  金子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其实这个时代……金子是贵金属,自然价值不菲。

  不过许多人家,在得到了金子之后,为了便于储存,或者是作为礼品,往往会进行重新熔炼,而后再倒模。

  比如眼下,天启皇帝手里的金子,虽也是金元宝的形制,却明显不是出自官方,而是私人制的,这金子底下,还有成国公府的印记。

  这等私人熔金,其实很普遍。

  天启皇帝点点头,看着赵敬道:“赵敬,这金子,可是成国公送你的?”

  赵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先是说是,后来又拨浪鼓似的摇头,连声说不是。

  天启皇帝怒道:“到底是不是?”

  赵敬已是吓得要昏厥过去,便匍匐在殿上,一声不吭。

  成国公朱纯臣见此,脸色已是微微变了。

  其实这些金子,倒不是这一次送的,傻瓜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上成国公府的金子呢。

  这都是往日收买赵敬用的,哪里知道,这家伙像宝贝一样还藏在宫里的住所。

  赵敬几乎要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陛下……是……是市面上流通的。”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这就怪了,你出门在外,拿这么大一锭的金子流通吗?”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其实臣查过,这赵敬……在外头,有一个对食的妻子,还有两个兄弟,他的父母也还活着,甚至收了一个侄子做自己的儿子……陛下……此人突然多了这么多来源不明的金子,已是罪大恶极,臣建议,他既然不肯说,那么索性便立即将此人千刀万剐,至于他的那些接来京城里享福的亲戚,也统统杀了,再查抄一下他在宫外的外宅,统统抄没。”

  赵敬听到这里,吓得两眼一黑,立即惊恐万分地道:“饶命。”

  “想要死个痛快,就实话实说!”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静一的心思,便道:“如若不然,便依张卿的话来处置。”

  “说……我说……”赵敬颤抖着道:“奴婢……奴婢平日……平日里……”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纯臣一眼,朱纯臣的脸色已是铁青。

  赵敬则继续道:“奴婢平日里便受了成国公的不少恩惠,奴婢的几个兄弟,还有过继的儿子,也因为成国公,在京城里谋了个好差事。前几日,有人寻到了奴婢,让奴婢……干一些事,奴婢哪里敢啊,可他们好说歹说,说是奴婢若是不干,这外头的亲人,便都要死。还说……这事早就想好了替罪羊了,奴婢觉得这事……还算是稳妥,最后也未必能查到奴婢的头上……所以奴婢便吃了猪油蒙了心……”

  “这样说来。”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震怒:“当真是成国公?”

  赵敬匍匐在地,已是吓得便溺了,他嚎哭着道:“是……是……”

  听到这个是字,成国公朱纯臣还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还在强作镇定。

  那跪在一旁的周正刚,已是打了个寒颤,吓得面如土色。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整个人拍案而起,而后死死地盯着成国公朱纯臣,厉声道:“朱纯臣,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朱纯臣故作镇定,道:“就算只是一个宦官……他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陛下难道只信一个阉人,而不信臣吗?这赵敬构陷臣,实在该死,恳请陛下,立即将此人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直到现在,朱纯臣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一点惊慌。

  不得不说,朱纯臣的心理素质,确实无比的强大。

  可张静一却知道,其实此人心里只怕早就慌得一批了。

  一听朱纯臣也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这个时候的赵敬,心知自己已是活不成了,于是冷笑:“成国公,你好狠毒啊,你用尽办法将咱拉下了水,现在还想让咱死?你……你……派来联络咱的人,就是你府上的朱岩。除此之外,我的外宅里,还有你家的金子。你现在想和咱撇开关系了?呵……呵呵……你不嫌迟了吗,你的事,咱都知道……你如何抵赖……”

  朱纯臣闭上眼睛,露出了几分颓然之色,随即,他张开眸子,依旧道:“陛下,这样的人,也可以相信吗?”

  这时,有人道:“可还有一样东西,不知成国公如何解释?”

  这突兀的话,顿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家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是那押着成国公朱纯臣来的邓健。

  邓健此时志得意满,他有点飘了,此时心里不禁佩服起义父的远见,果然……晚点娶妻是对的啊,以我的条件……将来能门当户对的,至少也该是一个侯门吧。

  天启皇帝显出几分急切地道:“还有什么,你说。”

  邓健便上前道:“陛下,臣等查抄了成国公府,发现了一处密室,不……说是密室也不对,这成国公,几乎将他家地下挖空了,说是地宫也不为过,那地下所藏的……是数不清的金银,如此多的金银,臣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了,却也是看的头皮发麻。臣还在让人进行清点,这金银多少……暂时还不敢断言,可是……臣敢说,就算他是国公,有十数代财富的积攒,哪怕是他们朱家一代代的人贪赃枉法,也绝对贪不来如此的巨大财富。”

  说到这里,邓健目光一转,看向朱纯臣道:“成国公,我来问你,这些金银,从何而来?”

  朱纯臣又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金银损失而痛心,还是因为自己的滔天大罪无法抵赖而痛苦,他脸色已越来越苍白,却是沉默不言。

  到了如今……

  其实根本就无法解释了。

  这个时代,可是不跟你讲无罪推论的。

  天启皇帝其实只看他的表情,就一切都已明白了。

  天启皇帝抚着案牍,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有一些激动:“说罢,你现在不说……朕也会有很多办法让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朱纯臣苦笑,还能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道:“一斤火药,在造作局,只需花费一钱银子,就可以制造出来。可送到了辽东,就能价值四两银子,这是四十倍的利差……”

  他面上没有表情,此时没有后悔,也并没有哀嚎着悔罪,而是平静地继续道:“这样的暴利,怎么能不动人心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乱臣伏法

  朱纯臣显得很平静,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继续抵赖,甚至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情绪变动。

  其实到了张静一派人开始针对朱家的时候,朱纯臣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

  理由很简单,朱纯臣做的是这么大的买卖,一定牵涉到的是许多人。

  牵涉到的人越多,漏洞必然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十分缜密了。

  可在这一条利益链条上,不可能靠缜密就可以平安无事的。

  而之所以这么多年不为人知,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永远不会有人怀疑到堂堂的成国公头上。

  就算哪怕有一丁点的怀疑,也没人敢去查。

  可现在……抵赖有什么用?

  他已经成了焦点。

  被新县千户所锁定为了目标,这就意味着,就算漏洞没有出在那赵敬的身上,也会出在其他人的身上,躲不过去的。

  哪怕赵敬也很谨慎,那么朱家的家人呢?那些心腹的仆役呢?

  就算仆役们不肯招供,还有不少知道这事的至亲呢?

  总会有人有破绽,只要有一点破绽,那么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朱纯臣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做的一切,其实都在争取被关注的时间,而并不是不被人发现。

  因为他很清楚……当案子已经开始查的时候,被发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才有了下毒的一幕,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了宣城伯卫时春。

  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自己苦心经营了十数年,所挣来的银子,统统转移出去,令朱家可以安然无恙地潜逃。

  此时,天启皇帝整个人都在盛怒之中,怒不可遏地道:“这样说来,你是承认了?”

  “臣就算不承认,还有用吗?”朱纯臣道:“承认是死,不承认也是死,只是……”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只是什么?”

  朱纯臣道:“只是,这又怪得了谁?这买卖,朱家不做,自然也会有别人做……”

  “呵……”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莫名的好笑。

  眼下这个人,显然还妄图给自己的行为辩护,甚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可朱纯臣继续道:“源源不断的火药和铁器,仍然会流入辽东,别人做得,臣为何做不得呢?就算是陛下,若是知道其中暴利,也会如此吧。”

  朱纯臣随即又道:“再者说了,朱家为大明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靖难之役有朱家出生入死,征安南也有朱家,便是土木堡之变,朱家的血也曾染在那里,这些功劳,只得一些钱财之利,又有什么过分?”

  “我只是做了一件寻常人都会做的事而已,现如今事情败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尽力使自己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这些年来,我也做了许多的善事,拿出了不少银子给寺庙,也救济了不少的流民,修桥补路的事也做了不少。虽做了些许的坏事,可好事也做了不少……”

  他说的很认真。

  显然他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身为大明的国公,世受国恩,早就有了一身的富贵,似乎说出这些话,才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天启皇帝却已是气得发抖,他是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只是他气急败坏,反而张口,却不知如何骂起。

  “噗嗤……”

  却在此时,有人直接笑出了声。

  朱纯臣显然是已准备好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有人噗嗤一笑,这……就有点侮辱性了。

  朱纯臣皱眉,朝着笑的人看去。

  却见张静一正一脸鄙夷地徐徐踱步出来,笑着道:“成国公这是因为良心不安,才拿这些鬼话来骗人吗?”

  朱纯臣淡然一笑:“你相信这是鬼话,它就是鬼话,你若是不信它是鬼话,自然也可将其奉为圭臬。无非还是成王败寇而已……”

  张静一不禁道:“成王败寇?你也配说这句话?似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平日里张狂无比,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等到事情败露了,便又觉得心中不安,于是便将成王败寇四字挂在嘴边。我来告诉你,贼就是贼,不管你成与不成,你都是一个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莫说这天下人视你为贼,便是你祖宗有灵,他们也视你为贼。一个贼子,却在此高谈阔论,奢谈自己做了什么善事,而叛国杀君都被你说成是些许坏事,真是猪狗不如!”

  朱纯臣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他尽力地保持着镇定,这是因为……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纵然是必死无疑,可他还想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可张静一的这番话,就好像连他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撕开了。

  他羞愤难耐地道:“投效建奴人的,可非我一人。”

  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因为人人都可以投靠建奴人,辽东的士卒,他们欠着饷银,家小难以养活,所以即便投效建奴人,虽为大逆,却还情有可原。寻常的百姓,税赋日益沉重,一旦遭灾,便要全家饿死,建奴人劫掠了辽东的土地,招徕辽民们去开荒,他们禁不住诱惑,也情有可原。可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他们比?”

  “他们在辽东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生不如死,是不得已而降贼。而你呢?”

  “他们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好歹还杀过贼,好歹还奉上过税赋。那么你朱纯臣呢?”

  “天下大饥,饿死了不知多少人,可是朝廷让你们朱家有一人挨饿吗?国库空虚,辽东欠饷,朝廷可少过你一文的俸禄吗?”

  “别人在挨饿受冻的时候,而你因为祖先的恩泽,因为朝廷许你的恩禄,却依旧让你成日美味佳肴,吃那山珍海味!你朱家门外头的饥民们饥肠辘辘的时候,你们朱家高墙里,却是歌舞升平,个个绫罗绸缎。你这样的人,本就是吸着民脂民膏,却还不满足,勾结建奴……我骂你朱纯臣一句畜生,可有错吗?”

  朱纯臣的脸色微微变的惨然起来。

  他似乎很努力地保持自己的镇定,随即冷笑道:“买卖而已……只是买卖……”

  “你还在自欺欺人?”张静一鄙夷地看着他道:“不过不打紧,事到如今,你要自欺欺人下去,又有何妨呢?今日你犯下这样的大罪,自是百死莫赎。等进了大狱里,自然会有人好好款待你!好好的国公不做,非要做贼,那你便很快会知道乱臣贼子的下场。”

  张静一随即看向了邓健,道:“朱家的族人,都控制住了吗?”

  邓健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随即回答道:“都控制住了,七十九口人,一个没落下。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儿子不在府中,已经去捉拿了,只怕这个时候,已经拿下。”

  张静一满意地点点头。

  朱纯臣的脸色越来越差,其实他虽做过最坏的打算,可这最可怕的后果即将来临的时候,却还是不禁后怕起来。

  内心的恐惧不断的叠加,终于,他朝天启皇帝磕了个头,恳切地道:“陛下……请陛下念在臣先祖的功劳份上,祸……不及家人。”

  天启皇帝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半天,才慢慢地平缓了自己的心情,他死死地看着朱纯臣:“你……说呢?”

  朱纯臣一听这三字,骤然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便道:“那么……那么……就请给臣一个痛快。”

  天启皇帝面带杀气,身上丝毫没有半分的情感,却是淡淡道:“张卿家,你如何说?”

  张静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天启皇帝点头:“朕懂你的意思了,那么,就将他交给你处置吧,凌迟自然是要凌迟的,这凌迟之前,你来审问,且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罪责!他的党羽,也都一并要拿下,一个不留。至于朱家家人……也一并如此。”

  朱纯臣听罢,眼前已是一黑,他拼命想要告诉别人,自己犯的不过是任何人都会有可能犯的错,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如此不留一丝情面。

  于是,他瑟瑟颤抖起来,期期艾艾地道:“陛下……陛下……臣……”

  天启皇帝极尽嘲讽地看着他道:“现在才知道害怕了,朕还以为,你当真不怕死呢。”

  朱纯臣却已是泪流满面,良久才爆发出一句话:“臣冤枉……”

  “谁冤枉了你?”天启皇帝越发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可笑至极。

  先是不断的为自己的事辩护,转过头,被人揭穿了他的遮羞布,随即又开始请天启皇帝念他祖先的功劳,而如今……磕头如捣蒜,居然喊冤起来了。

  朱纯臣痛哭流涕地道:“臣……臣想要将功补过,臣有事,有事要检举!”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丑态,心里越发的寒心。

  眼下这个人,哪里有半分国公的样子?

  这些延续迄今的国公们,难道都是如此?

  天启皇帝冷漠地道:“说罢,检举谁人?”

  朱纯臣道:“检举那些商贾,这些人的底细……都没这么简单……”

  第三百二十章 死无葬身之地

  朱纯臣终于恐惧了。

  人还是怕死的。

  何况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家伙是贪生怕死之人。

  要知道,其实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登基之后,对他极为信任,等到李自成攻至京城,于是命他防守齐化门,结果攻城的当天,他居然还跑去听戏。

  听戏也就罢了,转过头,他居然直接开了城门,迎接李自成入城。

  投降这种事,其实本也无可厚非,可别人可以降,他朱纯臣却不可以。

  就在他开门乞降的时候,崇祯皇帝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心里依旧还认为朱纯臣是个忠臣。因为夜里混乱,崇祯皇帝并不知道李自成的军马从哪里攻入。

  所以在上吊之前,崇祯皇帝居然还写下了一份遗书,希望朱纯臣能够保护着太子南逃。

  天真的崇祯皇帝哪里知道,朱纯臣这个家伙,其实早就将京城卖了,摇身一变,成了李自成的大功臣。

  结果入城之后的李自成得知了崇祯皇帝的遗书之后,勃然大怒,直接将朱纯臣砍了。

  方才朱纯臣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罪不至此,这话听着很可笑,可张静一知道,这个无耻之徒,其实真的是这样想的。

  天生下来便是贵族,身边无数人吹捧着自己,自然而然,觉得这天下人都欠着他的,他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

  说穿了,不过是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而用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罢了。

  可一旦他知道,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中要糟糕,便立即怂了,痛哭流涕,撒泼打滚,哭的惊天动地。

  天启皇帝目光阴沉,像看死人一般看着他,没来由的,却觉得可笑到了极点。

  心里突然有种感触,天下到这样的地步,不是没有道理啊,辽东那些贪婪无度的军头,京城里此等恬不知耻的贵族,大明竟是在指望这些人维持纲纪和社稷。

  此时,天启皇帝愤怒地道:“还有什么人,你说。”

  “臣……臣知道的是……这些商贾……并不只是和臣一人联络,臣与他们做的买卖,只是冰山一角,陛下……他们干了十几年这样的事,可是难道陛下……陛下没有发现,此事……根本无人揭发吗?难道……真的因为是臣行事缜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和张静一所预设的是,朱纯臣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所以他和一群商贾勾结,掩饰了十几年。

  可现在看来,一个朱纯臣又怎么会这么大的能量?毕竟陆路走私,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在这个工程之中,涉及到的是许多人。

  朱纯臣能打通所有的关卡?能做到天衣无缝?十几年来,哪怕一丁点的疏忽,按理来说,都该翻船。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与张静一认定,走私商的背后之人心思极缜密的原因。

  可现在……想着想着,天启皇帝心里一惊,于是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并非只你一人?”

  “所以臣说冤枉,天下人都在做,并不只我一人……人人都干的勾当,臣为何干不得?”朱纯臣痛哭流涕地道。

  天启皇帝这才猛然醒悟,为何这个厚颜无耻之人居然在事情败露之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了。

  天启皇帝咬牙道:“你说,还有什么人?”

  “不知道。”朱纯臣战战兢兢地道。

  “你不是说要揭发吗?”天启皇帝凌厉地看着他。

  朱纯臣道:“臣要揭发……的是天下有许多人这样干,臣不过是冰山一角,臣……冤枉……”

  这话说的……

  天启皇帝给气得七窍生烟起来,目光一转,看向邓健道:“拉下去,拉下去,让他开口……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开口!”

  邓健二话不说,一下子将朱纯臣拎了起来,拖拽着便走。

  朱纯臣显然还心存侥幸。

  其实他的心理大致是这样的,大家都干这个事,我只是其中一个罢了,我觉得我没错,事情到了今天,陛下无论如何也要原谅我……

  可现在……他似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天启皇帝闭上眼,努力地克制着心头的无尽愤怒。

  倒是这个时候……张静一低声道:“陛下,宣城伯卫时春……”

  一听张静一的提醒,天启皇帝猛地张开眸子,这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锋芒飞快地扫过了田尔耕和周正刚。

  田尔耕和周正刚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了,二人已是吓得脸色苍白,却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既然是成国公勾结了商贾,是朱纯臣那个狗贼要毒害朕,那么……为何卫家要认罪?卫时春现在在何处?”

  此时,便有宦官上前道:“方才陛下审问之后,就搁在偏殿……”

  天启皇帝急道:“朕去看看,领路。”

  说着,他风风火火地站了起来,火速往偏殿赶去。

  其余之人,自然亦步亦趋着跟在后头。

  魏忠贤这时才意识到,蠢材坏事了,他此时不免庆幸他刚才没有乱说话!

  果然,那田尔耕与周正刚二人趁人不注意,正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魏忠贤铁青着脸,却是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到了偏殿之后,只是这里拘押着十几个本是押入宫来审问的卫家人。

  他们有的已是昏厥过去,绝大多数人遍体鳞伤,脸上毫无神采。

  还有人在低声呢喃,念叨着什么。

  卫时春则是在一处角落里,浑身都是血水。

  原本在审问的时候,天启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觉得既然是弑君的凶徒,动刑本就无可厚非,可现在看卫时春这般的样子,心里的震惊和羞愧让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卫时春一见许多人来了,立即惊恐万分地道:“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

  天启皇帝听到这句话,登时更觉得羞愤了,深吸一口气,声音疲惫沙哑地道:“卫卿家,你没有罪。”

  “我欺君罔上……弑杀君父……”卫时春此时,好像没有什么意识一般,只是顺着天启皇帝的话,不断地念叨。

  于是天启皇帝上前蹲下,想要握住他的手。

  他整个人像是受惊的猫一般,身子立即蜷起来,浑身发抖得更厉害。

  卫时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一直是个硬汉子的形象,谁知才一夜过去,便好像换了一个人。

  此时,卫时春又惊恐万状地道:“别……别打我。”

  天启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浑身伤痕累累的血手抖动得极厉害,天启皇帝唯恐吓着眼前之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是谁打你,怎么打你,又是如何让你认罪的?”

  卫时春只是不断地念着:“别打啦……我儿……我儿子承受不住了,我……我从了便是……”

  他双目没有丝毫的神采,瞳孔好似涣散了一般,口里只是这样反复念着。

  在天启皇帝的身后,那周正刚已是面如土色,他已隐隐感觉……自己可能要出事了。

  天启皇帝此时居然没有愤怒,只是看着卫时春,心里百感交集,道:“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卫卿家。要打,那也该打朕才是,朕糊涂啊,平日里你兢兢业业,朕怎么会相信那些奸佞之言?是朕错了。”

  说着,天启皇帝突然失声哽咽。

  卫时春一直以来,都负责着宫中的卫戍,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卫时春是经常出入宫禁的。

  天启皇帝平日很喜欢舞刀弄枪,所以也经常召卫时春到自己面前来纸上谈兵,卫时春这个人老实本分,这是天启皇帝对他的印象。

  可等卫时春被疑为乱臣之后,天启皇帝居然真的信了,登时铁石心肠起来。

  他从前对卫时春的印象越好,等到卫时春认罪的时候,他心里就越发的愤怒。

  直到现在……

  天启皇帝见此情此景,才知一切都是小人作祟,不禁自责万分,卫时春这个样子,都是他轻信他人造成的过失啊!

  天启皇帝紧紧地捂着卫时春的手,道:“朕真是糊涂啊……卫卿家……卫卿家……”

  卫时春这时才像是渐渐的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看着天启皇帝就在自己的面前,天启皇帝痛哭得几乎要失声的模样。

  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智的卫时春,此时似乎还是有些觉得不可置信,像是做梦一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陛下不怪罪臣了?”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朕只怪罪自己……”

  一下子,无数的情绪便涌入了卫时春的心头,卫时春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而后……他挣开了天启皇帝的手,趴在了地上,朝天启皇帝叩首,卫时春哽咽道:“陛下……臣冤枉……臣有天大的冤枉……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下这番话的时候,其他的卫家人显然也稍稍清醒了。

  他们朝这里看来,而后一个个跪倒在地,口里带着哭腔道:“冤枉!”

  天启皇帝缓缓地站起身,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突然显得极是冷酷,他一字一句地道:“说,你们有什么冤屈,朕今日无论如何也为你们做主!”

  第三百二十一章 封赏

  天启皇帝被玩弄了。

  虽然天启皇帝不似历史上的崇祯那般的单纯,至少他知道,这世上不是黑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可是像这样的玩弄,亲眼见证之后,天启皇帝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卫时春便道:“昨日……臣……臣在家中,突然锦衣卫登堂入室,而后……便拿了臣全家……”

  他断断续续,甚至有时候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此后,臣便下了诏狱,一顿拷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正刚……”

  天启皇帝的身后,周正刚已是两眼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两股战战着,终于双腿支撑不住自己,于是瘫坐下去。

  此时,卫时春继续道着:“周正刚亲自审问,臣不知发生了何事,可他们非要逼问臣,说臣勾结了商贾和建奴人,又说臣毒害了陛下。此等大罪,臣……臣怎么敢认?于是咬着牙关,死也不肯承认。可臣在囚室之中……是生不如死啊,隔壁的囚室里……还传出臣幼子的惨叫,这孩子……这孩子……他才七岁,才七岁大……臣真是心如刀剜……”

  天启皇帝听着,眼里已是冒火了。

  卫时春道:“臣心里想着,陛下一定会为臣做主的,因而,虽是受了酷刑,却还咬牙忍受着。只是……到了后来,却听那周正刚说,陛下已认定了臣是乱臣贼子,臣乃宣城伯,堂堂伯爵,既然下了诏狱,没有陛下的旨意,谁敢拿人……那时……臣才开始心灰意冷,又因为酷刑越来越烈,臣又听说隔壁的儿子……因为受了酷刑,已经昏死了过去,最后……只好认罪……”

  天启皇帝道:“你没有罪,怎么认?”

  “供状……那周正刚已亲自写好了,让人当着臣的面读,问一句,臣答一句是。臣若是说错一句,他们便拿烫红了的铁钳,钳下臣的一块肉来……”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毛骨悚然。

  卫时春道:“就这样,他们反反复复的询问了一夜,足足有三十多遍,有时……也会反复地来向臣确认,臣若是答错了,又是一阵毒打……臣熬不住了,臣宁愿一头撞死,宁愿投河,宁愿上吊,也实在熬不住这般的折磨,因而……臣当时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觉得空荡荡的,只知道臣触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周正刚……”天启皇帝已是听不下去了,怒喝道。

  可是……没有反应。

  天启皇帝回头,却见周正刚已是萎靡地摊在地上,像是酒醉之人。此时见陛下朝自己看来,于是,连忙趴了下去,连忙道:“陛下,臣万死……这……这……臣也是为了查处奸党,是尽忠职守。”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忠职守?你打着朕的招牌,构陷忠良,这也是你所谓的尽忠职守?”天启皇帝已是气极,随手已是抄起了这殿中角落里的瓷瓶,甩手便朝着这周正刚的脑袋上砸过去。

  哐当一声……

  瓷瓶撞在周正刚的额头,登时碎裂。

  周正刚只觉得额上一阵剧痛,口里妈呀一声,下意识的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随即惨呼道:“疼……疼啊……”

  “这也叫疼!”天启皇帝突然觉得可笑:“你打着朕的招牌,构陷忠良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是如何教人生不如死的?”

  “万死……”周正刚顾不得疼了,更顾不上额上止不住的鲜血,直接狠狠地叩首。

  他脑袋撞在满是碎瓷的地面上,又给额头上添了不少新伤,血一滴滴地顺着额头而下。

  周正刚则道:“陛下,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陛下中了毒,臣奉旨查办,若是不立即捉拿住凶徒,臣如何交代?臣……臣只是立功心切了一些……至于这卫家……许多的罪证,都指着他们,当初臣想的是,不是他们又是谁……这谋逆之人被拿住,哪一个不是拼死抵赖?怎么肯招认……臣只是立功心切而已。”

  “好一个立功心切而已。”天启皇帝厉声怒道:“若是从前,倒也罢了,朕会信你的说辞,可你若只是立功心切而已。那么张卿呢?张卿难道就不立功心切吗?为何他能抓住真凶,你却只知构陷忠良?”

  周正刚:“……”

  周正刚彻底的无词了,下意识的,他怨愤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天启皇帝接着道:“朕差一点就信了你的鬼话,不但冤枉了忠良,还差一点点,让这朱纯臣逍遥法外,让这些恶徒可以继续作恶,无所顾忌,你这狗贼,现在还想抵赖?来人……给朕拿下……”

  几个禁卫已是上前,周正刚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却被人死死地按了下去,而后再拖拽出去。

  周正刚口里还叫道:“冤枉……冤枉啊……”

  天启皇帝对此,置之不理,而是回头看着卫时春,叹息道:“终究……这是朕之过,朕养了一群废物。”

  他说到了废物的时候,手却是点着田尔耕。

  田尔耕吓了一跳,慌忙拜下道:“臣也万死,只是……当时查办的时候,臣担心陛下的安危,一直都留在宫中伺候陛下,此后虽是出宫,只是臣乃锦衣卫都指挥使,需总揽全局,坐镇北镇抚司,以防宵小狗急跳墙,所以……所以诏狱的事,臣一概不知。都是这该死的周正刚,臣差一点,都被他骗过了,臣请立杀周正刚,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这锦衣卫中,还不知有多少的周正刚!”

  魏忠贤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事态的发展,到了这时候,他觉得他该有所反应了。

  于是他随即上前,对着天启皇帝低声道:“陛下,正因为有许多周正刚这样的人,才需新县侯这样有能力有担当的人整肃,才可确保亲军不至出什么太大的差错。所以……奴婢建议,新县侯立即担任指挥使佥事,此次……立下功劳的,还有拿下朱纯臣的邓健,此人乃是副千户,不妨,升任新县千户所千户。对了,尚膳监事关重大,需要信得过的人掌印才好,提督张顺,可以任尚膳监掌印。至于那朱纯臣,奴婢以为,还是交给新县千户所处置为好。而周正刚……罪无可赦,该是斩立决。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此番虽不是他的全责,可周正刚犯法,他也难辞其咎,可立即让他将功补过,整肃锦衣卫,若是再有下次,再问罪不迟。”

  田尔耕听到这番话,便晓得干爹要保自己了。

  他不禁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干爹。

  魏忠贤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只想着,这样的废物,只让自己添堵和恶心。

  若不是锦衣卫关系重大,暂时没有合适且可靠的人选,他只恨不得一脚将这废物踹死。

  天启皇帝听罢,便道:“那么卫家呢?卫家遭了这样的大罪,又该怎么办?”

  “卫家在此次,也有功劳,陛下可另行给予一些赏赐……”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才道:“就这么办。”

  魏忠贤长长的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说罢,将卫时春搀扶起来,叹息道:“此次……终究是朕的罪责,卿家且先治伤,等伤好了,朕再传见,朕给你赔罪……”

  卫时春此时已是热泪盈眶,朝天启皇帝勉强行了个礼:“谢……陛下。”

  张静一最看不得的是,明明这狗皇帝的爪牙把人打了,转过头你还得谢他。

  当然,时代风气使然,他也没办法。

  天启皇帝倒是真心觉得有愧的,还特意命人抬了步辇来,让宦官抬着步辇,送卫时春等人去御医院。

  而后,他才唏嘘着,回到了勤政殿。

  他坐下,却是露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对随之而来的张静一道:“张卿,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你来做吧,现在锦衣卫之中,朕只信你,卫中之事,你密奏报朕。”

  张静一点点头:“遵旨。”

  天启皇帝叹息一声道:“朕没有想到,此事看来还可能是一场窝案,那朱纯臣,朕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审出结果来,无论此案还牵涉到什么人,一定要拿下,朕不能再留这些人了。”

  还没等张静一答应。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道:“朕听邓健说,朱家发现了地库,里头极大,堆满了金银……这十几年来,朱家靠走私,牟取了暴利,只怕那些金银都是他的盈利所得了,你说……这些银子,怎么也有七八十万吧。”

  到底多少,张静一也说不清,不过七八十万,张静一觉得有些保守了,于是想了想道:“臣以为,应该不止吧,以臣的预计,可能有一两百万两。”

  “这么多!”天启皇帝不禁瞠目结舌起来。

  要知道,国库的岁入……也才几百万上千万两而已呢!

  他登时来了精神,眼里也不自觉地亮了几分,道:“好好清点,若有百万两纹银,你和邓健便立大功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龙颜大悦

  抄一个家就上百万两银子。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心情好多了。

  方才的愤怒,已是一扫而空。

  他振奋精神,道:“便是有一百万两也好,上一次确实挣了不少钱,再加上辽东那边,也清出了不少的钱粮,可朕要干大事,这点钱还不够,如今……又添百万两纹银,那么,朕便可以有所作为了。”

  这是实在话。

  他实在太穷了。

  历史上的明朝的灭亡,本质上,就是财政崩溃的结果。

  说句实在话,莫说是天启皇帝,便是张静一都觉得,在这收税效率如此低下的朝廷,居然还能维持两百多年的烂摊子,也算是王朝史上的奇迹了。

  张静一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抄个家就上百万两纹银,可不就是跟过年一样吗?

  这就好像一年到头都饿着肚子的人,到了过年,居然有人要杀头猪来吃。

  张静一道:“具体多少,臣现在也说不好,等清点出来,自然也就有结果了。”

  天启皇帝乐呵呵地道:“朕有了银子,就该有所作为了。不是说造船很难吗?朕多造船,投资咱们自己的公司,朕……还想将宫殿修葺一下,哎……倒不是朕穷奢极欲,实在是许多宫殿,都年久失修。寻常百姓的宅邸,住个几十个,至多一百多年,便荒废了,还晓得起新宅呢。朕这宫殿,叫的是响亮,可都两百多年了,不修太不像话,朕还要攒一笔银子,将来留给长生用。朕的父皇驾崩的早,还没给朕攒过钱呢,朕的大父,也就是神宗皇帝,他老人家……倒是快活,万历三大征,将国库都打空了。到了朕手里,就成了烂摊子。朕不能学他们的样,朕要比父皇长寿,还要比大父神宗皇帝晓得攒钱,等以后长生做了天子,内帑里的银子要塞的满满的,如此……他便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可以做几十年的太平天子。”

  给你一百万,你就来劲了。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看着天启皇帝,不过倒是很体谅他的心情。

  说穿了,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穷光蛋皇帝。

  表面上是九五之尊,尊贵无比,可实际上呢?

  皇亲国戚,你得养着,人家还不缴税。士绅在地方上个个都是土皇帝,他们也不缴税。百官们早就把你安排的明明白白,朝廷当然需要税源,那些饿着肚子的百姓,不还可以刮一刮吗?

  可问题是,刮的太狠了!各种的苛捐杂税,数不清的摊派,若是能缴上来,倒也罢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民脂民膏,却还需经过各路官吏的层层贪墨,等送到朝廷的时候,天知道还有多少。

  嘉靖皇帝的时候,或许还可对半分,也就是你一半,我一半。

  到如今,上下其手之下,可能连对半都没有。

  表面上,民脂民膏是给你了,可问题在于,你还得花钱。

  赈灾找你要钱,辽东也找你要钱。你不给,那么大家就摆烂给你看,辽东的军队就敢哗变,地方上的流民就敢造反。

  反正天下是你家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于是乎,天启皇帝这个天子,每日干的事就是到处找银子,可有钱人家,你刮不到,穷苦大众已到了饿死的边缘。

  好不容易开了一些商税和矿税的税源,派出数不清的镇守太监,却被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名声臭了。

  钱也没整到几个。

  转头一看,好家伙,你们都骂朕昏聩,各种造谣说朕酒池肉林,原来你们这些人这么有钱。

  所以抄家对于天启皇帝而言,确实就好像过年杀猪一样,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今日难得心情好,再三嘱咐:“定要抓紧,清点和抄家的人,一定要选信任的人。朕看邓健就很不错,他是个可靠的人,千万不要让人有上下其手的机会。朕被那些混账东西贪怕了,你也要给朕随时盯着。你坐镇,朕才放心,如若不然,朕吃饭吃不香,睡觉也觉得不踏实。”

  天启皇帝几乎带着渴求的目光。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放心吧,一文钱都跑不掉的。”

  天启皇帝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张口再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张静一见他这样啰嗦,便忙道:“臣还需去见一趟那皇太极,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排此人?”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他开了这口,也算是为查出朱纯臣立了功劳。此人对建奴了如指掌,对辽东的局势也看的十分透彻,若是他真心归降,当然有大用。可若是还别有所图,害处也不浅。你看着办吧,若是后者,直接杀了了事,和建奴人,有什么信用可言的?可若是前者,那么就授予他一个官职,给他一个建州卫指挥使如何?”

  张静一便道:“那么臣自己拿捏了?”

  天启皇帝点头:“此人落在你手里驾驭,朕放心一些,若是其他人驾驭他,朕还真睡不着,立时将皇太极杀了,才可以绝后患。”

  张静一得了这话,便行了个礼:“那么,臣告退了。”

  天启皇帝又不忘最后叮嘱:“记得抄家的事……”

  ……

  此时,田尔耕乖乖地跟着魏忠贤到了司礼监。

  他一脸后怕。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若是卫家的案子,他过问了几句,或者是亲审,那么可能,他就会和周正刚一样,也要栽进去了。

  当然,田尔耕很清楚,这还得多亏了自己的干爹,若非自己的干爹当机立断,选择保住自己,自己只怕也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这时候就像犯错的孩子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埋头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走。

  良久,田尔耕实在憋不住了,他低声道:“干爹……这一次……”

  说到此处,魏忠贤却果断地转过身来,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啪嗒一声……

  田尔耕被打的结结实实,半张脸一下子红了,可他却只是捂着脸,连忙道:“是儿子无能……”

  魏忠贤阴冷地道:“你何止是无能,你就是一个废物!似你这样的酒囊饭袋,居然也好舔着脸掌着锦衣卫?若不是咱手里实在无人,非要宰了你这废物不可。你看看你选用的都是什么人,看看平日里你都在做什么?厂卫……厂卫,这厂卫乃是咱的根基,若是根基都不牢固,咱不就真成了专门伺候人的吗?咱这些年来,每日在陛下的面前,端茶送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掌好这厂卫?现在却因你这窝囊废……让咱在陛下的面前抬不起头来,这锦衣卫无能,要了有何用?天子亲军,到了你这手上,成了土匪窝吗?”

  田尔耕啪嗒一下跪倒:“儿子也是被那周正刚骗了。”

  魏忠贤咬咬牙,本来还想骂,却又觉得,碰到田尔耕这种废物一点脾气都没有。说白了,这种人只适合做狗腿子,跟着他这个九千岁打秋风的,若真有本事,又何至于认他做干爹?

  可换一个角度来看,若是真有本事的人,他驾驭得住吗?

  于是,魏忠贤只好道:“锦衣卫,接下来需得要好好的整肃一番,揪住一些似周正刚这样的人来,一定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张静一现在做了指挥使佥事,虽是你的副职,乃是你的佐官。可你要明白,你不能将他当寻常的佐官看待,该敬的要敬,有些事,可以和他商量着办。卫里的油水,别一人独吞了,想办法,要分出去一些,当然……不能以私人的名义,尽力给新县千户所一些好处便是。你那点油水,人家也瞧不上,人家有多少钱?”

  田尔耕老实地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不知干爹还有什么交代?”

  魏忠贤便想了想,又道:“可有些东西,该抓牢的,你必须要抓牢,南北镇抚司,历经司,还有诏狱,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根本,你得死死的抓住。各地的千户所……除了那新县千户所之外,也要牢牢的抓在手里。这是你的根,是你的命根子,知道什么叫命根子吗?就是没了这宝贝,你便要断子绝孙的玩意。”

  田尔耕还没见魏忠贤发过这样大的火气,连忙乖乖地道:“是是是,儿子一定记着了。”

  魏忠贤缓了缓,又道:“不要干涉张静一办事,不要干涉新县千户所,极力提供便利,见了张静一,要问声好,抓着自己该抓的东西,从此往后,你要记得,这锦衣卫,再不是你说了算了,你若还像从前那般,飞扬跋扈,不知自己是谁,到时死了也休怪咱不念父子之情。”

  田尔耕牢牢记下:“是……”

  “起来吧。”魏忠贤脸色微微缓和:“现在陛下最关心的……只怕是抄家了,却不知能抄出多少来,若是能抄个几十上百万两,只怕陛下又要龙颜大悦,张老弟的功劳不小啊。”

  说罢,他叹了口气,心里不禁有些嫉妒。

  第三百二十三章 富可敌国

  成国公府依旧围得水泄不通。

  这国公府的亲眷以及仆从,已统统押送走了。

  浩浩荡荡数百人,暂时先押去新区的大狱,先进行甄别,以及审问之后,接下来该治罪的治罪,该放人的放人。

  只是对于京城里的百姓而言,这大明已有两百多年不曾见过抄这国公的家了。

  于是阴阳怪气的有之,指桑骂槐的也有之,自然,也有人纯粹是看热闹,觉得新鲜,迟迟不肯散去的。

  如此一来,为了确保不出纰漏,便不得不调动大量的人马封锁了街道的出入口。

  好在国公府本就占用了一条街道。

  邓健已领着人,开始对里头的财物进行清点。

  他又一次下地库。

  这么多的金银,想要搬出来,便只能先在后宅那里开辟出一块空地。

  所有出入后宅的人,都需进行搜检,免得带出财物来。

  而且一旦被发现,立即家法处置。

  这新县千户所和其他的锦衣卫一样,都有自己的家法,只是这家法比之其他千户所更加冷酷无情,一经触犯,基本上这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当然,他们平日里的条件也是优渥,毕竟新县千户所有钱,毕竟整个新县商户的‘茶水钱’,只有新县这边一家收,也不允许私人揣入怀里。张静一除了留一部分作为卫里的开支,以及卫里兄弟的抚恤之外。其他的,到了年底,都有一笔还算不菲的奖金,再加上每月的薪俸,足够一家老小过的很殷实了。

  此时……这里已成了铜墙铁壁。

  上百个校尉,忙碌了一天,可这地库中的金银,也才搬出来了一半不到。

  其实校尉们本来体力都不错,可这一日下来,却已累的气喘吁吁,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他们现在看到金银,就有一种条件反射的呕吐感。

  而后宅的一块空地上,却早已是堆积如山。

  邓健直接看得是头皮发麻,这到底……是多少银子啊……

  看来未来几日,他都得待在这里了。

  好在这里有人按时送吃食来,至于睡觉,这成国公府的家眷都已被押走,这后宅就有许多现成的空房间可睡。

  邓健干劲十足,且十分严厉,所有人都必须得经过重重的检验,而且在金银全部重新装箱后,便贴上封条,编上字号,运出这府邸之前,任何人都不得不轻易离开这里。

  “都好好干,这一次干好了,陛下肯定有所赏赐,亏不了咱们,说不准,每人能赏一笔银子么?”

  “别说啦,邓副千户。”有人皱着眉头道:“再提银子,我便想呕了。”

  邓健踹了那人一脚,骂骂咧咧道:“老子现在是正千户了,不是副的,谁若是再敢说副,打断他的狗腿。”

  众人悻悻然,继续去卖力搬运。

  ……

  张静一却在夜里下了值的时候,抵达了新狱。

  皇太极在这里虚度了几日的光阴。

  日子依旧难熬,他很想找人说说话。

  给与他的待遇,已经越来越好了,不过这种物质上的待遇,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好多少。

  他一直在咀嚼和回味着张静一的话,其实他很清楚,八成张静一的话是对的。

  大明已开始慢慢的调头,在接下来,不断的损耗之下,只有十几万户的建州人,只会被慢慢的放血,最终一点不剩。

  不过……皇太极心里依旧有着不甘。

  或许,张静一的话有夸张的成分。

  那一场纸上谈兵,就像两个人在虚空里比划的对手,皇太极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至少在一场论战之中,建州是没有未来的。

  皇太极其实也不知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倘若张静一说的是对的,那么他虽是投靠了明廷,可至少能拯救无数族人的生命,至少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只是这几日,时间变的格外的漫长,他一直在怀疑和自我怀疑中不断的煎熬。

  直到这狱中,突然有了许多响动,似乎有大量的人关押进来。

  他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

  有人甚至道:“公爷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一听这个,皇太极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隐隐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之前向张静一所透露的消息有关。

  难道……明廷这么快,就抓住了那些人?

  公爷……

  牵涉此案的,乃是国公?

  只是……怎么这样的快?

  就在他吃过了晚餐之后,终于有人打开了牢门,张静一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皇太极下意识地抬头,见是张静一,心里竟有些激动。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日夜盼着张静一能来。

  此时,他细细地看着张静一的脸,从张静一的表情,感觉到张静一的心情似乎不错。

  不过,皇太极却显得很淡定,他慢悠悠地道:“看来,新县侯又立了功劳。”

  张静一道:“哪里,倒是多亏了你,如若不然,怎么能抓住这条大鱼呢。”

  皇太极忍不住钦佩起来:“我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些边角料而已,而新县侯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地找到幕后凶徒,可见新县侯确实厉害。”

  他顿了顿,又道:“有新县侯这样的人,倒也说明,这大明皇帝并不似外头所传言的那般昏聩。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何我会成为阶下囚了。”

  他看着张静一,接着道:“此时新县侯前来,一定有事吧。”

  张静一道:“你认为是什么事?”

  皇太极道:“或许……现在是生死关头了,只是不知,新县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张静一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陛下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将你杀了,以绝后患。当然,要杀,肯定也是大张旗鼓的杀,到时少不得还要传首九边。另一个选择,是留下你,为我大明效力,若你真心悔改,想着让你们建奴人好好的过日子,让他们活下去,这对你而言,未必是坏的选择。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圆融的人,和寻常的建奴人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有留下你性命的想法。可你要知道,一旦你投靠我大明,却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所谓买定离手,不得反悔。”

  皇太极想了想,便道:“我只想知道,新县侯愿意用我这样的人吗?”

  张静一道:“为何不用,你的父祖们,当初不也是为大明效力的吗?当初与其说是建奴作乱,倒不如说是一场军中的哗变。这天下太大了,广阔无垠,我大明不可能永远只将眼睛落在辽东。但凡是有远见卓识之人,而且肯真心悔改,愿为之效命,我都愿意接纳。”

  皇太极似乎早就做好了决定,只叹了口气,便道:“那么,我甘愿受新县侯驱使。”

  张静一也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他点点头道:“这样便好,待会儿便会有人来给你办手续,然后你就可以出狱了。而后会有人给你安置一个住处,你休息几日,便去新县点卯吧,到时会安排一个差事给你。”

  说着,张静一没有再说什么。

  他还是决定用一用皇太极,倒不是他大度,而是他总觉得,皇太极这样的聪明人,一旦他想明白了某些事,意识到建奴不可能成功经略辽东,反而不会生出二心。

  因为他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有时候和聪明人打交道,比和蠢人要好。

  见张静一他要走,皇太极一愣:“新县侯不怕我出狱之后跑了?”

  “跑就跑吧。”张静一很平静地道:“跑了再抓回来就是了,当初能去抓李永芳,这一次能抓你,下一次……照样手到擒来。只是下一次,只怕你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说着,张静一头也不回,直接走出了囚室。

  只留下皇太极不可思议地留在原地。

  ……

  天启皇帝这两日,或许是余毒的缘故,又或者是余怒未消,总是睡不踏实。

  足足等了两天,他几乎是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过来的。

  可左等右等,每一次有急奏送来,天启皇帝以为成国公府有了消息,其结果……却好像成国公府那边是一潭死水般,看不到一点他期待的浪花。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有点坐不住了对身边的魏忠贤道:“一百多万两银子,要点验起来,确实不容易,可这新县千户所的人,怎的这样的慢?这邓健……看来也不过如此,朕还是高看他啦。还有张卿家,朕让他坐镇,可为何,他也一点音讯都没有?他是不是没有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了?”

  魏忠贤苦笑,果然……

  魏忠贤道:“其实奴婢也想让人去问的,只是那新县千户所的人,封锁了街道和成国公的宅邸,说是一苍蝇都不能出入,任何人没有得到张老弟的手令,都不得进,更不允许出……奴婢也在犯嘀咕呢,按说……这两天多过去了,也该有消息了。”

  天启皇帝便叹息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若让朕去清点,朕一天就能点验核算完毕。”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发财了

  天启皇帝急了。

  魏忠贤也是无语,抄一下家,看把陛下激动的。

  魏忠贤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道:“就是,终究是新县千户所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让陛下等得急了,不过……慢也有慢的好处,正所谓慢工出细活嘛。”

  天启皇帝咬牙道:“这是算银子,不是做木工,这个还需你教吗?”

  天启皇帝说着,心里越发的焦虑,便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魏忠贤倒是在此时提醒道:“陛下,该见内阁学士以及诸部尚书了。”

  虽然天启皇帝几乎都不参加朝会,在他看来,那等礼仪性的朝会除了乏味且空洞之外,并没有什么卵用。

  可隔三岔五,召大学士与尚书议事却是必须的。

  大明的皇帝别看成日被人骂昏聩,可实际上,这方面的权力却是抓的很紧。

  不过天启皇帝今日却没什么心思。

  可心情再不好,该干嘛还是得干嘛的,他只好道:“好吧,请诸卿进来说话吧。”

  片刻之后,十几个大臣徐步走了进来,以黄立极为首,其余大学士与尚书们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显得有些凝重。

  近来京城发生的事,让很多人震惊,当朝国公居然被抄家了,这也只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才有的事。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都不免传了出来,以至于朝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众臣先是行了礼。

  天启皇帝颔首道:“都免礼赐座吧。”

  众人各自落座。

  黄立极便率先微笑着道:“陛下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好,宫外都在传言……”

  “传言什么?”天启皇帝很直接的道:“是那朱纯臣的事吧?”

  “正是。”黄立极道:“臣等以为,朱纯臣若是犯罪,自要明正典刑,只是……现在突然人抓了,又抄了家……可罪名却是……”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烦躁着呢,连说话都少了几分耐性,道:“等锦衣卫这边将罪名统统查实了,自然会下旨。”

  黄立极便明白了,虽陛下没有明说,可显然朱纯臣这案子肯定很大,于是便笑了笑道:“臣等来此其实是为了报捷来的。”

  “报捷?”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有什么捷报吗?”

  黄立极与孙承宗人等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黄立极道:“月初,闯贼高迎祥部下张三儿,率部犯归德境内,信王卫出战,一举击溃张三儿。张三儿于是败走,斩首两千余,河南上下士气大振。信王殿下也颁布了王诏,嘉奖了有功之臣,值得一提的是,这信王左卫的监军王文之,本是朝中御史,当初随信王就藩,于是信王倚他为腹心,命他治军,屯驻鹿邑县,操练兵马。据闻那王文之到任之后,军心大振,信王左卫上下三千人,个个受王文之的教化,人人奋勇。这王文之上俱了六月平豫的奏陈,信王看过之后,大喜,听闻还将蟒袍赐他穿了。原本还以为这王文之只是吹嘘,哪里晓得,此人竟当真是连战连捷,贼军远不是对手。”

  黄立极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信王的事,他本来是不想报的,可信王上奏,他又不能不奏。

  说起来,这事挺尴尬的。

  而至于那闯贼高迎祥,此人自封闯王,带领数十万流寇,横扫关中,又率许多部下,流窜各地,四处击杀官军。

  河南布政使司现在也是重灾区,现在归德府的信王居然直接获得了大捷,倒也算是一件喜事。

  天启皇帝听了,不免觉得匪夷所思,下意识地道:“朕那兄弟,这般厉害?朕让他实藩归德,准他管着藩地的军政,不料真有佳绩?”

  黄立极道:“奏疏是这样写的,而且开封的周王也上书具言了这件事,河南各州县长,也有提及,想来不会有假。”

  天启皇帝便淡淡道:“六个月就能平豫(河南),当真有这本领,倒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了,一个御史,上马就能治军,莫非我朝又出了一个王阳明?”

  黄立极道:“听说……此人最擅长的是什么攻心之战,每每向士兵们宣讲,士兵们听了他的话,往往嚎哭,纷纷说要报君恩之类。贼军未至,便先贴出布告,向贼子言说大义,贼子们听闻,往往自惭形秽……这行军打仗的事,臣也不懂,反正听闻很厉害就是了。”

  天启皇帝听着不由的感到玄乎其玄,诧异道:“靠一张嘴也能打仗?”

  随即,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大臣们都露出尴尬的样子。

  天启皇帝登时羞愤起来:“怎么,你们莫非是以为,朕嫉妒自己的兄弟?朕既命信王镇归德,自然心中坦荡无私,只是朕对军事也颇为精通,觉得匪夷所思罢了。也罢,不说这些,免得你们又胡思乱想,这是信王的事,朕一概不问。”

  其实信王就藩,虽然这兄弟做的事让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可时间久了,天启皇帝也怪想念的。

  终究还是兄弟啊,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此时倒也担心信王在藩地过的不好,又担心流寇杀进了归德。

  现在听到了捷报,反而心里定了下来。

  黄立极尴尬地咳嗽道:“还有一事,就是江南那儿,有镇守太监盘剥商户,说是要清缴商税,可那商户据闻不胜其扰,与镇守太监发生了争执,于是镇守太监便带着市井泼皮侵门踏户。一时之间,舆情汹汹,地方的百姓们,也都大怒,在松江府里,有人将锦衣卫的缇骑,还有镇守太监的爪牙,纷纷绑了,投入了江中,淹死了六人。这是松江知府的奏报……”

  说罢,黄立极取出一份奏疏,送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顿时勃然大怒:“镇守的太监乃是朕的钦差,他们安敢如此?这已不是寻常的百姓了,分明就是乱民,为何不立即弹压?”

  “陛下。”黄立极苦笑道:“怕出更大的乱子,所以南京户部还是建议以安抚为主。此事在江南闹的很厉害,不少的商贾都说,他们的买卖本就没有多少利,一年到头,挣不来几个银子,镇守太监盘剥甚重,实在不堪其扰了。这经商的心酸,不足为外人道哉。”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便道:“那么卿等怎么看?”

  “臣等看过了关于各地的奏文,大多数……还是偏向百姓的……”

  天启皇帝正色道:“敢将缇骑和镇守太监的人丢进江里淹死的,怎么会是百姓?”

  “陛下……”黄立极道:“江南的情况,臣所知不多,臣乃北直隶人……”

  黄立极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无论这些是什么人,眼下出了这事,为了防止激起民变,还是需谨慎处置为宜!如若不然,关中已是流寇四起,江南再与朝廷离心离德,而商户因为苛捐杂税,而盘剥日重,只怕会带来隐患。”

  天启皇帝道:“朕所收的商税,哪里多了,商人聚财,这点税也交不起吗?”

  “这……”黄立极一时语塞。

  说实话,北直隶没有经商的传统,确实不知这玩意到底怎么样,倒不是黄立极完全对此一无所知,可毕竟……他对经商没什么接触,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以及各地的奏报,凭借这个,他倒不敢乱说。

  天启皇帝便怒道:“这件事,朕会令魏伴伴去彻查,到时再酌情处置。”

  正说着,天启皇帝不耐烦起来:“若是再没什么事,卿等告退吧。”

  他一面说,一面嘀咕,经商连税都交不起,还经什么商?当真这样艰难?

  等那些大臣都走光了,心烦意燥的天启皇帝又忍不住询问魏忠贤:“怎么成国公府还没有消息来?”

  “这……”

  魏忠贤也感觉自己很为难,他今儿已经不知被陛下问了多少次了。

  天启皇帝有些急眼了:“他邓健办事不利,朕要亲自去数!”

  说着,气咻咻的背着手,今日的议事,让天启皇帝怫然不悦,正在气头上呢。

  此时天启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径直出了殿:“抬步辇来,朕要抓张卿和邓健一个现形,看他们如何偷懒。”

  于是天启皇帝心急火燎地到了成国公府的外头。

  此时,这里的街道却已封锁了,魏忠贤当头,和那些校尉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放行。

  等天启皇帝的轿子进入了公府,却又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魏忠贤则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张老弟就在里头呢,看来没偷懒。”

  天启皇帝点点头,匆匆到了后园,眼看着要进入一处月洞,却见里头有人匆匆出来,张静一为首,邓健则亦步亦趋的跟着。

  张静一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陛下来了,怎么不招呼一声,好让臣去迎接。”

  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新县千户所抄家怎么这么磨蹭?教朕好等……这数出多少银子了,居然花费这么多的时间,不过百来万……”

  却在此时,张静一回答道:“陛下,暂时数出来的,是三百七十二万两纹银。”

  第三百二十五章 数钱数到手软

  天启皇帝:“……”

  见天启皇帝不说话,张静一狐疑地看了看他。

  天启皇帝于是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脸。

  似乎感受到脸上的痛感,他一双剑眉轻轻地皱了皱,然后故作镇静地道:“三百多少万两,是两还是钱?”

  张静一耐心地道:“三百七十二万两。”

  天启皇帝又忍不住开始掐自己的脸了。

  像是做梦一样。

  似乎只有那点痛觉,才能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然后天启皇帝才一惊一乍地道:“什么,三百七十二万两?朱纯臣这个畜生,他不过是贩卖了一些火药和军械去辽东,再将辽东和皮货和药材贩至关内,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天启皇帝要跳起来。

  便连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魏忠贤也震惊无比。

  张静一道:“陛下,还没有点验完毕呢,这才点了一小半。”

  “一小半是什么意思?”天启皇帝已不能呼吸了。

  这意思是……还没完?

  天启皇帝急了:“意思是还有许多金银,没有点算?”

  张静一苦笑道:“是,还有很多。”

  天启皇帝觉得脑子昏昏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眨了眨眼睛道:“朕觉得余毒未消,头晕的有些厉害。”

  魏忠贤吓着连忙搀扶住天启皇帝,道:“陛下,陛下,你要保重龙体啊。”

  天启皇帝深呼吸了几下,才又道:“别慌,朕缓一缓就好了,张卿……走,去见一见……银子,见了银子,朕的身体就可痊愈了。”

  强撑着身体,天启皇帝越走越快。

  三百七二十二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

  这么说吧,这几乎等于张居正改革之前,朝廷国库接近一年的白银收入。

  天启皇帝觉得百万两纹银,就已经是很吓人的事了。

  好家伙,居然……

  “朱纯臣也并非是一无是处。”天启皇帝的脸有点烫:“不如只杀他家一半人,留着另一半,让他们继续做这买卖吧,等过个十年八年,再杀一茬,怎么样?”

  张静一忍不住觉得好笑,便道:“陛下,这又不是韭菜,还能一茬一茬的割。”

  天启皇帝脚步极快,他心里不无遗憾,自己如此聪明的想法,似乎可行性有点低。

  当然……想想,这也不可能的,这是资敌啊,朕最恨资敌了。

  只是……这背后……竟有如此的暴利,却是天启皇帝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事实上,等进入了公府的后园,天启皇帝就已经感受到了。

  这里雕梁画栋,虽然受限于格局,可这里的建筑和山石,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似乎在夸耀着宅邸主人的财富。

  等再折过了一处长廊,随即……天启皇帝便看到了一个阔地。

  在这里……一座金山银山便出现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看的眼睛都花了。

  因为这真的是金山银山。

  两百年的积攒,还有十数年走私带来的暴利,朱纯臣这个成国公,其实这十几年,又能花销多少呢?

  虽是国公,其实本质就是土财主,土财主最爱干的事,就是在家里打一个洞,然后扣扣索索的将财富藏起来,一直藏……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要刺瞎了。

  到处都散乱着金银。

  金银堆砌起来,比人还要高。

  许多人从这金银山上,取了金银之后,便开始上称。

  而称之后,立即报出重量,另一边,专门有人进行记录。

  记录好了的金银,则进行装箱,此后再有人用木楔将箱子钉死,贴上封条。

  上百个人,就这么机械式的重复这些动作。

  所有已经点验好的金银,会抬到一边去。

  而此时,一层层的宝箱,也已是堆积如山了。

  天启皇帝见此,已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邓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他毕竟没有经验,忙道:“陛下……请自重……”

  倒是魏忠贤和张静一,面上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

  天启皇帝将外衣脱下,露出了里衣和马裤,道:“朕要亲自去数……你们数的太慢了。”

  张静一道:“是有点慢,这一个时辰,这么多人,只能清点二十来万两银子,臣真的惭愧得很……”

  “看朕的。”天启皇帝此时哪里还有一点不适,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兴冲冲地便往金银山方向疾奔。

  他不知疲倦的,开始帮着搬运金银。

  不过又觉得这事太简单,还是盯着负责记录做账的人才实在,便又趁着记录的文吏全神贯注做账,记录数目的时候,悄咪咪的躲到此人身后偷看。

  金银的数目,还在不停地追加。

  邓健一看天启皇帝亲自上阵了,便也不闲着了,屡起袖子道:“弟兄们,都给我再卖力一些,没吃饭吗?能给陛下数银子,是你们的荣幸,陛下待会儿定有厚赏。”

  看着不断累加的数字,天启皇帝也激动起来,高兴地道:“对。每人赏五十,不,二十两银子!”

  这些校尉和生员们,早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哪里还有一分半点的心思去管什么赏赐,现在听到银子二字,就有生理性的厌恶感,不过大家还是强自镇定起来。

  张静一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不禁心里舒服了许多。

  魏忠贤上前,与张静一肩并肩站着,笑着道:“田尔耕,咱已教训过了,这个家伙……真是不懂事,张老弟,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天底下,多的是没眼色的人,可是……你也要理解咱的苦衷啊,咱得给陛下办事,办事就要用人。”

  张静一哦了一声。

  魏忠贤看着那金银山,目中也掠过了一丝贪婪,忍不住道:“你说,做这买卖,就这样的挣钱?”

  张静一道:“怎么不挣钱,东西运到辽东,就是数十倍的暴利,成国公刨除掉所有的开支,自己能有十倍的纯利。再将上好的皮货以及顶级的药材运到关内,又是数倍的利差。这十数年来,随着建奴的壮大,不知掠夺了辽东多少的财富。建奴人只要铁器和火药,而成国公只要钱……”

  魏忠贤忍不住点点头道:“哎,真是耸人听闻。”

  那一头的天启皇帝,干的不亦乐乎,一直数到了晚上,这后园里便点起了一个个的火把,将这里照的通亮,天启皇帝继续鼓舞大家:“继续啊,不要停,今夜朕不睡啦,大家也要尽心竭力,你们自己看着办。”

  终究皇帝在此,还是很能鼓舞人心的,陛下身先士卒,都把不睡这样的话说出来了。

  这校尉和生员们还能说啥?

  当然,他们若知道陛下其实就是一个夜猫子,夜里不到三更睡不着的,想必定会吐血。

  到了夜半三更,数目已增加到了四百七十万。

  这样最原始的点验方法,终究效率还是慢了点。

  可听到四百七十万两这个数目,天启皇帝已是高兴得似孩子得了特别喜欢的玩具般欢快。

  他身体本还没完全修养好,其实已有些倦了,魏忠贤催促他回宫,他却执着地道:“这数目还没有数出来呢,回宫做什么?在宫里朕肯定要寝食难安,朕就睡这里,朕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魏忠贤苦笑道:“陛下,明日大臣们还要觐见。”

  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来,像个耍赖的孩子般,道:“不见,谁也不见,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和这些虫豸一般的人,有何可见的!每日跟他们议一两个时辰,为的就是几万两银子的赈济钱,为十几万两银子的辽饷……还要看他们争执的面红耳赤。朕在这里数上一个时辰,就是二三十万两银子上下。”

  魏忠贤无词了,既然这样,那就这么着吧。

  魏忠贤毕竟是习惯了事事顺着天启皇帝,便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就在此安寝,奴婢……让人收拾一处卧房。”

  天启皇帝手指一抬,直接点了点那一片阔地,道:“就这,睡在这里就很好,朕要和大家同甘共苦,去取被褥来,朕就想睡这里,张卿,你也睡这里……”

  张静一无奈地道:“陛下……臣……”

  天启皇帝道:“点完了银子,朕就算你大功,这朱纯臣是被你拿住的,抄没了这么多钱,你便是大功一件,不要扭扭捏捏啦,这里没有外人,就这么办。”

  魏忠贤和张静一面面相觑。

  他们一致认为,天启皇帝有点魔怔了。

  事实上,天启皇帝这一天下来,都处于某种莫名的亢奋的情绪之中,脑袋晕乎乎的,就好像这个世界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门里的世界很精彩,于是他浮想联翩,脑子总能在一刹那之间,冒出无数个想法。

  魏忠贤只好苦笑道:“奴婢……这就去抱被褥来。”

  “让下头的人去办便是。”

  “这不成。”魏忠贤听到张卿家大功一件,便来了劲头,自觉得他以后只怕要更殷勤一些了,至少没有功劳,也要显得自己有苦劳。

  此时,魏忠贤很是认真地道:“换做是别人,奴婢不放心,陛下你等着,奴婢去去便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经商暴利

  魏忠贤亲自抱着席子和被褥来。

  天启皇帝就在这金银山边上,居然也不嫌这地上散落的金银硌得慌,倒地便睡。

  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天已拂晓了。

  校尉和生员们都疲惫得不得了,搬了一天的金银,哪怕他们身体结实,此时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谁晓得,才拂晓,便有人敲起了铜锣:“起床啦,起床啦,快起床数银子啦。”

  许多人只觉得脑子懵懵的,好在,毕竟是经历过操练的人,纷纷起来收拾一番,便立即去后宅的阔地里集结。

  此时,天启皇帝却又精神奕奕起来,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却一面提着锣,一面拿着锤子,道:“开始干活啦,朕已命人去准备早膳,大家别急,先干一个时辰,待会儿吃顿好的。”

  “……”

  说罢,天启皇帝身先士卒,亢奋地又往那金银山的方向去了。

  他好像已经不知疲倦了。

  一面搬银子一面乐,好像捡了钱一样。话说回来,他不就是在捡钱吗?

  大家自然也只好陪着陛下发疯,只是效率比之昨日,要慢了许多。

  张静一也被惊醒,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忍不住摇摇头,跑去寻天启皇帝道:“陛下,臣在新县还有一个公务,只怕要告假一日,陛下在这里数着,臣明日正午就回来。”

  “想回去睡觉吧?”天启皇帝斜眼看他。

  张静一大惊:“陛下怎可说这样的话!臣心心念念的,是新县的百姓。新县上下的事多如牛毛,再者说了,朕忝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卫中的事,也需臣去署理呢。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和睡觉有什么关系?”

  “没数完之前,谁也不许走。来了就别想走了,哪怕你没气力,躲一边看着也成。”天启皇帝不容置疑地道:“你若走了,大家数银子便更没精神了。”

  张静一很是无奈,也只好点,谁叫皇帝才是老大?

  可是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魏忠贤则在一旁,让小宦官去斟茶,而后端着茶盏,兴冲冲地送到天启皇帝面前,谄媚地道:“陛下您辛苦啦,先喝一口茶水,陛下身先士卒,很教奴婢佩服,奴婢这些年来,陪伴陛下左右,感触颇深……”

  天启皇帝端着茶盏,大口将茶饮尽,哈了一口气,好爽地道:“不错,你多斟一些茶,给大家都喝几口,没有茶水,怎么好让人干活?这数银子也是一门手艺,若是产生了什么疏忽和差池,那便悔之不及了。”

  说罢,便再也不理人了,继续搬他的银子。

  就这么过去了两日,天启皇帝好像不知疲倦一般。

  张静一都觉得匪夷所思,原来人能激发出如此的潜能。

  可再看其他人,虽然同样是搬银子,可明显状态远远不如天启皇帝。

  于是,张静一心里便有数了,搬自己的银子,和给别人搬银子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张静一猛地想到什么,他决心回家之后,再给管邵宁修一封书信,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以管邵宁的领悟能力,一定能从中有所感悟。

  “果然,人的积极性,来源于利益相关。”张静一心里感慨着。

  却在此时,朝中百官已觉得受不了了。

  陛下先是突然在宫里好几日没什么动静,紧接着就传出查抄成国公,这边还在满城风雨呢,可又是消失了两三日,一打听,原来竟是跑去了成国公府,听说抄家去了。

  这还了得?

  成国公好歹也是靖难功臣之后,就算犯下了天大的罪,明正典刑即可,何须这样的侮辱他?

  百官们其实是焦虑的。

  他们越发觉得,陛下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

  你说那魏忠贤凶不凶,那肯定是凶的,为了对付东林,不知将多少东林人投入了诏狱,可被杀害的东林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至多也就罢官,还有不少,连官也没罢。

  若是再说魏忠贤凶,也也只是在事后,魏忠贤这家伙弄出了一个《东林点将录》,仿照《水浒传》的方式,编东林党一百八人为东林一百零八将。

  其实就是暗示这一百零八个东林党是‘贼’。

  当然,这玩意的伤害,对于东林党人而言,连侮辱都不算,不少人还为自己能上东林点将录而自豪呢。

  这魏忠贤干了这些事,被人骂了好几年。

  可现在思量来,原来这陛下更狠啊,两百多年的国公,说要杀便要杀,转过头,好抄了人家的家。

  抄就算了,竟还亲自去抄。

  可怜那朱纯臣,忠良之后,出自名门,就算是犯下再大的错,也不至受此羞辱。

  于是,谣言四起。

  黄立极有些坐不住了,他两三天没见着陛下,不只如此,连魏忠贤也不在司礼监。

  如此一来,不少票拟就积压起来,有许多的奏疏,还等着批红呢。

  今日一早,他到了内阁上值,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内阁舍人:“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还在成国公府,黄公,派人去问了,那边说……也不知陛下几时才回。”

  黄立极叹了口气道:“哎……陛下怎的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其实他这话里有话。

  陛下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可陛下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而且从官方的角度而言,陛下这个样子,倒霉的还是他黄立极,大家只会说,是你黄立极没有风骨,处处都迎合皇帝。

  孙承宗也寻到了黄立极的值房,他显得很担忧,道:“黄公,陛下又不在宫中?”

  “正是。”孙承宗苦笑道:“孙公对此怎么看?”

  孙承宗叹了口气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现在国家这么多大事,都需和陛下议呢!昨日,翰林和御史都在闹免去关中延安府三年税赋的事,听说那地方,又遭灾了。若是能免去税赋,至少可减缓一些灾情。不过……户部那边,反对的厉害。说是若免赋,今年的国库本就亏空的厉害,这一下子少收三四万两银子的钱粮,怎么受得了。此事,朝中百官已经讨论了多日,争执难下,为此闹出争议的奏疏,就有上百份之多。户部、翰林院、都察院,甚至连工部都掺和了一脚。咱们内阁,也议过一次了,现在正需陛下乾坤独断的时候。可陛下不理政务,这事陛下耽搁得了,可灾民们耽搁不了啊,如今流寇已经四起,不能再拖延了。”

  黄立极也很是无奈,苦笑道:“正是如此,东江镇的毛文龙,现在也在催告钱粮。打算等来年开春,要趁辽东的建奴人春耕的时候,袭击辽东腹地。可没有钱粮,将士们只怕士气不足。因而,奏请拨发两万九千两银子为犒赏,再补齐这两个月的欠饷。这也是大事啊!”

  孙承宗倒是有些生气了,对于自己的那个弟子,孙承宗其实是颇为纵容的,他觉得皇帝确实没必要装模作样的早朝,陛下聪慧,自然有他治国的办法,可这并不代表,连国家大事都可以耽搁下。

  于是越想,孙承宗越着急起来,便道:“不成,得立即去成国公府迎驾,需请陛下摆驾回宫,不能任其胡闹下去了。现在国家已是千难万难,怎还可如此呢?”

  黄立极却显得有些犹豫,皱眉道:“若是如此,只怕……”

  孙承宗肃然地道:“黄公,都已火烧眉毛了。”

  “罢罢罢……这就去。”黄立极看了孙承宗一眼,咬咬牙道:“我二人同去。”

  说着,随即便动身。

  不过内阁里头的消息传得快,那些在内阁待诏的翰林听了,也纷纷来了精神。

  现在黄公打头,正是法不责众的时候,就算要流血牺牲,那也请自黄公而始。

  于是乎,十几个翰林,乌泱泱的便跟了来。

  黄立极一看这架势,好家伙,怎么这么多人,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他心里不免有点慌。

  “孙公,会不会到时有人言语过激,触怒陛下,引发陛下对我的责怪啊。”

  孙承宗瞪他一眼道:“你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自要承担干系。”

  黄立极:“……”

  他们一行人,匆匆到了成国公府,一看这国公府如今早已面目全非,门前冷清,到处都是按着刀的校尉,一时也不免兔死狐悲起来。

  黄立极下了轿子,心里不禁感慨:“当初那朱能辅国靖难,不成想这十世富贵,已是烟消云散了。”

  后头的翰林们却是低声的嘀咕,这个道:“听闻平日里,成国公出入还算是简朴,节衣缩食,不曾想现在抄了家,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如此吝啬。”

  又有人道:“你可知道,成国公靠庄园的收入,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听闻,为了攒钱,偷偷还做了生意。”

  一听到做生意,不少翰林便露出同情的样子,有人道:“经商能挣几个钱,不但费心还费神,我听给事中张海说过,他家从前就在松江经商的,太惨了,各种苛捐杂税,年年倒贴钱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天文数字

  天启皇帝一脸憔悴的样子。

  此时,大致的数目已经出来了。

  当然,这个数目只是金银,当确定了最后的数目的时候。

  天启皇帝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还虚弱,还是因为这几日睡得太少的缘故,他甚至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拿着账目,天启皇帝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眉一挑。

  “邓健……”

  邓健耷拉着脑袋过来,行礼。

  天启皇帝道:“此次你助朕抄家,立了大功,朕一定要赏赐你一点什么,就赐你纹银五百两。”

  邓健依旧还是耷拉着脑袋,五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若是从前,这也算是一笔不菲的钱财了,邓健绝对少不得要高兴一下,可帮别人数了这么多的钱之后,邓健此时对这区区五百两,已经提不起多少兴致来了。

  “以后朕抄家还找你。”天启皇帝喜滋滋地道。

  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一旁,偷偷去瞄那账目。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被这天文数字给吓着了。

  此时,天启皇帝狠狠地握紧了拳头,道:“朕……有钱啦。”

  这一次,算是真正的有钱了。

  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这还是刨掉了尾数的结果。

  天启皇帝格外的激动,这是凭本事抄来的钱!

  随即,他又咬牙切齿地道:“朱纯臣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朕还记得几年前,他曾向朕叫穷呢,原来此人,竟有如此的身价。这些银子,统统充入了内帑,朕……朕……朕就有许多事可以做了,朕要修宫殿,要造船,要造炮,朕还要挣更多的钱。”

  一夜暴富。

  这种感受,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寻常人想赚钱,是因为希望一家富贵。

  天启皇帝想要钱,是因为他这做天子的,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居然有些感动,这种发财的感觉,就是舒坦。

  张静一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天启皇帝,因为很快,他就可以回家去,美滋滋的睡一觉了。

  天启皇帝乐呵呵地道:“忙活了这么久,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新县千户所和东林军校的人,魏伴伴,该赏的要赏,宫里不能小气了,张卿家当然也是头功,若没有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不过,他和邓健还有朕,乃是郎舅之亲,这也是他们该当的,朕有了钱,不就是他们的外甥有了钱吗?”

  陛下说的好有道理。

  张静一打了个哈欠。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小跑而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黄立极与孙承宗带大臣求见。”

  天启皇帝现在心情非常的好,满面红光地道:“来的正好,带他们到厅里去。”

  说着,领着魏忠贤、张静一人等,至成国公府的大厅。

  而在这里,黄立极几个早就等候多时。

  一见天启皇帝到了,立即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地道:“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黄立极立即道:“陛下,臣等是来迎驾的。”

  “知道了。”天启皇帝很爽快地道:“朕待会儿就回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黄立极则是苦笑道:“陛下乃九五之尊,怎么能为了这些许小事,而耽误了国家大政呢?现在陛下不在宫中,朝中许多事都耽误了,陛下……臣……哎……”

  他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孙承宗也忍不住道:“黄公说的是,臣也有一言,不吐不快,成国公若是犯法,自然有有司来处置,可陛下却每日待在此,却不知这天下,有着多少的大事正等着陛下处置。”

  天启皇帝见孙承宗开口,倒是显得没有什么底气了,咳嗽一声才道:“好啦,好啦,这天下有什么大事,非要朕处置的?”

  于是孙承宗便道:“有一件事,是关于陕西府免赋的,此事争议很大,朝中百官一直围绕这件事,争执了很久……这件事,陛下应该也有印象,当初是争执不下,可臣觉得,不能再拖延了。”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地道:“原来是这么一个事啊。”

  他这话一说,黄立极和孙承宗倒也罢了,后头的几个翰林待诏,却都急眼了。

  一个道:“陛下,此言差矣,民生乃是大事啊,怎么可以如此的轻忽呢?现在灾情如火……耽误不得了,何况关中的流寇,愈演愈烈,若是陛下再不决定,只怕……”

  “朕不是说了吗?”天启皇帝打断他,现在的天启皇帝心里有着足够的底气,于是理直气壮地道:“这赋免了。”

  “免了?”众人又惊了。

  这演变有点突然啊!

  天启皇帝道:“国库若有什么不足,朕来补这亏空就好,对啦,还有什么事?”

  “还有东江镇的毛文龙……”

  这孙承宗还没说完,天启皇帝便大手一挥,豪爽地道:“这事,朕也记得,好像你们议过,也闹过一阵子,兵部和户部,争执不下对不对?”

  黄立极皱着眉点头道:“正是……关于此事,臣的看法是,毛文龙的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朝廷这边,也有困难,犒赏的银子就算了,理应拒绝,可欠饷也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

  “不用啦。”天启皇帝又打断他,很直接地道:“多大一点事啊,朕都准了,犒赏当然要给,不给,将士们怎么拼命?欠饷也很没道理,将士们都要养家糊口的,成日欠着人家的饷银,他们吃什么呢?这一共要花多少?”

  黄立极和孙承宗几个,都觉得天启皇帝莫不是疯了。

  黄立极小心翼翼地道:“怕是三万两银子上下。”

  “给五万!”天启皇帝当机立断地道:“东江镇的军民,困居在皮岛,生活艰难,又要耕,又要战,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很是辛苦,不能委屈了他们。对啦,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黄立极:“……”

  孙承宗已是吓了一跳,直接给五万……那还不把他这老骨头给卖了?他忙道:“陛下,国库今年只怕拿不出……”

  “那就从内帑来拿,朕来给,毛文龙与东江镇的诸将,朕是知道的,他们极为艰难,不能委屈了,告诉他们,好好建功立业,将来,朕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陛下……好像吃枪药了。

  可天启皇帝很爽,就说这两件事,其实已经议论很久了,大家都在争执,说到底……就是一文钱得分为两瓣花,朝中的大臣们,围绕这二事吵得不可开交。

  只是现在……这就是一个屁。

  朝廷穷,这就是天大的事。

  朕有钱了,这还是事吗?

  “陛下,当真?”

  一下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纷纷紧张地看着天启皇帝。

  这家伙不会是吹完牛就跑吧,到时拿不出钱来……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口里道:“朕是那种开玩笑的人吗?就算开玩笑,也断然不会拿陕州府的百姓和东江镇的将士们开玩笑。不过……朕有一事,还想向你们请教。”

  这一下子,大家都打起了精神,纷纷道:“恳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先问黄立极:“黄卿家,你家里有多少银子?”

  黄立极有点晕,这是要干嘛?

  天启皇帝见黄立极一脸为难,便笑了笑道:“朕就问问,你只管答。”

  “臣……穷的很,家里至多只有一两千。”

  天启皇帝点点头,一下子精神了,忙招呼张静一:“记下,记下,他家有两千……”

  于是又问其他人,这些人都傻了,这个道:“只有三百。”

  那个说:“只有五百。”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再不问了,道:“好啦,朕知道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诡谲。

  可这一下子,却令黄立极不放心了:“陛下……何故要询问这些?臣等……臣等……”

  “也没什么,只是问问而已,想当初啊,朕记得,好像是三年前,朕问成国公朱纯臣,问他家里如何,他和朕哭穷,说是快活不下去了,田庄的收益如何不好,家底要没了,只五六千两银子……”

  这话说的,黄立极更不放心了,连忙追问:“这……这和今日问臣等的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可朕现在从他家里,抄出来的金银,就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

  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纹银。

  黄立极和孙承宗听罢,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天文数字啊,难怪陛下如此痛快。

  这成国公府居然这样有钱?

  此时,却听天启皇帝又道:“用这个除五千,是多少来着?”

  张静一在旁立即道:“两千二百七。”

  天启皇帝不禁惊讶地看着张静一:“你算术这样好。”

  转过头,又叹了口气:“方才黄卿家说,家里只有两千两银子,若黄卿也和朱纯臣一样低报了数目的话,我看黄卿家家里只怕藏着五百万两银子,还有你……孙师傅,你家得有一百七十万了,还有你……你家……”

  这话一出,大家的心都凉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个个该杀

  黄立极和孙承宗如果是来迎驾的话。

  那么这些翰林们凑过来,其实就是想过来骂几句的。

  毕竟皇帝不是东西,骂几句,少不得士林的读书人纷纷叫好。

  名声对于翰林而言很重要。

  因而在来之前,许多人心里打好了腹稿,既要骂,但是也要留有一点余地。

  现如今的局势可和当初不同,如今魏忠贤太狠,因此必须得拿捏住尺度。

  可谁晓得,还没开始批评,自个儿心里就慌了。

  于是场面开始热闹起来了。

  “陛下啊,臣等……是真的穷啊,陛下怎可用成国公的孤例,来怀疑大臣呢?”

  “是啊,陛下……臣等奉公守法,两袖清风……”

  天启皇帝冷笑道:“是吗?你们都奉公守法,都是两袖清风,这样说来……你们和朱纯臣不一样,可朕却在想,这三年之前,朱纯臣和朕禀告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也是说自己奉公守法,说自己如何拮据,你们的话,和他一般无二。”

  “……”

  这一下子……有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侮辱,这绝对是侮辱。

  黄立极心里也很慌。

  其实他的家产,虽然远没有成国公的多,可肯定不是他口里说的这么点,现在他心虚,自是不敢吭声了。

  可翰林们却是炸了锅,他们觉得自己的斯文扫地,这是什么话,做皇帝的,不能这样侮辱大臣啊。他们可都是清流,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大家都急了。

  有人嚎啕大哭:“陛下此言,诛心至极,臣等入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侍奉着陛下,不敢怀有私念。陛下现在无端的猜疑,将臣等比作是朱纯臣。臣听说,君臣相疑,乃是天下大乱的征兆。臣等受此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以证清白。”

  天启皇帝本看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倒是一时也有些心软了。

  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何况人家哭的这样的伤心伤肺。因而,天启皇帝免不得有些惭愧。

  这时,张静一在一旁冷不丁的道:“不知此公是谁。”

  这人一看张静一,怒不可遏,立即道:“我乃翰林侍读学士杨芳。”

  张静一便道:“噢,杨学士你就不要哭了,陛下方才的话,确实太过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这家伙站哪一边的。

  杨芳只是冷笑,他是清流,当然是瞧不起张静一这等人的。

  张静一便又道:“杨公乃是国家栋梁,千万不要去死,以我之见,杨公蒙受了不白之冤,为了让陛下知道自己猜疑大臣的错误之举,不如这样,既然要自证清白,我可以帮忙,我这里有许多的校尉和缇骑,都是专业抄家的,不妨就去你家看看,我听杨公方才说家里只有五百两银子对吧?那么就去抄抄看,到时真抄出五百两来,杨公正好可以借此洗清自己的冤屈了。”

  杨芳:“……”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猛地点头道:“对呀,这个办法好!不能被朕这般无端的侮辱了,杨卿家,那就抄一抄看看,你放心,新县千户所的缇骑,都是秋毫无犯的,其实也就是去你家看看而已。”

  杨芳:“……”

  张静一继续在旁鼓动:“杨公,你说句话啊。”

  杨芳便鼓着眼睛,死也不肯说一句话了。

  张静一道:“既然杨公不说,陛下,我看杨公是默认了,既然如此,臣就走一趟吧。”

  杨芳一听,急了,大骂道:“我没有罪,为何抄家?”

  张静一理直气壮地道:“知道你没有罪,而且也不是抄家,只是去核实一下情况,还杨公一个公道。”

  一旁黄立极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方才还吵闹着陛下冤枉我,现在个个都没有了声响。

  杨芳道:“我不需这公道。”

  张静一道:“可是方才杨公自己说,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也要自证清白,怎么转过头,又不要公道了?”

  杨芳:“……”

  杨芳被搞懵了,心很乱,一肚子的大道理,这个时候一句也讲不出来。

  其实理论上,大家应该帮衬的,都是清流嘛,所以若是其他时候,他张静一敢这样,大家伙儿肯定一起跳起来骂,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可杨芳现在一个帮手都没有,大家都意味深长起来,哭也不哭了,嘴也不长了,气氛沉默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张静一一脸奇怪地道:“杨公怎么又不说话了?”

  杨芳:“……”

  “你吱一声。”

  杨芳:“……”

  天启皇帝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顿时大怒。

  “原来你们都在骗朕!”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人人都说自己穷,个个都说自己活着艰难,今日骂朕奢侈,明天骂朕浪费,后日又说朕如何盘剥天下的臣民。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造的什么谣,生的什么事,不就是说,朕是隋炀帝,什么酒池肉林吗?好哇,朕算是看出来了,敢情一直以来,最穷的就是朕,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朱纯臣,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可朝廷有难,却从不肯花费一文,什么事都盯着朕的内帑。你们真是好算计,似尔等臣子,个个该杀!”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跳脚。

  其实他早就怀疑了。

  觉得这些大臣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这样穷困潦倒。

  家里有钱是肯定的。

  可自从抄了成国公朱纯臣,一下子,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娘的,居然这样多?

  天启皇帝怒骂道:“每一次有事,最先叫苦的是你们,朝廷缺你们一丁点俸禄,就好像踩了你们的尾巴一样,看来朕果然如你们所言,是昏聩,是糊涂,朕怎么就这么傻呢,居然被你们骗过了,什么两千两,一千两,五百两和两百两,你们就糊弄鬼吧。”

  黄立极等人都默不作声。

  这一次出奇一致的保持着沉默。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咬着牙道:“朕在宫里节衣缩食,成日为辽东和流寇的事担忧,你们呢,你们一个个的,口里说什么心怀苍生社稷,躲在了家里,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一个个都是皇帝,朕这皇帝做的没意思啦,你们去做好了,你们这样有钱,杨芳,朕传位给你。”

  杨芳听到这里,真是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吓得忙叩首,这不是要让他死吗?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平日里,不是很喜欢说的吗?来啊,今日来说说看,给朕说说看,今日你又有什么大道理,来!”

  杨芳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他想说点什么,可再厚颜无耻,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圣人之道来。

  当然,他现在最是担心的是,厂卫当真跑去自己的家里翻找,这若是翻找出点什么,这还了得?

  于是,他实实在在的叩首,磕了个头,才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依旧气恼不已,道:“你左一口要去死,右一口又是要万死,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张卿证明你的清白吗?你家里莫非还藏着金刀,藏着龙袍,亦或藏着什么其他东西?”

  杨芳:“……”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朕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有个什么用?一群酒囊饭袋,成日就在朕面前说这个道理,说那个道理,说别人的时候,个个都是义正言辞,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无词了?杨芳,朕再问你,你要不要自证清白?”

  杨芳憋着脸,已经彻底的卡壳了。

  面对天启皇帝的逼问,他老半天答不出来。

  眼看着天启皇帝要下旨了。

  于是,他终于道:“不要。”

  亏得他脸皮八尺厚,说出不要的时候,还能保持脸不红气不喘。

  天启皇帝冷冷道:“为何不要?”

  “臣……”杨芳觉得自己很苦逼,哭笑不得地道:“臣家里有钱。”

  第一次被人逼着说自己家有钱是什么感受?

  杨芳只觉得欲哭无泪。

  “看到了没有!”天启皇帝厉声道:“你这点俸禄,钱从哪里来的?别告诉我,你家里是什么大族。朕可记得,你只是江西布政使司下头的一处寻常士绅人家,寻常士绅,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杨芳:“……”

  大家都悲剧地看着杨芳。

  而杨芳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张静一很适时地在旁道:“成国公也是有钱,而且这些财产,都是来源不明,最后查出,他家的财产是勾结建奴来的……莫非……”

  “不不不。”杨芳连忙否认。

  这一下子真急了,这个性质可不能随便认的,是会死人的。

  他再不敢迟疑,便立即道:“臣……这是干净的钱,是干净的钱,臣……私下里……让族人做了买卖,卖瓷器……”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好家伙……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想起了什么来。

  于是他忍不住道:“卖瓷器很挣钱吗?不对吧,江南那边奏报的是,那些商贾们,穷的连商税都交不起了,你家卖瓷器,一年肯定连五十两银子也挣不到吧。”

  杨芳:“……”

  第三百二十九章 真相如此残酷

  杨芳懵了。

  他的大脑仿佛老旧的电脑,此时稍稍一点操作,都在频繁的重启。

  每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新的问题又让他措手不及。

  只愣愣地看着天启皇帝此时好奇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张静一更像是一匹饿狼,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

  其他的同僚们,个个默不作声,面露惧色,很明显,谁也不想在这上头引火烧身。

  杨芳家确实很有钱,能出来做官的人家,会缺钱吗?

  或许在嘉靖之前还有可能。

  可嘉靖之后,天下早就卷的不成样子了。

  从前虽总会出一些真正的寒门学子,但是现如今,越来越罕见,究其原因,是因为科举的难度已经越来越高,八股变得越来越专业,这就导致,若是凭借单纯的脱产读书,也难以和那些拥有足够资源的人抗衡。

  要培养出一个进士,除非有管邵宁那样极变态的天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精心栽培的,不只要有大量的书籍,还需有名师,考试的时候,甚至也需有人指点迷津,富贵人家,有进士级别致士在乡的人培养你,告诉你考试的各种规则,让你规避一切可能在作题时的风险,这就足以让你在考试之中成为人上人。

  杨芳也是一样,杨家家大业大,当然,正是因为家大业大,家里才需要进士,中了进士,家族中有人做官之后,才可以支持家业。

  彼此之间,可以说是相辅相成。

  此时,天启皇帝兴致勃勃,道:“来,朕再给你算算,你说你家的生意是卖瓷器对不对,魏伴伴。”

  “奴婢在呢。”魏忠贤现在可精神了。

  天启皇帝道:“上一次,好像是今年年初,也有一个瓷器商贾,据说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叫什么?”

  魏忠贤为难了:“奴婢也忘了。”

  “此人也是抗税是吗?”

  “对。”

  “他怎么说的?”

  魏忠贤道:“说是虽然买卖做的大,可是生意艰难,要活不下去了,好像是杭州的镇守太监,要收他一百两银子的税,他大怒,告了御状,说奴婢放纵宦官在外榨取民财,要将他逼死,这事闹的不小,有许多的御史都上奏了,这奏疏可以翻出来。”

  天启皇帝叹息道:“生意做的这么大的瓷器商,一年连一百两银子的税都交不出,说是要全家饿死,怪可怜的。咱们杨卿家家里虽也涉及生意,可想来,买卖一定做的没有那商贾大,所以朕才打个对折,这很合理吧。”

  天启皇帝又掰着手指头算道:“一年若是五十两银子的纯利,十年就是五百两,朕算这杨家做了二十年的买卖好了,杨卿家,莫非你家有一千两?”

  杨芳:“……”

  天启皇帝不由地显出了几分威严,道:“你倒是说话啊,朕来问你,你次次不答。怎么,瞧不起朕,要欺君罔上吗?”

  杨芳只好道:“家里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

  此言一出,张静一在旁绷不住了,噗的一声……

  这又是一个大财主啊!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十几万两……你这是勾结了倭寇,还是建奴人,亦或者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噢,朕知道啦,你贪墨,好啊,你居然贪墨了十几万两银子!来人,来人,将这赃官给朕押下去,送诏狱,看来这里又是一个朱纯臣。”

  杨芳懵了。

  他抬头,猛的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成国公府。

  而这成国公,本是何等显赫的家族,如今,株连全家,生不如死,这偌大的宅邸,还有无数的财富,一切化为泡影。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求生欲技能立即发挥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这十几万两银子,都是做买卖得来的啊,臣……臣……有账目……臣没有违法乱纪,这经商乃是为了求财,陛下是听了哪一个混账胡言乱语,说什么做生意挣不着钱的,挣不着钱,谁经商啊?”

  他真的急了。

  到了这个事关性命安危的份上,若是再不交代,就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毕竟,杨芳又不傻,知道这昏君还有魏忠贤和张静一,是真的能把人往死里整的,而且自己落下了话柄,别到时候真和成国公一样的下场。

  天启皇帝顿时身躯一震,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君臣二人,此时都抖擞了精神。

  天启皇帝现在就好像一条狼,又闻到了血腥味,他立即道:“你本份经营,竟也能挣十数万两银子?真的吗?朕不信!”

  杨芳来不及多想,便又连忙道:“陛下,所有的货物出入,都有账目。”

  天启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道:“你的生意,缴了商税吗?”

  杨芳:“……”

  天启皇帝怒道:“十数万两银子,也不肯缴?”

  杨芳便又急了,忙道:“别人也不缴啊。”

  天启皇帝怒喝:“别人经商都吃不上饭了,穷的揭不开锅,一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挣不着,和你一样吗?”

  杨芳:“……”

  杨芳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天启皇帝面容一变,此时显露出了几分冷意,接着道:“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丧心病狂……”

  “陛下……”杨芳哭了,哽咽道:“陛下……臣据实禀奏,江南的财主,多不胜数,这些年,做瓷器买卖,生意都是火爆,据臣所知,这些瓷器商,没一个不发财的,什么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这瓷器贵重,买卖这样的贵重品,没有万贯家财,连货都进不来,怎么可能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陛下啊……欺君罔上的不是臣……”

  天启皇帝心里舒坦了,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天启皇帝面上大怒,冷厉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才是真的?”

  “臣用人头作保。”

  天启皇帝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就姑且信你。只是……朕再问你,这些商贾,何以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抗税?你们挣了这么多银子,连这一点税都不肯交吗?”

  杨芳嚅嗫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了,再说下去,只怕……

  可现在……为了洗清自己,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他沉痛地道:“因为经商之人,断无缴税的道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大惊。

  张静一也惊住了。

  卧槽,这么理直气壮!

  这可比皇帝还威风了。

  天启皇帝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翰林们都一言不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眼前的闹剧。

  杨芳道:“陛下,臣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商贾……”

  “没有商贾?”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芳道:“臣的生意,从江西贩运到杭州,陛下知道,需要经过多少关卡,又要途经多少个府县吗?”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沿途需经过的府县数十,任何一个府县的差役,都可以随时盘查,并且索取贿赂,谁要是敢不依,陛下可曾听说过过破家县令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略有耳闻。”

  “除此之外,还有关卡,这一路,有十三个关卡,每一个关卡,都随时可能教你走不脱,甚至是随便在货里给你掺一点东西,污你一个罪名,教你家破人亡。”

  天启皇帝点点头。

  “所以在大明,其实没有商贾,做生意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像臣这样的人,亦或者是地方的士绅人家,只有臣和士绅人家,只凭一张名敕,才可畅行无阻。地方的小吏,绝不敢轻易阻挠。沿途关卡的巡检,也绝不会对臣这样的人家随意搜查。”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经商,你一个寻常的草民吃了多大碗饭,也配经商?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杨芳犹豫了片刻道:“正是如此,臣等做官,士绅们也是朝廷的肱骨,耕地既然不需缴税,为何经商要缴税呢?”

  黄立极脸色骤然变了,其实这事他是略知一些的,只是……这个盖子,它不能揭啊。

  孙承宗则是面无表情,也只是苦笑。

  其他翰林,则个个脸色变得莫名的意味深长起来。

  天启皇帝喃喃道:“朕明白了,朕一切都明白了,什么与民争利,什么压榨百姓,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甚至是在朕面前痛哭流涕,和朕说什么民间疾苦,说朕派出去的镇守太监,又是如何的压榨百姓。这样说来……这些所谓的‘商’,在寻常百姓面前,是巨贾和官老爷;到了朕面前,他们又成了可怜的‘百姓’。横竖乌纱帽你们得了,银子你们也赚了,名声也有了,便连道义也给你们拿了去,什么好处都占了?”

  杨芳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法不责众,至少自己暂时安全了。

  可他并不知道,天启皇帝在此刻,内心里已升腾起了一团火焰。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第三百三十章 世外桃源

  这分明就不讲道理。

  世上有这样的不平之事。

  对下,是将沉重的税赋转移到那穷困潦倒的百姓身上,自己却是好处占尽了。

  转过头,却欺瞒天启皇帝,收他们的税,他们便鼓动人抗税,哭哭啼啼,哀怨四起。

  这不是把人当猴耍吗?

  官逼民反,民反了这锅是他天启皇帝的,大明完了,死的是天启皇帝。

  他们呢?他们膝下一跪,说不准就又不失高官厚禄。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怒不可遏地道:“是吗?所以你们就可以不缴税?”

  杨芳为难地道:“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杨芳今日算是被逼急了,可没法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决定痛陈利害:“陛下,读书人的税若是征了,那么陛下与谁共天下呢?谁来入朝为官,谁又来为陛下剿贼,谁来为陛下治民?不说其他,便是地方的粮税,也是读书人来代劳的。大明朝……是陛下与读书人的天下啊,倘若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与陛下离心离德,那么臣窃以为……只恐会有大厦将倾之祸。”

  杨芳今日算是说了实话。

  你自己看着办吧,征我的税可以,但是有本事让大家一起交。

  而逼迫大家割肉的后果,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直接给气得直想骂无耻。

  他咬牙切齿地道:“若是命你们缴税便要离心离德,那么就离心离德好了。大明已给了足够的恩德,该给的,能给的,即便是不能给的,也统统给了。这税,不但要收,还要加紧了收。杨卿,你就起个头吧。”

  杨芳一听,却委屈起来:“陛下……臣……”

  天启皇帝目光阴森地看着他,道:“若是不交,那也无妨,朕就亲自去抄,抄多少是多少。十税一,乃是历来的规矩,这银子,你不交也得交。”

  杨芳一时愣住,此时他的脸色已彻底变了。

  在他看来,天启皇帝这和昏君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说罢,直接拂袖:“你放心,有的是人陪你,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思量着便是!”

  “还有,往后少到朕面前说什么与民争利的话,你们想做民,那便乖乖地做民,这天下的民,现在大多都从了闯贼去了,你们也大可以从贼嘛。”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就道:“起驾回宫。”

  天启皇帝没有再多言。

  一千多万两银子都抄来了,天启皇帝不信这个邪,还治不了一个杨芳。

  回到了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落座,依旧气愤难平。

  张静一也跟了来,天启皇帝显然是有话要说,道:“都坐下。”

  魏忠贤和张静一统统欠身而坐。

  天启皇帝抚案道:“此事,真如那杨芳所言那般吗,是否是这杨芳危言耸听?”

  张静一道:“实际情况,应该就是如此,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劣币淘汰良币,就是人们若是手上有劣币,他们会倾向于拿着这劣币去市场上流通,而将良币储存起来,如此一来,这市面上的劣币就越来越多,以至于人们不愿拿良币去购物了。”

  “经商也是一样,士绅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通过联姻,早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关系网。同时他们子弟大多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随时结交官府,甚至结交大臣,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商品才可以畅通无阻,可免去地方上如狼似虎的差役和官兵的骚扰。商贾要缴税,可也只有他们敢抗税,因而,他们经商的成本,是远远的低于寻常商贾的,那些寻常商贾所冒的风险比他们高,货物的成本也比他们高,久而久之,自然真正的商户,也就被他们挤垮了。”

  天启皇帝目光一冷,气咻咻地道:“既然如此,朕定要将这商税收缴上来,只是如何收,若是十个一百个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人呢?”

  魏忠贤立即道:“这有何难,奴婢催派镇守太监,命他们镇守各府,定能为陛下分忧。”

  张静一听着好笑,在他看来,镇守太监这一套,根本就行不通。

  且不说,这治标不治根,难道地方上的镇守太监就是好人?

  只怕他们想尽办法收来的税,他们自己拿走一半,层层上缴之后,只怕也没多少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天底下,历来收税,都有成本,镇守太监收税倒是没问题,可是……凭借他们自己,如何收税?说到底,一个人是征不了税的,臣听说,不少镇守太监到了地方之后,就招募人手,可是地方上,谁愿意与士绅为敌,却与投靠太监呢?太监虽有钦命,可是毕竟过几年便可能要回宫去,但凡是有一点见识的人,也不愿去投靠。”

  “最后的结果就是,投靠镇守太监的往往是地方上的鸡鸣狗盗之徒。这些人……虽也能敲诈来一些银子,可对地方上的危害更大,那些士绅能够鼓动人心,掀起抗税,依着臣看,只怕和镇守太监的爪牙们欺男霸女,也不无关系。”

  魏忠贤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嫌张静一坏了他的好事。

  可天启皇帝却点头道:“不错,那杨芳敢对朕说,士人不该缴税,因为朕要与士人治天下,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吃准了朕投鼠忌器,也知道朕若是与士人彻底离心离德,那么这天下,能被朕所用的,在这各州县,只剩下一群地痞泼皮了。这样长久下去,反而会坏事,张卿可有什么好办法?”

  “还真巧了。”张静一道:“臣在封丘,其实也在改革商税,也不知成效如何,臣在想,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将这商税征上来,原来的征税法子,过于陈旧。何不如,臣这边先试试,若是陛下觉得稳妥,将来也可推而广之。”

  天启皇帝道:“是吗?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笑着道:“臣的封地,不过区区一县,说起来,真是难为情,这些许的小事,臣……不好开口。”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满怀期待起来,于是道:“一县之地虽小,却也不可小看,既如此,那么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只要能从这些人手里弄来钱,朕无论如何都支持。”

  “真的吗?”张静一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激动地道:“臣有些不敢置信。”

  天启皇帝还在气头上呢,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瞪着他道:“朕的话,你也不信了?”

  张静一道:“要不……立个字据?”

  天启皇帝:“……”

  张静一大着胆子道:“就说臣无论做任何事,只要在封丘,便都无罪,立字据为证。”

  天启皇帝一听,却忍不住道:“怎么,你当真在封丘做了什么要掉脑袋的事?”

  张静一真想说一句,知我者,朱由校也。

  张静一道:“其实还不敢做,只是现在陛下既然如此说了,臣就想试一试。当然,若是陛下不肯,臣自然是绝不敢的。”

  天启皇帝便一脸认真地道:“字据就不必立了,朕当着魏伴伴的面,已给你下了许诺,自当信守承诺。”

  说着,天启皇帝站了起来,边道:“给朕盯着这杨芳,先从他身上的商税交出来。”

  张静一是能理解天启皇帝的心情的。

  这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或者说,天启皇帝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是能够理解一个人舍不得缴税,毕竟,若是这税若是收到了天启皇帝的头上,天启皇帝只怕也要心疼。但是他无法接受,这些人一面贪婪无度,另一面却又振振有词,将自己包装成为民请命的模样。

  张静一起身正待要告辞。

  倒是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归德府急奏。”

  又是归德府……

  天启皇帝对于这兄弟显然还是有些关心的,应当是交代了若有归德府的消息,便立即奏报。

  天启皇帝便道:“取来朕看看。”

  接过了奏疏,天启皇帝低头一看,却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张静一也不由好奇地道:“陛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便惊叹地道:“这信王卫真是厉害,又击溃了数千流寇,流寇纷纷丧胆。不只如此,礼部侍郎温体仁,你们可有印象吗?”

  温体仁……

  这个名字,张静一还真觉得有些耳熟。

  天启皇帝道:“自从信王就藩,他竟连礼部侍郎都不肯做了,竟是跟着信王去了归德。在归德,任信王府长史,协助信王治理归德府。这奏疏中说,他干的有声有色,许多人慕名而去,归德府在他的治下,在这河南布政使司之中,犹如世外桃源。”

  说着,天启皇帝带着几分奇怪地道:“这就怪了,温体仁一个礼部侍郎,这么快就能署理民政,政绩还这样的好吗?朕那兄弟,对他实在器重有加……”

  又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显得急躁,焦急地道:“陛下,那侍读学士杨芳,奴婢听说,他辞官,要去归德府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众正盈朝

  天启皇帝听到这杨芳要去归德,自是显得很是不悦。

  而后带着气恼道:“他缴了税吗?”

  看陛下生气,宦官浑身打了个颤,接着才道:“陛下,听说是嘱咐了家人,要缴税,不过……言辞之中,多有不忿。”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杨芳……要不……不能留了,奴婢让人在京城外头……”

  天启皇帝自是对那杨芳恨之入骨的。

  偷偷经商,挣了这么多钱,让他缴税,他便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跑去归德,这不是故意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难堪吗?

  本来,天启皇帝和信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此前那些大臣,就曾挑拨着信王差点作乱,可如今……这般一折腾,倒又显得天启皇帝和信王好像在打擂台了。

  这是离间自己兄弟。

  天启皇帝倒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对此如何看待?”

  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地道:“放他去便是了。陛下,这孰是孰非,谁好谁坏,倘若只靠杀戮,只会授人以柄。信王在归德,臣也听说过一些事,这京城里头,都在流传信王如何贤明,又说多少贤人去投奔他,据闻还有不少是携家带口的。既然这天下人有不少人认为信王是贤王,何不敞开了口子让人去投奔呢?人心在信王那里,信王呢……人年轻,有时确实经受不住挑唆,这也情有可原,可若是不让他治理一方,他自然也不甘心。”

  “现在陛下和信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何不敞开来,大家各管各的,迟早会有定论的。”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话也甚是有理,便颔首道:“听张卿的。”

  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这奏疏中说,信王卫已占据了杞县,这杞县乃是开封府治下,后来被流寇攻破,此后这杞县被信王卫克复。只是这杞县等地,已没有人敢去任知县了,信王卫的军马,也驻扎在那里,你看……是否朕调兵马,驻扎在杞县?”

  张静一摇摇头道:“陛下让信王就藩,其本意就是,让信王经略河南,抵御流寇,倘若这信王殿下真有本事,占了杞县,这是好事,这地占了,便是他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与其将土地落入流寇手中,倒不如在信王的治下。”

  天启皇帝一听,好家伙,这是养蛊啊。

  连魏忠贤都觉得这有点不妥当,于是忍不住道:“张老弟,这……是不是给与的恩宠太过了?这样下去,岂不坐视信王坐大吗?这样算来,信王的藩地,岂不是要日益膨胀,将来朝廷如何制约?”

  魏忠贤觉得张静一很不靠谱。

  别到时候流寇没了,养出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信王。

  事实上,魏忠贤对信王还是很忌惮的。

  现在人心都在信王那里,想想那礼部侍郎温体仁,这样的高官,连乌纱帽都不要,宁愿去做信王的长史呢!

  这说明什么,说明信王真的得人心。

  也可见魏忠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自己名声臭。

  所以他才担心,就怕信王得到无数人的支持,在河南迅速的膨胀,迟早有一日,做了燕王朱棣第二。

  张静一便道:“魏哥,敢问陛下和信王,谁更贤明?”

  魏忠贤脸色一变,立即道:“当然是陛下。”

  张静一便理所当然地道:“既然陛下更贤明,为何担心区区一个信王呢?”

  魏忠贤皱眉道:“只是外间,人心思变……”

  张静一摇头:“所以才要大破大立。现在朝廷是处处掣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若不大破,天下的局势迟早要糜烂下去。今日陛下拿下了一个成国公朱纯臣,可是……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朱纯臣?成千上万啊,陛下能诛杀一个朱纯臣,却能诛杀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吗?”

  “局势糜烂至此,且陛下已经看清楚了这天下的问题所在,那么只要陛下深信自己是对的,又何患信王所谓的人心呢?陛下能除建奴,还怕有人图谋不轨吗?”

  张静一的意思是,大明这样下去没救了。

  那就得下猛药,要嘛吃药的人死,要嘛就药到病除,没有选择了。

  魏忠贤一时语塞。

  天启皇帝年轻,张静一的提议,某种程度是对他胃口的,这样糜烂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何不找出一个玄机去打破这个格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道:“就按张卿说的办,下旨,命信王击流寇,所收州县,暂由信王治理。朕倒要看,信王有几斤几两。”

  事情有了定论,终于谈完了事,张静一其实已经很疲倦了,随即便告辞出宫。

  他本想回去大睡一觉,不过心里不放心,还是去了新县县衙一趟。

  到了县衙,却见卢象升手中拎着一堆撕扯下来的废纸,正和一个坊长说着什么。

  见了张静一,卢象升才停下,向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便笑着道:“这些日子,我有事在身,县里的事,倒是有劳你啦。”

  卢象升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张静一盯着卢象升手头上的废纸,不免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卢象升显出几分烦躁,皱眉道:“这是……哎……”

  “拿我看看。”

  卢象升只好将东西送到张静一的面前,一面解释道:“这是一些读书人,夜里偷偷贴出来的布告,咱们新县张贴的不算多,其他县才多呢……都是一些胡说八道的话……”

  张静一随手打开一张‘废纸’,随即看的眼睛都直了。

  里头之乎者也,却都是说信王如何贤明的,什么重用贤人,归德府内,群贤毕至,众正盈朝,百姓得到了教化,信王卫如何奋勇,犹如王者之师云云。

  张静一看了心里想,这也行?

  就是太之乎者也了,这话百姓们听得懂?

  不过……看到了后头,却是鼻子都气歪了。

  你夸信王也就罢了,却为何来骂我?

  里头竟厉数张静一的罪状,其中一条,竟是通贼。

  张静一面上没有表情,只将这纸揉碎了,轻描淡写地丢在一旁,才对卢象升道:“新县也有人张贴?”

  “是,都是夜里偷偷张贴的。”卢象升显得有些尴尬:“下官准备夜里纠集一些人手,蹲守拿人呢,这些人……太大逆不道了。”

  张静一摇摇头道:“算啦,你拿了人有什么用?越是拿人,他们还觉得光彩呢。”

  卢象升道:“不过现在信王的风头,确实盛的很,尤其是此番陛下抄了成国公府之后,听说又有不少读书人,想结伴去归德了。下官有朋友在江南,江南那边,对信王更是趋之若鹜,都说信王乃是不世出的贤王,在归德所干的事,无一件不是遵循了古礼。他轻徭役,减赋税,礼贤下士,仁爱待人……”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懒得听这些。”

  张静一虽是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些读书人的。

  能将舆论控制到这个地步,只怕连卢象升这样的人,可能或多或少也相信一些这样的言论吧。

  毕竟,三人成虎。

  说难听一些,若不是张静一两世为人,知道信王这一套走不通,多半在这个时代,张静一说不准也是信王的拥趸者,坚信只有信王才能拯救天下。

  张静一此时太疲倦了,只在县里走了一圈,便回府睡下不提。

  此时,这京城里其实已经炸开了锅。

  因为起初是成国公被抄了家,其实已经引发了许多议论。

  而到了后来,又传出传闻,陛下要收商税之外,还要提高商税,据说不缴的,便要抄家。

  这一下子……人人自危起来。

  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不只要收商税,各种的苛捐杂税要多交不知多少倍。

  又有说厂卫的爪牙已经开始准备动手了,要寻一些人来抄家灭族。

  莫说是商贾,便是寻常百姓,也不禁害怕起来。

  毕竟,外间各种传闻都是榨取民脂民膏,自己不就是民吗?

  许多百姓听信了这些话,纷纷开始想办法,将积攒了半辈子的一点儿碎银藏起来。

  这厂卫还未开始查,就已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四起了。

  而一夜之间,京城里到处都是张贴的布告,都是夜间有一些人偷偷张贴的,起初是一些读书人偷偷地张贴,后来有不少人觉得骂的痛快,便也有样学样。

  已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

  天启皇帝开了逼杨芳上税的头,而且直接从杨家那儿拿走了十几万两银子,这却是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朝中的百官,许多人已没心思当值了。

  往归德府跑的士人多不胜数。

  在这种情况之下,内阁大学士黄立极也慌了。

  任其发展下去,不是办法啊!

  于是连忙觐见天启皇帝,商议了一个上午。

  到了正午时,张顺又往宫外跑来了一趟,请张静一火速入宫觐见。

  张静一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是晓得京城里变化的,便忙动身,往日西苑勤政殿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欢送皇帝

  到了勤政殿,便见天启皇帝端坐,似乎一直盼着张静一来。

  待见到了张静一,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张静一上前,行了礼,才道:“陛下召臣来,不知何事?”

  天启皇帝道:“朕在议事,你在旁听听。”

  张静一点头。

  黄立极则立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陛下,现在不只是京城,还有江南,投奔归德的士民越来越多,可见归德那边,已成了许多人心中的圣地。臣听说,现在京城专门有人,相约去归德的,数百上千人聚一起,随后出发,抵达归德之后安顿。信王在归德,也大量的安置士民,这归德府,现在已经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了。”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那又如何?”

  黄立极道:“臣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到了如今,却是不吐不快了。”

  叹了口气之后,黄立极只好道:“正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照着这样下去,归德府政绩卓著,又有许多贤人聚集,百姓们都称归德大治。这些年来,天下灾难频繁,流寇四起,辽东又征伐不断,天下士民,心中的忧虑可想而知。现如今陛下突然要加税,已经引发了许多人的担忧。而归德府那边,却听说采取的举措是让利于民,所谓民富则国富,信王殿下,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份治民十疏,不知陛下可看过吗?治民者,一曰:勤,二曰:仁,三曰……”

  天启皇帝摆手道:“捡重要的说。”

  于是黄立极便又道:“信王在归德,每一个举措,从重教化,到轻徭赋,再到修兵戈、礼贤下士诸如此类,都深得人心。臣说这些,并非是说陛下不如信王贤明,而是害怕长此以往,人心思变……所以……眼下臣有两策。”

  虽然黄立极的话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害怕触怒天启皇帝,可实际上,这一次他真是担忧了,照这样下去,人心尽失,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抚案,其实他是明白人,黄立极胆小谨慎,一般情况之下,他虽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却极少这样旗帜鲜明的,除非……黄立极当真感觉到了危险。

  于是天启皇帝态度温和起来,道:“卿家但说无妨。”

  黄立极道:“其一,立即召回信王……”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一眼,在这里的人,只有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孙承宗还有张静一。

  在黄立极心目中,这些人,虽然孙承宗未必和他政见相和,可至少有一点,孙承宗是君子,不会背后说他的坏话,于是大起了胆子:“召至京城之后,立即圈禁信王,不得让他出府半步。”

  天启皇帝听罢,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这下策呢?”

  “下策便是朝廷效仿归德府,也只好轻民徭,减税赋,让利于民,如若不然……臣恐……”

  还不等黄立极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天启皇帝便道:“让朕学归德府?减了赋税,你们吃什么,辽东怎么办?朝廷没有税源,该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天启皇帝的呵斥,黄立极道:“与税赋相比,人心才最是关键啊,倘若人人都倾慕信王殿下,陛下想想看,这将是多大的灾难。”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目光一转,却是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叹道:“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让信王就藩……只是这二策,都有弊病,臣倒以为,朝廷还是先稳住观望再说。”

  天启皇帝心里烦躁,便又问魏忠贤:“魏卿家呢?”

  魏忠贤冷然道:“这些投奔信王之人,都是反贼,他们明面上是支持信王,实则却是宣泄对陛下的不满。奴婢以为,厂卫缇骑,该将这些统统拿下,对为首之人,格杀勿论。”

  天启皇帝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你来说说看。”

  他对其他人的话不置可否,最后问到了张静一,想来是对这些策略都不认可。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臣只一句话,今日在此的君臣,都是国家的栋梁,所以今日所议的乃是机密,那么臣就畅所欲言了,敢问陛下,陛下认为归德府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

  天启皇帝皱眉道:“朕只是觉得……这些举措不切实际。”

  “这就是了。”张静一道:“既然陛下都认为是错误的,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呢?”

  这倒是将所有人都问住了。

  于是张静一接着道:“现在的问题,是天下的士民,都说归德府实行了仁政,都抨击朝政。为何会如此?臣其实并不知人心如何,臣这个人,不重人心,只重结果!因为历来人心都是浮动的,今日骂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夸奖陛下,今日夸赞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对陛下痛恨无比。若是只看一时人心,那么朝廷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眼下这归德府风头正劲,它到底是什么样,是否如读书人所说的那样好,又是否如京城的百姓所想象的那般,是首善之地。其实很简单,去看一看就可以了,不去看,只凭着道听途说,又有什么用?”

  “黄公说朝廷可以效仿归德府,其实黄公的本意,臣是知道。不过是黄公信了坊间的言论,认为归德府可能当真成了首善之地!若是当真如此,臣以为,朝廷当然要学。难道陛下和今日在坐之人,哪一个不希望天下大治吗?可问题就在于,它到底好还是不好,单凭人言,朝廷就改弦更张,这不妥。那么……不如陛下召百官,亲去归德府看看,这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当真好,臣也建议陛下效仿,可若不好,也可以正视听。”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朕去归德府?”

  “不可。”魏忠贤立即道:“奴婢觉得陛下去归德府,十分不安全,那信王殿下当初……”

  对呀,信王之前是有黑历史的。

  天启皇帝便看着黄立极和孙承宗道:“两位卿家意下如何呢?”

  黄立极皱眉,他当然觉得这事……有些荒唐,可细细一想,朝廷若是真要改变国策,不亲自去看看,陛下怎么会信服?

  而且……百官们应该对此,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力。

  黄立极甚至相信,这朝中百官,只怕有不少人,都乐见其成,希望陛下去归德,跟着信王好好‘学学’。

  孙承宗却道:“陛下,河南流寇四起,只怕……”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地道:“这奏报之中,不是说归德府早已破贼了七次,流寇早已遁逃了吗?”

  说着,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张卿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不看一看,如何知道好与不好呢?既然如此,那么朕就去看一看,明日廷议……”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了黄立极一眼,接着道:“朕就不参加了,就由黄公去宣读这份旨意,看看百官的态度。”

  这绝对是一件大事。

  因为这不是平日里的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巡游,那么皇帝不但要带着百官,还要带着大量的军马,以及仪仗出发。

  虽然归德府距离京城其实并不算远,而且是一马平川,可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却是不少的。

  历朝历代,对于这种事都十分反感,认为皇帝巡视天下,浪费了大量的民脂民膏,给百姓带来巨大的负担。

  所以天启皇帝还是需要让人知会百官,先观察一下百官的动向。

  不过,很明显……天启皇帝的担心是多余的。

  次日廷议,百官们的态度居然十分鲜明,纷纷赞同,甚至有人激动地道:“陛下有此心,是国家的福气。”

  很明显……有人认为这是皇帝向归德府学习经验的先兆,那归德府的施政措施,据闻以仁政为主,所谓仁义远播,天下归心。

  若是朝廷也这般做,就再好不过了。

  虽有几个大臣表示了反对,可这反对的声音,却很快便隐入了人潮之中。

  掀不起风浪来。

  于是皇帝下旨,巡归德府,敕命百官陪同,又布置了留守的人员。

  除此之外,又命勇士营,东林军校,以及厂卫万余人随扈陪同。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倒是热闹起来。

  等到天启皇帝选了吉日出发,却发现齐化门外头,早就等了无数的士民,士民们赶着车马,携家带口,早早在此等待。

  天启皇帝的车驾抵达齐化门的时候,见此情此景,不禁愣住了。

  他召了张静一来问:“张卿,这些人……何故在此,莫非是欢送朕吗?”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是巡行钦点的陪驾大臣之一,主要的职责……是他妈的给天启皇帝驾车。

  当然……理论上来说,皇帝巡行,驾车的职责,是十分重要的,只有心腹的心腹,才有资格。

  因为所谓的驾车,本质并不是真的去赶车,赶车自是有专门的车夫,张静一其实就等于是陪在车夫这儿,随时保卫皇帝的安全而已。

  可是这个驾车的工作,实在是传出去太不好听了。

  我张静一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第三百三十三章 滚出去

  张静一便道:“臣去问问。”

  于是动身,寻了人问过之后,又到了天启皇帝面前:“陛下,臣问过了,这些人……”

  说到这,张静一就顿住了,一副很郁闷的表情。

  “你不要支支吾吾。”天启皇帝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只好如实道:“他们不是来欢送陛下的,而是打算迁居归德府。”

  天启皇帝不禁道:“这么多人?”

  张静一便道:“以前都是零星有人去,因为大家怕路途遥远,也怕出事。现在陛下的车驾要去,他们便觉得安全了,不少人于是下了决心,打算尾随着陛下的车队一道去。”

  天启皇帝不禁叹道:“看来朕那兄弟,还是很得人心的。”

  张静一却是道:“人心似水。”

  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阴沉了一些,倒是好奇道:“都是一些什么人去?”

  “读书人最多,得志和不得志的都有,尤其是不得志的读书人,听闻信王礼贤下士,都想去碰一碰运气。”说到这里,张静一压低声音,才又道:“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党。”

  天启皇帝便更没有好脸色了,道:“不必理会他们。”

  车队继续出发。

  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前行,天启皇帝坐在车中,显得烦闷。

  走了一日,连下了几道旨意,命各地的州县官府不必迎送。

  这一路,又得了几份奏疏,都是归德府施政的一些举措。

  天启皇帝捡了一些看看,若有所思,他心里更加狐疑起来。

  这些仁政,当真有用?

  这般想着,天启皇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在第三天的傍晚,终于抵达了保定。

  天色晚了,便设了行在,天启皇帝在一处驿站里住下,其余的百官就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了,因为人太多,只能扎营。

  这一路来,不只是京城,便是沿途一些州县,也有一些士民百姓尾随着队伍,携家带口,带着全家的家当,奔着那归德府去。

  天启皇帝好奇起来,于是让张静一寻了一个跟随而来的读书人到自己的行在来询问。

  此人已年过半百,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衫,一见到天启皇帝,便行了礼。

  见了皇帝这人,还是很激动的,这读书人道:“学生邓天成,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打量着他道:“起来吧,不必多礼,卿家是哪里人?”

  “是北直隶人。”

  “是秀才吗?”

  “不,是举人。”

  天启皇帝诧异道:“既是举人,可是准备参加会试?”

  “不考了,学生年纪大了,考不成了。”

  天启皇帝便又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参加吏部的选官?”

  按规矩,举人是可以参加选官的,当然,一般都只是给一个县丞或者主簿、教谕之类的小官。

  这种官放在后世,就是副县长或者是教育局局长的级别,可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不太瞧得起的,县令人家都嫌小了呢。

  邓天成笑了笑道:“地方的差役,大多油滑,学生不愿与之为伍。”

  他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瞧不上的意思。

  毕竟,能中举人的人家,家世肯定是不差的,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副县长……吓……

  天启皇帝倒是不明就里,没有看透邓天成的心思,便道:“既如此,此番你去归德府,又有什么打算呢?”

  “信王殿下礼贤下士,学生前去投效,愿助其一臂之力。”

  天启皇帝诧异道:“你要助其一臂之力?”

  “当然,臣心腹之中,有治民三策,得一策,便可安天下。”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可是你从前并不曾治民啊。”

  邓天成道:“治民之道,不在与胥吏为伍,而是应该以经书为治术。”

  以经术为治术……

  天启皇帝道:“经是什么经?”

  “四书五经。”

  天启皇帝:“……”

  他能看得出来,邓天成对他还是显得很恭敬的,可是恭敬的背后,也有他骄傲的一面。

  “这样说来,你是要去辅佐朕的皇弟了?”

  “当然,信王礼贤下士,归德府内,贤士多矣,学生虽有一些学问,却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就算不能得信王殿下的青睐,可归德府现如今太平,有大治的气象,学生在那里起居也是极好的。”

  天启皇帝道:“可如何证明信王那儿就有大治的气象呢?”

  “那是因为信王以仁义治民,归德府内也是群贤荟萃。”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和他在绕弯子。

  “归德毕竟在河南布政使司,朕倒是以为,你要小心,那儿流寇太多,还是北直隶安全一些。”

  邓天成笑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奏报吗?信王殿下施展仁义,百姓受其教化,自然也就不肯反了,而温体仁等大贤辅佐信王殿下,自然百姓安乐,百姓们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如何还敢作乱?”

  “而至于那些冥顽不化的流寇,却也无妨,这信王卫中也有不少贤才,其中学生最为推崇的,便是王文之,王文之此人,真是不世出的儒将,整肃军马,连破流寇,斩首无数,有这样的人在,归德府自然是固若金汤了。”

  天启皇帝突然不想聊下去了,他抿了抿嘴,像是忍耐着什么,只点头道:“好吧,你去吧。”

  “今日陛下见学生,学生还有一言……”

  天启皇帝挥挥手:“好了,朕乏了。”

  邓天成却道:“陛下,学生的谏言,关系到的是……”

  “滚出去!”天启皇帝暴跳如雷。

  邓天成脸色变了,原本他听闻陛下要见自己,本还以为这昏君总还算识趣,所以先是回答了天启皇帝的问题,这话才说一半呢,后一段话,该是表演一下自己劝谏的水平了。

  谁晓得……

  这昏君……

  邓天成被人架了出去。

  张静一作为车夫,其实还担负着卫戍的职责,一看天启皇帝暴怒,便苦笑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气坏了身子,终究不好。”

  天启皇帝气咻咻地道:“他娘的,说了几次,他非不听,非要朕骂他,朕找他来是询问事情经过的,不是让他来骂朕的,朕这么下贱吗?”

  张静一也理解天启皇帝会发火,笑了笑道:“腐儒而已,何必当真。”

  “问题是,这天下这样的腐儒,多如牛毛。”天启皇帝似乎觉得骂了也没意思,便道:“朕就寝了,明日清晨出发启程。”

  而那邓天成挨了骂,乖乖回到随行的队伍之中,自然不少人来询问他见驾的经过。

  邓天成便骂骂咧咧:“孺子不可教也,哎……幸好老夫做了明智的选择。”

  等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入了河南境内,这一路,就变得让人触目惊心起来。

  赤地千里,沿途几乎没有人烟,田地大多已经荒芜,沿途的村落,极少再见炊烟。

  于是,所有人都叹民生艰难,今岁遭灾的地方,主要是在关中,可河南这地方……虽是中原之地,可邪性就邪性在,其他地方是隔一些年遭一次灾,这河南却是年年都有,管他是水旱蝗汤,反正哪一场都落不下它。

  天启皇帝见此情此景,竟不知如何面对,张静一见了,也不禁唏嘘,刚刚从自己车夫中的坏心情中走出来,如今却见这一路的道旁白骨,还有那残破无人的村落,心中不禁唏嘘。

  再往前走一些,渡过了黄河。

  便有教导队的生员来报:“恩师……不得了了,一群读书人脱离了队伍,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张静一倒是急了:“都有哪些人?”

  “足有上百人,为首一个,叫邓天成,学生人等见他们先行,觉得不稳妥,骑马去追,让他们跟着队伍前行。”

  “可这邓天成说,其他地方确实危险,可前头就是杞县,还笑学生,说是学生难道没有看过信王的奏报吗?信王早就奏曰,说是王文之已率军大颇破流寇,流寇早就败走了。现在杞县便有王文之率军驻扎,固若金汤,他们先行去,自然安全。”

  张静一道:“话虽如此,该劝还是要劝,谁知道有没有危险。罢了,我去禀报陛下。”

  说着,张静一去见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的身边正围着一大群随驾的大臣,人们说到了河南这赤地千里的样子,都在唏嘘。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过来,便询问道:“怎么,有什么事?”

  “陛下,邓天成他们,一百多个读书人,兴冲冲的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天启皇帝脸色不好看了:“由着他们去吧。”

  一旁的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是眉飞色舞地道:“陛下勿忧,信王的军马,早就收复了杞县,这些读书人,想来也是心里急了,想要先行一步,这情有可原。有信王卫在,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众臣纷纷点头。

  说实话,现在信王提拔的王文之于杞县大破流寇的事,在京城里可是传的厉害,各种版本都有,人们将王文之想象成诸葛亮一般的人物,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智计破敌。

  这难道不比那东林军校伪装成读书人的丘八们要强?

  第三百三十四章 秀才遇上兵

  其实这一路的行走,许多人都已厌烦了,河南已是赤地千里,而归德府就在眼前。

  眼下这个时候,一群读书人眼看着信王所控制的杞县就在眼前,自然安耐不住。

  说实话,读书人先行一步,是因为他们没有官职。

  其实这随驾的百官,也早就将心飞往归德府了。

  那归德府……无疑在他们眼里,乃是圣地。

  此番大家兴冲冲的随驾而来,就是跟着陛下看看这归德府是怎样的太平景象,如此……才好让陛下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天启皇帝见百官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尤其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礼部侍郎温体仁已经成为了信王的长史,这长史之于信王,其实就相当于宰相,是信王的大管家。

  当初,温体仁还在礼部的时候,刘鸿训就对温体仁多有关照,如今刘鸿训想到温体仁虽从侍郎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长史,却已是名满天下,倒是颇有几分羡慕。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个个叽叽喳喳的,很是兴奋的模样,就差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要不让信王做天子了。

  天启皇帝心里自是生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大臣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你若是仔细去听,却总能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一些阴阳怪气来。

  于是,他强忍着怒火,将这些人赶走,又将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黄立极几个心腹叫到面前来。

  这时,他道:“朕出了京城才明白,百官和这些读书人,心里只向着信王,对朕这个皇帝,哪里还有什么忠心?这些人,平日里天天说什么四书五经,可在朕看来,都只记得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忘了君君臣臣。”

  黄立极的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虚,觉得陛下好像在骂自己。

  魏忠贤却是堆着笑道:“陛下,奴婢看……这些人个个都是东林党。”

  张静一倒是道:“陛下,这就是人性。”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皱眉道:“说来朕听听。”

  张静一便道:“陛下可听说过叶公好龙吗?其实信王距离他们太远,所以他们总觉得什么都是信王好。而陛下距离他们太近,天天生活中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且陛下要治天下,安万民,就少不得想要从他们身上扣一点肉出来,安抚天下的百姓,他们自然觉得陛下坏了。这就好像……男子一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还有黄立极,便立即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给看得浑身一抖,立马道:“打个比方而已。”

  “呵……”天启皇帝则是冷笑道:“朕这次亲来,倒想看看,信王到底好在哪里。”

  说罢,下令车驾继续前行。

  ……

  另一边,刘鸿训等人被天启皇帝赶着离銮驾远了。

  一群人禁不住又开始长吁短叹。

  刘鸿训叹息道:“陛下至今,依旧执迷不悟……这张静一每日陪伴在帝驾旁,不知又灌了多少迷汤。”

  这些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说到陛下身边的人,往往是不提九千岁的。

  九千岁会栽赃,会扣帽子,会说你是东林余孽,是真的能整死你。

  思来想去,还是张静一这柿子好捏一些。

  因而,大家说到了张静一,并不指张静一一人,而是代表了整个阉党。

  虽然张静一并非是阉党。

  此时,便有人道:“无妨,等到了杞县,陛下自会醒悟。”

  “却不知这杞县还有多久的路程。”

  “只怕要一两日,咱们走的太慢了。”

  “倒是宁愿和那些读书人一样,只怕现在,轻车从简,只怕早就到了。这一路来,眼看着天下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好在归德府就在眼前了。”

  “此时我只羡慕那些读书人。”

  ……

  邓天成与一群年轻的读书人,愉快地甩开了队伍快步而行。

  事实上,百来个读书人,在这种地方是十分危险的。

  好在几乎每个读书人,都带着一两个仆从,这些仆从挑着担子,担子里有他们平日爱读的书,还有换洗的衣物,也有一些身强力壮的,身上带着刀剑。

  因而,只要不遇上大规模的流寇,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而这里已进入了杞县的县境,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前,信王卫就在这里大破流寇,自然而然,这里是根本不会存在流寇的。

  于是,众人心情愉悦,只恨不得立即去杞县。却不知那位声名赫赫的儒将王文之是否驻扎在此,若是在,那便再好不过,大家一起去拜望一番,少不得要谈一些丝竹之事。

  这一路,依旧还是无人。

  眼见沿途的破坏,难免有人咬牙切齿,控诉流寇对于地方的残害。

  而邓天成则骑着一头驽马,心里却已开始痒痒了。

  眼看着这杞县越来越近,这里已开始出现了战争的痕迹了。

  远处,似有斥候在附近徘徊,却不敢上前来。

  邓天成等人瞭望,却见这些人都骑着马,穿着绵甲,此时格外的亲切起来。

  “是官军,不过他们不敢上前。”

  “自然是不敢上前的。”邓天成挥舞着羽扇,坐在马上,气定神闲的道:“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哈哈……”

  众人也都意气风发起来,有捋须大笑的,有人说好的。

  “那王文之,听闻也爱吟诗,听闻他久在军中,每日与丘八们打交道,只怕心里也痒得很,今日我等来了,他定要大喜,必定设下大宴,与我等酒水和诗,不亦快哉。”

  邓天成听罢,不禁心驰神往,愉悦的坐在马上摇着羽扇,满心期待地道:“快哉,快哉,我已等不及了。京城虽好,可老夫却一日都等不及来此了。我等来此,得访明主……将来定要相互提携才是。”

  有读书人胆大道:“若非昏君在朝,我等何至长途跋涉至此。”

  说罢,众人都点头,唏嘘不已。

  众人便继续快行,果然,县城的轮廓已到了。

  这县城的夯土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满是斑驳。

  城墙上,则是许多的官军。

  邓天成拍了拍他的驽马,率先上前,却见这县城的城门关着,城墙上,似乎也有人发现了到来了不少人马,便都探着脑袋从城墙上看来。

  邓天成便中气十足地大喝道:“我等从京城来,是来投效信王殿下,不知王公是否在城中,恳请开门。”

  上头的人便继续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张望。

  这时,城门却是开了。

  细细一看,只见是几个长大歪瓜裂枣的官军,穿着明军的绵甲开的门,只是他们的绵甲,似乎有些不合身。

  邓天成等人便鱼贯进城。

  邓天成意气风发的询问这门洞里的一个穿着明军甲胄之人,他对丘八自是瞧不起的,鼻孔朝天道:“不知王公可在城中,就说北直隶举人邓天成来访。”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敕,丢给那人,傲然地道:“你拿这个去,他见了便明白。”

  后头的读书人也七嘴八舌起来,都是要掏名敕的。

  这人便开口道:“什么王公,狗公,俺不着儿咧。”

  邓天成便更轻蔑的看他,冷喝道:“大胆,竟敢骂王文之相公是狗公?”

  这人便大怒,居然一把扯住了邓天成的大袖子,生生将邓天成拽下马来。

  邓天成没有防备,直接落马,脑袋朝下,啪嗒一下,一只脚却还挂在马镫上,这一下子,真是要了老命。

  他疼的龇牙起来:“哎呀,哎呀,嘿哟,嘿哟……”

  纶巾已是落下了,那‘官军’显然是恼火了,半点不手软,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扯着他的脑袋,口里大骂:“鳖孙,你敢骂俺?俺旱地龙王也是你这鳖孙骂的?”

  说罢,抡起胳膊来,左右开弓,便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邓天成还没反应怎么回事,只觉得脑袋空白了,紧接着,啪嗒啪嗒七八记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这一下子,队伍的读书人顿时混乱起来。

  旱地龙王……

  这一听就是匪号啊,哪一家的官军,敢自称自己又是龙又是王的,这不是造反吗?

  很快,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发现这些‘官军’身上的绵甲几乎都不合身,分明就是胡乱套上去的,而且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个个凶神恶煞,这……这……

  于是有人想回头,想赶紧跑出城去。

  可一回头,却是乌压压的‘官军’,拦住了出城的去路。

  真是不对劲了。

  有人疾呼:“官军……官军……不,王志文相公,不是已经收复了杞县,痛击了流寇吗?怎么这杞县……还在贼人的手里?”

  这么一说,大家要崩溃了,方才个个还笑嘻嘻的样子,满怀着期待,现在却已有人尿了裤裆,也有人一下子瘫坐在地。

  有人捂着脸,嚎啕大哭。

  更有人啪叽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口里道:“我等误入此地,惊扰了诸位爷爷,爷爷饶命……”

  于是磕头如捣蒜!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杀杀杀

  邓天成懵了。

  官军呢?

  王文之呢?

  邓天成此时的脸,已肿得像猪头一样。

  可疼痛是其次的。

  重要的是此刻的绝望。

  眼看着同来的读书人,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样子。

  邓天成心里更加的绝望。

  因为这个时候,这些‘官军’已是无比肆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读书人,似乎有了一些勇气,便拼了命的朝门洞外跑去,试图想冲开门洞里头的‘官军’,逃出城。

  可他才没跑几步,便被一个‘官军’扯住了后襟。

  像是拎着一只鸡似的,被拎了起来。

  这人便大叫:“尔等何人,我乃有功名的秀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如此待我。”

  啪嗒。

  拎着他的人手一松,于是这秀才狼狈的打了个趔趄。

  斯文扫地。

  狼狈不堪。

  满身尘土的秀才想要站起来。

  却又被人狠狠地踹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这踹他的人却是怒目而视,满脸狠戾之色,怒骂道:“原来这鳖孙是个秀才,俺乡里的秀才,最是狠毒……一肚子的坏水,不知害了多少黄花闺女……”

  一听是秀才,许多‘官军’便都露出了怒容。

  其中一个瘦骨嶙嶙的人便上前,手里拎着一把刀,只见那刀在他手中狠狠一挥,直接朝着这秀才的后颈斩去。

  “啊……”

  这秀才发出了哀嚎。

  只是可怜的是,鲜血虽是四溅,可这刀显然并不锋利,似锯齿一般,且是锈迹斑斑。

  因而,大刀虽是斩入后颈,入肉三分,这秀才的脖子也折了,却没这么快死去。于是这秀才只歪着脑袋,浑身是血的在地上爬行,疼痛如锥心一般。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都吓住了。

  原本陪着读书人的仆从和护卫,也早已吓得忙将手中的刀剑丢了出来,在地上跪的结结实实。

  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以为,这读书人身边的,大多都是忠仆,遇到了事,自当奋勇搏斗,保护主人。

  可实际上,这些仆从平日里本就被主人们鄙夷,主仆的身份悬殊,在绝大多数的主人眼里,这仆从便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两脚的畜生罢了,且不说打骂,至少这主人吃肉,仆从是喝粥的,稍有差错,便少不得要行家法。所谓的忠仆,不过是文人的臆想罢了。

  平日将人当畜生,有事了就让人拿命救你,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至于平等对待仆人的事……那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而最先怂的,反而是这些仆从。

  邓天成已是吓得打了个激灵,身后直接冷汗淋漓,而后恐惧万分地看着这一个个官军,那秀才的哀嚎,仿佛还在刺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咬着牙关,似乎希望这样能让自己多一点勇气,可牙关却是不争气的咯咯的响。

  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点勇气,邓天成道:“你们不是官军?”

  “什么狗官军?”

  “官……官军在何处?”邓天成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就已后悔了。

  那叫旱地龙王的‘官军’便冷笑一声道:“俺等一来,狗官便带着官军跑的没影了,他们跑的快,却料不到你们这些肥羊却上门了。”

  他这般一说,其余的‘官军’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旱地龙王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棉甲,忍不住又咕哝道:“这狗官的衣衫太紧,硌得慌,若不是天冷,谁愿穿这狗皮。”

  而这时,邓天成等人才知道,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官军,自打当初的县令跑了之后,信王卫连来都不曾来过这里。

  这些流寇破了城,便大肆搜抄这里的富户,又得了不少官军的绵甲,自然也都穿戴在身上。

  流寇们根本就没有目的,见没有官军来,便安然在此继续搜寻府库中的粮食,分了便吃。

  本来这里已吃了一空,这群流寇本就打算要撤了,谁料到,邓天成这些人,居然在这时候撞上来了。

  没有官军……

  也没有所谓的信王卫……

  来都不曾来过。

  那么……

  邓天成要炸了……

  怎么会如此。

  邓天成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般,直接倒在了地上,噗嗤噗嗤的喘气。

  在听闻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达官贵人之后,流寇们欢呼起来,随即便开始从他们身上的行囊和包袱里抄取钱财。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有流寇勃然大怒之状,似乎对于读书人有着深深的恨意,提着刀进了人群便杀。

  一时之间,哀嚎阵阵。

  邓天成只看到到处都是血。

  起初是血水如雨点洒落下来。

  后来血水血水越来越多,冲在黄土上,形成一条条沟壑,此后……血水开始形成了水洼。

  有人大惊:“爷爷饶命。”

  “饶命?我等落入你的手里,你会饶命吗?”

  乱刀斩杀。

  更有流寇早已翻身上了邓天成等人的马,显然绝大多数流寇其实是不懂的骑乘的,有的摔落下来,惹来人发笑,也有人直接纵马冲向读书人里头。

  到处都是哀嚎和惨呼。

  倒在地上抽搐之人,亦或者如死狗一般,被人拖拽着,用绳子一系,脖上套着绳索,便如柳叶一般,悬在树上。

  邓天成已被这一幕吓呆了,他极想吼叫,可喉头却像是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读书人道:“我乃读书人,不曾做什么坏事,尔等凶残至此,不怕天谴吗?”

  那叫旱地龙王的,上前便踩着这个读书人的肋骨,这读书人便喘不出气了,而旱地龙王则是扒下了自己的绵甲,浑身上下,便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

  旱地龙王怒道:“瞧瞧俺身上的伤,俺七岁的时候,就因给地主放牛,误踩你们这般相公的地,便被你们这些人的管家吊在树上打的半死,若不是俺爹跪在你们面前一天一夜,你们才‘开恩’放了俺,只怕早给你们折腾死咧,老天有眼,今日俺来报仇咧。”

  说着,狠狠在这人肋骨上跺上几脚。

  在任何的书里,读书人将自己文人的形象,往往描绘成文弱书生的模样,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至少对寻常的百姓而言,实则却多是恶霸的形象。平时流寇还没起来的时候,若是见着书生,乡间的佃户是头都不敢抬着的,定会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两只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自然觉得委屈无比,觉得这些该死的流寇杀人如麻。

  可对于这些流寇而言,却是大仇得报,内心对这些读书人的滔天恨意,却已无法克制了。

  邓天成已觉得天旋地转,早已吓得昏厥过去。

  即将昏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跪在自己不远的仆从突然也窜了起来,口里大呼道:“诸位爷爷,他们平日也欺俺,俺爹欠了他们家的租子,他们便逼俺和俺妹子卖身给他们家,给他们当牛做马,俺要入伙,算俺一个!俺会赶车,会伺候马。”

  邓天成听到这里,已是急火攻心,万万料不到,平日里一向忠顺的仆从,如今却是这般样子。

  于是,在这意识最后弥留之际,他陡然想起了一个词儿……礼崩乐坏,礼崩乐坏了。

  杀戮不知经了多少时候。

  邓天成稍有意识的时候,却是被一场雨给淋醒的,他茫然的张开眼,鼻尖却是传来漫天的血腥。

  等他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雨中,已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到处都是尸首,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谈话说笑的人,如今一个个已成了枯骨。

  树上,城楼上,沿街横七竖八。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脸上的肿痛还在,以至于他吃力地想将眼睛睁开眼睛,这眼睛也只能眯成一条缝隙,便再张不大了。

  尸首多是纶巾儒衫。

  寻不到自己的马了,自己的仆从和行囊也早不见了踪影。

  相比于地上的尸首,邓天成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或许是因为昏厥了过去,又有一脸狼狈的伤做掩护,所以没有引起流寇们的注意。

  只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体虚还是害怕的缘故,他浑身发冷,只能疲惫地跪在了泥地里,而后便是对着这冲刷了血水的泥地开始干呕。

  就在此时,一队精骑纵马而来,他们穿过了门洞,这些人一个个穿着精甲,是随扈皇帝的勇士营斥候。

  他们进入了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场景。

  一个‘丘八’已翻身下马来,踩在无数的尸首之中,而后……他发现了还活着的邓天成。

  于是疾步上前,在打量了邓天成之后,道:“你是何人,这些又是何人,你们遇贼了吗?此城是何时破的?”

  一连串的问题。

  邓天成只茫然地仰起脸来,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泪,他看着眼前这百户模样的人,一直沉默……

  百户显然不耐烦起来,于是催促道:“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邓天成轻笑。

  这百户皱起了眉头,觉得莫名其妙。

  可随即,邓天成继续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陛下 全死了

  浩浩荡荡的銮驾,依旧在大量的官兵和护卫的护送之下前行。

  进入了杞县县境之后,百官的心情更加的愉悦了。

  关于归德府有大量的传闻。

  而这些传闻……似乎让不少一直处于厂卫暴力之下百官们,生出了期望。

  信王殿下的治理,很快就卓有成效,这说明了啥?

  说明经学是有效的啊。

  经学可以治理天下,而且天下还可大治,这难道不比那陛下宠溺厂臣要强?

  现在天下流寇四起,只有通过教化,才可让百姓们知晓忠义,才不敢胡乱造反。

  否则,礼崩乐坏,人人都是贼,这大明江山还能延续多久呢?

  见这河南满地的疮痍,赤地千里,大家心里才越发的急迫起来。

  等到了归德府,便可见信王。

  信王的贤明,远播天下,也让陛下能从此幡然醒悟,亲近君子,而疏远小人。

  刘鸿训是最活跃的人之一,他作为礼部尚书,与百官交谈,一路上谈兴都十分浓厚。

  其他的翰林和御史,都尊重他的品行,也愿意围在他的身边,一面行走,一面高谈阔论。

  “百姓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减税赋,日子是没办法过的。”

  “是极,是极。不轻徭赋,天下要大乱的啊,这一点归德府便做的很好。”

  “这是因为信王殿下心里想着百姓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是心神荡漾。

  刘鸿训捋须,颇为得意,见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在前头,却没有其他人议论,心里不禁想,黄立极乃是阉党,可孙承宗却是清流正宗,他一定也有高见,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不言。

  于是,他满面红光地将黄立极与孙承宗叫住:“黄公、孙公。”

  黄立极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禁露出苦笑,这才驻足,回头看一眼刘鸿训。

  刘鸿训已带着百官上前来,这刘鸿训志得意满地先向两位大学士行了个礼,随后道:“方才大家的言论,不知黄公与孙公意下如何?”

  黄立极是个老滑头,他虽是阉党,其实又不算阉党,虽依附魏忠贤,却又和魏忠贤不算特别亲近,当着这百官的面,却只是微笑,不吭声。

  他在等孙承宗说话,孙承宗性子比较直,果然道:“减税赋?好,很好。”

  刘鸿训等人一听,就都笑了。

  看来孙公还是很有见识的。

  “不过……”孙承宗拉长着声音。

  众人听了,都不禁皱眉起来。

  凡是最怕的就是‘不过’、‘可是’、‘但是’。

  孙承宗道:“这税减与不减,又有什么用处呢?诸公看这里,寻常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都成了流寇,他们在乎你加税还是减税吗?那些真正有产且有田有地的人,他们仆从如云,家里多的是牛马,反正税也征不到他们头上,加税和减税,又对他们有什么用?可见啊,诸公在此欣喜讨论加税与减赋的问题,不过是在空谈,坐而论道而已,不过是用根本不存在的仁义,来让自己显得高明而已。”

  “可实际上的情况,大家也都看清楚了,问题的根本就在于,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就成了流民,流民再饿着,就成了流寇,不想着怎么让流民吃饱肚子,现在说减税,岂不是本末倒置?依我来看,与其谈论这些,不妨想想,为何有人谷仓里堆着如山一般的粮食,为何非要等到流民们变成了流寇,侵门踏户,杀了他们的全家,劫走了他们的钱粮,等到这样的悲剧发生,才后悔不及。”

  孙承宗这番话,顿时让刘鸿训等人的脸上都挂不住了。

  只是碍着孙承宗乃是帝师,又享有很大的名声,所以不便发作。

  黄立极在旁笑着道:“对对对,孙公说的对,老夫很赞同。”

  刘鸿训拉下脸来:“看来孙公是不赞同实行仁政了。”

  “赞同。”孙承宗道:“这仁政……我愿天天挂在嘴边,我也可以每日念一百遍我爱这天下的百姓。可又如何?百姓还是反了,你口里说一百遍先天下之忧而忧,也没人理你。”

  “你……”刘鸿训不客气地道:“百姓安分守己,便是百姓。可若是这些人敢反,便是乱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似这等不肯安分之人,个个该杀。”

  一说到了流寇,许多人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这可是那种丝毫没有妥协的仇恨。

  这些人席卷州县,杀官吏,杀士绅,劫掠财富,百官之中,不知多少人受害。

  孙承宗的面色则是很平静,道:“你说该杀,自然就该杀,那么你去杀便是。”

  孙承宗是真的厌烦了。

  一路所看,满目疮痍,耳边却是听着一群人在这里讲仁义。

  他最后的一点好脾气,也到此为止。

  刘鸿训不免面色羞红,孙承宗这是在讽刺他呢。

  说起杀贼,孙承宗毕竟是真正经略过辽东,和建奴人厮杀过的。

  而你刘鸿训人等,却是张口闭口杀贼,却大多都安稳地在京城里,连个贼都没见过。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随即便道:“王文之这样的人,自可为我们代劳,不出半年,这流寇便要被王文之荡平,到了那时……自可见分晓。”

  半年平豫,这在百官心目中可不是大话,那王文之将兵,连战连捷,官军王师所过,贼子丧胆。

  你孙承宗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承宗懒得和他们争执,只是道:“似尔等这样高谈阔论,贼是杀不尽的。”

  在他看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罢,直接转身便走。

  黄立极则是很兴奋,将孙承宗当枪使的感觉挺好的。

  便也不搭理刘鸿训人等,往孙承宗的身后,追了上去。

  只留下了刘鸿训人等,僵在了原地。

  “走着瞧吧。”有人恼怒地低声道:“我看这孙公,也要成阉党了。”

  ……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前行,终于抵达了杞县县城。

  只是这里还是荒凉,看不到人烟。

  刘鸿训等人便又兴奋起来,似乎是在脑补着当初王文之在此与流寇的一场大战。

  只是进入了县城之后,大家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空城。

  没错……这里早就没有人烟了,既无官军,也不见居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断壁残垣和满目疮痍。

  刘鸿训等人忙到了銮驾附近,想打探一下消息。

  天启皇帝此时也觉得诧异,忙召人来问。

  一个勇士营的百户上前来道:“陛下……”

  “此处为何无人,信王卫在何处?”

  大家都看着这百户,没有发出声音。

  这百户便道:“卑下先行来此打探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人早就跑光了,尸横遍野。”

  天启皇帝越发的奇怪起来。

  刘鸿训人等却觉得匪夷所思,刘鸿训终于忍不住走上前,道:“这是什么话,信王卫分明在此驻扎,这里早就被信王卫收复啦,会不会是搞错了,又或者……有其他的隐情?”

  这百户也是无奈,我说的是实话啊。

  只是质问他的人,哪一个都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

  他只好道:“卑下之前在这里,寻到了一个书生……”

  天启皇帝等人心里狐疑着,急于要解开疑惑,于是天启皇帝便道:“去,将这书生叫来,朕要亲自询问。”

  过了一会儿,那披头散发和被打的似猪头的邓天成,便被带了上来。

  他神情很是涣散,眼里无神,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到了銮驾旁,便跪在了泥地里。

  “你是何人?”天启皇帝道。

  跪在地上的邓天成却依旧呆愣愣的不说话。

  一旁的百户尴尬地道:“陛下……这人发现时,就是这个样子了……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傻笑……”

  众人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人,说是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应有的朝气,衣衫褴褛的,浑身是血迹,像乞儿一般。

  不过……

  当这百户说到陛下的时候。

  邓天成似乎一下子有了一些反应。

  他茫然的抬头,看着天启皇帝,目光似乎缓缓地有了一点焦点,而后……却突然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口里含糊地道:“陛下……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啊,学生……学生邓天成……”

  邓天成……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哗然起来。

  看着这鼻青脸肿的人,还有这衣衫褴褛的模样,谁也无法将他和当初纶巾儒衫,羽扇在手,谈笑风生的邓天成联系在一起。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与你同行的读书人呢?”

  天启皇帝询问。

  邓天成悲不自胜,不过方才嚎哭,倒是一下子将心里积攒的郁结给宣泄出来了一些。

  他泪流满面,悲切地道:“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死了……

  从邓天成这个狼狈不堪的样子,再到邓天成的话,众人不禁汗毛竖起。

  刘鸿训已是急了,这一路,他对邓天成这个人颇有印象,虽只是一个举人,却颇有几分倜傥。

  他跨前一步,细细辨认,果然……真是邓天成。

  于是他瞪大了眼睛道:“好端端的,怎么就都死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死得好

  此时的邓天成,已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因为谁也无法想象,一个风流倜傥之人,居然变成这个样子。

  更无法想象,当初脱离了銮驾队伍的上百个读书人,这么多人不久之前还活蹦乱跳,这一路走走停停的时候,大家还在一起高谈阔论。

  可转眼之间……

  居然全死了?

  这怎么可能!

  可邓天成是没法骗人的。

  至少他的样子骗不了人。

  此时,他悲切地跪在地上,似乎方才的记忆,让他无比的痛苦。

  于是,他浑身颤抖着,泪水又如雨幕一般的落下来。

  “说啊,你倒是说啊。”天启皇帝其实也有些急了。

  到底发生了啥?

  很不对劲啊。

  张静一站在一旁,也不免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在这个时代,光怪陆离之事见得实在太多了,张静一已经麻木了,更别说他本人的经历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邓天成嚅嗫了老半天,才道:“我等……我等进城后……才发现……发现进了贼窝,在这杞县的上上下下,全都是流寇!”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胡说。”刘鸿训冷喝一声,他觉得邓天成是个狂生,已是疯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气咻咻地又道:“不是官军已经收复了杞县吗?”

  邓天成听到这个,顿时就怒不可遏,悲怆地厉声道:“从来没有官军,从当初流寇来了这里之后,官吏们便逃之夭夭。这座城,便一直都被流寇们栖息着,一个官军都不曾见到,直到学生人等……来了此地……”

  众人大惊失色。

  若是如此……那么……那么……

  刘鸿训的脸色一下子惨然起来,因为如果邓天成说的是真的……

  这岂不是说,那从归德府送来的奏报,是假的?

  刘鸿训依旧难以置信,大声质问道:“你如何敢确定,你……你……”

  面对一个大臣的质问,邓天成突然觉得好笑,他笑自己是个傻瓜,也笑眼前这个质问自己的人愚不可及。

  邓天成喃喃道:“我如何敢确定?我如何不能确定呢?我亲眼看着百来个同伴,被流寇们肆意杀戮,看着自己的亲随也从了贼。我……我被人扯下了马来,被人痛打……呜呜呜呜……若不是因为我昏厥了过去,流寇们想来听闻这边有大军抵进,因而舍弃了杞县逃窜,我……我便也死了……也死了……”

  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静一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便问:“王文之呢?”

  邓天成大笑。

  “王文之?根本就没有王文之,他和信王卫,天知道在何处……”

  众人的心里,生出了寒意。

  这是多毛骨悚然的事。

  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城里来,一场又一场的大捷,流寇鼠窜,官军连战连捷。

  那王文之,自然而非也因为是读书人出身,却效班超之事,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之中的偶像。

  而如今,大家方才知道,这偶像竟是泥塑的。

  刘鸿训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启皇帝气的不轻,忍不住骂道:“又是一个只晓得高谈阔论的老狗。”

  陛下口出粗鄙之言。

  而刘鸿训等人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这是骂谁?

  天启皇帝显然是愤怒的。

  虽然各种混账,他已是见的多了,可现在,却发现……这一次又被愚弄了。

  于是下旨,立即入县城。

  县城之中的惨状,可谓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尸首。

  那些纶巾儒衫的人,如猪狗一般的被人屠宰。

  一群大臣,甚至扶着城墙拼命的呕吐。

  天启皇帝自是下旨,命人好生收敛尸骨,免得生疫。

  士兵们寻到了县衙,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县城之中,早就不见了百姓,何止是十室九空呢?

  看着眼前这一切,直让人头皮发麻。

  河南之地,居然千疮百孔至此。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寻了大臣又是痛骂一通:“王文之欺君,此等真是胆大包天!”

  众臣唯唯诺诺,却不知如何应对。

  天启皇帝又骂:“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不世名将吗?”

  “陛下……”刘鸿训红着眼睛道:“士绅与读书人,在流寇刀下,受害甚重,此番……如此杀戮读书人……天怒人怨……陛下应该下旨抚恤……”

  天启皇帝骂道:“抚恤?怎么抚恤?他们自己轻信了王文之的话,一个个痛骂朕不能任用像王文之这样的贤臣,随朕去归德府,却不听劝阻,非要先行一步,如今丧命于贼子们的手里,居然还想要朕抚恤?他们这不是活该吗?他们自己非要找死,与朕何干?”

  这话说的刘鸿训等人,心都凉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看他们死的好,什么读书人,成日显摆自己有多聪明,实则个个都是草包,一群没脑子的蠢物,便是猪狗,也比他们聪明一些,这些人留在世间除了糟践粮食有何用?傻子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们自诩聪明,却看不明白,如今死了,是蠢死的。要抚恤也可以,就在此,立一碑,这银子朕来出,这碑上要铭刻他们的事迹,就叫百丑碑,所谓丑态百出,蠢若木鸡,愚不可及,当为后人鉴也!”

  刘鸿训等人听的更是心凉。

  这是把人往死里整啊,人都死了,还要背负骂名。

  张静一在一旁,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深受启迪,我看,还要留下他们的立像,请能工巧匠,将他们生平时的相貌都雕刻出来,如此,后世观瞻之人,既可知道他们的事迹,还可瞻仰其音容,正好让后世引以为戒。”

  天启皇帝一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朕看这样最好不过。”

  刘鸿训等大臣只好拜下,此时心里自是恨透了张静一,只是现在归德府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便只好道:“陛下……人死为大,就不要羞辱他们了。”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嘲讽道:“若是朕也是这般的蠢死,只怕朕驾崩之后,你们和你们的子孙们,要笑话朕一千年吧,怎么到了你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身上,就人死为大了呢?”

  刘鸿训等人不敢抬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拂袖道:“可笑!”

  说着,拂袖而去。

  ……

  归德府。

  信王府很小,占地只有十几亩,和寻常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信王就藩之后,第一个举措,便是奉行节俭,他特意下了一道王诏,表明了自己要以节俭治国。

  从此之后,在这占地不大,甚至相比于王府而言,有些简陋的信王府里。

  信王开始废寝忘食了。

  不错,他每日吃糙米,便是肉也不舍得吃。

  还对身边的人经常说,现在国家危难,河南大灾,孤王当来做这表率。

  不只如此,便连信王妃周氏,也是如此,她几乎是一个贤淑女子的典范,随信王就藩之后,便在后宫常常身穿布衣,吃素食,与信王一起提倡节俭,一切女红纺织之类事务,都亲自动手。

  甚至连胭脂水粉,也尽力不去涂抹。

  甚至王妃周氏的亲戚前来投奔,信王妃也一概不予接待,只赐他们少许的钱财,让他们回乡。

  信王和王妃的表率之下,这归德府内几乎是人人称颂。

  而在政务上,朱由检可谓是通宵达旦了。

  他卯时就起来,来不及早膳,便先处理归德府以及各县的军政和民政事务,大小事务,都他过问,每一件事,他都要请长史温体仁等人来商议。

  到了下午,便开始接见前来归德府的士民,与他们恳谈,从中挑选出良才。

  他每日只吃两顿饭,到了夜里,却是三更才能睡下。

  如此数月,他依旧不知疲倦。

  只不过……或许因为过于操劳,此时的信王朱由检,小小年纪,竟已开始满头白发了。

  但凡是见过朱由检的人,无不说朱由检是贤王。

  他所提拔的,大多都是当初东林党的读书人,毕竟这些人都是君子,与他们交谈,朱由检能感受到古之大臣们所表现出来的气节。

  前些日子,有奏报来说,陛下可能巡幸河南,因而,信王朱由检不敢怠慢。

  不过他又下王诏,倘若圣驾来此,不必铺张,也不必浪费,该有的供奉,一切如常,不可令百姓们增加负担。

  今日……夜已深了。

  信王朱由检,却是连夜将长史温体仁召入了王府。

  这样的夜间召见,甚至连夜的秉烛夜谈,其实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温体仁行了礼之后。

  朱由检便亲切地道:“温公,就在方才,又来了好消息。”

  “噢?”温体仁露出了笑容,道:“还请殿下示下。”

  朱由检抖擞精神,笑道:“王文之率军,兵锋已抵近兰阳,与流寇大战,大捷,你看,这是他的奏报,斩首一千四百余,其余人众,听闻是归德府的官军来了,直接闻风逃窜,又有不少流寇,受王文之的感召,也愿意投效。好,实在好的很啊,今日这场大捷,真真打出了本王的气势。”

  第三百三十八章 圣君

  朱由检大喜。

  连战连捷,成效卓然。

  “王文之真是打出了孤王的威风。”朱由检感慨且愉悦地道:“孤王得此人,如得一臂。”

  温体仁笑了笑道:“恭喜殿下。”

  其实,温体仁觉得有些不对。

  当然,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作为长史,他了解更多一些的内幕,可还是没有洞悉的能力,毕竟他从前是礼部侍郎。

  何况,王文之乃是他的门生故吏,这王文之能领军,也是因为他的举荐,现如今,归德府来投奔的读书人和士绅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在这种情况之下,温体仁是有一些压力的。

  这种压力来源于归德府,归德府毕竟只是一个府七八个县的规模,这么小的地方,安置这么多大儒和士绅,很不容易。

  毕竟,乌纱帽只有这么多。

  从前的时候,温体仁这等东林党出身的大臣和浙党、齐党、楚党争,等到这些被压下去,又和阉党斗。

  可在这里不一样,这里只有东林党,东林党的大臣和读书人欣喜若狂,视归德府为圣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没了外敌,总还要斗的,自然也有人觊觎这长史之位。

  现在,已经开始渐渐起了弹劾温体仁揽权的苗头,而温体仁当然也不能客气,立即痛下杀手,抓住对方不孝的痛脚。

  虽然危机暂时解决,可现在的温体仁并不觉得轻松,而在军中,有一个王文之就非常有必要了。

  王文之是他的学生,有王文之在,他在信王殿下面前的地位才稳固。

  此时,温体仁道:“殿下,王文之说了,六月平豫……这些流寇不堪一击,若是继续进击,只怕不出三月,这河南的流寇就要剿清,到了那时,河南布政使司便可海晏河清,殿下功不可没啊。”

  朱由检笑了笑道:“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又不禁唏嘘了起来:“只不过王文之又同时上奏,说是此番又补充了三千流寇,进入信王卫,加上此前的人马,单单一个信王左卫,便已有一万四千余人,且都是精锐,战兵占了近半,因而恳请孤王再拨发钱粮,犒赏将士。”

  温体仁露出难色,道:“府库里的钱粮……早就告罄了。”

  这是实话,信王朱由检到了这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减税。

  大量的税赋被减免,尤其是在他看来不合理的商税和矿税,直接进行了裁撤,这个举措很得人心。

  可问题是,人心是得了,就是没钱。

  是的。

  府库早就空了。

  根本就收不上来税。

  若不是信王在京城,也有一些积蓄,而信王夫妻,又典当了不少的王府宝物,这归德府,根本就无法维持。

  温体仁看着朱由检,露出无奈的样子。

  朱由检只好叹息道:“现在孤王的手里,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可是……王文之说,现在信王左卫人才济济,士气如虹,此时正是趁此机会收复整个河南的时候,这时若是没有钱粮,只怕要贻误军机。现如今,什么都要钱……孤王已很节省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所穿的布衣,道:“孤王是连丝绸都不敢穿了,这衣服,还是孤王让人花了七十两银子采买来的棉布,是孤王的爱妃亲自织出来的。”

  温体仁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身上的布衣,这布衣……在市面上……应该几十文钱吧……就这……花了七十多两银子?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几个宦官。

  随即微笑道:“殿下……倘若没有钱粮……”

  已经生出许多白发的朱由检露出了愁容,顿了一下,又禁不住叹了口气道:“孤王不能学皇兄,这钱粮,孤王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出来……当初……王妃还有不少的嫁妆,除此之外,孤王大婚之时,也赐了不好珠宝……这样吧,孤王想办法发卖一些,而后紧急调拨一批钱粮,送去军中。”

  “告诉王文之,孤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乃是孤王腹心之人,今河南赤地千里,百姓们已至绝境,流寇再这样闹下去,若是继续泛滥成灾,不说这区区归德府,便是我大明江山,也要荡然无存。今孤王欲效太祖高皇帝,重整河山,让他加紧进兵,不得有误。”

  温体仁见朱由检一脸愁苦之状,可说到了太祖高皇帝时,又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为朱由检感动,于是老泪落了下来,口里道:“殿下此等明主,臣等怎么不效死力?臣能得遇殿下这般的明主,死也甘愿了。”

  于是哽咽。

  朱由检的眼里,也已开始泛起了泪花,感触万分地道:“你我君臣互勉,将来再造河山,便可彪炳千秋。”

  温体仁又感动得流泪了。

  君臣二人对着啜泣了一会儿,温体仁方才告辞。

  温体仁随即便回了自己的府邸,他的府邸距离王宫不远,这儿靠近归德府地文庙,正是闹中取静。

  这里原本的主人是一家富户,因而宅邸占地极大,温体仁花了许多钱才买下来的。

  进入了宅邸,穿过重重的仪门和月洞,方才进入后宅,便见这里莺歌燕舞,很是热闹。

  温体仁便招来管家询问:“今夜怎的如此热闹?”

  管家道:“回老爷的话,二公子请了戏班子来给二公子的七少姨娘冲喜,七少姨娘今年体弱多病,来了归德之后,极想念老家的戏,说是能睹物思情。因而前两个月,二公子便让人回浙江老家去,请了一个戏班子来,这不……今日来了,二公子很高兴呢。”

  温体仁噢了一声,却不凑这个热闹,他是朝中大臣,当然不能沉溺在这戏曲之中,因而徐步到了后堂。

  刚刚坐下,早有两个面色姣好的女婢,一个给他斟茶,一个俯身蹲下,给温体仁脱下了官靴子。

  温体仁则一面喝茶,一面任女婢们伺候着,却是皱着眉,满心思想着政务上的事。

  却在此时,那管家又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这是王公子送来的书信,是从军中快马送来的。”

  温体仁点点头,接过,看了片刻,微笑道:“他倒是费了心思。”

  管家道:“怎么?”

  这管家自也是温体仁的心腹,温体仁没有怪管家多事,便道:“这王文之,倒是颇有孝心,心知老夫爱唐伯虎的画,特意搜罗了一些,说是过几日让军士解押来,都是唐寅的墨宝,很是稀罕的,他太费心思了。”

  管家则啧啧称赞:“听说市面上,唐寅遗留下来的墨宝,价钱一日比一日高,随便一幅,现如今都要几百两银子。”

  温体仁皱眉:“你懂个什么,眼里只有钱吗?”

  管家便唯唯诺诺起来,不敢再多说了。

  而就在这时,归德府府城的城门在夜里却是洞开,一个紧急的快马火速拿着快报,抵达了温体仁的府邸。

  等温体仁沐浴之后,换了一身长衫,这急奏便送到了温体仁的手里。

  温体仁低头一看奏报,猛地大惊失色。

  在身边随侍的管家不禁道:“老爷,不知何事?”

  温体仁绷着脸,整个人变得焦虑起来,口里道:“最新来的奏报,有一支流寇,竟是奔着府城杀奔而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寇,他们这样大胆……快,快修书,立即命信王左卫回防。”

  拿着这烫手的奏报,温体仁顿时有些慌了。

  自己一家老小,可都在归德府啊。

  ……

  在另一头,天启皇帝的銮驾走走停停。

  没办法,人太多了,近两万人随驾,一日能行十几里就算不错了。

  这令天启皇帝有些烦躁,可他没办法,却也只好耐着性子。

  自从杞县发现了流寇之后,虽然这些流寇估计是眼看着有大批的官军朝着杞县来,所以立即退走,早就跑了个没影没踪。

  可随驾的大臣们,此时却是有些慌了。

  一百多个读书人,说杀就杀,看过了那尸横遍野的场面,心里有些没底了啊。

  此时,他们虽还觉得……信王可能只是出了一些些的差错,毕竟归德府君明臣贤,众正盈朝,可偶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也是不无可能的。

  所以,极力还想为信王开脱。

  可终究心里没底,还是极力想劝说天启皇帝回京。

  这里很危险,陛下的安危要紧,还是先回了京城,等这信王殿下收复了整个河南再来吧。

  天启皇帝也算是服了,没好气地道:“区区流寇而已,诸卿放心,有朕在,大家就死不了,只要不学那些该死的读书人,总能保住你们的脑袋。”

  此言一出,百官的脸色更差。

  但是天启皇帝却是打定了主意要继续前行。

  来都来了,还想教朕回去。

  朕不要脸的吗?

  张静一也坚持继续进发,其实此时的流寇还没有正规化,绝大多数都是聚众起来夺了官军刀剑的流民,甚至很多人,手里也只是一根竿子而已,有这么多的精锐勇士营,还有东林军校第三教导队在,来多少都不怕。

  第三百三十九章 撒豆成兵

  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流寇的主力,还在关中一带,河南这边的流寇,还远远没有成气候。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主张朝归德府疾行。

  不过张静一也察觉到了一些情况,因而向天启皇帝禀告:“陛下,好几个放出去向归德府移送书信的快马,要嘛没有了音讯,要嘛就没了影踪,臣觉得……不会归德府出了什么事吧?”

  一般情况之下,通讯乃是行营的过程之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通讯的方式比较原始,无非就是派出快马而已。

  若是在平时,天下太平,自然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保障通讯的问题。

  可现在河南的情况不同,早在许多天之前,天启皇帝的行营就和归德府中断了。

  这就说明,横在归德府和行营之间,可能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截断了通讯。

  天启皇帝对军事很了解,一听这个情况,立即便道:“并非怕是出事了,而是一定出事了!结合在杞县出现的流寇,朕以为……附近应该还有大股的流寇。张卿……看来要放出大量的斥候了,选快马,十个精锐的斥候为一队,令他们自数路出发,搜寻是否有贼子的踪迹。若是遇敌,不必短兵相接,观察其规模之后,就立即撤回。”

  张静一的表情亦凝重起来,便道:“臣去安排这件事。”

  天启皇帝叹道:“朕万万没想到,河南的情况糜烂成了这个样子。张卿,你是朕的肱骨心腹之臣,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说句实在话,和朕交交底。”

  交底?

  张静一道:“人没了饭吃,就要离开祖籍地,当初京城收了不少的流民,可杯水车薪,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先是三五成群的流浪,找吃食。可找不到的时候,要嘛就饿死,要嘛就为寇。这流寇之中,总会出现一些草莽渐渐学会如何组织人手,如何凝聚人心。于是,许多首领就出来了。”

  “就如那闯王高迎祥一般,又有张献忠、李自成之辈。他们起初,可能只是单纯攻破府县,只是为了得粮苟活……可渐渐的……当他们发现自己有了攻克州县的能力,于是就进化了,转而成为了巨寇,攻城拔寨,组织营团,选拔精锐,自称为王。现在的流寇,便到了这第二个阶段。”

  天启皇帝点头表示认同。

  本质上,流民就是在养蛊,在不断的破城和被围剿的过程中,只有最坚韧不拔的人,才能渐渐脱颖而出。

  张静一接着道:“到了第二个阶段,其实还不算可怕,毕竟……终究他们没有根基,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围追堵截,或是招抚,总还能制胜。”

  “最麻烦的是到了第三个阶段。流寇已经不满足于四处流窜,开始经营自己了,到时他们会吸纳人才,并且开始争取人心,这从无数流寇中脱颖而出的巨寇,往往已经通过无数的战争,培养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除此之外,又有不少追随他们,成长出来的治民之臣,到了那时,便是这天下土崩瓦解的时候。”

  天启皇帝忍不住皱眉,遥想当初的建奴人,不就是这样壮大的吗?

  天启皇帝道:“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啊!信王来了奏疏,说归德府如何,又说能轻易平豫,朕还在想,或许信王真有用处呢?可现在细细思来,却总觉得有许多蹊跷之处。如何平这流寇,朕不得不谨慎啊。”

  说罢,又想了想道:“先去归德府吧,朕倒要看看,这些东林和读书人,到底将这归德变成了什么样子。”

  ……

  一支军马,已抵达了归德府府城。

  温体仁则一脸欣慰地亲去城门迎接。

  大军入城,穿着的是官军的甲胄,这是在外征战的信王左卫。

  为首的正是王文之,他骑着高头大马,却没有穿着甲胄,而是纶巾儒衫,十数个军将拥簇着他。

  这些军将,虽是动辄是三品的指挥,或者是四品的佥事,可在这王文之面前,却个个恭顺无比。

  眼看着大军入城,温体仁松了口气。

  他能看出这些入城的军士,分明有疲惫之色,不过官军历来如此,温体仁没有多注意。

  王文之见了温体仁在此,连忙下马,向温体仁行礼,口称道:“学生王文之,见过恩府。”

  温体仁道:“子言……”

  子言乃是王文之的字。

  “老夫刚刚发出书信,命你立即率军回防,你驻在杞县,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文之道:“恩府,我闻有一伙流寇奔着府城来了,因而还未等到恩府的书信,便火速带兵回来。”

  温体仁听罢,露出宽慰的样子,微笑着道:“回来的好,现在府城空虚,老夫确实有所担心,现在你带着这精兵强将回来,便再好不过了。信王殿下已久候多时,走,我等先去见王驾。”

  二人一前一后,路上叙说别离之情。

  说到了流寇即将要围城,温体仁本想问,为何这流寇突然杀出来,又是从哪里来的流寇。

  当然,这些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倒是听这王文之兴高采烈的谈起沿途的风情,又说府城之外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二人进入了王府,信王朱由检连忙见了二人。

  等王文之行过了礼,朱由检便激动地上前,拉住了王文之的手,哽咽道:“卿家辛苦了。”

  王文之谦恭地道:“臣在外将兵,忠君之事,何谈辛苦?”

  于是,朱由检眼睛通红,连连点头:“孤王得此良才,外患何足道哉。”

  说着,各自落座。

  朱由检便道:“城外的情形如何,为何会有流寇杀奔来此?”

  王文之道:“这些流寇,想是臣从前杀散的,此番胆大包天,竟敢来犯。”

  朱由检大为宽慰,不疑有他地道:“若是如此,那么就不足为惧了,正好,就在这城外决战,到时卿尽力杀贼,孤王在城楼观战,为卿助兴。”

  王文之便道:“请殿下放心,不出三日,贼子必破。”

  说着又道:“只是将士们一路疾行入城,辛劳无比,接下来又有一场大战,所谓皇帝不差饿兵,现如今,所需的犒赏……”

  一听要钱,朱由检头上的发丝似乎又增添了许多的雪色,只是他觉得这很合理,毕竟现在将士们即将杀敌,哪有不赏赐的道理?

  于是朱由检道:“孤王会尽力的筹措,你放心便是。”

  王文之便道:“殿下如此,臣等怎么敢不尽力呢?”

  朱由检又问:“此番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王文之道:“悉数带来了,一万五千人。”

  朱由检振奋道:“大军先行驻扎各处城楼,孤王若是能分身,自会去劳军。”

  王文之应下。

  朱由检又感慨:“军务之事,孤王尽托付给了子言,相信子言一定能令孤王刮目相看。”

  王文之也不禁感动了,眼中闪动着泪意。

  朱由检见他如此,也不禁伤感起来,彼此又啜泣起来。

  叙话了半天,温体仁和王文之才一并告退,出了王府,而后自然去了温体仁的宅邸。

  进了温府,二人穿过重重的门牌,而后进了里厅,几个女婢训练有素地上前斟茶。

  二人各自押了一口茶,温体仁却突然道:“子言,方才你说,你将全数的兵马都带回来了?”

  “这是当然。”王文之道:“恩府,这府城毕竟要紧。”

  温体仁却是奇怪道:“只是我迎你入城的时候,见你领来的兵马,似乎并不多。”

  虽然没有数人头,可温体仁也不是傻子,更没有眼瞎,队伍的规模多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起初以为,王文之因为担心信王的安危,所以只率了一支先锋军先回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

  王文之见恩师追问,一时也支支吾吾起来:“确是一万五千人……恩府……”

  “你说实话。”看王文之的反应,温体仁的脸色渐渐变了,甚至铁青着脸。

  “恩府……”王文之脸露难色,似乎觉得瞒不过了,只好道:“其实……只有九千。”

  温体仁脸色却依旧还是凝固着,只冷冷地盯着王文之,声音清冷:“有九千?”

  是的,他不信。

  王文之便苦笑,最后道:“不敢隐瞒恩师,其实是六千人……那些个丘八,只晓得吃空饷和吃兵血……若是不报一万五千人,如何……如何……”

  温体仁的眼眸像刀子一样,依旧死死地落在王文之的身上。

  王文之见温体仁如此,索性道:“那么学生就直说了,实际上,只有三千人……恩府,学生有苦衷啊……”

  温体仁听到这里,铁青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整个人不禁眩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道:“可是你送来的名册,有名有姓……”

  王文之理所当然地道:“这……既是领饷,当然要有名有姓。”

  这句回答,温体仁居然觉得蛮有道理。

  而后温体仁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又问道:“军械呢,你说实话,还有多少匹马?”

  第三百四十章 气数尽也

  温体仁是震惊的。

  他其实的预计是一万五千兵马,能有个七八千人。

  哪里晓得……居然只有三千。

  而入城时,那兵马,他是见过的,一看就有许多老弱病残。

  此刻他凝视着王文之,脸色格外的凝重。

  王文之则是苦笑道:“有七十多匹。”

  “七十多匹?不是有六百匹吗?”

  面对恩师的质疑,王文之硬着头皮道:“养不活的,没这么多饲料。所以……所以……卖了。”

  温体仁几乎窒息。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王文之,道:“不是拨发了钱粮吗?饲料呢?”

  王文之又是苦笑,他沉吟片刻道:“给恩师买了字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平日里所需的冰敬……更不必说,指挥、同知、佥事等人……也需养家糊口。”

  温体仁颓然坐在椅上,他喃喃道:“好啊,好啊,这样说来,外头贼情似火,当如何,当如何?”

  他连问两个当如何,王文之只低头不语。

  “可以却敌吗?”温体仁凝视着王文之。

  王文之道:“恩府放心,区区流寇,只需迎头痛击……便可……”

  温体仁凌厉地看着他道:“老夫问你,你就说实话。”

  王文之顿了半晌,最后才道:“学生心里也没底,突然有人袭府城,那么极有可能,此次带队的便是巨寇张三儿,听闻这张三儿,乃是闯王的义子,肆虐河南,一旦杀入城中,便搜检城中的富户、士绅杀戮。前些日子,他破了建平,杀了数千人,其中最惨的是本地士绅刘文建,一家三百多口,鸡犬不留。”

  温体仁直接打了个寒颤。

  他手点着王文之,气恼不已地道:“你啊你,虽懂世情,晓得人情世故,可是……这一次,你坏事了啊。”

  “恩府,学生死罪。”

  温体仁虽是骂他,可毕竟此人乃是自己的学生,师生是一体,一旦揭发了王文之,那么他这个一直支持王文之的恩师,在这归德府也就好日子到头了。

  温体仁烦躁地扶着椅柄,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王文之见恩师不言,想了想道:“要不,我这便去见信王,和信王议论一议守城之事?”

  温体仁想也不想便摇摇头道:“不可,信王殿下此时志得意满,若是你显得没底,以信王的性子,势必要追究,到了那时……该如何掩盖?”

  王文之听罢,便低头不说话了。

  温体仁叹了口气道:“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实上,归德府还算稳定,并没有因为传闻出现了流寇攻城而引发什么混乱。

  搬迁来此的读书人和士绅,有为数不少都对王文之有巨大的信心。

  因而街头巷尾,依旧是歌舞升平。

  只是信王朱由检,却又熬了一夜,他连夜批阅了奏疏,已是十一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信王妃周氏派人来请他歇一歇。

  他也只是摇头,对身边的王承恩道:“孤王眼下万事缠身,去告诉王妃,孤王现在还精神。”

  清早吃了一碗糙米粥,呼了一口气。

  他现在为钱粮而发愁,将士们要打仗,大战在即,可实在是无米下炊了。

  没有钱粮,怎么让将士们拼死呢?

  搁下笔,朱由检对王承恩吩咐道:“诸佐臣到了吗?”

  “都已到了,就在王府外候着。”

  “请他们进来吧。”朱由检显得面色平静。

  随即,数十个文武便鱼贯而入,众人在温体仁的带领下向朱由检行礼。

  朱由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眼下这些人,都是名闻天下的人物,贤臣忠将,俱都收揽在了他这个王爷的门下。

  他和颜悦色地道:“诸卿不必多礼。”

  于是众人便道:“殿下客气了。”

  朱由检请大家坐下,随后笑了笑道:“流寇们已至了吗?”

  这时,王文之便站了出来,道:“殿下,城外已出现了零星的流寇,只怕不久之后,后续的人马就要到了,臣下奉诏守城,请殿下放心,此城固若金汤,除非神兵天降,绝不会动摇分毫。”

  朱由检很是满意地点头道:“子言辛苦了。”

  说着,一旁有人捋须笑道:“有子言在,我等便无忧也,昨日学生还在和几位朋友打趣,都在说子言几日可以克敌。”

  众人都笑了起来,连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在归德府,朱由检与文武们议事,往往是比较轻松和随意的。

  朱由检享受这样的气氛。

  不过今日……

  朱由检却是话锋一转,道:“如今府库之中的钱粮已经告罄,孤王这里……也已砸锅卖铁了,不怕众卿笑话,孤王现如今可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了,只是眼下守城要紧,孤王思虑再三,觉得当务之急,还是筹措一笔钱粮……诸卿若是能够慷慨解囊,捐纳付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朱由检想了一夜,似乎觉得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捐钱。

  大家都出一点力,先度眼前的难关。

  等将来大军收复了整个河南布政使司,还怕财政的问题不能缓解吗?

  他面带微笑,看向众人。

  可是……气氛却突然变得诡谲起来。

  原本照着朱由检的意思,这些自己身边的肱骨之臣们先捐一点,他们做了表率,士绅们就肯慷慨解囊了。

  只是……

  久久的安静。

  朱由检不由道:“怎么,诸卿何故不言?”

  大家明显已没了方才的轻松,有人低头不语。

  有人闭上眼睛,作假寐状。

  朱由检显得有些无奈,只好先看向温体仁,道:“温卿家,你是长史,不如你来做一个表率吧。”

  温体仁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慢悠悠地站了出来,行了个礼,道:“殿下,臣家贫,家中族人太多,生活已是极艰难了。”

  朱由检听罢,面上一红。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似乎大家不太愿意捐纳,这和他起初所想象的不一样啊。

  于是他只好看向其他人,只是目光扫过,大家都低头不敢直视,明显是在躲避。

  到了这个份上,若是继续催借,显然更为尴尬了。

  朱由检只好叹了口气道:“孤王知道了。”

  于是,君臣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尴尬境地,又安静了良久。

  朱由检才笑道:“孤王还有许多奏报要处置,大家各行其是吧。”

  文武们这才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告辞。

  温体仁皱着眉,与众人一起走出王府。

  王文之已追了上来,低声道:“恩府……”

  “唔……”

  王文之道:“今日殿下催借钱财,让学生甚是担忧。”

  “担忧什么。”

  王文之道:“这府库里看来是真的一粒粮也没了,可是……下头的将士们……却还在等着发饷呢,若是发不出饷来,他们可不依的,便是学生,只怕也控制不住,到时若是哗变起来……”

  “够了。”温体仁的心情很不好,此时不禁失态。

  温体仁的一声冷喝,王文之便默不做声了。

  温体仁想了想,忍不住长叹一声:“连信王都不能大治天下,看来这大明的气数,是真的尽了。”

  说到此处,温体仁道:“你一定要和老夫说实话,没有钱粮,这城……还守得住吗?”

  “恩府真要学生说实话吗?”

  温体仁定定地看着王文之,点头。

  王文之道:“有钱粮也未必能守住,何况没有钱粮呢?如今军心……很是不稳,有不少兵丁,都在私下说……还不如去投贼……”

  温体仁大为震惊:“这些将士,你不是说……已经接受了教化,都是赤胆忠心……”

  王文之露出鄙夷之色,不由道:“丘八们冥顽不宁,怎么教化得通。”

  温体仁便低头不语,他沉思着,而后道:“你再说实话……”

  温体仁算是被王文之骗怕了。

  “那巨寇张三儿,一旦杀入城中,当真鸡犬不留?”

  “却也未必。”王文之低声道:“若是肯降,说不准能留下性命,只是……我等读书人,怎可降贼,自是一死而已。”

  温体仁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文之一眼:“却也未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王文之身躯一震,眼眸张大了一些,看着温体仁道:“恩府的意思,莫非是……”

  “你派信得过的人,去见张三,看他怎么说。”

  王文之露出犹豫之色,却也点头。

  家小都在城中呢,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事一定要保密,到时……我等迎闯军入城,哎……”

  温体仁叹了口气,接着道:“若非万不得已,谁愿如此啊!只是贼子逞凶,为了这城中的军民百姓,我等只好做这千古罪人了。”

  王文之便安慰温体仁:“恩府不必如此自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为了保全城中百姓,恩府便是气节有所亏,却也是瑕不掩瑜,似张三这样的巨寇虽是凶残,想来也不杀降的,否则将来他们如何骗开城池。”

  王文之本是有些不忍这样做,可见自家恩师都愿这样干了,良心也跟着舒坦起来,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能死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入城

  天启皇帝下旨大军疾行。

  因为从许多的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来看。

  似乎有一伙流寇就在归德府的府城附近。

  天启皇帝虽然觉得信王这个兄弟事多还没本事,可终究还是有兄弟之情在的。

  只是大军疾行,却让百官吃不消了。

  体力不足啊。

  天启皇帝让他们留在后队,这些人又不依,纷纷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和陛下在一起。

  傻子都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哪怕留下一小支军队保护,他们也不安心,毕竟皇帝身边随行的都是精锐兵马,而保护他们的人大抵都是歪瓜裂枣。

  因此,大家每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天启皇帝却依旧不肯停。

  一到了夜里,百官们在夜帐里便怨声载道起来。

  纷纷又去求告天启皇帝。

  为首的还是刘鸿训。

  这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多了,这样折腾,自然是受不了!

  他一瘸一拐地带着几个大臣来见驾,行了礼。

  天启皇帝只朝他点点头:“何事?”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臣等这一路,实在是苦不堪言,眼下归德城就在眼前,陛下何必争这半日的长短呢?臣的脚都生血泡啦,得找大夫治一治。”

  天启皇帝冷冷道:“流寇若是围了归德,攻入城中,害了朕兄弟性命怎么办?”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

  刘鸿训很是诧异地道:“陛下担心的乃是信王?陛下啊,信王殿下在归德城中,可谓是固若金汤,他身边有这么多文臣武将,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区区一群流寇,真要敢撞过去,还不是弹指之间,便可灰飞烟灭?陛下……您太多虑啦。倒是陛下这般疾行,难免诸军首尾不能相顾,若是遭遇了贼子,岂不要糟?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三思啊。”

  天启皇帝听罢,只是冷笑:“朕自有自己的考量,至于信王……朕顾虑他的安危也有错吗?”

  “陛下,据臣所知……”

  此时大臣们议论开了。

  刘鸿训又道:“据臣所知,信王有左卫、右卫和中卫,此三卫之中,左卫最强,有一万五千精兵,信王兵多将广,又有这么多的贤士在侧,怎么可能有失?陛下以信王为由,却是这般疾行……”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确保万无一失?你不懂兵家的事,在此胡说什么!”天启皇帝实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打断他道。

  这一下子,刘鸿训就不敢多说了。

  只是他心里难免还有一点不忿。

  心里只好说一句,陛下如此固执己见,偏听偏信,一定又是张静一这个奸佞说了什么了。

  于是意有所指地,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车夫’张静一。

  张静一则是一脸懵逼,卧槽,这也关我的事?

  劝不了皇帝,众臣也只有泱泱散去。

  军中却也少不得的引发了不少的牢骚。

  当然,牢骚多是随行的清流言官们所发。

  天启皇帝只当没有看见,次日继续疾行,眼看着,这归德便遥遥在望了。

  当然……很快就出现了特殊的情况。

  銮驾居然开始遭遇到了小股的流寇。

  足有数百人。

  而遭遇他们的,却是第三教导队的一小队人马。

  这三十多人在遭遇了流寇之后,倒是很果断,一面派人飞马去禀告行营,让他们随时派军来接应。

  另一面却是结阵,直接与流寇厮杀。

  流寇大多都只是身体孱弱的农户,碰到了寻常的官兵倒还有一些战斗力,可教导队的生员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官兵。

  被教导队的生员们一冲,顿时大乱,居然头也不回,鸟兽一般的散去。

  这一次算是有惊无险,不过却让张静一警惕起来。

  于是他命教导队随时护驾在銮驾边,以防不测。

  ……

  朱由检在文武们的拥簇之下,登上了城楼,自城楼朝下看去,却见遮天蔽日一般的流寇已开始在外扎寨。

  这些流寇与其说是扎寨,倒不如说人来了之后,将自己浑身的行囊搁下,便算是在这‘住下’了。

  队伍之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不少妇孺,甚至还有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依偎在自己男人身边。

  因而,这里有婴儿啼哭,有妇人叫骂,也有人不知从哪里抱着鸡,鸡鸣不止的声音。

  当然,却也有一队人马,他们驻扎在远一些的位置,与其他的流寇不同,这一伙人就显得森严了许多。

  他们几乎都是男丁,身上穿着的是明军官军的绵甲,手中不是寻常的棍棒或者杆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刀剑与长矛。

  如众星捧月一般,他们围着一处大帐扎下。

  朱由检见状,脸色已是苍白如纸。

  随即,低头不言。

  后头的文武自是安慰朱由检:“殿下放心,此乃乌合之众,有左卫出马,定可制胜。”

  朱由检在此劳军,只是他实在没粮了,自是没有将犒劳的赏银带来,却只匆匆在城楼这儿,对着守卫这一座城门的将士们说了一些将来必有重赏的话,便狼狈地带着文武们离开了。

  而在城下……

  张三儿此时就在那大帐之中。

  他乃是关中安塞人,和闯王高迎祥乃是同乡,追随了高迎祥半年,此后带着一伙弟兄,分兵至河南,到了河南之后,打出了闯王的旗号。一时之间,从者如云,已席卷了大半的河南。

  此番他直奔这里,乃是听闻信王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不久之前来此就藩,因而便认为这是一头大肥羊。

  此时,他安坐在大账里,正盘算着破城之法,外头却有人道:“城里来了一个说客。”

  张三儿只冷冷一笑,其实他外表憨厚,若不是被一群流寇众星捧月一般的围着,放在任何一个地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

  听说城中来了说客,张三儿却一点也不吃惊,当初跟着高迎祥在关中,此后横扫河南,张三儿每一次围城,这样的事见的多了。

  只要摆开了架势,城中便一定有怂货偷偷派人出来,表示愿意开门迎接闯军入城。当然……前提是保证他们家小的安全。

  否则以流寇人数虽多,但是武器却简陋无比,带来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怎么能破城?

  这张三儿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淡淡地道:“叫进来。”

  于是,便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见此人肤色白皙,与流寇的粗糙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小人王青,见过诸位大王。”

  张三儿等人于是大笑起来,似乎觉得眼前这人很是滑稽有趣。

  这叫王青的人便吓了一跳,更加的小心翼翼,随即陪着笑道:“我奉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是谁。”张三儿脚踏在长条凳上,叉着手,斜眼看他。

  “忝为信王左卫监军,这各处的城门,便是由他来统领,姓王,名文之。他与其恩师温体仁,素来敬仰诸位大王,大王之名,如雷贯耳,今大王杀奔而来,家主欣喜若狂,愿献城门,迎大王入城。只是……家主希望……大王能够留一条性命……”

  “这个当然好说。”规矩,张三儿懂,张三儿听闻来的乃是守城的大将,心里便有数了。

  “他和他恩师是吗?你回去告诉他,我张三儿是有卵子的男人,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你放心便是,只是他何时开门?”

  “今夜子时,城门自然大开,到时家主便供大王驱策。”

  张三儿道:“要得,汝自去,今夜入城之后,少不得他的好处。”

  这王青才松了口气,讪讪着去了。

  张三儿此时心里有底了,不禁大笑起来,众人亦是纷纷哄笑。

  “今夜入城之后,传令下去,搜杀信王和城中的富户,一个都不留,噢,对啦,留那王什么文之还有他师傅的性命……”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出大事啦!”

  张三儿大惊,朝眼前这人看去:“赵头领,怎么啦?”

  “十数里外,有大量的官军。”

  “官军有什么可怕!”

  “浩浩荡荡,只怕有万人以上。”

  这一下子,张三却显得谨慎起来,皱眉道:“这么多?”

  “不只如此,我们还遭遇了一队人马,只有数十人,和寻常的官军不同,穿着的是封丘县官军的衣甲,一见着我们,非但不跑,竟直接冲杀,弟兄们数百人,被他们杀散了。只怕这一次……遇到的,是那狗皇帝的精锐,是封丘县那般的官军了。”

  张三儿听罢,竟是脸色微变。

  “这边有人要献城,另一边却有官军朝着这里杀奔而来,这……莫非是什么诡计?”

  “要不,咱们今夜杀入城中,便立即撤了。”

  听说是封丘来的官军,又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顿时露怯。

  张三儿摇摇头道:“依着俺看,这可能是计策,便是趁我们入城,他们里应外合,将俺们围困于城中,统统杀了。”

  “这该怎么办?”

  张三儿显得犹豫不定,眼看着一条大鱼就在眼前……

  只是……

  最终,张三儿下了决定,咬牙切齿地道:“撤,传令下去,咱们立即撤,天一黑,统统走个干净!”

  第三百四十二章 恭迎入城

  什么叫流寇。

  流寇就是绝不会轻易去硬碰硬。

  碰到了寻常的官军,能把对方的脑浆都打出来。

  可一旦遇到了硬茬,便绝不会恋战。

  现在撤走,肯定是不安全的。

  等天黑一些,便可趁着夜色立即逃亡。

  当然,撤也得有一个撤的章法。

  “天色暗淡之后,寻几只羊,绑了……再找几个铜鼓,让这羊不停的在铜鼓上踢打,要让这鼓声敲起来。绝不可让城中之人以为我们撤走,免得他们追击。”

  “除此之外,再多点一些篝火,作势要攻城的样子,留下一部分弟兄,给他们一些马,让他们在城外喊杀,先让妇孺撤走,等妇孺走的差不多后,咱们再走不迟。”

  很显然,在这方面,张三儿是个有经验的人。

  毕竟他们破城和抢粮很有经验,可说起撤退,却也是经验丰富。

  虽然官府将流寇视为洪水猛兽,说他们如何没有人性。

  可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一群实在活不下去的农民,只是求活而已。

  张三儿安排妇孺先走,未必是他有多少仁慈之心,只是要带这么大的队伍,要有人跟从自己,就必须先善待妇孺,保证妇孺的安全,男人们才会安心。

  如若不然,连家小都保护不了,谁愿意跟你干?

  张三儿吩咐完了,随即便出了帐子,远远眺望着远处那城池的轮廓,不禁露出了可惜之色:“可惜,实在可惜啊……”

  他虽叹着可惜,但是绝不会拖泥带水。

  毕竟,这天下可破之城多不胜数,并不缺这么一个,而让自己去冒天大的风险,这就不值当了。

  天色渐渐暗淡之后,城外头开始发出了喊杀声,紧接着,许多的篝火点起来,自城楼上眺望,好像漫天的星辰。

  本是对城外的流寇不放在眼里的人,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起来。

  以至于烟花柳巷,也开始门可罗雀起来。

  起初的时候,人们轻蔑的骂该死的贼来了,便定要将他们杀干净。

  再到后来,人们小声议论流寇不会当真入城吧。

  而如今,听到了喊杀,越来越多人开始议论着闯军若是攻城,凭借城墙,可以坚守多久。

  毕竟歌舞升平久了,流寇们离得远还好,现如今,真的感觉越来越近,彼此的距离不过是一墙之隔,心中的信心也就慢慢的流失了。

  听到了喊杀之后,信王朱由检连忙召文武来见。

  外头隐隐的喊杀,让朱由检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

  许多文臣也开始变得有些慌张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圈,却是先问王文之:“子言,城防如何?”

  王文之下意识地先看一眼温体仁。

  温体仁一副落魄的样子,显然……他的良知好像在谴责自己。

  王文之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道:“殿下放心,将士们如今士气大振,都指望杀贼立功。”

  朱由检道:“如此甚好。”

  他欣慰地笑了笑,可随即,却又哭了:“孤王自幼读书,遍览古之贤王的事迹,无一不是节俭爱人,从而成王业。今日孤王就藩于此,不敢希图大位,只是祖宗基业,竟至这样的地步,若不奋发除贼,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今日孤王皆赖诸卿助朕,定要剿灭群贼,保全祖宗山河……”

  说到这里,朱由检哽咽,又开始啜泣起来。

  朱由检这一哭。

  许多人都不免触景生情,纷纷啜泣。

  那温体仁也忍不住流泪不止,连忙道:“殿下贤明,请殿下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文之只觉得有泪水要盈满自己的眼眶,深吸了一口气,不使泪水夺眶而出。

  哭过之后,朱由检抖擞精神:“孤王将此城,都托付给诸卿了,大家共同勠力,与乱臣贼子,一决雌雄。”

  众人纷纷称是,而后大家才各自散去忙活。

  温体仁便和王文之出了王府。

  王文之的眼里还含着泪,一步一回头,颇有几分不舍。

  温体仁便叹了口气道:“子言,你我要做罪人了。”

  王文之念及朱由检对自己的信任和好处,似有几分犹豫,忍不住道:“恩府,我们还开城门迎闯军吗?”

  温体仁又忍不住流泪下来,擦拭了眼泪,才道:“当然要迎,你没见那些人已经生畏了吗?你我不开门,其他人便开。就算今日这宫中的人不开,你下头的那些丘八,你能摸清楚他们的心思吗?子言啊,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你速去城门处准备吧。到了时候,便开城门,届时为师与你会合。”

  王文之不禁问:“恩府哪里去?”

  温体仁道:“当然是绣旗。”

  绣旗?

  王文之恍然大悟。

  对,要迎闯军入城,当然要换旗子……

  二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辞别。

  外头依旧还是喊杀如雷,紧接着,又传出了鼓声,那咚咚咚的鼓声,早已让人心生胆寒。

  温体仁急急忙忙地回了自家府邸,此时的温家里,女眷早已绣出了数十面大旗。

  温体仁对这旌旗格外的看重,甚至生怕有什么疏失,一面面的亲自检查。

  他的二儿子温侃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的凑了上来,站在父亲身边,看着那些旌旗,嬉皮笑脸地道:“父亲,这旗上为何绣闯将张的字样?”

  温体仁看了二儿子一眼,随即淡淡地道:“这张三儿,只知其姓,不知其真实姓名,本来为父是想绣闯王二字,但是又恐令张三儿将军僭越了闯王,因此只好以闯将代称……你注意瞧,闯将二字,用的是黑线,而这个‘张’字,老夫却用的乃是明黄丝线,你道这是为何?”

  温侃摇头表示不懂。

  温体仁便道:“流寇……不,闯军内部,咱们也不知其中的底细,所以,既然咱们不得不称张三儿为闯将,但是又恐唐突了他,若是此人一向不服闯王,早有他志,而我等却只称其为将,惹来他的不喜呢?”

  温侃恍然大悟地道:“所以用明黄针线,绣了他的姓氏,表示对其尊崇。”

  温体仁颔首点头:“正是此理,儿啊,待会儿,老夫来拟降表,你在旁看着,等降表写好,旗也挂好,你便随老夫一道去迎张三儿……规矩你要懂,千万不可得罪了张三儿,如若不然,咱们温家便要遭灭顶之灾了。”

  温侃讶异道:“儿子也去?”

  “你当然要去。”温体仁想了想道:“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降,这区区归德,能守几日?哎……当初就不该跟着信王来此。否则,何至于从贼呢?可既要从贼,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我父子,当然要一起去迎闯将入城,礼数定要周到。”

  顿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便又道:“还有,你请来的戏班子,里头可有姿容不错的女子吗?挑几个来,到时献给闯将。”

  温侃点头,连忙道:“儿子知道了。”

  当下,温体仁问了问时辰,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些时候,便连忙去了书斋,用心地写下了一份热情洋溢的降表。

  随即,又让人张罗着将旌旗预备好,挑选了温家的数十个亲信,便领着人,朝着城门处去。

  城门这里,王文之早已预备好了。

  军将之中,早有数十个心腹武官得到了消息,又各自挑选了一些士卒,守住了城门。

  原先约定好的时间还未到,外头的喊杀声却是渐渐的弱了。

  不过鼓声依旧如雷一般。

  这说明外头的张三儿等闯军,似乎早就准备好入城了,所以才懒得喊杀。

  温体仁在城楼处,深深地看了王文之一眼,认真地道:“子言,等到开了城门,你与老夫一道出城。我等迎了闯将……到时再做定夺。”

  王文之朝温体仁行了个礼:“恩府……”

  他显得有些激动,浑身都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未来是什么前程,谁也不知,只是你我师生二人,只怕要祸福与共了。”

  温体仁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动容地道:“虽不能同生,却可同死,福祸与共。”

  “预备着,准备将旗子换下来吧。”

  “这么早?”

  温体仁点头道:“时候也快了,此时不换,更待何时呢?这里的军将,都是你的心腹,我们守住了城门,就算有人想来阻止,只要城门一开,外头瞬时千百闯军进来,谁敢造次?有张三儿将军在,没有妨碍的。”

  王文之点点头。

  这城中其实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了。

  于是王文之朝一个军将使了个眼色。

  没一会,城楼上的旗帜便替换了下来。

  “时候快到了,开城门!”

  温体仁说着,吩咐了一声,随即走到了城楼下的门洞前。

  等城门张开,他便急速地走出了门洞。

  只见外头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的篝火还发出亮光。

  温体仁却并不在乎这些,而是噗通一下,便跪在了门洞的一侧,深深地低下头颅,摆出五体投地的模样。

  他的儿子温侃便也有样学样地随着他跪下。

  王文之则带着军将,跪于对面的道旁。

  第三百四十三章 罪臣万死

  浩浩荡荡的銮驾已接近归德了。

  大家多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早就疲惫不堪,终于看到归德遥遥在望,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不再进乘舆,而是换上了一匹马。

  百官们此番不能坐轿,也只好气喘吁吁地坐在马上,尾随着天启皇帝。

  就在傍晚的时候,已经有斥候回来禀告,流寇已经退走。

  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至少让天启皇帝松了口气。

  百官们也都高兴起来,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了一些,一时之间谈兴极浓。

  张静一混杂在百官之中,便看那刘鸿训喜笑颜开的样子,对人道:“看来……流寇已被王文之击退了,妙极,妙极。”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有人道:“难怪在杞县见不着王文之,想来这王文之得知归德有流寇,因而率军而返。”

  “这样便解释得通了,王文之此人,好歹也是进士,当初在做御史的时候,也是有铁胆之人。”说话的人声音渐渐放低:“听说,他还骂过魏忠贤。”

  “呀……”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区区流寇,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信王殿下……又立了一功。”

  听着这些阴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张静一想呕吐。

  为了身心健康着想,张静一便拍马快行,追上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骑马到了自己的身边,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笑着道:“怎么,是不是听了什么怪话?”

  张静一便惊讶地道:“陛下真是料事如神。”

  “朕听的可比你多。”天启皇帝道:“这还是人前说的话呢,私下里,根据厂卫的密奏,说的话更难听,所以朕厌烦了他们,可朕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历朝历代的那些皇帝,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说着,天启皇帝显得很无奈的样子,又接着道:“朕当初,也试着让魏伴伴收拾了一批,可朕不能将人都杀尽了,毕竟这天下还是离不开这些人啊,朕不用这些人,难道用流寇吗?”

  说到此处,在月色之下,天启皇帝显出了几分落寞。

  张静一抿了抿嘴,识趣地没有再吭声。

  继续前行,远处开始隐隐传来鼓声。

  天启皇帝也看到了远处的城池,远远的,可见城楼上摇曳的灯笼发出的微光。

  天启皇帝继续道:“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这归德的城门已开了,有里头的文臣武将出来,显然是来迎驾的,张卿,跋涉了一路,总算到了地头,正好可以歇一歇,朕呢,也与信王许久不见,哎……他终究太年轻,朕不放心他。”

  他说着,低头,显然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

  天启皇帝有一种说不清的固执,他的养母害死了他的生母,本该是滔天的仇恨,得知了真相的天启皇帝,原也想处死养母西李太妃,可这西李太妃在他面前一哭,他便心又软了,而后这位西礼太妃还是做着她的太妃。

  信王也是如此,这信王做的事,在任何一个皇帝面前,都足够死几次了,即便不死,那也是得圈禁起来,日夜提防。

  可天启皇帝心里,却还是有一些牵挂,他之所以低头不语,显然也是因为自知这样不好。他是天子,天子不该有平常人该有的情理和心软。

  “走吧。”天启皇帝招呼道:“随朕先行入城去。”

  张静一倒是谨慎地道:“陛下,小心,还是先让一队人马先行……”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意地道:“怕个什么,这是朕兄弟信王的藩地,贼子已撤走,他们都在城门处迎候,谁敢如何。你只带上数十个生员,随朕先行一步就是。”

  ……

  此时,归德城内,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消息已经传开了。

  在一处府邸里,有人哭爹喊娘一般大叫着:“老爷,老爷……”

  随即,一个仆役冲进了后宅的某处厢房。

  老爷正在做羞羞的事。

  此时愣住了。

  “……”

  短暂的沉默之后。

  老爷给妇人裹好了被褥,这才和衣下榻。

  “何事?”

  “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这老爷显然心里震怒,怒视着这个没有规矩的下人。

  斯文扫地!

  这下人惨白着脸,却是结结巴巴地道:“温长史,还有那王监军,他们……他们献了城门,要迎流寇入城了。城楼上的旗子都换了……”

  这老爷一听,顿觉得天旋地转,口里想大骂,可而后……却是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又捶胸跌足的模样:“温体仁误国,温体仁误国啊。”

  “老爷,我们快走吧,流寇就要入城了。”

  此时,老爷不哭了,却是打了个激灵。

  是啊。

  流寇要入城了。

  这流寇的凶残,谁人不知?

  “这些流寇……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啊,老爷……”

  啪……

  一个耳光打下来。

  老爷大怒,这一个耳光打的下人打了个趔趄,老爷气咻咻地道:“什么流寇,你这畜生,这是闯军,是闯军,闯军入城,你慌张什么……”

  说罢,又骂骂咧咧着:“取衣来。”

  下人给他取来挂在床榻边的衣衫,伺候他穿衣。

  老爷随即道:“备轿,备轿,去城门,去城门!迎闯军入城。温体仁……这狗东西……”

  ……

  也有宅院里。

  有人已是大哭了一场。

  而后,在厅里挂起了白绫。

  嚎啕大哭之后,便慢慢地踩在了白绫下的木凳上。

  白绫正悬挂在房梁上,而站在凳上的人,眼里露出了绝望之色。

  “信王殿下,臣……臣今日死节也。”

  喃喃说话的人,叫李祐,李祐只是一个举人,听闻信王就藩,立即相约人来投靠,在信王府,他的官职并不高,只负责文移的工作。

  此时,听闻城破在即,想到信王的悲惨下场,于是……他哭了。

  大哭一场之后,便哆哆嗦嗦的悬了白绫,口里一面骂着温体仁和王文之。

  他将脑袋,探进了白绫之中。

  正待要踢掉凳子,可无论如何也不舍。

  于是,又将脑袋从白绫里移出来。

  最后痛下决心,便又将脑袋伸进去。

  如此反复三四次。

  竟是流着眼泪下了凳子,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一群仆役担心地躬身站着。

  李祐痛哭道:“千古艰难惟一死,罢罢罢……去城楼,去城楼……”

  从城内四面八方,汇聚了许多的轿子。

  最后,落下轿的人,见此时城门处还是空荡荡的,都不免松了口气。

  他们唯恐此时闯军已进入了城,自己迎接迟了。

  此时,心里都不免有几分庆幸及时赶了过来。

  紧接着,在温体仁和王文之等人的身后,许多人默默地走了过去,也没有说什么,直挺挺的便跪下。

  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每一个人都沮丧着脸,此时心里想的却是,若是那闯将张三儿来,该说点什么?

  “将军美名,如雷贯耳,学生人等有失远迎?”

  亦或者是:“将军仁厚,学生人等早已闻之,今天下纷乱,将军不出,奈天下苍生何,学生人等,甘愿供将军驱策,以平天下?”

  温体仁则感受到,自己身边跪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没有抬头起来。

  面对凶神恶煞的闯将,还是表现得恭顺些为好。

  而其他人,大抵也是这个心思,虽然他们当初在朝为官的时候,劝谏和仗义执言起来,是一个个底气十足的。

  只是他们也不傻,骂皇帝和规劝信王是一回事,大明自有制度,除非彻底将皇帝惹急了,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面对杀人如麻的闯将,显然就不一样了,人家是真的敢将你的脑袋剁下来,做成酒器来饮酒,亦或者将你脑袋当做蹴鞠的。

  因此这城门处,跪了乌压压一片的文武、士绅、读书人们,此时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恃才傲物。

  一个个都垂着头,跪得结结实实的,甚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哒哒哒……

  哒哒哒……

  远处……终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听到这响动,许多人的心都似是要跳出来了。

  正主来了。

  今夜到底是生是死,就看此时了。

  不过城门处,依旧还是落针可闻,安静得可怕。

  大家大气不敢出。

  而温体仁已默默地取出了降书,这降书是他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文采斐然,当然,为了照顾闯将的文化水平,温体仁有意识的下降了一些阅读的难度,尽量使自己的文词平白。

  而这……自然是温体仁的杀手锏。

  那马蹄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是数十匹的快马。

  终于……

  有一匹马的四蹄徐徐穿过了温体仁面前。

  温体仁见了这四蹄,却不敢抬头去看马上的人。

  一方面,仰着脸去看实在费劲,二来,这很不礼貌。

  因而,看见了马蹄,温体仁便叩首,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显得恭敬无比,而后提高了声音道:“罪臣温体仁……恭迎张将军,张将军率义师来此,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归德城上下,如时雨降,民大悦,罪臣人等,更是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第三百四十四章 罪臣请杀朱由检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

  听到这番话,顿时一头雾水。

  张将军……

  他身边倒是有一个姓张的,只是……

  然后天启皇帝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眼睛都直了。

  因为自己确实姓张,这肯定没有什么疑义的。

  可问题的关键是……我特么的吊民伐罪,替天行道?

  我张静一是这样的人?

  我要有这个胆子,我也不会跟你们这种人厮混啊。

  转瞬之间,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天启皇帝显然觉得不对劲。

  什么吊民伐罪,什么替天行道,还有自称为罪臣……

  这分明是有什么鬼。

  而此时,后头孙承宗等人,也骑马尾随而来。

  他们终究觉得只让陛下和张静一走在前头,心里有些不放心,所以加紧追了上来。

  黄立极和孙承宗,还有那百官也稀稀拉拉的来了一些。

  礼部尚书刘鸿训也在其中。

  他们见这归德府的文臣武将都跪在此,匍匐在地,个个都垂着脑袋,也分不清相貌,毕竟天色暗淡,因而觉得有些诡异。

  只是……

  这么多人跪在这里,信王殿下呢?

  为何信王殿下没有来迎驾?

  大家都没有吭声,只是目光不明地在地上的这些人里穿梭。

  这一下子,城门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只是这沉默,却令地上的温体仁和王文之等人,心里惶恐了起来。

  怎么张将军不理人啊。

  可这么多的马匹,就在他们的眼前。

  昏昏暗暗的,似是来了许多人,温体仁为了‘礼貌’,更不敢抬头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心里头,自是怀有不安和恐惧的。

  怎么?

  为何张将军还不回应?

  莫非对方根本不姓张,因而恼怒?

  是啦,这些当初做贼的人,为了防止官府知道他们的底细,听闻都有诨号,这张三儿,未必就姓张。

  不得了了,此等人最是睚眦必报的,只怕此时心里已是大为不悦。

  除此之外,他定是恼恨他们说话文绉绉的吧。

  温体仁越想越觉得失策,便更为惶恐不安起来,于是忙道:“大王……臣等今献上归德,以资大王宏图霸业!”

  这样说……会不会好一些?

  他声音有些颤抖。

  因而,等他声音落下。

  他的儿子温侃便更干脆了,温侃是戏看多了的,你说爹也真是,跟这做贼的,也这般说话温婉。

  温侃便匍匐在地上,保持五体投地的姿态,清了清嗓子,高呼道:“大王横扫河南,所过之处,无不制胜,大王万岁!”

  跪在对面的王文之,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听温侃一喊大王万岁,便也立即道:“大王万岁。”

  这些读书人和士绅们,个个跪地,便也跟着附和道:“万岁!”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瞪大着眼睛,像是见了鬼似的。

  尤其是在这昏昏暗暗的场景里,前头是幽森的门洞,夜雾升腾而起,这边竟有人喊大王,可大王之后又呼万岁。

  卧槽,听着就觉得古怪啊。

  以至于天启皇帝座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马主人的忧虑,竟开始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尘土。

  温体仁的脑袋,几乎贴着地面,这马蹄一刨,尘土便洒在他的脸上。

  可他此时显然顾不上这个了,只觉得这些贼,实在是难伺候。

  可越是难伺候,他骤然觉得贼子难测,心里更为惶恐。

  天启皇帝急道:“朱由检在何处?”

  是啊,自己的兄弟呢?

  一听朱由检……

  温体仁则是松了口气。

  想不到这贼,竟还知信王殿下的名讳。

  不过这些贼子,直呼其名,可见他们对信王殿下,是恨之入骨的。

  听闻贼子们但凡拿住了朱明的宗室,便个个咬牙切齿,往往大加杀戮。

  一想到信王殿下,温体仁的心里便略有几分惭愧,不过很快,这惭愧就被邀功请赏的心态所取代。

  他立即强颜欢笑的样子,道:“朱由检此獠,平日里荒淫无度,可谓是十恶不赦,此獠竟还妄图抗拒义师,抵挡大王,罪臣人等,岂敢与他为伍?这朱由检,现在就在城中,罪臣人等急着来迎大王,暂时顾不得这朱由检,只是此时,此獠已是众叛亲离,身边的护卫,至多三五十人,大王驱义师而至,不消片刻,便可斩杀此獠,罪臣人等,愿为大王引路,这便斩杀朱由检,为天下的百姓报仇雪恨!”

  温体仁开了这个话匣子。

  一下子的,这跪在地上,乌压压的文臣武将和读书人便哗然了。

  大家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邀功的机会。

  王文之也忙不迭地道:“朱由检该死!”

  马上的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却是听的一愣一愣的。

  王文之又道:“朱由检自从就藩,便奢靡无度,欺压百姓,甚至强抢民女,归德百姓,苦不堪言,幸得义师来此,如若不然,罪臣人等,还要受他胁迫。”

  又有人道:“朱由检狗不如,每日在王府,吃三百斤肉,将丝绸铺于地,夜御九十九女。”

  当然,虽有人大声控诉。

  可还是有一些人,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毕竟……有人是为了邀功。

  有人则只是乞活。

  此时,天启皇帝是震惊了。

  这时,若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便是傻瓜了。

  这些人……显然是将他这个突然出现的皇帝,当做了外头的流寇。

  张静一也震惊了,他两世为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却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黄立极更是骇然地与孙承宗面面相觑。

  孙承宗算是见过世面的,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至于这随行的百官,一个个骇然的样子。

  刘鸿训已认出了跪在地上的温体仁,更是瞠目结舌,他万万料不到,温体仁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风骨呢?

  此时,已经明白怎么回事的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

  他脑子嗡嗡的响,他那兄弟,居然就这样被这些人……卖了……

  “这城门,是谁开的?”

  天启皇帝眼厉声询问,看着地上的这些人,目光越发的冷。

  温体仁其实也觉得奇怪,有点不太符合常理发展呀,怎么这大王还不赶紧让他起来,然后上演一段礼贤下士的戏码啊。

  此时是夜里,地上凉,他已匍匐在地了半天,已觉得身子有些僵硬了。

  现在听马上的人问他城门是谁开的。

  对面的王文之便立即道:“是罪臣开的。”

  温体仁立即也跟着道:“罪臣也开了。”

  也有不少人……似乎想要邀功,连忙纷纷道:“罪臣早想开了,被温公和王监军抢了先。”

  天启皇帝:“……”

  说实话,天启皇帝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真有些始料不及。

  而跪在温体仁,决定趁热打铁。

  他又道:“大王,罪臣绞尽脑汁,写下了一份降表,还请大王过目。”

  说罢,忙是将降表拿了出来。

  而后,双手高高地将降表拱起来,顶在自己的脑袋上头。

  还有降表……

  天启皇帝此时,已翻身下马。

  一把将这降表了抢过去。

  将降表打开,借着微弱的灯光,模糊地认着里头的字。

  天启皇帝开口念道:“罪臣温体仁,本为布衣,幸中科举,忝为大臣,朝中目睹朱明诸般丑恶,豺狼盈朝,朽木做官,朱明皇帝朱由校,其弟朱由检二人,更不堪为人子也,残害百姓,敲骨吸髓,凌虐百姓,无所不用其极。今臣奉昏君朱由校之命,辅佐信王朱由检。朱由检此獠,与其兄朱由校一丘之貉也……”

  念到这里……天启皇帝居然来了兴致。

  弹劾他的奏疏不少,但是骂得这么狠的,却是凤毛麟角。

  然后天启皇帝回头看向百官。

  百官已个个羞愧难当,竟个个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索性高声道:“罪臣从朱由检等贼,心中羞愤,实是不忍见朱由检纵容将校、宦官残害百姓。今张将军举大义,而百姓云集,此王者之师,所过之处,天下莫不影从,罪臣闻之大喜,特来投效。罪臣从孽,为朱由检同党,但念张将军念罪臣有悔过之心,且念罪臣中外骨肉二百余人,高堂有亲,七十非远……”

  张静一在旁听着,禁不住笑了。

  卧槽……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见到了贼,肯定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说一句我上有七十老母……可人家就不一样了,用的却是高堂有亲,七十非远这样的词儿。

  分明是同样的意思,可一个文雅,一个粗鄙,天上地下啊!

  见张静一笑,天启皇帝也绷不住了,将降表啪嗒一下合上,道:“中外骨肉两百余人,这倒是不少啊。”

  张静一道:“陛下,温体仁人等,看来已是闯贼了,这便是明证。”

  一听陛下,又听闯贼二字。

  温体仁糊涂了。

  怎么还有人自称是贼的?

  于是他面带尴尬地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位‘大王’,借着模糊的灯影,他细细一看。

  骤然之间,温体仁已是魂飞魄散。

  颤抖着声音叫道:“陛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是真的皇帝

  跪在这里的许多人。

  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认得天启皇帝的。

  天启皇帝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什么人都能有机会见到?

  却也有一小撮人。

  比如温体仁,作为当初的礼部侍郎,每年都能见上皇帝几次。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为了表示敬意,都是不敢随意直面君王的。

  这时,他抬头,却认出了天启皇帝。

  于是失声叫出了一句陛下。

  此时的温体仁如遭雷击,整个人已彻底懵了,他本是匍匐在地,方才抬头看见了天启皇帝时,顿觉得窒息。

  而后,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毫无生气的瘫坐在地,眼里的瞳孔不断的收缩,似见了鬼似的。

  其实……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做梦,是错觉。

  而后,他却看到了诸多的老‘熟人’。

  张静一……

  黄立极……

  孙承宗……

  这一个个熟悉鲜明的面孔,都在提醒着他,站在他跟前的,就是当今陛下。

  可……陛下怎么会来了归德?

  完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发现嗓子好像一下子哑了似的。

  倒是另一边,那些匍匐在地的人听到了陛下二字,一时之间却是无所适从。

  而后,大家纷纷忍不住在心里痛骂,温体仁你这老狗,好家伙,你这就急着要从龙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眼下这个张将军……起初是流寇,后来变成了闯将,再后来,大家发现称呼张将军,人家却是理都不理,于是又改称为了大王。

  现如今,这温体仁倒是够狠的,将人直接称为陛下了。

  这岂不是还要拥戴人家称帝?

  大家觉得很荒唐,太快了……就算是拥戴称帝,要做从龙功臣,那也该有个程序……

  比如劝进、辞让、再劝进,二辞,继续带着更多的士民百姓劝进,最后勉强接受。

  这温体仁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啊。

  不过投降这等事,其实也是内卷的。

  慢人一步,将来真要是人家能做皇帝的一天,自己的资历就少了。

  反正现在大家都降了,此时怎么能让温体仁专美于前?

  王文之的反应最快,他在另一边道:“对对对,陛下万岁,陛下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今武定朱明祸乱,他日定能文致太平。天下的臣民百姓,无不敬仰,盼陛下,如盼父母也……”

  他说到了动情之处,泪洒泥地,仿佛很激动一般,继续激动地道:“恳请陛下顺应天命,于这归德称帝,以敬德保民,如此……臣等归德上下军民,定当奔走相告,无不沐浴陛下洪恩,到时再发一师,征讨朱明,这朱明上下腐朽不堪,只需陛下临门一脚,自当土崩瓦解。”

  说出这番话后,王文之暗暗松了口气。

  他实在佩服恩师,这就是所谓的趁热打铁,以后的事管他呢,眼看着大明气度都尽了,河南和关中都大乱,辽东也已溃败,倒不如索性拥戴新主。

  至于这什么张三儿……虽是个该死的流寇出身,可又如何?有我等辅助,还怕大业不成?

  其他人听了,心里只骂温体仁和王文之无耻。

  投降你们跑的最快。

  劝进你们也跑的最快。

  招呼都不打,好处都让你们占了。

  于是便有人稀稀拉拉道:“恳请万岁登基!”

  “万岁!”

  天启皇帝彻底的震惊了。

  方才他念这降表的时候,还是抱着讽刺和调侃的心态。

  心说这些人真会玩,投降那流寇,还这么有板有眼。

  可现在……天启皇帝笑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心凉。

  这一点都不好笑。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转,看向那王文之,道:“你是何人?”

  王文之只埋着头,看着一双脚朝自己走来,此时他的内心既激动,又有几分恐惧,于是他期期艾艾地道:“罪臣……罪臣……王文之。”

  居然是王文之……

  后头的百官们顿时哗然了。

  这王文之……竟是个反贼?

  刘鸿训等人,一个个脸色惨然。

  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次次的大捷。

  结果……打了一路的胜仗,赢的居然跑到这儿来迎贼了?

  天启皇帝冷声道:“就是那个,一路痛击流寇的王文之?”

  天启皇帝对这个人很有印象。

  王文之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痛击流寇?

  这不是讽刺他吗?

  难道他的文告,便连这位张将军竟也已知道了?

  这下……完了!

  到时莫不会寻他报仇吧?

  于是,王文之立即嚎叫道:“将军,不,大王,不,万岁,万岁……罪臣万死啊,罪臣手里,可是一滴流寇,不,一滴流民的血都没沾上啊,罪臣这些……都是骗人的,所谓的捷报,其实都是糊弄那朝中的昏君和奸臣,糊弄朱由校那个狗皇帝的……”

  听到狗皇帝的时候……天启皇帝已要窒息了。

  张静一也懵了,说实话,狗皇帝三个字,张静一最多有时候在心里骂骂,但是似王文之这样当面骂出来的,张静一便不由得佩服王文之的勇气了。

  王文之却浑然不觉,此时只急于辩解,继续将头埋下,惶恐地继续道:“朱由校那狗皇帝,便如瞎子聋子一般,哪里能分得清什么真假。而至于那朝中的百官,个个都愚笨如猪一般,更是不知好歹。”

  刘鸿训:“……”

  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着,平日里,大家都在为你王文之叫好,哪里想到……你这厮竟然……

  此时,王文之痛哭流涕地接着道:“罪臣领兵在外头,哪里敢剿贼,哪里敢剿万岁这些天兵天将?不过是先入城中,寻一些不肯从将军的百姓出来,砍了他们的脑袋,然后送来归德,以此来冒一些功绩而已。万岁若是不信,可以问罪臣的部下,这些事,罪臣的部下统统都知道。罪臣真是冤死啦……千古奇冤!万岁不信?万岁若是不信,罪臣……罪臣,对,对,万岁可以问我恩师温体仁,这事……我的恩师知道,他是信王长史,所有的内情都是知道的。”

  跪在对面的温体仁听了,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想的是……傻瓜,你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温体仁人已彻底地瘫下。

  天启皇帝脸色已是煞白。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无耻到了这般的地步,他脸上逐渐变得阴沉至极,口里道:“你的意思是,你杀良冒功?”

  王文之只听对方语气之中,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便更惶恐:“朱明狗贼,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罪臣早有弃暗投明,改弦更张之意。固然罪臣所为,对朱明而言,自是杀良冒功,可对万岁您……却也算是一桩功绩啊,万岁您率义师奋起,罪臣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天启皇帝瞪着眼睛,真是气的觉得自己要昏头了。

  流寇一来,他们就立即献城。

  见了流寇,竟连劝进的话都说得出口。

  更可笑的是,他那的兄弟朱由检如此信任他们,他们竟是杀良冒功,隔三岔五上捷报。

  “你们……还配做人吗?”天启皇帝已是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厉声道:“畜生,畜生,畜生!”

  连骂三句畜生。

  却已将这城外乌压压的跪着的人,统统吓了一跳。

  天启皇帝气的脸都红了,两手发抖:“天下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才会到这样的地步,平日里到处宣讲仁义,高谈阔论,到了如今……却个个恬不知耻的投贼,你们平日里的仗义执言呢?你们平日里,不是大讲忠义吗?朕……朕……”

  天启皇帝禁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有点疼。

  其实天启皇帝早知这些家伙不是好东西。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可当初对这些人的印象,不过是迂腐、虚伪而已。

  原以为他们只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可现在才知道……这些人哪里迂腐了?投奔新主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无耻之尤。

  天启皇帝道:“尔这样的人,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恕罪!”

  王文之心里一咯噔。

  这个时候,他开始有点回过味来。

  不对呀,我坑的是朱明,你气什么?

  而且……我等拱手来降,你不该欢迎一下吗?

  好歹也做一个表率,只有将我等来降的人给与一些客气,将来才会有更多人拱手而降啊。

  怎么……你却是站着朱明那边说话?

  另一边……

  终于有人怒道:“快别说了啊,别说了啊……”

  这是温体仁的声音。

  显然温体仁已吓晕过去,然后又被气活过来,温体仁嘶声道:“这是当今陛下,是大明天子,不是什么流寇,也不是什么闯将,是我大明皇帝啊……”

  这一番话,却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这跪了一地的人,纷纷抬头。

  很多人是不认得天启皇帝的。

  可是……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服色,他们却是认得出来的。

  还真是……

  王文之:“……”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千刀万剐

  大明皇帝……

  一下子,跪在城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跪在里头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想着赶紧开溜了。

  只是他们刚刚想要猫着身站起来。

  天启皇帝就立马大喝道:“谁动一下,立即千刀万剐!”

  一句千刀万剐。

  让所有人都窒息了。

  王文之更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他努力地张大着眼睛,看着这浩浩荡荡的君臣。

  下意识的……

  王文之立即一个耳光啪嗒打在自己的脸上。

  而后……哭了。

  这一次是真的哭了。

  方才他哽咽劝进,还有几分演绎的成分。

  可如今……

  他嚎啕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臣……”

  天启皇帝看着他,目光如冰锋一般,口里冷笑道:“你什么?”

  “臣……冤枉啊……”他痛哭流涕:“臣……”

  天启皇帝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却是笑得越发的冷:“噢,原来朕冤枉了你,朕还没有治你的罪呢,就已经开始冤枉你了?不过……也有道理,朕是瞎子和聋子嘛……至于……其他人……”

  天启皇帝点了点身后,手指的方向直指刘鸿训。

  刘鸿训急了,忙侧身避让。

  可天启皇帝的手指头,就好像制导导弹似的,又自动指住刘鸿训:“朕这狗皇帝的身边,不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狗官吗?他们也都是瞎子和聋子。如若不然,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在此狂吠。”

  王文之整个人萎靡下来,哭泣道:“臣等……是实在没有办法啊,那流寇攻的急,臣等只好暂时委身为贼,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幸赖陛下圣明,及时赶到,咱们归德府有救了……”

  天启皇帝无尽嘲讽地道:“你说的哪一个陛下?”

  王文之打了个寒颤,却忙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

  王文之还想再说。

  天启皇帝却在此时猛地收起了笑声,只一瞬间,脸上尽显怒色,随即一脚将王文之踹翻在地。

  这一踹,带着浓烈的怒火,下脚极重。

  这一脚,直中王文之的肋骨,这肋骨似要折了,王文之哀嚎一声。

  天启皇帝怒骂道:“狗东西,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的话,你也配说吗?你们这些人……哪一个配说这样的话?今日……你们既已从贼,这很好,朕今日带兵前来,就是来剿流寇的。没曾想,刚来这里,便见了这么多的流寇,这些都是抓了现形,一个冤枉的都没有,贼首就是温体仁和这王文之……来人啊……”

  说着,天启皇帝指着刘鸿训道:“刘卿家,你是礼部尚书,你来说说看,他们是不是流寇?”

  刘鸿训一时懵了。

  为何偏叫我?

  他虽然恨铁不成钢,觉得温体仁和王文之虽然不争气,可却觉得,说人家是流寇……这会不会有点过了?

  此时陛下问到,此情此景,他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只有唯一的选择?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算是。”

  “什么叫算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天启皇帝怒喝道。

  天启皇帝此时是起到了极点。

  刘鸿训此时也不免害怕盛怒中的天启皇帝,于是连忙点头:“是。”

  “那么朝廷该怎么对付流寇呢?”天启皇帝气势汹汹道。

  刘鸿训苦笑着道:“处斩!”

  一听处斩二字,温体仁和王文之便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们投降流寇,本就是为了活着,要留着有用之身,毕竟自己的身子又不是那些寻常的刁民和丘八们可比。

  现在……竟还是没摆脱被杀的命运。

  温体仁和王文之,以及那些士绅、读书人们,纷纷叩首道:“饶命,饶命啊,罪臣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恳请陛下开恩哪,陛下……”

  在这夜深人静的城门口,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铁石心肠,他只死死的盯着刘鸿训:“谋逆大罪,竟然只是处斩吗?难道不该是抄家灭族?”

  这一下子……

  那些求饶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呼吸一般,一个个不嚎叫了。

  丢了性命……突然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好事。

  一想到族灭,他们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启皇帝又道:“而且这首犯,朕看不只是要抄家灭族,还要将其处以极刑,要千刀万剐,只有如此,才可震慑流寇,狗官,你说对不对?”

  刘鸿训听陛下骂他狗官,一下子肾上腺素便开始飙升,皇帝叫人狗官,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他好歹也是礼部尚书,被这样骂……

  可天启皇帝却是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刘鸿训极聪明,他知道自己质问皇帝的话,皇帝一定会说,这又不是朕说的,这是王文之这些人说的,于朕何干?

  而刘鸿训若是想反驳,只能说,他们还骂了你狗皇帝呢,你这狗皇帝。

  当然……刘鸿训不敢骂。

  所以,他只能吞了吞吐沫,极艰难地道:“陛下……他们虽是犯了滔天大罪,可毕竟……犯法的只是他们一人,何必要祸及家人呢?他们终究是士大夫,恳请陛下,留他们一个体面吧。臣忝为礼部尚书,并不掌管刑名,因此臣以为,陛下应该此时展现仁厚的一面,如此……天下人知道,这才会对陛下钦佩不已!”

  “至于这些人的族人,他们若知陛下如此的宽厚,也一定会仰受陛下恩德,感激涕零。”

  大抵的意思是,刑不上大夫。

  不能随意开了先例,否则的话,随意滥杀,这残暴之名也就背上了。

  天启皇帝本就盛怒之中,此时这火气……

  却在此时,张静一在旁提醒道:“陛下……信王……”

  一听信王二字,天启皇帝陡然想到了什么,这些人,自然谁也跑不掉,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信王要紧。

  于是,天启皇帝厉声道:“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朕拿下拘押着,先随朕入城,再行定夺。”

  刘鸿训松了口气,接下来,可能就有缓颊的余地了。今日他这番顶着陛下的压力,劝说陛下要宽仁,一定会让他在士林之中留下美名,甚至可能名垂青史。

  一干生员,早已不客气了,统统涌了出来,将这城门前的数百个文武和士绅、读书人统统拿下。

  天启皇帝则急匆匆地带着百官入城。

  穿过了门洞,走了不远,便见这城中已是张灯结彩。

  天启皇帝忍不住诧异,这个时候……怎么好像过年一样?

  却见这城内,有公子哥模样的许多人,早已带着自己的家丁出来,也有不少没有资格跟随到城门去的读书人,以及一些藩王府里的低下官吏。

  他们一个个强颜欢笑的样子,提了许多灯火出来,又将街道两旁也修葺了一番。

  为首的那个公子哥,手里摇着扇子,正是温体仁的三儿子温佶。

  这温佶此时神采飞扬,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指使着其他府里的子弟们道:“待会儿义军进来,大家都要笑,得高兴一点,不能愁眉苦脸,如若不然,惹怒了义军,到时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都要学我这般,我爹和二哥,都已去城门处迎义军大驾啦,可咱们也不能落下,要教义军知道,我等倾慕义军久矣……都笑起来,笑起来。”

  大家心里都是惴惴不安。

  流寇……不,义军入城,谁也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可家里有这么多的亲眷呢,而且还有这么多的钱粮。

  得保住才成啊。

  此时不赶紧迎义军,还等什么时候?

  众人一个个露出喜悦的样子,其实他们都是各家的亲眷,此时大家都打出了恭迎义军入城的牌子,又或者上书,张将军爱民如子之类的话。

  反正……怎么捧怎么来。

  却也有几个平民,是真心支持义军的,这些都是平日在这归德府里,被温体仁家里的几个儿子,或是其他士绅们欺负得狠了,听闻义军来,竟也凑上来。

  这一下子,温佶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混了进来,顿时勃然大怒,手指着这些人道:“这是谁家的家奴?”

  身旁的随从便立即道:“公子,这怕是城里的流民。”

  温佶大怒,匆匆走上前去,拉住了一个流民,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盛气凌人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也配迎义军。”

  那几个流民和乞丐早已吓得跑了,被打的那个,叫了一声饶,便也跑去了巷尾。

  温佶随即得意洋洋,又招呼其他的士人和各家的公子哥:“都听好了,待会儿要跪好,如若不然,义军爷爷发怒,要侵门踏户,破家的,还有……预备好的几个女子,准备好了吗?张三儿将军今夜辛苦,要给他解解乏……”

  众人轰然应诺。

  此时,正远远看到,街道的尽头,有浩浩荡荡的人马已朝这里来。

  早有仆役大呼:“公子,公子……来了,来了……”

  于是温佶二话不说,纳头便先拜倒在地,口里高呼:“草民人等,恭迎大王入城……”

  后头的人便都跪了一地,纷纷高呼道:“恭迎大王入城!”

  第三百四十七章 灭族

  温佶等人跪下,远远便朝着黑暗之中的人叩首。

  虽是张了灯,可此时夜里夜雾弥漫。

  天启皇帝徐徐打马而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天启皇帝都惊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说实话……

  天启皇帝虽也从史书之中看过一些乞降的片段。

  可大多只是寥寥几语而已。

  今日算是深刻领会到了。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问:“你又是谁?”

  这温佶立即道:“草民温佶。”

  “温佶?你与温体仁是什么关系?”天启皇帝觉得这人极可能是温体仁家的人。

  “草民正是他的幼子。草民久慕将军恩德,家父去迎将军,草民在此,携家中亲眷,在此迎候。”温佶喜滋滋地道。

  天启皇帝:“……”

  另一边,似也有人想要邀功,立即道:“学生姓杨,名芳,本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此后因与皇帝不和,心知明廷败象已露,因此携家来此寄居,学生也早已仰慕将军久矣。”

  “学生王正尔,家父王讳文之……”

  众人你一语我一句。

  天启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随即手持着马鞭,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口里却道:“刘卿家你来……”

  那刘鸿训在后头跟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听了天启皇帝的呼唤,便只好苦笑着上前。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刘卿家……你说祸不及家人,乞降的只是温体仁之辈,可你现在看看罢,朕能不祸及家人吗?王文之冒功,得了好处,这好处是不是他家人享用?温体仁投贼,若是也得了贼子的封赏,又是不是一家人享用?从贼的是一人吗?这不对,从贼的本就是一家人,你却和朕说什么祸不及家人。现在你看看……这些都是从贼的……且这些人……哪一个没受国恩?反观这寻常的百姓,朕在此,却没见一人。”

  刘鸿训面色羞红,竟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又怒骂道:“天下太平,这些人得好处,占有这么多的田地,家里这么多的女婢,不肯缴纳税赋,牟取官位。天下大乱时,乞降的也是这些人。可寻常百姓……何在呢?这世上可有什么都能吃干榨净都的好事吗?来人……将这些贼子,也统统给朕拿下。”

  刘鸿训便拜倒在地,他其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从自己满腹的学识里,挑拣出一些典故来。

  天启皇帝却冷厉地道:“朕实说了吧,寻常百姓若是投贼,朕倒无话可说,他们食不饱,衣不蔽体,活不下去了,投贼又何妨?可这些受了我大明恩惠之人,却还想改换门庭,朕怎么能成他们的好事呢?这些个……可都是你们在朝堂之中自吹自擂的所谓的贤人,还虚夸什么众正盈朝,朕倒来问问刘卿家,他们盈的是哪一个朝廷,是闯王的朝廷,还是朕的?”

  “陛下……”刘鸿训只好叩首,道:“臣……臣……”

  “你们算什么臣。”天启皇帝气愤难平地怒骂道:“你们不过是太平天下时的狗官,每日清谈,贪赃不法,吃着民脂民膏,欺压着良善百姓。等到天下大乱时,你们便又从狗官变成了贼,但凡是什么贼寇,能给你们一口吃的,你们便能摇着尾巴上前去!一群恬不知耻的东西,无耻之尤,还说什么众正,读过什么狗屁书,敢问是哪一本书教你们这般厚颜无耻的?”

  刘鸿训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只能连声说是。

  后头的百官们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人敢去触霉头了。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这些贼子,都给朕拿下,一个都别想活!他们的家,都给朕全抄了!”

  “陛下……”这一路看的眼花缭乱的张静一,此时终于开口了。

  抄家这等事,怎么能少得了张静一呢?

  毕竟是专业人士嘛!

  上一次抄一个成国公府,就已经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了。

  好家伙……这一次是抄一窝啊。

  天启皇帝侧目看张静一,他眼里杀气腾腾,目光落在张静一身上的时候便温和了一些:“何事?”

  “且先别立即杀人……这些人……统统都是属泥鳅的,家里不知藏着多少钱财,更不知窝藏在何处!若是人杀了,钱财藏得太深,寻不到……那便是朝廷的巨大损失了。臣以为……人先拿下,宅邸先封了,而后……再对这些人的一家老幼,进行拷问,等这银子搜抄出来再说,陛下放心,臣觉得臣可以试试。”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有理。

  抄过家的人,跟没抄过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的。

  这年月,土财主们每天瞎琢磨的就是把自己的银子藏好,一般人搜抄,还真未必能抄出什么东西来。

  天启皇帝便道:“很好,此事关系重大,就交给卿家了……”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天启皇帝等人说着话。

  那跪在地上的温佶和杨芳等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杨芳,起初天启皇帝的声音,还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再听到张静一的声音……尤其抄家二字,他几乎要跳起来。

  卧槽……难怪这么耳熟,当初在成国公府,不也是在谈抄家的事吗?

  杨芳抬头一看,顿时两眼一黑。

  当初在成国公府,他就差点被抄了一次家,最后幸免……

  最后还是被皇帝敲走了不少税赋,他心里愤恨,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逼我缴税,我就投信王去。

  谁料到,到了这儿……

  人生最大的痛苦,只怕就莫过于,好不容易逃过第一次抄家,却逃不过第二次。

  杨芳噗通一下,直接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大手一挥。

  于是后头如狼似虎的生员和锦衣卫校尉、缇骑便冲出来,直接拿人。

  更有人拔出刀:“谁敢乱动,格杀勿论……查出他们的身份,此后先查封他们的府邸。”

  一下子,街道混乱起来。

  许多人大呼:“冤枉……”

  只是可惜……无人理会。

  本来火气十足的天启皇帝,现在却大喜了,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些人差点没让他跳脚,可至少……又可以抄家了。

  朕名正言顺的抄,哈哈……

  一想这个,他龙精虎猛,两眼放光。

  人生……真是希望无限!

  张静一则认真地叮嘱道:“都小心一些,仔细将人拿住,别弄死了,弄死了赔钱!”

  众人哭得更厉害了。

  被人一刀砍了,倒也罢了。

  可听张静一说什么千万别弄死了,顿时便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是那温佶,已是吓呆了,立即惊恐地大叫:“爹……爹……”

  人在慌乱之中,难免要哭爹喊娘。

  他这一喊。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道:“别急,你爹就在此呢,现在就是让你去找你爹。”

  此时,因为校尉和生员的人手不够,于是又调拨了一支勇士营来,现将人团团围住,而后再进行拿捕。

  场面十分混乱。

  百官们都不忍去看,他们总觉得……这样过于血腥。

  那刘鸿训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此时,天启皇帝突然道:“刘卿家。”

  刘鸿训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在。”

  天启皇帝看着他,神色不明地道:“若是当初刘卿也在此城之中,是否也和他们一样?”

  刘鸿训浑身一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刘鸿训半点不敢迟疑,立即拜在天启皇帝的马下,一脸委屈地道:“陛下……臣岂会……岂会和他们一样,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他恨不得要将自己的心肝要掏出来的模样。

  这时,天启皇帝却是眼带深意地回首看了一眼百官。

  百官个个面露惶恐。

  “哼!”随即,天启皇帝直接策马,只留下一句:“去信王府……”

  ……

  信王府里。

  这里早已是灯火通明。

  外头的喊杀声停下的时候。

  信王朱由检本还松了口气。

  他依旧还在苦思冥想着,如何弄来钱粮。

  将士们守城不容易。

  若是不给一些犒赏,他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还有王文之……

  这王文之先是在外杀贼,而后又赶回来回防,只怕已是疲惫不堪,此时却还肩负着守城的重任,更让朱由检为之感动。

  只是……此时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变卖了。

  甚至朱由检还动过卖掉王田的念头,只不过……这王田却不是随意能卖的,此乃朝廷所授,必须得经过宗令府的同意。

  子时十分。

  朱由检还是如往常一样,睡不着,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忧心忡忡状。

  这几个月,他已对军政的事务熟稔了,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精力不济。

  烛火之下的他,满头白发,这白发如雪一般。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对着奏报正思量着。

  “殿下……殿下……”王承恩匆匆进来,倒地便拜,带着哭腔道:“殿下……不好了……贼子们……入城了。”

  信王朱由检一听,顿时脑子嗡嗡的响……

  不是说……固若金汤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文臣皆可杀

  信王朱由检彻底地懵了。

  他有些不敢去相信这个事实。

  这怎么可能……

  他一脸惨然,张大着眼眸,看着王承恩道:“孤王自就藩以来……是一日……一日都不敢懈怠……孤王……那区区流寇……如何能破城……”

  王承恩却已泪流满面,拜倒在地上道:“信王殿下……这是真的,您……快跑吧,奴婢……殿后……”

  朱由检却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依旧难以置信地道:“不,绝不可能!城是破不了的……破不了的,孤王还有信王卫,还有王文之……快,快去召他们来见……孤王要见他们……”

  王承恩看着朱由检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却最后还是哽咽着道:“王文之……已带着人去降了,就是他,迎了流寇入城!”

  朱由检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文之……降了。

  这怎么可能呢?

  他是这般的忠心耿耿,他带兵也一向不错,他难道不是孤王的左膀右臂吗?

  朱由检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摇着头道:“不可能的,王文之忠心耿耿,他绝不会负孤王的!”

  王承恩抬头,看着失魂落魄的朱由检。

  其实王承恩是了解朱由检的,他虽然口里说着不可能,可实际上,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这个少年人,其实现在已是满头白发,熬得几乎要油尽灯枯了。

  朱由检干瘦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又道:“将士们呢?就算是有人要迎贼,难道那些将士不会……”

  “殿下……”王承恩悲切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士,所谓的一万五千信王左卫,其实都是骗人的……奴婢也是方才得知,这事……从王文之带兵回来开始,就已经传开了,大家发现……数目根本不对,他虚报了一万五千人,七百多匹马,可实际上……人数不过两千余,马匹不过数十,而且其中多为驽马……殿下啊……他们这是欺您啊……那些将士,其实都是老弱病残,甚至还有人,连棍子都捡不起来,老的得拄着拐杖。可是王家……王家……方才外头,因为大乱,所以有人来和奴婢说……王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金银和钱粮来供应流寇了。这些金银和钱粮……从何而来?还不是从殿下的手里……一点点的抠出来的?”

  朱由检就像一下子给抽干了力气般,踉跄了几步,而后一下子跌坐在了椅上。

  他双目无神,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十岁,口里道:“你骗孤王,你一定是在欺骗孤王……”

  说着,泪水已是流淌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是欺骗呢?

  分明……孤王对他,可谓是推心置腹,孤王对他,是掏了心窝的啊。

  王承恩哭道:“事到如今……奴婢……怎么敢欺瞒殿下呢……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啊。殿下可以出去看看,看看外头……现在莫说是城门,便是在街上,也有不少人都要迎义军呢!若非是王文之如此,何至于……区区流寇都能破城?”

  朱由检僵住了。

  他低着头,脸色越发的可怕起来。

  和所有被诈骗的人一样。

  起初是不相信。

  而后是懊恼和悔恨。

  朱由检此时竟不再哭了,他收了泪,只凝视着王承恩。

  王承恩此时显得有些急切,道:“殿下还是快走吧,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奴婢还可抵挡一阵。”

  朱由检却是摇头道:“不能走,孤王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归德就是孤王的封藩,孤王守土有责,死也要死在这里。孤王不能走,也不能俘,天潢贵胄,皇家血脉,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岂可落在贼子之手……流寇所过之处,人人都在迎贼,当地的官吏不是遁走便是乞降,死节之人,寥寥无几,那么,这一切就从孤王开始吧……”

  王承恩吓了一跳,他立即明白了朱由检的意思。

  “殿下三思。”

  “你是了解孤王的,孤王既然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说罢,朱由检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王承恩:“给孤王取白绫来,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王承恩摇着头不肯。

  朱由检勃然大怒,随即亲自取了一根长绳,搬了锦墩,踩在上头,将长绳结好。

  王承恩不敢上前触碰朱由检,可阻止不是,不阻止又不是,只是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脑袋已磕的都是血。

  他脸色惨然,悲切地大叫着:“殿下,殿下……我们还有机会趁乱出去的,殿下……您不能死啊……”

  朱由检踩在锦墩上,满眼绝望,一脸悲怆地看着王承恩:“你……你……很好……只是你不过是一个宦官,只怕……没什么用。你去请温长史,等孤王死后,你请温长史来,他素来是忠心且有办法的人,你告诉他,请他带着朱慈烺,潜逃回京,皇兄……会想办法护佑世子的……皇兄……会……”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

  王承恩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道:“殿下,那温长史也降了,有人在街上,看到他的三公子带着人迎贼,还说温长史去了城楼……”

  朱由检听罢,双手依旧还挂在吊绳上,脸色却又僵住。

  他深吸着气,眼睛却瞪大了,竟一时无言。

  王承恩担忧地叫道:“殿下……”

  “那么,刘文业呢?刘文业历来忠厚老实,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他……总不至与贼同流合污……”

  王承恩哭道:“刘文业亦去了。”

  “吴昭文呢?他……他……”朱由检努力地搜肠刮肚,又想到一人,只是此时,他已变得不自信起来:“难道连他……”

  王承恩只掉着泪,没回答。

  默认了。

  朱由检便觉得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他咬牙切齿地道:“邓通,邓通会负孤王吗?”

  王承恩哭道:“殿下……都去了,有人是笑着去的,有人是哭着去的。”

  朱由检听到这里,竟变得无力起来,他喃喃道:“孤王……从未有失德之处,孤王没有愧对百姓,孤王减免了他们的税赋。孤王也都征召了有名望的大臣辅佐在侧,孤王对他们……也绝无丝毫苛刻。孤王……孤王……承恩啊承恩,你是知道的,孤王每日批阅奏文,不敢有半点疏失,孤王欲效太祖,孤王不求自己半分的快活,只指望……做一个贤王,能够真正兼济天下……孤王为了这些,甚至不惜令孤王的皇兄对孤王大失所望!”

  “难道……”朱由检厉声道:“难道孤王不可以逍遥快活的做一个藩王吗?难道每日悠闲度日,对孤王不好吗?孤王读书,读了这么多圣君的事迹,心向往之,孤王体恤民间的疾苦,不忍去见百姓们的惨痛。孤王只是想做一些事,如此而已……”

  说到此处,他咬牙,眼里迸出怒色,凄厉地道:“孤王错在何处?若说错……承恩你记着,若你能面见孤王的皇兄,替孤王说一句话:文臣皆可杀也!”

  说罢,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留恋了。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脑袋套进了吊绳里。

  随即决然地踢翻了脚下的锦墩。

  他的身子……便晃悠悠地吊在半空。

  王承恩见状,已是哭天抢地起来。

  ……

  一队人马,正火速赶往信王府,一路带起无数尘土。

  只是,当天启皇帝到了信王府的时候,竟有些吃惊了。

  这里显然已经开始出现了混乱。

  不少的护卫和宦官都跑了。

  甚至在出入的门洞这里,还可见到一些散乱的器物。

  天启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信王府,不由皱眉道:“皇弟的王府规制竟如此小?”

  这是实话。

  王府是有规制的,任何藩王就藩,都要营建王府,或者是从原有的建筑,进行升格。

  因此,朝廷会专门赏赐一笔银子,算是营造的费用。

  这笔钱,朝廷是给了的。

  可是很明显,眼下这信王府,莫说王府的规格,便是跟公府和侯府都比不上。

  倒是张静一道:“我早听说信王殿下简朴,没想到竟是真的。”

  于是一路进去,便见里头更是混乱。

  里头的人都以为流寇已经杀了进来,故而纷纷逃窜。

  只是……这一路却看的天启皇帝更心惊。

  因为这里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基本上看不到一丁点奢华的东西,只是比寻常的宅邸大了一些,其他的,也只比寻常百姓家要好一些。

  就在此时,从不远处传出了一个宦官的嚎哭声:“殿下……殿下啊……来人……快来人啊……”

  听到这道凄厉的声音。

  天启皇帝顿时心都凉了。

  连忙疾步上前,顺着声音的源头处,疾奔过去。

  哐的一下。

  他猛地踹开了那道合着的门。

  而后……便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吊在了房梁上。

  霎时间,方才还带有几分痛快惬意的天启皇帝,一时泪如泉涌:“不就是城破了吗?这么多人都不死,你死个什么,来人……”

  天启皇帝洒着泪,已奔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身死族灭

  朱由检被天启皇帝和赶上来的张静一几个放了下来。

  天启皇帝一看朱由检的样子,脸已煞白了。

  这个分明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岁的兄弟,也就就藩才数月功夫,现在就已是两鬓斑白,形如枯槁了。

  人也不知清瘦了多少,神色不知带了多少的疲惫,身上穿着的,不过是素衣。

  真是连寻常的百姓人家都不如。

  环视这这房中朴素至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案头上,还堆满了要继续批阅的奏文。

  王承恩匍匐在一旁,纹丝敢不动,显然他已吓着了,万万没料到,进来的竟不是贼,而是天启皇帝。

  他一时大喜,随即又忧虑起来。

  天启皇帝探了探朱由检的鼻子,没有了呼吸。

  一时之间,便觉得自己的心口犹如被人狠狠捶打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要瘫坐下去。

  此时他怒不可遏起来,内心升腾出了滔天之怒。

  他虽未必觉得朱由检是个有才能的人,可至少晓得朱由检至少曾认定过自己认为对的事,至少朝着认定的事做过努力,而今一切成为泡影,身死名辱,却什么都不剩下了。

  反观当初那些人,个个围在朱由检的身边,一个个从他这兄弟的身上攫取好处,而一旦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宁愿去投贼,说着恶心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只孤零零的留下了朱由检在此。

  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四书五经之中的仁义道德,在今夜,何尝存在过?

  偏偏这事唯一的殉难者,竟只是他这个皇帝的兄弟。

  “他……死了……”天启皇帝惨然着脸,而后眼中显露出极致的愤恨,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所有人就都给他陪葬吧,那些人……一个都不用留了,朕要让他们受到最严酷的刑罚,要折磨到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说罢,天启皇帝痛哭流涕。

  跟悲愤交加的天启皇帝相比,张静一此时却很是冷静,他大抵能感受到,朱由检的身子还有些温热。

  于是立即道:“快,来人……”

  他招呼身后的一个生员。

  随即道:“你按着他的胸口,像我这样……”

  说着,张静一先示范了一下急救。

  之所以不自己来,是因为张静一对自己的气力没信心,像这样的心肺复苏,其实最重要的是体力。

  可这些生员不同,每日都在高强度的操练,个个力大如牛。

  这生员原是不明所以,但是对张静一的吩咐是无条件服从的,于是半跪在地,照着张静一的方法,不断在朱由检的胸口按压。

  张静一在旁指导着,见这生员动作越来越规范,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天启皇帝则对此,不抱什么期望,他回头看向王承恩,怒气冲冲地道:“信王临死之前,说了什么?”

  “信王殿下……”王承恩又是悲痛,又是胆战心惊地道:“信王殿下说,请陛下一定要照顾世子,世子年纪还小……他说陛下一定会照顾好他,将他养大成人。”

  天启皇帝眼泪又夺眶而出,颓然道:“世子呢,王妃呢?快,让人去找……去找来……”

  此时……已有一个小宦官匆匆的抱着一个孩子来,却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下道:“陛下,世子在此。”

  天启皇帝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宦官又泪水涟涟地道:“陛下……王妃……王妃……”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在后院之中,心知大事不好,她……她说,王爷的性情,她是知道的,绝不会苟活于世,如今贼子们转瞬要至……所以……所以……宁愿与王爷同死……她……她已在寝殿里……自尽了,还吩咐奴婢……要带着世子殿下,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说罢,这宦官嚎啕大哭:“奴婢只是一个阉人,对外头一无所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啊,奴婢害怕救下了王妃,贼子们进来……奴婢……只好抱着世子,四处求救,天可怜见,陛下竟来了……”

  天启皇帝顿时脑中木然。

  他突然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信王夫妇今日……若是朕有不慎,便是朕的明日啊。”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张静一顿时了然。

  轻信了这些人,而那些人却将皇帝当做是提款机,对上欺瞒,对下虐民,于是滋生了民变,愤怒的流民杀了进来,身死族灭,为人所笑。

  而到了那时,那些曾经给与了恩惠的人,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不过是换一身皮囊,做另一朝的臣子罢了。

  反正……新的皇帝,总是需要这些人来替他们维持天下的。

  天启皇帝闭上了眼,他淡淡道:“好好收敛……收敛王妃的尸骨吧……要小心……可怜她嫁给了信王,信王节俭,她也跟着节俭。朕听闻,她虽为王妃,可每日却只吃麦饼,不敢多食酒肉。也听闻,她每日做针线,穿着的,不过是素衣而已。跟着信王苦了小半辈子啊,如今却……哎……”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似是突的想到什么,幽幽的目光,猛地变得狠戾起来,道:“城中所有官吏,统统都要看管起来,听候朕论处。还有涉及到今日来迎贼的叛逆,他们的家小,也要立即控制,一个都不要走脱。祸不及家人?哼,那狗官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何以堂堂信王却需祸及家人?”

  另一边,生员不断地按压着。

  张静一没心思去顾情绪激动的天启皇帝发疯,却只是眼睛直勾勾地注意着朱由检的变化。

  他小声询问一旁王承恩,朱由检上吊的时间。

  而后又翻开朱由检的眼皮,细细观察。

  天启皇帝抱着信王的世子,一时又百感交集,此时却已没气力说什么了。

  “张卿……罢了吧。”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信王如此,是他的命,既然回天乏术,就不要折腾他的尸骨了。”

  张静一却是很固执地道:“臣再让人试试看。”

  不过张静一的脸上,还是带着几分忧虑,虽说命悬一线,不过现在看来,能活下来的概率并不大。

  他对张信王朱由检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理想主义者也有能力大小之分,不过……朱由检属于能力比较差的那种。

  不过细细思量,一个从小长在深宫妇人之手,每日读圣贤书,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清流’的人,又怎么有什么能力呢?

  无非是被塑造成了别人所想要塑造的样子而已。

  天启皇帝坐在一旁,心里却是震撼无比,从方才入城时的滑稽,到现在足以引人遐想的恐惧,再加上丧弟和弟媳之痛,天启皇帝面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

  他不发一言,眼里已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锋芒。

  此时……他显然比任何人都认识到,继续这般下去,那么……迎接他的,当真就可能是族灭了。

  他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朱慈烺,心里已禁不住的想,倘若这般下去,朕的儿子,还有这孩子,只怕也要经历今日吧。

  一念至此,心中更为不安。

  此时,这朱慈烺的乳母已被人寻了来,这妇人似乎已受了惊吓,天启皇帝只令人将孩子送到乳母的手里。

  而后,他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朱由检的身上。

  心中悲不自胜。

  心肺复苏的生员,则是不断地按压着。

  可似乎始终没有什么效果。

  眼看着连张静一都想放弃了。

  却在此时……

  那本是纹丝不动的朱由检,却突然猛地抽了一口气。

  他这气一抽,那不停地重复着动作的生员立即大喜地叫起来:“活……活啦……”

  这动静,立即惊住了所有的人。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朱由检看去。

  张静一没喊停,生员继续按压。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按压,竟也能将死人变活。

  天启皇帝大为诧异,忍不住瞥了张静一一眼,而后,眼里掠过了狂喜之色:“这样也能活吗?”

  张静一忙是俯身去翻了朱由检的眼皮。

  见里头的瞳孔未散,渐渐开始有了呼吸。

  于是,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朱由检只觉得自己从无尽的幽暗中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当张静一翻开他的眼皮的时候,他先是感觉到剧痛,而后,却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个人影,慢慢的,这个影像越来越清晰了一些,最后……他认出了这个人……张静一。

  张静一……难道也随孤王下地狱了?

  疲惫不堪的朱由检,此时呼了几口气,便感受到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不断地按压着自己,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恢复了神识,猛地想到了什么,便嚎啕大哭起来:“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微弱。

  却几乎是提起了他所有的气力,也似乎因为这一激动,他的呼吸……却是开始越发的通畅起来。

  第三百五十章 请皇兄尽诛乱臣

  在慢慢的恢复神智之后。

  当朱由检扫视着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便看到了自己的皇兄。

  这个时候的朱由检,再不似从前那般的喜怒不形于色,举止得体了。

  以往的他,似乎总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老成的模样。

  可现在,朱由检却像一个孩子:“皇兄……臣弟是在做梦吗?”

  天启皇帝大为激动,眼看着朱由检如此,又惊又喜,却随即又伤心起来。

  这是天启皇帝在这个世上仅存的兄弟,刚刚从地狱里拉回来。

  可此时的朱由检却是震惊起来。

  他知道,他还活着。

  可是……难道不是贼寇入城了吗?

  可为何,皇兄会在此?

  他心里震撼着,只是此时,又悲从心来。

  兄弟二人于是抱头大哭。

  朱由检哭的伤心,倒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断断续续地道:“世子在何处?”

  天启皇帝道:“就在这里。”

  朱由检道:“王妃呢,王妃在何处?”

  天启皇帝此时沉默了。

  王承恩在旁道:“已派人去救了……”

  朱由检却已摇摇晃晃的要站起来,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房间,一时之间,悲从心来……一切都没了。

  他询问道:“贼呢?”

  天启皇帝道:“朕率军而来,那些贼子早已胆寒了,一群流寇而已,怎么敢挡朕的锋芒?朕至城中时,他们早已退走。”

  朱由检顿时羞愧难当。

  是啊。

  一群流寇而已。

  说穿了,就是随手捡了武器的流民。

  可归德府养了这么多的兵马,花费了这么多的钱粮,而且还占着守城的便利,按理来说,莫说只是一群流寇,就是这流寇的人数再增十倍,归德也是可以抵挡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理想的情况之下。

  若是一切都在这等理想的情况之下的话,大明朝在历史上,其实早就将建奴人和流寇吊着打了。

  可毕竟,理想归理想,现实是现实,现实的情况就是……钱粮被人贪墨一空,税赋收不上来,所谓的战兵,根本都是在纸面上,而原先应该尽忠的人,一听流寇杀来,一个个的胆寒,没有一丁点的抵抗之心。

  朱由检不无激动地道:“那些清流和文臣,以及那些士子……他们坑苦了臣弟啊……”

  说到这里,朱由检又想哭。

  这相当于一个诈骗案的受害人,可别的诈骗,只是单纯要你的钱财,而这一场诈骗,让这受害的朱由检差一丁点家破人亡。

  这是何等惨痛的教训。

  天启皇帝见朱由检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便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信王殿下,王妃……救不活了。”

  此言一出,朱由检身躯一震。

  而后,他疯了似的朝着寝殿而去。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怕他有失,便也跟了去。

  却在这寝殿之中,周王妃已是仰面被人收殓了,搁在榻上,面上也已盖上了一张白巾,一旁是一个生员,低声道:“来不及了,没有救活。”

  他说着,便退开了去。

  朱由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着床榻上的周王妃……而后,他缓缓地拜倒在地。

  倒不是对信王妃周氏叩拜,而是抢地嚎啕,痛哭流涕。

  “哎……”张静一叹了口气,站在了寝殿前。

  天启皇帝依旧还是露出怒容。

  朱由检大哭一场,口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几乎要昏厥过去,于是又被人抢救了回来。

  等他自寝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沉默了很久,他才突然动身,朝张静一深深一礼道:“多谢救命之恩。”

  张静一倒是客气地道:“殿下能无恙,便再好不过,只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目光留在信王妃的方向,眼中显露着可惜。

  朱由检又是悲从心起,带着哭腔道:“周妃之死,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她这辈子,跟着孤王受了许多的苦……这都是孤王的错,怪只怪,孤王误信他人。”

  张静一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安慰。

  此时,朱由检却是突的道:“温体仁、王文之等人何在?”

  张静一道:“已被拘押起来了,他们出城迎贼,被陛下逮了个正着。”

  朱由检脸抽了抽,眼眸里有着明显的恨意。

  张静一又道:“他们还献上了降表,欢天喜地,就恨不得要劝进那流寇为帝了。”

  朱由检:“……”

  张静一道:“他们还说信王殿下昏聩无能,每日耽于玩乐,奢侈无比,甚至夜御九十九女。”

  “畜生!”朱由检再也忍不住地怒骂:“无耻之尤!”

  “陛下……”

  随即,朱由检拜倒在地,朝着天启皇帝道:“臣弟……臣弟万死之罪,臣弟受人蛊惑……才有今日,这些日子,却一直教陛下担心,若非皇兄,不但归德不保,臣弟身为宗室,却为贼所辱,只怕也要令我大明蒙羞。臣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天启皇帝叹道:“你既知错,那么将来自然可以悔改,过去的事,不必提啦。”

  “只是……”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臣弟以为,眼下国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臣弟原本愚蠢的以为,依靠读书人,依靠大儒,便可使天下清平,接着大治天下,今日……臣弟方知,真正令天下无望的,恰恰是这些文臣、士绅!陛下,大明的社稷,已到了存亡之秋,河南的情况,陛下已经知道了,更不必说那流寇更加严重的关中区域。长此以往,国家会至什么样的地步?”

  “臣弟现在思量,天下有这样多的耕地,何以百姓们没有容身之地,成为流民。又为何,朝廷征取不到那些富户的税赋。又为何,朝廷拿出了这么多钱粮,却几乎练不出可用之兵。陛下……根本的缘由,是贪墨,是土地的兼并,是这些厚颜无耻之人,把持了天下。”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他们强取豪夺,只为了门户之私,可是,他们压榨盘剥百姓,引起百姓离心离德的后果,却需我大明来承担。皇兄……这个责任,臣弟可以承担,大不了,无非一死而已。可是……”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担心地看着天启皇帝:“可是皇兄承担得起吗?”

  天启皇帝听罢,想也不想就立即摇头道:“自是承担不起,朕也未必就看重一人的性命,可江山社稷是祖宗们传下来的,一旦社稷荡然无存,那么我朱氏子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由检目光幽幽地道:“那么当务之急,该是效仿汉武帝,打击豪强。”

  天启皇帝颔首:“朕也有此意。”

  不过……有此意是一回事,真要办成,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打击?

  如何防止反噬?

  这些人,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勾结建奴,勾结流寇的。

  他们把持着乡里,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甚至,他们还把持了商业和文化。

  把持文化,就等于是操控了舆论。

  他们有太多太多的底牌了。

  凭着天启皇帝兄弟二人就可以吗?

  天启皇帝还是很理性的,便道:“暂时不急,徐徐图之。”

  显然,天启皇帝比朱由检高明得多。

  毕竟,你要铲除一批人,就必须得有一批人来取而代之。

  在没有取代之前,贸然去彻底将这些人连根拔起,这些人势必狗急跳墙。

  此时……

  却见邓健带着两个锦衣校尉兴匆匆而来。

  他美滋滋的样子,不过一看到天启皇帝和信王在此,便立即收敛了笑容。

  此时,他听到天启皇帝朝着张静一道:“张卿……你还没娶妻吗?”

  邓健:“……”

  虽然好像这个问题,和邓健无关,但是邓健的心,还是荡漾了一下。

  张静一则回复道:“陛下,还未娶妻。”

  “你年纪不小啦。”天启皇帝很有深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硬着头皮道:“那我回去催一催父亲……”

  天启皇帝微笑道:“朕有一个妹子……”

  张静一听到这里,顿时要昏厥过去。

  大明的公主,就是个坑啊。

  怎么着,还想硬塞给我?

  朱由检听罢,倒是立即道:“皇兄……怎可让新县侯做驸马呢?他若做了驸马……许多事就不方便了。”

  这是实话,在朱由检看来,既然那些狗娘养的都要收拾了,那么此时,就正需要张静一这样的人才啊。

  难道只兄弟二人拿着刀片子从街头杀到街尾去?

  而大明的皇亲国戚,其实和宗亲差不多,都属于养猪的产物,而且大明朝廷具有丰富的饲养经验,保证你能躺在圈里,每日快快活活的唧唧哼哼,但是……

  猪终究是猪。

  正因为如此,朱由检才觉得皇兄突然兴起的这个主意,实在有些不妥。

  张静一也忙道:“陛下啊,建奴未灭,何以家为。臣早就……”

  “够了,不要糊弄朕!”天启皇帝道:“你就说你娶不娶吧。”

  邓健:“……”

  第三百五十一章 秋后算账

  朱由检显然对于皇兄的意思很不理解。

  此时的朱由检,并没有从这破家之恨里走出来。

  他现在像一只愤怒的小鸟。

  总想着,自己能报此血仇。

  周王妃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唯有如此,才可让周王妃含笑九泉之下。

  可现在……在他看来,拯救自己的乃是张静一,而张静一显然乃是天启皇帝的干将。

  朱由检毕竟年轻,还是黑白的思维。

  从前以为阉党是坏人,那么东林一定是好人。

  现在看到了东林最可恶的一面,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张静一并不糟糕了。

  可天启皇帝却是凝视着张静一,完全不给张静一任何推脱的空间。

  娶不娶,不要啰嗦,是男人就应下。

  张静一却比朱由检成熟得多,他心里苦笑,自然知道天启皇帝的意思。

  天要变了。

  天启皇帝既然痛下决心,那么一定是要改革掉整个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制度。

  其实太祖高皇帝的制度在当初,对于一个封建王朝而言,是有诸多好处的。

  他几乎吸取了所有王朝兴亡的教训,通过种种制度的改革,压制了宰相的专权,压制汉朝时外戚的祸源,也压制了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而对于武官,也是压得死死的。

  等到明成祖朱棣登基之后,又将压制宗室的补丁给打上。

  如此一来,历朝历代的祸源,全部给压死了。

  可问题偏偏就在这里。

  太祖高皇帝所制定出来的一套律令,当初的念头是,儿孙们肯定没有我朱元璋有本事,那我就搞一套制度,然后儿孙们按着这个制度,做一个守成之君,就可以保证天下太平了。

  反正不会出现军阀,不会有门阀,不会有外戚,不会有宰相。

  可事情偏偏就坏在这里,因为这个世上是没有一劳永逸的体制的。

  正因如此,在大明苟了两百多年后,这一套方子,已经岌岌可危。

  士绅开始崛起,原有的军制也已开始糜烂,税收的体系千疮百孔,因为人口的增加,再加上天灾的频繁,以及土地的兼并,百姓们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既然要改,就如朱由检所说的那样,难道就只靠你我兄弟二人吗?

  这显然是不成的。

  驸马的制度,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压制外戚的打算,才制定的。

  可现在……行不通了。

  可是在当今天下,要改革,就势必是困难重重。

  那么就一定要有人能在天启皇帝身边,与天启皇帝荣辱与共。

  血缘的关系,未必十分牢靠,可在这个宗法盛行的时代,联姻本就是最直接将外姓之人,拉进自家人的手段之一。

  他当然知道张静一忠心,可现在却需加一个新的保险。

  大抵的意思是:好了,张静一你快上车,娶了朕的妹子,朕就算是将车门焊上了,到时且看朕一脚油门,大家生死与共。

  天启皇帝只有一个兄弟,可同时,现在仍还在世的妹妹,也只有一人,叫朱徽娖。

  而至于其他的信息,张静一就一概不知了,虽说张静一经常入宫,可公主是在深宫之中的。

  可这特么的不是联姻不联姻的问题,你就算让我上车那也就算了,可是婚配毕竟是大事。

  张静一想了想道:“公主只怕还年幼吧。”

  “也不小了,都已十二了。”

  “可臣觉得,还处于幼龄。”张静一苦笑道。

  天启皇帝道:“可以先定亲。”

  张静一扭捏地道:“能不能让臣先看看,哪怕是先看看画像也可以。”

  天启皇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先看的道理,你看了你不要怎么办,宫里还有脸吗?”

  卧槽。

  听到说不要怎么办,张静一血都凉了,便忙硬着头皮道:“这是人生大事,陛下请容臣想一想。”

  天启皇帝叹道:“朕觉得张卿年纪实在是不小了,怎么着也得给张卿配一个妻子,素闻皇太极也有一女,听闻此女生的丑陋,如那传闻中的诸葛亮的妻子黄月英一般,黄头黑面,鼻孔朝天,张卿,要不,朕给你赐婚吧。”

  张静一瞳孔一凝,这不是耍流氓吗?

  天启皇帝又诱之以利,拍拍张静一的肩:“你放心,朕不亏待你的,你看看朕,这般的模样,朕的妹子会生的差吗?”

  张静一抬头看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需得先禀明父母。”

  “也好,到时朕召你爹到朕的面前来,看他答应不答应。”天启皇帝知道张静一不得不答应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这个时代到了年纪都这样的。

  还想先看看人,亦或者先处处看?

  于这个时代而言,就和流氓没什么分别。

  这个世上,但凡是能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青楼的瘦马,就是贫穷家的女子,至于后世电视剧中所谓的公子小姐的情爱之事,不过是瞎编乱造罢了。

  这可是男子和女子碰碰手,闺阁中的女子都可能要去上吊的时代,谁特么的还跟你谈恋爱。

  天启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随即看向了邓健。

  却见邓健耷拉着脑袋,和来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启皇帝便道:“邓卿,你有何事?”

  “卑下……本想来寻新县侯,告诉他……要开始拷饷了,新县侯喜欢这样的事,本想让他去看看。”

  拷饷,无非是拷打逼问家产。

  这么多人被拿下,既然要抄家,涉及到的又是谋逆大罪,横竖都是死,对方若是不肯交出钱粮来,真要搜寻,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所以……便少不得通过拷打,将对方钱粮的藏身之处给找出来。

  这是李自成他们发明出来的,张静一活学活用。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倒是猛地精神一振,随即就道:“好的很,朕也去……走……”

  于是天启皇帝走在前头,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匆匆赶到了一处宅邸。

  这里暂时已被锦衣卫征用。

  随来的新县千户所的锦衣校尉,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抵达这处宅邸的时候,跟在天启皇帝身后而来的朱由检,见这宅邸外头还算朴实,可进里头一看,却显然是经过了新的修葺,早已是雕梁画栋。

  朱由检走在这里,疑如做梦一般,忍不住问邓健:“这是谁家的府邸?”

  邓健如实道:“好像姓秦,叫秦少哲……”

  朱由检脸色微微一变:“秦举人……”

  他对这位秦举人是有印象的,这秦举人最爱讲的便是四书五经,崇尚简朴,有一次来见朱由检,见朱由检穿着素衣,狠狠地夸奖了朱由检一番,说朱由检有古之圣贤之风。

  可是……

  朱由检举目眺望,却见这里,无不精雕细琢,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

  等进入了厅堂,虽是许多家具都是半旧,却无一不展现此中主人的财富,哪怕是墙壁上的一幅画,一幅字,也多为少见的珍品。

  朱由检看到这里,又不禁怒火中烧。

  而此时,已有人押着一人走了进来。

  朱由检定睛一看,却是温体仁。

  温体仁被人押着踉跄进来,面如死灰,等他抬眼看到了朱由检,顿时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

  他跌跌撞撞的,努力地低着头,不敢直视。

  后头有人一脚踹他,他才扑倒在地,便立即道:“饶命,饶命,信王殿下……信王殿下……”

  他哀怨地开始祈求信王朱由检,似乎想凭借着以往的交情,请朱由检为他开脱。

  听到信王二字,朱由检身躯一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地压制着内心的情绪,才道:“温体仁……你何故在此?”

  温体仁于是便红了眼睛:“臣昨夜开门……迎贼,是以在此。”

  朱由检觉得莫名的讽刺:“贼子在城外,你为何要开门?”

  温体仁有些慌,他怯弱地道:“贼子来势汹汹,臣恐抵挡不住。”

  朱由检忍不住嘲讽地道:“抵挡不住就要投贼吗?”

  温体仁被信王逼问,早已惭愧到了极点,只是……他似乎觉得这般下去,良心过不去,便为自己辩解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哈哈哈……”朱由检大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当初,你当着孤王的面,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当初对孤王说的却是仁义礼智信,说的也是温良恭俭让,是那忠孝廉耻勇!说的是人要凭借自己的良知去行事。当初,你与孤王秉烛夜谈时,和孤王谈苏武,说孔明,谈及他们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你感慨地说: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

  温体仁听到此处,便羞红了面,慌张地道:“贼势甚大,是贼势甚大啊……”

  朱由检道:“还有王文之之事,你怎么说?他一直是你举荐,你平日里,没少得他的好处吧?”

  “我与他乃是师生,就算是有一些往来,也只是人情,此常理……”温体仁回答。

  朱由检不禁冷喝道:“好一个人情,好一个常理,你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我……我……”温体仁抬头看着朱由检,却发现,当初端庄宽厚的信王,此时已是不见踪影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血债血偿

  温体仁道:“殿下,臣……臣没有收人好处……”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能说的大义凛然。

  像他这样的人,你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因为他怎么说都有道理。

  此时,只见温体仁又道:“这都是清清白白的所得,难道学生向自己的恩师送一些礼物,就是罪过了吗?若是如此,那么天理和人情何在?”

  “所以,你也庇护你的学生,处处推举他?”朱由检冷冷地看着他道。

  温体仁这些诡辩,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安定一些而已,他觉得自己做这些,并没有什么违背伦常。

  于是他振振有词地道:“推举自己的学生,有什么错?举贤不避亲!”

  “那此人贪墨了钱粮,你怎么说?他是贤才吗?”

  “人有时也会犯错,只要不是故意为之便可以。那些丘八们,个个油滑,王文之要辖制他们,若是一味的不准他们这个,不准他们那个,这些丘八,便要立即去从贼了,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由检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想当初,温体仁说的话,他总是觉得什么都有理。

  可现在听来,却只是可笑。

  他道:“王文之也没有错?”

  “他当然有一些错,可是……至少罪不至死。”温体仁道:“殿下……臣等实在是冤枉……”。

  “冤枉?”

  坐在一旁的天启皇帝也坐不住了:“那些降书,可是你亲自写的吧,从了贼,还谈冤枉?”

  “这是权宜之计。”温体仁此时满满的求生欲,他没有看天启皇帝,而是眼巴巴地看着朱由检,他似乎觉得朱由检还是一个可以沟通的人。

  若是能说动朱由检,只要信王向陛下求情,他就或许还能活命。

  于是温体仁摆出一副真挚的表情道:“当时贼势甚大,臣也无可奈何,这样做,是为了保住城中百姓们的性命啊。陛下、殿下,你们有所不知……这流寇所过之处,若是负隅顽抗,流寇势必勃然大怒,一旦入城,便有屠城之祸。到时候……谁也无法保全了。可只要开门乞降,则必可保住城中百姓,臣绝无苟且之心,只是心里……想着城中的百姓免遭戕害,难道……这……也是死罪吗?”

  卧槽……

  张静一看到温体仁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时之间,忍不住叹服了。

  果然是有嘴走遍天下,无嘴寸步难行啊。

  这歪理到了能说会道的人口里,都能成了至理!

  朱由检一时语塞,可想到自己受到的背叛和期盼,想到刚刚身死的结发妻子,内心的愤恨怎么也压制不住,于是他咆哮道:“呵……为了百姓,你说处处都是为了百姓?若是当真处处为了百姓,流寇是如何来的?说了这么多,你还在狡辩?好,孤王来问你,你家里藏着多少金银?孤王向你借钱的时候,你推说家贫,可是……一个区区的举人,没想到都住这样的宅邸,那你们温家呢?”

  温体仁道:“殿下啊……臣确实贫寒,家里虽有一些积蓄,可也只是维持所需,殿下何以这般加罪于臣?臣所作所为,都对得起天地父母,恳请殿下……念在臣当初与殿下的旧情的份上,此番……就饶臣一回,臣这便携家回乡,自此之后,闭门读书,再不问世事。”

  正说着,外头却有许多人三三两两的来,都在堂外站着。

  却是百官们听闻陛下和信王在此,于是纷纷前来侍驾。

  众人见在审温体仁,却都沉默不言。

  此时听温体仁告饶,又见他这般落魄的样子,心里都不禁唏嘘起来。

  想当初,温体仁在礼部任侍郎,也算是一方人物,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时,只见朱由检道:“这样说来,你是什么罪都不认了?”

  “有罪要认,可是无罪,臣如何认?今天下多事之秋,难道就因为臣顾念百姓安危,便要诛杀臣吗?臣听闻,圣贤的君王,大多宽厚,宋仁宗在的时候,有一次用膳,他正吃着,突然吃到了一粒沙子,牙齿一阵剧痛,他赶紧吐出来,还不忘对陪侍的宫女说:‘千万别声张我曾吃到沙子,这可是死罪啊。’”

  温体仁顿了顿,又道:“又有一次,一个叫苏辙的读书人参加进士考试,在试卷里写道:‘我在路上听人说,在宫中美女数以千计,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皇上既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也不跟大臣们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考官们认为苏辙无中生有、恶意诽谤,宋仁宗却说:‘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苏辙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特与功名。’。”

  “殿下,你看……仁厚的君主都是如此,如今殿下却想将无端的罪名加罪于臣的身上,臣……如何能够接受呢?臣……”

  说到这里,温体仁哽咽了,啜泣道:“老臣无用之身,确实没有好好辅佐殿下,可臣的志向,却依旧还是匡扶仁君,此番遇贼,臣行为有所失措,这确实是有错在先。可殿下既效仿仁君,宽大为怀,方显仁义本色。”

  说着,他叩首,又道:“何况殿下如今完好无损,可见自有皇天护佑,何不成人之美呢?”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天启皇帝此时只坐在一边,却是绷着脸,不发一言,这温体仁乃是信王的属臣,他不想过多干涉。

  该怎么处置,让信王处置便是。

  朱由检听罢,却突然出奇的冷静了下来。

  而正堂之外,众臣也纷纷看着信王。

  信王仁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或许……信王当真放了温体仁一马,如此一来,倒不失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朱由检却突然慢悠悠地走到了温体仁的面前。

  他用一种出奇冷静的声音道:“温体仁……孤王告诉你,王妃已上吊而死!”

  此言一出,温体仁大惊失色。

  朱由检与王妃周氏相亲相爱,感情甚是深厚,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夫妇二人,举案投眉,彼此关照,平时也是受人赞誉的。

  可如今……

  温体仁没有发现,此时自己的表情有多僵,勉强地镇定道:“请殿下节哀。”

  “你说孤王完好无损,反正……也没什么损害,是吗?”

  “殿下,人各有命,王妃自有她的劫数。”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尽力地冷静,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是,就算你不献城,阿妃也会死?”

  “不,臣的意思是……”温体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脸色开始变得煞白。

  而在此时,却有人匆匆进来,却是一个生员,这生员道:“报:温体仁的两个儿子,痛打之下,终于招供了!”

  一听儿子招供了,温体仁差点昏厥过去。

  “除此之外,温家的下人,也纷纷揭发……”这生员道:“温家在归德的白银,就有十数万两,这些银子,还不是从前的积蓄,而是自做了王府长史之后的所得,他的二儿子温侃,已经道出了银子的藏匿之处。不只如此,温家老宅那里,也藏匿着大量的纹银。”

  十数万两……

  朱由检瞳孔收缩,而后死死地盯着温体仁:“你随孤王来此,不过半年,这半年来,你便得了十数万两,这就是你所谓的人情?你的人情……竟是这样的天文数字?”

  温体仁一时急了,想说点什么。

  朱由检已厉声喝道:“你还敢自称自己的家贫?当初为了筹饷,孤王向你借贷,你是如何说的?这就是你的家贫吗?”

  温体仁阴沉着脸。

  而此时,那生员把还没汇报完的继续报出来:“除此之外,不少下人都说,这温体仁治家最是苛刻,动辄对下人们打骂,上个月,就有一个奴婢因为洗坏了温体仁的衣物,被温体仁打死。”

  听到这里,朱由检只是觉得可笑,看向温体仁道:“这……也便就是你的所谓仁义吗?你只求别人对你仁义,可你是如何待人?”

  “那是奴婢!”温体仁反驳,却显得无力。

  奴婢不是人?

  朱由检勃然大怒:“方才你说宋仁宗的典故,说他如何体恤宫女,现在却又说你的女婢,乃是奴婢,你这满口仁义,却不知廉耻的畜生!”

  说罢,再也压不住愤怒的朱由检,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狠狠地朝温体仁当面砸去。

  咚……

  门外的百官们已不忍目睹,纷纷闭眼。

  随即,传出温体仁杀猪一般的哀嚎。

  他口里大喊:“殿下……臣下只是想借此来正家风,臣治家严厉,何错之有……”

  “死到临头,还敢如此。”

  这不辩解还好,一辩解,朱由检已是无名业火自胸腹升腾而起,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温体仁的发髻,温体仁的鼻子被砚台砸中,此时捂着鼻子,还在哀嚎。

  朱由检却已一拳头狠狠砸在他的眼窝上。

  自幼便养尊处优的温体仁,哪里受过这样的痛打,又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第三百五十三章 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饶舌

  温体仁一辈子没受过苦。

  他出身于士绅的家庭,很快便凭借着科举进入仕途。

  此后凭借着他的声望,迅速的升迁。

  这一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

  如其他所有似他这样家世的人一样,无论是寒冷还是炎夏,都有人尽心伺候着。

  可今日……

  他却如死狗一般,被朱由检拖拽着,一拳拳的打下去。

  温体仁疼得血泪混杂在脸上,口里胡乱地喊着:“殿下……殿下啊……啊……殿下,听我一言。”

  可此时,已没有人听他说了。

  朱由检一拳拳打下去,每一拳都聚满着他内心无法压制的愤恨,直到他的拳头已是麻木,拳上全是血,以至于连朱由检自己都分不清,这血是他自己的,还是这温体仁的。

  温体仁起初还拼命挣扎。

  他的眼睛已睁不开了。

  他本想说话,直到他的牙被砸落,更有牙齿咽进了肚子里,于是他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咳嗽。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睛早已肿了,微微动一下,便疼得脑子要炸开一般。

  他拼命地呼吸,可鼻里已被血水堵住。

  于是,只能拼命地张大着口。

  此时,他才突的后悔起来。

  这最后一拳,正中他的面门。

  温体仁才知道,原来被人殴打,居然如此疼痛。

  他只拼命发出哎哟的声音。

  身子已开始无法动弹了。

  朱由检这才冷着脸,站了起来。

  此时的朱由检,身上溅了血,他穿着一件素衣,因而鲜红的血格外的醒目。

  他的手已经张不开了,小臂不断地在颤抖。

  或许是这短暂的稍息,让温体仁松了口气。

  朱由检这时却道:“温体仁乃是孤王的家臣,现在犯法,自当由孤王来处置,他既已从贼,便是叛逆,又贪墨大量钱财,罪无可赦。以我之见,理当灭族,其至亲只要高过车轮的,统统处死。而温体仁大逆不道,理当凌迟。陛下,不如先杀其子,再将他的肉,一片片的割下。乱世当用重典,如若不然,再有似温体仁这般的人,朝廷还如何治理天下?不令这些人灭门破家,他们便会为了一家之私,行悖逆和苟且之事。”

  温体仁最后一点意识尚在,他本来只是觉得疼痛,原本还想装一装可怜,这信王朱由检素来性子软,或许出出气就好了。

  而听到朱由检的这番话,他两眼一黑,直接昏厥了过去。

  完了!

  外头众臣已是心惊肉跳,万万料不到,朱由检居然如此狠毒。

  一时之间,这堂内和堂外,竟是没有人发出声音。

  缓了半晌,倒是天启皇帝率先反应过来,点头道:“这既是皇弟的建言,朕自当照准,这里的贼子,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自也是最看不起这等无耻之徒,立即打起了精神道:“圣人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这是朱熹他老人家的话,为了维持纲纪,自要遵从圣人之言,如若不然,这还配做人吗?现在这些贼子……一个都不要放过,邓健。”

  “卑下在。”邓健立马应道。

  张静一道:“没听到陛下和信王的话吗?你们还是手段太温和了,对付乱贼,需疾风扫落叶,给我抄家,拿人,明正典刑,不可漏网一人!”

  邓健听罢,顿时杀气腾腾:“遵命。”

  说罢,他按着刀,带着一队人,已去传达命令了。

  天启皇帝则冷漠地端坐着。

  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百官,冷声道:“进来说话。”

  于是百官们纷纷进来,这大堂虽不小,却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于是大家只好挨着,没有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抬头看着他们,道:“方才信王所言,诸卿以为如何?”

  百官个个脸色复杂,竟是无言。

  “怎么?”天启皇帝冷冷道:“你们觉得信王不对?”

  此时显然是谁也不敢开口。

  倒不是没有人对此支持,而是任谁都知道,此时站出来,今日说的话,可能就要传入天下读书人的耳朵里,那么……接下来,便可能引起士林清议的哗然了。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养着这么多大臣,给你们高官厚禄,可与朕同心同德者却是寥寥无几,你们啊……都顾念着自己的家族,总都想着……要做长久的打算。而至于朝廷……至于这些向流寇乞降的叛逆,你们倒是颇有仁心,这便是你们的忠心吗?”

  这话落下,终于有人慨然而出,黄立极正色道:“陛下所言甚是,纲纪不存,那么社稷焉附?现在这么多人从贼,理当整肃。”

  兵部尚书崔呈秀也躬身而出,道:“臣也附议,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从贼,还与贼暗通款曲的,为何不杀?诚如陛下所言,乱世用重典!”

  孙承宗也徐徐而出:“不忠之臣,百死莫恕,臣以为,信王的手段,虽颇有几分偏激,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三人出来……更多人却是沉默。

  天启皇帝万万没料到,自己的恩师居然会站了出来,他当然清楚孙承宗的名望很高,可今日说了这些话,这名望就未必会像从前了。

  其实……

  这世上哪里是讲道理的。

  只不过有人早就有了自己的立场,只要能够抨击你,总能想出无数个抨击你的地方。

  这时,天启皇帝目光落在了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身上:“刘卿家呢?刘卿家为何不言?”

  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脸色此时显得很难看,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其实本心来说,他也确实觉得那温体仁过分了,确实该死,只是……

  他嚅嗫道:“温体仁其罪当诛。”

  这话颇有一些两面讨好的意思。

  这么大的罪,当然要诛。

  可是呢,他可没说抄家灭族这等太祖高皇帝的手段。

  天启皇帝站了起来,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百官:“人们都说,犬最忠诚,你给它骨头,它们便时刻伴着你,若有人对你不敬,它们便对人狂吠。”

  张静一在旁心道:“那是陛下孤陋寡闻,没有见过哈士奇。若是见过哈士奇,陛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天启皇帝继续道:“可是有的人连狗都不如,难怪温体仁会骂这朝中尽都是狗官,连他这样的逆贼,尚且称这百官为狗,可在朕看来,他却将这朝中百官想得太好了。有些人啊,是狗都不如……”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脸红了。

  他们想要争辩,陛下怎么骂人呢?

  不过……仔细一想,自己若站出去,岂不是说自己就是那狗吗?

  而天启皇帝此时却是冷笑道:“都退下吧。”

  于是百官唯唯诺诺的,纷纷退出。

  天启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寒芒。

  随即见朱由检依旧杀气腾腾的样子,倒是劝他:“信王不必如此苦大仇深,该杀的人当然要杀,可不能因为这些不值得的人让自己难受。”

  朱由检倒没有辩驳什么,只是道:“是。”

  搜抄已经开始。

  其实这些文臣和读书人是最受不得刑的。

  若是当真有骨气,也不至向流寇乞降。

  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仗着自己功名在身,皇帝一般情况之下不能将他们怎么样,因而每日聒噪。

  现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被搜出来,直接关押,而后一个个的过审。

  还未开始动刑,就已有人开始跪下来拼命的求饶。

  只不过,问到他们的家财在何处时,才表现出了一些风骨。

  紧接着,便是严刑拷打。

  虽然新县千户所不爱用刑,可到了这个时候,真要使手段,却还是足够了。

  一番拷打之后,自然有人招供。

  只是招供还不成,这供词只是一面之词,谁知道是否有遗漏。

  于是,还要将这一家的父子或者是兄弟分开审讯,若是彼此之间的口供对不上,便又是一番折磨。

  于是乎,这一条街上,哀嚎阵阵。

  凄厉的吼叫,到了夜间格外的恐怖。

  此时……实在有人憋不住了,却是一个御史,寻到了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人固然该死,只是这般用刑,日夜拷打,臣听闻,人们已经谈虎色变,这只怕对陛下的圣名有损。”

  天启皇帝便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来回答。”

  “啊……”张静一一脸发懵,他怎么觉得天启皇帝这是因为自己扭捏着不肯娶公主而故意挟私报复。

  这个我怎么答?

  不过……

  张静一笑了笑道:“是吗?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这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倒是有些畏惧。

  在他看来,张静一这家伙,现在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他胆怯地道:“下官刘涛。”

  “刘御史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也确实是为了陛下着想,不过……凡事都得以事实为依据,敢问你说人们对此谈虎色变,这些人是什么人?”

  “这……”

  “莫非你没有调查过?”

  “下官以为……”

  “你不要总是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吗?”张静一眼里,突然掠过了一丝杀气:“你是什么东西,何时可以代表天下的百姓,敢在此饶舌?”

  第三百五十四章 昏君就要有昏君的觉悟

  张静一蛮横无理。

  这对于刘御史而言,就有些无法接受了。

  最近你张静一确实比较硬这没有错。

  可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好歹也是御史,本来就是拾漏补遗,专门谏言的,你骂人做什么?

  莫说刘涛看不过去,便是不少大臣也看不过去。

  你张静一莫非比九千岁还凶?

  刘涛便道:“我乃御史,此乃仗义执言……难道御史竟也不能说话了吗?新县侯这番话,真是好没道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却更应该广开言路,下官难道连这样的话也不能说吗?”

  他的话,确实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

  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理直气壮:“妖言惑众,自然不能说!”

  “这……”刘涛不禁怒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似乎也想退让的意思,毕竟……这事儿,刘涛占着理。

  于是刘涛便道:“敢问新县侯,我如何妖言惑众?”

  张静一道:“百姓们想什么,你如何知道?你是百姓?”

  “我乃朝廷命官,捕风捉影……”

  “那么请问,你捕风捉影的结果如何?”

  “百姓们……”

  “哪一个百姓?”

  “百姓便是百姓。”

  “百姓也有甲乙丙丁,你说一个名字,请他来说。”

  “这……”刘涛本以为自己骂人是专业的,谁晓得今日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正中了那句,凡事就怕较真。

  天启皇帝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好,你穷举不出是吗?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亲眼去看看,你眼里的百姓是怎么样的?如何?”

  “当真!”刘涛眼前一亮。

  他居然大受鼓舞。

  你张静一这般的凶残,居然想和我这等清流争夺人心,你这不是找虐吗?

  一旁的众臣似乎也来了精神,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这些厂卫,有些不识好歹了,也不想想,他们在百姓之中,是什么形象。

  天启皇帝拼命咳嗽,心里便先怯了几分。

  朱由检也不禁心里没底起来。

  对付这些人,当然要用高压的手段,可在朱由检的认知里,只怕在天下的百姓眼里,这是不得人心的事。

  现在好了,张静一居然要亲自寻百姓来问。

  这不是公开处刑吗?

  刘涛显然是很有自信的,立即精神奕奕地道:“依着我看,不能让你们锦衣卫去寻百姓,如若不然,谁晓得这百姓是不是被你们买通或者恫吓了。”

  许多人纷纷暗暗点头,心说这刘涛厉害,直接抓住了张静一的话柄,绝地反击。

  且看这张静一如何的应对。

  张静一却是微笑道:“那你要如何?”

  刘涛倒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静一便道:“这个简单,大家便装,走出这里,寻个茶馆,听人议论,便一切都知道了。”

  刘涛一听,倒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于是他便道:“若果然百姓们怨声载道呢?”

  张静一道:“这个,我可不敢轻易做主,得陛下决定。”

  “哼!”刘涛冷冷地看了张静一,此时他底气十足,随即对天启皇帝道:“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心里说,朕高高兴兴的抄着家,这时怎么节外生枝。

  朕在这外头,哪里有什么好名声?

  朕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朕是昏君啊。

  这不但要受辱,岂不是还要逼着朕暂缓抄家之事?

  他阴沉着脸,想耍赖。

  百官之中,倒是有不少人也来了精神,那刘鸿训率先站出来道:“陛下,天子采风,春秋时便开始了,若是为天子的,不知民风人情,便难以明辨是非,又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呢?臣以为,新县侯这个主意很好,乃是谋国之言。”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在心里道,这一次,张静一是站哪一边啊。

  许多大臣也纷纷道:“陛下,如此甚好,臣等附议。”

  张静一居然也来凑热闹:“陛下……听一听百姓们的风评,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启皇帝此时很纠结,绷着脸道:“要去你们去,朕不去。”

  张静一反而苦口婆心的道:“他们人多,臣人少,若是他们指鹿为马,曲解百姓的意图,臣又辩不过他们,陛下若去了,便可圣裁。”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这般说,便好像被家长拿着棍子冲进网吧抓了个现行的读书郎,只好硬着头皮道:“罢罢……去,去吧……”

  这一下子,许多人满意了。

  尤其是那刘涛,高兴得眉开眼笑。

  众人便各自换了常服。

  这常服其实很好弄,比如……现在的信王府里,就有许多的素衣。

  只是这些衣物分发给大家穿了,朱由检却万分的不乐意。

  这些衣物,都是周王妃亲自纺织和缝制出来的,再想到自己将穿着这衣服,却跑去被百姓们痛骂,就心如刀割。

  好在天启皇帝虽然极不想去,不过他毕竟脸皮厚,就算有人跳起来骂,他也习惯了。

  朕这样的昏君,还怕挨骂吗?

  他一脸没脸没皮的模样,还安慰朱由检,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别怕,凡事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骂多了也就习惯了,朕知道你是第一次,起初肯定是会有些害羞的,可到了后头,没人骂一骂,你心里还痒呢。”

  接着又低声道:“都怪这张静一,专出此等馊主意。”

  朱由检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皇兄放心,臣弟会习惯的。”

  一番装束之后,命人抬了轿子来。

  天启皇帝和信王先后入轿。

  其余穿着素衣的一些大臣,只好步行。

  张静一倒是骑着马。

  不过此时他是众矢之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好像生怕张静一有什么小动作似的。

  张静一心里甚是鄙视他们,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一行人出了王府。

  有人倡议道:“往前头有一处文庙,文庙附近……有许多的茶摊,那儿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去那里采风是最好不过。”

  张静一心里无语地道,这些家伙就爱装逼,下基层就下基层,非要说是采风,我还采花呢!

  等轿子至文庙,落定。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还有张静一三人在前,其余人看似是路人似的,生恐被人看出身份,附近的护卫,早已散落在四周了。

  漫不经心思地走了几步,便到了一处小巷,小巷里果然摆了许多茶摊。

  这巷子幽森,边上就是高墙,如此一来,这些买卖人便在此摆了小茶桌,想来喝茶的客人,便可借助这遮风挡阳的地方喝茶。

  这几天,归德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虽然那一夜,将城里的人吓得不轻,可如今,人终究还是要生计的,慢慢的便开始有人走出来活动,等到最后,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

  这里的附近有一处河水流过,因而河堤这里,则有一个小码头,于是乎,不少的商贾和脚力,还有过往的百姓疲乏了,都愿在此坐一坐,让茶摊的伙计,给自己筛一碗茶喝,这茶水很劣质,不过胜在价格便宜。

  一行人直接进入了小巷。

  突然见到来了这么多的客人,那伙计顿时便打起了精神,喜滋滋地上前道:“诸位客官,想喝一点什么?这里有……”

  天启皇帝看了这里一眼,便随意地捡了一个位置落座。

  其余人则纷纷自觉地离远一些。

  只有张静一和朱由检坐在天启皇帝的身边。

  当然,刘鸿训和刘涛二人,虽是隔着一张桌子,却离得近一些。

  天启皇帝坐定,便豪气地道:“来,给我取茶来……”

  此时,他倒是觉得新鲜。

  毕竟,他从小生活优厚,用的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而此地则很狭小,都是小矮凳,人坐上去,就缩着。

  他这一呼,那伙计便兴冲冲地道:“好咧。”

  说着,直接从铜壶里,直接倒出茶水,一碗碗斟上。

  喝茶还用碗,而且还是陶碗。

  最无语的是,看着这茶水里漂浮的东西很可疑。

  甚至是茶碗的边缘处,好像还浮了一层油。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天启皇帝,顿时恶寒,本来还觉得渴了,可此时却不忍喝了。

  其他人和天启皇帝差不多,个个只假装端起了茶盏,却没一个人将茶水喝下。

  刘涛于是朝着那伙计招呼道:“伙计,你来,问你一件事……”

  刘涛按奈不住了。

  众人也都打起精神。

  只有天启皇帝口里说被人骂习惯了,可实际上,却还是有些心虚,像做贼一般,左右张望。

  朱由检也铁青着脸,准备承受着这暴风骤雨。

  倒是张静一的表情,是这里最是气定神闲的。

  刘涛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店小伙堆着笑容道:“赵九……”

  刘涛笑了笑道:“我是外地来的客商,听说归德城近来出了大事是吗?怎么……那边总是听到有人哀嚎。”

  “噢,是这样的……陛下来了归德,正下旨令锦衣卫杀人呢。”

  刘涛微笑道:“杀人,却不知杀的是什么人?”

  这店小伙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随即斩钉截铁地道:“狗官!”

  刘涛听罢,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罪恶昭彰

  嚯,好家伙!

  整个巷子里的君臣们,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刘涛只听狗官二字,脸已拉了下来。

  一旁的刘鸿训顿时觉得不对劲,然后开始脑袋歪到一边去,假装没有听见。

  其他大臣,没想到这区区一个伙计,居然如此直接,如此暴力。

  不讲武德啊。

  天启皇帝骤然之间来了兴致,此时看着身前的那一碗茶,他居然也不嫌脏了,端了起来,扑哧扑哧的,一口气就喝了半碗,然后口里哈出了一口气,随即道:“此茶好,此茶好。”

  而后,许多诡异的目光朝天启皇帝看来。

  天启皇帝却不以为意。

  那刘涛则是急了。

  觉得可能眼前这个伙计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忙道:“狗官?什么狗官?听闻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出身……”

  伙计对于刘涛这些人,自是小心翼翼的,毕竟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自然知无不答,他赔笑着道:“哪一个狗官不是读书出来的?”

  “……”

  这话说的。

  刘涛的脸微微一红,不过很快便是稍闪即逝。

  刘涛道:“我是外乡人,倒也听闻过归德……听闻……这里有不少贤人……”

  “贤人没有,狗官太多了。”伙计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从前咱们归德,日子总还能勉强过得去,此地毕竟是通衢之地,就说小人吧,小人一直在此做伙计,你也知道,这是小本经营,以往的狗官也坏,不过大多数都只是纵容一些人登门来摊派,取一些钱财走。”

  说到这里,伙计顿了顿,才又道:“可是后来……信王就藩了,这信王一来……小人们真是苦不堪言啊。”

  此言一出,群臣都不发一言,连咳嗽都没有了。

  朱由检也不由得一愣。

  他虽然后悔自己从前的所为,可是……他原本以为,自己从前的形象还是很好的,毕竟……天下人都说他是贤王。

  怎么到了这里……

  天启皇帝越听越有兴趣,他朝张静一看一眼。

  张静一却是坐的纹丝不动,似笑非笑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缘故呢?”刘涛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伙计就笑嘻嘻地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信王招揽了许多的读书人来,这些人蜂拥而至,你是不晓得,日子真的没有办法过了,以往要应对的,是一个衙门,哪里晓得,现如今,这里不但有了县衙、府衙,还多了王府、信王卫指挥使衙,除此之外,还有了什么鸿儒馆诸如此类。这些狗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拉丁,明日摊派。”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码头道:“咱们归德府里的许多人,都是靠那码头为生的,自打这些人来了,不但他们的亲戚和子弟弄出什么游船来,每日在那河道里荡漾,又是要赏景,又是要作诗,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带着许多凶恶的小厮。可这游船,却是直接堵住河道,过往的客船、货船,便只好塞在河道里,偏生不敢去理论。若是理论,他们便放恶奴出来,动手就要打人。上个月,就有一个船主,因为码头上等着他的货,若是再不将货送上去,便要扣他的钱。”

  伙计顿了顿,抿抿嘴,继续道:“这船主当时急了,便想赶紧穿过去,谁晓得就那么倒霉,碰到了一条游船。你是不晓得啊,当初小的就在这儿,一听到动静,便也和人赶去码头看。当时见十几个恶奴,直接将那船主揪上岸来就是打,那船主我是认得的,极本份的人,只是一味的求饶,结果被打的肋骨断了,家里人来,请了大夫,说是活不过月末,果然,到了月末就死了。”

  众人一听,个个鸦雀无声。

  天启皇帝听到最后,脸上的轻松已经全无,不禁愤慨起来。

  一旁的朱由检则是不自觉地露出了惭愧之色。

  刘涛垂着头,不回应了。

  倒是张静一立即道:“后来呢,难道打死人就这么算了?”

  “算了?”伙计冷冷一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怎么可能这样算了呢?当然不能算。”

  呼……

  许多人长舒了一口气来。

  刘涛脸色也微微的缓和,便笑着道:“这等人命关天的事,自会有人……”

  伙计此时情绪也开始上来了,将自己的抹布挂在了肩头上,认真地道:“那命恶奴打人的人,是决计不肯这样算了的,于是又给县里下了一个条子,紧接着,又亲自写了一份诉状,一纸诉状,直接送到县里。次日的时候,县里的差役就去船主家拿人了,因为那船主都快要一命呜呼了,自是不能索拿去县里,于是便抓了船主的两个儿子,说是这船主有意撞船,定是图谋不轨,肯定是私通了流寇。不只如此呢,还说这船主的货,定是那流寇劫来的赃物,送来归德府发卖的……”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气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

  其实一直以来,天启皇帝都被人教训要怎么样才能做道德君子。

  而孜孜不倦的教导他的人,都是那些读书人。

  一直以来,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人迂腐又愚蠢,但是……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在地方上,是这般面孔的。

  这简直又刷新了他对无耻之徒的认知。

  天启皇帝气愤不已,便道:“县里会听此人的诬告之词?”

  “怎么不信?”店伙计道:“你是不晓得,县令那狗官,据说和那船上的读书人,是什么文友。而且投递状纸的,还是一个举人老爷,当日,县令拿了诉状,便狠狠的将这船主的两个儿子打得半死不活,这船主的儿子,最后是实在熬不过了,被逼着承认了通贼,于是被直接戴枷示众了几天。那船主家的人,实在是急了,最后只好将宅子和船都卖了,又四处借钱,在县里活动,花了不知多少钱,才去寻到了那举人,向他告饶,这举人方才撤了诉状。只是可怜了那船主,最后一命呜呼不说,两个儿子虽是后头放了出来,却也都落了个残疾,家里本是薄有一些资财,却也一扫而空,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刘涛听到这里,心都凉了,他已不敢让这店伙计说下去了,便立即道:“这县令真是……糟糕,既如此,为何不状告到知府,状告到王府里去?”

  那店伙计听到这个,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冷笑道:“那县令也是新任的,你猜是谁给他的乌纱帽?还不是王府!什么知府、县令,都是一丘之貉,是一伙的!那举人早放出话来,这里没有他疏通不了的关系,一张名敕,便可畅通无阻,那船主家还敢状告,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刘涛:“……”

  店伙计说着说着,也带了几分怒气和怨气,气恼地道:“那个信王,真是将咱们这里的百姓害苦了啊,一群读书人,什么秀才、举人、进士,又来了这么多官,还有这么多的兵。”

  “说到兵,那信王卫的兵,是最凶的,每日打着备寇的名义,征发这里的船只,却专门用来给他们偷偷的运东西,被征用的船,一文钱也不给,若是不肯的,就立即将人打的半死。”

  “莫说是举人,咱们寻常百姓惹不起,还听闻信王最是看重读书人,看重什么名教,礼贤下士,于是连秀才在这儿,腰杆子也挺直了几分,任何的官司,只要秀才下了帖子,往往都要偏袒他们。”

  说到这里,店伙计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恼怒地道:“他们闹归闹,欺人就欺人,这狗官什么样,我们会不知吗?偏偏……这群狗官,平日里厮混一起,官官相护,不做正经事也就罢了,这流寇一来,他们居然都争相跑去投贼。”

  店伙计痛心疾首地继续道:“你们是外乡来的,是有所不知啊,当日为了备寇,他们征了多少钱粮,又是这个摊派,又是那个加饷,便连家里有口锅,也要缴铁税。征用牛马的时候,谁敢不依,就立即拿人,谁敢不从,又是往死里打。他们若是当真是要备寇,也就罢了,可流寇当真来了,他们干了什么?”

  “他们是一窝蜂的跑去城门那儿……是为了向流寇投贼!咱们归德城里,也有一些百姓想投贼,反正是活不下去了嘛,结果那些人跟上去凑热闹,便被打了回来,好嘛,连投贼……咱们都没资格,这世上的便宜,他们算是占尽了。”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听的如芒在背。

  这……太狠了。

  天启皇帝一直自诩自己是昏君。

  可现在才发现……和这些狗东西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纯洁得如白莲花一般。

  以至于天启皇帝都有些不信,怀疑这是不是张静一暗中让人做的手脚。

  朱由检就更糟糕了,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最大的政绩,就是减税,大大的减轻了百姓们的负担……

  可是现在……

  朱由检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

  第三百五十六章 往死里打

  一直以来,天启皇帝都是弱势的。

  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弱势,而是精神层面的弱势。

  身边的人总是反复在他的耳边念叨,你要亲贤臣啊,你看看你身边这些奸佞。

  或者说,百姓们很不安啊,百姓们对陛下很是失望。

  陛下一定不要做昏君啊,要如何如何。

  否则天下人怎么看待?

  时日久了,天启皇帝当然形成一种固有的印象。

  那便是……他是个昏君。

  而那些被他打压的人,虽然在他的眼里很坏,可这些人在百姓眼里,却都是正人君子,是好人。

  产生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之后,天启皇帝虽然已是破罐子破摔,但是也有一种自知之明,自己所做的事,肯定是遭致天下人反对的。

  可现在……听了这店伙计之言,天启皇帝却疑似梦中一般。

  原来那些正人君子们,实则才是祸害天下的恶徒。

  他们总是在朝中奢言什么镇守太监们如何残暴,锦衣卫们如何破家。

  原来……这些狗官们,也是一样啊。

  而且听着比厂卫还要残酷的多,毕竟厂卫主要针对的对象是大臣,寻常的百姓,还真入不了厂卫的法眼,那令人闻之色变的诏狱,连县令都没有资格进去,更何况是寻常百姓呢?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大好,乐呵呵地又将剩下的半碗茶水喝下,而后才笑容可掬地道:“这样说来,这些狗官都该杀。”

  店伙计便笑着道:“当然,天幸当今陛下带兵进了城,将这些人统统抓了起来,大家一听这些人被拿了,都不知有多高兴呢!”

  天启皇帝倒是很公道地道:“也不是所有的官儿,都是坏的吧。”

  店小伙道:“若是全杀了,或许能有一两个冤枉的,不过其余的……小的却不觉得冤枉……这倒不是小人胡言乱语,这里来喝茶的人都这么说。若不是因为如此,这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贼寇?虽说是大灾之年,可又有多少是官逼民反的?而且现在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小人也要活不下去了。”

  “苛捐杂税?”朱由检眉一挑,在旁终于忍不住道:“信王不是减赋了吗?”

  店小伙便很直接地道:“减的是别人的赋,于我百姓何干呢?”

  这话的意思足够明白了。

  朱由检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半晌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现在才真正的知道,他从前所谓的德政,原来都是天大的笑话。

  另一边,刘涛等人已经脸色变了。

  百官们个个低着头不语。

  他们那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以为自己的名声很好呢,所以起初的时候,他们都很有自信,哪里晓得,人家竟是恨自己入骨。

  刘涛还是不甘心,于是冷凌地道:“胡说,你这小二,好不懂事,竟敢妄议国事,这不过是你一家之言……不要在此胡言乱语了。”

  店小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客人竟这样凶,连忙告饶:“万死,万死,是小的多嘴。”

  做买卖的,都讲究和气生财,自然不会和客人顶嘴。

  天启皇帝顿时大怒,正想说点什么。

  这时,一旁一个拿着扁担坐下喝茶的汉子突然拍案,怒道:“什么叫多嘴?方才便是你问他,因而人家答你,怎到了这里,却成了他多嘴?他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现在这些狗官,都被陛下给拿了,都会被陛下治罪,这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怎么你倒是处处维护起那些狗官?”

  这汉子四旬上下,面上黝黑,赤身坦着胸,下头扎了一个马裤,还带来了一个扁担,扁担直接靠在墙上,脚下穿着的是一双草鞋。

  显然,他是这附近的脚力,是来这儿喝茶的。

  他另外还有两个同伴,一个年轻一些,一个年长一些,也都是和他一样的打扮。

  刘涛没想到这等人竟还反驳自己,不禁大怒。

  此时,他确实有些慌神,本是以为要让陛下见识见识民意,哪里晓得,居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瞧这些刁民,一口一个狗官,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又怕这其他的大臣怪自己当初不该多事,现在好了,自取其辱。

  眼下看到有人滋事,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立即摆出一副官威来,喝道:“你这厮,竟敢如此和本……和我说话,这朝廷的命官,都是科举得了功名的生员,是你能骂的吗?莫非你是流寇?”

  转眼之间,便给人戴了一顶流寇的帽子。

  这汉子更怒了,瞪大着眼睛,毫不客气地道:“我倒宁愿做流寇。否则迟早活不下去。”

  “好胆,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汉子被激怒,他肤色古铜,浑身的肌肉隆起,怒视着刘涛:“在下马三,怎么,你还想向狗官报信不成?哼,狗官都被拿了,痛快得很!”

  “你……你……”刘涛没想到自己竟没吓住他。

  于是他冷冷地道:“你定是流寇同党,敢说这样的话,一定不是寻常小贼,我看定是大贼,你自己仔细了,小心到时候祸及家人。”

  此言一出。

  其余坐在这里喝茶的百姓,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文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可那脚力听罢,却是勃然大怒,很明显……这一句祸及家人,让这脚力意识到,眼前这人,十有八九不是狗官,就是狗官的亲属了。

  这叫马三的人怒道:“我入你娘!”

  “你还敢骂人,来……”刘涛志得意满,其实他就是故意想要激怒眼前这个人,让他故意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到时还不是随便寻个罪名抓了了事?

  果然,那马三暴怒,这些码头上的脚力往往脾气火暴,尤其是涉及到了家人的时候,此时那脚力直接暴起,嗖的一下便冲了上来。

  刘涛面带得意的笑容,自己身边有几十个人,附近还有不少护卫,区区一个脚力,几十个打一个,优势在我。

  “果然……”刘涛心里想着:“这刁民都很愚蠢啊。”

  下一刻,马三已一把冲到了刘涛的面前。

  刘涛稍稍有些失神,他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礼部尚书刘鸿训却已贴着墙根,跑到另一边去了。

  人呢……

  马三已揪起了刘涛的领子。

  刘涛有些慌,却假装镇定道:“我们有数十人,我奉劝你小心……”

  哗啦啦……

  同来的百官已是吓得个个色变,纷纷各自起身,然后躲得远远的。

  隔壁桌的天启皇帝,还有朱由检,以及张静一也早已站了起来,此时已跑到巷口去了。

  附近的护卫没有得到陛下的旨意,一个个只是戒备,却没有发难。

  “你定是狗官了!”马三大骂道:“时至今日,你们还敢嚣张,难道不知陛下已经带兵入了城,便是要杀尽你们?”

  这句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暗爽。

  下一刻……

  刘涛面上的最后一丁点镇定不见了。

  马三一拳头砸中他的面门。

  他哎哟一声。

  马三的举动,却一下子惹来了附近茶客们的共鸣。

  这等事就是如此,起初大家都对刘涛厌恶,只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只好忍气吞声。

  现在马三打了头,于是好像炸开了一样。

  “打!”

  先是两个脚力的朋友一并冲上来揪住刘涛,而后其余人见状,似乎都受到了鼓舞般,也不少人冲了上前。

  呃啊……

  刘涛被打翻在地。

  而后便是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

  刘涛自己都想不明白,原以为是数十个对一个,怎么现在却变成了十几个人对他一个。

  便连一旁的茶小二,起初也有些心疼,口里道:“哎……哎……哎,别拿凳子……小心我的桌子,小人做的小本买卖……”

  可到了后来,发现有人拿长条凳砸了刘涛,那刘涛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店小伙居然心里一阵暗爽,却也不做声了。

  刘涛死命抱着脑袋,被一群人打的在地上打滚,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口里大叫起来:“陛下……陛下……救命……”

  陛下二字,绝对如晴天霹雳一般。

  一下子让马三这些人戛然而止。

  他们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地上已被打的半死的刘涛大叫道:“我乃朝廷命官,乃是御史,你们打我,死罪一条……陛下……陛下……”

  马三等人这才开始有些惶恐,想要逃,却发现巷口处人影绰绰。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才摸着鼻子,徐徐走出来,咳嗽了一声:“大胆,你们怎么可以打人,这是朕的大臣……朕没同意,你们便打……”

  马三等人吓了一跳,没想到方才坐在一旁的人,竟是当今陛下……于是个个面如土色,纷纷惊慌失措地拜倒在地:“万死!”

  天启皇帝摸了摸鼻子,他觉得好像方才的茶水有点问题,吃的肚子有些不适,见众人都拜下,便淡淡道:“看在你们初犯的份上,朕同意了,他是朕的大臣,你们继续打吧。”

  第三百五十七章 顺天应人的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表面上轻松随意的样子。

  心里却是义愤填膺。

  朝廷的大臣,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原来这些人,一直都在骗朕,其他的事在骗,便连民心的事,也在骗。

  原本朝廷设置御史,就是希望御史能够起到上情下达的作用,他们本该是百姓与皇帝之间的纽带。

  可现在呢?

  众臣已是惊呆了,万万料不到皇帝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三等人听罢,一时不知天启皇帝到底说的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此时哪里还敢动手,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是皇帝啊。

  当着皇帝老儿的面打人……而且还是朝廷命官,谁有这个胆子?

  可天启皇帝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见他们瑟瑟发抖,反而鼓励道:“打呀,用点力,朕都恩准了,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啊……陛下……草民……草民……”马三现在糊涂了,他很小心地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这就是皇帝?

  好像很普通的样子。

  不过他握着拳头在一边助威的模样……倒没有皇帝的架子。

  天启皇帝又道:“快点动手啊,方才的勇气去哪里了?”

  天启皇帝继续催促。

  看着如此随和的皇帝,马三倒是大起胆子了,他娘的,反正打都打了,还能说啥?

  起身,撸起了袖子。

  接着一把将地上已瘫着的刘涛拎了起来,一拳下去。

  刘涛啊呀一声,其实方才他愣住了。

  他浑身都疼,本指望陛下拯救自己,可后头天启皇帝的话,却让他糊涂了。

  现在,真正的铁拳砸下来,他一声哀嚎,口里含糊不清地道:“陛下……陛下如何能人如此殴打大臣……”

  而此时,其他几个茶客,也大起了胆子。

  这是陛下让打的,没办法,难道还能抗旨不尊?

  起初他们打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可见天启皇帝只在旁背着手笑着,好像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于是他们大胆起来。

  一群拳脚下去。

  刘涛已是鼻青脸肿,他哭嚎着道:“陛下啊……不可如此……臣被打死事小,陛下因此得暴君恶名事大……咳咳……”

  天启皇帝本是面上带着笑,饶有兴趣的样子,可脸却渐渐的拉下来,他沉默着,此时天威难测,谁也不知天启皇帝心里想着什么。

  另一边,终于有大臣反应过来。

  大家纷纷围到了天启皇帝的身边。

  只是此时,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无数眼睛,都看向黄立极。

  黄立极则是鼓起眼睛,仿佛是在说,你们又想怂恿老夫做什么?

  不过……想到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此等耸人听闻的事,还是得说几句才好,不然下头百官和大臣又要骂他了。

  更重要的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是需要走廷推程序的,若是到时皇帝希望他继续留任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廷推的时候大家都不乐意呢?

  于是黄立极道:“陛下……依臣看……还是不要打了,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样?”天启皇帝平静地道,而后用一种淡漠的眼神,回头看了众臣一眼。

  “只怕有碍观瞻。”黄立极顶着压力,硬着头皮道。

  “有碍观瞻吗?”天启皇帝冷冷道:“依着朕看,不对吧。”

  “啊……这……”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这笑却极尽嘲讽的意味,道:“平日里,大家不都说朕要苦民所苦,要以民为本吗?你们平日里,不都是如此苦口婆心吗?现在朕要敬天爱民,思民所思,顺应民意,卿等怎么急了?”

  “……”

  天启皇帝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了:“站在朕眼前的,才是真正活生生的百姓,这些百姓们,一个个的,憎厌贪官污吏。恨不得将这朝中百官都杀尽了。他们就是百姓,就是民心。朕现在很想知道的是,这些百姓们,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因为百姓们……天生暴戾吗?这么多年来,在诸卿的谆谆教化之下,天下的流寇这样的多,似这样心怀怨恨的百姓也这样的多。这是为何?”

  面对天启皇帝的责问,显然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

  很快,天启皇帝就斩钉截铁的做出结论:“这就是不顺应民意的结果。现在朕就要顺应民意了,百姓们要打刘涛,朕作为君父,就该鼓励这样做,百姓们若是要杀你们,朕也会顺应民意,这才是天子该当做的事。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朱熹曰:人为国本,是以为政之道,爱人为大。你看,难道圣人们都说错了吗?你们平日里,不也是这样和朕说的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视线落在一个人的身上,道:“孙师傅……”

  被点到名字的孙承宗咳嗽道:“臣在。”

  天启皇帝道:“孙师傅平日里教授朕四书五经,朕想问问,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圣人说的?”

  孙承宗已经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也不知道这对天下到底是好是坏,但是面对刚刚这个问题,他老实地点点头道:“是圣人说的。”

  “圣人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天启皇帝理直气壮地道:“既然如此,朕就更该从善如流,顺应民心,难道你们要让朕做独夫民贼方才开心?你们若有这样的念头,到底出于什么心思?朕现在终于能够理解太祖高皇帝了,原本以为,太祖高皇帝暴虐成性,可现在看来……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是在顺应民心啊。”

  天启皇帝边说,居然淡淡笑着扫视群臣,却让人如芒在背,毛骨悚然。

  天启皇帝笑道:“现在百姓们非要打刘涛,那就让百姓们打嘛,这没什么紧要的,打到百姓们满意为止。百姓们打他,自有百姓的道理,等他们什么时候不想打了,自然就会停手。你们急个什么?”

  张静一在旁忍不住道:“陛下以民为本,实在令臣钦佩,臣一直都听说,民为贵,社稷次之。今日见了陛下如此仁爱百姓,这才知道,原来陛下有如此爱民之心,从此以后,微臣一定好好学习。”

  百官们此时更不言了。

  其实有的人很想说,陛下,这些都是愚民,还没教化呢。

  当然,此时此刻,这些话,他们不敢说,毕竟眼前就有个教训在,生怕天启皇帝会怂恿着人来把他们也揍一顿。

  另一边,刘涛已被打了个半死,起初还哀嚎,到了后头,却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了。

  马三几个倒是停了下来,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探了探鼻息,还活着,不过都不敢再继续动手了。

  天启皇帝便抚掌大笑道:“诸卿你看,朕早说了,百姓们都是晓事的,他们打累了,自然也就不打了,朕又不幸言中,哈哈……”

  黄立极噗嗤一下,居然想笑出来。

  其实方才为刘涛说两句话,只是因为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难免要出来和一下稀泥。

  可本心上,这些御史今日骂皇帝,明日也骂他黄立极,他也早想打了。

  只是这个时候,黄立极还是自觉得失态了,连忙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陛下,既然不打了,就让刘涛去医治吧。”

  天启皇帝只淡然地看了地上的刘涛一样,便冷漠地道:“来人,将这狗官拖下去。”

  那马三等人则忐忑不安地上前来,又拜倒在地:“陛下,草民人等打完了。”

  “痛快吗?”天启皇帝好奇地询问。

  这倒是将马三问住了,他迟疑地道:“起初是痛快,后来……便不痛快了,他不喊叫,打了也没什么意思。”

  “起初他喊叫的时候才痛快?”天启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值得研究一下。

  马三不敢答。

  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为啥就是天子。

  马三心目中的皇帝不是这样的。

  天启皇帝随即道:“来,将这桌椅都扶起来,店伙计,给朕和这几人都上茶,这一副茶,朕来掏钱。”

  说着,他率先扶起了一个长条凳子坐下。

  店伙计一愣,忙道:“好好,小的这便筛茶。”

  天启皇帝招呼马三等人:“来,坐下说话。”

  马三等人有些疑虑。

  后头的刘鸿训忍不住提醒天启皇帝:“陛下小心这些人暴起伤……”

  天启皇帝便道:“朕又非那些狗官,做了天怒人怨之事,心中坦荡,还怕百姓们伤朕?”

  刘鸿训觉得自己一番好心付诸东流,只是心里白了一眼,便躲到一边去了。

  马三恭谨又不安地道:“草民哪里敢……敢打陛下。草民虽是粗人,却也晓得此番陛下带兵来,救了这城中的百姓,也晓得陛下在此,狠狠惩治了这些狗官。这归德城上下的百姓,听闻陛下这番作为,不知多少人喜不自胜呢,个个都说陛下真是好皇帝……”

  “当真?”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

  他猛地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

  原来……民心是这么容易得的?

  马三正色道:“当然是真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俺若是骗人,万箭穿心,现在就死在这里!”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为民除害

  天启皇帝顿时之间,腰杆子挺直了。

  朕居然也有被称为好皇帝的一日。

  他顿时殷勤起来。

  太不容易了。

  被人骂了八年,如今才发现,这天下根本不是自己原先被人灌输的样子。

  天启皇帝询问张三道:“你做何营生?”

  马三道:“陛下,草民是脚力,给人挑货的。”

  “能养家糊口吗?”

  马三想了想,才叹了口气道:“勉强还能养家糊口,比许多人日子要好不少,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不比从前,从前从早做到晚,工钱是有一些的,可现在,腰越来越疼,腿脚却没有这般利索了,也不知往后会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打量着他,肤色黝黑,虽是浑身肌肉,不过似乎确实动作有些笨拙,显然……身子已经熬坏了。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朕也是现在才知民生有多艰难。”

  马三又叹了口气,随即却又高兴起来:“其实草民的日子,比绝大多数人好多了,现如今,满天下都是天灾人祸的,不知多少人饿死,不说城外的农户,便是城内,也好不到哪里去。草民能有一门营生,已是祖宗积德了。”

  这马三是个豪爽的人,起初还有一些拘谨,如今却比之前坦率了。

  天启皇帝倒是突的道:“这样说来,方才你说会投流寇,是假的?”

  马三的脸微微一变。

  没想到天启皇帝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天启皇帝自然看出了他脸色的变化,于是笑了笑道:“未来一炷香之内,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治罪,就算你是贼头,朕也定会赦免你,只是朕来此,就想和人说说话,朕身边的骗子太多了。”

  马三这才踟蹰道:“若不是家里有父母在……小人当真想投贼。”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诧异道。

  虽说张三这话,多少令天启皇帝有些不高兴,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却很有耐心地听这张三说下去。

  马三想了想道:“许多人投贼是活不下去了,不投贼就是死路一条,可小人这样的……勉强还有口饭吃,只是……只是……不投贼,心不平!”

  天启皇帝皱眉道:“心不平?”

  马三道:“其实在这归德城里,似小人这般的人,成千上万,每日吃糠咽菜,从早上上工,到傍晚才回,每日挑着担子,装货卸货,受东家的盘剥却也罢了,隔三岔五,但见差役刁难。这些……也就罢了。可在码头处,见许多的公子哥……”

  “你是说读书人?”

  “一样的。”马三道:“见他们穿着绫罗绸缎,骑着大白马,带着奴仆登上游船去,游船里不晓得有多少从哪里买来的女子陪在左右,为他们吹拉弹唱,我亲见他们将不吃的酒肉从船头丢至河水里,也亲见许多人专门以游船为生,许多人泅下水去,专等船上的人将酒水和肉食还有残羹冷炙丢下来,他们便立即在船下打捞……”

  天启皇帝骇然道:“这等东西也能吃?”

  “怎么不能吃?”马三很认真地道:“捞到了,洗一洗,再回去热一热,便是美味佳肴。当初陛下没入城的时候,每日都有七八艘游船在河道上,哪一条游船下头,不是几十个人泅水候着呢?能抢到的,已算是幸运了。”

  天启皇帝无法想象,这吃剩下的酒菜丢进了水里,还怎么打捞,打捞出来,竟又如何能吃得下口,他只听着,便觉得自己的胃翻腾起来。

  只是,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眼圈竟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他不自觉地一口将跟前的茶水饮尽,随即骂道:“他妈的,这群狗读书人。”

  后头百官:“……”

  马三则是接着道:“那游船上,偶尔还会有女子的呼救,可又能如何呢?她们已算是幸运了,至少还可以被船上的人欺负,听外头进城的人来说,不知多少丫头,在城外头逃荒,吃土啃着树皮,直接涨破了肚子,饿死在了道旁。能在这里被人欺负,总还能活下去。”

  天启皇帝一时竟像是找不到可说的话。

  一旁的朱由检,更是凝噎。

  朱由检比天启皇帝的震撼更大,他从前天真的以为,在自己的治下,已经海晏河清,哪里想到……竟是这般的残酷。

  更可怕的是……马三在这城中,日子已算是过的好的,他和那些泅水等酒菜,还有船上那吹拉弹唱的女子,其实都已是治下之民中的幸运儿。

  朱由检偷偷地擦拭着眼泪,心里也好似有一样东西,如鲠在喉。

  此意难平!

  马三继续道:“莫说那些读书人,还有那些官人,便是他们家的家奴,走在街上也是虎虎生风的,小人一个脚力,也不懂什么事,可是小人就是不忿这样的事,宁愿为寇,这天下既不给人生路了,那就杀个天翻地覆,终究还是一死而已,这般的苟活着,真不如一死了之。”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竟是苦笑,他突然能体谅马三了。

  马三叹口气道:“草民不该说这些话,实在万死。”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若朕是你,只怕早就反了,你已算是忠厚老实啦,竟还等到现在,可见你是老实人,是忠顺的百姓。”

  张静一:“……”

  马三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说不准等朕回京之后,也该做寇了。不,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从了义师,这样也挺好的。你放心,你从寇之前,朕不会让人刁难你。可是朕……终究是要守着祖宗的江山的,到时疆场上见面,少不得彼此弯弓,血染山河了。”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红着的眼眶眨了眨,眼眶里已是湿润,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窒息感觉,分明知道对方做的选择未必是坏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可迟早还是要提刀去杀戮,而这些被杀戮的人,又有多少是马三这样的百姓呢?

  马三此时却道:“我不打算做贼了。”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是因为朕吗?”

  马三居然点点头:“陛下进城来,抓了这么多人,草民心里有了一些盼头。今日又见了陛下,也晓得皇帝自有自的难处。当然,也并非是这些才不去投贼,而是因为,现在有了新的去处。”

  “新的去处?”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马三:“哪里?”

  马三道:“封丘县。”

  “封丘县……”

  这名字,听着很耳熟啊!

  下一刻,天启皇帝就想起来了,而后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也一脸无语之色。

  封丘……

  这不是我的封地吗?

  朱由检也不禁神色微微动容,凝视着张三。

  不清楚情况的马三,则是笑着道:“早就听闻封丘那儿有一个好官……叫什么来着……张什么什么……反正是个姓张的……”

  张静一:“……”

  天启皇帝便道:“你说的是张静一,他竟是好官?”

  “他自然是。”马三很笃定地回答,随即认真地道:“反正……去了封丘县的人都说好,说是在咱们河南,只有那里才能给咱们良善百姓一条活路。我有不少同在码头上做工的人都去了……不只我们去……”

  说到这里,马三压低了声音:“不少的富户也去……”

  天启皇帝不禁哑然失笑道:“那张静一不是在京城里做官吗?”

  张静一心里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朱由检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这时候,后头站着的百官们心思复杂。

  尤其是刘鸿训,更是五味杂陈。

  只见马三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晓得封丘县有个张静一,他是那儿的头,在那儿……只要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现在想着,既然不做贼了,便只好去那里了!这归德,将来是过不下去的,陛下不可能永远镇在此,天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人来害民,迟早这里还是要被流寇攻破。”

  封丘县是个好地方?

  这时候的天启皇帝,心里已勾起了无数的好奇之心。

  于是他道:“你要去封丘是吗?这敢情好的很,朕只怕回京的时候,也要途经封丘县,不,朕绕个圈子,从封丘那儿回京。外头兵荒马乱的,你携家带口不易,到时便跟着朕的队伍走吧。哈哈……实不相瞒,这封丘县,乃是朕特意下了旨,让张静一建藩的,且还是特旨,这是朕的主意。”

  “呀……”马三很配合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天启皇帝顿时心满意足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而后精神奕奕地道:“你不必惊讶,总不至于你会以为,朕的身边除了一群害民虫,就没有几个贤臣吧!朕自有识人之明。这虽是机密,但是无妨,朕既然告诉了你,便准许你对外说。”

  马三点头:“是。”

  天启皇帝又道:“不过要去封丘,却还需等一些日子,朕在这里的事,还没处置干净呢,你也在此,好好地看看,朕是怎么为民除害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无道昏君

  天启皇帝神气十足的给了马三一个许诺。

  不过他心里忍不住在嘀咕着,封丘县,为啥是封丘县,这封丘县有什么不同?

  心里这般想着,却突然又更加神气,张静一给朕长脸了。

  确实该去封丘好好的看一看才是。

  他背着手,回头自然不会给百官们好脸色。

  随即,起驾回信王府。

  当然,张静一塞了一锭银子给马三,一锭银子,对于马三而已,已算是一两年的收入所得了,马三当然千恩万谢:“官人是谁?”

  张静一笑着道:“张静一。”

  马三听罢,居然认真起来,深深朝张静一拜下:“原来官人便是新县侯,失敬。”

  其实别看马三粗犷,甚至没读过什么书,可实际上……他也是知礼的。

  寻常百姓家其实反而更遵循传统和礼节,他们是真正的文化被动输入者,封建的礼教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传统,他们反而最是愿意遵守。

  反而是读书人,明明是文化的输出者,可实际上,他们说着一套,行的却是另一套,他们可不会固执的遵循某一个固定的习俗或者规矩,一切的道理和文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服务罢了。

  这就好像,被宣教的百姓们若是做善事,是真的拿出家里仅有的几文钱交出去。

  可若是读书人或者富户们劝人做善事,却总在这里头搞一点名堂,说不准人家还能从善事之中大赚特赚。

  因而,百姓人家做小善,钱拿出来,富户们做大善,甚至被人称之为某某大善人,可实际上,他们却将贫穷人家的小善钱财,可能都拿了去。

  马三方才虽然粗暴,可此时在张静一的面前,却像鹌鹑一样。

  行了礼之后,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官人所赐。”

  张静一反显得不好意思了,只随和地笑了笑,便走了。

  回到了信王府,便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和朱由检道:“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皇弟,张卿……”

  这里只有三人,天启皇帝可以畅所欲言了:“我们被骗啦,这些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

  朱由检的愤怒又被调动了起来,将拳头握着咯咯的响,阴沉着脸道:“皇兄,与这些人为伍,只恐天下百姓都要反朝廷,祖宗的江山社稷,迟早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张卿,你怎么不说话?”

  张静一苦笑道:“想办大事,最紧要的是要知道什么人是陛下的敌人,什么人是陛下的朋友,什么人可以拉拢,而什么人必须打击。陛下和信王殿下既知这士绅之害,立志于改变,当然是好。”

  “可怎么改,最后改成什么样子,改的过程,又会遭遇什么阻力,臣以为陛下还是需想清楚才好!任何事,不能脑门一热去干,总要从长计议,可一旦决心要干,就回不了头了,只能一路斩荆披棘,向死而生。”

  天启皇帝觉得在理,很是认同地颔首道:“此言有理,那就先从第一步干起吧。”

  在另一头,历经了数天的严刑拷打之后,大量的金银被发掘了出来,在册的金银,竟有六百多万两。

  这上百士绅和读书人,真可谓是身家不菲啊,要知道,此时绝大多数的百姓,一年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而这只是现银而已,他们的土地和粮食,眼下还需让他们的原籍各府县去清查。

  这个数目,显然又让朱由检震惊了。

  若当初有这样的银子,这些人只需捐纳出一成的金银出来,那也是数十万两纹银,足够招兵买马,至少守住这归德却是绰绰有余了。

  可这些人非但不肯拿出一文钱,可怕的是……他们还贪婪到,分明已有了万贯家财,依旧还不知知足,居然借着各种名义,打着他这信王的旗号吃空饷,制造出各种苛捐杂税。

  这已不是厚颜无耻了,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这样愚蠢的事,按理来说,是正常能算计的人,是不可能做出的。他们都是一个个极聪明的个体,读过许多的书,拥有大量敛财的手段,可以说,他们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些聪明之人,做出来的,却是最愚蠢的事。

  以至于朱由检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偏生就不肯掏出一丁点金银来。

  似乎也只有用一个词来形容……利令智昏。

  随后,文庙这里张贴了布告,数百人一齐押送至文庙,一群人捆绑成了一串,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之下,锦衣卫预备好了刀斧。

  归德府上下的百姓们,今儿都来得极早,这等观看行刑的事,最是激动人心的。

  一时之间,百姓充塞了街道。

  而后,文吏开始唱名,一排排人被押送而来。

  此时,哀嚎已经传出。

  紧接着,校尉们粗暴的将人押至断头台前,捆绑,固定。

  手中的大斧狠狠剁下。

  那先前还哀嚎之人,骤然之间,身首分离。

  后头预备行刑之人,却已吓瘫了。

  “饶命,饶命啊,知罪了,我已知罪了……”

  只是不管这些人怎样哀求,行刑之人也没有什么表情。

  天启皇帝就在不远处,他背着手,面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倒是被逼着一道来此观刑的百官,却都已吓得面如土色,甚至此时已没有了窃窃私语,眼里和脸上都显露着惧怕。

  一排排的人,不能用刀斩,只能用斧头,可即便如此,每斩三人,这斧头却还需更换。

  等一个个的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围看的百姓们,却是沸腾了。

  似乎有人恨透了这些人,又或者,只是有人单纯的想看热闹。

  倒是在张静一的身后,似乎有一个翰林低声在嘀咕:“呵……这些愚民以为杀了人,便对他们有好处……叫好个什么……”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那翰林,这翰林忙低头,张静一却笑了笑道:“杀了有没有好处是次要的,世上没有这些人,对百姓们才重要。”

  真正的压轴戏,却安排在最后。

  温体仁和王文之二人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上了刑场。

  这二人看到满地的人头,几乎已要昏厥过去,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自己儿子的头颅时,已是悲从心起。

  却在此时,开始有人将他们衣物统统剥开,重新捆绑之后,开始用渔网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身体,而后,行刑之人取了一把拇指长的匕首,这渔网勒住皮肉之后,皮肉便隆起来,匕首一划,一块肉便直接割下来。

  二人顿时疼得哀嚎阵阵。

  匕首在行刑之人的手中飞舞,割下一块肉,接着便是第二块。

  每一次哀嚎,都伴随着温体仁的大呼:“饶命,饶命啊……陛下……陛下……”

  他先可怜兮兮的叫陛下,而后疼到了极致,便又破口大骂:“昏君……你这无道昏君,你今日凌迟我……啊……啊……你今日将我凌迟……他日……也有此报,哈哈……哈哈……”

  有人想要用布条将温体仁的嘴堵上。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地指着那人道:“不必堵,有什么好堵的,让他骂……”

  天启皇帝肆意大笑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朕摊牌了,朕就是昏君,朕就做一个昏君。

  此时,天启皇帝朝那行刑之人道:“慢一些割,不要急。”

  行刑的刽子手,本是专门请来的,属于业内知名人士,不但杀过猪,也负责杀人,似这样的狠人,本该是心硬如铁的。

  不过凌迟这等事,毕竟业务很生疏,因为平日里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尝试,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手辣了,可听了陛下的吩咐,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居然还有比他更狠的人啊。

  温体仁痛到了极点。

  他几次要昏厥过去。

  可很快,却又被割肉的刺痛所惊醒,如此反复,精神似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他开始意识到又求饶起来:“陛下,陛下……给罪臣一个……啊……一个痛快吧,给一个痛快吧。”

  天启皇帝只是嘴角勾起,面上带着讽刺的笑。

  身后众臣,已是噤若寒蝉,只是有人偷偷地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不为所动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不断割肉的温体仁,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

  如此神情,却已是让人吓尿了。

  陛下……太狠了。

  如此狠毒……将来指不定……大明又来了一个太祖高皇帝。

  此时的天启皇帝,宛如雕塑,却又心如止水。

  到了后来,温体仁已成了血人,他浑身的肌肤,已没有了一块好肉。

  温体仁剩下了最后一点意识,他突然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啊……啊……老夫精明算计了一辈子,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

  他嚎啕大哭,艰难地说出后半截话:“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百六十章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凌迟不是一天能割完的。

  第一天,刽子手的经验并不丰富,只割了两百二十多刀。

  温体仁已经体无完肤了。

  当即送回去,到了次日,又继续割。

  只是第三日的时候,温体仁再拉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生了脓疮,人已奄奄一息。

  终究这里是归德,不是在京城,很难寻到专业的刽子手,还未开始割,这温体仁已是气绝了。

  王文之也好不到哪里去,行刑的过程,固然是惨不忍睹,又是求饶,又是痛骂,有时大哭,有时狂笑。

  天启皇帝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等二人最终首级割下来,身首异处,被人拖下去的时候,围看的百姓,既有遗憾,也有人觉得解恨。

  许多人甚至不肯散去。

  而百官的心情,大抵是悚然的,太可怕了,这样的死法,让人记忆犹新。

  天启皇帝这几日都板着脸,源源不断的财富挖掘出来,随即,他新任命了知府和县令,却对百官们道:“朕要留着一支兵马在此,将这抄没的钱财押送回京,可朕不能在此久留了,诸卿随朕先行起驾回宫,只是这一趟,却需先去封丘县一趟。”

  听闻要去封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先看了张静一一眼,绝大多数人,心情复杂。

  天启皇帝则接着道:“太妃们,也日夜思念着信王,此番,信王也暂随朕回京去吧,让他去给太妃们问安,尽一尽孝心。”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明日启程!”

  天启皇帝是雷厉风行的,说走便走。

  百官们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归德之事,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令他们记忆犹新,此时看天启皇帝,总觉得怪怪的,心里隐隐间有着几分惧怕。

  当夜,天启皇帝心情颇为糟糕,他有熬夜不睡的习惯,很巧,朱由检也喜欢熬夜,只是一个熬夜骑马击剑,另一个是熬夜读书批文。

  不过如今二人,却都无法拾起自己的爱好,天启皇帝特命信王妃收殓之后,置于棺椁之中,送回京城安葬。

  毕竟归德这一处藩地,信王就藩之后,连王陵都还未命人修建,只能送回京城安葬。

  朱由检去守了灵,半夜三更时,正是心情最为悲切之时,被天启皇帝召到了行在。

  朱由检见天启皇帝的时候,悲伤的情绪收敛了一些,却见此时只有天启皇帝一人独坐,便左右张望一眼道:“新县侯呢?”

  天启皇帝道:“他受不了,熬不住去睡了。”

  朱由检点头:“他白日里倒也辛苦……”

  “他只是贪睡而已。”天启皇帝道:“不似你我兄弟,夜里方才有精神。你坐下吧。”

  朱由检颔首,欠身坐下。

  天启皇帝道:“朕这一次来归德,大受震动,可现在五内俱焚,却又找不到改良天下的方法。这天下两京十三省,不能再这样的下去了,河南布政使司,已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关中也好不到哪里去,淮南那里,也有奏报,说是又出了灾害,灾情已极可怕了,若是再加上人祸,可如何得了?朕欲奋发,却发现身边除了魏伴伴,便只有张静一,实在无人可用。更不知这改弦更张,又该怎么改。”

  朱由检也是忧心忡忡:“臣弟也为此忧虑。”

  “所以此番决心还是用你。”天启皇帝目光幽幽地看着朱由检,平静地道。

  朱由检显得诧异。

  “一直以来,对宗室都只是进行奉养,不允许他们干涉朝政,这固然是因为天下太平,免得祸起萧墙的缘故……”

  天启皇帝顿了顿,随即又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到了现在,大厦将倾,你我兄弟还看不出来吗?照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你在归德,做了许多错事,可朕也知道,你为了治理这归德,不尚美食,不爱华服,兢兢业业,除了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除了走错了路,这走错了路,一切就都变成无用功了。

  “臣弟误信了人……”朱由检不禁苦笑,脸上不免显出悔恨,随即便恨恨地道:“今日方知,这些人有多可恶,不诛这些豺狼,大明一日不宁。”

  天启皇帝点头:“能见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好,所以朕打算让你以宗亲的名义,让你接触一些实际的军政事务。你多学,多看,这世上,不怕走错了路,也不怕误信了人,就怕消磨了意志。如今你也算是收到了沉重的教训了,自此之后,咱们兄弟该同心,才可将来避免这归德之祸。”

  朱由检却显出几分迟疑道:“如此,岂不违背祖制?”

  “祖宗就是用来违背的。”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连祖制都不敢违背,那还改弦更张做什么?奉行祖制等着做亡国之君便好了。”

  朱由检身躯一震,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道:“臣弟明白了,臣弟自当效力。”

  兄弟二人议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这两兄弟依旧还是精神奕奕,车驾已准备好了,行营将离开归德。

  天启皇帝在宽敞的马车里,居然仍旧精神抖擞地召了张静一和朱由检来车中细谈。

  张静一见这龙精虎猛的兄弟二人,忍不住道:“陛下和信王昨夜没有睡吧。”

  天启皇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笑着道:“你睡的可好吗?”

  张静一心里翘起了一根大拇指,你们两个,真他娘的是人才。

  归德与封丘之间距离并不远,渡过了黄河,封丘便遥遥在望了。

  浩浩荡荡的銮驾过了黄河之后,刚刚抵近封丘县。

  前头的驿站,便突然跪了许多人。

  前头开路的校尉,连忙飞马来禀报:“陛下,前头有人,自称是宜阳郡王派来的宫人,特来此拦轿状告。”

  天启皇帝听罢,下了车驾,其他人也纷纷围拢上来。

  天启皇帝笑道:“有趣,宜阳郡王怎么跑来封丘告御状了?走,去见识见识。”

  这宜阳郡王,乃是周王一脉,周王从太祖高皇帝时起便被封在了河南,就藩开封。

  而他的儿子们,则大多封为了郡王,整个周王一系,除了周王乃亲王之外,还有十五个郡王府。

  几乎可以说,这河南虽然敕封的亲王多,但是周王一系,却是最枝繁叶茂的,宗亲有千人之多,从亲王到郡王再到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数都数不清。

  这宜阳郡王……突然派人来此告状,却不知有什么冤屈。

  天启皇帝打头。

  后头百官们也窃窃私语,纷纷随天启皇帝步行上前。

  果然见这官道正中,乌压压的跪在地上。

  为首一个是个太监,后头的太监也不少,居然还有不少富户。

  天启皇帝皱眉,那太监则显得不安,小心翼翼的上前,拜下:“奴婢王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道:“你是宜阳郡王府的?”

  “正是。”王安陪着笑。

  “你来此做什么?”

  “奉王命,来告状的。”这叫王安的宦官哭笑不得的样子:“郡王爷照祖制,不得旨意,不得离开自己的藩镇,只是他受了委屈,听闻陛下銮驾将至,故而特命奴婢人等在此等候。”

  天启皇帝道:“那么其他人呢,其他的是什么人?”

  “其他的,是镇平郡王府和顺阳郡王府以及罗山郡王府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士绅和商贾。”

  天启皇帝一听王府居然和士绅搅合在一起,心里更是不悦了。

  不过这些藩王们,久在地方,比如周王一系,已经出镇河南两百多年了,早就和京城里的亲戚疏远,却与本地的世家大族们彼此联姻,不分彼此了。

  天启皇帝道:“你们要状告谁?”

  “状告封丘县令管邵宁。”王安很认真地道。

  天启皇帝低声念着:“管邵宁……”

  这个人,有些耳熟,不过既然是封丘县,那么一定是和张静一有关了。

  天启皇帝便又道:“状告什么?”

  “封丘县令管邵宁……反了……”

  反了……

  天启皇帝失神,不会吧……

  他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道:“怎么反了?”

  王安抬头看一眼张静一,不知张静一是谁,不过见张静一敢直接在陛下面前直接询问,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王安道:“就是反了啊,他在封丘,处处虐待良民,居然……还处处效仿流寇,每日干的,就是流寇干的事……封丘的军民百姓……现在都和流寇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启皇帝震惊,不会吧,不会吧……

  随即,却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既如此,他封丘做了流寇,可和你宜阳郡王府有什么关系?还有……这又和镇平、顺阳、罗山郡王府,以及你们这些富户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为何来状告。”

  王安:“……”

  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说。”

  王安只好跪下,老半天才道:“陛下……这不是宗亲嘛,宗亲……察觉到有人谋反,自然忧心,又听闻陛下御驾要来,怕陛下出什么危险。”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起来,道:“哈哈,朕倒要看看,这封丘县,究竟怎么反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打的就是你

  王安还想说点什么。

  天启皇帝就随即道:“你一个奴婢,也敢跑来状告大臣?要告,让你家王爷来!朕这就下旨,命宜阳郡王人等统统都来,要告就好好的告,自己躲在后头做什么。”

  王安刚想要尴尬的笑一笑,便见天启皇帝接着道:“来人,快马加鞭,将宜阳郡王、罗山郡王几个混账东西,给朕抓来……”

  一旁的邓健早已跃跃欲试:“遵旨。”

  说着,邓健直接呼喝一声,将校尉和缇骑们集合起来,分为几队,火速往宜阳、罗山各县去。

  这宜阳和罗山距离封丘都不远,而且这河南地多是平地,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一天时间就可到达。

  王安本还讪讪笑着,前头的话他是能理解的,让自家王爷来告,那也挺好的,自己落了个轻松。

  可后头的话,他就不太懂了。

  给朕‘抓’来?

  王安已是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道:“陛下,我们是原告啊,我们是原告……”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知道你们是原告,又没说不是,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到时候真要杀头,也不杀一个奴婢。”

  王安不知这时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朕对诬告的人,一般是将他绑在车道上,让马车来回碾压,将他的骨头统统一点点的碾碎了,怎么能让他这么便宜就去死?”

  王安吓尿了,他本是跪着,此时惊得咚的一下,对天启皇帝叩了一个头道:“陛下,奴婢有话说……”

  天启皇帝笑着道:“不必说,你告都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人,把他塞到队伍里去,找个人看着他。”

  “还有那些人。”天启皇帝手指着远处一群各家王府的宦官还有富户,笑着道:“他们也一并给我监管起来,随朕一道进封丘。”

  那官道上,上百个人还乌压压地跪着。

  道旁是一群伺候这些人的仆役。

  仆役们都提着篮子,篮子里准备好了茶点,还有各种丝绢扇之类的玩意。

  而跪在道路中间的人,却一个个捶胸跌足,好像死了娘的样子。

  有人低声道:“来人了,来人了,看来王公公已经见着陛下了,哭,给我哭。”

  “啊啊啊啊啊……”有人开始号丧,捶打着心口,几近要昏厥的样子,然后嚎啕大哭:“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管扒皮他不是人,他勾结流寇,他要造反……”

  有人急了,低声道:“哭的像一点,别好像喝酒发酒疯似的,能不能别这样惊天动地的吓人。”

  那先前号丧的人便低声道:“我已尽力啦,不像不怪我,你说我不行,你行你上啊。”

  又有人担忧地道:“怎么朝这来的是锦衣卫,哎呀……王公公呢?”

  很快,他们便收声了。

  一个锦衣卫百户打头,带着一队人走来,看了他们一眼,就道:“就是他们了,都拿起来,统统拿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这时人群哗然,有人嚎叫:“为啥拿人,为啥拿人,我们是来告状的。”

  这一次,倒是嚎叫得情真意切。

  天启皇帝没有理会这些鼓噪,銮驾继续前行,封丘距离渡口这儿,不过七八十里。

  不过因为銮驾人多,所以走的慢,一日才二三十里罢了。

  到了第三日,封丘县即将要到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县境,邓健那边的效率很高,已逮着几个郡王来了。

  他们是飞马来回的,路上几乎没有多少歇息,所以虽然来回三四百里,反而走的比天启皇帝这边还快一些。

  紧接着,几个受惊的郡王便被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为首的便是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朱肃汾,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此时一脸疲惫,他没想到陛下派了锦衣卫来,早已慌了。

  此时见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臣……”

  天启皇帝上去就先踹了他一脚:“狗东西,你做的好事。”

  好歹也是亲戚,朱肃汾在地方上好歹也是郡王,他的兄长,更是分封在开封的周王,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

  谁晓得到了皇帝的面前,上来便是一顿打骂!

  朱肃汾吓得面如土色:“陛下……臣有何罪。”

  “你民告官。”天启皇帝凌厉地道。

  朱肃汾听罢,却是无语,立即道:“臣乃宗亲,不是民……”

  天启皇帝于是道:“你宗亲告官也是罪!”

  朱肃汾便委屈道:“陛下啊,请陛下明察,大明律和太祖高皇帝的《大诰》里,何曾有宗亲告官犯法的道理?”

  天启皇帝志得意满地道:“想来你还不知道吧,现在规矩改啦,朕现在要更改祖宗之法,太祖高皇帝的律令,在朕这里已不算数了。所以朕现在说你有罪,你还敢不服?”

  朱肃汾心里大抵一句卧槽。

  列祖列宗怎么生下你这么个昏聩玩意!

  不过朱肃汾心里虽无数痛骂,面上却非常老实:“臣服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问你,你该不该死!”

  “不该。”朱肃汾接着道:“臣倒要问,我宗亲告状有罪,他管邵宁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又是什么罪?”

  天启皇帝勾唇冷笑,作势又要踹他。

  朱肃汾很有骨气的身子一侧,想要躲避。

  天启皇帝瞪大了眼睛,骂道:“你敢躲?”

  朱肃汾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的事,到了封丘自会查明,来人,将这几个狗东西,先押起来。”

  说罢,立马有锦衣卫将几个郡王拿下。

  朱肃汾顿时大呼:“不服,不服,这是我大明江山……”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朝朱由检和张静一道:“这就怪了,马三说这封丘是个好地方,宜阳郡王这些人说此地有人造反。封丘啊封丘,有趣,有趣。”

  张静一却道:“陛下对宗亲还是过于苛责了,依臣看,不必如此,如若不然,只怕宗亲们寒心啊。”

  心里却在吐槽,陛下,你那些鬼亲戚受了侮辱,可不敢找你算账的,说不准集火到我身上来了。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有什么关系?列祖列宗们这样养着宗亲,就是为了今日我想打他们就打他们,想骂他们便骂他们,反正一群酒囊饭袋,还能反了不成?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美意,朕若是不打骂几下,倒是可惜了。”

  张静一直接服了,天启皇帝果然是人才呀,居然还能这样理解!

  说着,天启皇帝已抖擞精神道:“走,进封丘去。”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封丘县。

  斥候先行在前开路,很快,这斥候回来,天启皇帝询问道:“朕看前头好像有一村落,那里可有百姓吗?”

  这斥候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天启皇帝见斥候这般,不禁怒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卑下不敢说。”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朕且去看看。”

  说着,立即叫人取了马,他一马当先,倒是带着銮驾直接进入了村落。

  一进这村落……才知道这村落已是荒废了。

  高高矮矮的都是断壁残垣,多是土夯的墙。

  天启皇帝打马在村落里穿梭,这时……他却越来越不懂了。

  却见进村的墙壁上有人似用红漆刷出一行大字,这大字格外的醒目:“乡亲别走,来了封丘都是客。”

  下头还有落款:封丘县宣传司宣……

  天启皇帝忍不住笑了,道:“这个有意思……”

  说着,又继续打马朝前走了几步,却又见红漆的标语:“打劣绅,清土地,清理冤案错案,利在千秋。”

  而这一次,落款却是司法司。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张卿……”

  张静一一直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此时立即道:“臣在。”

  天启皇帝道:“这都是你授意干的吧。”

  张静一倒是很老实地道:“是的,都是臣……”

  天启皇帝刚想说好,谁知又走了几步,目光却一下子定格在了一面墙壁上。

  顿时,天启皇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却见这墙壁上写着:“吃他娘,喝他娘,来了封丘不纳粮……”

  不纳粮……

  还骂娘?

  天启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标语倒是朗朗上口,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怎么看着……这么像反贼的口号?

  下头题跋,赫然是封丘县衙宣。

  后头跟来的百官都哗然了。

  不纳粮……这朝廷吃什么?

  那宜阳郡王被人盯着,躲在人群里,形同是软禁。

  可这个时候,他却立即跳出来,大叫道:“陛下……你看……臣早说了管邵宁反了……这不就是明证吗?其实还不只如此呢,臣实不相瞒……臣的妻弟,是个老实人,在这封丘,乃是积善人家,老实本分,大家都叫他大善人,德行也高的很,谁料这管邵宁竟是建了一个农民社,居然将我那妻弟抓起来,说他有许多无端的罪孽,直接抓起来,连田产都没收了,可怜我那妻弟,这般温良恭俭之人,实在受不得这样的侮辱,几次想要自尽,生不如死。臣的亲戚尚且是如此,何况其他人?”

  第三百六十二章 摊丁入亩

  这宜阳郡王趁机叫屈起来。

  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大臣们纷纷聚拢上来,看着这墙面上的粗鄙之语,纷纷窃窃私语。

  这时有人道:“快看那儿。”

  “绝不准许拉丁,所有劳役都需付钱。”

  “官兵一律平等,绅民一视同仁。”

  “摊丁入亩,利国利民。”

  看到这些玩意。

  那刘鸿训见此,忍不住道:“这不就是要造反吗?这是动摇国本啊。陛下……他们连读书人的功名都不放眼里了,那还谁会在意科举考功名。还有……百姓们不服徭役,不纳粮,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不禁也心虚了。

  居然玩的这样的大。

  以至于刚刚还想废黜祖制的天启皇帝,也觉得这有些过了头。

  宜阳郡王则在旁哭了,落下泪来:“他们支持农民社,强迫要清丈土地,说是按土地的多少来收税,地越多,就税越高,这不是要将人逼死吗?许多人都已经活不下去了。还有……有一些刁民,借此机会污蔑乡中的乡贤和善人,说他们犯了罪,居然还抓起来,要过堂。”

  “现在这封丘,人人都晓得朝廷的法度已经不算数了,咱们朱明在这里的威信荡然无存,大家只晓得有个叫管邵宁的县令,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们是有苦也没处去说啊。陛下,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外戚吃了亏,才来告状,而是担心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现在不少农户,还有不少市井无赖,都被这管邵宁鼓动了起来,甚至在臣的王庄那里,也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读书人,不知是不是中了管邵宁的邪,说是要清丈王庄。”

  宜阳郡王哭着继续道:“现如今,别说是封丘,这附近各县的百姓,都已不安分了,个个都说管邵宁好。除了管邵宁,其他人都是赃官污吏,地方上的乡贤和善人们成了劣绅和豪绅,有功名的读书人也被污蔑。”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说蓄养奴婢是犯法的,农社的人,到处去查谁蓄养了私奴,满县都是揭发检举,许多人,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啦。现在乌烟瘴气的,而且遗毒极深,他们不但四处张挂这样粗鄙不堪的话,还四处招揽流寇,要邀流寇入城,共襄大举。”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不过宜阳郡王这边一哭,百官们也觉得事态严重起来。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天启皇帝,以至于连最温和的黄立极也道:“陛下,若真是这般,确实贻害无穷啊。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样弄,和流寇有什么分别?流寇也没这样的。”

  天启皇帝则是看向了孙承宗。

  孙承宗倒是道:“到底如何,实地看了便知道。”

  天启皇帝点头道:“这封丘乃是张卿的封地,朕可管不着他怎么折腾,话又说回来,既然封丘这般的不好,你们去其他县避难就是啦。”

  宜阳郡王等人一听,顿时低头不做声了,好像想着心事。

  不过倒是那宜阳郡王府的王安此时怯怯地道:“现在谁不晓得在这河南,只有管县令,没有大明朝廷啊,陛下……奴婢这话,绝不是虚言。”

  “对对对。”宜阳郡王连忙点头:“陛下,臣之所以来告状,担心的就是这个,列祖列宗们创业艰难,子孙们守着江山,更是不易。我还听说,现在县里兴办的县学,都不教君君臣臣的四书五经了,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呢?”

  “好啦,好啦。”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便看向张静一:“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张静一道:“陛下当初……”

  经张静一这样一提醒,天启皇帝想了想,当初自己好像是许诺过张静一的。

  他顿了顿,只是道:“进城去。”

  此时,随驾的百官,都已经急疯了。

  摊丁入亩是什么?

  听说还要收重税,纵容农户去清查士绅的土地,还要揪出隐户出来。

  听闻有一万亩以上的地,竟要征税达亩产量的七成钱粮,这不等于是给官府白干吗?

  有一千亩地,需征高达五成的钱粮。

  而到了百亩才好一些,只征三成。

  若是十亩,则大大降低,只征一亩即可。

  叫什么阶梯税额,就是地越多,税越重。

  还听闻如今这地价暴跌了。

  这一次是真的暴跌,无灾无难的,许多士绅都在抛售土地,卖的人太多,大家反而不敢轻易买了。

  要知道在以往,士绅们但凡是有了银子,就会疯狂的兼并土地,家里有多少银子,便拼命地想法子买多少土地去,这就成了士绅们的祖产,而几乎所有的士绅,给子孙们定下的规矩都是不得发卖土地。

  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根本啊,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卖地的,往往是不肖子。

  于是乎,两百年下来,有的人家土地越买越多,以至于有的县,几家人就占据了全县近半的土地。

  现在好了,这么一弄,谁还敢拿地啊,地越多,缴的税越高。

  以往的时候,像这种拥有万亩土地的人家,那可了不得,在县里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般还兼着县里的差事,几乎和每一任县令都是朋友。

  他们是不必征税的,现在好了,不但要征,而且直接是七成的重税,这就等于种一亩地,你得倒贴钱。

  地留着就是死路一条。

  避税也完全没有可能,因为以往的避税手段,往往是买通官府,跟差役们打好关系即可。

  可如今这地方多了一个农社,而农社里都是乡下的农户,你家里有多少水田,谁不晓得?有一人闹起来,便无法收场了。

  这等于是一人囤地,万人围观,无所遁形。

  而且据闻,县里还规定,抗缴税赋的乃是重税,已经已惩办了一大批人了,封丘几个大家族,已好几个子弟都吃了牢饭。

  活不下去了啊。

  有人开始妥协,于是开始卖地,地越多税越重,那就只好将多余的地卖了。

  可大家都不囤积,都在发售土地,市面上的土地一下子暴增,一些小农倒是美滋滋地随便拿了些许银子,便得了土地。也有人还在观望,反正也不急,先看看再说,指不定地价还要跌。

  整个封丘县,许多人怨声载道。

  而且这封丘,还在办学堂,西桥铺路,修城墙,招募壮丁。

  这许多的举措,按理来说,应该借助的乃是地方的士绅。

  以往的县令到了地方,无论要干什么事,都要先去向士绅们化缘,请某某善人出面主持。

  可现在,那管邵宁完全不按惯例办事,对这些士绅是理也不理,直接一脚踹开。

  宜阳郡王现在就很火大,因为他的王妃就出自封丘刘氏,而刘氏乃是此地最大的士绅,祖上不但出过几个进士,土地也是极多,故而此次受害最大。

  不只如此,封丘这边开始刮起了管邵宁这一股风潮之后,附近各县,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眼看着刁民们开始生出妄想,便是宜阳县里的士绅们,听说现在有一些农户看他们的眼神,也是怪怪的。

  想想都吓人。

  正好收到信息,陛下要来这里,于是宜阳郡王下定了决心来告状,一方面是因为从妻弟和士绅们这边得到的讯息来看,这管邵宁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流寇土匪。

  而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这大明朝……可别真的给人霍霍完了。

  此时,他绘声绘色的开始在百官之中,和百官们讲着这新县的事,什么清查奴婢,什么强征税赋,吓得百官个个脸都绿了。

  要知道,他们家……也是有地的啊。

  怎么能这样的搞,还给百姓们活路吗?

  宜阳郡王道:“那些刁民们,现在都养刁了,他们现在在哪里都打着管邵宁的招牌,那管邵宁借此邀买人心,又勾结了流寇,迟早要反,本王听说……现在各种大逆不道之词都有,只是可惜,陛下受到了蒙蔽,居然毫无察觉,等着吧……河南再这样下去,不再姓朱了。”

  百官们默默地听着,表情都很凝重。

  因为这些手段,虽然并不完全像流寇,可在他们眼里,和流寇的举止也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宜阳郡王很满意大家的反应。

  而宜阳郡王还在滔滔不绝地道:“不能再纵容啦,管邵宁此人,就是一个酷吏,他干的勾当,便是谋反。如今这封丘的百姓,哪里还认朝廷,我实话和你们说了,本郡王派了太监到了他那去,人家也是理也不理的。”

  “还有读书,你是不知这管邵宁教授的都是什么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有功名的读书人,按理来说,是可以去拜见的,可他理也不理,就将人晾在那,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他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却对人说,八股之道,既不能上马杀敌,又不能学到经济之道,除了反反复复的拿圣人的话鹦鹉学舌,毫无用处,鼓励大家别科举,去学新学。”

  第三百六十三章 绝杀

  宜阳郡王这般添油加醋,已是让百官们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真要这样……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了士绅为官府分担,这县衙怎么维持得下去?

  士绅们也太惨了吧。

  连功名都不考了?

  收这样的重税,日子还怎么过?

  还会将大明朝廷放在眼里吗?

  其实不只百官有疑虑,便连几个听了宜阳郡王说话的宦官,也偷偷跑到天启皇帝的面前,说了一些县里的事。

  天启皇帝只抿着唇默默听着,倒是没说啥。

  他只想好好看看,封丘县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是无法无天呢,就如这宜阳郡王所言的那样,要动摇大明的根基,甚至撼动皇权。

  还是能一改以往的气象,万象更新!

  ……

  封丘县城里,却早已忙开了。

  陛下要驾临封丘县,管邵宁是五天之前得到的消息,乃是恩师张静一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亲笔书信。

  这书信之中,只一条,迎驾,给我往死里迎驾。

  要将封丘县的新面貌,展现出来,若是办不好,这封地,张静一也不要了,要了也丢人。

  这是恩师的最高指示,管邵宁自是立即将其当做了头等大事。

  他当然清楚恩师的意思,他在这推行新政,早已让不少人怨声载道了。

  封丘能有今日,就是靠着陛下的支持。

  现在在这天下人的叫骂和争议声中,若是不能得到陛下的认可,那么就算陛下当初的话算数,绝不干涉封丘之事,可是……

  对于管邵宁而言,他在乎的是一个县吗?

  他要的是在将来,迟早向全天下推行这样的新政。

  这就意味着,陛下不高兴,大家都得完蛋。

  于是他立即召开了会议,县里各司各局的人都来了,不只如此,还有驻扎在此的第一和第二教导队。有负责专门治安的巡检司巡检,有主持县学的教谕,还有各村的农社社长。

  足足一百多人,齐聚一堂,直接开始布置任务。

  “此次迎驾,事关重大,务求竭尽全力,这不是玩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要展现新面貌,要让陛下知道,本县增加了多少人,本县的动员组织,本县的钱粮情况,本县的风貌……还有本县士农工商的概貌。因此……这是一场盛会,直说了吧,大家各自报数,能调动多少人力物力。”

  众人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而作为县令,管邵宁要做的,就是将全县的人动员起来。

  要动员是很不容易的事,调动这么多人力,至少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灯会和庙会这等百姓们自发的行为之外,在这皇权不下县的时代,组织这么多人,而且还要他们规规矩矩,这本身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而,县里必须提前做好规划。

  管邵宁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好几日,到了今日清早,才勉强地忙碌完了。

  那边已有快马来,说是銮驾在今儿正午之前就到。

  管邵宁知道,自己该做的也已做了,现如今,就只等陛下入城。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不过好在,就算出问题也问题不大。

  他于是小憩片刻,做好最后的迎驾准备。

  ……

  此时此刻,县学里,七百多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已列队完毕。

  教谕站在一旁,让教长出来,这些孩子,都穿着裁剪好的灰衣,一个个显得颇有精神,他们根据不同的年龄,分为了五队。

  此时,各班的主任招呼各班的学生们各自集结。

  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挎着书包,一个个有序的排着队,认真地凝视着教长。

  教长道:“待会儿就准备出发,出县学去,前两日彩排的,都记牢了吗?”

  “记牢啦。”

  “平日里的教诲,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轰然应诺:“记住了。”

  “很好,到了地方,不要慌,也不要乱,咱们读书不易,能进学里来,学有用的东西,靠的是什么?”

  孩子们道:“新政!”

  教长又道:“新政是谁倡议的?”

  “陛下!”

  教长满意地点头,又吩咐各班的主任集结到一边去,认真地叮嘱了一番,尤其交代道:“待会儿送礼的环节,一定要注意好时辰,不要出乱子,挑选出来的孩子,要有精神,让他们别怕,不要慌。”

  教长吩咐完了,又满头大汗地朝着县里的教谕而去。

  紧接着,又开始反复的推演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发生状况之后,如何进行弥补。

  孩子们却已在此时,在各自班主任和教员的带领之下,挎着书包,如长蛇一般,徐步走出了县学。

  ……

  东林军校。

  此时,第一教导队与第二教导队的教官已是将生员们集结了起来。

  七百人整齐划一,全副武装,此时伫立不动。

  这两个教官,也是一身戎装,他们一个叫夏言冰,一个叫李涛,都是当初卢象升带出来的得意弟子。

  此时二人不苟言笑,不过相对于县学的人而言,他们的表情还算是轻松的。

  “目标城门以及钟鼓楼处,列队,一切听指挥!”

  “遵命!”众生员齐声大呼回应。

  声音如雷,排山倒海。

  两个教官便各自按着腰间的刀柄,在旁说笑:“全城最清闲的便是我们东林军校了,看看其他人,焦头烂额的……”

  “我听闻那巡检司里,那周巡检都急红眼睛了。”

  “巡检司维持治安还成,可论起明令禁止,离我们还差得远。”

  另一边,生员们已是整装待发。

  随后,命令下达:“出发!”

  ……

  各处街巷里。

  各村的农社社长和社员,以及邀来的农户们,已集结在县里的各处街巷缝隙里,他们并不会堵塞在大路上阻碍交通,进城来的时候,都是自备了自己的干粮来的。

  这一条靠近市场的巷子,便是刘家庄的聚集点。

  农社的社长以及几个委员穿着布衣,此时正和社员以及农户们说着笑,大家一起蹲在巷里,吃完了各自带来的干粮。

  而后,社长便清一清嗓子:“咳咳……”

  众人便很默契地纷纷安静了下来。

  社长道:“乡亲们,要屙屎的赶紧去屙屎,要放水的也赶紧去放水,待会儿可千万别出岔子。”

  见没人动。

  这社长满意了,露出亲和的微笑继续道:“在隔壁宜阳县,一亩地几个钱?”

  众人稀稀拉拉地答道:“三十两银子。”

  “在咱们封丘县呢?”

  “四两银子。”

  “除了每年收你们一成粮,有苛捐杂税不?”

  “没有!”

  “这些日子,家里有了地的站出来。”

  顿时,近半人都站了出来。

  “知道为啥有地吗,是那财主们心善吗?”

  “因为有新政。”

  “近来有几个人新娶了媳妇?”

  有七八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被人推出来。

  社长道:“为啥能娶媳妇?”

  “因为家里有地,县里还给发红薯种和粮种,教咱们耕地,能活。”

  “新政中不中?”社长歇斯底里地大吼。

  众人沸腾起来,齐声道:“中!”

  “新政是谁折腾的?”

  “皇帝。”

  也有人说:“新县侯。”

  这次的回答不太一致,社长倒也不恼,而是耐心地道:“是皇帝教咱们新县侯办新政,新县侯再教管县令,管县令呢,再教了俺们!你们说说看吧,皇帝这鳖孙,他好不好?”

  众人轰然道:“好!”

  社长便扯下了头上的头巾,清清嗓子又道:“这就得了,待会儿,出了巷子,集合,咱们迎皇帝老子。”

  众人大声道:“中!”

  ……

  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已开始领着人做最后的安排了。

  街道需要清理。

  沿途的杂草也需再清一清。

  几个市场这边,也有差役过来通知。

  不少小商贾倒是对此很乐意,纷纷出来。

  城外的几个作坊,那些作坊主,显然是兴致最高的。

  他们几乎是整个县里得利最大的群体,不只是因为税赋的问题,虽然要缴税,但是这税收很稳定,并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

  除此之外,还是因为这封丘县现在热闹,不少百姓能吃饱,也相应的有了一丁点的购买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安全,在河南这地方,想要安生过日子,甚至是生产,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们早两日,便决定告假一天,让匠人和劳力们组织起来。

  此时……时候到了。

  整座封丘县城,却已万人空巷。

  城门门洞之外,先是有几个骑马而来的斥候进来,他们踏马进来之后,直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斥候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打马到了门洞两侧。

  随后又有宦官打着仪仗顺着门洞进入,扯着嗓子:“陛下驾……”

  念到了这里,这骑在马上的宦官却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这宦官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毕竟是宫里的人,什么样的大阵仗没有见过?

  可在这小小的县城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震撼。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万岁

  城外,銮驾预备入城。

  入城之前,百官们都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这一路过来,乡下几乎没见农人。

  官道上也不见多少行人。

  人都去哪里了?

  再加上宜阳郡王绘声绘色的说起这县里的人在管邵宁的怂恿之下,如何的胆大包天,又如何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许多人的心里都不免打鼓,心里的担忧不由地越来越浓郁。

  不会这城中,已成了贼窝,只等着大家自投罗网吧?

  自从经历了上一次进归德的经验后,大家难免心有余悸。

  天启皇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担心的,这是张静一的藩地,有什么怕的?

  只是现在告状的人太多,大家说到封丘县,都在破口大骂,他所担心的,是不是张静一在这儿玩过火了,以至于……封丘对他这个皇帝离心离德。

  若是如此,封丘这边没办法将新政铺开,天启皇帝又只能走仰赖士绅的老路了。

  可那条老路,在天启皇帝眼里,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别看天启皇帝这几日成天的自诩自己是个昏君,每日行事也是疯疯癫癫。

  可实际上,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

  除了容易心软,看重私人的情感之外,天启皇帝是具备‘明君’的素质的。

  派进去的几个斥候,没有回来。

  宦官居然也没有回命。

  进入了封丘的人,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

  这就不免令大家又增加多了几分不好的猜想。

  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天启皇帝的车驾,已至城门前。

  坐在车中,见到这巍峨的城楼。

  城楼显然是最近有所修葺的。

  可城中很诡异。

  居然没有一点杂音传出来。

  甚至连接驾的人都没有。

  天启皇帝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对‘车夫’张静一道:“莫非是空城计?”

  张静一心里其实也捏了一把汗。

  他对管邵宁的要求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将封丘县的本钱统统都拿出来。

  这绝不是一次浪费民脂民膏的盛典这样简单。

  而在于,封丘的新政已经全面的铺开,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刹不住车了。

  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旦回头,当初得了土地的农户,难道让他们退还土地吗?

  当初催缴了大量粮税,接近到了破产边缘,不得不低价卖地的地主,他们会甘心吗?

  四书五经,可能又要回来。

  有功名的读书人,又可以免征粮税,鲜衣怒马。

  那么原先安置的百姓怎么办?

  现在在这封丘,无论是管邵宁,还是通过这一次提拔起来的大量官吏,以及各村的农社,都是没有回头路走的。

  而今,必须得把天启皇帝绑上战车,若是不将天启皇帝拉上车,而后将车门焊死,一脚油门,继续将这一条路走到底。

  只怕……当真这天下除了造反,就没有其他任何的途径了。

  就是不知管邵宁在这封丘组织得如何。

  也不知这封丘的新政成效到底是好是坏。

  张静一此时是比天启皇帝还要紧张。

  天启皇帝已下了车驾。

  而在此时,那百官在后头,一人窜了出来。

  却是那宜阳郡王朱肃汾,他小跑着上前,道:“陛下,不可贸然入城,城中危险啊,不如让臣先带一卫人马进去……若流寇要杀人……”

  “你怎么话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悦地瞪着他,怒道:“走开。”

  朱肃汾讨了个没趣,在皇权之下,也只能乖乖退到一边去。

  不过他心里是很担忧的。

  封丘县的贼寇太可怕了,在他看来,这封丘县上上下下都是贼。

  天启皇帝道:“入城。”

  他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而后便快步前行。

  百官显得犹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带难色。

  不过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皇帝了。

  天启皇帝率先走进了门洞。

  便看到了门洞的尽头,管邵宁带着县中文武,正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

  他们见圣驾进来,管邵宁倒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远远地先行拱手,作了一礼。

  天启皇帝则是踱步从门洞里走出来。

  而后,放眼眺望。

  却见自城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了街道的尽头。

  密密麻麻的两道旁尽都是人。

  数不清的人头攒动。

  可偏偏这数以万计之人,却一个个都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朝着他看过来。

  这么多人……

  天启皇帝头皮发麻。

  不知是数万还是数十万人,居然一个个的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如此令行禁止,不会真是贼吧?

  好在……

  道旁,一队队东林军校的生员一个个跨刀,齐齐整整列队于此,一个个笔直,犹如标枪一般,却令天启皇帝放下心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赞一句,这东林军校的生员,越来越有样子了。

  此时,管邵宁已上前,作揖行了一个大礼:“臣封丘县令,见过陛下!”

  说罢,拜下。

  后头众官吏纷纷行礼:“恭迎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他入城迄今。

  放眼看去,这数不清的人,此时依旧异常的安静。

  直到他笑呵呵地朝管邵宁道:“卿家不必多礼。”

  这时,才有人唱喏一声:“陛下驾临封丘县了!”

  此言一出……

  方才还安静无比的封丘县内,突然之间……爆发出了一股如山洪宣泄一般的狂潮:“万岁!”

  这万人欢呼的声音。

  连天启皇帝都给吓了一跳。

  他看到数不清的人,无数的面庞,此时已是喜气洋洋,一个个朝着他注目而来。

  那万岁的声响,由数十万人一齐呼出来,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便连大地,都随之震颤。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耳边,充斥了万岁的声音。

  那距离他最近的那些脸孔上,都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这一刻,天启皇帝疑如在做梦一般。

  他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慢的缓过神。

  许多人将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摇着手,似在朝天启皇帝招呼。

  这万岁的声浪,已是一浪开始高过了一浪。

  街道旁整齐的生员们,则组成了人墙,犹如劲松一般,让天启皇帝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管邵宁此时的话,天启皇帝已听不清了。

  不过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天启皇帝内心的情绪,也开始渐渐的调动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这净空的街道尽头前行。

  后头的百官,听到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声浪,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腿立即就软了。

  有人下意识地调转身子,想赶紧逃跑。

  还说这里不是贼窝?

  不过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大家才意识到,似乎这是无害的。

  这才战战兢兢的,跟随着天启皇帝亦步亦趋而行。

  其中最受震惊的,却是孙承宗。

  他放眼看着这人山人海,无数的彩旗飘扬,孙承宗清晰的记得,方才还没有任何的响动,现如今才察觉到……这里竟是一片人海。

  孙承宗是出镇过辽东的。

  自然清楚,要组织人力,真是千难万难。

  何况是短时间内,组织数万数十万的人力。

  这么多的人力,还要做到聚而不乱,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那么就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若是辽东能有此声势,能迅速组织起数十万数百万的辽民,又何愁区区一个小小的建奴呢?

  想到这管邵宁以这区区一县之力,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

  恐怖!

  天启皇帝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此时已是心潮澎湃起来。

  他走了没多少步,街道两旁的百姓,已是争相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声高呼。

  天启皇帝本以为……这些人不过是叫来逢场作戏的。

  朕是什么德行的人,朕难道不清楚?

  虽然可能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比某些狗官要好一丢丢。

  但是朕还会不知自己是昏君?

  可是……

  最触动人心之处在于。

  当他能清晰看到数丈外地百姓面容时,看到这一张张面容上所展露出来的欣喜和期盼,天启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一个人可以逢场作戏。

  可是成百上千人,怎么可能都在逢场作戏?

  作戏是骗不了人的。

  天启皇帝能看到这一个个激动无比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嘶哑的声音,显是发自肺腑。

  沿街的,有短装打扮的匠人,有风尘仆仆的农人,甚至还有人将自己娃儿,扛在自己的肩上,朝着他激动而喜悦地挥着手。

  一时之间,已是锣鼓喧天起来。

  无数的彩旗挥舞。

  欢呼声不绝于耳。

  从天启皇帝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城中的深处。

  天启皇帝这时的心情也不禁为之激昂,他脚步开始轻快,咧嘴,笑一笑,他极想摆出皇帝的威严出来。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换做以往,他才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可在今日,他倒是很害怕自己有哪些行为变得不得体。

  他不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露出他招牌式的摆烂神情,像以往一样:朕就是昏君,怎么滴吧。

  此时,他容光焕发,腰杆也挺得笔直,宛如圣君临朝。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丰亨豫大

  这一路足足有数里长。

  在无数的震天欢呼声中。

  天启皇帝一路行了一两里路的时候。

  内心的激动已经无法言表了。

  倒是后头的百官,眼见这里的军民百姓们,一个个振臂欢呼,耳边听到万岁声不绝。

  他们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那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是脸色骤变。

  进城之前,大家还觉得朱肃汾的话听着颇有几分‘意思’,大家甚至的被吓出一身冷汗。

  可现在却发现……这人就是二球,于是大家都很自觉地离他远一些。

  朱肃汾的脸色更糟糕,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刁民们玩的花样,可是……令朱肃汾所担心害怕的是,陛下只怕要着这些刁民的道了。

  现在他是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在上刑场一样。

  其他几个郡王和跟着一起来状告的富户、宦官们的感受,更是宛如过街老鼠一般。

  等到行至一处街角的时候。

  在这里,天启皇帝却见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们各自穿着青衣,挎着书包在此列队等候。

  见是孩子……自然没有安全的隐患。

  这数百个孩子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个,只有七八岁大,走路摇摇晃晃的,活似公鸭一般。尤其是挎着的书包,吊在身上,框里哐当的样子。

  他走至天启皇帝的面前,身子顿了顿。

  天启皇帝好奇地看着这半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则是恭谨地朝他行了个礼。

  倒是很有一点大人的模样。

  天启皇帝便笑了。

  此时欢呼声渐渐小了一些。

  便听这孩子道:“县学生员杨舍,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大乐,对左右道:“你们看,不是都说这封丘县里教授一些坏人心术的东西吗?没了四书五经,便不晓得君君臣臣了?可是朕看他们却是彬彬有礼,不照样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吗?”

  提出了这个疑问。

  后头的宜阳郡王朱肃汾已躲到人堆里去了。

  百官们则是面面相觑。

  他们再如何,总不至于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说这孩子无君无父吧。

  在尴尬的沉默之后,天启皇帝决定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表示一下亲切。

  只是手还没给伸出来。

  便听这叫杨舍的孩子道:“听说陛下要来封丘,学生与同窗们很高兴,因而与许多同窗一道,绘制了一张画,需要献给陛下。”

  孩子起初是很腼腆的,这已是县学里胆子最大的孩子了,可即便如此,杨舍说话还是有些磕磕巴巴。

  天启皇帝随和地笑着道:“哈哈,朕这辈子,不知多少人给朕送孝敬,今日却是最出奇,竟是一群孩子要给朕送礼。”

  其实他不知道,这里头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攻势。

  在后世,孩子是天真无邪的,而在这个时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因而……寻常意义而言,孩子就是纯洁无暇的代名词。

  安排孩子来献礼,也是管邵宁有苦衷。

  在县里的财政,每一笔账都有数,不是说拿就拿的,若是以县里的名义送礼,你得送多大的礼才够呢?

  这个可是皇帝啊,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

  礼送的轻了,不好。

  送的重了,那么多重才算重?

  身为皇帝,皇宫里的奇珍异宝自是不少,可能你搜罗了奇珍来,在天启皇帝眼里,也不过是寻常的东西,看也不多看一眼。

  可孩子献礼就显然不同了……

  送的礼价格再低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可谓是别出心裁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果然,在此刻,他饶有兴趣,乐呵呵地道:“噢?还有礼,是一幅画吗?是什么画?”

  这叫杨舍的孩子便极认真地道:“此画名叫:丰亨豫大!”

  一听丰亨豫大四字,天启皇帝还没怎样,君臣们的脸色就骤变了!

  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拿出来的。

  从字面上,这丰亨豫大的意思是:富足兴盛的太平安乐景象。

  理论上,你可以将丰亨豫大四字,与太平盛世直接挂钩。

  当然,这四个字一般人不太常用。

  根本问题就在于,原本这四字乃是宋徽宗赵佶自诩的,他自认为在自己治下,天下太平,山河似锦,百姓们安乐,因而便一直以丰亨豫大而自诩。

  现在这群孩子,竟要送一幅叫丰亨豫大的画来给皇帝,这固然是称赞皇帝是圣君,在他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可某种意义而言,因为和宋徽宗这昏君有关,反而可能会有其他的歧义。

  而天启皇帝此时,脑子里则是开始脑补起来,已经能想象出这一幅画的样子了,十有八九,不是《万里江山图》,就是《清明山河图》这般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绘画,宫廷画师们的产量很高。

  并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心情很好,依旧兴趣盎然,喜滋滋地道:“噢?取来朕看看。”

  这杨舍,居然当真是‘取’。

  大家还以为一定是大画作。

  既是大画作,少不得得有两个人将画卷卷起,而后将这巨幅的画像用两个人力,慢慢展开来。

  可杨舍却直接翻开了自己的书包的搭扣,开始在书包里掏。

  天启皇帝:“……”

  群臣听说是画,此时虽然内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好奇心起,纷纷凑上来。

  紧接着……杨舍掏出了一叠纸。

  天启皇帝:“……”

  杨舍开始将这一叠纸慢慢的展开。

  而后……一个比两本书大的一些的画便展露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嚯……好家伙……

  后头百官们,都禁不住倒吸冷气,眼珠子却都直了。

  噗……

  有人没憋住,直接喷笑出声。

  张静一在一旁,也禁不住为这充斥了灵魂的画作而……想要笑出来。

  当然,他要忍住。

  天启皇帝看着这画,老半天走不动道。

  只见这画里的右上角,是一个椭圆形的玩意……通俗来理解……这应该是一个太阳。

  而画的底部,则是一根根从画纸上‘长’出来的潦草‘毛发’,当然,这肯定不是毛发,若是仔细去揣摩和理解的画,这应该是青草吧。

  这画作显然不是用毛笔绘制的,而是用炭笔。

  除了天上的太阳,还有地上的‘青草’之外,在这太阳当空之下,青草之上,则是十几个人。

  其中最显赫的人物……天启皇帝悲剧地发现……这极有可能就是他这个皇帝。

  而他是什么样子呢?

  大大的一个炭笔所绘制的椭圆脑袋……

  椭圆脑袋上,有三根竖起来的毛,天启皇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脑壳上的发髻,朕头上何时是三根毛?

  不只如此,椭圆的脑袋上,自然还有眼睛、鼻子和耳朵。

  最鲜明的是那嘴巴。

  嘴巴好像是裂开的,这画上的小人,就好像笑的上边半个脑袋都要掉了。

  眼睛则是畸形一般,如铜铃一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脑袋。

  鼻子……怎么看着像猪鼻子?

  最为畸形的,则是身体。

  这身体瘦的就只有一根柴禾,然后从身体里,分叉出了两手指,两只脚。

  天启皇帝为啥会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呢?

  因为很明显,这个畸形的像个怪物一般的画中人,那些灵魂画师们仿佛生怕不知道这个人是他这个皇帝似的,于是特意在这个人身边,写下了歪歪扭扭的‘皇帝’两个字,而且还能贴心的在皇帝两个字下头用炭笔绘了一个箭头,箭头的方向,便是这个头上三根毛,眼睛有铜铃大,猪鼻子,嘴巴咧着露出两个大门牙的家伙。

  天启皇帝脸皮再厚,此时也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后头百官此时都放松了心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当然,画中除了这个竖起三个毛皇帝之外,边上还有一群小人。

  小人们长的也和这三根毛竖起的家伙们差不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同样的画风,同样的味道。

  他们如火柴一般细的手,连接了一起,三根毛的皇帝,与其他的小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圆圈。

  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咧嘴大笑。

  ‘他们’一起在草地上,顶着椭圆形的太阳,围成一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跳舞。

  天启皇帝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得如画中的人那样,有铜铃一般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不是朕。”

  可是,看着杨舍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天启皇帝终归心软了,这句话,最后自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叫杨舍的孩子,则是指了指手拉着画中三毛皇帝的另一个小人,这个小人除了比画中的三毛皇帝要小一圈之外,最大的特征是他只有两根毛。

  杨舍道:“陛下,这个是我……”,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手指一动,又解释道:“这个是陛下……”

  他妈的,这就是丰亨豫大!

  天启皇帝的脸抽搐着,猛地,眼眶微微一红,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鼻里很湿润,于是抽了抽鼻子,鼻翼微微扇动,突然想哭。

  这画……很可笑。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大受感动,有一种催人落泪的感觉。

  第三百六十六章 张家大赚

  天启皇帝大受感动。

  随即笑了:“这画画的极好,来人,给朕收了,回了京城,给朕送到勤政殿里去张挂。”

  于是,宦官忙将画收了。

  天启皇帝拍拍杨舍的头:“很好,好好用功读书。”

  他一说用功读书。

  一旁的张静一便松了口气,这封丘县不学四书五经的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都是读书,我想教什么便教什么。

  须知教育才是一切的根本。

  天启皇帝继续前行,此时龙颜大悦,一路走起来都轻快了许多,随即,便抵达了县衙。

  只见这县衙占地不小,原有的县衙功能很简单,可如今,县里要管理的事方方面面起来,人员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天启皇帝进入大堂入座。

  升座之后,百官纷纷也进入衙中。

  此时,天启皇帝命人叫宜阳郡王朱肃汾上前来说话。

  朱肃汾知道躲不过了,只好站出来,道:“陛下……”

  天启皇帝一改方才对着那些孩子时的亲切随和,此时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这封丘县已经反了吗?”

  朱肃汾一脸委屈地道:“本来以为反了的,不过……”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朕走了这么多的府县,也不见有人这般忠心,你这狗东西,却在此搬弄是非,是什么意思?”

  朱肃汾哭道:“臣……臣只是觉得封丘县……实在荒唐,臣的妻弟,被他们封丘县坑苦啦……”

  说着,朱肃汾便真落泪下来。

  “坑苦啦?”天启皇帝板着脸:“就是因为要缴税?你将你妻弟叫来……今日朕倒要说个明白。”

  于是便有宦官前去寻那朱肃汾的妻弟。

  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叫刘文贵的士绅才惨兮兮的来。

  见到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哭告道:“陛下,有人要侵占臣的祖产。”

  天启皇帝打量他,却见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样子,跪在地上,显得格外的可笑。

  天启皇帝冷声道:“如何侵占了你的祖产?”

  “这封丘县,不按朝廷的制度办事,尤其是那县令管邵宁,勾结了锦衣卫,直接将草民的税赋提升到了七成,草民哪里缴的起这么多的税赋,自是不肯,这县里的差役,便凶神恶煞的拿人!对啦,还勾结了农社的人,草民一家十几口人,抓进去了七八个,受了不知多少罪,等草民缴纳了税款,才将草民放出来。草民没奈何,只好卖地,这都是草民的祖先们,不吃不喝省下来的银子才买下来的地啊。当初买的时候,几十两银子,可如今,这地价却是三两银子都没有……就得发卖出去,这不就是侵占了草民的祖产吗?”

  天启皇帝眯着眼,抚案道:“这地是你自己要卖的,既然你自己要贱卖,与人何干?”

  刘文贵急了:“他不征这么重的税,草民怎么会急着卖地?不是这么多人急着卖地……祖产怎么没了?”

  天启皇帝便道:“管邵宁,他说的都对吗?”

  管邵宁一直站在旁边沉默,此时恩师就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心里颇有底气,于是慢悠悠地站出来道:“陛下,是有这样的事。”

  刘文贵又大叫道:“陛下,这管邵宁办的恶事,还不只如此……他……他勾结了流寇,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他甚至派人和附近的流寇去谈事,在这县里,收留了不少的流寇。”

  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管邵宁。

  管邵宁依旧点头:“确实安置了不少流民。”

  看管邵宁都承认了,刘文贵更起劲了,于是又道:“他到处横征暴敛……许多良善守法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一点,你管邵宁敢抵赖吗?”

  管邵宁道:“对有些人,确实苛了税赋。”

  刘文贵此时道:“陛下,臣这样奉公守法的人,尚且活不下去了,敢问陛下,这管邵宁到底是朝廷命官,还是流寇的同党?”

  一旁的朱肃汾也哭告道:“陛下,臣所言不虚啊,这管邵宁来了河南,弄的天怒人怨,臣身为宗室,实在害怕他鼓动人心,坏了我大明江山,恳请陛下明察。”

  说着,这二人一起呜呜的哭了起来。

  百官们见了刘文贵,有不少人不由心生同情。

  于是有人低声道:“陛下……管邵宁所为,确实有些荒唐,似刘文贵这样的乡贤,朝廷大多时候,都依仗着他们。这税赋是他们帮着催缴的,修河、建桥,哪一样都离不开他们。现在管邵宁在这里,如此暴戾,这不是将人往死里整吗?这样下去,刘文贵人等若是都对陛下和朝廷离心离德,臣只怕……这天下要乱啊。”

  “是啊,陛下,凡事就怕矫枉过正……真将刘文贵这样的人逼到了绝路上,朝廷靠谁来治天下?”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

  这倒是有趣,一边有人说天启皇帝是圣君,另一边呢,却有人将天启皇帝骂的狗血淋头。

  天启皇帝却不急着发表任何看法,而是道:“刘文贵。”

  刘文贵忙是道:“草民在。”

  “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

  “至少有数百。”刘文贵道:“不过,草民这样的人倒了霉,这封丘县上下八万五千百姓虽是暂时受了管邵宁的蛊惑,现在能蛊惑一时,可到了将来……”

  “且慢着……”就在此时,管邵宁突然气定神闲地道。

  刘文贵一看管邵宁打断他,便道:“陛下,你看,此人就算是在御前,也如此胆大包天,陛下问话,草民知无不言,他却这样打断,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天启皇帝看向管邵宁:“管卿家为何要打断他。”

  管邵宁道:“臣只是给刘文贵揪一个错而已,方才刘文贵说,封丘县八万五千百姓,这一点……他算错了。”

  “噢?”天启皇帝随即看向百官。

  此时一个翰林站出来,立即道:“陛下,确实是八万五千百姓,总计一万九千户。”

  翰林们都博学,而且每日跟文牍以及各部的档案打交道,有些数目,还是能记清的。

  管邵宁却笑了笑道:“确实,在户部的黄册里,百姓确实是一万九千户,八万五千人,可臣上任之后,却发现,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实际上的数字是,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余户,二十三万一千二百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封丘地处中原之地,人口众多,有接近两万户,已经算是大县了,没想到……现在却多算出了两万多户人口……这……

  管邵宁又道:“不只如此,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臣招揽了大量的流民,请他们在县中安置,这又是一万三千多户,因此,现在封丘县,是五万五千户,三十一万人。”

  天启皇帝这时坐不住了。

  管邵宁继续道:“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封丘县的人口在这两百年就没有增长,甚至……还减少了。臣一直觉得很奇怪。太平了两百多年,人口哪里有不增反减的道理?这封丘也并非是穷山恶水之地,可到了地方,建立了农社,请农社清查了土地和人口之后,方才知道,这县中接近半数之人,竟不存在于朝廷的黄册之中!”

  “这些人有土地,有田产,却不缴纳税赋,从前的时候,封丘的税赋,却一直都是那些没有田产,给人租种粮田的人来负担,敢问陛下,这合理吗?”

  天启皇帝点头。

  “所以,臣才按着恩师的方子,实行摊丁入亩之策,谁的地多,缴的税赋便多,谁有地,谁就纳税。一改从前的人丁税,事实土地税,以土地入税有两个好处,其一是人可以隐藏,但是土地没有办法隐藏,按地来征收税赋,可大力的打击偷税漏税的情况,就比如说,以往的时候,封丘县每年征粮三十万担,可今年,封丘县征粮,却是两百四十万担,不只如此,这些征来的粮,并没有加重百姓的负担,百姓们非但没有负担,反而许多无地的贫民,税赋大大的减轻,欢欣鼓舞。”

  两百四十万担。

  此言一出。

  这县衙中的人又都哗然起来。

  人口暴增。

  粮食的征收也是暴增。

  这放在任何一个府县,都是无法想象的事。

  尤其是现在的河南,要知道河南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流寇,许多州县的生产情况都已经破坏。

  甚至可以说,户部的河南吏清司今年能从整个河南征收到两百四十万担粮就算不错了。

  他一个县……居然做到了。

  天启皇帝也大为惊愕:“能收这么多?”

  “除了这些,还有盐税、铁税、商税……这些也都不是小数。”管邵宁道。

  “这是杀鸡取卵。”刘文贵咬牙道:“这般横征暴敛,谁还敢在这封丘县呆着。”

  对呀,征了这么多的税,谁还往封丘县跑。

  管邵宁却笑了笑,看着朱肃汾和刘文贵二人:“当然有啊,就比如宜阳郡王殿下,不就将大量的钱粮,还有财货,都往封丘县里搬吗?城东的几个仓库,都装的满当当的。”

  什么意思?

  宜阳郡王居然偷偷地将财产往封丘县搬?

  那他来告什么状?

  第三百六十七章 真相大白

  “什么意思?”天启皇帝懵了。

  他看着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脸色变了。

  他忙是垂头,想要躲闪天启皇帝的目光。

  另一边的刘文贵也有些慌乱。

  就在百官们中,有为数不少人还在心疼刘文贵‘哥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好像另有隐情。

  这宜阳郡王显然有点慌,下意识地询问管邵宁:“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用的是一个叫赵钱,另一个叫孙立的身份,将大量王府的钱粮,送到了封丘县里来,你以为只有你一人将钱粮往这里送吗?不只是你们宜阳郡王府,上到周王府,还有这河南布政使司内的多少士绅,都在偷偷送钱粮到这儿来!这些,我作为县令,怎么会不清楚?不只如此,你们不但送钱送粮,还送人,家里有子弟的,就送子弟来;有亲戚的,就让亲戚来。这一点……你会不知?”

  “这……这……”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慌了,努力摆出镇定道样子道:“无凭无据的……”

  “真要我拿出证据,将你那些亲戚都寻出来?”管邵宁冷笑看他。

  天启皇帝这一下,更加一头雾水了,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朱肃汾,你不是说这封丘是贼窝吗?怎的你还将家里的钱粮还有亲戚往这里送?”

  “臣……臣……”朱肃汾这下子直接是有点慌了手脚。

  天启皇帝看他这个样子就明白是有问题了,于是冷着脸道:“看来你们是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朕在归德干了什么事吧,不说是吗?不说的话,朕立即虢夺你的王位,还有你这什么妻弟,朕立即灭他满门!”

  此言一出,朱肃汾已整个人给吓得抖了一抖。

  他其实是多少知道一些归德的事的,知道当今陛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终,他垂头丧气地道:“陛下……臣……臣说……臣确实让人送了许多的钱粮来封丘。”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朱肃汾。

  百官们看着朱肃汾的脸色渐渐的冷漠,姓朱的,果然没好人。

  朱肃汾苦着脸道:“现在河南没安全的地方啦,到处都是流寇,在关中,不是听说流寇攻入了城中,将宗室上下几百口都杀光了吗?臣还听说,流寇拿人油点灯呢,将那府库中的钱粮,抢了一空。臣……臣乃藩王,不得旨意,不得轻易的离开自己的藩地,可是……臣十几代的积蓄所得,难道就这么留给那些流寇吗?这封丘虽糟糕,处处针对臣的亲戚,可好歹……这地方没有贼寇来……”

  “没有贼寇来?”天启皇帝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朱肃汾现在不敢隐瞒了:“这儿有教导队,教导队的人,一个可以打十个,这个大家都知道。何况,封丘一直都在修城,虽只是一个小县城,却比寻常的府县城墙修的更结实。还有……还有……臣听说过一些传言,那些流寇的首领,是不敢轻易在封丘附近转悠的,一旦靠近,流寇内部,就会有许多的传言,人心容易混乱,这队伍就散了。流寇本就是靠劫掠为生,走到哪里抢掠到哪里,可毕竟只是一群临时聚集起来的人,一旦人心散了……便会有许多人逃亡。这几个月,听说有不少流寇都落单跑到封丘去了。因此,许多流寇,宁可去重兵把守的开封城,这方圆百里之内,也绝不会出现流寇。臣就在想……这钱粮总得安全吧,留在王府里,真要是有朝一日,流寇杀来了怎么办,至于送去开封,开封倒是有重兵,可流寇打了几次了,虽然没有破城,却也不安全。”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送去京城……这京城一路过去,来回一千多里,需要多少车马和挑夫呢?这些挑夫和车夫,臣也不放心,若是中途遇到了什么危险,岂不都白搭了?臣思来想去,只有封丘这儿最安全,距离宜阳也不远,而且臣的亲戚和子弟,都躲在封丘,安全也无问题,臣在宜阳守藩,心里也踏实一些。”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面面相觑。

  这封丘……这么神奇,流寇居然不敢来?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勃然大怒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状告管邵宁,说他勾结贼寇……说他在此坏人心术!”

  朱肃汾已是吓得身如筛糠:“臣……臣……”

  “不说吗?”天启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会看重你这远亲?不能将你剐了?”

  朱肃汾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封丘安全是安全,确实适合藏匿钱财,而且……这地方……现在确实非一般的县城可比。只是……他对粮田征取重税,却也是真的,臣的妻弟,真的受了损失啊。而且……他不只收粮税,还收商税,臣不是担心他……他继续这样下去,闹出事来吗?所以臣就在想,得敲打一下他,好好的敲打一下。其实臣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新县侯的人,而新县侯又和陛下相得,陛下最终,还是要保他的。可臣想着,他受了敲打,估计以后就不敢这样强硬了,大概会收敛许多……因而……因而就……”

  听完这个真相,天启皇帝怒不可遏,站起来就要踹他。

  朱肃汾下意识地躲。

  天启皇帝怒道:“原来只要不如你的意,你便敢如此,还敢诬告?”

  朱肃汾委屈巴巴地道:“这不是诬告。陛下……明鉴啊,臣句句都是属实……只是……只是臣藏了后半截真相而已。”

  天启皇帝无比鄙视地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好,好,真不愧是宗室,朕的脸都被你丢干净了。”

  朱肃汾便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事实上,现在封丘城里,充斥着河南布政使司迁来此寓居的士绅和朱肃汾为首的一批宗亲、官员的子弟。

  关中和河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不是朝不保夕?那流寇可是凶残无比的,在城里的人倒还好一些,乡下的那些士绅们,流寇一到,只凭借他们所征集的那些乡勇,根本就不堪一击。

  而且就算是你击退了一次,下一次你还有这运气吗?

  这流寇是杀不绝的!

  整个河南布政使司,都已弥漫了恐怖的情绪。

  再加上许多人为了渲染流寇的恐怖,早就滋生了各种流寇吃人,杀绝老幼之类的传闻,士绅们早就胆寒了。

  可太远的地方,他们就算想去,家里这么多的家产,也没办法带走,思来想去,哪里都不安全。

  似乎只有这封丘成为了孤岛。

  封丘城里的东林书院教导队威名赫赫,那可是上过辽东战场的,城墙又高又厚实,流寇们似乎也不敢往封丘去,现在大家都已将封丘默认为京城一样的安全区。

  在这安全区里,人才能活命。

  因而,去不去封丘,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去封丘。

  这里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来了之后,原有的特权统统烟消云散。

  不只如此,各种针对他们的税收,也是不少。生活在这里的士绅和官宦子弟们,可谓是处在冰火两重天中。

  一方面,的确是很爽,每日起来,开开心心的,不必为安全而烦恼,照旧还可维持以往奢华的生活。

  另一方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将你不放在眼里。

  这若是换在自己的家乡,莫说是县令,便是知府都要客客气气,否则便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地税还有其他一些针对他们的税收,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这不是钱的事,大明两百多年,都没人敢收税到我头上,你管邵宁算老几?

  可怕的是,现在一些农户,自从加入了农社之后,也不太听话了,有什么委屈,都直接跑去农社状告,农社这边则为之撑腰。

  因此,这封丘什么都好,唯独管邵宁成了大家的眼中钉。

  此时,天启皇帝嫌弃地瞪着他,冷冷地道:“真是猪一般的东西,难怪你姓朱!”

  朱肃汾一听,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您也姓……”

  “住口!”天启皇帝大喝一声,随即怒气冲冲地大骂道:“若是没有这管邵宁在,没有他们约束住你们,你以为流寇不会来这封丘?你以为你们的钱粮就安全了?你居然还想挑唆朕敲打他,你好大的胆,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拿下!”

  朱肃汾便只好磕头求饶:“陛下,臣万死。”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目光却很快落在了管邵宁的身上,道:“管卿家倒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这封丘……以区区一县之地,居然有此政绩,只怕天下三千个县的县令,也及不上你一人。”

  管邵宁显得不卑不亢,道:“陛下,不敢,这都是恩师教学生做的。”

  天启皇帝便惊奇地道:“这些……都是你的恩师,手把手教的?”

  管邵宁道:“正是,什么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学生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政绩卓然

  “安排得明明白白?”天启皇帝笑了笑,随即警惕的看了一眼这县衙之内。

  说实话,天启皇帝现在看百官的态度,大抵是跟看贼差不多。

  这都是一群家贼。

  于是天启皇帝道:“好啦,朕乏了,尔等退下去吧。”

  他觉得该和这管邵宁好好地聊一聊了,所以其他人就别继续在他跟前碍眼了吧!

  封丘的新政,已经卓有成效。

  不过很显然,它同样也面临着困难重重的情况。

  这样的办法,能够持续吗?

  又能持续多久?

  众臣正想听后半截呢,谁料陛下一点不客气地直接赶人,于是一个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再不愿意,也只好纷纷告辞。

  天启皇帝落座,眼睛直直地看着管邵宁。

  现在这衙里,只剩下了天启皇帝、朱由检和张静一,还有管邵宁。

  天启皇帝此时的表情很严肃,道:“你说明明白白?看来……你们还有后着,是吗?”

  管邵宁点头:“正是。臣这些日子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发动所有的农户,来清查土地和隐户的情况。单凭官府,是没办法彻底清查土地和隐户的,一方面是防不胜防,真要彻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么发动佃农和农户就十分必要了,乡间与其让给士绅来治理,倒不如让农社来治理!”

  “农社的社员,多是农户,这土地乃是他们的根本,因而……一听说要清查,他们往往十分积极,极愿意揭发乡间士绅们隐瞒土地,隐匿人口的情况,对士绅们收取重税,其本质就是要让他们不得垄断和侵吞土地。”

  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地听着。

  管邵宁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以往,士绅们增加财富的手段,其一是放贷,其二就是兼并土地!而放贷本身,其实就是依附于土地之上的,因而土地的问题,乃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陛下想想看,一个家族,在地方上每日节衣缩食,他们延续十数代,唯一干的事就是不断的购地!这些土地,只进不出,两百多年来,他们的土地从两百亩变成两千亩,再变成两万亩,地越来越多,可胃口却越来越大。他们的地越多,在县中的地位就越高,便可凭借着功名以及其他的手段,免除自己土地的税赋。”

  “可是那些寻常百姓呢?他们只需遭遇一次灾荒,那么就不得不卖掉手中的土地,从此成为失地的佃户,既要承受高昂的佃租,与此同时,还要承担各种苛捐杂税!河南布政使司的情况,陛下是看到了的,流寇是流民所产生,而流民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无他,失地而已。”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士绅的土地继续增加,而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收不来粮税,却又不得不加饷,弹压民变,越是加饷,百姓们越是活不下去。若是再加上一个天灾,那么这大明还能江山永固吗?”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朕的心腹之患。”

  朱由检这一次听的极认真,经过一次生死大劫后,从前所谓靠君子来治世的理念已经崩塌,此时的朱由检就好像一张白纸,极力去吸收其他的知识。

  此时,管邵宁又道:“可如果通过税收,打断了这种土地兼并的情况呢?为何地价会越来越高,因为大量的土地到了士绅的手里,他们绝不肯卖,而他们靠着这些土地,获得了大量的钱财。他们有了钱,便买地,不断的推高了土地的价值。而一旦采取阶梯税制还有摊丁入亩,那么谁拥有的土地越多,谁反而吃亏,若只是家里只有三五亩地,房或者十几亩地的人,反而承担的税赋最轻。这时候,大家卖地都来不及了,还肯买地吗?卖地的人多,买地的人却在观望,这也是在封丘县,地价暴跌的原因。”

  天启皇帝颔首,便又问:“这样有什么好处?”

  管邵宁立即回答道:“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安人心,地价跌了,使不少百姓可以廉价得到土地。当百姓们的土地到达了税赋承受的上限,自然就不愿意再购地了,如此一来,一个县的土地,足够让更多的人拥有。陛下看那些欢迎陛下入城的百姓,哪一个不是情真意切,这是为何,这是因为新政当真惠及了他们,令他们对新政感恩戴德啊。”

  “这其二,就是大大增加了税收。臣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近半的土地,都掌握在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士绅手里,他们通过种种手段,隐匿了人口,也规避了税赋。陛下想想看,他们握有的可都是上好的田地,家财万贯,可官府却没办法征他们的税,这是为何?其实,本质他们就是汉时的豪强,是魏晋时期的门阀,一个县官能奈何他们吗?至于那些催收粮赋的小吏,更是畏他们如虎,谁敢收税到他们的头上呢?可如今呢,如今在封丘县,其实能拥有五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因为这地越多,便越成了众矢之的,士绅都不得不卖地,不卖的话,不用五年,他们就会因为高昂的税赋而破产。”

  “可若是他们敢抗税,臣也不是吃素的,臣这里有农社,有锦衣卫帮衬,有教导队在,还有县里的差役,他们不敢不从。现在封丘县就形成了拥有土地的人多,但大家的地都维持在三五亩至百亩之间的状态,这些农户,其实已经没有办法称之为地主了,他们不再像从前的士绅那般,可以影响到官府,自然也就没办法让自己的土地免税了。”

  “如此一来,这该收税的土地,就足足增加了一大半,收到的粮,自然也就大增了。”

  天启皇帝听得极认真,甚至听得两眼发光,他此时不禁道:“是这个道理。”

  说着,天启皇帝笑着对朱由检道:“你看,收税才是根本,官府若是不收税,拿什么治天下呢?”

  朱由检听着,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道:“臣弟受教了。”

  而管邵宁此时又接着道:“不过……解决土地问题,只是第一步。”

  朱由检一愣,不禁讶异地道:“第一步?”

  “正是。”管邵宁道:“陛下一定听到士绅还有那些官宦子弟们臣的抱怨了吧!说实话,这第一步,臣是动用了粗暴的手段完成的,因为不粗暴,谁肯将自己的祖产卖了呢?可是这些人会肯善罢甘休吗?这是断然不肯干休的!而封丘能压住他们,一方面是靠着陛下和恩师的竭力支持,是因为这里有教导队,有锦衣卫,可是……其他州县呢?因而恩师提出了第二步。”

  朱由检道:“第二步是什么?”

  “第一步做的,是斩断士绅们对于土地的幻想,不再允许他们持有土地,想办法斩断他们继续兼并的心思。断了这些心思之后,反而出现了第二个问题,那便是,这些人通过许多代人的积蓄,又通过卖地,哪怕是土地廉价卖出,也有大量的钱财。这些金银,不能再购置土地,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极不痛快的事。”

  天启皇帝此时勾起了好奇之心。

  不过,其实他也能理解这些心思。

  祖宗十八代都延续了不断买买买的模式,别的又不会,虽然手里有钱,估计心里也难受得很。

  只听管邵宁接着道:“所以必须消除他们这些仇恨之心,将他们引至正道才好。所以眼下要治理士绅的问题,就好像治水一样,是堵还是疏呢?恩师的办法,就是先堵而后疏。”

  “怎么疏?”

  “这个……”管邵宁笑了笑道:“臣也不好说,到底如何,还需陛下明日在县里亲眼看过才知道。”

  “你这家伙,原以为你是老实人,谁晓得你竟也知道卖关子。”

  管邵宁则是看了看张静一。

  张静一这时笑着道:“陛下,所谓耳闻不如一见嘛,明日咱们看看,一切就了然了。况且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只怕也辛苦,今儿还是早一些歇了,明日清早,让管邵宁这个家伙带你好好的走走,看看这新政第二步的效果如何。”

  天启皇帝于是只好道:“明日若是见不着,朕唯你是问。”

  他指的是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自己很冤枉,分明是管邵宁的事。

  张静一其实也和管邵宁许久不见,想要好好深谈,于是便和管邵宁一起告辞。

  可是,虽有几分疲倦的天启皇帝,依旧和朱由检一样,都睡不着。

  一方面,是有心事,另一方面,是习惯了熬夜。

  辗转难眠之后,在深更半夜时,这兄弟二人,又凑在了一起。

  “皇兄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你也一样。”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又各怀心事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话要说?”

  朱由检便老实地道:“臣觉得,若是这新政能推行,对天下未必是坏事。张静一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臣弟是真服了。以往臣弟对张静一多有误会,如今才知,他才是治世良才。臣弟现在倒是很想知道,明日管邵宁的第二步到底是什么。不过……皇兄在想什么?”

  天启皇帝叹道:“朕和你的看法一样,所以有一件事,朕才如鲠在喉。”

  紧接着,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朱由检立即猜到了天启皇帝的意图。

  天启皇帝随即便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给朕准备马匹,朕和信王有大事要办。”

  ……

  夜深人静,张静一睡得很香甜,他的住处,距离皇帝不远,在和管邵宁秉烛夜谈到了子时的时候,便有些挡不住睡意了,直接入睡。

  只是此时,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让梦中的张静一猛地感觉到了不适。

  张静一一下子吓醒了。

  却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分明是一把刀。

  幸好,是刀背。

  可张静一还是给吓得猛地大呼起来:“有刺客……好汉饶命……”

  接着,油灯就被点亮了。

  突然迎来亮光,张静一眼睛有些刺痛,而后揉揉眼睛,便看到在这微弱灯火之下,两张恐怖的脸正朝着他笑。

  一个天启皇帝。

  一个朱由检。

  “嘿嘿……”

  此时,天启皇帝灵活地将刀一转,这一次,真的是刀锋对着张静一的脖子了。

  天启皇帝道:“饶命可以,现在只给你两条路,你是想吃这刀子,还是想娶朕的妹子,你自个儿选吧!”

  第三百六十九章 财源滚滚

  张静一这才松了口气。

  还以为遇刺呢。

  谁料竟是这个……

  不过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显得很是凶悍。

  主要是这刀架在脖子上,还是很吓人的。

  张静一倒是不敢怠慢。

  天启皇帝面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表情。

  他的忧虑是有道理的。

  天启皇帝并不单纯,或者说,他是有帝王心术的,如若不然……只怕早和朱由检一样,被人骗的晕头晕脑了。

  既然有清醒的认知,那么难免就会想,朕要推新政,将来难免就要给你越来越多的权柄,虽然朕很相信你,可毕竟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江山。

  朕难道不知道,在外头,魏忠贤已成了九千岁吗?

  可魏忠贤绝不会是隐患,因为他是一个太监,大家之所以攀附魏忠贤,是因为魏忠贤借的乃是宫中的势。

  那么你张静一呢?

  若是不彻底被朕绑上,难免心不安啊。

  虽然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未必是说……就一定绝对的牢靠,可至少,又多了一重保障。

  这刀锋距离张静一的肌肤不过分毫之间。

  张静一略显几分无奈地道:“陛下,你难道不知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何故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天启皇帝的态度依旧冷硬,道:“关系社稷,只好如此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手又加了几分劲。

  朱由检在一旁没有劝,他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心态。

  张静一只好道:“臣不是说了,回去禀明父母……”

  天启皇帝冷笑:“谁不晓得你张家,是你爹听你的。”

  张静一不由有点尴尬,而后道:“至少让我心里有所准备。”

  天启皇帝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娶亲生子,还需准备什么?朕后宫这么多佳人,也都要次次准备吗?”

  “只是,公主年纪尚小,先定亲,昭告天下。”

  张静一:“……”

  张静一万万料不到,自己上一辈子躲过了逼婚,这辈子居然没躲过。

  于是,只好叹息道:“做了驸马,臣这辈子……就要被人瞧不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是靠公主上位的。”

  天启皇帝立马就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十恶不赦的奸贼,你怎么不说?”

  张静一觉得今天是真的躲不过了,只好道:“最后一个条件,进了张家的门,从此之后,便按百姓家的规矩来,而不是营造公主府,照着宫中的规矩,可行?”

  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张静一敢这样跟皇帝谈条件了!

  天启皇帝倒是爽快,毫不犹豫地用一口河南口音,道:“中!”

  呼……

  刀撤下来了,张静一也长舒了一口气。

  目的终于达到,天启皇帝心情大好,便笑着道:“张卿,此时月色好,这事既然说定,今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妨随朕与信王夜里出去走走。”

  张静一在榻上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天启皇帝:“不了,要睡。”

  天启皇帝倒也不恼,和朱由检相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眉开眼笑。

  对于张静一而言,显然被逼婚是一件很烦恼的事。

  可想到在这个世上,无论娶哪一家的女子,终究都是赌概率,买定离手,等到入洞房的时候才能揭开谜底,他终究还是决定从了。

  大不了,将来……嘿嘿……

  一夜过去。

  张静一起来,先是将外头的护卫召集起来,狠狠痛骂一通,无非是昨夜有人潜入了自己的卧房都没人知道。

  护卫们都是千户所的校尉,此时委屈地道:“陛下和信王殿下夜里来,卑下几个哪里敢拦。”

  这话的确没毛病,张静一也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此时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却已起了个大早。

  此时,天启皇帝正在百官的拥簇之下,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倒是这百官们的神色,很不好。

  摆明了的,这封丘县太吓人了,这么搞下去,人人自危。

  在朝中为官,毕竟是暂时的,自己的祖辈和未来的子孙,多半还是士绅。

  何况,连四书五经都不读了,这还让人活吗?

  因此……莫说是那些清流,便连阉党们,都觉得这有些过激了。

  天启皇帝虽是睡得晚,不过今日却也起的很早,吃了早膳,百官们纷纷来问安。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诸卿,朕看这封丘很热闹,管卿家在此才一年多,政绩便已斐然,今日朕带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

  “陛下。”这一次,一个翰林站了出来,显然是憋不住了。

  这可是关乎着身家性命的事,就算掉脑袋,也要说上几句。

  天启皇帝道:“王爱卿似乎有话想说?”

  这翰林姓王,单名一个尓,王尓道:“陛下,封丘的事,令臣担忧。”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对视一眼,都才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的意味,接着道:“你担忧什么?”

  “担忧会惹来天下大乱。”

  天启皇帝今儿心情好,此时倒还有几分耐心,便道:“管卿家只是一个县令,而且政绩斐然,卿家也是看到了的。”

  “陛下,一县之地,可以如此胡来,可若是波及天下呢?何况这样一搞,天下的人心就浮动了,将来可怎么了得。”

  这话就如同一盘冷水,一下子把天启皇帝的好心情冲没了,于是他冷笑道:“人心怎么浮动,是朕的刀不利吗?”

  “刀再利,也只可得天下,却不可坐天下。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传出去,天下人心惶惶,若是烽烟四起,该当如何?现在流寇已是让朝廷焦头烂额,建奴人又磨刀霍霍,若是连士绅都对陛下离心离德呢?臣当然知道,此次陛下出巡,对士绅大为失望,可终究……陛下与士绅乃是一体的啊。那周金贵,就是如此,这还是在河南,他不得不来这封丘避难,所以得忍气吞声。在这里,新县侯又有一支精兵在此,所以没有出乱子,可天下各个府县,都有精兵吗?”

  “臣的意思,并非是责怪陛下和新县侯,只是觉得,凡事还是要三思,不说其他,在江南那地方,若是士绅们知道陛下在此鼓励这样的新政,他们会怎样想呢?”

  天启皇帝倒也没有动怒,而是点头道:“这一点,朕也有所预料,所以,便想看看这新政是否一无是处,所以才令管卿,带朕看看。”

  天启皇帝没有为难王尓,毕竟王尓这些话,固然有为自己的考量,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天启皇帝不是不懂。

  王尓见陛下不置可否,心已有些凉了,他们太了解天启皇帝了,一旦认定的事,就开始不置可否,然后躲到背后去,紧接着,魏忠贤就被放出来了。

  随即,天启皇帝摆驾,与张静一和管邵宁会合。

  管邵宁没有带护卫,张静一骑着马,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幽怨。

  管邵宁引路,一路朝着城东,这城东处,便是一段河道,这河道乃是黄河的支流,河水浑浊,不过河道上却有不少的船只。

  沿着河堤不远,却是一个个烟囱。

  看着……像窑。

  许多的窑星罗密布。

  管邵宁直接带着天启皇帝,就近的抵达了最近的一处窑厂。

  天启皇帝已下了乘舆。

  此时,这窑厂见有人来,于是,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忙是匆匆来迎驾。

  这人举止斯文,不过毕竟是见驾,倒是显得有些激动,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此人自称是学生,倒是有些诧异。

  身后百官们纷纷围拢上来,天启皇帝询问道:“你叫什么,也是这封丘人吗?”

  这人笑着道:“学生南阳人士,姓段,名段言。”

  “怎么,你还是读书人?”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装扮,有些好奇。

  段言笑了笑道:“实在惭愧,只中了秀才,有辱门楣。”

  众人一听这有辱门楣四字,立即便开始生出好奇的心思来。

  秀才虽然天下多的是,可好歹已算是功名在身了,而一旦这样的人说有辱门楣,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名门之后。

  站在天启皇帝身后,黄立极摇头晃脑道:“南阳,姓段,莫非你是段少保的后人?”

  段言便道:“正是。”

  众人一听。

  倒是都和这段言亲近了一些。

  段言的祖先叫段复礼,乃是正统年间的进士,此后入朝为官,先入翰林,接着又在户部,最后是以礼部侍郎的职位致士,致士之后,朝廷加封为太子少保。

  而这南阳段氏,不敢说是什么名门,但是在那南阳,却也算是大族。

  这就难怪段言说到自己只中了一个秀才之后,便一脸惭愧的说自己有辱门楣了。

  一旁孙承宗笑着道:“段公有一篇文章,老夫是读过的,很受裨益,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他的后人。”

  段言又说惭愧。

  天启皇帝看到这些读书人相见,又开始叽叽歪歪,不禁露出不悦的样子:“好啦,就不叙旧了,段言,你怎的来了封丘?”

  “家乡遇了贼,只好来封丘避难寓居。”段言恭谨地回答道。

  天启皇帝道:“那么这是你家的?”他手指着不远的窑厂。

  段言道:“正是。”

  第三百七十章 打破你的狗头

  南阳段氏,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家了。

  说是诗书传家也不为过。

  现在却听闻他在此开了一家窑厂。

  一下子,便令许多人免不有人有怪异的眼光了。

  这是异端啊。

  确实是有辱门楣,若是段少保在世,还不要气死。

  天启皇帝却猛地来了兴趣,他是极聪明的人,大抵已经想象到了什么,于是问:“这窑厂是做什么的?”

  段言道:“其实是砖窑,现在封丘这里人口暴增,许多人都需要盖房子,除此之外,县里也有不少工程需要用到这砖头,新修的许多作坊、窑厂对于砖头的需求也很大。因而学生便在此招募匠人,在县里的帮助之下,办起了这座砖窑!”

  “学生生产的砖,是以青砖为主,这青砖要烧制,比红砖要难,不过臣请匠人改进了一些方法,采用了煤炭来烧砖,质量也没得说,几个月前,开了一个窑,现在这里又有一个新窑在建设。”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

  似乎没有因为别人异样的目光而露怯。

  显然这些日子,这样异样的目光,他已见得多了。

  天启皇帝于是让段言带着自己走了走,这窑厂占地不小,有大量的粘土运来,而后匠人们开始兑水,调制成泥,此后再用倒模的工具制成一个个砖坯。

  另一边,则是窑了,窑里竖着烟囱,烟囱浓烟滚滚,一进去,便有热浪扑面而来。

  天启皇帝只走了几步,便觉得热得受不了,便又连忙出来。

  天启皇帝道:“能烧多少砖?”

  “一个窑口,一日下来,现在产量是三万块上下。”

  “卖得出去?”

  “供不应求。”

  天启皇帝兴趣盎然,似乎任何赚钱的事,他都觉得有意思:“月利几何?”

  段言想了想道:“要看情况,眼下处于供不应求,月纯利可至纹银八百两,等将来,新窑再建起来,这纯利不敢说翻倍,却也能有一月一千三五百两了。”

  一个月一千三五百两,这一年下来,岂不是就接近两万两纹银了?

  烧个砖而已。

  对此,天启皇帝是有些吃惊的。

  “你这窑厂建起来,开支多少?”

  “其实也不过,主要是需向县里申请土地,县里这边不卖地的,只租赁,譬如学生这里,这个窑口,每个月的地租是六十两,不算多。至于建窑的开支,倒是不大,一千两之内,肯定能建起来,主要应付的还是人员和雇工的开支。”

  段言侃侃而谈,说着他的生意经:“当然,只要窑口建起来,就好办了,当然……这生意要做长久,终究还是靠信用,砖窑不是什么难做的买卖……”

  他说着,随手捡起一块堆砌起来的青砖,翻开青砖的阴面给天启皇帝看,口里道:“所以这青砖,都标了咱们段氏的名号。慢慢的,买卖也就做开了,眼下不少人对砖有需求,这里也不是没有窑厂,可大多还是愿意来找老夫买砖。”

  仔细一看,这青砖上,竟还有铭文,显然是制砖坯倒模的时候,这砖模里已经雕刻好了的。

  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道:“这样说来,你若是继续扩大规模,非要发大财不可了?”

  段言笑了笑:“若是将来还要扩大经营,学生就不再建砖窑了,这青砖虽比红砖的卖价高一些,可毕竟利润微薄,而且现在砖窑厂也多。学生这儿,已经培养了一批窑匠,若是再建窑,只怕就要烧陶和烧瓦了。”

  天启皇帝听罢,笑了:“这便是兵法中所说的水无常势,水无常形。不错,不能总拘泥于一种方法,毕竟,许多买卖是相通的嘛。这样说来,你将来只怕要赚不少银子。”

  段言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多是多,也是要缴税的,好在封丘县的商税并不算太重,当然,县里收了税,也会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一说做买卖,居然很用心,他打量着匠人们用的模具,却是道:“你这砖模不好,粗制滥造,还有运砖的推车,也太老旧了,怎么就没人想过改进?”

  段言一愣,对于这个,他是真不懂。

  天启皇帝便道:“运送青砖,尤其是那砖坯,本就是需要轻拿轻放,这推车太颠簸了,而且也运不了几块砖,赶明儿,朕帮你改进一下,你按着朕的方法让匠人制出来,一定管用。”

  说着,他似乎无意间看到了什么,眼眸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口里道:“你们这里还有水车?”

  随着天启皇帝的目光所落之地,只见沿着河道,一个水车远远矗立着。

  段言道:“是,主要是汲水用的……”

  “这水车也不好……”天启皇帝背着手,只一看那水车,便淡淡道:“这是宋时起就用的水车,太老旧了……朕想想……”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了,我有一个方子,水车的根本,在于转轴,你们这水车,是不是经常需要修理,尤其是转轴,容易崩坏,不只如此……桨扇也经常需要更换。”

  段言惊讶地看着天启皇帝道:“是,对,是这样。”

  天启皇帝道:“这就对啦,哈哈……过几日,朕教你一个法子。”

  谁也没想到,天启皇帝谈着谈着开始跑题。

  而天启皇帝此时则道:“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你既是靠这个营生,怎么就没有想到,生产的用器至关重要呢?”

  这些话,别人听了可能云里雾里。

  可是段言却是听懂了。

  更好的工具,能带来的更大的产量和更低的成本,若是不经营作坊的人,虽也会将这样的话挂在嘴里,可这番话,其实只是用来和人清谈和辩论的,段言却最是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份量。

  此时,他表情凝重,又钦佩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心里不免叹服道:这皇帝……真的什么都懂啊。

  “是,学生受教。”段言心悦诚服地道。

  天启皇帝看着段言崇敬的目光,顿时心里大悦。

  倒是身后百官们看段言的目光,却越发的不同了。

  有人捋着胡须,趁着天启皇帝在前走,与朱由检说话,给朱由检介绍水车的原理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段少保若知他的子孙竟是在此锱铢必较,成日开口言利,只怕羞也要羞死了。”

  说这话的,正是翰林王尓。

  而王尓所道出来的,其实恰恰是百官们的心声。

  什么是士大夫,士大夫可不只是一个职业,它是神圣的化身。

  它就垄断了舆论,也要垄断权力,可同时……他们还要垄断道德。

  也就是说,当一个掌握了舆论和权力的群体,他们手持着舆论和权力之后,本身就具有了道德的衡量标准。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尊贵,什么样的人高尚。

  这王尓一句言利,几乎就将安段言直接打入了道德的最底层,形同于王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着段言这样的臭鱼烂虾。

  段言驻足,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正好被他听见了。

  他回头,看一眼王尓。

  王尓还是得意洋洋。

  这样的事,其实王尓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次了,他一般拿这个来骂那些商贾或者是一些店伙计、货郎。

  这种浓浓的优越感,已跃然于脸上。

  其他人被他骂了,要嘛是尴尬一笑,要嘛就是低着头羞愧走开,毕竟……王尓的身份不一般。

  可段言不同,段言本质上,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他的祖父,是做过高官的,是真正的大士绅,这样出来的人,怎么会忍气吞声?

  所以,他突然大喝道:“敢问兄台有何赐教?”

  一开口,读书人的气质就出来了。

  于是,走在前头的天启皇帝、朱由检、张静一和管邵宁纷纷驻足回头。

  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赶紧……看热闹。

  管邵宁还好,脸色平静,其他三人,却都是神采飞扬。

  百官们本是窃笑,现在发现段言居然不服气,却都绷着脸。

  王尓没想到段言居然还口,便露出不屑之色,更不客气地道:“老夫说你开口言利,令先祖蒙羞。”

  “你不言利吗?”段言道:“兄台无利,却能锦衣玉食,有人供养着读书,聘请名师,金榜题名吗?若是无利,朝廷的俸禄多少,想来大家都是清楚的,那么兄台何以能吃饱喝足,还有闲心,在此高谈阔论呢?兄台分明占据着天下最大的利,转过头,却又耻于言利。就好像一个人非要进食不可,却偏要耻于庖厨一样。兄台难道不觉得可笑?”

  这话真是字字诛心,每一句里,都暗藏着陷阱,直接对着王尓就开喷。

  开玩笑,以前你王尓这样的人能装逼,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什么狗屁道理,不过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掌控了舆论和权力,便连知识也垄断了。

  现在好端端的,你竟来惹我段言,以为我段言是吃素的?

  我段言也读过书,也是有声望的人家,我家发迹的时候,你姓王还不知道在哪呢!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弄死你

  若是其他人,面对王尓这样的人,肯定是底气不足的。

  有底气的人,本来也就和王尓是一伙的。

  可段言却不惯着他,论人脉,论家望,我段言即便是个秀才,也未必就比你差,你敢羞辱我?

  王尓没想到,这一次他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老脸通红。

  可天启皇帝几个却一副瞧热闹的样子。

  百官们奉行着枪打出头鸟的原则,都不做声,当然,他们又希望王尓能立即给这段言好好上一课,这是打算拿王尓当枪使了。

  王尓只好道:“这样说来,你是支持他们,打击士绅了?还纵容泥腿子,将地分了?”

  这叫诛心。

  你要是点头,接下来就扣你一个流寇同路人的帽子。

  段言自己就是王尓的同道之人,当然很擅长这个,说实话,王尓撅起屁股,段言就知道他要拉什么。

  于是段言冷笑道:“分明是土地买卖,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就成了强取豪夺?一个要买地,一个要卖地,有何不可?至于你说的摊丁入亩之策,学生看就很好,能者多劳,谁家的地多,谁就多为陛下和朝廷分忧,这有何不可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朝廷需要钱粮,改善民生,我等都是读书人,读圣贤书,自当晓得,为君父报效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里,即觉得官府多收一些粮税,就成了抢夺?”

  “我段言尚且只是一个秀才,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堂堂朝廷命官,受如此的国恩,本该是鼎力报效的,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理所当然,这才是君臣之道,可你却因为多收几分税,便在此跳脚,敢问兄台,四书五经,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吗?难怪现在封丘县没人读四书五经了,这是因为四书五经不好?是圣人不好?”

  段言似连珠炮一般,指着王尓便骂道:“还不是因为似你这样,口里仁义道德,实则却只想着一家之私之人,令天下人提及仁义二字,便禁不住想要发笑,似你这样的伪君子,才让圣人蒙羞辱!读书人的脸,都被你这般的人丢尽了!你还敢在此狗吠,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个除了从国家身上牟利,却不知图报的跳梁小丑吗?”

  王尓:“……”

  王尓的胸膛起伏,说实话,他很久没有和人这般撕破脸皮激烈的争吵了,以往都是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单方面输出。

  没想到,今日遇到了一个狠人。

  他哪里知道,在这封丘县里,关于新政的争论,在士大夫阶层内部,早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以一群寓居在封丘的士绅为首的人,每日痛骂新政,痛骂段言这样的人,而以段言这一批已经开明,并且开始有了新的赢利点的士大夫,则反唇相讥。

  说实话,封丘县就好像是地狱模式,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进行论战。

  而王尓在京城,则像是温室里的小宝宝,平日里只负责输出,在这地狱养蛊模式里的封丘县看来,简直就是小学生。

  于是王尓冷笑道:“君君臣臣,不是事事逢迎,那么和奸佞有什么分别?为人臣者,应当……”

  还不等王尓说下去,段言就打断他道:“为人臣者,当如何?应当奉公守法对吧?可是据我所闻,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逢年过节,便有无数人将各种礼物送上,夏冬的时节,还有络绎不绝的人,给你们送冰敬、炭敬。”

  “敢问兄台,这些东西,是送给了谁?这些东西,是不是利?分明尔等坐在京城,享受人的供奉,这些供奉,哪一样不是下头赃官污吏强取豪夺了百姓来的?可你们呢,却对此甘之如饴,现在你却说不言利,又说为人臣者,该如何?现在我倒问你兄台,这些礼品和孝敬,你收过吗?”

  “我……我……”王尓想断然否认,可一时之间,却突然没底气起来。

  看着王尓结结巴巴的样子,段言早就意料之中。

  要知道,段言对这里头的门道,最是清楚,毕竟……他的祖宗就是干了这个的,怎么不晓得这朝中诸公们的名堂?

  “好,索性就不求你们两袖清风罢,毕竟你们也要吃穿的嘛,不然怎么能锦衣玉食呢?可你们既然得了如此巨利。那么再敢问,你说为人臣者不能事事逢迎,那么你又做过什么为人臣者该做的事呢?辽东建奴闹的厉害,你可有平辽之策?流寇四起,是什么缘故,你可曾上疏过自己的应对之道?天灾人祸,百姓们衣不蔽体,尸横遍野时,你这为人臣的,又在做什么?你什么都没干,不过是尸位素餐!若不是朝中衮衮诸公之中,多似你这等人,吃的肥头大耳,却不干人事,天下何至到这样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尓越加难看的脸色,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道:“你口里不言利,你以为我不知这朝中诸公在自己的家乡囤积了多少图土地?难道工商之利乃是利,这土地之利就不是利了?敢问这些土地之利,你们上缴了朝廷多少税赋?再敢问,又有多少大臣,家里人在偷偷的经商,这些又上缴了多少税赋?”

  “虚伪到这个地步,却还敢侮辱我的清白!我段言清清白白,缴纳了税赋,招募了这么多匠人,不敢说对这天下有什么益处,却至少没有贪占着民脂民膏,在此饶舌。倒是兄台……尽享天下之利,口里却非要淡泊名利不可,说着爱民之语,却是贪占民利。张口仁义,却无经国之策,只拿着四书五经,来给自己遮羞,圣人若知门下有兄台这般的人,只怕才要羞愧难当。”

  王尓已是气得脸色涨红。

  其实他很多地方,觉得抓住了痛脚是可以反驳的。

  但是段言这家伙,一方面是知道太多的底细,直接揭发出来,让他不好继续往深里去辩护。另一方面,一些老底抖出来,也让他有些心虚了。

  他便只好道:“你……你……你一个秀才,敢出此狂语!”

  段言笑了,毫无惧色地道:“你当初不也是秀才吗?再者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封丘新政,功名不值钱了,你们为之惋惜。噢,原来在兄台眼里,只有进士才是功名,我这秀才,当然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吗?既如此,我看这封丘新政,废黜功名者的免赋特权废黜的好,秀才本就什么都不是,要这功名有何用?只有兄台这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高谈阔论,占尽天下的好处嘛。”

  王尓几乎要背过气去,绞尽脑汁地吐出一句话:“段少保若泉下有知……”

  段言立马就道:“先祖若知道,后世位列朝班之人,竟只晓得清谈,不事生产,见人便加以侮辱,只怕也不愿与尔等为伍。”

  段言不客气地又道:“所以,我敬兄台乃是朝廷命官,才只和你做口舌之斗,可若是兄台还要在此饶舌,呵……你真以为我南阳段氏,软弱可欺的吗?”

  这话就十分不客气了。

  你做个官了不起?

  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

  段氏做官的时候,还没你这狗东西呢!

  抨击新政,断我段氏的财路,还想侮辱我段氏,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

  安静了。

  天启皇帝听的兴致勃勃,还想加一把火。

  倒是黄立极觉得太不像话了,立即站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都不要意气用事,这……像什么样子嘛,都是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嘛……”

  王尓有了台阶,虽是斯文扫地,却也知道不能再和段氏骂了,很明显,他也知道自己骂不赢。

  段言则冷哼一声,同样回以士绅该有的傲慢。

  哼,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的伎俩?

  天启皇帝则是笑着道:“黄卿说的对,有什么好争斗的呢?不都是一家人,非要吵成这个样子。不过方才段卿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方才段卿说什么送礼,什么经商,什么侵占人的田地?朕倒是颇有几分好奇……”

  说罢,天启皇帝看向王尓道:“王卿,这些事,你肯定是没有的吧。”

  王尓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忙不迭的道:“没……没有的,臣乃圣人门下……断不做此等……”

  “没有就好。”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就怕这满朝诸公,都跟着张静一学坏了,都在偷偷想着挣钱,他张静一是勋臣,没读过四书五经,满脑子都是铜臭,朕拿他也没有办法,可是你们不同啊,你们是国家栋梁,乃是天下人的楷模,切切不可做锱铢必较之事。”

  “要不这样吧,回去之后,朕让魏伴伴去查一查,看看你们王家有没有这样的事,若是没有,也好还你一个清白,到时朕非要狠狠处置那些污蔑你的人不可,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明朝廷,并非都是贪官污吏,还是有清白之人的。”

  王尓脸上本是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可现在,这些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第三百七十二章 神兵利器

  这王尓听罢,已是惨然。

  这该死的昏君。

  只是此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个,却已扬长而去。

  一日下来,走动了七八个作坊。

  这些大多都是士绅筹办的,虽然这样的作坊并不多,真正痛下决心参与经营的士绅却是凤毛麟角。

  不过天启皇帝却发现,但凡是参与了筹办作坊的士绅,却大多是支持新政的。

  一日下来,心满意足。

  天启皇帝才将张静一召来,询问道:“朕明白啦,你这是围三缺一,既要堵死士绅们兼并,又要让士绅借这作坊,挣着银子?”

  张静一道:“哪里可能什么士绅都能挣钱,不过是一部分士绅罢了。士绅们卖了土地,手里有了大笔的银子,可是……自嘉靖皇帝开始,白银的价格就一直都在贬值,这也是为何,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原因。”

  随着殖民者殖民了美洲,而大明大量的私船参与海贸以来,就有大量的白银,开始蜂拥至大明。

  银子泛滥了,几乎每过几年,手里头的银子就不值钱,这个时候,那些手中有大量白银的士绅,会倾向于疯狂的购买土地,因为土地是不会贬值的,毕竟它有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所以臣的第二步,就是想办法,寻找到一个新的盈利点。继续购地下去,难免误国误民,对付土地兼并,就绝对不能留情,得往死里去打,堵死他们的兼并之路。同时,鼓励这些手里有银子的人,进行作坊的投资。”

  “所以县里采取了许多的举措,比如……低价的给予窑厂和作坊的用地,帮助他们改进工艺,总而言之,能帮的一定要帮。这其中,肯投资作坊的人,大多都是有闲钱的士绅,就如那个叫段言的人一样。”

  “臣在这里,其实就是让这些士绅来做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人,这世上除了土地,还有东西有利可图,等这一批人挣了银子,那么将来,迟早有越来越多人愿意参与其中了。只要参与进来的人,将来都会成为打击土地兼并的助手……”

  天启皇帝则是疑惑地道:“朕有一点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帮助你打击士绅?”

  张静一便道:“本质上,他们自己也是士绅,可是他们的利益,已经脱离了土地了。就说隐户的问题吧,若是他们还在乡间拥有大量土地的时候,他们当然需要能瞒报多少人丁就瞒报多少人丁,毕竟这些人力……是他们的资源,绝大多数,也都是他们的奴婢。可新政要求的是清查隐户,如此一来,这些隐户和奴婢就获得了自由之身,便成为了可以自由出卖劳力的人力,他们便可用较低的价格,雇佣这些人力。倘若这人力还在乡间的士绅手里,那么一个作坊上上下下数百号人,人力如何补充?”

  “再说这粮食……粮食若是掌握在某些大户手里,就难免会出现粮食不稳,毕竟……一个县里的土地都掌握在十几个家族手里,其余的百姓,虽有些人有土地,可绝大多数人,种植出来的粮食不过勉强果腹。因而,这些士绅是很容易凑在一起操控粮价的,粮价的波动若是过大,对于这些士绅作坊主们而言,可不是好事。”

  “除此之外,彼此之间的利益取向已是不同,自然而然,就免不了会有理念之争了,这一争,想要停下却是不容易,最终的结果,只怕是彼此反目成仇。臣在这里办新政,单凭官府的力量,去对付那些士绅……诚如百官所言,现在得靠着锦衣卫和教导队强压着。可这样的高压,能一直延续吗?因而,将来迟早还要仰赖走出了乡间的士绅们,作为帮手。”

  “再者说了,其实经商的官宦和士绅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大多不进行生产,只凭借着特权单纯进行贩卖。可生产的士绅不同,他们的资产是落了地的,需要招募大量的人为之做工,这可以缓解一些流民的问题,生产出来的商品,也会这天下有许多的好处,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至少……现在值得借重。”

  听着张静一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无感慨地道:“真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深远。”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一阵阵雷响。

  天启皇帝瞥了一眼窗外,却见外头依旧天色大亮,并不见阴雨,于是不解地道:“怎么,晴天还响雷?”

  张静一倒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应该是教导队在操练。”

  “放炮?”天启皇帝眼睛一亮。

  张静一摇摇头:“是放铳。”

  一听放铳,天启皇帝便没了兴致。

  事实上,大明的火铳早已流行开来。

  早在朱棣的时候,就有专门的神机营,装配着火铳横扫大漠。

  即便是当下,对付建奴,火铳的应用也是不少。

  不过……应用多是一回事,可战斗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少在当下,天启皇帝对于火铳的兴趣不大。

  精度差,射程不长,耗费巨大,最重要的是杀伤力也是有限。

  他宁愿用弓箭,也不愿用这玩意。

  若不是因为官军大多都是征召的军户,而军户要培育出弓箭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火铳,是没人愿意用的。

  张静一却是道:“是全新的火铳。”

  “全新的?”天启皇帝滋生了一丁点的兴趣,他了解张静一,如果没有特别之处,张静一是不会特意跟他这样说的。

  于是他道:“那得瞧瞧去。”

  靠近行在,就是东林军校位于这封丘的营地。

  第一和第二教导队都驻扎于此。

  在这里,早有一个巨大的校场,不过靠近校场,却又有一排排的屋舍,这屋舍规模很大,围绕着一个巨大的作坊而建。

  在这里,则是封丘县最大的一个造作坊,乃是张静一早些时候便下令营建的。

  封丘造作局,下设各种作坊。

  有产钢铁的,有生产火药的,也有木具。

  当然,它主要的职责,是生产兵器。

  而重中之重,是火炮和火铳。

  当初天启皇帝允许张静一在此开府建牙,张静一便萌生了制造火铳的想法,反正有了皇帝的保驾护航,只要是在这封丘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己怎么折腾都成。

  在这里,不只招揽了大量京城的匠人,还通过澳门的葡萄牙人,招募了大量欧洲的匠人。

  无非是求财而已,先将这些匠人以高薪的名义忽悠来了封丘,这时候拿银子喂饱他们,若是想走,那么就少不得要吃刀片了。

  毕竟来都来了。

  这造作局,乃是封丘的军事重地,里头几乎形同于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镇,有医馆、食堂、学堂,以及一切生活设施。

  在这里,甚至自建了寓所,将寓所分配给匠人们居住。

  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对火铳进行改进。

  此时的欧洲火器,渐渐开始变得精良起来,尤其是火绳枪,甚至已经开始在倭国、吕宋等地流行,偶尔国外也会有人将火绳枪当做贡品,送去北京城。

  只不过……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太小。

  张静一提出来的,却是一种更有意思的火铳概念,即燧发枪。

  其实在这个时候,在欧洲已经开始出现了燧发枪的雏形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燧发枪,因为枪机的问题,导致使用的过程之中问题重重,再加上造价十分昂贵,因为必须得用到大量的昂贵的铜,以及更坚硬的钢铁,在欧洲各国,这玩意更像是某种艺术品,却并没有在军队中流行,人们更加偏爱于火绳枪。

  张静一改动了一些枪机的结构。

  使它更接近于后世燧发枪成熟体的枪机,而后让这些匠人们对其进行改进。

  这些匠人在封丘的待遇很高,不只如此,张静一还根据他们的贡献,推出了匠人评级的系统,不同的匠人根据能力和贡献,划定等级,再决定不同的待遇。

  衣食无忧的匠人们,现如今在这封闭的环境之中,除了相互讨论之外,便是不断的改进工艺,同时进行制造。

  因而,眼下世上第一款真正达到较大规模制造的燧发枪,自然也就问世了。

  第一教导队奉命的,就是不断熟悉这些燧发枪的战法。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这第一教导队是很不乐意的。

  他们喜欢火炮,甚至喜欢纯粹的冷兵器,毕竟火炮的威力大,而冷兵器看上去勇武一些。

  只是火铳这玩意……怎么看着都有些猥琐。

  让他们摸索战法,其实也是张静一的一片苦心。

  因为火枪这玩意,不是靠着先进就能用的,实际上,可能朱棣时期的神机营,碰到了两百多年后的明军的火铳兵,哪怕这个时代的火铳兵的火器更先进一些,张静一也毫不怀疑,明成祖凭借这些神机营,也可将其吊打。

  使用火枪……其实更加注重纪律和士兵对于火枪的熟练度,否则便永远发挥不出其威力。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还朝

  自然,天启皇帝对于神机营,其实早就大失所望。

  或者说,对于火铳,他有一种天然的歧视。

  在看过了第一教导队的步操之后,天启皇帝只笑了笑,对张静一道:“这火铳是浪费钱财,还花这么多的银子,在朕看来,省下这些银子,干点什么都好。”

  说罢,天启皇帝便不再观看这第一教导队的操练了。

  在封丘县里呆了三四日,京城已有数道奏疏,恳请天启皇帝速速回京。

  这一次出巡,足足两个多月,天启皇帝倒也心满意足,于是下旨打道回府。

  从京城出发时,有两三万人,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留在了归德,毕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搬运归德的抄家所得。

  等到天启皇帝自封丘县出发回京的时候,天启皇帝身边除了百官和宦官近千人,便只有两队勇士营一千三百人,再加上第一教导队三百五十人了。

  张静一此番带第三教导队从京城出发,回去时却是命第三教导队驻扎封丘,替换下第一教导队出来,毕竟这三个教导队,每隔一年半载都要进行轮替的,让第三教导队在封丘磨砺一番也好。

  选了一个吉日,圣驾出发,倒是这城中有不少人听闻天启皇帝要回京,居然自发的来给天启皇帝送行。

  天启皇帝坐在乘舆里,看着沿途一个个人影,也不禁唏嘘。

  管邵宁此人……将来一定可以大用,凭借他在封丘的这一番政绩,便足以成为封疆大吏了。

  可惜……暂时只能在一个县,作为县令。

  天启皇帝所可惜的是,他很清楚,若是他提拔管邵宁,只会让管邵宁置身于风口浪尖,甚至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

  天启皇帝自然是不担心文武百官的,可有一些人,不可以弄天启皇帝,难道还整不死其他人吗?

  此次出巡的收获,一方面是天启皇帝意识到,这天下人都很富有。

  是的,某些人太富有了,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可他也看到了一种极端的贫困,这种除了饿死便只好谋反的贫困,令天启皇帝忧心如焚。

  他坐在乘舆之中思量着,想着封丘里发生的一切,似乎……眼下只能看这封丘,能否再有什么变局了。

  当然,这沿途,他看到护卫他的第一教导队生员,生员们都背着火枪,背后背着行囊,他们甚至没有穿甲胄,而是寻常的青布衣。

  见第一教导队如此,天启皇帝忍不住调侃张静一:“这第一教导队,竟还用火铳?”

  张静一道:“陛下,第一教导队就是专门的火铳队,臣……觉得未来的方向,一定是火铳。”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虽然你对军事也颇为精通,可是朕对此,也了如指掌,火铳造价昂贵不说,而且缺陷太多,难堪大任。”

  张静一便微微笑了笑。

  见张静一只笑着不回应,天启皇帝鼓着眼睛瞪他道:“怎么,你又不服了?”

  张静一郁闷地道:“臣总不能事事都服吧。”

  天启皇帝便将朱由检叫来:“信王来说说看,这火铳好,还是骑射好?”

  朱由检看看天启皇帝,又看看张静一,沉默了很久,才道:“都很好。火铳有火铳的好,骑射也有骑射的好。”

  天启皇帝:“……”

  这说了跟没说有差别吗?

  天启皇帝这一下子不依着了,可惜魏忠贤不在,若是魏忠贤在,定会站在他一边的。

  至于朱由检,近来似乎对研究张静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凡有什么事,都跑去请教张静一。

  这兄弟,已经变了。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脸上还带着笑,随即便又不满了:“你等着,来人,去将黄卿家人等都叫来。”

  张静一一脸无语。

  这家伙,一定要赢不可。

  等黄立极人等灰头土脸的过来,天启皇帝劈头盖脸的便问:“你们都来说说,这火器现在还可用吗?”

  黄立极人等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你来说。”

  孙承宗想了想道:“火器也不是不能用,不过也是在城中有一些用处。当然,用处也有限,在城墙上射击,毕竟距离敌人太远,虽是居高临下,倒不如用滚石和滚木,或者火油的杀伤大。更远不如火炮。可若是在野外……这个根据臣多年对建奴的经验,其实用什么都不行。当然,听闻新县侯弄出了一个轰天雷,倒是颇有用处,臣倒是很想见识。”

  天启皇帝这才得意起来:“张卿你看,连孙师傅都这般说了,好了,你不要再和朕争辩了,朕本是犯瞌睡,你非要争。”

  说罢,又回乘舆,直接单方面宣布了胜利。

  这百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直接让銮驾停下来,然后召集我等来此,就为了这个?

  陛下到底在说啥?

  走了两日,已至卫辉府,紧接着,便要折道至淇门镇进入北直隶了。

  大家眼看着就要到达京城,倒是许多人都抖擞了精神,毕竟这一趟实在是劳心劳力,许多大臣的身体已是吃不消了。

  试问谁跟天启皇帝这昏君一般,晚上不睡也浑身是劲?

  只是去的时候,许多人兴致高昂,可现在回朝时,更多人却是心事重重。

  当夜……就在淇门镇附近扎营。

  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人,照例吃过了晚餐,先去大帐一趟,看看陛下那儿有什么吩咐,若是陛下不待见,二人落了个轻松,往往会围着营地走一走,权当散步。

  这两个当下内阁的大学士,被人誉为宰辅,可此时,却都各有自己的心思。

  闷头走了很久,黄立极突然道:“孙公……这一趟在外,你意下如何?”

  孙承宗倒是坦然道:“大受震撼,但是又看不懂。”

  黄立极不由苦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夫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何这经术为治术的老办法,怎么现在就行不通了呢?反而是一些人,用那等……花里胡哨的东西,倒还弄出了一些样子。”

  孙承宗抿嘴微笑。

  黄立极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笑里必有深意,于是道:“你笑什么?”

  孙承宗道:“要听实话?”

  “我与孙公,还需虚礼客套吗?”

  “那老夫就说实话吧,自秦汉以来,这天下可有哪一家一姓,可得三百年天下吗?”

  黄立极万万没想到,孙承宗一开口,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这时倒是忍不住希望孙承宗说假话了:“孙公的意思是?”

  孙承宗先是叹了口气,而后道:“大明的国祚,已是十分绵长了,能坚持到今日,不易啊。可是往后还能坚持多久呢?老夫不知道,不敢知道,也不敢去想象。历朝历代,用的都是经术治天下,可现在回顾来看,经术这一套,确实吊不了多少的气了。”

  “其实陛下是极聪明的人,他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这天下和人一样,总有生老病死嘛。而如今,大明老了,病了,重病缠身,老夫在诸经史之中,找不到药方,资治通鉴里,也寻不到可医之药,那该怎么办?说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是另辟蹊径也罢,总而言之,病要治,不治是不成的。其实老夫也不知……这般下去,是什么样子,可老夫却总觉得,与其眼看着大厦将倾,倒不如试一试这一记猛药……哎……我生来便是明臣,长也长在大明的天下里,实在不忍到了老夫将死之前,竟还要受亡国之痛啊。”

  “问题是这是一记猛药。”黄立极压低了声音:“百官的气氛,孙公是看到了的,多少人如丧考妣,痛不欲生啊!”

  说到这里,黄立极左右看了看,更往孙承宗身边靠近了一些,把声音低得更低地道:“孙公,陛下这是坐在了王恭厂里啊,一不留神就……轰隆……”

  孙承宗背着手,脸色凝重道:“老夫自然看出来了。”

  黄立极便又道:“那么孙公不为之恐惧吗?”

  “当然恐惧。”孙承宗道:“所以你我之辈,才要小心堤防。”

  黄立极点头,虽说二人达成了共识,不过依旧心事重重。

  却在此时,突有快马疾奔而来。

  孙承宗一见,却是前营的勇士营人马。

  于是喝住:“什么人,要做什么?”

  这人一看孙承宗,便立即朝着这边奔来,而后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急报……前头的勇士营前锋……遇袭了……勇士营上下近千人,已遭围困……”

  这人拜倒在地,随即嚎哭道:“统统被围杀了个干净……小人,小人……奋不顾身才杀出了重围,特来……禀明陛下,陛下速走。”

  孙承宗和黄立极先是面面相觑,随即脸色都凝重起来。

  很明显……

  他们这是乌鸦嘴,说什么还真来了什么。

  黄立极绷着脸道:“是什么人马……这里已要到京畿了,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马,不但敢袭击勇士营,且这勇士营,竟还能覆灭?”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一决雌雄

  黄立极不是傻子,立即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

  这勇士营的士卒道:“我也不知道,只知大家夜里宿下,突然四面都是喊杀,对方显然都是精兵强将,人数极多,卑下当时是在营外方便,躲到丛中,这才趁机在乱军之中夺了一匹马逃回来,可是……其他的弟兄……”

  黄立极与孙承宗对视了一眼。

  “看他们的装束,像是流寇,可是……他们分明都骑着战马……真的是战马……而且进退自如,又不像流寇……”

  听到了这里,孙承宗眼眸掠过了一丝锋芒,冷冷道:“流寇何来的战马?就算侥幸缴获了一些,可要独立成军,却还差的远呢。当真是战马吗?”

  马和马是不一样的。

  关内绝大多数的马,都不过是代步的畜力而已,而真正的战马,却需精心喂养,所用的饲料,比人吃的还要金贵。

  这士卒笃定地道:“绝对是战马,这一点,可以肯定……”

  他毕竟是勇士营之人,也是有些见识的。

  黄立极在旁道:“孙公,是不是流寇?”

  孙承宗道:“若是流寇,反而好了。就怕事情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只是……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的抵达了这里呢?按理来说,他们要穿过北直隶,就算是绕道京城,那也需要经过不少的州县,可为何,此前一丁点的先兆都没有?”

  孙承宗喃喃念着,此时他似乎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那就是……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行动,牵涉此事的人……很多。

  孙承宗吸了口气,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陛下……终究还是太急啦。”

  黄立极见孙承宗这样的表情,已比他还要焦急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按奈不住了?”

  孙承宗叹道:“都说天子尊贵,人人都要仰他的鼻息,可天子之所以是天下共主,是因为他保障着许多人的利益,一旦天子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许多事可就不好说了。我大明自武宗皇帝之后,哪一个天子在宫中,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今陛下终究还是年轻,太急了。”

  黄太极脸色一变,急道:“那么孙公打算怎样做?”

  “还能怎样做?”孙承宗瞪他一眼:“当然是立即奏报陛下,预备应变,怎么,你方才在想什么?”

  黄立极道:“没什么。”

  孙承宗一脸不信的样子,而后骂道:“你将我当什么人?”

  黄立极则是道:“好了,还是速去见驾吧。”

  很快,大帐便已灯火通明,天启皇帝人等汇聚一堂。

  听闻勇士营遇袭,这是天启皇帝万万不曾想到的。

  他站起来,愤怒道:“是流寇吗?”

  孙承宗站出来:“八成不是,像官军。”

  一听官军二字,天启皇帝突然面上阴晴不定起来:“好啊,看来……应当是有人想取朕的人头吧,朕若是死了,那么许多人便可松一口气了。”

  孙承宗道:“陛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臣以为,陛下应该立即南行,先回封丘,再做定夺。”

  “来不及了。”天启皇帝咬牙道:“他们是骑兵,骑的乃是战马,朕有多少匹马?何况……勇士营在十里之外扎营,是前锋,此番遇袭,这些贼子,一定会立即朝朕这里杀来,你认为这短短的路程,还跑得掉吗?一旦调头,被骑兵追至,便是万劫不复。”

  天启皇帝坐下,眯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后,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山海关,现驻扎的总兵是谁?”

  孙承宗猛地瞪大了眼睛,挑眉道:“怎么,陛下难道怀疑是山海关?”

  天启皇帝眼带深意地看着孙承宗道:“你以为呢?”

  孙承宗道:“陛下怀疑是李如桢……”

  孙承宗对辽东的事务非常熟悉,他沉吟着道:“这李如桢乃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朝廷本是用为将,想要借助李家在辽东的声望,固守辽东一线,所以让他守沈阳。建奴人攻铁岭的时候,他拥兵却不肯向铁岭派去援军,龟缩在城中不出,导致了铁岭的失陷,因此被罢官论罪。只是后来,大臣们建议念在他父亲的功劳份上才免死。此后……又有人三番五次的上书,陛下才同意重新起用此人,只是已对他不放心了,所以才让他驻在山海关。”

  这李如桢的父亲李成梁,在明朝末年,可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出镇辽东数十年,无数的辽东出来的将军,都出自他的门下。

  当初大明对建奴人犁庭扫穴,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然,也有人说,努尔哈赤能够崛起,某种程度,也确实拜李成梁所赐。

  当时李成梁扫灭了不少女真的部落,却都将这些土地和人口,赠送给了努尔哈赤,给这位努尔哈赤统一整个女真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无论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声名赫赫的李成梁,在辽东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任何一个辽东的军将,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拔。

  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因为李成梁的缘故,被任为大将。

  即便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李如桢,也不例外。

  如今李成梁已死,这李如桢早早就被任为总兵,却因为怯战而获罪,可终究……为李如桢说话的人太多了,天启皇帝不得不对他重新启用。

  此时,天启皇帝深深地看着孙承宗道:“若是果然是这李如桢,那么就麻烦了,如今在山海关驻扎的,乃是一支关宁军啊!”

  孙承宗听罢,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关宁军是辽人守辽土的产物,乃是边镇的三大精锐之一,其中大多都为骑兵部队,已算是大明少有的精锐了。

  这么一支精兵,在辽东声名赫赫,朝廷为了养这支军马,也算是花费了无数的苦心。

  只不过……

  关宁军虽好,这些边镇的精锐,却大多骄横,因为朝廷欠饷的缘故,所以他们大多对朝廷有所不满。

  只要……带兵的总兵一声号令,这些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关宁军,现在要跑,只怕更来不及了……只是……到底这李如桢,有什么样的胆子,竟敢做这样的事,他勾结的人又是谁?”

  李如桢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的,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清楚。

  这个人虽精于算计,可不过是仗着父兄的荫庇才有的今天罢了。

  可究竟是谁借他的胆子呢?

  想着,天启皇帝不由自嘲地冷笑道:“真是可笑,朕万万想不到,朕养了关宁军这么多年,到头来,他们竟敢噬主。”

  “要嘛陛下立即先走吧。”此时,一直只站在旁沉默不言的张静一终于开口了。

  他还是忽视了眼下大明的复杂性,没有料到,在天启皇帝遭遇了下毒之后,现在居然还有人胆敢直接派出军队来袭击。

  既然如此……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让天启皇帝活下去。

  张静一比谁都清楚,天启皇帝若是不活,那么他们张家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只有天启皇帝平安到了京城,张家才能安全。

  此时,张静一目光坚定,咬了咬牙道:“这些人,既然如此丧心病狂,那么就让臣在此与之决一雌雄,陛下先率一支人马,先至封丘,到了封丘,自然有军马护送陛下回京。”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不禁看了张静一一眼,此时都不由地对张静一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道:“你太不了解这些人了,你固然有赴死的决心,想要保朕安全。可是……历来敢做这样事的人,他们既然决心去干,那么就绝不会让朕活着。”

  “现在朕若是带着一队人马出逃,只怕……他们早就预备了一支伏兵在那里候着了。眼下……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只有大家在一起,才有一线生机。”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却突然笑了:“朕有时也觉得奇怪,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想要取朕的性命,只怕这些人,宁愿让建奴人做他们的天子,也不情愿朕坐这江山。”

  “咦……”张静一身躯一震,震惊道:“陛下如何知道?”

  “你说什么?”天启皇帝同样奇怪张静一的反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张静一在搞什么?

  张静一顿时醒悟,他还以为天启皇帝也是穿越者,先知先觉了。

  哪里想到,这天启皇帝只是随口一说,张静一立即表情凝重道:“陛下,臣……臣方才确实有些慌乱失态了,既然如此,那么……臣等这便在此……想办法设寨自保,且看是陛下和臣等命大,还是这些乱臣贼子们的运气好。”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我们身边,只有军校的生员吧。”

  “其他的护卫也有,还有一部锦衣卫,只是……臣以为……这些只能为辅助,眼下真正动用的,怕也只有第一教导队了。”

  天启皇帝苦笑道:“历来都是朕人多欺负人少,不成想今日,朕竟是被人以众击寡!”

  第三百七十五章 狭路相逢

  天启皇帝倒还硬气。

  很快,他便吩咐道:“立即派人,想办法向京城和封丘传递消息,虽说……只怕现在求援也已迟了,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或许还可以试一试。”

  其实天启皇帝对求援并不抱希望。

  对方分明是有备而来。

  那么势必会隔绝消息。

  只怕在这营地的四周,已经开始出现小批的斥候,随时准备堵截信使了吧。

  而后,天启皇帝道:“召集所有人手,现在开始,生火造饭,先饱食一顿,张卿、孙卿随朕巡营,至于……”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一眼朱由检。

  朱由检倒也没有丢脸,至少没有表现出无畏的样子。

  不过这朱由检的内心深处,却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倘若他和皇兄当真在此有失,那么……这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掌控朝局,到了那时,是什么局面呢?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狗急跳墙,以至于要发动叛乱?

  李如桢这个人,胆子并不大,他面对建奴的时候,甚至不敢作战,宁可自己获罪,也不愿迎战建奴人,那么,又是谁给了他勇气,让他孤注一掷?

  太多的疑问了。

  只是现在,长夜漫漫,可接下来要面对的,绝对是危机四伏。

  天启皇帝吩咐朱由检道:“你领着随行的大臣,约束他们,不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添乱,谁若是添乱,你可便宜行事……”天启皇帝顿了顿,决然道:“可就地格杀。”

  此时……营中的人马已开始集结。

  夜里,哨声响起。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夜空。

  三百五十个生员,还有五十多个锦衣卫,甚至还有两百多个勇士营随驾的护卫,此时已开始集结。

  最先集结完毕的乃是生员,锦衣卫也不遑多让,毕竟他们也经受了基础的操练,只是那勇士营的护卫,却是稀稀拉拉。

  天启皇帝看的直皱眉头。

  平时的时候,勇士营的士卒在天启皇帝看来,已算是精锐了,个个人高马大,很是彪悍,不同于其他的官军。

  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天启皇帝看着这营地道:“此地……四面开阔……孙师傅,你怎么看呢?”

  孙承宗是有过大战经验的,要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特意留下他来。

  于是他道:“就在此决战,摆成车阵最好,外头多设拒马,在此固守待援。”

  援兵其实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大家面对的可是骑兵。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那一个个背着火铳的生员,忍不住心里吁了口气:“只是可惜……若是三百骑军,朕和卿家,尚可直接突围出去。花费了这么多银子,弄出火铳有什么用?”

  他说着,脸上露出对火铳的深深鄙夷。

  孙承宗也下意识的点头。

  他在辽东,已经验证过火铳的用处不大了。

  甚至可以说……这等火铳兵,都是花架子。

  杀伤力小,射一次要老半天,而且射程还短,面对骑兵,那就是等同于送死。

  张静一却道:“陛下,臣以为,此地开阔,不适合迎敌。”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那么你的意思呢?”

  “前头有一处河,河水弯曲,臣在那儿,恰好见过一处地势,可三面临河,而且地势也较高,距离这里,也不过两三里远,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赶去那里,做好万全准备。”

  三面临河……

  天启皇帝一愣。

  孙承宗也显得诧异。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可知道,这样的地势,在兵家看来是死地?”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根本不能心存侥幸,地势开阔的地方,就意味着要对付四面八方的来敌,唯有那一个地方,却只需针对一处敌人,对方人多,我们人少,只能这样干。臣奉旨,保护陛下的周全,为陛下驾车,因而……銮驾的安危,我便非要在乎不可,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就得听臣的。”

  张静一不等天启皇帝反应,随即立即下令:“教导队。”

  教导队队官立即上前:“在。”

  “准备出发,向东二里,选择有利地形,布置阵地。”

  队官毫不犹豫地道:“遵命。”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本是搜肠刮肚的想借用自己的军事知识,制定一个应对的策略呢!

  谁曾想到……张静一直接来了个越厨代庖。

  那队官吹了一声竹哨,早已整装待发的生员们便一齐出发。

  不好啦。

  赘婿噬主啦。

  噢……还没娶亲,且是公主下嫁,算不得赘婿。

  张静一道:“陛下,现在情况危急,恳请陛下立即移驾,臣自然保护陛下的周全。这一次营地,只怕要弃置了,陛下既然认为火铳无用,那么这火铳队,自然臣亲自来指挥,陛下作壁上观即可。眼下反正是九死一生,输了,陛下性命不保,臣也绝无幸存之理,到了这个时候,便要统一思想,切切不可令出多门!”

  这话的意思……天启皇帝是听明白了。

  他被夺权了。

  方才还背着手,虽是沉着脸,心情紧张,又想到祖宗基业,可能随时葬送到自己手里的天启皇帝,很努力地想着如何死中求活,制定出一个万全之策。

  可现在……天启皇帝顿时察觉到……

  张静一道:“请陛下移驾,与百官会合,约束百官。”

  “哎……”本来以为,和百官凑在一起,是朱由检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年郎该干的事。

  没想到……

  ……

  终究,天启皇帝还是妥协了。

  他倒没有意气用事,对张静一的突然夺权发难。

  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的军事知识的人来说,他也很清楚,兵家大忌确实是令出多门。

  而且这里的主力,确实是军校生员,张静一对他们更加熟悉。

  于是,队伍出发至那一处兵家所谓的‘死地’,此后,在张静一的命令之下,所有人都已忙活开了。

  他们先将大车,卸去了轮子,搁在外围的位置。

  除此之外,大量的帐篷,也统统都布置在了车阵之外,甚至给这些帐篷淋上了火油。

  而后,又开始拿着行军所用的小铲开始挖沟。

  这个地方临河,所以土质松软,因而……在众人的帮助之下,一道道的沟壑,已是挖了出来。

  而在此时……许多的骑兵斥候,已经开始零星出现了。

  他们三五成群,不断地尝试着朝这边靠近。

  借助着这边的营火,尽力的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百官们现在都已慌了。

  他们传出许多的流言,当得知,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两千的关宁铁骑时,顿时哀鸿一片。

  他们没想到,这里竟成了自己的死地。

  也有人提出索性渡河的。

  当然,这个主意很快便被否决了。

  因为对方既然敢反,做了周密准备,河的对岸,肯定也准备好了小规模的人马。

  果然……有人看到对岸有零星的骑兵。

  “我们只有三五百人,还都只是拿着火铳,面对数倍于己的骑兵,只怕……都要难以幸免啊!”

  说话的是刘鸿训,刘鸿训拧着眉心又接着道:“诸公,那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啊。我等乃是读书人,死节只在今日了,切切不可落在贼手,令子孙蒙羞。我这里有刀,到时……”

  他说着,取出一柄小刀来,这刀只有食指粗细,刘鸿训是个讲究人,他平日爱吃水果,且不吃果皮,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下人们削皮,可这一次随驾,却不能带自己的仆从,因而自备了一把。

  此时,他大义凛然地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然后比划了一下,忍着痛,试着在自己的手腕轻轻划了一下。

  这小刀还没有切开他的皮肉,一点血也不见,刘鸿训便已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啊啊啊啊……”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他这一喊,倒是将附近的人吓了一跳,以为贼子已经开始进攻了。

  刘鸿训立即噤声,手中的小刀跌落了,只一脸惨然的原地站着,哀声道:“完啦,完啦,大家都完啦。今夜之后……只怕国变就在眼前……”

  众臣纷纷沮丧,此刻都忍不住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

  而在此时……无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而后声音越来越清晰。

  犹如千军万马一般……轰隆隆……轰隆隆……

  人皆变色。

  这些乱臣,就好像商量好了的一般,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此时……天罡拂晓。

  晨雾弥漫,等到刺裂了晨雾的阳光,渐渐驱散了迷雾时。

  只见……数不清的骑队,已在众人的眼前。

  到处都是骑兵……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一般,已看不出是多少。

  他们并没有穿戴明军的绵甲,而是穿着寻常的布衣。

  可那雄姿英发的座下骏马,却早已出卖了他们的身份。

  张静一冷凌地看着不远处的敌军,而后咬着牙道:“预备。”

  生员们说是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谁看到这一幕,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发憷。

  只是……事到如今,三面环河,显然已无路可退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弑君

  而张静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努力地观察着对面的骑兵。

  骑兵层层叠叠,却没有太多动静,似乎也在观察着他们这边。

  双方的对峙,显然是短暂的。

  因为对方不会久战。

  他们显然是希望迅速的拿下天启皇帝,而后火速地退走。

  “几乎可以确认了。”邓健凑上来。

  他本来领着锦衣卫正在架设没良心炮。

  筒子是现成的,在地上刨坑就好,而火药包却是不多,只有二三十个,这些本是随军时带着备用的。

  正是因为少,所以张静一才特地的吩咐,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轻易开火。

  邓健表情凝重地道:“这定是关宁铁骑了。”

  “怎么看得出来。”张静一诧异道。

  邓健便分析道:“那些马的毛色,一看就是西北马场那边来的,天下能凑足这样骑军的,在大明,也只有关宁了。还有这些人的举止,虽然没动用我大明的旗号,可联络和传递命令的方式,都与关宁军相同。这下糟啦,我还没娶媳妇呢!”

  邓健禁不住忧郁起来,若是关宁……那么在数倍的骑兵面前,尤其还是在旷野上,这基本上就等于是找死了。

  邓健苦着脸又道:“关宁军内部,对朝廷本就多有不满,而且大多骑兵,都是上上下下武官们的家丁,袁崇焕在辽东整治,唯独没有动的就是关宁,你道是为何?”

  张静一甚是好奇地道:“为何?”

  邓健便道:“因为其他人,反了也就反了,立即斩杀便是。可若是激起了关宁的谋反,辽东就完了。这关宁……朝廷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才缔造出来的……只不过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是反了。”

  张静一皱眉道:“这些人……难道就不怕遗臭万年?”

  只是这话一出口,张静一就立即觉得自己失言了。

  开玩笑,这些鸟人什么德行,张静一算是见识了,在历史上,在那些建奴面前瑟瑟发抖,可入关屠戮两京十三省军民的人还少了吗?

  张静一道:“对方的军容很整齐,料来很快就会进攻,他们显然比我们急,昨夜突袭了勇士营,此时虽有些人困马乏,却肯定是希望迅速解决掉我们,而后再做休整!告诉大家,我等没有退路,唯有向死而生!”

  张静一说罢,咬了咬牙。

  对方显然是想打一场突击。

  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出击的比较匆忙,显然不可能带上火炮或者其他远程的武器。

  那么接下来……就看第一教导队的了。

  至少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少量步兵在正面击溃人数更多的骑兵的记录。

  因此,张静一心里也是忐忑。

  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快步回到了阵中。

  三百多个生员此时都齐刷刷地看着张静一,张静一一脸肃然地道:“情况十分危急,陛下就在此,这些人都是骑兵,不是寻常的流寇,他们人马精良,训练也很充足,昨夜,一夜之间就迅速的击杀了勇士营一千人马,实力不容小觑。”

  对于敌人的阐述,张静一选择了诚实,因为这些是骗不了人的。

  张静一又道:“他们来此的目的,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弑君,还有杀死我们这些人,彻底地中断我们的新政,扶持他们想要的天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做士绅与皇帝还有那军头们共治天下的美梦!”

  生员们一个个有所触动了。

  在军校里,会有专门的文化思想的灌输,并不只是教你读书写字这样的简单。

  所以,在此时的军校之中,有一套打翻旧制的理论思想正在慢慢的形成。

  张静一扫视了众人一眼,又接着道:“你们本该有好的前途,未来学好本领,从前又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文武双全,将来不敢说封侯拜相,但是陛下青睐你们,新县和封丘也需要你们,将来……总能让你们光耀门楣。你们的父母兄弟,也在新县和封丘有着很好的安置,有的有田耕种,有的有工可以作,至少不必再像从前那样饿着肚子,也不用和你们的父兄们曾经经受的一样,妻离子散。”

  这些沉重的记忆,骤然之间在每一个生员们的心头转化为了愤恨。

  之所以他们能接受打倒旧制,本质上就在于,他们在旧制之下,是属于被压榨和随时颠沛流离,随时饿死的对象。

  张静一随即又道:“今日我等死在此,他日,新县和封丘就会有人杀进去,恢复他们原来想要的样子,你们的父兄,还要经受第二茬的苦。所以,我并非是命令你们去无畏的战死!我的命令是,大家要活下去,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准备战斗吧。”

  说罢,张静一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可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面容肃然,接着迅速地进入了阵列。

  不需命令,大家开始检查自己的火铳和火药,人们虽是沉默,却好像即将迸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力量。

  李定国就在其中,他一想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不过他沉默寡言,却什么都没有说。

  而在此刻……

  远处……突然有人吹起了号角。

  对方的铁骑……开始进攻了。

  ……

  “总兵……”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是李如桢。

  李如桢和寻常人不同,却是穿戴着甲胄,此时,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从出生开始,他的父亲就是辽东的土皇帝,所有的军将,不得父亲李成梁的提拔,都绝冒不出头来。

  李家就是辽东的王,这一点……是寻常人难以撼动的。

  在辽东,人们可以痛骂皇帝,但是绝不会有人敢于痛骂李家。

  即便是袁崇焕清理辽东的骄兵悍将,也绝对不敢清理到他李家头上来。

  李如桢此行所带来的两千多铁骑,都是山海关的关宁军中挑选出来,近半都是他李家的家丁,其余的,都是李家的亲信将领。

  此时,一人飞马而来,道:“时候不早,该及早进兵了。”

  李如桢只看了此人一眼,便点头道:“是该进兵了!吴襄,此番你打头阵,若是胜了,便推你为首功。”

  这叫吴襄的人,现在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此人是武进士出身,一身蛮力,当然,他最出名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历史上的吴襄有一个儿子……叫吴三桂。

  此时的吴襄,也不过是在关宁军里慢慢地崭露头角罢了,他一听李如桢令自己做先锋,骤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看来,这些明军,想要斩杀他们,有关宁铁骑在,不过是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可杀过去之后,真正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是,需就地斩杀皇帝。

  这是皇帝啊……是弑君。

  李如桢显然是在考量吴襄的忠诚。

  吴襄知道……自己一旦如此,那么就无法回头了。

  可是……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平步青云和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吴襄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戾,随即就道:“总兵放心,这里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说罢,他翻身上马,手持着马槊,气势汹汹的样子。

  而后勒马,一声大喝:“前头的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都随我来,破阵之后,人人赏银二十两,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珠宝,等杀去之后,统统都分赐尔等。”

  于是,一声号令之下,吴襄已是当先策马,开始冲锋。

  其余数百铁骑见状,个个打起了精神,他们若是在关外作战,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可来了关内,他们却是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尤其是遇到对方以车阵环绕,手持火铳的军马,心里更是轻蔑不已。

  火铳兵在这个时代,并不算什么出奇。

  因而,数百战马纷纷催动起来,先是慢跑,一个个的关宁兵在马上起伏着,他们手持着的多是刀枪,此时顿时摆出了一副箭头的阵形。

  而后,战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继而……风驰电掣。

  这数百铁骑在此刻发出来的威势,已是势不可挡。

  ……

  在明军阵中,远远见着这铁骑由远及近地杀来,顿时百官大乱。

  想要自杀成仁却没勇气的,嚎啕大哭的,尝试着想要跳进河水里的,亦或者是口里大呼贼来了,贼来了,陛下……咱们降了吧之类话的人,大有人在。

  天启皇帝一直冷着脸,抓住一个大臣,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大骂道:“哭什么,无非是死而已,朕难道不怕死吗?只是到了如今,也唯有死而已,要死,那也站着死!”

  他提着刀,在百官之中逡巡,一副谁敢造次,便剁了谁的样子。

  这一下子,总算大家安静了下来。

  只是能稳得住一时,天启皇帝却知道,这一次只怕没有办法幸免了,心里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轻声呢喃着:“死且容易,终究还是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而在另外一边,只听有人大喝:“预备!”

  哗啦啦,一队队的生员们开始变阵。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单方面的屠戮

  车阵之后,所有人绷紧了神经,手持着火铳,肩并着肩。

  哪怕是胆大如李定国,此时看着远处浩浩荡荡的骑军杀奔而来,心中也不禁心里一紧。

  这骑兵在旷野之中带来的威势,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是足以毁天灭地的。

  教导队一直以来,都擅夜战,虽然屡屡在夜战之中获得大捷,可现在却是真正的正面对决。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骑兵所带来的力量。

  只是……

  只一瞬之间,勇气又回到了李定国的体内。

  现在的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已经远离了饥饿,也不再担心妻离子散和家破人亡。

  他甚至开始有了一些些的积蓄,家中的父母,也有了自己的田产,而自己……待在东林军校里,几乎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而现在……当任何人想要将他打回原先的地狱中去,他宁愿去死。

  “枪上膛!”

  一声号令。

  紧接着,便是竹哨响起。

  所有人都有序地听从命令行动。

  其实燧发枪比之当下的火绳枪最大的优势,并不只是射速和装药的便利性。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火绳枪没办法让士兵肩并肩,组成比较紧密的队列,彼此之间,必须留有一定的空隙,以防止被隔壁的火绳枪炸伤。

  而燧发枪则是用燧石来击杀,更加的安全,这也确保了大家即便并肩摆出阵型。

  这小小的进步,其实对于火铳队列而言,却是巨大的优势。

  因为这个时代的火铳,想要发挥最大的效果,就必须确保有密集射击的杀伤力,若是大家站着太松散,彼此之间的间距过大,其实是很难增加一个区域内的杀伤力的。

  天启皇帝此时正远远眺望着这边,却见第一教导队采取的居然是密集阵列。

  一时之间,他竟是错愕。

  “皇兄……怎么了?”朱由检亦看着那头,忍不住担忧地道。

  “这张静一,难道他不懂吗?如此密集列队,会出事的,一旦有人炸伤,队伍就会混乱。”天启皇帝深深地皱着眉头说着。

  可此时想要阻止,显然已来不及了。

  对方的马队,已是杀奔而来,吴襄此时更是精神百倍,眼看着对面躲在车阵之后的两列单薄的人马。

  吴襄面上不禁露出不屑的冷笑,口里大呼:“杀!这些人……根本不擅用火铳,不堪本将一击!先入阵者,重赏。”

  关宁军一向奖赏优厚。

  因而,这骑兵一听,顿时士气百倍。

  如今已是越来越近了,众人抖擞精神,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可教导队的两列生员,却是纹丝不动。

  他们摆成了两列长蛇。

  形成了五十多米面宽的队列。

  此时,第一列已经举起了火铳,铳口朝前。

  不过,却没有瞄准的动作。

  当然,这时代的火铳是不需要瞄准的。因为你一般情况瞄准了敌人小明,那么绝大部分的概率打中的是隔壁的老王。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

  当骑兵的先锋终于抵达了三十步内。

  这个距离,已经十分近了。

  几乎可看见对面敌人的脸。

  敌对的双方,彼此相望,各自露出了鄙夷之色。

  而后……

  竹哨终于又响了。

  于是第一列的生员,就像是下意识的,立即毫不犹豫地扳动了燧石的枪机。

  下一刻,那燧石狠狠地砸入了枪膛之中。

  燧石迅速地溅射出了火星。

  火星则立即引燃了枪管中的火药。

  砰……砰……

  硝烟弥漫。

  一排火铳齐射。

  无数的弹丸自枪膛之中怒射而出。

  密集的射击之后。

  最惨的便是第一列的骑兵。

  顿时……二十多人直接倒下。

  有人射中了身体,自马上跌落下。

  也有战马被射中,顿时鲜血淋漓,而后……战马发狂,掀翻了马上的人,开始狂奔。

  这骑兵本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

  却在此时……阵型禁不住一乱。

  尤其是前队的战马前脚跪下,而后人仰马翻之后,后队的骑兵来不及躲避,生生与前队撞在一起,高速移动的战马撞击,足以让马上的骑兵直接将骨头撞断。

  于是……一下子,战场之上,发出了许多的惨呼。

  第一列的生员打完第一枪后,顾不上其他,便迅速地后退。

  紧接着,第二列的生员向前替补。

  又是射击的命令。

  于是,又是一排火铳发出了巨响。

  明初的时候,明军就很熟练的使用了火铳,并且创立了三段击。

  也就是将队伍分为三排,采用的是第一排射击,第二排第三排装填火药,而后大家轮流进行射击,确保队列中的枪弹,可以连绵不绝的射杀前敌。

  只不过……这一次,生员们采取的却是两段击。

  因为……

  李定国进入后队之后,开始火速地装填火药,因为不必装填火绳,所以减少了一个步骤。

  这样装填火药的方式,他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使用火枪,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训练有素。

  一支训练不足的军队,即便给他再强大的火器,其实也是无用的。

  同样的燧发枪,若是放在辽东的官军手里,装填一轮需要半注香的话,那么生员们可以将这时间缩减到它的三成。

  不只如此,为了尽力的缩减时间,除了燧发枪比火绳枪减少了步骤之外,所有的火药,都是事先用猪皮包裹好,确保每一包火药剂量一致。

  而生员们要做的,就是直接取出一个个‘药丸’,用嘴撕开,而后再将火药火速塞入火枪之中,紧接着,再用专用的通铁条将火药夯实,最后装入弹丸。

  因而,第二列射击完毕之后。

  原先的第一列,便已火速地装药完毕,他们又迅速地顶替了第二列原来的位置。

  所有人抬起了火铳。

  “砰砰砰……”

  又是一阵火铳声如炒豆一般响起。

  连绵不绝的火力。

  在这短短的三十步之内,居然从未间断。

  快得让人窒息。

  尤其是两列生员的配合,几乎到了无间的地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下一刻即将做什么,他们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前进,抬枪,射击,而后迅速的后退,让出射击的位置,装药,置入弹丸,向前,抬起火枪,继续射击。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到了整齐划一的程度。

  而这些……他们平日里在校场之中,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已不知进行了几千几万次。

  哪怕是做梦之时,都有人梦到自己正在进行装填火药的动作。

  呼啸而来的骑兵,原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尤其是当他们看清了这些步兵的脸时,面上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可他们显然万万没有想到,这短短的三十步,却如登天一般漫长。

  一轮轮射击,冲在最前的人一个个地倒下。

  前进的速度开始放慢。

  紧接着,后队又冲上来,依旧无法抵挡这射出来的密集火铳。

  又有人倒下……

  到处都是哀嚎的人。

  倒下的人和马已经形成了路障。

  让后队的人更难冲刺。

  他们的速度放慢了,可东林的生员们却没有放慢速度。

  他们依旧还是机械式地不断的装药射击。

  短短半盏茶功夫,这如旋风一般的铁骑,居然只向前冲击了二十步,却已留下了两百具尸首。

  此时……整个关宁铁骑,依旧接近崩溃的边缘。

  就算冲在最前的人,此时也已胆寒。

  他们分明知道,只要自己跨过拒马,跨过大车,便可冲入阵中,而后对这些火铳兵们大加杀戮。

  可是……已开始有人动摇了。

  只是……后队却又有震天的马蹄声传来。

  那李如桢显然也看到了情况,他立即察觉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糟糕。

  于是,骂了一句吴襄这个酒囊饭袋。

  却不得不直接提着刀,大呼一声:“杀。”

  一声令下,又是千余铁骑,冲杀而至。

  若是不将所有的预备队全部投入进去,李如桢当然清楚,前锋的军马,一定会崩溃。

  或许因为有了生力军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吴襄这些人,虽是胆寒,可此时依旧还是咬着牙,拼命坚持。

  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成了自己人。

  那地上数不清的人马尸首,横七竖八,有的地方,更是尸积如山,反而阻挡骑兵的冲刺。

  不只如此,一些落地的人,扔未死,于是在地上爬着,哀嚎着,惨不忍睹。

  还有一些受伤的马在战场上乱窜。

  前方有刺鼻的硝烟味,所以许多无主的战马并没有朝着东林军校的车阵去冲,而是调转了方向,朝后狂奔。

  一时之间,又是人仰马翻。

  关宁铁骑这一次算是被打懵了。

  之所以如此狼狈,更多的是轻敌的缘故。

  若是有充裕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先用远程的方法,先给东林军校制造一些伤害。

  只是在此时,就算是后悔,也已晚了。

  浩浩荡荡的铁骑,依旧源源不断地进行冲刺。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对眼前的对手……小视了。

  “今日我等若不尽杀这些人,明日我们谁也别想活,我们的家小统统都要受株连,给我杀,死也要同归于尽!”吴襄怒喝咆哮。

  第三百七十八章 兵败如山倒乎

  吴襄此言一出。

  让原本即将要崩溃的关宁铁骑,终于恢复了士气。

  虽然此时他们的内心已接近崩溃了。

  如此惨痛的伤亡,换做任何时候,只怕都已崩溃。

  可是任谁都明白,此时若是不冲过去,他们便无处可逃。

  于是……

  有人此时带着悲壮,迎着火铳,手提着刀,挥舞着,口里发出怒吼。

  而后,砰砰砰……

  那火铳的声音又是响起。

  几枚弹丸迅速地进入了这人的体内,这可恶的弹丸所造成的伤害是极可怕的。

  因为一旦入体,它还会借着余势在体内乱窜,扩大伤口。

  若是运气不好,甚至可能直接制造出半个拳头大的伤口也是未必。

  于是……一声闷哼。

  人落下马。

  座下受伤的马,已是狂奔而去了。

  积攒的尸体越来越多,在有效的射程之内,已快堆积成了小山。

  这立即给后队冲杀上来的骑兵制造了巨大的障碍。

  因为骑兵最大的杀伤力在于冲击。

  可现在……随着这沿途的拒马、卸下了轮子的车厢,以及无数的尸首,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障碍。

  马踏在尸首上,已不可能疾奔了。

  于是……吴襄等人,便成了马上的步兵。

  吴襄已大急,这样打下去,自己已经损失过半。

  若是连战马的冲击力都失去,那么……就意味着他们成了战场上的靶子。

  更可恶的是,这些人故意将战场设在了三面环水的地形之中。

  在这种地形之下,骑兵只能有一条路进行冲击。

  而这一条路……已成了血路。

  吴襄依旧大吼,可前头的骑兵却已冲不下去了。

  好在这个时候,李如桢已经倾巢而出。

  他率一千多铁骑,蜂拥而来。

  数不清的铁器,带着更强大的威势。

  队伍里,有人此起彼伏的大吼:“冲过去,冲过去便可为弟兄们报仇!”

  “我等若不杀死这些人,便回不了山海关了……杀。”

  此时……已没有退路了。

  数不清的人马,却一下子给进攻的一方注入了强心针。

  浩浩荡荡的铁骑席卷而来。

  看着这重新组织起来,并且更加强大的骑队,车阵之中的李定国没有一丁点胜利的喜悦。

  骑兵作战,在于接近,一旦短兵相接,那么远程攻击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所以……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射击。

  稍有任何的懈怠,无论前面打的多好,制造了多少的杀伤,到了最后都可能功亏一篑。

  李定国此时已觉得自己的胳膊麻了,双手好像开始不听使唤。

  在不断高度紧张的装药和射击之下,这个时候的李定国,几乎消耗了所有的气力。

  可是他与所有人一样,长久的操练,带给了他极大的意志。

  他依旧如往常一样,装药,前进,射击。

  这个时候,射击的队伍,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零散。

  毕竟经过了十几轮的射击之后,所有人都显出了一些疲态。

  而当更大一波的冲锋已至。

  此时,却已来不及进行整队了。

  ……

  天启皇帝听到了密集的火铳声。

  他不禁露出愕然之色。

  前面的队伍里,硝烟冲天,几乎难以观察战况。

  可到了现在,依旧不见任何骑兵冲进来,却是他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的。

  这火枪……竟有这样的实力?

  不对……朕是亲眼见过火铳的……

  莫非……这东西到了生员们手里,才发挥了如此效用?

  天启皇帝已顾不得什么了,他朝信王道:“看着他们,谁敢乱动,直接给朕宰了。”

  信王朱由检点点头,接过了天启皇帝的刀。

  紧接着,天启皇帝便朝着前线的方向狂奔。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没想到陛下居然要亲自涉险,本就是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的百官,此时个个急了,纷纷叫道:“陛下……”

  不过……却没人追上去。

  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可是真去追……太危险了。

  天启皇帝已奔至阵前。

  随即,便见这排队枪毙的场景,张静一则在后队压阵。

  此时的张静一,眼里布满了血丝,这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以至于天启皇帝走到身边来的时候,他也没有注意到。

  这种骑兵冲阵,只要稍稍有一丁点的疏忽,让人冲杀了进来,对于生员们而言,都将带来致命的后果。

  这个时代的火枪,理论上是该配合着骑兵来使用的,骑兵负责掩护两翼,火枪兵正面进行杀伤。

  而现在,哪里有什么骑兵,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而已。

  因而……张静一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报。”

  这时候,邓健冲了过来,他灰头土脸,神色带着着急,在硝烟之下拼命的咳嗽,而后才道:“乱臣后队又要冲上来了,来了许多……”

  “准备火炮!”张静一厉声道。

  “遵命。”邓健二话不说,忙去准备了。

  数十个锦衣卫,早已刨了坑,这种斜面坑,他们早已挖过许多次了,偶尔充当一下炮兵,对于经受过军事训练的锦衣卫缇骑们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紧接着,开始套上铁桶。

  如此一来,一个简单的没良心炮便算是设置完毕了。

  而后,是布置引线。

  紧接着,装上火药,再将火药包塞进去。

  根据军校《打炮技巧》中的一些注意事项而言,这火药包要确保夯实,只有这样,才能射的远。

  因而,有人忍不住拿脚朝着铁桶里踹几脚,确保夯实之后。

  十几门炮便已设置完成。

  天启皇帝置身于这精神紧绷的战场之中。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整个战斗,都在硝烟弥漫之中,彼此都没有短兵相接,完全是凭借火药来克敌。

  他突然觉得……似乎张静一的判断是正确的……

  如果是给他再多的人力,再多的火药……那么……会是什么样子呢?

  只是此时,来不及多想了。

  已经有人开始点燃了火药的火绳。

  而后,大地震撼。

  轰隆隆……轰隆隆……

  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七八门火炮一齐炸开,火药包随着火舌一道自铁桶中喷出。

  随即,朝着骑兵的后方……抛去。

  而此时,只见李如桢已带着大队的骑兵杀至。

  他们听到炮声,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置信。

  对方有火炮,这……怎么可能……

  莫非……皇帝的援军到了?

  要知道,一门火炮动辄就是数千斤,拉动不易,这皇帝不过是出巡而已,而且还是一切从简,怎么可能……连炮都拉了来?

  在辽东,但凡在野战之中听到了炮响,首先大家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至少有几万兵马,如若不然,不可能配置炮队的。

  只是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惊天动地的炮响,猛地令战马受惊,差一点让李如桢没有控制住。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控住了马,又继续大喝:“杀!”

  短暂的失神之后,其他铁骑依旧还是如流水一般,同样继续奔杀。

  似乎谁也想象不到,接下来大家将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凶险。

  只是当一个个火药包当头落下。

  瞬间,七八个着落点炸开。

  轰隆隆……

  一个个震天巨响,这没良心炮的威力实在过大,一处爆炸,瞬间方圆十几丈周遭的人马,便统统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七八个火药包,有四个炸中了密集的冲锋骑队里,瞬时,上百人直接倒地,其他的伤亡,更是难以计数。

  这火药包的杀伤力自不待言,可真正令人恐惧的,却是对人心的影响。

  李如桢只感觉到许多的鲜血和碎肉自自己面上扑来,他一抹,血腥令人呕吐。

  回眸间,身边的护卫,竟是死了小半。

  更可怕的是,到处都是痛苦的哀嚎,以及战马受惊之后的嘶鸣。

  骑队的冲锋……猛的一顿。

  这两千骑兵,现在已损失了七八百人,剩余之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里也只剩下绝望了。

  爆炸所带来的耳聋,让人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以至于心里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更加放大。

  “杀杀杀……”李如桢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可他还是从喉头发出声音。

  此时的他,犹如困兽,越是心里绝望,越是不甘心。

  “给我杀!”

  骑兵们……已经不再似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了。

  大家策马踩在无数尸首上,就算是极力想要让马快一些,可这座下的马,也没办法继续冲刺。

  而在他们的前方,火枪依旧。

  只是火枪开始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可依旧给与了足够大的杀伤。

  在这种境况下,这关宁铁骑,其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若不是因为完全没有了退路,只怕早已被杀散了。

  此时,吴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浑身狼狈,却是咬着牙,双目狰狞,寻了一匹无主的战马,一跃而上。

  如今的吴襄,已是浑身血流如注,可此时……他想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是绝不容许有失的。

  因而,他飞快地重新翻身上马,振臂道:“给我杀上去,给我杀上去,杀!”

  此时……双方已是杀红眼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胜

  双方隔着车,彼此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

  可就是这咫尺之间。

  却总是让关宁军无法靠近。

  一方面是大车和拒马成了拦路虎。

  另一方面则是到处都是尸首。

  马蹄踩下,容易蹄子陷进去。

  跑不快。

  对面却是随时可能抬起来的火铳,砰的一下,便是人仰马翻。

  地上甚至还有落马攀爬之人,要嘛是中弹,要嘛便是从马上摔下断了骨头,因而……骑在马上的人,随时可能将人这未死之人踩着,一时之间,便如人间地狱一般。

  可李如桢和吴襄依旧还是不断地催促后队上去冲杀。

  他们红了眼睛……

  前队的人想要败退下来,他们便命家丁拦截。

  若是还拦截不住,便命亲信家丁带队猛冲。

  这些家丁,属于私奴,是他们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苗子,而后收养为义子的,当然……这所谓的义子,其实就是家奴的身份。

  平日里在军中,往往对这些家丁有所偏私,官先让你升,钱粮给的也最足,最重要的是,他们往往入了李如桢、吴襄的户籍。

  如此一来,大家的利益就彻底捆绑了,李如桢和吴襄若是获了大罪,家丁从法律意义而言,也是亲眷,一并要杀。

  更不必说,家丁们的妻儿老小都养在家里,被李如桢和吴襄这些人的家人们管理,若是不忠,这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因而,一声号令,家丁们似乎也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要嘛是死在这里,要嘛就回去之后全家死绝,因而……个个横了心,拿出了最后的勇气。

  一部分人亲自带队,一部分人则押着其他的马队,一起怒吼:“杀,杀,杀……杀过去,有重赏。”

  “今日不杀尽他们,明日我等必死。”

  其实这些话都没有作用了。

  人都有求生欲,这是本能反应,求生欲已经遮蔽了理性的思考。

  只不过,家丁们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前头冲锋之人,在这纷乱的修罗场上,带动了不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骑兵。

  毕竟,此时乱糟糟的,有人先冲,人便难免盲从。

  后队的家丁,则斩了几个逃窜的,一时之间,其余人为之惊悚。

  此时,火枪也稀稀拉拉起来。

  一方面是连续的射击之后,有的火铳开始出现了问题,譬如枪管过热。

  也有一些,则是弹药已经用尽。

  还有连续不断的交替射击之后,哪怕再如何训练有素,队形也开始松垮。

  此时……将一个个眼前的骑兵射杀,可火力已不再密集起来,漏网之鱼越来越多。

  好在对面也拉胯。

  骑兵到了车阵前时,已没有了任何的冲击力,一群马上的步兵速度不快,难以起到骑兵的效果。

  最重要的还是战马,这些在战场上已经失去了冲击力的战马,似乎对于硝烟更浓重的火铳队列有着天然的反感,再加上那边传出连续的铳声,令战马不愿上前。

  马上的骑兵在车阵之后不但的催促,可许多马,只是打转。

  于是,马上的人便成了靶子。

  也有马上的人急了,索性提刀,翻身下马去,妄图越过拒马和车阵,冲杀进阵列里。

  这时,锦衣卫们便成了近卫,他们提着刀,在车阵前不断地斩那要越过来的关宁军的手,还有冒出来的脑袋。

  到了这时,双方几乎只隔着车厢,不断的杀戮。

  终于……眼看火铳的杀伤力越来越低,哨声开始变了。

  这时候,变成了三长二短。

  这尖锐的竹哨,刺破了战场上的哀嚎。

  而后……一个个生员们,开始从自己的腰间,拔下刺刀,将刺刀直接插入火铳上方的卡口……

  刺刀的制造,是极繁琐的,一方面,要与枪管契合,插入之后,死死的固定,确保不会跌落或者歪斜,这就必须要确保卡扣与枪管之间的焊接足够的牢固,又要确保卡扣与刺刀之间,彼此丝丝合缝,若是公差稍大,就难以牢固。

  李定国将刺刀固定住。

  此时随着火铳声戛然而止,已有零星的人开始透过了车厢,攀爬过来。

  生员的队列里,短暂的沉默,仔细看,不难看到所有人脸上紧绷的神色,可每个人眼中都却似乎迸发着坚定之色。

  而后……各中队和小队的队官们纷纷爆发出了怒吼:“杀!”

  “杀……”

  于是,一个个人挺着刺刀,毫不犹豫地开始先刺向翻过来的关宁军。

  此后,许多人奋不顾身,翻过车厢。

  李定国便是最先的一个,他敏捷地跳跃上了车厢,而后站在车厢上,一跃而下,双手挺着火铳,刺刀雪亮,率先将一个本欲从对面翻过来的关宁军刺翻。

  这人只怕死也没想到,对面的火铳兵,居然会直接翻过来。

  而后……令人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那车厢之后,不等关宁军翻过去,却已有密密麻麻的人翻身而来,此后,这些手持着火铳的人一齐发出怒吼:“杀!”

  这一阵阵喊杀,已彻底地将关宁军最后一丁点的士气打没了。

  人就是靠着一口气的。

  关宁军上下,其实早已胆寒,之所以还在继续冲杀,不过是仗着只要冲过了车阵,杀过去,那么这些火铳兵便不战自溃的心理而已。

  毕竟,谁能想到,这火铳上还能插上刺刀。

  更没有人想到,一群擅长打枪的人,还能直接对骑兵发起反冲锋。

  那嘹亮的喊杀传出,无数的人已是奋不顾身杀来。

  可怜这些关宁军虽为骑兵,可实际上,不过是骑在战马上的步兵而已,失去了战马的冲击,马在原地团团打转,马上的人反而行动不便。

  而这些生员,却好像是一群疯子挺着刺刀,疯狂地猛地狠狠自下而上刺杀而来。

  这刺刀显然格外的锋利,一旦扎中,马上的人落下,而后,他们轻易地抽出了刺刀,不带一丝的停顿,便又继续冲杀。

  关宁军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体力,充沛无比。

  一个个好似蛮牛一般,和传统的火铳兵,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即便是经过了鏖战,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士气。

  于是……关宁军彻底的崩溃了。

  率先崩溃的,是那最后一丝的希望。

  紧接着,散落在各处的关宁军便是在物理意义的崩溃。有人毫不犹豫,打马便要跑。

  有的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有人妄图冲锋,却催不动战马。

  反而眼前这些敌人,却个个身躯矫健,且往往三三两两行动,确保随时抵挡附近来的冷刀。

  于是,前队开始败退,像被驱赶着羊群一般,开始后撤。

  后头冲上来的人便与前队的人撞在一起,彼此之间,又不禁相互践踏。

  全线崩了。

  如今……这关宁军心里有的只是恐惧。

  这种恐惧,以至于有人分明持刀,面对着眼前杀来的人,竟没有了一点反抗之心……

  所谓的兵败如山倒……

  更后队的人,见前头发生了更大的混乱,还有哭爹叫娘的声音,此时已是意识到,此战再无翻转,于是……惊惧得魂飞魄散,拨马便逃。

  押阵的家丁们,也已绝望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更多人丢盔弃甲,也有勉强几个忠心的,试图想要斩杀逃兵。

  谁料到……这些逃兵蜂拥而来,眼看这家丁面带杀机,却纷纷提着刀,奔着家丁便是乱砍。

  一时之间,情势已急转直下。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场景。

  一群火铳兵,居然直接对骑兵发起冲锋,而且直接将敌军打得溃不成军。

  天启皇帝倒吸凉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储备的军事知识,彻底的落伍了。

  还能这样?

  原先的知识体系,刹那之间,随着关宁军的崩溃,也随之崩塌。

  从前所学,竟都白费了?

  张静一此时……已长长的松了口气,他闭上眼睛,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一些。

  事实上,方才他是一丁点必胜的把握都没有。

  看上去好像一直东林军校都占了上风,可实际上……他很清楚,有许多次,都是险象环生。

  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变故,都极可能会改变战局。

  太险了。

  今天这一站,跟豪赌没有区别。

  赢了,命还在!

  可若是稍有不慎,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以后若不是同等数量的军马,是决不可用步兵去打骑兵了。

  他回头,却见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只瞪大着眼睛看着前方。

  张静一也不知道天启皇帝何时来的,收起惊讶,这时道:“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伫立不动,远处,依旧还是金戈交鸣,也仍旧是惨叫和喊杀。

  置身在这满是硝烟的战场,听着依旧还没有停止的冲杀声和哀嚎声,天启皇帝此时也呼出了一口气:“朕熬了无数个夜晚,看了数不清的兵书以及各种战事的奏报,结果……统统白费了。”

  随后,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又激动地道:“我们……胜了吗?”

  “不知道。”张静一道:“不过……应该离大胜不远了吧。”

  第三百八十章 败军之将

  战场之上,乱哄哄的。

  即便是张静一,其实也是一脸懵逼。

  不过他决定盯住天启皇帝,切切不可让他再冲上去。

  这是全村人的希望啊!

  百官们还在河滩上战战兢兢的,听到喊杀声,脸都吓绿了。

  信王朱由检,则提着刀,稳住人心。

  黄立极的脸色也极不好看,不过他决定保持一点内阁首辅大学士的风度,强忍着恐惧,努力地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孙承宗则好一些,他听到了远处的枪声,忍不住道:“铳声不绝于耳,厉害,厉害,东林军校对火铳的运用,竟如此娴熟。”

  这叫听音辨位。

  本是焦灼的人一听,便都围上来:“现在什么情况,孙公,你不要卖关子。”

  “还在打,还在打,厉害,厉害啊……迄今铳声不绝,可见骑兵还未冲至,连续数轮,只怕此次贼军被杀伤极大了。”

  有人开始露出喜色:“莫非……莫非……那些东林的丘八,要胜了?”

  即便前头的人,在拿血肉阻挡贼人的骑兵,他们甚至还不愿叫东林军校的人一声生员。

  孙承宗则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着一张张满怀着期盼的脸,然后用凝重的口吻道:“只是大量的杀伤,对付骑兵,固然杀伤,可若言胜,却还早着呢。大量杀伤的意思是,贼子定会恼羞成怒,等杀至阵前,定要狂怒,到时……就不是杀人这样简单了,少不得要将我等砍为肉酱泄愤。”

  这一下子,人群里便有三两个人直接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死也就是了,还不能留全尸。

  只是铳声久久不绝,孙承宗越听越觉得惊讶,不断地道:“怪了,怪了……铳声密集,居然没有间断,这到底是什么火铳?这群生员,也过于犀利了,操练到这般地步,真是古今罕见。”

  “有胜券吗?”黄立极也忍不住急了。

  孙承宗定了定神道:“方才没有,现在却有一些些了。”

  又过一会儿。

  突然传出震天喊杀。

  便立即有许多人瘫坐在地,似乎终于要死到临头。

  孙承宗却激动地道:“神了,神了,这群生员,竟是进行冲杀了。我出镇辽东数年,从未听闻过铳兵冲杀骑兵的,此战无论是胜是败,这东林军校的实力,也令人胆寒。”

  另一边,生员们虽只有三四百人,却是冲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效果。

  一路斩杀逃敌,而关宁军早已是兵败如山倒,无数人哭爹叫娘地逃窜,甚至十几人看着三四个东林生员冲杀而来,竟也丝毫没有抵抗的意志,早已丧胆,竟是跪地求饶。

  那李如桢和吴襄本还在妄图督战。

  他们在马上,拼命地挥舞着鞭子,妄想将败兵赶回去。

  这吴襄更是绝望地大吼:“贼子的火器已是弹尽了,正是冲杀的好时机,快……快……杀啊,都返回去,再冲一次,必胜。”

  只可惜……即便是他的家丁,却也已战马受惊,无法控制,便干脆连马也舍弃了,丢了刀剑,择路而逃。

  身边的护卫,竟是越来越少。

  吴襄此时忍不住道:“两千铁骑对数百步卒,优势在我,不料竟成败军之将,这是天要亡我啊。”

  说罢,心如刀绞。

  于是……他拨马想走。

  可前头的败兵,早已拥堵一起。

  一时走不脱。

  他口里大呼:“我儿,我儿……”

  他口里所说的我儿,并不是他的亲儿子,亲儿子吴三桂才刚刚成年呢,才舍不得上战场,所谓的我儿,便是他所收养的家丁义子。

  只可惜……此时已没有儿子来救他了。

  吴襄便挥舞着马鞭,将前头一个堵路的败兵狠狠鞭打一通,大骂道:“滚开,滚开……”

  于是,前头又是混乱,愤怒的败兵,等到吴襄又一鞭下去,却有人狠狠地拽住了他的鞭梢。

  此时本是想要逃命的败兵们对上吴襄却是怒不可遏,打不赢东林军校,还打不过你?

  有人用力一扯。

  吴襄坐在马上一时没有提防,直接摔落下马。

  他口里还要再骂,此时心里更是绝望和焦灼。

  这样的事发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整个辽东,其实已经完成了军队的军阀化。

  士兵们只知有将,而不知朝廷。

  而将领为了将士兵培育成自己向朝廷讨要好处的资本,也尽力地拉拢士兵,将其纳为自己的私人武装。

  因而,士兵敢于反抗武官,这在关宁军中,是不可想象的。

  吴襄摔落马来,在尸首和血泊之中打了个滚,一股浓重的腥臭,令他作呕,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正待要拔出腰间的刀斩了那敢于犯上的士兵。

  后头,却有人惊恐地大声道:“来了,来了……”

  于是,后头又骚动起来,有人一下子将吴襄撞倒,更有人直接踩着吴襄的后背。

  等到吴襄继续爬起来,已有雪亮的刺刀朝他刺来。

  哐当。

  这刺刀刚要刺入吴襄的身体,一旁却有人拿着刺刀一磕,令原来的刺刀改变了方向,此前提着刺刀要刺的人差点打了个趔趄。

  拯救了吴襄的生员则道:“别杀,此人一看就贼首,将他拿下便是……”

  另一边的李如桢,却是比吴襄要聪明得多了。

  他已带着一队人马,择路而逃。

  他们毕竟骑着马,故而一下子跑出了数里。

  此时人困马乏,看后头似没追兵,终于受不住稍作休息。

  眼看着两千精骑,如今灰飞烟灭。

  一时之间,李如桢悲从心来,忍不住道:“我父在辽东数十年经营,竟要丧于我手。”

  家丁们上来,劝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如桢带着悲怆道:“没柴烧……呵呵……我等除了投建奴之外,再无他路了,只是此番回去,我等可以去投建奴,可家小们怎么办?难道携家带口,穿过锦州、铁岭、宁远一线?”

  他这般一说,家丁们默然。

  是啊,个人可以穿过这千里的防线,可是拖家带口可以吗?

  李如桢道:“走吧……”

  他正要重新翻身上马。

  猛地。

  他觉得自己的后襟一紧。

  顿时便觉得脖子被衣襟勒得要透不过气来。

  他打了个趔趄,正待要大怒,回头,却见一张张熟悉的脸。

  这些人统统是他的家丁,乃是他的私奴。

  为首的一个,更是孔武有力,平日里最受李如桢的喜爱。

  李如桢怒道:“刘岱,你要做什么?”

  这刘岱道:“将军要谋反,如今反不成,为何要令我等家小一并随你去死?”

  李如桢瞳孔收缩,他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道:“你们要反吗?”

  “我们就是因为不想反了,所以才请总兵给我们一条生路,你识相吧,来,将他绑了……”

  于是四五人面面相觑之后,似乎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大家一拥而上。

  李如桢恼怒不已地大骂:“刘岱,刘岱,你是吃我李家米养大的,你这畜生。”

  刘岱没有任何表情,事到如今……纠结恩怨已没有意义了。

  ……

  数百人用绳索捆绑了起来,一个个被挺着刺刀的人押着,回到了车阵。

  可绝大多数人却是不幸的。

  那些倒在地上受伤呻吟之人,他们有的中弹,有的摔伤了骨头,迎来的却是生员们刺刀直接刺了他们的要害。

  倒不是生员们成心要杀戮,而是因为在当下的医疗条件之下,要救下一个伤筋动骨或是中弹的伤兵,花费巨大,所需的资源,却绝非寻常的伤病可比。

  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在痛苦中等死,不如索性给他们一个痛快。

  于是……横尸遍野。

  被俘的人……此时都温顺得如小猫一般,一个个恐惧地东张西望,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天启皇帝在此刻,却是接过了一柄燧发火铳,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火铳,和以往的火铳有些不同。

  “这火铳当真精良……”

  他轻轻地摩挲着这火铳的枪管,单这所用的钢铁,只怕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还有精巧的枪机,枪机的结构,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复杂,可天启皇帝这样的木工,却是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毕竟木工和机械,本身还是有一点关联的,复杂一些的木工,本质和机械没有任何分别。

  张静一在旁道:“臣让匠人,除了想办法改进火铳之外,主抓的,便是火铳的质量。为了让每一个匠人精益求精,不但制造出来的火铳都需编号,职责到匠人本人,出了事故,便少不得要匠人承担责任。”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质监,作坊里有一批质监,军中也会派出质监的代表。若是不合格的火铳通过了质监,尚且还流入了军中,那么,这质监也有连带责任。当然……有了责任,就要给钱,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在封丘,匠人和质监的薪俸是最高的。”

  天启皇帝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眼里的光芒越发的明亮,口里忍不住道:“世间有此神兵利器,岂不是朕得这样的一支军马,便可纵横天下?”

  第三百八十一章 罪臣伏法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饶有兴趣,却道:“陛下,利器再犀利,终究还是人使用的,同样的火铳,若是给京师三大营使用,只怕效果……臣并没有编排京营的意思,而是只怕这样的利器,交给了他们,也是暴殄天物。”

  “所以……”张静一继续道:“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人,而要保障人尽其用,就需要一系列的制度和保障,使其作战时无后顾之忧,能够主动,并且训练有素。所以本质上……练兵之道,不在于给人战马,给人火器,而在于首先明白,自己要征召什么样的人,然后告诉这些人为何而战,此后,再令其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给与他们尊重。”

  “如此一来……这样的军队,就可以无往而不利了。其实怎样人尽其用,即便是臣,也在慢慢的摸索,军校这里,依旧还有不少不妥善的地方,还需慢慢结合实际,进行建设。任何事,都非一日之功,不过幸好的是,这一次咱们的生员们遇到的是关宁军这样的废物,如若不然,只怕也难有侥幸。”

  前头的话,天启皇帝听的连连点头,觉得有理。

  可后头的话,天启皇帝就听的有些不明白了。

  关宁军是废物?这还是大明的精锐呢……

  好吧,他们确实是废物。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激动起来。

  他却没有再和张静一多说什么,而是对人吩咐道:“召百官来此。”

  于是没多久,信王朱由检便带着人到了这阵前。

  此时,看着这里已是满目疮痍。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这时候,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脸色铁青,目光逡巡之后,冷冷地道:“朕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京畿之地,朕在这里……居然会遭遇袭击,而袭击的是什么人,朕不言,诸卿想来也自明了吧。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些人在辽东,为何遇到了建奴人,个个战战兢兢,可在举刀反叛的时候,却能如此彪悍!难道,在他们眼里,朕连建奴都不如吗?”

  这话一说,百官悚然。

  这绝对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

  皇帝竟比外族还要可恨。

  不过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历来不是如此吗?外族是可以媾和的,毕竟谁做皇帝都一样,但是一切前提,是保障自己的利益,若是建奴人能给某些人保障利益,那么就算是弑君又如何?

  这样的事,在神州已发生了不知多少次。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加冷凌,道:“来人,将叛贼给朕拿来。”

  百官们已看到许多的俘虏,个个垂头丧气地给押送而来。

  这些人竟不下千人。

  而看着人数单薄的生员,许多人更是头皮发麻。

  这东林军校,真是一群疯子啊。

  这样也能赢?

  不过幸好,大家的命算是保住了。

  而此时,却已有人押着两个人来。

  一个是李如桢,另一个则是吴襄。

  对于吴襄,可能许多人还不认得,他现在在辽东,也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不过区区一个游击将军而已。

  可是李如桢,这百官谁不认识?

  一见到李如桢被反绑着押解到了天启皇帝面前,众人哗然。

  一个个的,露出来的乃是骇然之色,随之而来的,乃是窃窃私语:“是李成梁的三公子……这李家……何至于牵涉此事?”

  也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辽东李家,在辽东盘根错节。当初的李成梁,说是辽东王都不会夸张,他的儿子和门生故吏,如今哪一个不是身居总兵、副总兵等要职?

  辽东的军马,绝大多数都和他有关。

  当初的熊廷弼,之所以极力反对以辽人守辽土,倒并不是说大明在辽东的军马之中,兵源不该取自辽东,本质上,就是熊廷弼看出了这辽东军队之中,几乎所有的辽东军将都和李家为首的军功集团有关系。

  不过,显然熊廷弼的建言,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根本不切实际,李家和李家有深厚关系的上下人等,早已把持了几乎所有的职位。

  譬如李成梁的弟弟,现在官拜参将,他的大儿子李如松本为总兵,不过因为战死,所以追封少保、宁远伯,立祠,谥忠烈。而到了次子李如柏,当初也是辽东总兵,只不过和建奴作战,却是败逃,最后自杀。可即便如此,到了李如桢这里,李如桢依旧还是任总兵官。

  而第四个儿子则任广西延绥总兵官,五子李如梅早死,除此之外,还有祖大寿这样的辽东总兵官级别的将军,也几乎都是当初李家一手提拔起来,和李家关系匪浅。

  他们之间彼此进行联姻,在军中相互拜为兄弟,彼此之间结成了死党。

  这就如李如桢与祖大寿之间,乃是至交,而祖大寿又与眼前这个吴襄,乃是姻亲,说起来吴襄的儿子吴三桂,还得叫一声祖大寿为舅舅呢。

  这种靠着相互提拔,彼此结亲的关系,使这辽东内部,尤其是像关宁军这样的军马,犹如一块铁板。

  现在众臣见到了李如桢,大为吃惊,甚至有人低声道:“辽东是反了吗?”

  天启皇帝显然也看出了百官的疑虑,却是冷声道:“你是何人?”

  他的视线落在吴襄的身上。

  吴襄此时已是战战兢兢,脸色灰沉,他方才的气概,现如今早已荡然无存,他艰难地道:“臣乃山海关游击将军吴襄。”

  一听到吴襄之名,一旁的兵部尚书崔呈秀顿时道:“你莫不是天启二年的武进士?当初你的文章,还受了陛下的赏识,说你素有韬略,必成大器。”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才有了些许印象,听闻这样的人竟都甘愿谋反,更是大怒。

  吴襄匍匐在地,惭愧地道:“臣……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何不得已?”天启皇帝绷着脸,怒道。

  吴襄道:“臣凭本事中的武进士,却遭兵部嫌弃,处处都不如人,若非跟从李总兵,何至今日能忝为游击将军。”

  这意思是,我想升官,就得找靠山,不找李家做靠山,我现在只怕还是无名小卒而已。

  天启皇帝不禁讽刺地笑着道:“所以,即便是谋反的事,你也敢做?”

  吴襄倒是道:“做了,或许能得富贵,不做……必死!”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人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番话。

  不过他也深感当今天下纲纪的败坏已到了这般的地步,若是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在的时候,谁敢做这样的事呢?

  天启皇帝的目光,随后落在了李如桢的身上。

  李如桢此时反而显得气定神闲了许多,没有吴襄的恐惧,他甚至鄙夷地看了吴襄一眼。

  天启皇帝忍不住冷冷地瞪着李如桢,骂道:“李如桢,你何故叛朕!”

  李如桢却沉默了起来。

  良久,他居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天启皇帝:“非臣叛君,实乃君叛了臣等,陛下已走上了歧路,难道现在还不自知吗?”

  此言一出,百官骤然之间色变。

  人们细细咀嚼着这番话,越发觉得恐惧了起来。

  这话的意思是足够明白了,并不是我李如桢背叛了你天启皇帝,而是你天启皇帝背叛了我们,你在辽东清查账目,在归德杀戮士绅,已经让我们忍无可忍了。

  说实话,这话在一旁的张静一听来,其实颇觉得很有几分进步的思想。

  皇帝本就不该背叛自己的阶级,如若不然,自然会引发反噬。

  可细细去想,却发现这番话简直反动透顶,他所谓的皇帝背叛了他们,而这些‘他们’,恰恰是食利了数百年,以至于将这大明吃空,到了大厦将倾地步的一群人。

  现在大明存亡只在眼前,他们不单没有醒悟,甚至依旧理直气壮地继续想要榨取好处,只想着个人私利,稍有不如意,便一句君叛臣,想要动手杀人。

  弑君……这在明朝的历史上,其实并不鲜见。

  许多皇帝……都被人怀疑是被臣子们所谋杀,以至于嘉靖皇帝病了不敢看医生,甚至一些皇帝,不敢轻易的进宫中膳食。

  但是,这些终究还是一些‘小手段’,而这样明目张胆地直接发动叛乱,却也算是够狠的了。

  张静一看着依旧神色淡定的李如桢,却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于是道:“你说陛下背叛了‘臣等’,你说的‘臣等’,是哪一些人,只你李如桢一人吗?若只你李如桢一人,只怕不够吧,你们既有如此大胆的谋划,一定会有后着。如若不然,就算今日杀死了陛下,你们作为叛臣,也决计活不成,何况这样的兵马调动,是你李如桢可以做到的吗?”

  李如桢脸上带着世家子的倨傲之气,哪怕到了今日,他依旧还能摆出几分对人不屑于顾的样子。

  他只斜眼看了张静一一眼,眼中有着明显的鄙夷之色,冷冷地道:“你便是张静一吧,久闻你的大名了,陛下今日众叛亲离,和你张静一,也不无关系。”

  第三百八十二章 指使罪臣的是他

  李如桢的倨傲,是有道理的。

  至少眼下百官们看来,这李家人曾犯的罪不少,可最终,都没有受到处罚。

  李如桢二兄李如柏就是很典型的情况,他先为锦衣卫千户,却因为饮酒误事,坐罪免职。

  可是免职没几天,却又很快官复原职,不只官复原职,而且还升任了指挥使佥事,他升官了……

  而且很快他的官职便如火箭一般的蹿升,先是任密云游击、随后任黄花岭参将、再任蓟镇副总兵,最后成为了辽东总兵官,几乎已是位极人臣。

  更神奇的是,紧接着努尔哈赤崛起,朝廷调拨大军,围剿努尔哈赤,于是至关重要的萨尔浒战役开始,而这位辽东总兵官,还没有遇到敌人,就已经先行溃败,然后丢下了自己的军队,一路跑回了京城。

  可回到了京城,居然还是没有获罪,倒是因为流言四起,他脸皮薄了一些,承受不了人们的非议,所以索性自杀。

  李如桢也是如此,成年之后就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在辽东,遇到了建奴人却不敢作战,龟缩起来,导致了辽东的溃败。可最终如何?他在免职之后,也很快就升官了。

  之所以如此,其实李如桢的心里很清楚,只要李家人但凡罢官、获罪,很快朝野内外,就会有无数人跳出来进言。

  “辽人谓李氏世镇辽东,边人惮服,非再用李氏不可。”

  也就是说,不用李家人为将不成,不然的话,辽东就要出大事。

  现在,李如桢又犯罪了,犯的是天大的罪,甚至说是杀身灭族之罪都不为过,可李如桢依旧还是气定神闲。因为他李家人犯罪,乃是常态,不犯罪才怪了。

  可我就是李如桢。

  李如桢似乎故意想要挑衅张静一。

  张静一置若罔闻,只是心里却已磨刀霍霍。

  “不说是吗?”张静一道:“这不打紧,到了京城,去了我那千户所,那么便由不得你了。”

  李如桢却在此时道:“我还是说了吧。”

  一听他肯招供。

  倒是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天启皇帝厉声道:“谁指使你。”

  李如桢道:“罪臣本是镇守着山海关,一向无事,可是前几日,却来了一人,对罪臣说……在京畿附近,出现了一伙流寇,似乎挟持了陛下,罪臣听罢,当然绝不肯让这流寇得逞,为了救出陛下,于是斗胆,立即提兵赶来,只是天色暗淡,并不知陛下大驾无恙,所以冒失的发起了攻击。”

  “现在事后想想,实在是罪臣万死,居然中了贼子的奸计,他这是要故意构陷罪臣,好让罪臣闯下弥天大祸,而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谁?”

  虽然明知道此人在瞎扯,可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询问。

  李如桢气定神闲地道:“正是吴襄!”

  一听吴襄二字,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脸上,都不禁现出了怒容。

  很明显,这个人在避重就轻。

  那吴襄听罢,已是要昏厥过去,连忙磕头如捣蒜地道:“不,不,不,不是罪臣,不是罪臣,他……他胡……”

  似乎吴襄对于李如桢还有所忌惮,竟不敢骂他胡说,便改口道:“他乱说的,我区区一个游击将军,凭什么敢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实在是……罪臣也是奉命行事啊,是李总兵,他下的命令,罪臣只是听从调遣而已。”

  天启皇帝大笑道:“不曾想到,到了如今,你们还在狗咬狗,你们既然敢反,那也再好不过了,既然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却也无妨。张卿,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朕要结果……朕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勾结了他们,令他们有这般的胆色。”

  张静一立马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来人……将这两个狗东西给我押起来,时候不早,立即启程护送陛下回京。”

  现在不是审犯人的时候,一方面,留在外头,还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另一方面,现在京城的情况也是不明。

  当务之急,是立即让天启皇帝回京,防止意外的事发生。

  百官也认同此时还是赶紧回京为好,在这外头,实在让人担惊受怕。

  天启皇帝道:“朕不坐銮驾了,骑马吧,张卿,你带着囚犯还有护卫随我先行,能骑马的人,便随朕一道走,至于其他的……”

  天启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百官,淡淡地道:“你们慢行吧。”

  “啊……这……”

  这一下子,百官都懵了。

  这才刚刚被人袭击,护卫都被陛下带走了,你让臣等慢行,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于是众臣纷纷表示:“陛下,臣等岂不会骑马乎?”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道:“那好,不过朕可不会等你们。”

  说着,让人取马来。

  这战场之上,缴获的马不少,除了留下一队人看管俘虏,其余之人,统统随天启皇帝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

  ……

  望月楼。

  此处在东城最是热闹的所在。

  也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出入的场所。

  每到天色将晚,便会有许多的风流墨客来此,或与人饮茶喝酒,或是听人弹唱,又或者倚着栏杆眺望夜里的京城。

  而最顶层,则不是寻常人可以出入的。

  闲人禁足。

  此时,在这最顶层,已是有人推杯把盏,几个调教的极好的‘瘦马’,此时抱着琵琶弹唱助兴。

  自然也有几个京城里寻常人无法亲近的名妓依偎在来客们的怀里劝酒。

  酒过三巡,美人在怀,难免踌躇满志,志得意满,于是来客们纷纷谈诗词,谈风月,谈国计,也谈民生。

  天下之大,无所不谈。

  在这里……今日的一个来客显然格外的尊贵。

  此人生得其貌不扬,可坐在一旁的人,却对他恭敬至极。

  这人只是微笑,虽也喝酒,怀里也有美人,可酒却无法醉他,美人也无法令他生出心猿意马。

  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低声道:“有急报。”

  这一个声音传出,难免坏了来客们的兴致。

  可这其貌不扬之人,却是徐徐起身,而后慢慢踱步到了门外。

  他朝来人点点头,这来人便随他到了隔壁的耳室。

  而后,自一个小竹筒里。取出一封封了封泥的信笺。

  这人打开了信笺,只低头看了几眼,随即露出了得意之色,愉悦地道:“好,李将军果然不凡。”

  说罢,将信笺随手搁在了烛台上,引火烧了。

  等到信笺烧成灰烬,这人才抬头凝视着来人,脸上的悦色已尽数收敛,淡淡道:“去给明公传一句话……”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抬头道:“勇士营不堪一击……大事成矣。”

  “喏。”

  ……

  交代完了,这其貌不扬之人,已背着手,徐徐踱步回了厅中。于是那等了一些时候的美人,便又含羞上前,搀扶着他,带着娇柔道:“今日先生在此,似乎心不在焉,莫不是奴有不周之处?”

  这人哈哈笑道:“非你之罪,是老夫心绪不宁而已。”

  那些宾客们听了,其中一个本是抱着一个瘦弱美人的男子,突的撇头来,笑道:“先生莫不是范仲淹,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吗?”

  这其貌不扬之人,只是笑一笑,置若罔闻。

  其他人则纷纷起哄起来:“先生高士,自是忧国忧民,是进亦忧,退亦忧,诚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一旁的美人们见众人大笑拽词,却也个个流露出憧憬和期许之色,此等满腹经纶,且心怀天下的男子,终是让人生羡和倾慕的。

  望月楼里,自然照旧还是欢声笑语,千金买笑。

  可在此时……司礼监里,却是有人阴沉着脸。

  魏忠贤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司礼监的主位上,一脸的凝重。

  消息已通过厂卫的快马传来了。

  十分可怕。

  此时,宫中十二监的掌印太监以及提督太监们,个个匍匐在魏忠贤的脚下。

  魏忠贤面色阴沉无比:“消息……十分准确,勇士营遇袭,不出意外……可能连圣驾也遭袭了。说是至少两千骑兵……这天下……谁可出动两千骑兵?咱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山海关了,可是山海关调动了兵马……为何没有任何的察觉?山海关的镇守太监刘能,他是眼瞎了吗?还有所过的至少三四个州县,就算他们是奔袭,为何各州各县无人通报?他们也是瞎子,也是聋子吗?”

  说着,魏忠贤站了起来:“可怕啊,实在可怕……咱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胆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来了一个灯下黑。”

  顿了一下,魏忠贤眼眸微微一张,眼中显露着几分阴冷,随即道:“张虎……”

  “奴婢在。”

  有人连忙膝行上前。

  魏忠贤冷笑着盯着此人道:“你们勇士营……一夜之间便能全军覆没,你这个御马监提督太监,是做什么吃的?”

  魏忠贤没有打呼大叫,可这话却已令人吓出一身冷汗。

  第三百八十三章 护驾有大功

  这叫张虎的御马监提督太监,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听消息是……遭遇了敌袭……而且这些贼子很不简单……他们个个都是骑着精良的战马……莫说是一千多的勇士营,便是神兵天将,他也抵挡不住啊。”

  魏忠贤眼里已掠过了杀机:“立即……立即派人去沿途所过的州县,当地的知府、知县,以及上下诸官,一个都不要遗漏,立即给咱拿下。”

  接着他又道:“再调一支心腹的人马,火速去接应……”

  他说到这里,已有些绝望了。

  当传出勇士营被全歼的消息,魏忠贤几乎可以确定……陛下可能已经完蛋了。

  这些人有备而来。

  而且如这御马监提督太监张虎所言,面对这样精良的骑兵,就是天兵天将,怕也抵挡不住。

  而据他所知,陛下身边的护卫人马,真正的战兵,可能不会超过四百人。

  这一次陛下能幸免吗?

  更可怕的是……

  这绝不可能是一次冒失的举动。

  因为这一切,都实在计划得太过周密了。

  天知道这背后涉及到了什么人。

  杀死陛下,显然也只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那么其后的环节呢?

  还有多少是冲着宫中或者是京城来的?

  否则,若只是单纯的杀死陛下,这般的大张旗鼓,不计后果,是不可能的。

  魏忠贤眼里瞳孔收缩。

  他很清楚,起初从前的时候,陛下和他是能够压制住朝野的。

  只不过……自从开始出现了新政之后,情势才开始慢慢的失控起来。

  有一些人,不只是希望陛下死,而且还希望大明回到原来的轨道。

  “京城……也要小心,厂卫的缇骑都要出动,全部都要上街,不要再在明处了。”魏忠贤道:“现在要做的,是震慑住宵小之徒,让他们知道……咱们还在呢,这京城不是他们可以放肆的地方。”

  说着,魏忠贤又叹了口气,才又道:“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咱这做奴婢的,恨不得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去,与他同生共死,只是……哎……当初陛下留咱在京城,就是想要防范不测,咱这是想走,也不能走啊。你们……这时候都要打起精神,现在是多事之秋,若是有什么异动,不需知会咱,先拿了人再说,都长一点脑子吧,你们真以为自己能在宫里混着日子?以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便可以高枕无忧吗?哼……到时你们这些人,死都不知怎么死呢!”

  众太监们个个唯唯诺诺,纷纷点头。

  ……

  而京城里头,也已开始流言四起。

  有不少人家,家里是有父兄伴驾去的,这时惊闻噩耗,顿时不少府邸都乱了。

  那些没有伴驾的人,则是在心里庆幸。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太吓人了。

  起初陛下在归德府杀的人头滚滚,本就让人生寒。

  转眼之间,又出现了陛下遭遇不测的消息。

  此时的大明,内忧外患,如此多的噩耗,已让人心神不宁。

  京城之中的议论纷纷,让张家也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新县这边,有卢象升在,总还能勉强稳住,不至人心惶惶。

  可事情已经发生,谁也无法避免。

  京城之中,笼罩的,却是一股莫名的焦虑气息。

  许多人……或许对于天启皇帝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这家伙名声不好,是个昏君,做事也不靠谱。

  而且纵容宦官飞扬跋扈。

  可是,现在突然遇此噩耗,很多人依旧还是愁眉苦脸。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现在这局势,反而让人觉得害怕起来。

  谁也不知明日起来时,会发生什么,传出什么消息。

  一时之间,人心大乱。

  京城之内,又开始盛传起此次造反的乃是关宁军。

  消息一出,又是哗然。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说这定是流寇作乱。

  可若是关宁军,那么就可怕了。

  这可是边军,若是边军反了,山海关距离京城,并没有多少的距离,那么到时……京城还安全吗?

  于是围绕着关宁军,有人说关宁军已投了建奴。

  也有人说……袁崇焕已反。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关宁军已投了闯王。

  什么消息都有。

  而大量的缇骑开始上街,也加重了这种疑虑。

  居然还有人提出,京城可能保不住了,应该立即保护太子,前往南京。

  当然,这种提议,是不会有任何人关注的。

  南迁根本不可能是朝廷的选项。

  许多的铺面,已经开始关张。

  平日里京城的人流如织,如今却也变得凄冷起来。

  似乎一下子……整个京师已失去了生气,没有以往的喧闹,却多了几分让人觉得诡异的气氛。

  一些童谣,也开始不可避免的滋生了出来。

  无非是天下将大乱之类的藏头诗。

  可就在这混乱之中。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人等,已是一路飞马疾行,急匆匆地往京城赶。

  这一路,自是辛苦无比。

  尤其是张静一,他无法想象,马上一路的颠簸,已让他的大腿内侧的皮肤磨出了血。

  当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百官已掉队了一大半。

  天启皇帝管他们去死。

  这群只知道吃朕喝朕,还贪朕钱财的狗东西。

  矛盾已经滋生,或者说,其实已经很难弥合了。

  你明知道这些人又懒又贪,而且还怀有其他心思的时候,那么君臣之间最后一丁点的互信基础也就荡然无存。

  天启皇帝……此时倒觉得自己真像是孤家寡人了。

  他所能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眼看着要抵达京城。

  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进城之后,立即命你的教导队,调拨至大明门卫戍。”

  张静一剑眉一挑,诧异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倒没什么心思。”说着,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面容却是越加肃然,又道:“只是这样的话,朕会安心一些罢了。那李如桢,一定还有同党,所以……你当务之急,是立即找出来,朕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凝视了张静一一眼,紧绷着脸道:“朕……身边已无人可用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

  张静一则是道:“不,不是无人可用,这天下肯为陛下效力的人,如过江之鲫,只看陛下是否能够信重罢了。”

  天启皇帝听罢,先是一愣,看着张静一无比认真坚定的样子,便点头道:“此次你护驾,有大功……朕要重赏。”

  张静一客气道:“陛下……臣这点算什么功劳呢,陛下太言重了。”

  “那不赏了?”天启皇帝故意地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高风亮节。”

  张静一脸抽了抽:“还是赏吧,这样的话,显得陛下赏罚分明,也算是给其他人立了一个榜样。”

  天启皇帝一直紧绷的脸,却禁不住笑了:“哈哈……好,就算是给后来人一个借鉴吧。”

  天启皇帝说着,抖擞起精神,道:“走吧,进京……让那些人……好好地看一看……朕安然回来了!”

  说罢,他继续催促着战马。

  一行人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奔。

  等到了永定门。

  分明可以看到,这里的防卫增加了许多,到处都是明火执仗的士兵,还有穿着锦衣的缇骑。

  眼看着一支兵马飞奔而来,这城门处,顿时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开始有人驱逐百姓,甚至做好了随时紧闭城门的准备。

  等到天启皇帝一行人越来越近,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群风尘仆仆之人,竟是陛下带着人回来了。

  一下子,从这城楼之上,立即下来了一个宦官,这宦官一脸大喜,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跪下道:“奴婢见过陛下……”

  说着,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张静一,忍不住道:“干爹。”

  这个人……竟是张顺。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俯瞰着张顺,却是冷冷地道:“你乃尚膳监的掌印太监,怎在这里?”

  张顺便连忙道:“九……魏公公觉得京城可能有事要发生,这边已得到了陛下遇袭的消息,所以魏公公说,要提房宵小之徒,这京城之中,许多人只怕都不可靠,为了防范未然,所有的城门以及京营驻扎所在,都要派十二监的大小太监们镇守,免得再出什么变故。”

  说着,张顺哽咽道:“奴婢以为……以为真要出大事了,心急如焚,昨夜一宿没睡好。今日……今日见着陛下……陛下您……居然平安回来……还有干爹……干爹也平安回来……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陛下……奴婢这便护送陛下入城。”

  他说着要起身。

  天启皇帝却是挥舞着马鞭,双目之中,掠过一丝冷然,他慢悠悠地道:“谁说朕现在就要入城了?朕堂堂天子,今日回京,难道还要灰溜溜地进城吗?去传话,朕活着回来了,京城内外,所有七品以上官吏,都给朕来这永定门,让他们在此跪好了,奉驾要有奉驾的样子!”

  第三百八十四章 皇帝入宫

  天启皇帝说罢,便驻马原地,不进城了。

  这城中本是流言四起。

  现在突然又传出新的流言,陛下回来了。

  怎么可能?

  此前的消息是假的?

  还是眼下这消息是假的?

  只不过此时的张顺,早已不敢怠慢,火速让人知会宫中的魏忠贤,又知会六部。

  一时之间,城中炸了。

  紧接着,数不清的轿子,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永定门。

  到了永定门处,许多人还在怀疑。

  可当看到天启皇帝果真驻马于此,身后是一个个风尘仆仆的护卫。

  那张静一与朱由检并肩的一起守在天启皇帝的后面。

  一下子……

  许多人再无犹豫。

  先来的人什么也没说,直接拜在天启皇帝的马下,口呼:“吾皇万岁,臣迎驾来迟,万死!”

  天启皇帝只坐在马上,面色冷峻,这一刻,似把他由生具来的王者气势全显现了出来。

  张静一犹记得,自己初见天启皇帝的时候,这是一个颇有温度的人,他爱笑,有许多年轻人该有的性情。

  可此时的天启皇帝,更多的时候是板着脸,无形中带着难测的威仪。

  也唯有在朱由检和他面前时,方才难得露出几分自己的性情出来。

  张静一心里唏嘘,可不禁想着,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见没多久,便越来越多的人出城,拜倒在地。

  此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心里,有着无数的疑团。

  等到魏忠贤带着一队人马而来,这魏忠贤眼看天启皇帝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大喜过望,几乎是从马上跃下来,拜下道:“奴婢不能护着陛下安全,实在万死。”

  魏忠贤在其他人跟前不管怎样的坏,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私利,可在这天下,大概是最希望天启皇帝好好活着的人了!

  天启皇帝这才脸色微微缓和。

  看着跪了满地的大臣,道:“朕如何需要魏伴伴来庇护呢?不过是一群叛贼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可听到的人不少。

  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还真有人袭击陛下。

  这一下子,这跪地的大臣们纷纷各怀着心事。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有人想要让朕死,朕知道……诸卿中也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想法,说不准,这里头还有那叛贼的党羽呢。”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纷纷道:“陛下,臣等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天启皇帝只笑了笑道:“是吗?可昭日月,这可不易,人心毕竟隔着肚皮,不过……这些乱臣贼子,想让朕死,哪里有这般的容易?朕有张卿,有东林军校,会畏惧一群关宁的蟊贼吗?心里有想让朕死的念头……这些朕不管,你们无论喜不喜欢朕,朕也无所谓。可是……有了念头,你们也得憋着,憋不住,倘若敢起了恶心真动杀心,呵……你们这些只晓得在阴沟里耍弄把戏的人,也配刺朕?”

  这一番话,直骂的众臣抬不起头来。

  魏忠贤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长长松了口气,微微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对张静一的心思很复杂,一方面是这家伙越来越被陛下所信重,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在陛下面前,生分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张静一,陛下有什么好歹,他也要完了。

  天启皇帝这才趾高气昂地道:“此番朕出巡,颇有心得,不过眼下……朕倒不急着先与众卿议论,眼下当务之急,是先严惩乱臣,揪出同党!”

  “关宁铁骑,朕为了养他们,花费了多少的钱粮,可最终,他们却吃着朕的粮,拿着朕的饷,骑着朕的马,举着朕的刀,敢对朕相向,天下竟有这般的奇事……”

  丢下这番话,天启皇帝直接策马入城。

  城中已传出消息,许多未开门的铺面,纷纷开了,不少紧闭的门窗,也渐渐打开。

  望月楼里的三楼处。

  有人宿醉醒来,拍了怕身边的歌姬,那歌姬便与他相拥,轻声道:“恩公起的这样早……”

  歌姬说着,已钻入怀中,却随即又轻轻咬着这人的耳垂,吐气如兰。

  这人似是情动,不免道:“你是哪里人?”

  这歌姬道:“姑苏人,自小便卖了来……”

  这人笑着道:“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哈哈……”

  这歌姬也笑,带着几分敬仰的神色,又往这人的怀中近了一些,羞怯地道:“哪里有清晨便念诗的……”

  这人却反而正经起来,拍了拍这歌姬。

  歌姬最擅察言观色,立即会意,便先锦被中起来,身上只一件薄纱的里衣,赤着足,取了这人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给他穿衣!

  这人依旧还是其貌不扬的样子,换衣之后,外头却已有人候着,低声和他说了什么。

  他皱眉,露出疑惑和不解之色。

  不过,显然这个人很沉得住气,却依旧神色淡然,只点点头道:“去吧。”

  这人又回到了厢房里,歌姬给他斟茶,他置若罔闻,却是推开窗,自这三楼,低头只凝立于窗前纹丝不动。

  似乎很久,突然长街处,传出马蹄声,杂乱的马蹄一起,街道两侧的人纷纷避让。

  却见一个青年人,领着数十个护卫和宦官,飞马朝着那大明门去。

  沿途的人似开始高声议论,有人显得激动,越来越多路人开始探出头来,或是走上长街。

  那细碎的声音,这其貌不扬的人充耳不闻,只是一双眸子,带着颇有一些寒冷的笑意,他的面上依旧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犹如他平日一般。

  身后,那歌姬双手捧着茶盏,低声道:“恩公,喝口茶漱漱口……”

  其貌不扬的人转过头。

  看了歌姬一眼,却在下一刻直接抡起了胳膊,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这歌姬的脸上。

  啪嗒。

  哐当!

  随着一个巴掌的响声,茶水也跌落下去,摔的粉碎。

  其貌不扬的人狞笑道:“贱人,你叫什么?”

  歌姬那原是鹅蛋一般的脸,肿的老高。

  而这人,却已直接丢下一块金子,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

  这人出了望月楼,外头早有人上前来。

  他吩咐道:“无妨,我们的身份泄露不出去,凭着那新县千户所,还没这样的本事,备轿,既然关宁军这条路走不通,再另辟蹊径便是了。”

  这人脸色又慢慢地温和了起来,恢复了温文尔雅。

  ……

  李如桢这边,已和吴襄下了新县的大狱。

  这一桩钦案关系重大,主要还在于李如桢的身份上。

  李家在辽东和京师的人脉太强大了,这种人谋反鬼,知道有多少同党,更不知道,这谋反的背后,又有什么其他的算计。

  所以,必须尽快将一切水落石出,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才睡的踏实。

  张静一亲自提审。

  此时的李如桢,已换上了囚衣,不过他的气色不错,没有似其他人一般,直接哭爹喊娘的样子,很是淡定地坐在张静一的对面。

  张静一抬头打量着他:“李家可谓是世受国恩,这些年来,朝廷的恩荣之重,你是最清楚的。如若不然,就你这样的酒囊饭袋,也能做总兵官吗?”

  这是羞辱。

  李如桢却是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件事,绝不可能是你一人所为。”张静一站了起来,转了几圈,又驻足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不喜欢和你啰嗦,看在你那忠烈的兄长上,我也不愿对你动刑,你实说了吧。”

  “我若不说呢?”李如桢戏虐地道:“那么你就不会看在我兄长的面上了吧。”

  这是挑衅。

  没见过这般嚣张的。

  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文吏,似乎也有了几分怒色,逼视着李如桢。

  李如桢哈哈一笑道:“张佥事……”

  他故意将佥事二字咬得很重。

  张静一很努力才爬上了佥事之位。

  而对李如桢而言,佥事不过是他的人生起点而已。

  他道:“而且,我该说的都已说了,不是很明白吗?是吴襄误导了我,他向我奏报,那里有人伏击陛下,所以我才连夜带着兵赶到,当然,身为总兵官,不经请示,随意调动兵马,这是大罪,我甘愿认了。”

  “只是……若说谋反,谋反的乃是吴襄,与我李如桢什么关系?你自己也说,我李家乃是满门忠烈,世受国恩,你说我这样的人,会谋反吗?张佥事与其问我,不如好好地去问一问吴襄,或许问过他之后,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不是吗?”

  “水落石出?”张静一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和颜悦色的样子也不见踪影,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听说你曾经也做过锦衣卫,看来对于锦衣卫的手段,你已有些生疏了。既然你抵死不认,这样很好,那就别怪我张静一不客气了。”

  李如桢却只是淡淡一笑:“悉听尊便。”

  张静一厉声道:“来人……”

  外头,早有人进来,为首的那个,自然是武长春。

  武长春笑嘻嘻地进来,忙是对张静一点头哈腰,信心满满地道:“新县侯,您瞧好了吧。”

  第三百八十五章 滔天大案

  武长春现如今什么都不干,只每日研究着各种折磨人的手段。

  当然,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张静一是不会放这种人出来的。

  对于这样的人,张静一一直心怀警惕。

  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方才肯放他出来。

  这武长春每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便格外的受宠若惊。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未来的生死,都在自己的这一门手艺上头了。

  因而,为了随时能够表现出自己的‘能耐’,他刻苦学习,努力钻研,眼下这京城,已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了。

  于是,武长春开始动手。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李如桢,确定一下此人的年龄以及健康的情况,以判断对方能熬住什么样的刑法。

  这刑法某种程度而言,确实是一门技术活。

  你不能把人弄死,却又得让对方永远保持生与死的边缘,稍有不慎,就可能把人整死。

  而后,这囚室里……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声音。

  张静一不忍听这些嚎哭哀叫,便背着手,走出了审讯室。

  邓健则一直候在外面,见了张静一出来。

  随即向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点头道:“吴襄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都是推给了李如桢。”

  这似乎没有出乎张静一的预料之外,张静一淡淡地道:“临到头来,只有相互攀咬了。还有什么讯息吗?”

  邓健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李如桢不会说。”

  张静一便奇怪地看着邓健。

  邓健便道:“这李如桢的家世太不一般了,我听说,京城已有许多人家恐惧,辽东那边……若是有人得知了消息,只怕也十分恐惧。”

  邓健顿了顿,又道:“李如桢能牵涉到的人家太多了,现在人人自危,这也是为何李如桢有底气将一切都推诿给吴襄的原因,因为他只需要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张静一骤然间明白了。

  李如桢不认为自己会死。

  作为李家少有活下来的子弟,与太多人是共生的关系。

  李家镇守了辽东数十年,不说其他,这上上下下,其实统统都是他的人。

  这也是为何,李如桢等人当初犯罪,导致了巨大的失败,使无数的军民,惨死在建奴的刀下,而最后,却又有无数人打着‘辽人’盼望李家为将,才可安众心的原因,继续让李家人任总兵官的原因。

  于是张静一道:“你的意思是,朝廷会投鼠忌器?”

  邓健点头道:“应该会如此,这才是李如桢有恃无恐的原因。”

  张静一则是冷哼一声。

  而这时候,里头的惨呼,已经开始渐渐微弱。

  张静一便踱步进去,武长春则急得满头是汗,而至于李如桢,身上竟没有伤口,却好像昏厥了过去。

  张静一道:“如何,交代了什么?”

  武长春苦着脸上前,躬身道:“侯爷……他说,这是吴襄教他做的,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

  张静一冷笑道:“事到如今,还想找借口?这个人,就交你来审,不管怎样,我要口供,要知道……同党的讯息。”

  武长春也觉得自己的压力不小,便连忙点头:“是。”

  此时看着武长春,张静一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便问:“对了,那皇太极,最近有什么异动?”

  武长春连忙道:“没有,他在京城,乖巧的很,还修了书信给多尔衮,希望多尔衮能够迷途知返。”

  张静一道:“有回信吗?”

  武长春道:“有,书信来了之后,锦衣卫上下的人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猫腻,这回信里头,大骂了皇太极一通。皇太极还对此,上了一道‘平建奴策’,就是前几日上的,这一道奏策,还在王副千户的案头上。”

  张静一便道:“给我取来。”

  而后,张静一直接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公房。

  而后落座,等那皇太极的奏策送上来,张静一便认真地看起来。

  皇太极的建言是,建奴人好武,若是不在军事上取得胜利,是不可能令其臣服,而要在军事上进行臣服,就必须对围绕他们身边的汉人集团进行打击!这些人投靠建奴之后,对建奴死心塌地,每次作战,都十分骁勇!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对这些人进行清理。

  另一方面,则需利用八旗之间的矛盾,在军事上的威压之下,八旗必定团结成一块铁板,同仇敌忾。可但凡让他们喘一口气,则早就埋在八旗内部的隐患就可能不断地扩大。

  比如以代善为首的正红旗与镶红旗与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之间的斗争。

  又如多尔衮登上汗位之后,势必要独揽大权,与诸兄弟们之间的争夺。

  皇太极认为八旗内部,因为他的父亲努尔哈赤留下来的问题,矛盾早已显现。

  八旗之间的斗争虽然残酷,却还处于可控的范围,因为虽然会斗,但是会维持在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八旗内部一旦相争,真正伤害大的,恰恰是那些投靠了建奴的汉军,这些汉人……几乎分配给了八旗各旗主,一旦旗主之间发生了矛盾,主人之间,彼此都是兄弟和亲戚,哪怕就是各旗的建奴旗奴,那也或多或少,是亲戚和自己人的关系。

  因而,斗争越是激烈,各旗的汉人们伤害和打击就会越大,说白了,就是我们是亲戚,我们是自己人,可我看你不爽,我当然不能打你,可我打死你的狗,总是可以的吧。

  而一旦陷入这种局面,依附于各旗的汉人,势必遭受到巨大的打击。

  投靠建奴的汉人,之所以投效,本质就是想借建奴得到荣华富贵和安稳的生活。

  可若是连投靠建奴,都变得危险重重,随时可能被其他的主人拿来当做泄愤的借口,在朝不保夕之下……对汉军的影响十分巨大。

  至于建奴的旗人,总计也不过十几万户,能凑起来的兵马,绝不可能过五万。

  只要解决掉大量汉人依附建奴,帮助他们制造武器,为其进行生产,并且组织起汉军帮助他们征战,那么明军只要组织起一次大会战,就可能直接给予建奴一次重创,那么整个辽东自然可以唾手可得。

  张静一看过了这份奏策后,倒是笑了笑,却随即将这奏策塞入怀里。

  这样的战略,不是他可以做主的,到时只怕还是要密报皇帝。

  一连审了几日。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李如桢居然比他想象中要硬气得多。

  在多日的拷打之下,依旧是一口咬死了这是吴襄的缘故。

  当然,这个理由是没有人相信的,吴襄一个游击将军,居然能鼓动你这总兵官?

  不过……邓健的提醒,倒是对了。

  整个京城,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辽东那边,连袁崇焕也上书,还包括了总兵官祖大寿、满桂等从巡抚到总兵,再到副将、偏将、游击将军数十人,恳请陛下对李如桢一案,定要格外的谨慎。

  这意思已不言自明。

  李如桢这个人……一旦处置不当,那么剩下的辽东将官,以及那些支撑着辽东的辽民们,只怕也要反了。

  在朝中,对于此案关切的人,如过江之鲫。

  先是翰林那边上书,而后是御史,甚至连兵部尚书崔呈秀,也硬着头皮上书,表示希望谨慎,不然可能引发不可知的后果。

  这崔呈秀可是魏忠贤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也上书去,这很明显……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张静一随后入宫,与天启皇帝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此后才出宫来。

  而天启皇帝在与张静一密谈之后,则召了魏忠贤和内阁的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到面前来,当头就冷冷地道:“诸卿,这般为李如桢说话,莫非都是他的同党吗?”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不免惶恐起来。

  兵部尚书崔呈秀率先上前,苦笑着道:“陛下,兵部这里,感受到许多军将对李如桢格外的关切了,那李成梁世镇辽东,而天下各省,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战事,武将要获得功劳,能够升迁,在辽东的机会最大,而辽东的功劳分配,却都掌握在李成梁的手里,所以……这数十年来,莫说是在辽东,就这天下的将军和武官,若不受李成梁的恩惠,怎么可能有今日?他们和李家的关系……实在是太深了。”

  天启皇帝嘲弄地冷笑道:“这样说来,你们倒是希望,让朕好好的供着李如桢这反贼了?”

  “陛下,李如桢至今没有认罪,只说自己是被吴襄所蒙蔽,既然是被蒙蔽,可也是谋反,当然是大罪,臣的意思是……何不让吴襄为主犯,而李如桢愚不可及,居然胁从,所以……治李如桢谋反罪是没问题的,只是……最好不要波及无辜,只杀他李如桢一人,陛下以为如何呢?”

  试问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天启皇帝会不恨,会愿意从轻处置吗?

  天启皇帝听了崔呈秀的建议,直接勃然大怒,冷哼一声道:“总兵官成了从犯,那游击将军反而成了主犯?这便是你的馊主意?”

  第三百八十六章 御审

  崔呈秀立即战战兢兢起来。

  作为阉党的铁杆,崔呈秀自然是害怕陛下对他迁怒的。

  不过细细想来,要是当真惹来了不可预知的后果,最后不还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倒霉?

  现在那些悍将们,越来越无法无天,不服管教了,李如桢这个人,牵动了太多人的神经。

  崔呈秀之所以认为这样定性有好处,就在于,反正李如桢那边,已经咬死了自己乃是受吴襄的指使,那么干脆将错就错。

  只要李如桢是从犯,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许多人也可放心了。

  大不了,就算是杀了李如桢,最后再从李家里挑出一个阿猫阿狗来赏赐一个官职,也可安定人心。

  可天启皇帝显然对此十分愤怒。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黄立极道:“黄卿怎么看呢?”

  黄立极想了想,道:“陛下……此事确实棘手,还是顾全大局为好。”

  所谓的大局……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别折腾了,赶紧结案,让吴襄去死吧。

  天启皇帝却是不甘心,继而问孙承宗:“孙师傅想来有高见?”

  孙承宗却只是叹息道:“其实此事,和臣也有关系,一直以来,朝廷奉行的乃是辽人守辽土,而熊廷弼对此极为反对,认为辽东的军将,早已糜烂,这些人根植于辽东,辽东的兴废,已经和他们息息相关,他们早已和朝廷不是一条心了……因此,一旦守土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便可能会叛明。可当时,满朝都认为熊廷弼所提出来的方略,实为无稽之谈,包括了臣,也认为此事不可为,因而,在这苟且之下,最终这辽将越发的骄横!”

  “李如桢的问题,根本还在于辽人守辽土上,因为需要辽人守辽土,所以朝廷不得不对这些辽将进行一次次的妥协,每一次战争失利,朝廷却无法痛下决心处罚败将,最终被他们保下来。而等到稍有小胜,他们便大吹大擂,索要更多的钱粮不说,又不知多少人趁此机会封侯拜相。如此一来,辽东的情势,一次次的恶化,可是在辽东立功受赏,因而获得了高位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他们早已是铁板一块了。”

  说到这里,孙承宗顿了顿,才又道:“袁崇焕上书,也是害怕因为直接以谋反大罪的名义惩罚了李如桢,引发这些辽将们的反弹,现在他正在肃清辽将中的害群之马,可也有不少……还算本份的辽将,他们当初难道没有攀附过李家吗?这个时候,他们心里也恐惧啊,正因为如此,袁崇焕才上书说:辽人谓李氏世镇辽东,边人惮服,非再用李氏不可。这李家人,再三战败于辽东,建奴人好几次都因为他们的败逃而获胜,哪里会对他们‘惮服’?这些话,不过是托词。”

  “可另一方面,袁崇焕奏疏中所言,其实也有他的深意,李如桢获罪,势必辽将与被他们鼓动的辽人与朝廷离心离德,所以……还请陛下处理这件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孙承宗这一番话说罢,又道:“要处理辽将的问题,则又是另一回事,当务之急,还是一改以辽人守辽东的情况,如若不然……今日一个李如桢,明日又是谁呢?”

  孙承宗提到的乃是本质的问题,辽人守辽土这个方略,显然已经失败了。

  在军事上,并没有改变朝廷在辽东的军事失败。

  而在政治上,影响却太大了。

  天下这么多军将,可因为辽东有战事,其他地方承平,所以能立功的地方只有辽东!

  而在李成梁这么多年的经营之下,这一次次‘功劳’,不知提拔了多少的亲信,这些人因为功劳,扶摇直上,几乎把持了九边的所有军队。

  天下三十多个总兵官,也就是带兵的‘司令’,其中半数以上,都出自与李家有极大渊源之人。

  何况还有京营,又有多少人,因为在辽东立了功,被提拔到了京营了呢?

  一方面,是其他人没有办法出头。另一方面,这些凭借‘军功’的军头们却占据了所有的重要职位。

  别说辽东,就算是京营里头,有多少人和他们息息相关,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孙承宗的建议,还算中肯,这件事最好不要过于追究,干脆将错就错,但是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了忧患的意识,陛下应该立即改弦更张,解决掉辽人守辽土的隐患,只有这样,才可以根本上解决李家的问题。

  说穿了,就是先去除羽翼,再将枝干拔了,而不是先动李家,惹出乱子。

  天启皇帝抚案,他低头沉吟。

  缓了半晌,却是看向魏忠贤:“魏伴伴,你为何不言?”

  魏忠贤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再看看崔呈秀,显然这个兵部尚书的干儿子,魏忠贤还是颇为在意他的建议的。

  因此,魏忠贤想了想道:“这李如桢想来是算好了陛下和朝廷不能将他怎么样,就算犯下了天大的罪,也会有无数人为他说好话,所以才咬死了这件事乃是吴襄是主谋,他是被人蒙蔽。其实啊,他是好算计,料到了会有今天,这是故意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呢。”

  这话顿时又挑起了天启皇帝的怒火。

  魏忠贤又道:“可是,诸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凡事谋而后立,一旦李如桢为主谋,那么势必要株连,而株连开来,立即要人心惶惶。奴婢的意思是……要不,就先让吴襄为主谋,其他的,以后再说。”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

  倒是田尔耕这时明白了魏忠贤的心意,连忙上前道:“陛下,臣听说那李如桢在大狱中,张静一已对他动了刑,可是现在……也没出什么结果。李如桢一直矢口否认,臣的意思是……若是这样审法,就算是动刑下来,也只是严刑逼供出来的结果,只怕难以服众。”

  “那么你待如何?”天启皇帝冷漠地看了田尔耕一眼。

  田尔耕道:“不如交给北镇抚司……”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田尔耕,似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小心机,而后骂道:“到了如今,你还想争权夺利吗?你是不是疯了,你也配和张静一争功?”

  这话已是极不客气了。

  田尔耕吓了一跳,忙是拜下:“万死!”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背着手,踱了几步,最后道:“明日……廷议,朕要亲自审一审这李如桢,当廷御审!”

  众人才松了口气。

  若是御审,倒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不能动刑,那么李如桢肯定是咬死不肯当主谋的。

  到时百官若是再……说一些话,那么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天启皇帝的目光冷冷地从众人的面上扫过,嘴抿成了一线,似沉寂着许多怒火,最终拂袖道:“就如此吧。”

  说着,阔步而去。

  ……

  张顺来了。

  他一个尚膳监管厨子的人,却依旧还隔三岔五地往新县跑。

  当传达了陛下要御审的消息之后,张静一好似早就知道结果似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只笑了笑道:“辛苦,那么明日,就将人犯押解到宫中去吧。”

  张顺则是笑着道:“干爹回来,儿子也没来问安,现在干爹公务繁忙,儿子也不好惊扰,等过几日,儿子……”

  “少啰嗦,钱呢?”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反正这厮有钱也是胡乱败光,还不如给他放着呢!

  于是张静一又道:“你怎么现在学了那些狗官一般的臭毛病,说话弯弯绕绕的,我们父子又不是外人,不必玩这种虚假把式。”

  张顺倒也不迟疑了,二话不说,直接从袖子掏出了一锭金子,塞给张静一。

  张静一熟稔地接过了,倒有了几分唠叨的耐心,便道:“也不是一定非要你钱,只是怕你在外头乱花,心里没个数,还免得你有了钱,沾染了什么恶习。这是攒着给你娶媳妇的,你什么时候娶媳妇,我这做爹的,便拿这些钱来为你办婚事。”

  张顺:“……”

  其实张顺不知道,张静一真的很关心他的亲事,做太监的,孤独伶仃,迟早要找一个对食的对象,如若不然,到了老时,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父子之间相互关切,这才是父慈子孝。

  送走了张顺,张静一则是精神一振,现在……时候到了。

  他抖擞了精神,而后到了公房落座,这才门外候着书吏吩咐道:“将王程和邓健召来。”

  片刻之后,二人进来。

  张静一先问邓健:“准备好了吧?”

  邓健淡定地道:“已经准备好了,请新县侯放心。”

  张静一颔首点头,随即又看向王程:“事情查的怎么样?”

  “已有了眉目。”说着,王程从袖里取出了一份密报,送到张静一面前。

  张静一看过之后,便大笑道:“很好,明日御审,你们分头行动,记住……不要有任何漏网之鱼……李如桢那边……”

  张静一斟酌片刻,随后道:“动用教导队吧。”

  二人齐声应道:“喏!”

  第三百八十七章 动手

  张静一交代完了。

  好整以暇地走至审讯室。

  审讯室里,李如桢的刑讯已经结束。

  不过,武长春显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这令他冷汗淋漓,生怕张静一怪罪。

  张静一却只是挥挥手,让这武长春退下,而后进入了审讯室里。

  李如桢此时坐着,他脸色苍白,气色已比来时差了许多,张静一进来后,他便冷冷地盯着张静一,唇边冷笑着。

  张静一道:“没想到,你竟如此硬气。”

  “他日,我一定会让你好看。”李如桢依旧死死地盯着张静一,眼中显露着狠戾。

  而后露出一抹轻蔑之色,又接着道:“即便有那昏君袒护你,你以为能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酷吏,不会有好下场。”

  张静一只淡淡地道:“乱臣贼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如桢笑了,道:“那么……拭目以待吧。怎么,你一定已收到了什么风声吧,是不是……我这谋逆大罪,很快就要从轻发落了。”

  李如桢随即,露出了几分自得之色,口里道:“许多事,没你想的这样简单……很快,你就知道了,只是……到了那时,你却要仔细自己了。”

  张静一只点点头,平静地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居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很轻描淡写的样子点了点头。

  这令李如桢有些诧异,他本以为张静一在暴怒之下,会继续对他用刑的。

  可张静一却已转身,走了。

  随后几个校尉,直接将他拘押出去,送进了囚室。

  ……

  次日一早。

  天启皇帝今日起的格外的早。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天启皇帝穿衣梳洗,一面道:“陛下,百官已至皇极殿了,至于那钦犯李如桢,还有吴襄,却不知有没有押送来。”

  天启皇帝脸色淡然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魏忠贤有些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似乎……陛下准备御审,应该是有所松动了。

  毕竟,是要考量后果的嘛。

  可陛下从清早到现在,对他的许多话都是置若罔闻的样子,却令他有些捉摸不透。

  魏忠贤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努力想要猜测天启皇帝的心意,却见天启皇帝的脸色一直无喜无悲的样子,便勉强笑道:“奴婢这几日,给京中各营,都布置了镇守的太监,这是为了防范未然。”

  “靠几个太监,就可以解决问题吗?”天启皇帝道:“说到底,问题的根子不在此处。”

  丢下了这句话,天启皇帝已往外走,边道:“去皇极殿吧。”

  这皇极殿本是奉天殿,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因而才改了名。

  这里是三大主殿之一,最是宽敞,适合廷议以及一些祭祀的场合。

  天启皇帝到了皇极殿,随即升座。

  百官似乎早已在此久候多时,便纷纷行礼,口呼万岁。

  天启皇帝只稳稳地安坐着,却不吭声。

  百官们见陛下不言,一时也是心里七上八下,便个个都缄口不言。

  这皇极殿里,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安静。

  ……

  新县大狱这里,两个钦犯已经浑身镣铐,而后押上了囚车,让人护送往宫中。

  按理来说,这一次廷议,张静一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也是应该参加的。

  不过张静一似乎对此没有兴趣,而在此时,他却召集了锦衣卫以及教导队的所有武官。

  此刻,他的目光在他们的面上逡巡,而后道:“今日的行动,至关重要,我等能有今日,在于陛下的竭力支持。这天下,还有那朝堂,人们一再讲什么受国恩,要晓忠孝礼义。可这些,其实是屁话,真将这话当一回事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今日,我却要旧话重提,这是要告诉你们,别人将不将这些话当一回事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同,我们没有退路,我们没有什么家世背景,我们今日……就是因为我们如别人所言的那样,是陛下的鹰犬,是爪牙。”

  “对此,我未必这样看,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陛下的鹰犬和爪牙,不如说,我们是新政的鹰犬和爪牙,因为我们得了新政之利,因新政而起,如今新政在即,有人不满。不满乃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们敢弑君,敢做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那么,也就别怪我们这些鹰犬和爪牙不客气了。”

  “他们是什么东西。”说到这里,张静一鄙夷地冷笑道:“不过是凭着所谓家望和家世而起,尸位素餐的低能之辈罢了。竟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既如此,那么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说罢,他顿了一下,便道:“行动吧,按预定的计划,立即行动起来。”

  “喏!”

  众人轰然回应。

  张静一背着手,目光逐渐从锐利变得平静,而后道:“来人,给我备轿子,时候也不早了,我身体疲乏,坐轿子进宫吧。”

  ……

  密密麻麻的缇骑,开始按着腰间的佩刀走上了长街。

  这在新县,是极少见的情况,新县千户所,极少扰民,所以即便有缇骑出没,也绝不会大规模的行动。

  可在此时,一队队的缇骑呼喝着,个个头顶着范阳帽,全副武装,而后如潮水一般,涌入各处街巷。

  另一边,教导队已是荷枪实弹,也开始出来。

  只是他们相比于四散而去的缇骑,却是纪律更为分明,结成了队列,如长蛇一般……

  本是平静的京城,骤然乱了。

  ……

  钦犯李如桢与吴襄已被带到宫中。

  李如桢和吴襄入殿之后,随即便拜倒在殿中。

  群臣则是纷纷看向李如桢和吴襄。

  随即,便听李如桢和吴襄道:“罪臣李如桢见过陛下……”

  说罢,磕头。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会意,他是东厂厂臣,最重要的是,他秉持的乃是皇帝的旨意。

  虽然魏忠贤此时心里也没底,不知陛下到底想怎么发落,此时却还是扯着嗓子道:“李如桢,你可知罪吗?”

  李如桢道:“知罪。”

  “何罪?”

  “不该听信妖言,受人蛊惑,以至差点犯下大逆之罪,臣自知这是必死之罪,不敢乞求赦免,但愿请死。”

  他说罢。

  百官们心里就都有数了。

  “只是听信了妖言?”

  “正是。”李如桢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当然,大错已铸,要杀要剐,臣觉无怨言。”

  说罢,殿中陷入了沉默。

  魏忠贤回头,看一眼天启皇帝。

  见天启皇帝不言,魏忠贤心里就更没有把握了,于是又道:“你调动了这么多兵马,还想避重就轻?”

  李如桢道:“这确实该死。”

  魏忠贤道:“谁是你的同党?”

  “若有同党,吴襄便是!”

  此言一出,一直抵着头,老实跪着的吴襄,在旁禁不住道:“冤枉!”

  魏忠贤便看向吴襄:“你如何冤枉?”

  吴襄忙道:“臣是受了李如桢的蛊惑。”

  这一切,都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

  二人又开始扯皮。

  于是百官的目光都看向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依旧缄默不言,他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跪着的二人,此时帝心难测,倒是让不少人焦灼起来。

  魏忠贤心里说,还不如丢去诏狱里直接用刑呢,不然这样的问话,能问出一个鬼来。

  虽是这般的想,可魏忠贤还是不敢怠慢,于是又接着问:“吴襄,你还有什么同党需要揭发?”

  吴襄道:“我不过是区区游击将军,一切都按总兵官的命令行事。只怪臣……糊涂,才酿成今日之祸,现在却要将一切都栽赃于罪臣,这……实在是冤枉。”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般的相互推诿,实在有些不像样子。

  问题在于天启皇帝一直一声不吭,魏忠贤不知天启皇帝的心意,因而每一句讯问,都是四平八稳,不偏不倚。

  眼看着,就要僵持下去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臣见天启皇帝站起,目光便都落在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踱了几步,而后道:“一场谋逆大案,迄今却还寻不到主谋,朕若不是有张卿和军校生员们拼死保护,只怕这个时候,朕已不能坐在此和卿等在此论罪了吧?”

  众臣听罢,从陛下的口吻之中,分明感觉出了有责怪之意,此时哪里还敢闲着,纷纷拜下道:“臣等万死。”

  天启皇帝却是叹道:“都说万死,可大家却都活得好好的,倒是朕,人人都说万岁,可有多少人,心里恨不得让朕活不过百日呢,现如今,有人想要朕死,便是杀父之仇,只怕也不过如此,朕自问……对你们已经没有亏欠之处,如今,为何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呢?”

  这番话,却不知是责问谁。

  百官们面面相觑着,不是说好了御审吗?

  这到底想要审谁?

  这种让人无法揣测的态度,不禁让人更觉不安起来。

  就在众人心里猜疑不定的时候,天启皇帝却是道:“好啦。都起身吧,先审此案要紧!”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随即落座,却是笑着道:“诸卿且看看,现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此……诸卿有什么看法呢?”

  他说着,抚案,一副期待的样子。

  百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

  东城。

  李家大宅。

  李家虽是发迹于辽东。

  可李成梁早年便在京城置办下了偌大的家产。

  再加上万历皇帝的赏赐,这李家的宅邸……占地颇大。

  除了在外为将的人之外,如今李家人大抵都住于此。

  此次李如桢谋反,这李家倒是没有受到多少的波及。

  只是平日里显得冷清了一些。

  而此时,一道清脆的哨声之后,在这府邸各门,四面八方的缇骑便已冲了进去。

  不只如此,各处的茶肆、酒楼,原本早已盯梢好了的李家人,在京城各处,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一拥而上。

  一时之间,新县千户所拿人的哨声在京城各处此起彼伏。

  许多人还未反应,便被直接按倒在地。

  而后,直接反绑。

  这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要知道,京城是没有秘密的。

  哪怕是宫闱之中的事,也随时可能泄露出来,而后传得沸沸扬扬。

  像如此的大事,一般情况,只怕还没开始,早几日就已经传出风声了。

  可这次,此前所有的消息都是密不透风。

  各处的锦衣卫明桩暗探一齐行动。

  以至于许多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瞬间便成了阶下囚。

  在东市。

  突然一队队教导队的人出现。

  当地的五城兵马司差役连忙上前盘查。

  为首的队官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这差役顿时心虚了。

  “奉旨办事,滚开!”

  一声厉喝。

  那差役早已吓得满身冷汗地躲入了人群。

  而后,一条街道直接封堵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随后,一张张桌子抬来。

  文吏们开始拿着名册在此等候。

  紧接着,便有从四面八方押来的人送至这里。

  文吏们负责唱名,验明身份。

  这些人,多是李家之人,他们口里不满地厉声道:“敢捉我们,不想活了吗?我家便是一条狗,也比你这小小缇骑的官大。”

  这话很嚣张,却绝对不是吓唬人。

  要知道,李家的子弟,起步就是千户。

  就比如李如桢,成年之后,立即就任锦衣卫千户官,当然,这千户也不过是个跳板而已,喝酒误事之后,免职一年半载,立即高升指挥使佥事。

  不过,此时却没人理会这李家人。

  也有人吓坏了,口里不断地喊:“我何罪?我何罪?”

  也照旧没人理。

  只是一个个对照着名册,几乎所有人,都只完成自己分内的事。

  无论是缇骑,还是生员,是文吏,每一个人都沉默着不做声。

  七十三人。

  几乎全为男丁。

  当然……只有三个人排除在外,那便是与蒙古作战时,战死在沙场上,被谥为忠烈的李如松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儿。

  其余之人……在确定身份之后,在这里……一个个的木桩子已经立好。

  而后开始唱名,一队人押送上去,将人绑在了木桩子上。

  街头和街尾,现如今已站满是百姓,人山人海,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少不得纷纷议论。

  “那是李家人,李家人……怎么也动?不是说了,百官都为李家求情吗?辽东那边的辽人,也纷纷求情,请免李如桢死,这李如桢都要免死,却为何要拿李家人来此?”

  “天知道,或许只是吓唬吓唬……天下谁不晓得,朝廷离不开李家,如若不然,那辽人还不反了?”

  这东市的菜市口开阔处,人潮汹涌。

  人们都想一探究竟,一时之间,竟是引发了混乱。

  好在这里早已布满了锦衣卫的缇骑和军校的生员,人们虽是相互推挤,却无人冲撞这些缇骑和生员。

  最后,花名册全部落入邓健的手里。

  邓健站的笔直,取了花名册低头一看,一旁的文吏道:“男丁七十六口,要捉拿的七十三口,如今统统带到,已经验明正身。”

  邓健点头:“知道了。”

  说着,他将花名册摊在了桌上,而后取了笔,沾了红墨,而后在这花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邓健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签名之后,又划了一个圈,抬头……却见那绑在木桩子第一批的十数个人还在破口大骂。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将田尔耕叫来。”

  “绑我们在此,是羞辱我们吗……”

  邓健签过了字之后。

  书吏便立即将这文牍送到一旁的教导队队官手里,队官点头,而后正色道:“列队。”

  一排生员,便已踏步上前,二十人一队,分为了三列。

  他们的火铳上,还装着刺刀,这刺刀在烈阳之下,带着令人生寒的雪亮。

  生员们挺直着身姿,站着纹丝不动。

  屏息着,等待着号令。

  远处围看的人一个个看向这里,似乎有人明白了什么。

  于是乎……方才的喧闹,渐渐的止了下去。

  世界……仿佛安静了。

  ……

  此时,在望月楼。

  一队缇骑冲了进去,而后便开始翻箱倒柜。

  里头的一群歌姬自是发出惊叫。

  老鸨已是战战兢兢的过来交涉。

  询问了几句,似乎发现人不在此,于是这些缇骑,便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

  只不过,在一处宅院。

  突然一声哨响。

  紧接着……这高大的围墙,突然有人直接攀墙而入。

  随后,大门敲响。

  先攀墙的人已拉了门栓。

  这时,门房才从一旁的小屋里钻出来,见此情景,已是惊呆了,接着便吓得如一摊泥一般,摊在地上。

  随后……潮水一般的缇骑,便疯了一般的纷纷涌入。

  而后……一个个厢房的门被人踹开。

  这时……有人提着一柄宝剑出来,双手握剑,指着前方,道:“不……不要过来,我……我乃清白人家,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缇骑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双手虽是握着剑,却是胳膊颤抖。

  显然这个人,是不擅长用兵器的。

  这所谓的剑,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读书人用来把玩和装饰的礼器罢了。

  这一次带队的人,乃是王程,王程冷冷地看着这个读书人,却是迎着剑的锋芒,一步步走上去。

  他也有刀,却挂在腰上,没有出鞘。

  只是一手按着刀柄。

  他往前走一步,这读书人提着剑,却只好后退一步。

  若是仔细地看,可看到这读书人脸上满布惧色,额上冷汗淋漓。

  哐当。

  这时,提剑的人撞到了身后的灯架子,那灯架子翻在地上。

  再后头,便是墙壁了。

  提剑的人身子抵着墙壁,口里依旧高呼着:“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

  王程依旧一步步地逼近。

  于是,这读书人握剑的手抖动得便更加的厉害了。

  他连嗓子都变得颤抖起来:“我……我……我无罪。”

  王程脸色依旧,顶着剑尖,几乎将胸膛完全暴露在这其貌不扬的提剑人之下。

  而后,王程抡起了胳膊。

  啪嗒一下。

  一巴掌直接将这其貌不扬的人打翻。

  咚,提剑的人如八爪鱼一般的落地。

  而那剑也哐当一声随之落下。

  接着便听王程道:“狗一样的东西,藏身之处倒还隐秘,让我好找。哼,提着一把剑,就以为自己敢杀人了?就你也配?”

  说罢,一转身道:“拿下!”

  周围的缇骑们已是一窝蜂的,将倒地的人按在地上。

  这人还想挣扎。

  于是有人直接往他身上踹了两脚。

  于是……这人终于不动弹了。

  王程按着腰间的刀柄,走出了这间厢房,而后从各处而来的校尉们纷纷过来禀告。

  “左厢发现一名女子。”

  “右厢发现一人。”

  “后院有一壮汉……”

  王程便道:“时候不早,所有人统统先拿下,送回去一一甄别。至于这个人……要立即开始审讯,这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走漏,他的党羽或许已经警觉,所以……一切要快,正午之间,我要名单!”

  “喏!”

  众人应下,又如潮水一般,押解着要犯,急匆匆地自这宅邸里退出去。

  ……

  李如梧就这般被绑在了木桩子上。

  他的手脚,甚至包括了脖子,都套上了绳索。

  他是李成梁的第七子,此时已是战战兢兢,越发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了。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三兄确实做事有些过了头,可要说会波及到李家,他是不在意的。

  李家太庞大了,牵涉到的关系错综复杂,亡父那辽东王的名号,绝不是别人的吹嘘,在那辽东,甚至是这京城,谁不知李家的威名?

  直接的说,李家跺跺脚,军中都要颤一颤。

  可现在……

  李如梧看着眼前的架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方才他还骂骂咧咧,大骂你们一群废物,竟敢拿我。

  现在却两腿战战,声音中带着惧意道:“何事,何事,究竟出了何事?”

  第三百八十九章 灭门

  这李如梧再没有了从前的神气。

  他忙不迭的想说什么。

  只是可惜……

  在这里,没有人和他说话。

  无论他怎样的大吼大叫,这一个个冷漠的人,都是充耳不闻。

  可怕的是,即便对方的眼神朝着自己看来,这眼神,也丝毫没有停留,不会有任何的波动。

  就好像……

  在看一棵树,一只鸡,一只蚂蚁,总之,这不是看人的眼神。

  这一下子,李如梧便觉得恐怖起来。

  于是他拼命的挣扎。

  只可惜……怎样都挣扎不开。

  一旁,是几个年轻一些的子侄。

  也都哭爹喊娘起来。

  李如梧便放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其实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他的。

  这时,一个穿着长靴子的人,再一次拿着名册,走到每一个李家人的面前,一面拿着炭笔,进行最后的确认。

  当走到了李如梧跟前时,李如梧分明看到那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写着和自己相关的事。

  李如梧,父成梁,兄如松、兄如桢,身长五尺二寸,面色白皙,有黄须,小眼,左耳有疤痕,长鼻……等等字样。

  李如梧看到这里,心中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不断放大。

  他所恐惧的……是那种早有预谋的冷漠。

  李如梧并不愚蠢,他已明白,自己早已上了名册,对方也早已将自己判定了结局,从一开始……当自己还在逍遥快活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就写在了这簿子上。

  更令他恐惧的是,这些完全不是靠着愤怒或者血性来针对自己。

  他们犹如精密制定好了的机器,冷酷地决定自己的生死。

  于是,李如梧发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了。

  他牙关忍不住颤抖。

  两股战战。

  而确定了身份之后,对方已合上了簿子,转身离开。

  竹哨响起。

  第一排的生员上前。

  他们面无表情,却个个站得如标枪一样,在自己的十步之外,李如梧可以看到这一个个沉着而冷静的人。

  他们的目光……带着一种锥入囊中的锐气。

  而除此锐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这东西,李如梧在辽东见过……是杀气。

  “预备!”

  一声号令响起。

  一柄柄火铳顿时抬了起来。

  黑黝黝的火铳对着一排绑在木桩上的人。

  ……

  此时此刻。

  当天启皇帝询问诸卿意见的时候,他抚着案牍,逡巡群臣。

  终于,还是有人揣摩了上意。

  既然召百官公开来御审,那么想来,陛下还是投鼠忌器,不好杀李家人的。

  毕竟,要顾全大局。

  率先站出来的,却是吏部尚书周应秋。

  吏部尚书乃是天官,为尚书之首,他几乎决定了天下五品以下的官员升降,位高权重,不在内阁大学士之下。

  而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正是因为这周应秋乃是魏忠贤的心腹死党。

  周应秋这个人……声名狼藉,他几乎等同于是专门为魏忠贤把关,用来排除掉东林党的大臣,从而提拔魏忠贤的党羽。

  不过周应秋显然并不在乎士林对他的评价,可是因为名声太臭,所以一般还是懂的闷声发大财的,因而,他极少抛头露面,平时也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便是尽力不想让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

  故而,这时周应秋站出来说话,还是很令人意外的。

  周应秋笑着道:“陛下,臣倒以为……李如桢或许当真为人所蒙蔽,却也不无可能呢。李家乃是将门,数代忠烈,想来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反。所以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暂拘李如桢,若是果然冤枉,再治罪不迟。”

  天启皇帝只是笑了笑,没吭声。

  可天启皇帝的反应,令周应秋一时也有点懵了。

  这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周应秋开了口,其余人倒是都活跃起来。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李如桢或许有冤枉……”

  “臣以为此事蹊跷,理应彻查到底,不过……这吴襄早年行迹就十分恶劣……”

  李如桢便也道:“是啊,陛下,臣冤枉……”

  他这般大声疾呼,一下子,竟在这皇极殿里,形成了声势。

  其实……

  李如桢在心里甚是不屑地冷笑,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罢了,这几日,只怕李家已经上下活动了,辽东那边,应该也有大量的奏疏来,这朝中百官,谁愿意多事呢?

  李家这么多年来……出了多少错,可在这眼下,辽东糜烂,建奴猖獗,流寇四起的时候,朝廷若是定他谋逆大罪,最后终究下不来台的是朝廷。

  可在这般一面倒的声势之下。

  让人想不到的是,天启皇帝依旧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依旧不置可否。

  直到这个时候。

  砰砰砰……

  远处,隐隐传出了什么声音。

  这声音一出,倒是让这皇极殿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这不像是寻常的鞭炮声,鞭炮声不可能传这么远。

  有人猛地想到了什么,不禁道:“像是铳声。”

  一听铳声,众人纷纷脸色一变。

  这是天子脚下,谁敢轻易放铳,莫非……又有人反了?

  魏忠贤也吓了一跳,连忙给一侧的宦官使了个眼色,于是那宦官便忙去看情况。

  百官们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极是担忧地道:“陛下……京城之内,突闻铳声。莫不是……莫不是……”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禀陛下,新县侯张静一求见。”

  天启皇帝这才道:“宣他进来!”

  ……

  砰砰砰……

  此时,连串的铳声,如炒豆一般的响起。

  那围看的百姓,骤然之间大惊,个个捂着耳朵。

  可随即……他们便见那一排火铳之后。

  十几个绑在木桩子上的人,便立即浑身都是孔洞,伤口处,尚还冒着硝烟。

  李如梧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火铳直接打死。

  当那火铳的弹丸入肉,他发出了凄吼。

  连中数弹,他的大腿,小腹处,很快便鲜血淋漓。

  第一队射完,李如梧还未死尽。

  紧接着,随着哨声,第二列的生员已上前。

  他们抬起了火铳。

  又是一阵火铳声。

  “呃……呃……”李如梧和身边的亲族,拼命的吼叫。

  最终……他的声音越发的微弱。

  他身上冒着烟,衣服已被鲜血染湿了,裤脚处,淋漓鲜血在脚下形成了血洼,令人看得极是恐怖。

  而捆在另一边的人,立即发出了惊吼。

  紧接着,第三列的生员站了出来。

  在一阵阵的火铳之下。

  十数人尽都气绝。

  “下一批!”

  一声令下,又一批人被押了上去。

  李如梧等人的尸首,则直接解下,在一旁,早就预备好了大车,尸首被抛在了车上。

  “预备……”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前来围观的百姓们,再没有嘈杂,一个个不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家数十口人,一个没留下。

  ……

  张静一自午门入宫,他远远的能听到自宫外传来的火铳声。

  这声音谈不上动听,却令他的步伐越加稳健。

  好像有了底气一般,等他进入了皇极殿。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下意识地朝他看来。

  显然,此时殿中哗然。

  人们在听到了几轮火铳响之后,几乎已经确定,这就是火铳的声音了。

  可是在这京城之内,居然没有任何的先兆,突然传出铳声,这是极不寻常的。

  就在众人猜测不定的时候,张静一已走到了殿中,他先朝天启皇帝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颔首,此时,天启皇帝镇定自若,与张静一对视之后,便道:“不要来这些虚礼客套,张卿,你来迟了。”

  这话似带着一点点的责怪之意,可声音却显得比方才随和。

  张静一便道:“臣手头有一些公务要办,所以来迟。”

  天启皇帝则道:“既然来迟,那么朕就和你说一说,今日的御审,这李如桢口称自己对谋反的事,一概不知情,依旧还一口咬定了,这是因为受了吴襄的蒙蔽。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不知朝中诸公怎么看待此事?”

  天启皇帝道:“诸卿都言朕要谨慎,或许真有内情。”

  张静一便吁了口气:“陛下可以让臣问李如桢几句话吗?”

  天启皇帝点头。

  于是,张静一便看着李如梧。

  李如桢则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虽是跪着,可当着张静一的面,腰却直了,甚至从他那双眼中,闪过了一丝得色。

  张静一道:“吴襄蒙蔽了你?”

  李如桢点头。

  张静一又道:“其实蒙蔽不蒙蔽,结果都是一样。”

  镇定自若的李如桢终于皱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张静一,此时心里莫名的有着一丝不淡定了。

  张静一轻描淡写的样子,笑吟吟地看着李如桢,道:“无论是主犯,还是同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直都很不明白,为何你一直在此咬死了自己只是从犯。倘若是我,我便不会如此,绝不敢在此饶舌,而是乖乖地认罪伏法,或许……能让自己痛快一些。而似你这般,死到临头,竟还在此拼死抵赖,实在可笑。既然你敢反,为何到现在反而不敢认了?”

  第三百九十章 斩尽杀绝

  李如桢终究又镇定下来。

  他听着张静一苦口婆心的话,反而觉得颇为讽刺。

  就凭这个……便想说动我?

  李如桢道:“你在此絮絮叨叨,是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张静一笑着看李如桢。

  “你们李家镇守了辽东这么多年,功劳不小,这一点……朝廷自然不曾忘记,所以一直以来,恩荣不断,这些年,那些辽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你比我清楚。”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而如今,你提兵袭……圣驾,便是谋反,现在一再声称,你不是主谋,你是想做什么呢?那么让我来猜测一二吧。你认为,只要你不是主谋,陛下就会念在你父兄的功绩上,饶你不死,所以只要你咬死了这一点,再加上‘辽民’们的奏请,还有辽东诸将的担保,甚至不少大臣为你们李家说话,所以最后,可能事情就不了了之,反正……将该死的人推出来,让他们去死,就可以了,对吗?”

  其实这些话,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的,尤其是在这皇极殿里说。

  李如桢只笑了笑,显得不以为然,道:“这只是你自己的判断。”

  “可这就是实情,李家的实力太雄厚了,你的父兄,为你们攒下了太大的家底,这份家底,并不只是朝廷赐予的官职,除此之外,还有人脉,有无数的门生故吏。所以朝廷不得不忌惮你们李家,是吗?”

  百官们看着张静一,一脸无语。

  这等事,把话说开了,丢的也是朝廷的颜面啊!

  很多事,大家心照不宣即可。

  张静一朝着李如桢勾唇一笑,又道:“这便是你的底气,你有这份底气在此,自然有恃无恐。”

  李如桢道:“你到底是审问我,还是在此插科打诨?”

  “不必再审了。”张静一道:“事情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

  张静一轻描淡写的说完了这番话。

  李如桢一愣。

  百官哗然。

  真相?

  什么真相?

  张静一冷漠地看着李如桢:“我之所以来问你,不过是送你最后一程而已。”

  李如桢此刻,心里突的莫名惊慌。

  主要是张静一的眼睛,此时他才发现,这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浓厚的杀意,却有一种怜悯。

  开玩笑,他李如桢这辈子,谁敢怜悯他?

  可偏偏,就是这样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怜悯,让李如桢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发现自己心有些乱,于是下意识地道:“什么……什么真相……”

  “你永远不会知道。”张静一笑了笑道:“因为这些已和你无关了。”

  “什么意思?”李如桢越发的心乱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有底气的。

  这份底气,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可现在……这底气,在张静一的目光下,莫名的变得越来越弱。

  就在此时。

  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

  正是那个受魏忠贤的命令,前去查看情况的宦官。

  宦官神色匆匆的样子,又显得心神不宁,进入了大殿门槛的时候,绊了一跤,打了个趔趄,便顺势扑倒在殿门口:“陛……陛……陛下……”

  他磕磕巴巴地道:“京城之内……有人放铳……”

  天启皇帝抚案,显得气定神闲,他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而现在,他抖擞了精神,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知道啦。”

  那宦官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于是僵在那。

  倒是有人憋不住了,道:“何人放铳?”

  宦官这才道:“教导队,还有新县千户所的缇骑。他们……他们……搜抄出了李氏满门……李氏满门……有七十三口人……直接……直接在东市行刑了……”

  听到行刑二字,殿中到处都是吸冷气的声音。

  李如桢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张静一所表现出来的怜悯,是从何而来了,他身躯一颤,而后……牙关和身躯,开始瑟瑟发抖。

  只听那宦官又接着道:“李氏七十六口人,除李少保子孙三人之外,统统被杀……方才的火铳,火铳……便是冲着他们放的,这一家的男丁……身上被打满了弹药,鲜血淋漓……满城百姓,许多人都看到了……”

  宦官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很艰难的将这些事奏报了出来。

  这可是辽东的李氏家族啊。

  就这么……没了。

  灰飞烟灭。

  一个家族,数代人的经营,如今……什么都没剩下了。

  李如桢宛如晴天霹雳,直愣愣的跪在殿中,他虽瞪大着眼睛,可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杀光了……

  他有六个兄弟,存世的有三人,还有四个儿子……

  现在都……

  想到这,李如桢身如筛糠,一下子,好像已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静一。

  而后,他又触碰到了那怜悯的眼神。

  只有这怜悯之色,才不断的提醒他,眼前发生的事,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下……真的完了……

  李如桢道:“你……你……张静一,你敢杀我全家!”

  “也没有杀全家。”张静一道:“你的兄长如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谥号忠烈,当然将他的子孙留下了,其他的……当然不能留下,什么时候,我大明谋反了,论罪时还可以讨价还价了?我知道你有恃无恐,可是你处处都计算好了,唯独有一笔账没有算清楚,谋逆大罪,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都得死,祸及满门。这一点,你难道才第一天知道吗?”

  李如桢已彻底慌了,慌忙道:“我儿呢,我儿在何处?”

  他爬过去,一把抱着张静一的腿,死死的抓住。

  张静一腿一抖,顺势将他踹开。

  李如桢便如死狗一般,被踹到了一边。

  张静一这才道:“你没有儿子了。”

  李如桢似乎还觉得无法接受,道:“我只是从犯……是被人蒙蔽……”

  这时候,他再没有底气说这些话了,同样的一句话,现在却是用一种嘶哑和绝望的声音说出来的。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道:“早说过……主次已经不重要了。”

  李如桢似已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又要膝行上前,抱住张静一的大腿。

  张静一这时大喝道:“滚开!”

  这二字声震瓦砾。

  百官胆寒。

  而正因为这大喝,李如桢的身子却是打了个激灵。

  他清醒了。

  而后……垂着头,一种更可怕的情绪,蔓延到了他的心头。

  能灭李家,当然也能将他千刀万剐。

  他李家全家都敢杀,还差他一个吗?

  他……死定了。

  只是……

  人有求生的本能。

  而李如桢,显然并不是一个有多大勇气的人,他不过是自小养尊处优,无论犯了什么事,都有人给他摆平而已。

  因而,他认为自己是独特的……是不死的。

  而现在……

  “饶命……饶命……”李如桢趴在地上,慌不择言地道:“饶命……我肯说……我什么都肯说……我……我……”

  张静一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失去了李氏家族的光环,这李如桢,便什么都不是。

  和街边的流浪狗没有任何的分别。

  张静一道:“现在已经不必你说啦,当初让你说的时候,你自己错失了机会,原本陛下还可开恩,念在你父兄的份上,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可你自己与这机会失之交臂。接下来……你放心,你会比你的兄弟和儿子们,死的更难看一些。”

  李如桢听到这里,却似乎已什么都明白了。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知道一点什么东西。

  可现在张静一却连这些都不想听。

  他这才意识到,当着此人面前,他的底牌,早就没了。

  他心如刀割,已是泪水纵横,似是悔恨什么,便拼了命,用脑袋去撞这殿中的地砖。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求速死了。

  天启皇帝这时厉声道:“拿下去!”

  早有几个禁卫,冲了进来,而后……将这如烂泥一般的李如桢拖拽下去。

  李如桢此时……却再也无法说话了,只是无意识的哈哈,哈哈的笑着……

  跪在一旁的吴襄,也已浑身战栗。

  这时……心寒透了的百官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有人道:“陛下,新县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御审吗?”

  张静一自是缄口不言。

  天启皇帝抚案,逡巡左右,这时候,终于轮到他亲自下场了,于是冷笑道:“御审?朕想问问,你们想要审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百官默然。

  那吏部尚书周应秋更是无语。

  很明显,他今天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腿上了。

  天启皇帝冷笑得更厉害:“诸卿都很能算计,将一场钦案,计算得明明白白。什么辽将要反,什么离心离德,什么只是从犯,这账你们可算是算明白了。不过……”

  天启皇帝突然拍案,怒而站起,厉声道:“不过这谋逆大罪呢,你们算的是利益得失的账,难道就没人算一算,朕若为这贼子所趁,天下将置于何地的账吗?”

  第三百九十一章 你死我活

  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

  殿中百官,骤然之间觉得气氛又降到了冰点。

  直接诛杀李家全家,根本就毫无征兆,这确实是让人觉得恐怖的事。

  要知道,李家七十多人啊。

  这七十多人,要甄别,而且未必就都在李家宅邸。

  想要做到在今日清晨时还毫无征兆,一两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全部落网,而后立即斩杀殆尽,这对于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毕竟,这是七十多个人,不是七十多头猪。

  而像李家这样的人家,他们本就消息灵通,嗅觉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断然不会如此轻易的束手就擒。

  那么唯一可以证明的就是,新县千户所早就掌握了每一个李家子弟,而且对他们的行踪,对他们的藏身之地,都了如指掌。

  可问题又出来了,要掌握这些情况,需要不需要大量的人力?

  无论是盯梢的,还是布置的明探和暗探,只怕没有三百,也需有一两百个人。

  这么多的人……至少在任何一个衙门,涉及到的人越多,那么消息走漏的可能会呈指数一般的不断增大。

  别说一两百人,就算是两个人密谋,然后第二日这密谋传的京城沸沸扬扬的事也不少。

  这么多人,要做到绝对的保密,事前一丁点的风声都没有,不敢说其他时候,至少在这天启年间,已经很难做到了。

  而这……给大臣们的感觉,真比当初宋濂发生的事还要可怕。

  这件事是这样的: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有一天宋濂上朝,朱元璋就突然问道:“昨晚在家吃酒没有?和谁吃的?吃的啥菜?都说了啥?”

  当时,宋濂一听就吓了一跳,没有敢隐瞒,就照实说了。说完后朱元璋就满意的点点头说:“很好,你没骗我。”

  说完,朱元璋就拿出一张纸条给宋濂看,只见上面画着他昨晚宴会的座次图,和昨晚的情形一模一样。宋濂此时才知道有锦衣卫一直在暗中监视,但是他当晚根本就没看到有锦衣卫,于是宋濂吓得两腿都忍不住打颤。

  张静一竟已将他的新县千户所,弄成了铁桶一般。

  只见天启皇帝此时冷笑道:“李如桢既敢对朕横刀相向,那便是该死,这诛他满门,又如何?乱臣贼子……这李如桢便是榜样,诸卿说什么御审,朕不就是在御审吗?李如桢的罪证已经确凿,朕杀他全家,诸卿谁有异议吗?”

  拉倒吧,人头都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异议?

  以黄立极为首,众臣纷纷道:“臣无异议。”

  于是天启皇帝满意地道:“没有异议就好,当然,众卿忧国忧民,提及到了李家的问题,说这辽民无不心里向着李家,这种情况,朕从袁崇焕人等的奏疏之中,也有所了解。”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上又逐渐变得冷然起来,道:“不过……朕倒是好奇,这些心里向着李家的人都是什么人,还有……李如桢又有多少的同党,哎……你们终究是提醒了朕啊,这些人若是都不铲除,留着这些余孽在朝野之中,昨日他们敢刺朕,明日说不准,还想要朕死了。既然都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朕怎么还能姑息呢?”

  他将你死我活四个字,咬得很重。

  不是你死,那就是我亡。

  谁和你讲什么客气!

  这一下,此前为李如桢脱罪的大臣,顿时心惊胆跳起来。

  有的人可能是真的想袒护李家,也有人只是想揣摩上意!

  可此时,大家所想的是,陛下这意思,是要一网打尽?

  若如此,这就太恐怖了。

  此时,天启皇帝勾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道:“至于有人说,朕若是逼得急了,就会有人谋反,会有人离心离德。朕看啊,这很好,朕现在就唯恐这些人不离心离德。”

  接着,天启皇帝冷若寒霜地道:“这些人……都受了朝廷的恩惠,为将为相,镇守一方,拿着俸禄,享受着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他们的一切,不是靠自己挣来的。若是真靠自己挣来,为何这么多人,在辽东竟被区区的建奴打的丢盔弃甲?”

  “他们绝大多数人,身无尺寸之功,却窃据着高位,相互抱团一起,却以劳苦功高而自居,就一群这样的酒囊饭袋,以为蝇营狗苟,结党营私,朕就会忌惮的吗?朕既然能正面溃败这些叛军,朕还忌惮这些蝇营狗苟之徒吗?”

  天启皇帝说着,而后冷声道:“朕现在就唯恐这些酒囊饭袋们不反,唯恐他们不离心离德。大明不缺总兵官,也不缺副将、偏将和游击将军,斩了一个,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人等着来做!朕怕离心离德,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群臣听罢,心又凉了。

  这话……听得好像是在骂他们啊!

  “朕看重他们,他们才重要,才是朝廷栋梁,才可以窃据高位。”天启皇帝极是不屑地道:“可若是朕将其视为乱臣贼子,那么……他们便也不过是墙上泥皮、破铜烂铁而已。”

  “他们是如此,卿等也是如此!”到了现在,天启皇帝的目光似要杀人,扫过一个个的脸,而后冷凌地道:“朕当初看重你们,是以为凭借着你们,可以大治天下。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们太教朕失望了,朕此番出巡,方知我大明的臣子们,多是尸位素餐之徒,贪婪无度之辈!和这些人,如何能做到天下大治,解决这天下的内忧外患?现在朕就告诉你们,朕可以用你们,将你们摆起来,可也可以将你们视如敝屣,所以……”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谁要反,就反去吧,谁想离心离德,朕今日在这说的:那就赶紧离心离德,想滚出朝廷,立即就滚!可若有人还敢结党谋私,与李如桢这般的人沆瀣一气,内外勾结!朕今日杀李如桢七十三口,留下了三人,是因为他的父兄终究还是有一些功劳!可有一些人扪心去问问,你们配留三个活口吗?言尽于此,自行思量着吧。”

  天启皇帝说罢,百官们个个如泄气的皮球。

  这个时候,谁还敢玩劝谏之类的把戏。

  便都纷纷拜倒,口称:“臣等万死。”

  这时,却有一道不合众的声音响起:“罪臣……万死啊,恳请陛下,给罪臣一个痛快。”

  众人看去,却是那吴襄。

  吴襄此时泪水涟涟,显然他被李如桢的下场吓坏了的样子,匍匐在地,不断地叩首:“罪臣……虽只是受李如桢的蒙蔽,可是罪臣……确实对陛下和朝廷多有不满,所以这才……斗胆,犯上作乱,今日至此,已知无法幸免,如今罪恶滔天,只求一死,再不奢望其他。”

  他说着,哽咽着落下泪来。

  而这时候,百官已经不发表任何意见了。

  很明显。

  当今皇帝……虽然被人笑称爱做木匠,成日不着调,是个实打实不理朝政的昏君。

  可骂归骂,傻子都知道,当今皇帝对待许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

  殿中安静无声。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朕命你彻查李如桢、吴襄谋反一案,你可有了什么结果?”

  张静一道:“陛下,已有眉目了。”

  “什么眉目……”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此前默契的达成了诛杀李家满门的目的,不过显然,天启皇帝还是很诧异!

  他没想到张静一这个家伙,居然这么快就将这一桩谋反大案查出了眉目。

  不是李如桢不肯招供吗?

  而至于眼前这吴襄,说实话,他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可能所知的也有限。

  众臣听说有了眉目。

  又不禁神经紧张起来,这新县锦衣卫,真是无孔不入啊。

  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只见张静一道:“这一次关宁军叛乱,问题的根子,确实就出现在了吴襄的身上!”

  天启皇帝不禁一愣。

  群臣也满是诧异。

  吴襄?

  跪在地上的这个游击将军?

  其实方才,大家都将吴襄定为主犯,只是因为政治上的考量罢了,傻子都明白,李如桢权势滔天,这肯定是以李如桢为主。

  可现在听张静一如此一说,不免有人站了出来,惊异地道:“难道李如桢当真是从犯?”

  张静一笑了笑道:“对。”

  “……”

  殿中一下子的,很安静。

  你特么的为何不早说?

  李家人都给杀光了,你才说这个?

  不过很明显,这陛下和张静一令人恐怖之处就在于,人家就是奔着先灭族去的,管你什么主犯、从犯,就是要让你灭族。

  这时候……那吴襄身躯已是一震,他慌忙地道:“不不不,陛下,罪臣冤枉,罪臣是谋反了,可若说是主犯,实在是冤枉啊!罪臣区区一个游击将军,哪里有什么资格……做这主犯,这……这是新县侯……是新县侯……”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凝视着吴襄,看着这个早已吓得丧胆的游击将军,却是冷厉地大喝道:“住口!张卿,你来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真相浮出水面

  实际上,天启皇帝并没有指望过张静一今日就能将李如桢和吴襄的同党捉出来。

  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么大的案子,一定是经过了精心的密谋。

  可能会有漏洞,可只要李如桢和吴襄不开口。

  那么一切就都是枉然。

  可现在的情况是,这些明知道自己犯了死罪的人,当真会开口吗?

  就算开了口。

  也需要时间慢慢去查证。

  只是……

  现在这二人落网。

  等你慢慢去查证的时候,那些同党只怕早就跑光了。

  可是……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张静一还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今日诛灭李家,十分突然,干脆利落。已是证明现在锦衣卫的风气,或者说,张静一治下的锦衣卫,令行禁止。

  现在,若是再查出钦案,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此时,张静一道:“李如桢这个人……臣不客气的说,他就是一个废物!”

  张静一的话确实很不客气。

  这可是一个总兵官呢!

  是眼下大明最顶级的武官。

  对于这样的评价……

  大家无话可说,只等着他继续接下来的话。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臣一直都在想,李如桢这样的废物,能有什么韬略呢?他若当真有本事,何至这辈子出过这么多的错误?”

  “所以……臣就一直思量,是不是有人操控了李如桢,可是……什么人能操控李如桢呢?”

  他继续娓娓动听地道:“所以,臣派人亲自询问了那些山海关的关宁俘虏。这些俘虏倒还真的提供了许多的蛛丝马迹。李如桢这世家子,一向眼高于顶,而且自视甚高,可实际上……他眼高手低,在山海关的军中,根本就极少接触俗务。”

  不接地气,几乎就是李如桢这种人的标配。

  整个大明,多少像这样的人,靠着父兄的功绩,而得到了高位。

  可是真指望这些人掌控军中吗?

  实际上……并不是。

  天启皇帝顺着张静一的思路想下去,也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大家一直认为,将士们都很信服李如桢,是因为李如桢乃是将门之后,所以他说什么,大家自然是死心塌地。

  可实际上,这陷入了某种思维上的误区。

  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怎么可能迅速地掌控军队呢?

  凭什么呢?真凭所谓父兄的威名?

  要这样说的话,他天启皇帝的祖宗还是开局一个碗,直接打下江山的朱元璋呢!

  张静一接着道:“根据大量的走访之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些乱兵,反而对吴襄很是信任。因而……臣又在想,最大可能根本不是李如桢谋反,而是吴襄去寻李如桢,添油加醋,这李如桢受了鼓动,似这样的蠢货,自然最容易听信别人,自身又眼高于顶,想来也对朝廷心生怨愤,所以才做了这个出头鸟。而一切站在其背后的主谋,却根本就不是他。”

  “这也是为何,臣在狱中,对李如桢百般用刑,他都一直推说这是吴襄所指使。臣起初的时候……还不相信,认为这不过是李如桢想要脱罪的言辞,想来……陛下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天启皇帝颔首。

  便是百官,只怕也是这样的念头。

  吴襄在旁,便魂不附体的样子,惊恐地道:“陛下,这是冤枉,是冤枉啊……臣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臣只是一个游击将军,陛下……臣确实有罪,可新县侯说臣是主犯,是血口喷人啊!”

  他边说边不断地叩首,脑袋都已磕破了。

  方才还觉得张静一说的有理的人,此时又狐疑起来。

  无论怎么说,张静一说的,也不过是猜想而已。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不错,陛下,臣有这个猜想,肯定是没有证据的。可事情妙就妙在此处……”

  张静一说着,随即道:“臣有此猜想之后,自然而然,也就顺着这个思路开始去寻找证据了,正因为如此,才摸到了背后之人……”

  “背后之人?”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道:“这吴襄既然抵死不认,那么……就请陛下,准许臣将一个钦犯带上殿来,这吴襄一看便知。”

  吴襄跪在一旁,脸色固然惨然,可听到有什么钦犯,却不禁瞪着张静一,此时颇有几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气概:“不要以为……随意拿一个人……”

  天启皇帝却不管吴襄,已朝魏忠贤点头示意。

  魏忠贤会意后,忙让一个宦官出去。

  就在百官心里生出疑窦的时候。

  却见一个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已被人拎上了殿。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一脸沮丧,浑身都是淤青,显然在此前,已经遭受过一顿拷打。

  被人丢至殿中的时候,他口里道:“我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微微笑着,看了此人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了吴襄的身上,道:“吴襄,你认得此人吗?”

  吴襄见了此人,脸色微微一变,可随后,他忙是低下头去,口里道:“这人是谁,我……我并不认得……”

  张静一随即又对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道:“这游击将军吴襄,你可认得吗?”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看了吴襄一眼,像是闪躲什么似的,连忙移开视线,道:“不……不认得,我是个本份的良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何要拿我……我有功名……”

  众臣看着这读书人凄惨的模样,尤其是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一时也疑窦起来。

  这个人……会是什么重要的反贼?

  这张静一莫不是随意找了一个读书人,故意来栽赃吴襄的吧。

  二人都矢口否认。

  天启皇帝也不禁犯了嘀咕。

  张静一依旧淡定自若,道:“很好,想来……你们彼此都不认得了?”

  吴襄便凄惨地道:“我已是犯了死罪,只等引颈受戮了,为何还要这样构陷我?大丈夫死便死……”

  读书人则更加慌张起来:“小生冤枉,小生冤枉,小生有不白之冤啊……锦衣卫突然冲入我的宅邸,将我拿下,口称我是反贼,对我又打又骂……啊……啊啊……”

  他抱着自己脸上的伤口,开始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凝重起来。

  张静一却道:“很好,既然你们彼此都不认得,那么……来人……将下一个人……给我押上来!”

  很快,外头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便被押解了上来。

  这少年显得很是慌张,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人一到,吴襄的脸色明显的大变。

  张静一看着吴襄道:“那么,吴襄,这个人呢……”

  “父亲……”这少年一见到吴襄,便连忙上前,惊慌地道:“父亲……”

  吴襄顿时脸色可怕得厉害,既想相认,又不愿相认的样子,面上写满了复杂。

  张静一则背着手,看着这一幕父子相见的场景。

  当然,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感动,有的只是恐怖。

  张静一随即慢悠悠地道:“这个少年,他叫吴三桂,乃是吴襄的儿子……”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有趣起来,他知道张静一不会无缘无故的弄这个人来此,于是忍不住道:“莫非吴襄谋反,还与他的儿子有什么关系吗?”

  张静一就立即回道:“大有关系,陛下且听臣继续询问。”

  张静一说着,便看向了那读书人:“你说你不认得吴襄对吧,可是……为何这个叫吴三桂的少年,却一直都在你的宅里?”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打了个颤,却是很快地反应过来,狡辩道:“我……我认识吴三桂,并不一定要认识他爹。我与吴三桂……只是……只是……朋友。”

  张静一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只是朋友,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张静一随即道:“陛下,臣之所以认定这吴襄乃是主谋之一,其实就是在想,既然吴襄要做这样的事,一定会提前做好准备,他和他背后之人……当然清楚既然要做此等大事,一定要想好失败的可能。须知这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不慎呢?所以臣一查,果然就查到了,吴襄有一个儿子,叫吴三桂,而吴三桂在数月之前,就已失踪。当时吴家对外说,吴三桂是去郊外骑马,便一直未回。可这正契合了臣的猜想,那便是……这件事,吴襄早有准备,这件事成了,他自然少不得有荣华富贵,他的儿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可一旦失败,便可推说早已失踪,至少可以给他自己留着一条血脉。”

  张静一继续道:“而他的同谋之人,显然也很清楚……吴襄做这些事,一旦事败,就可能牵累到其他人,为了确保吴襄严守秘密,自然也需要……拿捏住吴三桂,只要吴三桂在手,他们便不担心吴襄牵累到别人。”

  “因而……这吴襄希望吴三桂走失,而他的同谋之人,也希望失踪的吴三桂在他们手里,一拍即合之下,自然而然……吴三桂就在这些同谋之手了。所以……只要找到了吴三桂……就找到了同谋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原来是你们

  张静一说罢,笑了笑:“其实只要有了一个方向,事情就很简单了。谋划这件事的人,一定会在京城……”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目光闪过冷意,道:“因为很简单,这边让人袭了陛下,另一边,则有人在京城负责观望时局,只有这样,国家无主的时候,他们才可以趁此机会搅弄风云,牟取最大的利益。”

  此时,众人听的入神,没有人打断张静一的话。

  “既然人在京城,那么这个吴三桂,也一定会在京城。这也不难猜测到,这吴三桂,就是要挟吴襄的一个把柄,只要吴襄什么都不说,那么他们就可想办法,在吴襄失败之后,给他留一条血脉。可若是吴襄敢说什么,他们落网,吴三桂也必死。所以吴三桂,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才最放心,这毕竟关系着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一旦事败,吴襄抖落出来了一点什么,就谁也跑不掉。”

  “臣早已命人记下了吴三桂的特征,而且让人对全城进行摸底,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闭门不出,首先他也需要一个大宅子藏匿,正因为大门不出,却又有仆人照料,再加上这背后同谋之人,那么这个宅邸……至少需要住十个人绰绰有余才可以。”

  “除此之外,这些人需是最近两三个月才到达京城的,为何臣相信是最近才到达京城呢,因为同谋之人,一定不是京城之人,或者说,此前不在京城,毕竟……若是没在辽东有过经营,是决计不可能鼓动吴襄的。因而……我便判断,他们应该是外乡人。除此之外……为了随时打探到最新的消息,他的住处,一定要与一些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场所较近,而且,偶尔也要抛头露面,我查过京城几处达官贵人经常出入的场所……大抵在钟鼓楼、贡院、文庙这几个街坊……”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所以最终总结出来的是,这些人住在一个规模较大的宅邸里,带着外乡口音,这半年内才抵达的京城,而且宅邸应该是租赁而来……”

  “租赁?”有人忍不住道:“为何就一定是租赁呢?就算是外乡人,他们若是有钱,照样在京城置产。”

  说话的是孙承宗,孙承宗听的津津有味,不过……他还是觉得张静一的话里有漏洞,忍不住提醒。

  张静一道:“因为很简单,就算有自己的宅邸,他也不会住,这等事,尽力撇开自己的嫌疑就撇开,再怎样谨慎也不为过,难道孙公谋划谋反的时候,还会在自己的家里?”

  “这……”孙承宗瞪了张静一一眼,年轻人很不礼貌啊!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张静一继续道:“而后,还有住处会围绕着几处达官贵人出入的街坊,这个人……一定会偶尔出来活动,为了接近一些达官贵人,出手也一定会十分阔绰,将这些讯息统统结合到了一起,再命人一排查,一天功夫,就可以直接缩小范围到十几户人家,而后再派暗探进行盯梢,一个个排除掉不相干的人,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将目标锁定。今日趁着全城搜捕李家人,这人自然也就落网,果然……从这人的宅邸,搜到了吴襄的儿子吴三桂……”

  张静一说着,看向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道:“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抵赖?”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冷哼一声。

  张静一此时却不理他,因为他很清楚,人刚刚被抓到的时候,都会有侥幸心理,此时心理防线还未攻破,就算要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现在这个情势而言,从吴襄身上找到突破口,远比从这个读书人身上找到,显然要有效得多。

  于是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吴襄。

  而后道:“吴襄,你儿子就在眼前……此前你不肯说,想来因为有人拿捏住了你的儿子,所以你才有所忌惮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若是再不识相,后头会吃什么苦头,想来你很清楚吧?”

  吴襄此时已是面如死灰,万念俱焚,他心知到了这个份上,迟早都要被撬开口,于是道:“我……我……请……陛下和新县侯一定……一定……”

  他本想说,一定留我儿吴三桂一条性命……

  这也算是他死到临头之后,拿着自己所知的讯息,交换的最后一个条件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而起,还未等吴襄说下去,便听吴三桂道:“饶命,饶命啊,我爹谋反,与我何干?他是反贼,我却不是……我不过是被奸人所挟持……陛下、新县侯,请饶我一命……我与吴襄,恩断义绝……他不是我爹……我没有这样的爹……”

  这吴三桂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地辩解着:“他……他……他是奸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我年纪还小,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饶命……饶命啊!”

  说罢,磕头如捣蒜。

  张静一:“……”

  这时候,张静一真恨不得立即拍死吴三桂,此时他正需利用吴三桂和吴襄的父子之情,让这吴襄投鼠忌器,乖乖就范呢。

  哪里晓得……这狗东西居然这就要断绝父子关系了。

  吴襄听罢……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本就绝望,此时听到吴三桂的话,虽然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儿子这样做,是为了求生,他若是能因此而活下去,总是好的,这不是坏事。

  可是……

  虽这般不断告诉自己,可心……却还是刺痛得厉害。

  就在张静一要呵斥吴三桂的时候。

  吴三桂又连忙道:“吴襄这混账……他该死……他居然敢造反,他无君无父……我……我恳请陛下,恳请新县侯,对这样大逆不道之人,一定不可……不可姑息……要剐了他,对,剐了他,我……我与奸贼不共戴天!”

  张静一:“……”

  吴襄:“……”

  这殿中文武大臣,竟也无语。

  不过这时候……张静一终于想起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吴三桂他爹是怎么死的了。

  吴三桂的爹吴襄,当时落在了李自成的手里,李自成要求吴三桂投降归顺,结果吴三桂早就和建奴人谈好了条件,归顺了建奴,此后带兵杀入关中,自然而然,吴襄也就人头落地。

  这就是传闻中的翻脸不认爹啊,历史……似又重演了。

  不过……

  “住口!”张静一大骂,上前狠狠踹了吴三桂一脚。

  吴三桂却害怕得厉害,脸色惨白,见张静一勃然大怒,哪里还敢吱声。

  张静一道:“吴襄,你说还是不说?你要是再不说,我便立即将你这狗儿子千刀万剐。”

  吴襄已是心痛得无法呼吸,可这个时候却还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三桂,最终叹了口气道:“此人姓田,名生兰,是一个商贾。”

  商贾……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田生兰?

  张静一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商贾,做的什么买卖?”

  “什么买卖都做……”吴襄顿了一顿,接着道:“早年间,和成国公关系匪浅……”

  此言一出,一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

  成国公,当初的罪名就是勾结建奴,而在建奴与成国公之间活动和牟取暴利的,就是一群商贾。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

  想当初……只拿住了成国公,却没有拿住这些常年走私的商贾,他一直为之遗憾。

  没想到……还真撞到了枪口上来。

  天启皇帝此时也已精神一振。

  当初在成国公的家里,可是搜抄出了一千多万两的纹银……

  好家伙……这些私商……在这些年里,究竟赚了多少呢?

  吴襄继续道:“他们早年的时候……是偷偷和蒙古人做买卖,很早很早以前……最初……是靠与鞑靼人做买卖发家,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此后……他们与蒙古诸部都有极深的牵连,直到建奴人风生水起之后,他们便通过关系,接触到了建奴人,为建奴人提供盐巴、火药、粮食、药材、生铁……这一些人,虽是不显山露水,可哪一个都是富可敌国……”

  一百多年来……不断的走私,关外谁强大,他们就勾结谁……这……其中的财富,可想而知。

  “只可惜,成国公被拿获……之后,这些人早早举家逃亡了,所谓狡兔三窟,似他们这种人,早就在天下各处,利用各种名目置办了无数的家产,只是……他们逃亡出关,终是不甘心……又因为成国公被拿住之后,他们自然暗恨皇帝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这么多年来,与蒙古诸部和建奴人交好,又在朝鲜国有大量的买卖,在辽东……更是不知结交了多少人……因此……他们觉得,只有铲除了皇帝……才可重新将买卖做起来。”

  “就为了做买卖?”黄立极觉得匪夷所思。

  吴襄此时面如死灰,却下意识地回答道:“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买卖吗?”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子之怒

  黄立极一听多大的买卖,似乎已明白了什么。

  巨利动人心啊!

  而且百年来的经营,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暴利,在这个暴利链接上,何止是一些商贾呢?

  说穿了,无论是成国公,还是这些商贾,本质上,他们只是这些暴利上的一个环节罢了。

  这等于是有一大群人,建立了一条通往关外的漕运,那漕运上……有着百万的漕工,数十上百人,从上游到下游都从这漕运上讨饭吃。

  可好死不死,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突然从成国公那儿入手,一下子将这条利益链接敲断了。

  那么……这无数个原是靠着这吃饭的人怎么办?

  不只那些牟取了巨利的人……需要举家逃亡,还有数不清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生计。

  自然而然,会有人不甘心,其中最不甘心的,想来就是那些边镇上上下人等了。

  几乎可以想象,整个盈利的模式,无非是有人勾结了京师中的权贵,如成国公这样的人,他们盗取大量的军事物资,再采买各种的茶叶、盐巴等等生活物资,而后再由一群商贾进行输运。

  商贾们需要通过重重的关卡,从而喂饱了边镇上的将士,这些边镇的武官,只怕每年都会有一份大礼送到面前,哪怕是寻常的守关兵丁,每月也会有一二两银子。

  等东西送到了蒙古诸部,亦或者是建奴,这蒙古和建奴人,再拿出大量的金银,换取这些货物,从而壮大自己!

  壮大之后,他们则继续侵城掠地,通过掠夺,继续获得更多的金银,此后再购买更多的盐巴、茶叶、生铁、火药……

  当初查到的成国公,其实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而此次之所以非要杀死皇帝不可,是因为天启皇帝继续这样高压打击下去,无数人的饭碗就没了。

  边镇的许多将士都有怨言,而那些商贾们,牟取了暴利,却需逃亡,不但钱挣不着,同时却是有家难回。

  天启皇帝越听越是兴奋,他道:“你勾结的,只是这个田生兰?”

  这个叫田生兰的人,早已是跪在殿中,极为难堪。

  吴襄绝望地道:“罪臣……罪臣当初不过是个武进士,进入了军中,寂寂无名,若不是这些人,一直给罪臣钱财,让罪臣上下打点,何以能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游击将军……所以……当有人寻上罪臣,要罪臣为他们‘办事’的时候,罪臣……根本无法拒绝,若是拒绝,他们手中掌握着罪臣大量……的罪证,也足以让罪臣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罪臣只好依着他们的计划行事,在军中,罪臣有不少心腹部众,也有一些,早就和罪臣一样,被田生兰这些人收买了的!罪臣几个,去挑唆李如桢,李如桢此人,正如新县侯所言,是个废物,他虽为总兵,却只会饮酒作乐,平日里目空一切。罪臣几个,只寻了一个相面的术士,说他有天子气,接着又有人对他说,当今……当今……皇帝昏聩,如今天下将士,都心向李氏,总兵何不效赵匡胤,来一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只要诛杀了皇帝,那么……那么……这辽东上下,自是影从。”

  “而这田生兰……不过是负责联络之人而已,至于其他人,臣……所知的也不多了……不过这田生兰……必定是知道……知道不少事的……噢,对啦,还有一事,我曾听田生兰一次酒后说过,当初王恭厂爆炸,便是他们干的。朝廷突然要清查王恭厂里的火药储存的情况,当时好像是魏公公要查,可这王恭厂里的火药,早就被他们窃取了大半,于是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说着,吴襄叩首,此时泪洒在这殿上,抽泣道:“罪臣自知必死,只求陛下,饶我儿子一命,他还小……不懂事……求求陛下……”

  纵然是被吴三桂背刺了一刀,可吴襄此时,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方才吴三桂的背刺,想来是伤透了他的心的。

  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忍不住想,吴三桂年纪小是没错,可说他……不懂事,我看他懂事得很。

  只是当吴襄提及到了王恭厂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天启皇帝的变化。

  可对天启皇帝了解透彻的魏忠贤,此时已是呼吸都停止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脸色却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此时不是抚案,而是用手扣着案牍,在这案牍上,留下了印痕。

  当初的王恭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某个匠人的疏忽所导致,王恭厂是火药作坊,那里堆积着大量的火药,在事情发生时,整个京城都已震动,一场巨大爆炸,让整个京城都损失惨重。

  只是彻查到了最后,那产生了疏忽的匠人,也早已随着爆炸而被炸的尸骨无存,在这种情况之下,整个案子,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场爆炸,不只在天启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便是后世,也是众说纷纭,人们对一场天启大爆炸,引发了无数的猜想。

  可京城的损失,后世的影响,或许对于天启皇帝而言,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痛心的,就是当初的献怀太子朱慈炅,朱慈炅就是死于王恭厂大爆炸的当日,有人说是受惊而亡,有人说是爆炸发生之后,宫殿的房梁震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朱慈炅。

  也就是说……这一场为了掩盖某些人窃取火药的爆炸,让当时的天启皇帝痛失了自己的爱子。

  旧事重提,天启皇帝一时绷不住了,眼眶猛地一红,眼眶里泪水已是打着转。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未集中在天启皇帝身上的时候,天启皇帝已擦拭了泪,而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天启皇帝起身,徐徐步下了金銮殿,走到了殿中。

  他尽力脸色平和的样子,走到了吴襄面前,道:“那一场爆炸,有多少人参与?”

  他问的很平静,平静得令所有人感受不到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吴襄只战战兢兢地道:“这只是一次这田生兰酒后说的,具体如何,罪臣不知。”

  “你不知……”天启皇帝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吴襄颤抖着,道:“没……没了。”

  “真的没了?”

  “没了。”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拿下去,既然问不出话,那么就斩了吧,至于他的儿子……叛臣余孽之子,朕难道还留着这样的人,继续做贼吗?给朕剐了!”

  吴襄听罢,顿觉得头重脚轻,没想到自己只是斩首,而自己的儿子,竟是千刀万剐。

  那吴三桂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本是面如土色,此时更是惊恐万分,忙道:“冤枉,冤枉啊……我与吴襄……没有关系的啊,我不是他的儿子……”

  一群禁卫已是蜂拥进来,直接拿住了这父子二人,那吴三桂却还在道:“我没有这样的爹,我与他早一刀两断了,他是乱臣贼子,陛下,可我是忠心耿耿的啊……”

  说到此处,吴襄已是心如刀绞,被几个禁卫拖拽着的时候,他突然大吼:“三桂,到了如今,还说这么多做什么,刀架在脖子上,你这般乞怜摇尾又有什么用?”

  吴三桂便一口吐沫啐了吴襄一口,愤恨地大骂道:“若非是你从贼,儿岂有今日,凌迟的又不是你,你这老东西叫什么!”

  吴襄此时已如万箭穿心,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父子二人被押下去,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天启皇帝却已冷酷地走到了田生兰的面前。

  田生兰只垂头跪着,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王恭厂爆炸时,有几人参与?你的同党,都是谁,人在何处?”

  田生兰依旧低着头,不吭一句。

  天启皇帝冷声道:“你不开口吗?”

  “左右是死……”田生兰终于道:“事既已败,无非是一死而已,可恨我行事不密,落入了张静一之手,此时自是任打任杀,绝无怨言。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田生兰说着,抬头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却见天启皇帝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面目颇为狰狞,他心里猛地一惊,连忙又慌乱地垂下头来。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你们死定了,朕告诉你们,你们死定了,你们一个人都别想逃,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同党,你的族人,你们每一个人,一个都别想逃!”

  “你不肯说是吗?很好,朕会让你说,张卿会让你说,朕不但要教你生不如死,还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会说的,你一定会说的。”

  天启皇帝的话,带着滔天的恨意。

  田生兰心中惴惴不安,其实这个时候,他心已经乱了。

  从被拿住,他就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总以为会有侥幸,以为自己最终……可以蒙混过关。

  可现在看着眼前布满恨意的天启皇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无侥幸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统统交代了

  这可是杀子之仇。

  原本天启皇帝还以为这是一起天灾,与人无尤。而现如今方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人祸。

  制造这一场人祸的,也绝不是一个两个人。

  而是牵涉到了数万人生计的一个利益链条。

  这是何其恐怖的事。

  如此多的人参与其中,这些人的本质,其实就是不断地喂养蒙古和建奴人,而后产生了一个庞大的强盗集团!

  这个强盗集团,通过不断对大明的劫掠甚至是对百姓的屠杀,不断的掠夺和积攒财富。

  最终,他们再与蒙古诸部和建奴人进行分赃,他们得钱,蒙古与建奴人获得大量的奴隶以及土地。

  而这些人,肆虐了足足上百年。

  此时,国仇家恨纠缠一起,满腔的愤怒充盈了天启皇帝的心头。

  其实,对于建奴和蒙古人,他倒未必有这样的仇恨。

  毕竟,与这些人本就是仇敌,从一开始本就是敌对,不是我制服你,就是你杀戮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本是理所应当,作为天子,我杀你是理所当然,而你对我大明发起攻击,固然矛盾不可化解,却也无话可说。

  可田生兰和吴襄这些人却不同,他们就算不是明臣,没有官俸,却也通过种种形式,得到了大明所给予他们的好处。

  无论是繁荣,还是安定,是他们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的特殊权力。

  可他们为了利益,却什么事都敢做,也什么事都做得出。

  田生兰此时已感觉到恐惧了。

  现在吴襄已是交代了清楚。

  田生兰无论如何也无法狡辩了。

  正因如此……

  田生兰倒是道:“我……我愿交代……”

  群臣一个个看着田生兰,此时也难免心中打鼓起来,鬼知道到时候会牵连到什么人来。

  甚至可以说,这些人为了做他们的买卖,只怕也没少四处打点!

  当然,这打点肯定不是打着我们要去走私的名义,本质上,这些人各自分工,有的专门在京城里经营关系,有的是渗透军中,也有人专门做走私……说不定平日里跑去自己府上,给自己送上冰敬、炭敬的就是这些人。

  正因如此……才让人极端不安啊!

  现在田生兰既然愿意交代,天启皇帝正待要问下去。

  魏忠贤却是警惕起来,而后道:“陛下,此时还是请百官们暂时告退吧,今日……他们也辛苦了,何况各部还有许多的公务。”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了然,便道:“诸卿退下,张卿,田尔耕,你们留下。”

  百官们一个个复杂地看一眼田生兰,却不得不行礼道:“臣等告退。”

  众臣怀着忐忑的心情,如潮水一般的散去。

  其他的宦官,也纷纷屏退。

  这殿中,就只剩下了魏忠贤、田尔耕以及张静一,再就剩下田生兰了。

  田生兰跪在地上,不吭声。

  天启皇帝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躁。

  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献怀太子朱慈炅,心里的恨意怎么都难以消除,深吸一口气道:“说罢。”

  田生兰道:“做这买卖的人有八家,除我之外,还有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黄云发几人……”

  天启皇帝冷哼道:“当初就是你们勾结了成国公朱纯臣?”

  田生兰道:“是。”

  天启皇帝恨恨地道:“而后呢?”

  “皇太极被拿之后,我们就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消息传到了大同府之后,我们就立即开始商议,认为……此事……极可能会将我们牵连起来。”

  天启皇帝忍不住气愤地讥讽道:“你们倒是嗅觉灵敏得很。”

  “做生意的人,自是对此最是小心。”

  天启皇帝便冷声道:“而后呢?”

  “而后我们八家人,决心北迁,先将族人迁徙过去,至于这些买卖,则暂时先按兵不动,观望风向,等到成国公落网的消息一出,我们便立即跑出了关去。”

  “你们的家财呢?你们人可以走,家财也可以带走吗?”天启皇帝冷笑道。

  这件事,从朝廷察觉,到他们跑路,至多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而已,若是寻常的家庭,要搬迁,时间当然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像是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说跑就跑?

  “根本……根本不需将家财带走。”田生兰铁青着脸,接着道:“只需要……不在我们的名下就可以,这些年来,源源不断挣来的银子,其实……都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储藏了起来……除了拿出一大笔用来给成国公和辽东诸将,以及各种人力的开支之外……这些银子……都托在其他人的名下,无论是土地,还是金银……”

  一下子,这殿中的人就都明白了。

  张静一也醐醍灌顶。

  起初的时候。

  张静一就一直在想,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跑的,人跑了,可是这么多的田产和金银呢?

  亏得他两世为人,却不知道,像做这样杀头买卖的人,怎么可能将财富放在自己的名下?

  其实这件事,要操弄起来,实在过于简单。

  他们只需要用其他人的名义,或者……用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将金银,或者田产、房产,搁在这个人的名下就可以了。

  当下的大明,实行的乃是黄册制度,可户籍的管理,本来就很混乱。

  寻常的百姓,想要改户当然是千难万难,可对这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的人固然可以跑,可财产实则却还是在大明,在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人名之下,而至于金银珠宝,当然也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们的身上,只需要带着一笔急用的金银就可以,等到将来,什么时候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入关,自然而然……便可轻而易举地继续花用他们这数不清的财富。

  天启皇帝死死地看着田生兰,又问:“既然如此,你们既然已经跑了,又为何还要回来?”

  “不得不回来。”田生兰苦笑道:“这天下……数万人都靠这个来吃饭呢,那些辽将,还有无数的人力,甚至包括了建奴人和蒙古诸部,这百年来,大家都靠着这个吃喝。现在因为成国公的事,我们固然跑了出去,可大家断了财源,而蒙古诸部与建奴人同时也失去了源源不断的火药、药材、茶叶和生铁,怎么肯轻易放过我们?自然是不断的催促我们立即重新将买卖做起来!否则,我们即便跑出了关,那些人……真的会肯放过我们吗?”

  这便是田生兰的苦恼之处!

  收手?

  到了这一步,虽然挣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这么多人靠这个吃饭,是你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吗?你能跑到哪里去?

  即便你想靠着百年的家业,维持未来数不清的富贵,可是别人肯吗?

  天启皇帝又冷着脸道:“继续说。”

  田生兰道:“在这样的催促之下,我与其他几人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现在朝廷对此严防,而朝中暂时也没有第二个成国公来替代,想要继续将买卖做起来……就必须搬除……搬除……”

  这话不用说下去,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了。

  天启皇帝愤恨地瞪大了眼睛,严厉的道:“搬掉朕这个绊脚石是吗?”

  田生兰便道:“对,还有新县侯……只要拿下了陛下和新县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那时……便可在京城里,再物色一些人,与之合作,重新向关外输送货物。”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这一次,陛下出巡,让我们看到了机会,只要事情运作谋划的好,便可将事情解决掉。甚至退路,也已想好了,李如桢这个人,志大才疏,又愚蠢的不可救药,可以怂恿他来行事,而吴襄这些军将,平日里受过我们大量的恩惠,事成之后,便安排他火速带兵出关。无论是投蒙古还是投建奴,我们自会从中撮合和安排。只要事成,京城势必陷入动荡,到了那时候……我们有足够的银子,足以收买有分量的人,继续与我们合作……”

  天启皇帝越听越怒,冷笑连连,于是又问:“其他的七家人呢?”

  田生兰如实道:“他们还在关外,此番就只让我来……其实……其实我并不想来的,只是……这京城之中,必须得有一个人来坐镇,不可假手他人。”

  天启皇帝眯着眼:“就是你们八家人,制造了王恭厂的爆炸?”

  听到这个,田生兰抬头看了天启皇帝,对上天启皇帝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田生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慌忙地道:“行事之人很多,不过,我们八家……许多事,都是商议着来办的,确实是我们八家最后拿定的主意。”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又冷静了一些,而后道:“你家的财富……藏匿在何处?”

  “这……这……”问到这里,田生兰沉默了。

  这是百年的基业啊!

  干了多少亏心事,才积攒下来的财富……

  说句实在话,自家的财富,也只有自己知道,绝不泄露给任何人,现在天启皇帝追问,他怎么能答?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破才能大立

  田生兰不吭声。

  显然这是家族的财富,一旦吐露了出来,那么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天启皇帝冷漠地看着他,此时他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他凝视着田生兰道:“你以为你落到了朕的手里,你可以不说吗?”

  “不会说的。”田生兰很认真并且笃定地道:“这非我一人的财富,若是说了,便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田生兰的态度……很坚决。

  天启皇帝则是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当然明白,接下来就是用刑了。

  不过……能不能成功,这可就说不好了。

  因为很简单,古人的家族观念很重,个人是随时可以为家族而牺牲的。当个人与家族的利益冲突的时候,就算是承受千刀万剐,也决不能做出损害整个家族的事,当然……吴三桂除外。

  想要让田生兰开口,就必须拷打。

  拷打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随时可能死亡,一旦这人死了,那么这一笔财富,就算是被田生兰带进了棺材里。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便厌恶地看了田生兰一眼道:“将此人带下去,送去新县的大狱。”

  外头有几个生员,早就等候了,进来拖拽着田生兰便走。

  殿中……

  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显得很是激动,像是忍受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厉声道:“朕的儿子,就死在了他们的手上……无数的辽东百姓,也间接地死在了他们的刀下。这么多年来,建奴人之所以猖獗,便是因为这些该死的家贼,不尽诛这些家贼,朕意难平!”

  张静一也在旁恰到好处地道:“不只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积攒了无数的财富,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可臣在想,他们任何一家人,这百年来牟取的财富,都不会比成国公的要少。若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得到这些财富……那么……”

  说到这里,张静一抬头,看着天启皇帝,很是认真地道:“陛下……若如此……有了这样的钱粮,那么……陛下还需受制于人吗?有了银子,陛下便可自建一支军马,花费重金,重新招募大量的匠人生产火器,不喜成本,制造火铳和火药,只要有一支这样的军马在,届时何愁内忧外患?”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而后凝视着张静一。

  成国公的抄家,让天启皇帝手头宽裕了不少。

  可这一千多万两银子虽多,对于皇帝而言,却总有一些不上不下!

  事倒是能办,却无法做到真正的大破大立,那么就只好接受边镇那些骄兵悍将的勒索,不断的给他们提供钱粮,又不得不甘心被各地的官府蒙骗!

  因为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勉强能收来这一些税,若是你要砸锅,说不定连这点税都没有了。

  可若是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就完全不同了。

  就如张静一所说的,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才有了大破大立的可能。

  不再受人掣肘,一切没有随心所欲。

  “只是,这些人统统都在关外,他们不入关,如何能让他们说出这些财宝的下落?”天启皇帝皱着眉头道。

  张静一道:“是啊,不但要让这些人入关,而且最好要让他们的家眷一并的入关,只有如此,譬如这个田生兰,才肯真正说出下落,如若不然……但凡他还有一点希望在,是死也不肯说的。”

  张静一想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逼供方法。

  田生兰为了保存家族的财富,所以一定会极力不开口。

  可如果……他全家齐齐整整的都落在了朝廷手里呢?

  这个时候,他不说出财富的下落,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一家老小,肯定也花不上这些财富了。

  人都没了,你说的话,还可以免受皮肉之苦,不说,就让你享受天下最严酷的刑法,这个时候……应该什么都肯说出来了吧。

  “让他们入关?”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不过他们不必自卑。

  因为天启皇帝的脑子也转不过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问道:“如何可以做到?”

  “臣在想,他们虽迁出了关内,可在关外,他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张静一顿了顿,又道:“突然之间,与关内的联系中断,买卖也做不成了,出关之后,少不得仰某些人的鼻息,这关外的蒙古和建奴诸部,当初之所以给他们极好的待遇,并不是因为和他们有什么交情,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将源源不断的物资送出关外,可一旦他们失去了这个利用的价值,那么迟早彼此会反目。”

  “这八大商贾世家的人,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为何他们会定下这个计划,贸然的刺杀陛下的原因!因为从计划上看来,他们显得有些操之过急了。这理应是仓促下的决定。由此,臣可以推断,他们急于入关,并且立即着手,就是为了重新将这贸易重建起来,如若不然,即便朝廷不杀他们,这关外的许多人,怕早就想吃他们的血肉了。”

  天启皇帝下意识的点头。

  这话是有道理的。

  张静一道:“所以……我们可以制造一个假象……让这些急于入关的人,统统进关来,如此……便可一网打尽,而后……再抄家……灭族……”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眼里放光:“制造假象?现如今……朕已拿住了田生兰,难道那边不会得到消息吗?他们怎么还敢来?”

  “这世上,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大明大可以制定出一整套的计划,布下迷阵,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张静一正色道:“现在就是一场心理战,为了完成这个心理战……可以动用一切的手段,既要利诱,也要逼迫。只要成功,那么收益便巨大无比。”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于是又道:“或许消息已经走漏了。”

  张静一道:“这并不会妨碍,陛下若是相信微臣,微臣可以试一试。就算是鱼儿不上钩,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我大明也没损失,可一旦鱼儿上钩,对陛下,对我大明而言,便可称得上是利在千秋万载了。”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不但要他们的钱,还要这些人的人头,朕今日有言在先,谁能拿下这些人,朕赐公爵爵号,赐铁券丹书!”

  这倒是下了血本的,除了开国和靖难之役,大明几乎已经不赐予人公爵了。

  整个大明延续下来的公爵,寥寥无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现在又没了一个定国公,公爵几乎已经成了稀有品种。

  这等殊荣,绝对让人心热。

  至少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心也都火热起来,他们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当然,铁券丹书……就次了一些,因为这玩意……真没什么用!

  理论上这是免死金牌,一般的犯罪都可以得到赦免,可实际上呢,真想要宰了你,还管你这个?

  张静一抱拳道:“陛下,此事臣既来办,就不知宫中是否肯配合。”

  天启皇帝咬牙道:“当然一切依你行事,谁要是敢坏事,朕便杀了谁。”

  天启皇帝现在可是磨刀霍霍,既要为亡子报仇,也不禁对这数不清的财富动了心。

  这到底是多大的财富啊。

  张静一听命,行了个礼,于是火速出宫。

  显然……张静一是心里有底的,鬼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布置好了。

  这倒令魏忠贤和田尔耕都忍不住眼热起来。

  二人看着皇帝,等张静一走了,魏忠贤便干笑道:“陛下……这事儿……能成?奴婢斗胆进言,只是觉得……有些难。”

  “何止是难。”田尔耕正色道:“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陛下……何况现在消息已经走漏了,那些人……怎么肯轻易的回来,以臣之见……”

  不等他说完,天启皇帝就已怒道:“至少人家肯试一试,你们却只能叫苦叫难,朕要你们有何用?此次若非张卿,朕只怕要死在外头了。”

  魏忠贤便道:“说起这个,倒是真教奴婢害怕,此次多亏了东林军校……倒是勇士营……实在让奴婢汗颜,奴婢回去,一定好好整顿勇士营……”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不必了。”

  魏忠贤一愣,狐疑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淡淡道:“若是靠整肃就有用,朕早将这天下的军马都整肃了一遍,何至到现在这个地步……张卿说的不错,大破才能大立,否则……我大明问题,便永远无法从根子上解决,好啦……”

  天启皇帝摆摆手,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却是话锋一转道:“长生如何了,这些日子过的如何?朕要去看看他。”

  魏忠贤道:“长生殿下已自己能坐起啦,轱辘一下,翻个身,便能坐直。”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顿时眼带喜色道:“是吗?”

  第三百九十七章 布下天罗地网

  这一次,张静一向皇帝做了保证,这八个巨大的商业家族,对于大明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这些人早已将整半个辽东的官防系统腐蚀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彻底拿下他们,才能将这数不清的财富夺过来,为自己所用。

  到了那时,大明才能有一点点的希望。

  明朝的灭亡,是因为土地兼并而起,而土地兼并最可怕的问题就在于,自耕农的消失。

  自耕农的消失,就意味着朝廷没有了稳定的兵源,财政系统也已破坏殆尽,那些兼并之后的大地主大士绅们,则通过兼并所得,获取了与他们经济实力相匹配的权力。

  现在着手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会出大乱子的,实际上,天启皇帝不是没有尝试过解决。

  可效果很一般,他利用魏忠贤,在各地设立镇守太监,尝试着向这些地方豪强征收税赋。

  这不但引发了整个士绅集团的反弹,也引起了朝野的动荡,最重要的是,收税的效果……并不好。

  说穿了,就是代价高,但是收益却小。

  指望几个太监到了地方上,就想让这些地方的士绅和豪强们乖乖就范,这显得过于简单了。

  可天启皇帝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些宦官。

  可现在……对于大明而言,就多了一条新的路径。

  那就是得到一大笔的财富,有了这一笔财富,可以重新建立一套体系,从而取代原有的体系。

  当然,这条路很艰难,也很曲折,毕竟任何事都不是靠钱就可以解决的,不过有了钱,终归许多事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以……张静一必须弄到这一笔钱。

  张静一出宫后,直接去了新县。

  很快,一场会议便开始。

  来的人不少。

  从锦衣卫的系统,再到军校,县里的卢象升也来了,不只如此,皇太极也特地被张静一叫来旁听。

  张静一当着大家的面,直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

  这些人,除了皇太极之外,其余的都是张静一的心腹。

  张静一信任他们,对他们没有隐瞒。

  在张静一看来,做大事就得先用人,而用人的本质,就在于对人信任。

  张静一随后道:“这里有不少人参与了处决李家和抓捕这皇上田生兰的行动,都立了功劳,可是凭这些还不够,我等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切切不可让这些商贾,继续在外逍遥了,因此……我决定引诱他们入关,现在……我做一下布置……”

  说着,张静一接着道:“现在开始,我们要在京城,布置一个气氛,那就是……京城里出了某些事!”

  “一方面,我会恳请陛下,调拨一部教导队守住宫禁。另一方面,陛下不会再继续上朝,就算要见大臣,也只是宣大臣入大内觐见。除此之外……京城的防务要加强,还要请魏公公,抽调一部分勇士营,前往大同的张家口布防,严守关隘。”

  “除此之外,那便是要请皇太极出马了……”

  皇太极一直坐在角落里。

  在这里,他显得很不习惯。

  自从他决心投靠张静一后,他便无所事事。

  今日突然被叫来,而且突然参与机密,这让他很是焦虑。

  听到这些机密大事,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庆幸,而是恐惧。

  像他这样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想来首先就是死吧,毕竟,死人才不会泄露机密。

  此时被张静一叫到名字,皇太极先是一愣,而后忙是站起来。

  张静一道:“我要命你去一趟辽东,在辽东,与建奴人议和。”

  “议和?”皇太极又是一怔。

  在他的印象之中,大明是不可能议和的,这些年来,虽然也会有一些明臣议和,可实际上,都是在糊弄!

  因为大明朝廷……对于议和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谁若是议和,立即就会有人搬出宋朝的例子出来,然后被骂个狗血淋头。

  “当然并不是真的议和。”张静一给他交了一个底,随即道:“而是要做出议和的样子,什么都可以谈,甚至……互市也可以。”

  皇太极越发的惊奇了,不过他很干脆地点点头道:“是。”

  接着,皇太极坐下,心思更复杂起来。

  张静一则又道:“这八大商贾……出关之后,究竟逃亡去了哪里,一定要打探清楚!这事……就交给王程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实在不成,可以到北镇抚司调取讯息!你们放心,给我随意去调取,若是北镇抚司有人敢阻拦,便是田尔耕的面子,我也不给,我打烂他的狗头。”

  于是王程忙站起来道:“遵命。”

  “大狱这里,想办法继续从田生兰的身上问出一些讯息来。当然,用刑要小心,得留着他的狗命!不过此人为了家族利益,说的话真假难辨,故而必须要仔细甄别!”

  “还有……各处的驿站,尤其是通往关外的,还有各处的关隘,都要派人秘密盯梢……都给我盯死了。”

  张静一说罢,拍了两巴掌,才又道:“好了,现在开始,大家各自去忙各自的事,解散。”

  “呀。”邓健站起来,忍不住道:“就这样?”

  “对呀。”张静一道:“就这样。”

  邓健忍不住道:“这般就想将人糊弄进关来?他们又不是傻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鄙视了!

  张静一的脸拉了下来,目光不善地瞪着他:“我怀疑你在怀疑本侯无能。”

  邓健打了个激灵:“这……不敢。”

  “那就先干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张静一道:“解散!”

  众人便轰然应了一声,各自散去。

  不过,那皇太极却不敢走。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

  皇太极才站起来道:“新县侯。”

  张静一坐在案牍后头,本是拿了一个簿子,准备拿着炭笔要记下一点什么,此时只抬头看了皇太极一眼:“嗯,什么事?”

  皇太极上前来道:“新县侯让我去辽东……甚至去接触建奴人,难道就不担心我……跑了?”

  张静一抬头,朝他笑了笑道:“坐下说。”

  皇太极坐下,他必须得谨慎,鬼知道自己半路会不会被干掉。

  张静一搁笔。

  而后打量着皇太极道:“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干,当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既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

  “嗯?”皇太极一愣,却继续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他知道张静一还有后话。

  张静一则道:“我相信我自己,你来新县,应该也有一些日子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新县现在是什么样子,这里……是否会成为天下的希望所在,它比之你们建奴八旗如何?这世上的人,没有人天生就是胆怯,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勇敢的,解决人的问题,关键在于组织,你们建奴人之所以能趁势而起,恰恰是你们团结一心,能将人有效的组织起来。而大明的内忧外患,恰恰也是败于此。现在新县,便是走一条将人组织起来的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相信将来的天下,一定是新县的样子,想来你也会希望,未来的辽东,是这个样子吧?”

  皇太极沉默着不吭声。

  从前他对辽东汉人,是带有轻蔑的。这种轻蔑,一方面源于彼此是敌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明的辽东,犹如一盘散沙,分明有着无数的人口,有许多的官兵,可实际上……大多都怀着各自的心思。

  新县确实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

  “除此之外……我也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你投靠了我大明,为我大明做事,至少你和你的妻儿,终究是安全的,你的妻儿在建奴,多尔衮一定会给予一些照顾,因为无论如何,你也是他的兄长,他的汗位也源自于你,虽然你在这里投奔了大明,令建奴人蒙羞,可是多尔衮为了团结整个建奴部,总还会承认你的妻儿的身份地位,给予一些优待。”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回了建奴,会是什么局面吗?你不要忘了,你曾经是建奴汗,一旦你回去,那么要将多尔衮置于何地呢?这就如当初岳王爷要迎徽宗和钦宗还朝一般,他们若是当真回去,会有好果子吃吗?这一点,我相信你想的比我透,你若是回建奴,那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多尔衮第一个就是要想尽办法杀死你,而一旦对你动手,那么为了永绝后患,就要杀死你的妻儿。你们兄弟之情,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皇太极笑了笑道:“我算是被你计算得明明白白了。”

  张静一摇头道:“我并没有计算你,你既然肯投奔我,那么我自然放心将事情交给你去办,只要你完成我的意图,该赏你的,我便会赏你……我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你是知道的,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的!好了,回去准备吧,等宫里的旨意。”

  皇太极点头,起身道:“是。”

  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器现身

  皇太极走了。

  其实张静一也拿不准皇太极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死心塌地。

  方才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在他面前装个逼而已。

  毕竟现在需要他干事,横竖都要让他去辽东一趟,这事非他不可,那么……索性就显得自己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会好一些。

  此时,他继续低头写自己的笔记。

  倒是卢象升在外头探头探脑。

  张静一有所感觉,下意识地抬头看着门外的卢象升,笑了笑道:“卢先生怎么不进来?”

  “怕新县侯忙,不好打扰。”

  这些日子,张静一跟着皇帝出巡,卢象升可忙坏了,好不容易张静一回来,事也多,彼此没机会交谈,现在见张静一清闲下来,卢象升就想抽空来说说话,也好交代一下自己这些日子的工作。

  他走到张静一的跟前,瞄了一眼张静一正在纸上写写画画,那笔记里,是用炭笔写的字,密密麻麻的。

  卢象升便含笑道:“新县侯在写什么?”

  “写一些知识。”张静一微笑道:“我思来想去,眼下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而要开启民智,首要的是提倡教育,所谓教育为本,因而……我便决定写一些东西,也好让读书人们学习学习。”

  卧槽……

  卢象升脸都绿了。

  这新县侯几月不见,脸皮变厚了啊。

  要知道,在读书人的体系之中,一般人是没有资格写东西让人学习的。

  儒家的主要的思想传承在于代圣人立言。

  这意思就是说,读书人的知识并不是自己的,都是圣人的,一般人是没有资格教育别人的。

  之所以读书人有了教化人的资格,就在于我拿圣人的学说来教育你。

  这就是为何,这只要读过书的人一张口,往往就是“子曰”、“圣人言”。

  因而教化是圣人才有资格做的事,其他的人,都是鹦鹉学舌而已,并且大家都以鹦鹉学舌为荣。

  你张静一倒是好,直接来一个我想教育一下别人。

  卢象升虽然现在偏离了一些迂腐的读书人,可看张静一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他心里却有点没底气:“这个……这个……好,好,好,新县侯有这样的心思,是极好的。”

  不管怎样,嗯,心是好的。

  张静一则是道:“卢先生有什么事吗?”

  “没。”卢象升道:“本是想过来坐坐,闲聊几句,不过想起来了,还有一些事要处置,下次再聊吧,就不打扰啦。”

  说罢,他便起身。

  张静一倒也没有挽留,点点头。

  他毕竟也还有更重要的事干。

  搜肠刮肚的想着这些东西,张静一可是绞尽脑汁。

  若是边上有人打扰,还真不好回忆,他倒是乐得清净一些,专心做手上的事。

  过了两日,张静一进宫觐见天启皇帝。

  他带上了一本章程,至勤政殿。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手上的章程,道:“那田生兰可交代了什么?”

  张静一道:“陛下,此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其他的,死也不肯松口。”

  天启皇帝不由冷笑:“朕迟早要他全家来给他陪葬。”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是关于引八大奸商入关的章程,臣就搁在这里了,陛下有空闲可以看看。只是……这章程很机密,陛下还是尽力不要泄露为好。”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对吸引这些人入关,其实是不抱太大希望的,这些商贾个个都鬼得很,绝不会轻易的冒险。

  他叹了口气道:“这两日,朕都梦见了朱慈炅,他才多大啊,结果……却被害死……”

  说着,眼眶一红,随即道:“也幸好朕有了长生,如若不然,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张静一也为之感慨:“是啊,从前我懵懂无知的时候,只晓得皇帝尊贵,乃九五之尊,天下的臣民,都是理所应当的效忠皇帝。可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天下有本份的人,也有数不清的逆贼,这些人……挖空了心思,要嘛是想从陛下手上拿好处,要嘛就是希望对陛下取而代之……”

  “臣这些日子,越想越是惶恐,问题出在哪里呢?臣其实也说不上来……只晓得……眼下当务之急,是陛下首先得有银子,其次,该真正的振奋国家,将那些本份的臣民百姓,凝聚在身边,如此,才可对乱臣贼子们清算。”

  天启皇帝点头,他呷了口茶,道:“这几日,信王来见过朕两趟,也都是谈这些事,他说回了京城,他都去新县里转悠,越是了解了新县的内情,越是对你佩服。”

  “哈哈……”张静一干笑。

  信王朱由检的毛病还是没改,依旧还是好忽悠,以前那些清流文臣说啥信啥,现在却又成了他的小迷弟。

  这样的人,放在后世,大抵就是给‘giegie’们打榜的狂热粉丝。

  “你笑什么?”

  张静一便立即绷着脸:“没笑。”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朕看你还有其他的事?”

  “当然是有。”张静一认真地道:“臣修了一部书,此书甚奇,将来一定能成为旷古神作。臣思来想去,此书实在神奇,凝聚了臣许多年来的心得体会,又融汇了百家之长,这样的绝世旷古之作,臣便想着,若是能推而广之,让天下人都好好看一看,那便再好没有了。”

  天启皇帝倒是听的心动:“这么厉害?”

  哎……

  这就是天启皇帝和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之间的区别。

  比如他吹了一个牛逼。

  天启皇帝会下意识地用疑问句:真的吗,我不信。

  若是崇祯皇帝,就不一样了,他会大喜道:卿家大才,朕得卿家,三年足矣平辽。

  张静一认真地道:“当然是真的,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臣一直想要涉足教育,这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啊,军校就是在这个主旨之下才办起来的。如今……百姓愚昧,不知天下万事之所以然,臣若是不想尽办法,便有愧人臣之道了。”

  天启皇帝听得更为心动起来,忍不住道:“朕料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很好,若是朕的百官,都如你这般,朕也就能放心了,可惜……那些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家伙。”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忍不住露出气恼之色。

  张静一道:“不过臣此来,却还有一件事,便是臣思来想去,觉得这样的旷世神作,只臣一人具名,终究不好,我毕竟是臣子,若只具臣一人之名,这是要将陛下置之何地呢?陛下对臣恩重如山,要不……此书,陛下也具个名吧。”

  天启皇帝一愣,讶异地道:“这样好吗?会不会夺了你的功劳?你自己修一本书也不容易。”

  “好的很。”张静一语气坚定地道:“臣是这样想的,一方面,这样显得陛下圣明,臣在外头,都听人说,陛下不学无术,这当然都是某些人的污蔑之词,所以具了名,如此一来,大家一看,陛下竟还能修书,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天启皇帝听着点头,有道理。

  天启皇帝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跟文盲差不多。

  这可真是冤枉,要知道,天启皇帝可是孙承宗的得意弟子,这孙承宗可是堂堂名列前茅的进士,他教出来的弟子,就算不可能比得上那些进士和举人,可是知识水平,绝不会差的。

  可是有些人,就是添油加醋的传出各种流言,对天启皇帝百般的嘲弄和丑化,天启皇帝早就心中暗恨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这其二:其实臣也有一些私心。臣毕竟只是一个臣子,虽然此书甚好,可凭借臣的影响,此书的影响力,毕竟是有限的。可若是陛下具名,就完全不同了,天下人都会好奇,陛下和臣一起编修的书,到底是什么奇书,终究会有许多人,忍不住想要买一本来读一读的……这书的影响,也就能更加的深远了。”

  天启皇帝听罢,又忍不住点头,其实张静一提出这个要求,就算不为击破那些流言蜚语,天启皇帝也会同意的,毕竟张卿劳苦功高,帮他一个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

  天启皇帝道:“此书,不会有淫邪的内容吧?”

  显然,天启皇帝还是很理智的!

  张静一立即道:“绝对没有,都是正儿八经的学问。”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轻松了,于是道:“既如此,那么朕就恩准啦,你去具名便是。”

  于是张静一道:“那臣……就这样干了?”

  天启皇帝听他这么反复确认,倒是心里又有点不安起来:“真没有淫邪的内容?”

  张静一突然感觉自己被天启皇帝鄙视了,苦着脸道:“臣连亲都没娶,陛下何以这般看臣?”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道:“那就成,去吧,去吧。”

  张静一心里狂喜,连忙行了个礼,道:“臣这便将陛下与臣的旷古神作印刷出来,好教天下人开开眼界。”

  说罢,兴冲冲的去了。

  可这一下子……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兴冲冲的样子……又开始没底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神书问世

  张静一高兴极了,兴冲冲地出了宫。

  他早就等这一天了。

  自己所编的书,可是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有空就琢磨,琢磨之后,将自己的东西记下来,而后再仔细推敲,看着合适不合适,这才修撰出来的。

  关键在于,这部书……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指望不上其他的人。

  正因为如此……

  所以张静一才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这大明的问题,既是缺钱,也有土地的兼并,自然还少不得文恬武嬉。

  可还有呢?

  还有就是儒家对于知识的垄断。

  他们举着圣人的旗号,不只是垄断了学习知识的能力。

  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垄断了知识的话语权,也就是说,掌握了衡量知识的标准。

  而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他们举着圣人的名义,其实采取的是文化上的专制。

  什么是标准呢?

  标准就是,他们说什么书是邪书,什么书便是邪书,他们说什么是正经学问,那么什么就是正经学问。

  而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对他们的任何质疑,都会被他们拉入他们设好的知识层面里,然后他们用丰富的经验,引经据典,把你锤死。

  张静一之所以拉皇帝入伙,理由也很简单,直接将自己要编修的书,制造出巨大的影响力。

  皇帝可是天下最好最闪亮的招牌。

  于是张静一这次进宫的目的达到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新县的新区。

  这里有个印刷的作坊。

  平日里,主要是帮忙印发一些军校的书籍和刊物的。

  当然……印量都不大。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真正能读书写字的人,印刷作坊印刷的内容,他们都不屑于顾。

  而军校需要的毕竟量少。

  所以基本上,这印刷作坊,都是靠新县的衙门养着的,常年处于半开张的状态。

  此时,印刷的雕版早就准备好了,因为印刷的是固定的书,所以不需铜字,铜字印刷的好处在于灵活,可论起便利程度,还是固定的雕版印刷更好。

  张静一这边一声令下,于是乎……大家便忙碌起来。

  匠人们拿着雕版,预备好了油墨,而后一张张白纸预备好。

  片刻之后,这白纸上便有了墨迹,一时之间……整个作坊数十个匠人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次日,第一版书则开始接洽了新县的书铺。

  书铺的东家见新县衙里的人找上门,托他们卖书,哪里敢不答应,自是喜笑颜开地应道:“好说,好说。”

  这刘记书铺的刘东家,是巴不得卖衙里一个好呢。

  只是……等接过了这样书后。

  他,懵了。

  却见这书皮上明晃晃地写着:“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啊?

  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

  刘东家还没见过这样的书,不过再看着下头,还有题跋,写着:天启天子、新县侯张静一修撰。

  一看到这字样,刘东家顿时觉得自己的手一抖,差点就没拿稳。

  皇帝……皇帝……和新县侯编修的……

  接着,他忙翻开第一页,又懵了。

  这还真是一本‘为什么’?

  这第一页便写着:为什么会有闪电?

  闪电……

  刘东家越看越觉得稀奇。

  而里头的答案,更是让他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里头说得玄之又玄,什么云层之中有什么电荷,摩擦之后……滋生了闪电……

  这……怎么看着像山海经?

  接下来……他又继续看下去:为什么水烧开了会沸腾……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呀!

  这刘东家一时无语。

  本来还以为陛下与新县侯写了什么好文章,借此装订成书,或者是想要附庸风雅,摘抄了一些诗文。

  哪里晓得……里头竟都是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噢,还有铜铁会导电之类……

  这电难道不是雷公电母放的吗?

  刘东家心里摇摇头,可一抬头,却还是朝着文吏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亲和地道:“这书,学生代售了,只是卖不卖得出去,就不好说了。”

  “这个无妨。”书吏表示理解。

  如此一来,刘东家就顾不得许多了,管他呢,先放上去再说,自己只是售书的,售什么书不是售呢?

  于是将书搁在了书架上,而后再拿了炭笔,在门前写上:新书上市,天子、新县侯亲撰……

  很快,整个京城就都炸开了锅。

  皇帝写书?

  还有近来风头最盛的新县侯一起?

  于是不少人都去了瞧热闹,各大书铺,居然热热闹闹地围了不少人。

  有人忍痛,花了十几文钱,将书买下。

  紧接着,兴冲冲的去看。

  这一看,整个人就懵了,这写的什么玩意?

  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会吧?不会吧?这竟还是陛下和新县侯所修撰的?

  这不是两个文盲吗?

  说起来,在人看来,还真和文盲没有分别。

  因为里头的用语,几乎都是直白的口语,言辞优美是不存在的……

  就这……

  ……

  弘文书院。

  这弘文书院里,求学者甚多。

  书院的主人姓李,单名一个文字。

  李文学富五车,名气很大,不少读书人争相拜入他的门下学习。

  当然,此时是晚明时期,书院很盛行,尤其是东林书院如日中天之后,这开设书院,收受读书人的事,便盛行开来。

  这里不只是教书育人的结果,也成为了读书人们评议时事的所在。

  这李文在京中颇具盛名,因而不少人慕名而来。

  他每天照例会在卯时,便召读书人们来明伦堂里进行早课。

  不过今日一早,他刚刚坐定。

  却有一个生员站起来道:“先生,学生想要请教,不知先生对陛下和新县侯修撰的书有什么看法?”

  李文一愣。

  却见不少生员已开始窃笑了。

  李文道:“什么书,老夫却是孤陋寡闻了。”

  于是那生员便从袖里取出一部书来。

  其他的生员们便笑的更厉害了。

  李文接过书,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怎么,陛下现在也虚心好学了吗?”

  说着,便低下头,翻开这书皮,只是这一看,脸骤然就绿了。

  而明伦堂里的读书人,显然有不少人已看过了此书的,已是笑作了一团。

  短短一夜之间,这书居然已传遍了京城,一时之间,成了满京城读书人的笑柄。

  李文越看,脸色则越绿,真是心惊胆寒啊!

  而后他整个人激动起来,捶胸跌足地道:“造孽啊造孽啊,为君者不明,为臣者如此奸恶,这写的都是什么,都是什么东西……高居庙堂上的君臣,竟是这般样子。”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先生居然愤怒成了这个样子。

  又是捶着心口,又是嚎啕大哭,这一下子,倒是不好笑了,便都板着脸,有人道:“先生……这想来……只是哗众取宠吧。”

  “你当他们是哗众取宠?”李文勃然大怒道:“你还没看明白吗?这第一篇,什么打雷闪电是什么自然现象……是什么云层……什么电荷……还有什么铜铁导电,你难道没看明白吗?这是想要混淆视听!”

  “这些年来,天灾频频,是什么缘故?分明是老天爷发怒了,老天爷为何发怒?这是《尚书》中所言: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是以,若是天子不仁不义,不施仁义,那么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上天自然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这便是董仲舒所言的天人感应,阴阳相和。”

  顿了顿,李文又道:“所以子曰:为君者当正刑与德,以事上天。现在这说什么雷电乃自然之理,老夫来问问你们,这陛下和新县侯是想干什么?无非是想将这些年来的天灾人祸,统统推卸而已,他们不施仁义,于是降下了天罚,可他们非但不知悔改,竟还写下这样的妖言,来故意惑众。”

  说着,李文泪流满面:“为君者不知反省,反以邪说误人,呜呼,大明亡矣。”

  众人一听,顿时都肃然起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皇帝和那张静一,竟有如此险恶的用心,这第一篇,就故意借此来混淆视听,太卑鄙无耻了。

  “先生……若如此……当如何?”

  李文满脸怒容地道:“这里头,还说到了雷电交加的时候,若是用了铜铁接触,便会引发闪电,呵……真是一派胡言,老夫决计不能让这昏君和奸臣的阴谋得逞,他不是说这样可以引电吗,老夫就引一引看,且要看看,这上天的感应,岂是人力可以干涉的。”

  众人听罢,个个对李文肃然起敬。

  对呀。

  这张静一,口口声声说雷电不是天罚,是什么鬼电荷和摩擦,还有什么云层……人居然还可以引电,这等胡说八道的话,亏得他说的出口。

  只要咱们来引这电,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于是有读书人义愤填膺起来:“先生说的对,先生,学生要随先生同去。”

  接着纷纷有人同仇敌概地附和道:“同去,同去,不能让贼子奸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