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二百章 启禀陛下

  回到了百户所,暂时拘押的囚室早已准备好了。

  那叫李正龙的人,似乎显得还算镇定。

  他被请进了四面不透风的囚之之中,却是淡定地在里头的座椅上坐下,接着一言不发。

  张静一只进来打了个转,打量了他一眼,居然只朝他笑了笑,随即就快步走出了囚室,吩咐道:“加派人手,将这里给我守住,先不急着审,任何人都不得见此人,谁若是敢让他见任何人,便要从你们的尸首上跨过去,知道了吗?”

  七八个校尉立即道:“喏。”

  张静一知道这个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他所做的事,都足够死一百次了。

  再加上这个人见过大风大浪,既然知晓了利害关系,当然是抵死不认。

  若是贸然用刑,在这个时代,一旦伤口感染,说不准人便死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关押一阵子,让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待上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时间,足以让他内心的恐惧加剧。

  别看这家伙现在淡定,面上看不出半点惊恐之色,只怕心里早慌了。

  所以……得和他玩心战。

  只要人能拿到,那么其他事也就不急了。

  邓健还未回来,依旧还带着人在搜检此人的行李。

  除此之外,还要将那清闲楼里这两日和他有交往的人,统统都要问一次话。

  要知道这家伙到了清闲楼后,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甚至是他吃了什么,也要一并调查清楚。

  折腾了这么久,张静一已略显疲惫,不过疲惫的只是身体,精神上却不免带着亢奋。

  对于这个钦犯,张静一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非常想知道,天字第一号的汉奸,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

  可张静一并不知道,他捅了一个大篓子。

  此时,宫里已像菜市口一般。

  天启皇帝本是在西苑,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太妃派了宦官来哭诉道:“陛下,吴太妃郁郁寡欢,说是想去侍奉先帝……”

  这吴太妃,不过是天启皇帝他爹的寻常妃子,和东李、西李当然不可比,可天启皇帝对于这些太妃们,都甚是敬重,便忍不住关心起来:“这是什么缘故?”

  宦官道:“吴太妃说……他的兄弟……在外头过的不好,和人做一些小买卖,结果却给锦衣卫查抄了。”

  天启皇帝是最护短的,听罢,便立马大怒道:“是谁这般不晓得好歹?让魏伴伴来。”

  另一边,却又有人道:“陛下,诚意伯求见。”

  这诚意伯,乃大明开国功臣刘基的子孙,家族一直延续至今。

  于是天启皇帝道:“召他进来。”

  片刻之后,便见一人鼻青脸肿的进了来,见了天启皇帝纳头便拜,哭着道:“陛下,陛下……没有王法了啊。”

  天启皇帝低头看他,这脸上分明有清淤,不禁诧异道:“卿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诚意伯刘孔昭便哭哭啼啼地道:“没有王法了,锦衣卫随意打人,良善百姓,就这般的被人欺凌,臣有一个朋友,今日在那京中的清闲楼里喝茶,谁晓得这时候一群锦衣校尉冲了进来,喊打喊杀,陛下,人都快打死啦。”

  天启皇帝越发疑窦:“那你的伤是哪里来的?”

  李孔昭道:“摔的,陛下,臣那朋友……好端端的,也没有滋事,那清闲楼也是本份做买卖的人家,谁晓得……竟是说打就打……”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头痛,便略带烦躁地问:“清闲楼又是什么?”

  “乃清雅之所在,主要是给人喝茶,偶与佳人吟诗作对的地方。”

  天启皇帝便道:“是哪个锦衣卫?”

  “清平坊百户所!”

  天启皇帝顿时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可像那吴太妃和刘孔昭这样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宦官来回的狂奔急奏,这个要求见,那个要求见。

  ……

  顺贞殿。

  这里乃是内廷的小殿,一般为寻常妃子的住所,张素华张妃自带着小皇子入宫后,便一直居住于此。

  这里靠近坤宁宫,张皇后的意思是,偶尔她也想照看孩子,所以希望离得近一些,以便走动。

  原本按照规矩,这皇子都是由其他人来抚养的,不过天启皇帝觉得不是生母抚养,终究让人不放心,便将长生安置在此。

  此时,张妃哄着长生睡了。

  却有宦官来探头探脑,张妃便款款走出长生所住的小殿,那宦官便行礼,低声道:“见过张娘娘。”

  “有什么事吗?”张妃自进了宫,倒是和绝大多数人相处得还算不错,不怎么拿架子,何况他是当今皇子的生母,地位自然不同,更不必说,她在外头……还是有较为强势的娘家依仗的。

  宦官低声道:“奴婢在西苑那儿,听说……好像张百户惹祸啦。”

  “惹祸,惹了什么祸?”张妃虽表面上不露声色,可眉宇之间,却不禁多了几分隐忧。

  宦官道:“听说是得罪了许多人,不止动手打人,还将吴太妃娘家人做的买卖……给查禁了……还抓了人。”

  “知道了,有劳你了。”张妃点点头。

  说罢,她回到了小殿,走了几步,想了一会儿,便忙将一个宫娥叫了来,低声说着什么。

  ……

  受害者已越来越多。

  直到了兵部侍郎王雄请见。

  这王雄心急火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进到勤政殿,便看到许多人都在,这些都是苦主,随即便拜下:“陛下……出大事啦。”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今日已经接到了七八份大事,你说说你的大事吧。”

  王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道:“张静一胆大包天,今日没有驾贴,便拿了一个叫李正龙的人。”

  锦衣卫拿人,理论上是需要驾贴的,这是合法的程序。

  不过厂卫很猖狂,尤其是对一些寻常的人,自然是懒得走这一道程序。

  天启皇帝又听是张静一,不禁苦笑着看了一眼一旁的众苦主,这苦主里有挨了揍,不,是他们朋友挨揍了的。还有店铺被查封的,还有据说自己是看不过眼的。

  现在连兵部侍郎王雄也来了。

  这张静一怎的这般兴师动众,有点不太注意影响了。

  天启皇帝道:“噢,然后呢?”

  一听陛下轻描淡写的样子,王雄便道:“这个叫李正龙的人……可是大善人哪,这些年,朝廷屡屡调拨钱粮驰援辽东,有时兵部出了什么问题,都是他想办法纾困,所需的骡马,都是他主动供应的。如若不然,运输钱粮,哪里有这样的轻易?不只如此,这李正龙当初在辽东军中,也曾为朝廷立过功劳,他还击杀过建奴人,这是义民!”

  “本来兵部奉旨,要对有功和资助辽东进剿的义民授予官职,兵部这边,认为这李正龙乃是最合适的人选,前些日子,还将他的名字报到了内阁里,定的是游击将军,可谁曾想……他好端端的,竟被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的给拿了。若是锦衣卫有驾贴,臣也不好说什么。若是这李正龙触犯了国法,臣也无话可说,可此等义民功臣,说拿便拿,只怕要教辽民们寒心。”

  王雄怒极了。

  平日里显然是没少得李正龙的好处,现在李正龙被拿,他是饭都吃不下了,想尽了办法来为李正龙开脱。

  天启皇帝素来对于这些资助辽东兵马的义民都很有好感,而且还听说这个叫李正龙的还杀过建奴人,倒是一下子认真起来,于是关切地道:“清平坊百户所那边怎么说?”

  王雄道:“什么都没说,兵部派人去交涉,他们理也不理,陛下一直以来,都奉行以辽民守辽土之策,现在这样的义民立功不受赏倒也罢了,竟还被锦衣卫缉拿,生死未知。何况……这锦衣卫一旦用刑,他屈打成招,还不是什么罪想怎么安插便是怎么安插?臣以为,倘若如此,这朝廷在辽民心中,人心只怕要丧尽了。”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不过他觉得张静一应该不会胡来的,想了想道:“朕命他查通建奴的奸人,或许是和此事有关。”

  王雄一听,霎时慌了。

  私通建奴,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主要问题在于,李正龙这个人,和兵部很多人的关系都非常好,若是他私通了建奴,那么兵部上下,多少人要掉脑袋?

  这事儿已经不是私通不私通建奴的问题了,管他是真是假,也决不能让这李正龙认了。

  王雄便泪下,哽咽着道:“陛下……没凭没据,怎可这样疑人呢?谁知这是不是栽赃陷害?人进了锦衣卫,拷打之下,还不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只是……这样的良善义民,尚且落到这般的地步,朝廷还如何奉行辽民守辽土,那辽东的百姓们,又怎么看待陛下?臣……愿为李正龙作保,只是恳请陛下,切切不可让锦衣卫构陷了忠良,如若不然……辽东就没法守了啊。”

  第二百零一章 御审

  大明为辽东的问题,曾有过巨大的争论。

  其中以袁崇焕,甚至是孙承宗为首的一群大臣,认为要守辽东,该以辽人来守辽土。

  而以熊廷弼为首的人,则认为辽人在辽东牵涉到的利益太多,所以辽人并不可靠,应当去除辽人的影响。

  当然,这里面的辽人,指的并不是辽东的百姓,而是辽东的士绅。

  说穿了,袁崇焕和孙承宗的意思是拉拢士绅,授予他们官职,充分给予信任,以此来遏制建奴。

  熊廷弼则完全不一样,因为随着建奴人不断的侵城掠地,也开始招抚辽人士绅,这让不少辽人首鼠两端,毕竟让他们坚决反建奴,可自家的地还被建奴人占着呢,一旦建奴人开始招抚,他们的反抗意志就不坚决了。

  当然,这一切随着熊廷弼的获罪,最终朝廷一锤定音,还是决心奉行辽人守辽土的策略。

  大量的辽人士绅,被敕封了各种的官职,允许他们招募乡勇,甚至给与各种钱粮的资助,辽东巡抚衙门里,也充斥着各种的士绅出身的人,为其出谋划策,制定战略。

  兵部制定的许多战略里,都将辽人看得很重,所以王雄所奏,不是没有道理,朝廷付出这么多,你却将这样的义民直接拿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那么……辽人守辽土的国策还要不要了?

  天启皇帝若是不审慎对待,信不信那些辽人统统都去归附建奴?

  这李正龙的履历,显然是十分完美的,王雄敢这样为他作保,也是有底气的。

  “陛下啊,要立即释放李正龙,而后……让张静一赔偿损失。”

  “裁掉他的百户之职,他不是爱做县令吗?就让他好好做他的县令。”

  这一时间,诚意伯等人也开始闹起来。

  天启皇帝有些气恼了,便道:“好啦,多大的事,你们非要喊打喊杀。”

  诚意伯李孔昭一听这句话,要背过气去,道:“陛下,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臣的朋友……被打成了那样,什么叫多大的事?”

  天启皇帝看着鼻青脸肿的李孔昭,一时无语。

  却在此时,有宦官进来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不耐烦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长生殿下……他……他……”

  “什么?”还不等这宦官说下去,天启皇帝已吓得脸色惨然,豁然而起道:“他怎么啦?”

  “长生殿下今日吃乳不香,睡觉也总惊厥……”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惊慌失措地道:“御医呢,御医去看过没有?”

  “倒是去请了,不过还没有定论,只不过……只不过张妃娘娘她……”

  天启皇帝焦急地道:“她说什么?”

  “张妃娘娘说,可能是长生殿下自入了宫,便没有见过舅舅了,心里甚是想念,所以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皇帝:“……”

  作为育儿专家的天启皇帝而言,他怀疑张妃在骗自己,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屁,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晓得哪门子的舅舅。

  不过……

  这番话显然起了极大的效果。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挥挥手道:“你下去。”

  于是,他镇定自若地看着这些个哭哭啼啼的臣子:“朕知道怎么回事了,臣子之间要和睦,不要总是喊打喊杀,误打了人,误封了铺子,退一万步,就算是误拿了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想做什么?想要朕诛了张静一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王雄和李孔昭觉得陛下的话……有点强词夺理。

  而天启皇帝则是看向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怎么看待?”

  魏忠贤其实已知道自己的儿子挨打了,心里早就慌了神。

  他还指着魏良卿给老魏家传宗接代呢,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听到天启皇帝问起,才啊了一声,却是木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便没好气地道:“朕问你怎么看待?”

  方才的话,魏忠贤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这时问他怎么看待?

  他定了定神,于是很小心翼翼地道:“那么陛下怎么看呢?”

  “朕在问你。”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

  魏忠贤道:“奴婢以为……这个……这个……凡事,当从长计议,古人有云……”

  天启皇帝便打断他:“罢了,你不必说了,朕就问你们,李正龙到底是不是细作?”

  王雄连忙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是也不是。”

  “这又是什么话?”

  王雄道:“臣说他是,是因为只要人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还不是锦衣卫说什么便是什么?臣说不是,是因为臣素知此人,此人忠肝义胆,心向朝廷,每每提及到建奴人的时候,无不是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若这样的人都是细作,那我大明便没有忠臣啦。请陛下立即释放李正龙,至于那张百户,他立功心切,臣也可以理解,可是如此构陷忠良,又当怎么处置呢?”

  天启皇帝见王雄说的这么认真,现在太妃那边,诚意伯这边,还有兵部这边都不依不饶,他倒是不知该怎么安抚了!

  人……肯定不能轻易放了的,毕竟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且说不准还真可能是细作呢?

  就在此时,魏忠贤道:“陛下,何不去百户所看看?”

  天启皇帝:“……”

  魏忠贤是真的急了,他得想办法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才能安心!

  张静一那狗东西缺了大德啊,有什么事,冲着咱来啊,咱还不能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蚱一样碾死你?糊弄咱的儿子,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此言一出,王雄也连忙道:“对对对,亲自去,臣怕锦衣卫屈打成招,到时……”

  以往都是天启皇帝要出去,大家非要拦着。

  今日个个怂恿着他出去,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天启皇帝只好勉为其难地道:“也好,不过现在长生身体不好,朕……”

  “陛下,长生殿下知道陛下是去见他的舅舅,殿下保准就安心了。”魏忠贤道。

  天启皇帝只好道:“是吗?好吧。”

  而此时,魏忠贤心里终于吁了口气,总算可以立即去见见自己的儿子了。

  王雄也松了口气,只要陛下去了,张静一就没办法动刑,不动刑,看他百户所怎么办。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正龙乃是细作,可现在大家和李正龙牵涉得这么深,能袖手旁观吗?就说他吧,他的一个小妾,还是这李正龙送的呢!李正龙当真成了叛逆,他只怕也要跟着去陪葬。

  真是细作也不怕,只要不动刑,而李正龙又是个聪明人,晓得外头自然有人会极力保他的,只要咬死了不说,就不能拿这李正龙怎样!而他张静一,到时候怕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是非黑白,王雄心里觉得,也只有那些无知百姓,才去分什么忠奸了,似他王雄这样的人上人,只要自己还是兵部侍郎,无论什么人,在他的面前不都是好人吗?哪一个不是笑脸相迎,处处恭恭敬敬,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

  顺贞殿。

  此时,一个宦官正匆匆地进了这里的寝殿,接着便听到了长生殿下的哭声。

  他一进去,便见张妃正抱着孩子,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口里低声道着:“不哭,不哭,长生不哭,舅舅明日就来,舅舅明日给你看猴戏。”

  见了宦官进来,张妃道:“怎么,禀告陛下了吗?”

  “已经禀告过了。”

  张妃点点头,也没有问陛下后续是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好啦,那有劳你啦。”

  这宦官噗通就跪下:“奴婢伺候娘娘,哪里敢称劳呢?这是应尽的事。”

  张妃便抿嘴笑着道:“话虽如此,可侍奉是公,你跑这一趟腿,却是私情,我初在这宫中,手里也没什么东西赏赐你,不过……我三哥前些日子,怕我在宫中过的不好,送了一些金叶子来,梅儿,你去取片叶子来。”

  一旁的女官听罢,点头款款去了。

  这宦官受宠若惊地道:“清平伯好气魄。”

  张妃只笑了笑,便继续逗弄长生。

  长生则是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张口又想哭,不过张妃轻轻拍他背,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便打了个哈欠,襁褓中的他,脑袋又往张妃怀里钻,眼帘挣扎了几下,便又起了鼾声。

  ……

  天启皇帝一行人,匆匆赶至清平坊。

  对这里,天启皇帝历来是熟悉的,此处是新县的中心,已经很有模样了。

  不过听说……可能新县县衙要搬迁,却不知是真是假。

  新县的事,天启皇帝一般是不去多干涉的,由着张静一的性子便是。

  天启皇帝这点钱倒是比历史上的崇祯要强得多,他能分辨出谁是吹嘘,可一旦他决定任用谁的时候,就绝不会多疑。

  此时,新县的外头没什么人,天启皇帝是微服出来的,没带多少人,自然也不准人先去通报。

  轿子轻轻停下后,天启皇帝下了轿,便径直进去。

  第二百零二章 水落石出

  见天启皇帝这般不客气,此时同样心急的魏忠贤,也是跑的飞快,几乎是小跑进去的。

  那跟随而来的王雄和刘孔昭二人,自也是疾步跟了去。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百户所一定是忙碌开了,少不得趁此机会,赶紧拷打人犯,逼迫李正龙认罪。

  可哪里想到,这县衙加百户所的官衙里头,居然毫无紧张气氛,甚至很是清闲。

  此时是正午时分。

  张静一在官衙的左侧开辟出了一个广场。

  专门用来让人踢蹴鞠和打捶丸的。

  当然,县衙里文吏多,大家更喜欢打捶丸,这捶丸倒是颇有些像后世的高尔夫球,拿着球棒,将石球打进洞里便算赢了。

  此时,几个吃过饭的文吏,正打着捶丸,而这球场外围,则是围了一圈人。

  大家或站或蹲,人手拿着一个铁盆子,吃着从食堂里打来的饭菜。

  众人一面看球,一面吃,偶尔也会聊一些公务上的事或是趣闻。

  当然,若是有人进了球,就不免赢来哄堂叫好。

  这风气是张静一带来的,他吃饭的时候,就不喜欢在饭桌上,非要拿个盆大的铁碗夹了饭菜,便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去。

  于是大家也有样学样,倒也变成了新县的一景。

  风气是很奇怪的东西,县衙这里的人都如此,以至于不少外头的商贾,似乎也觉得这样吃体面了,甚至新县里还专门出了类似的蹲宴,一群人蹲着,围坐一起,吃着美味佳肴,大气,有格局。

  “张静一!”天启皇帝一阵子就看到了张静一。

  见这家伙居然蹲在人堆之中,令天启皇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在这县衙里,是没有人敢叫张静一全名的,一个都没有。

  于是,听到这道声音后,张静一猛地身躯一震,立即放下了自己手上的铁碗,匆匆便跑了来。

  他跑的不快,但是显得很卖力,你可以偷懒,但是样子却还要做的。

  于是张静一就好像已断了气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接着低声道:“陛下……您……”

  天启皇帝还未开口。

  一旁的魏忠贤却是急匆匆地怒道:“咱的儿子呢?”

  张静一很淡定,魏九千岁关心自己的儿子,嗯,这很合理!

  他心平气和地道:“在那里。”

  顺着张静一的手指着的方向。

  魏忠贤顿时看到了魏良卿,魏良卿此时也正蹲在球场的一边,想来是饿了,正弓着身,一面看球,一面扒拉着饭菜。

  张静一叫他一声,他回头,于是一张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便出现在魏忠贤的眼前。

  魏忠贤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居然还吃得下饭?

  这一下子,魏忠贤暴怒了!

  好你个张静一,你真是胆大包天了,真以为我魏忠贤是吃素的?

  只是碍于天启皇帝就在面前,魏忠贤也只好先极力地隐忍着怒火,此时只怕正算计着,接下来该怎么整人了。

  跟着来的王雄却是厉声道:“张静一,义民李正龙,现在何处?”

  “什么意民?”张静一诧异道。

  王雄冷然道:“仁义之义,万民之民。”

  “哦。”张静一道:“你是说那细作?”

  王雄冷笑:“张百户说他是细作,那便是细作吗?”

  张静一道:“虽然还未查实,不过快了。”

  王雄此时不禁有点急了,他怕李正龙被屈打成招,于是焦急地道:“只怕是快给张百户打死了才对吧。”

  张静一道:“我何时打过他,说话要讲证据,还有,你和那细作李正龙什么关系?”

  王雄不禁有些愤怒,在他看来,这张静一要将李正龙置之死地,其实就是要将他王雄置之死地啊!

  于是王雄勃然大怒道:“我和他清清白白,不过是看不过去你胡作非为。”

  天启皇帝皱眉,此时怒喝道:“好了,都不要吵闹了,张卿,朕问你,人在哪里?”

  张静一如实道:“就在后头的囚室。”

  天启皇帝道:“审过了吗?”

  “在审。”

  天启皇帝便道:“走,去看看。”

  他说罢,张静一当然只能乖乖的领路。

  众人到了后衙的廨舍,再穿过一道月洞,便到了一处本该荒废的角落里。

  这儿已开辟了出来,专门建了一排砖头房子,改建成了囚室。

  张静一等人就快到囚室边了,那王雄却是有些急,正想高喊什么。

  张静一却是突然森然地看着他道:“在这里若是敢与贼私通,便是死罪,我奉劝你说话仔细一些的好。”

  “你……”王雄好歹也是三品的侍郎,此时不禁怒从心起,这可是关系着自己性命的事。

  于是他气咻咻地道:“你要屈打成招……”

  “我不会打他。”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在审问,到了这里,无论是谁,都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如若不然,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陛下除外。”

  王雄便冷笑道:“很好,那么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审问,这李正龙,又怎么成了细作的!”

  “都随我来。”

  这砖房是一排的。

  囚室的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当然,里头却并不相通,不过却留了几个小孔,是用来观察囚室的。

  而隔壁囚室的声音,也可清晰地传递到这里。

  王雄一进这房子,下意识的立即靠近那小孔看去,顿时……他松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李正龙果然坐在隔壁,依旧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显然……并没有用刑。

  这就好办了,只要不用刑,便什么都问不出,陛下在这里,自会给他和李正龙做主的,毕竟李正龙关系到的,乃是辽人守辽土的大策。

  张静一此时低声道:“陛下请坐。”

  说着,亲自搬了椅子来,又安排人斟茶。

  天启皇帝坐下,魏忠贤站在一旁,则显得有些寝食难安。

  他此时只想赶紧抽空和自己的儿子说说话,伤的太严重了,这事儿……肯定张静一脱不了关系,他这儿子老实,十之八九,这个家伙是拿他的儿子去钓鱼了。

  狗东西!

  而此时……

  已有人在隔壁审问了。

  便听隔壁一个校尉道:“还不肯说吗?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与建奴人什么关系?”

  回应这校尉的,乃是沉默。

  王雄则面带得意之色,他现在要关心的,是秋后算账的问题。

  天启皇帝也听着连连皱眉,却不知道张静一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于是,那校尉拍案,啪嗒一声,拍桌的声音便传到这里来。

  只听那校尉冷声道:“你若是再不说,便要不客气啦,你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进来了这里,你还想装傻充愣吗?”

  此时,却听一个随和的声音道:“我叫李正龙,并不知道为何诸位官爷为何要将我抓来这里!学生历来行事,中规中矩,从不敢触犯律令。至于官爷说学生私通建奴,这就更加是无稽之谈了,去年的时候,建奴人攻宁远,袁巡抚招义民,学生招募了族中七十多口人,随大军与建奴人死战,获首级两颗,族中死者十余人,血洒歧风岭,甚是悲壮。为此,袁巡抚下文褒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怎么到了这里,你们却说学生通贼呢?我与建奴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想不到建奴人没有杀死学生,自己竟落在了厂卫的手里,不曾想会沦落至此,被人如此构陷。”

  他语气很平静。

  可这一番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让听到的人,都不禁动容。

  隔壁的天启皇帝果然动容了,他显然也感觉到,可能这一次当真抓错人了,而此人若当真是义民!

  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那些辽民们,以后谁还跟朝廷同心同德?

  王雄则坐在那,面带微笑,眼中略带几分得意之色,他现在只想看张静一如何收场。

  那校尉似乎一下子没了底气,竟也不知怎么问下去。

  倒是张静一低声道:“陛下……待会儿,臣去看看,一定能水落石出。”

  天启皇帝本想说罢了,将人放了吧,不要闹出什么笑话。

  可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点点头:“朕要的……是真相。”

  张静一点了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随即让卫兵打开了囚室门。

  囚室里只有一桌两椅,李正龙被绑在一个椅上,桌子这儿,一个文吏正在记录着口供。

  而另一边审讯的校尉,一见到张静一进来,顿时道:“见过……”

  张静一摆摆手,随即将手背着,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笑着看李正龙道:“这样说来,李先生竟还成了义民。”

  李正龙虽显狼狈,却带着轻描淡写的样子,带着读书人的矜持,语调平和地道:“不敢,我乃辽民,守土有责,这是该当做的事。”

  张静一突然冷笑:“武长春,你不要做戏了。”

  武长春……

  武长春是谁?

  隔壁的天启皇帝等人脸色不禁一变。

  而李正龙的脸色,却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极力地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可藏在袖里的事,却忍不住哆嗦。

  第二百零三章 真相

  在说到武长春三个字的时候。

  张静一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李正龙’。

  他缓步在这囚室中走着,脚下的靴子很有节奏地传出敲击地面的声音。

  武长春忙是将眼睛别到一边去,不肯和张静一对视。

  张静一笑了笑道:“武长春……还要演下去吗?”

  ‘李正龙’很认真地道:“谁是武长春,学生并不知道官爷此言是什么意思,还请官爷赐教。”

  “不见棺材不掉泪!”张静一冷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拿你,吃饱了闲着的?或许这个时候,你一定还在想着,那些平日里被你收买的人,会想方设法的搭救你出来吧,说的也是,他们和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那些狗东西……虽然未必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可是平日里没有少收你的好处,若你是建奴的细作,他们怕也要人头落地,性命不保,所以……你一定料定,他们会比你还要急,一定会设法营救你,便是舍得一身剐,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在此气定神闲,是吗?”

  ‘李正龙’:“……”

  隔壁……

  王雄听得咬牙切齿,他一开始被武长春三字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一听到张静一张嘴便是一句狗东西,他便明白,这是在拐着弯骂他。

  天启皇帝此时已开始凝神细听起来,这一刻,他极想知道真相。

  魏忠贤则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儿子,今日状态有点差,居然没心思顾着陛下。

  ‘李正龙’这时道:“这一切都是官爷的猜测而已,我听闻厂卫只要捕风捉影,就可以拿人。终究学生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厂卫要打便可打,要杀便可杀,自然一切由着你们,只是……学生李正龙,为何官爷定要诬赖我为武长春,却又污蔑我为细作呢?”

  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因为我不但知道你叫武长春,还知道……你有一个岳父,叫李永芳!”

  李永芳……

  又是一个讯息。

  这一下子的……‘李正龙’的脸色大变。

  他虽一直极力抵赖,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底细被抛了出来,一股恐惧,却禁不住的朝他袭来。

  张静一则死死地盯着他,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李正龙’几乎是瘫坐在了椅上,此时……纵然他有再高的心理素质,也禁不住土崩瓦解。

  如此极机密的事,除非对方完全掌握了他的身份和行踪,不然……就绝不可能会知道。

  而一旦被侦知……那么就意味着……一切都已曝露在了阳光之下了。

  ……

  隔壁的房里。

  这房中的所有人,内心的震撼,却绝不在那‘李正龙’之下。

  李永芳……

  此人居然是李永芳的女婿?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此时他的脸色已是阴沉一片,牙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已经攥紧,紧接着,整个人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便连一旁的魏忠贤,听到这三个字,也已全然没有了任何顾虑儿子的心思了。

  是李永芳……竟是李永芳……

  魏忠贤激动得身躯颤栗,而后,迅速地和天启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永芳……乃是万历和天启朝最痛恨的一个汉人。

  若说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想让谁去死,那么无疑就一定会是这个李永芳。

  因为……李永芳无疑……制造出了建奴这个怪物,以至于整个大明……在长达十数年来,一直都在持续的流血,数不清的人背井离乡,而大明也开始摊加辽饷,无数的文臣武将,为了一个辽东问题……而夜不能寐。

  想当初的时候,建奴人起兵反明,那时候的建奴人,实力还十分的弱小,而李永芳乃是抚顺的游击将军,却投降了努尔哈赤。

  在得知建奴人反叛之后,朝廷立即发动了十二万大军,分四路进剿,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萨尔浒之战。

  当时努尔哈赤见明军势大,军力鼎盛,心中惶恐,打算向北撤退,藏匿起来,躲避明军的锋芒。

  可就在这个时候,是那李永芳站了出来,告诉努尔哈赤,说这四路大军的将军们各有矛盾,然后又告知哪一路军马兵强马壮,哪一路兵马较弱,同时分析各路将军们的带兵特点,最后劝说努尔哈赤,管他几路来,我们只往一处去。

  努尔哈赤听从了李永芳的建议,果然大获全胜,大明的十数万大军……一败涂地,万历皇帝的家底,也顿时被打空。

  此后,李永芳四处策反明军,又随建奴人攻城略地,辽东千里之地,最终落入了建奴人的手里。

  而李永芳因此,也获得了努尔哈赤的欣赏,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心腹,不但敕封他为总兵官,而且还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他。

  因此,李永芳成为了建奴人的额驸,每一次作战都尽心尽力,建奴人出征,他便带着他的汉军作为先导,可谓是不辞劳苦。

  不只如此,李永芳最擅长的,便是对明军的上层进行策反,他本就是明将,所以对于辽东诸将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以说……大明今日有建奴之患,至少有一小半,都和这个李永芳有着莫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在晚年的时候,身体很不好,一直都在哀叹,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拿下李永芳,毕竟建奴人是敌人,败了也就败了,可李永芳这等破坏力极大的汉奸,不能亲自将其千刀万剐,却是平生最大的遗憾。

  天启皇帝也是如此,他登基之后,一直关心军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明能够平定建奴之乱!而这李永芳,便是天启皇帝最痛恨之人,没有之一。

  没想到……

  在这里……居然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

  这……是真的吗?

  天启皇帝显得不可置信,若当真是李永芳的女婿,那么此人,就一定是李永芳心腹的心腹……

  能拿住此人……也足以告慰万历皇帝在天之灵了。

  天启皇帝的手狠狠地拍在了椅柄上,努力使自己不要激动得发出声响。

  魏忠贤眼里更是放出精光。

  可此时,兵部侍郎王雄察觉到一丝丝的不对劲了,他努力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李正龙’看着就像好人,哪里……哪里有半分像细作……

  ……

  而此时的囚室里,则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张静一依旧死死地盯着‘李正龙’。

  ‘李正龙’避开了张静一的目光。

  他想了很久……

  而后扯着唇角,努力地露出微笑道:“官爷也太会开玩笑了吧。”

  张静一却也显得气定神闲,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越显得激动,反而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对付‘李正龙’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只有这样,才能一次次的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张静一平静地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事到如今,你已是死到临头了,何必还想矢口否认呢?你的事,我都知道,甚至包括了你在京城里……其实一直都与一个叫张凤儿的女子有染,你这些日子,潜伏于竹斜街,还有……去年的时候,你人就在宁远城,为你的岳父李永芳进行策反。”

  “此番你来京城,便是假借李正龙的身份,想要疏通关系,给自己讨要一个武官的职位,而后再拿着这职位,前去宁远城里,好和你的岳父里应外合,夺取宁远。”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我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吧,所以此番你在京城四处活动和打点,应该花费了不少的银子,是吗?”

  ‘李正龙’低着头,一言不发了。

  张静一冷笑道:“你说与不说,也藏不住了,你不说,是死,而且我敢保证,锦衣卫会一寸一寸的敲碎你的骨头,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厂卫的手段,我现在还没有动用,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必动用刑具的,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谈。我深信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乖乖认罪伏法,想办法戴罪立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就不是我张静一坐在这里,和你好好的说话了。”

  ‘李正龙’依旧低垂着头,他的身躯却是开始颤抖起来。

  事到如今,他已清楚,自己的一切都已被掌握了。

  或许……从他进入京城开始,其实他就已经被盯梢了。

  这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本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谁晓得竟成了别人戏耍的玩物。

  张静一随即站了起来,口里淡然地道:“你既然不肯说,那便算了,我只告诉你,这里只有我会和你好好的谈,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再不会来了。”

  说罢,张静一举步,便准备要走。

  “且慢!”猛地,‘李正龙’抬头,道:“不错,李永芳乃是我的岳父,我叫武长春,乃……忝为大金三等副将!”

  第二百零四章 滔天大案

  武长春的声音落下。

  隔壁的房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顿时有了不同的反应。

  那兵部侍郎王雄骤然之间,人已瘫下了。

  当真是……建奴的细作。

  而且级别之高,难以想象。

  在建奴人那里,虽然收买了大量的汉人。

  可实际上……授予的官职并不高,此时的汉八旗还没有建立,所以对于这些归降的人,依旧还是沿用大明的官制。

  譬如那名声极大的汉奸李永芳,虽然成为了所谓的‘额驸’,也就是驸马,依旧做了总兵官,理论上,和毛文龙的官职相当。

  而这个武长春,则为三等副将,这三等副将的级别很高,在建奴那里,秩从二品,位次于总兵官。

  当然……这一切只属于汉奸们的编制,建奴人自己,则有自己的一套八旗体系。

  现在……建奴的一个副将,如此重要的角色,即便丢在大明,那也是有名有姓之人……却和自己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兵部侍郎王雄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猛然意识到,完蛋了。

  想到平日里,武长春对他的各种收买,不惜花费重金,王雄其实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建奴细作打交道,像他这样的兵部侍郎,早就习惯了那些想要求官的人想尽办法讨好他。

  可求官本身就是买卖,花多少钱办多大的事,若是花费太多,所求的官职却远远抵不上花费,一般人自然也就不愿削尖了脑袋来钻营了。

  之所以王雄和武长春相交莫逆,就在于,武长春所求的官职虽然不大,可愿意花费的价钱却是天文数字。

  这钱还是小事,主要还在于心思上。

  得知他身体不好,有夜咳的习惯,往往夜里需要起来咳痰,便立即送上夜里搬弄痰盂的美婢,又四处为他求医问药。

  这不是一般求官之人可以干得出来的。

  可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人家求官是半真半假,拉他下水,却是真的。

  这武长春自己承认,就是他王雄的死期了。

  此时,王雄艰难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

  却发现,一直在天启皇帝跟前的魏忠贤,已经横在了他与天启皇帝之间。

  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之人,事情已经败露,王雄必死无疑,他就在御前,倘若一旦有什么想不开的,作为细作的同党,弄出刺驾之类的事来,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魏忠贤显得格外的激动和紧张,只死死地盯着王雄,防备王雄的一举一动。

  王雄真是欲哭无泪,百口莫辩,他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冤枉,九千岁难道不信我吗?

  我只是贪,可绝不敢反啊。

  ……

  而此时的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诚意伯刘孔昭立即开始和兵部侍郎王雄保持了距离,表面上不露声色,身子却慢慢地挪腾着,离远了一点,再一点。

  开玩笑……我只是朋友嫖妓被打而已,和你这等细作的同党,可不一样的。

  王雄似已惊觉这等气氛,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连忙噗通一下跪地,而后……哭丧着脸道:“冤枉啊……”

  显然,天启皇帝现在是没心思顾着他的。

  这是一条大鱼啊,这个人……作为李永芳的女婿,且又为建奴的三等副将,负责的乃是策反大明上层军将的职责,拿住了这么一条大鱼,若是万历先帝泉下有知,不知有多欣慰啊。

  天启皇帝激动得竟有些哽咽,他对周遭的情况全然没心思去顾虑,而是竖着耳朵,继续静听。

  ……

  而在这囚室里,张静一已重新落座,他正凝视着武长春。

  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论。

  武长春这种人……是绝对怕死的。

  若是不怕死,岂会做汉奸?

  现在既已乖乖的开了口,那么接下来的沟通,便顺畅了。

  “武副将?”张静一轻轻地道。

  “不敢,此乃伪职。”武长春态度已经大变,他诚惶诚恐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点点头,命书吏去斟茶来,又对人道:“将他松绑。”

  一旁的校尉便立马给武长春解了绳索。

  武长春活络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便立即正襟危坐。

  张静一知道这种事,就是要不断地给人希望的!

  就好像一头驴,你得在前头随时放着一根萝卜,若是将人置于绝境,直接告诉对方,你肯定要死,那么许多事,就未必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张静一便问道:“你此次进京,是为了什么?”

  “是得了岳父李永芳的密令入关,在京城与兵部联络,谋个一官半职,再以李正龙的身份,回到宁远上任。”

  这一点,和张静一方才所言的没有什么出入。

  “来京城多久了。”

  “半年。”

  “半年时间里,都和什么人打交道。”

  “有不少。”

  张静一笑了笑道:“写下来。”

  “好。”

  武长春很温顺,书吏给他搬了桌子过去,也给他预备了文房四宝,他迅速地写下了一串名字。

  随即,这墨迹未干的名册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一看,最头上赫然写着的,便是兵部侍郎王雄的名字。

  如此一来,王雄设法营救他,就可以相互印证了。

  武长春的名册……是真的。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这排在第一的,便是我大明的兵部侍郎?”

  ……

  此言一出。

  隔壁的王雄本还想说冤枉。

  可到了这里……他已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发懵。

  这下真的完了。

  这真真是人赃并获。

  武长春那个畜生啊……

  ……

  武长春看着对自己似笑非笑的张静一,则是诚惶诚恐地道:“此人愚蠢如猪,贪婪似豺狼,只需给他一丁半点的好处,他便乖乖就范了。”

  “你胆子不小啊,敢骂我大明的兵部侍郎是猪?”张静一不禁笑了笑,调侃起来。

  隔壁的王雄:“……”

  武长春道:“不敢,只是此人……确实愚蠢。”

  张静一话锋一转,又道:“京营的指挥,还有关防的游击将军,居然也被你收买了?”

  武长春道:“都是先进行试探,多送财货,等他们收下了,便在一条船上,到时再曝露自己的目的,对方想不就范也不成了,毕竟有太多把柄落在我的手里。”

  张静一便道:“这样说来,那建奴人能轻易入关,便是因为有这些人策应?”

  武长春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

  张静一道:“宁远和锦州呢,在那里,你们策反了多少人?”

  “谈不上策反,主要是联络。”武长春道。

  张静一皱眉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辽东那里的军将,大多都是辽人,其实一直以来,与我的岳父一样,身家性命都在辽东。现在辽东战事开启,这辽东眼看着大明要守不住了,自然会有不少人希望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他们虽为明将,却也不敢得罪建奴人太深,生恐将来,一旦辽东形势逆转,便再无后路可走。”

  张静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辽东的局面到这样的地步,只怕和这样的心思,也分不开吧。”

  武长春道:“人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何况……是那些阖族都在辽东的人,家里数十数百口人,难道也不顾吗?”

  张静一没有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道:“这些人的名字,也要写下。”

  “是。”武长春道:“我所知的,有四十人之多,上至副总兵、副将、参将,下至游击和千户……都要写吗?”

  张静一点头:“所有你知道的事,都要写出来,不只是这些人。包括了建奴人的底细……还有……你的那位岳父……”

  张静一别有深意地看了武长春一眼,才又道:“你的岳父……我很感兴趣,他在建奴的事,你所知的,都要写下。你只要知道……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自己想来也清楚的,你所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任何一条,都足够你剥皮充草了。那种酷刑的滋味,即便我不说,你也比我清楚。”

  武长春连忙点头,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液,忙道:“是,是……”

  张静一站起身来,道:“你也不必顾念你与你岳父的翁婿之情,若是他顾念这份情谊,又何须将你派入关内来,做这等极大风险的事?你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你我之间相互利用。我借你了解辽东虚实,而你却需借我……断臂求生。你心里有了这个数便好。”

  说着,张静一转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文吏:“口供都记下了吗?”

  文吏越是记录,越是触目惊心,此时禁不住敬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百户反手之间,就办下如此惊天巨案,实在了不起。

  文吏忙道:“记下了。”

  张静一只大抵看了看:“让他先画个押。”

  画押之后,张静一便取了口供还有武长春记下的名册,直接出了囚室,而后朝着隔壁的房间去。

  第二百零五章 大功于朝

  这隔壁的屋里很安静。

  安静得落针可闻。

  兵部侍郎王雄正软趴趴地跪在地上,脑袋磕着地面,此时他已万念俱焚。

  他比谁都清楚,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已无可辩驳之理。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显然都很激动,此时正摩拳擦掌。

  只有那诚意伯刘孔昭无措地站在角落里,一脸懵逼,脸上写满了:“我为啥来这里。”

  天启皇帝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一见张静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道:“果真是那李贼之婿?”

  魏忠贤也忙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张静一。

  武长春的含金量,魏忠贤心里是最清楚的。厂卫这些年,抓的都是小鱼小虾,并不是说没有功劳,而是像武长春这样的大鱼,实在太罕见了,一旦拿住了武长春,就几乎可以将建奴人在大明的整个策反和情报网络统统连根拔起,这可是建奴人经营了十几年的东西啊。

  这些年来,明军屡屡溃败,某种程度和细作猖獗有关系,有李永芳这样的大国贼,再有武长春这样的干将,军事上一次次的失败,也就可以理解了。

  尤其是在建奴人崛起初期,建奴并没有多少攻城的器械以及火炮,而明军在整个辽东,拥有大量的坚城和堡垒,理论上来说,只要固守,建奴人是没有办法的。

  可绝大多数的城市陷落,便和李永芳这些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绝大多数城市的陷落,几乎都和内贼有关,要嘛就是军队反叛,迎建奴人入城,要嘛就是内城偷偷开了城门,引建奴人杀入城中。

  可以说……损失十分巨大。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道:“陛下不是已经听清楚了吗?这是口供,还有……这里是名册。”

  天启皇帝抓起口供和名册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即脸色铁青地道:“朕固然未必能恩泽天下臣民,可这些年来,名册之中的文臣武将,哪一个不受国恩?不期这些人只会蝇头小利,不惜数典忘祖,该杀,统统该杀。”

  显然,天启皇帝是怒极了。

  跪在一边的兵部侍郎王雄身子一抽搐,又恨不得要昏厥过去。

  天启皇帝却又随即欣慰起来:“在这天子脚下,能破获如此大案,此既上赖宗社神灵,仰赖列祖列宗护佑,下也借了张卿之忠智。此功甚大,可谓是预发不轨之深谋,大挫积年之强虏,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喜笑颜开,虽是愤怒,却也内心舒畅。

  张静一便回答道:“这哪里是臣的功劳,这其一,胜算实则出于庙堂。”

  天启皇帝的意思是,之所以胜利,一方面是祖宗保佑,另一方面是张静一办事得力。

  而张静一的回答是,之所以有此胜利,其实是庙堂之上的人深谋远虑。而这庙堂,其实就是说天启皇帝。

  张静一又道:“再者,此番抓捕,臣的总旗官王程、邓健人等,尽都竭尽全力,堪为智勇双全,若不能仰赖他们,臣如何能竟此全功?”

  天启皇帝听着点头。

  魏忠贤在旁酸溜溜地看着,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还好这狗东西不是太监,再这样下去的话,咱就真的要退位让贤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除此之外,这功劳最大的,就莫过于肃宁伯魏良卿了,为了抓捕清闲楼中的贼子,又怕打草惊蛇,肃宁伯虽是位高权重,却是主动请缨,非要身先士卒,要以血肉之躯,上演一场苦肉计,他随臣深入虎穴,高呼都来打我,丝毫不畏人拳脚相加,即便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还不忘高呼张叔先走,都冲我来。”

  “正因为有了肃宁伯魏良卿的掩护,弟兄们这才借势冲杀进去,使那国贼束手就擒,所以……臣以为,肃宁伯魏良卿的功劳,也是不小的。”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看向了魏忠贤:“魏良卿?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魏忠贤大为惊讶。

  他原本以为,今日张静一得了一场大功,反倒显得自己这东厂提督没有本事。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魏忠贤红光满面起来。

  他还要什么功劳?一个太监,混得再好,还能从九千岁变成万岁吗?

  可自己的儿子不一样啊,哪怕陛下不赏赐自己的儿子,可只要陛下认可魏良卿,那么魏家将来……便还有希望了。

  张静一这小子将魏良卿的功劳推上去,自然让魏忠贤惊讶之余,又心花怒放,他立即道:“正是犬子,犬子……无状,立了些微末的功劳,算不得什么。”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不料你竟有这般的儿子,好的很,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魏忠贤立即喜滋滋地道:“奴婢父子二人,本没有什么才智,可论起赤胆忠心,这良卿倒是不亚于奴婢,能为陛下分忧,便是现在打折他的腿,他也是心甘如怡的。”

  天启皇帝点点头,将魏良卿的名字记牢了一些,而后脸上变得杀气腾腾起来,道:“至于这些勾结建奴的文武大臣,决不能轻饶,都该和这武长春一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那王雄早已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只有那刘孔昭心知自己是多余的,想溜,偏又不敢,便躲在角落,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现在不必大动干戈,臣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若是直接斩首,传首九边,固然能大振士气,破坏奸党。可消息一出,辽东必然人心浮动。要剪除这些人,需不动声色才好。譬如王雄这等人,直接用其他的罪名,将他们下了诏狱便是,边镇上的将军,且不必轻动。至于这武长春,且也不急,先让他交代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借助武长春,拿下那李永芳呢。”

  “什么?”天启皇帝大惊。

  李永芳现在为建奴的驸马,又是总兵官,几乎是建奴那边汉军的首领。

  而且许多建奴的军政,很多时候,李永芳都有参与。他手中甚至掌握着无数的秘密,这可远比武长春的要知道得多的多了。

  可人家身在辽东,身边有无数的护卫,怎么可能将其拿下?

  虽然天启皇帝对其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无可奈何。

  张静一正色道:“李永芳此等国贼,危害极大,若是任其在建奴那里升官发财,定会引发许多人称羡,辽人们纷纷攀附建奴,也就不奇怪了。此人不但罪大恶极,而且对于建奴人而言,也是一个榜样,正是因为如此……臣以为,这样的人,必须剪除,不只是要杀,而且最好将其拿获至京城,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传首九边,如此……不但大振军心民气,也可让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断绝攀附建奴之心。”

  锄奸!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随即道:“要锄此奸,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容易,何须等到如今呢!

  张静一则满脸自信地道:“正因为比登天还难,这也是为何我大明建立厂卫的初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今国家正在危难存亡之秋,若是不能赴汤蹈火,如何为陛下分忧呢?臣请陛下,恩准此事,从现在开始,臣来布置这个计划,若事成,功在千秋,若事败,则臣愿担当这个责任。”

  厂卫其实是最早的情报机构之一。

  虽然暗杀、绑架这等事,其实对于情报机构而言,是有些业余的,毕竟真正专业的情报机构,真正厉害之处在于情报的搜集和分析,更多的是和统计有关。

  可至少在这个时代,若是能将前者做到极致,也算是跨越时代了。

  “陛下,奴婢以为……可以试一试,李永芳这等国贼,若是不剪除,实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张百户为人谨慎,做事踏实,行事也有章法,倘若当真要办这件事,非仰赖张百户不可。”

  魏忠贤不失时机地笑着道。

  天启皇帝此时显然已经意动了。

  现在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可若是能拿住李永芳呢?

  那就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劳了。

  这个诱惑对于天启皇帝而言太大了,于是天启皇帝再不犹豫地道:“若能成功,朕定有重赏。当然,此事极难,若是不成,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此事……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所有的内情,都通过密旨和密奏传递……不必经过内阁……传递之人……”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是不是有个叫张顺的,一向负责给朕传旨?”

  魏忠贤道:“有的,是个忠厚的人。”

  “很好,以后……就由他来传递。”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只呈送给朕和魏伴伴即可,其他人,都不得过问。”

  交代完,天启皇帝则是回过头来,目光一扫,落在了诚意伯刘孔昭的身上。

  被天启皇帝直直的目光盯着,刘孔昭猛地打了个寒颤,噗通一下跪地,惶恐地道:“臣……臣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百零六章 赐官

  刘孔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起。

  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只是纯粹的路过而已。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不争气的诚意伯,心里想着,他的祖先好歹也是开国功臣,怎么到了这一辈,就怂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此事若是再有人知道,朕不找别人,只来找你,刘氏一门,尽都诛灭,知道了吗?”

  刘孔昭如蒙大赦,忙道:“是,是,陛下宽宏大量,臣……臣……得遇陛下此等明主,实是三生有幸。”

  而至于兵部侍郎王雄……

  张静一笑着道:“这位王侍郎,既然来都来了,就少不得请他留在臣这儿,吃三五十年牢饭了。”

  百户所的牢房,是肯定不太好吃的。

  其实三五十年是夸张了,毕竟若是当真能拿下李永芳,那么朝廷就可以大张旗鼓的对这些人明正典刑,到时免不得要传首九边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好生招呼他,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无碍。”

  一切议定,天启皇帝这时心情很舒畅,便与魏忠贤、张静一出了这屋子。

  这时,天启皇帝道:“你这衙门要搬迁?”

  “是的。”张静一道:“臣这儿施展不开,这里毕竟是老城,所以想搬去新区去,那儿地方大。”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新县不过两坊之地,现在又多了一区,如此也好,顺天府所辖诸县,只有新县最教朕放心。”

  正说着,几人已到了县衙的前堂。

  一群文吏们已吃过了饭。

  只有那鼻青脸肿的魏良卿还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人打捶丸。

  他看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眼睛都不肯挪动一下。

  魏忠贤一见他还站在那儿,便忍不住道:“良卿,良卿……”

  魏良卿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那打捶丸的地方挪开,小跑着来。

  他见了天启皇帝,显得很畏惧,战战兢兢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满意地对他点头道:“瞧瞧这伤,真义勇也,这魏家也是满门忠烈啊,好啦,不必多礼了,朕平日见你不显山露水,想不到竟有如此大勇。”

  魏良卿对这话,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魏忠贤则是连忙怒斥道:“还不快谢恩。”

  “噢。”虽是不明就里,魏良卿却是老实地点点头,又朝天启皇帝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压压手,现在他心情颇好,破获了如此大案,很是解气,而且他对这等有勇气的人也颇为欣赏,便道:“朕不是说了,不必多礼吗?”

  他这般一说,反而让魏良卿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魏忠贤面上带笑,心里却想,这个傻儿子,也幸亏咱家在,如若不然,还不知被多少人欺负呢!

  心里这般想着,难免沉甸甸的,所谓人走茶凉,他比谁都知道,他魏忠贤现在得势,当然可以张狂一时,魏良卿再老实,也没人敢打他半分的主意。

  可有一日,他魏忠贤若是不在世了,就不好说了。

  魏忠贤便道:“还不快见见你张叔。”

  魏良卿看了张静一一眼,有些不太情愿,不过却还是道:“侄儿见过张叔。”

  张静一哈哈一笑,豪爽地道:“不要如此,不要如此,都是一家人嘛。”

  魏良卿:“……”

  魏忠贤却喜滋滋地道:“我这儿子,就是这样,太老实了。”

  “老实好,老实了孝顺。”张静一道。

  魏忠贤觉得有理,若是儿子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还真有点不放心。

  毕竟,只有坏人才知道坏人有多可恶。

  天启皇帝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这一次,真能生擒那李永芳?若能生擒,朕就当真能告慰祖宗之灵了,可是……朕方才思虑良久,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张卿愿意去试试,试试也无妨的,朕敕你为东城千户所千户吧,你想办法……加紧谋划。”

  东城千户……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出乎意料的摇头道:“陛下,臣不想做东城千户。”

  天启皇帝便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你说这家伙奇怪不奇怪,给你官做你都不做。

  张静一却道:“就算要做千户,臣宁愿为新县千户所千户。”

  “你的意思是……”天启皇帝明白张静一的意思了:“你希望朕在这新县,设一千户所?”

  张静一解释道:“若是任东城千户所千户,下设的诸百户,鱼龙混杂,臣恐怕……到时要梳理这千户所的事,都需浪费许多时间。倒不如新设一个千户所,一切重新开始,人可以少,但是务求精干,这些人使起来,才可得心应手,如此才可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天启皇帝点头,他大抵知道了张静一的路数,这家伙是嫌弃东城的锦衣卫校尉们都是老油条,干活不肯卖力。

  当然,张静一自是希望自己培养人才的,毕竟一张白纸里,自己想如何涂鸦便如何涂鸦!

  东城的那些骄兵悍将,固然谁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可毕竟都是一群歪瓜裂枣,锦衣卫的那些人,张静一是见识过的。

  天启皇帝此时便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张老弟的提议很好,奴婢十分赞成,正所谓……破旧立新,现如今厂卫的问题,就在老人太多,人员也十分复杂。这武长春的事,陛下是见识到了,这兵部和京营,都有不少人牵涉其中!锦衣卫之中,又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牵涉此事呢?所以奴婢的意思,既然要干大事,就需得先用人,陛下用的乃是张老弟,而张老弟要效力,也该亲自挑选合适的人手,如此使动起来,才可如臂使指。”

  天启皇帝觉得有道理,便点头道:“魏伴伴都这样说了,那么……此事就准啦,朕敕你为新县千户所千户……其余的事,朕不问,你自己看着办吧,朕不指望你能办成此事,毕竟这一次挖出了一个武长春,就已是大功一件了,你的心思,可以围绕这武长春,看看还能不能从他的身上挖出一点什么来。”

  张静一可不指望去抓小鱼。

  他想要的是……钓出一条真正的大鱼来。

  策划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磨砺一下队伍,同时借此机会,挑选出人才。

  这就是为什么,战乱总能出名将的道理,若是在太平时节,再有天赋的人,终究也只能泯然于众人。

  而从情报这一块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张静一心里虽如此想,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臣谢恩。”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起来,话锋一转道:“朕那舅子,现今如何了?”

  他说的那个舅子,当然是指那位张皇后的兄弟张进了。

  张静一坦然地道:“臣只顾着为陛下分忧,暂时还没兼顾到他,有空去关照一下。”

  天启皇帝点头,还是不忘关切地道:“他性子倔强得很,满心都是倾慕那东林,成日读的,也是顾宪成那些人的书!见了朕,便总是放肆的说什么阉党误国,东林蒙冤。你要仔细他,此人蛊惑力极强,别将你的生员们给带坏了,倘若这东林军校当真成了第二个东林书院,便要遗祸无穷了。”

  张静一点头道:“陛下放心便是。”

  交代了一切,见天色也不早了,天启皇帝随即便动身,摆驾回宫。

  张静一一直将其目送到离开自己的视线,方才心急火燎地回了自己的县衙。

  他到廨舍里坐下,便命人道:“去,把邓总旗叫来。”

  书吏忙去请。

  一会儿的工夫,邓健便来了。

  张静一便露出了笑容,关心地道:“二哥,想娶媳妇吗?”

  邓健居然摇了摇头,带着大义凛然的样子,正色道:“不想。”

  张静一:“……”

  邓健便鼻孔朝天,依旧按着腰刀,双腿似倒八的迈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张静一诧异道:“二哥,怎么就不想了呢?”

  邓健冷哼道:“平日在这官廨里,你见了我,都叫邓总旗,哪里会以兄弟相称?我往日说起娶媳妇的事,你也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啦,又叫我二哥,又说娶媳妇,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肯定有什么事要交代我,而且这事必定是还很危险的。我若是答应,你以为我傻吗?”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果然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人又如此的灵活……

  果然……我没看错人啊,我家二哥果真是一个干锦衣卫的好料子。

  张静一便道:“好吧,我实不相瞒,确实有一桩大事,非要二哥出马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可一旦做成,便可名扬天下,二哥敢做吗?”

  邓健看了看张静一,最终叹了口气道:“你和我说实话便好了,你我兄弟,有什么事不可以交代的?非要和我玩娶媳妇的把戏,你若以为我为了娶媳妇才肯去卖命,那便看错了我。我就不瞒你啦,实则我邓健也是想做大英雄的,忠肝义胆、义薄云天!”

  第二百零七章 前无古人

  张静一选择邓健,原因是很简单的。

  因为邓健机灵,有应变的能力。

  可以说……这种直接深入敌营,擒拿对方高级别的军将,张静一不敢说千古未有,却也绝对是开了历史先河。

  所以……张静一只是理论上先制定出一个计划,而至于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就只有天知道了。

  可这种事,不做不成,李永芳这个人危害太大了,而建奴人显然将他视做了汉人们投诚的榜样,若是这个人还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怕……后世不知多少李永芳这样的人前仆后继,比如……吴三桂……

  而一旦这个计划能成功,那么这个经验,就足以让现在的厂卫系统,至少在新县千户所这里脱胎换骨。

  当然,更大的好处还在于,建奴的榜样变成了笑话,而大明也将立下一个新的榜样,即谁做李永芳,李永芳便是下场。

  因此……

  张静一首先要做的,就是先从武长春这里得到一切可用的讯息。

  武长春已经暂时可以为他所用了。

  人就是如此,心理防线一崩溃,那么就再不会有什么顾虑了,任何事,他都知无不言。

  张静一又去看了一次武长春,这一次……武长春得了较好的待遇。

  这也是一种手法,老实交代之后,待遇提高,这会让武长春认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

  于是这时候,他态度已从缄默和抵死不认,变成乖乖认罪,再到现在……却已变得殷勤起来。

  一见张静一进来,他立即站起,这是一座更大的囚室,里头有桌椅,也有床铺,甚至还有笔墨纸砚,是供他随时记起什么,随时要写的材料。

  此时,武长春点头哈腰着道:“张百户怎么此时有闲来了,真是贵人啊……小人……”

  张静一身后的邓健呵斥他道:“这是千户。”

  “呀。”武长春立即道:“张千户……小人该死……”

  张静一淡定地坐下,道:“这里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多谢张千户照拂。”

  张静一倒没有继续客套,而是开始直接问:“你那岳父……你对他什么印象?”

  武长春道:“这是国贼,小人已与他……”

  张静一微笑着摇头道:“说实话吧,你很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武长春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便道:“他为人十分狡猾,行事很缜密,之所以让我做他的女婿,其实……是见我机灵,想要拉拢我而已,不过……虽是翁婿,可若说真有什么情谊,却也未必,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让我入关,做这等危险的事呢?”

  张静一点点头:“我若是打算派人去绑架他呢?”

  “啊……”武长春很震惊,张着口,老半天嘴巴合不拢。

  缓了缓,他则是连忙道:“不可,不可,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功……绝不可能的,他现在在抚顺,抚顺乃是军事重镇,看守很严格,不但驻扎了七百建奴八旗,还有三千多归他节制的汉军……”

  张静一笑了笑道:“可还是不可,不是你说了算,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比如……我若是派人去,伪装什么身份是最合适的?你现在被关押在此,能否迷惑住他,让他依旧认为你还在京城活动?”

  “另外一个,你们之间是如何联络的,如此之外……他的宅邸是什么样子?宅邸附近的街巷又是如何?大抵会有多少的卫士?他是否和自己的家人同住?这些……你都需禀告,不能出任何一丁点的差错。”

  张静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是我的机会,其实也是你的机会,你这样的大罪,想要逃脱死罪,就算我现在拍着胸脯给你作保,你认为……可能吗?可是,如若你协助我拿下你的岳父,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何等的大功劳,想来你会比我更清楚的,到时我只需美言几句,你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到底何去何从,你思量清楚吧。”

  武长春深锁眉头,显然张静一的话让他动了心,他想了想道:“其实……也未必没有机会,现在建奴那边,还不知我的情况,我依旧是泰山……不,是那姓李的国贼的心腹。不过其中有太多的难题……想要解决……却绝非易事。”

  张静一道:“这事儿,不打紧,你做好你的事就是了。”

  搜集的资料已经越来越多。

  当然,张静一不会蠢到完全相信武长春。

  他会将武长春提供的资料和其他地方搜罗来的讯息进行对比。

  比如武长春提供的一些抚顺街巷的资料,在户部,也有关于一些抚顺的讯息,只需印证,确认没有太大的出入,才可相信。

  而接下来,便是张静一带来的先进经验了。

  这个时代,虽然是官僚体制,可明朝的官僚体制和后世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张静一带来的方法很简单,提出计划,而后确认目标,之后搜集资料和数据,此后再开会讨论,然后确定方案,而后还需进行一定的提前预演,最后才是执行阶段。

  在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街巷火速地建了起来。

  这是一个虚拟的抚顺城。

  当然,主要还原的是李永芳的宅邸,以及宅邸附近的一些建筑。

  紧接着……便是邓健挑选了一批精干的人手,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进行演练了。

  这种演练十分枯燥,每一次演练结束,所有的人员,都要在邓健的带领之下,进行开会讨论,检讨演练过程中的问题,而后……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这附近已全部禁止通行,外围有专门的人把守。

  而张静一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人提供足够的后勤保障。

  怎么接近,如何动手,其他人怎么应付,又怎么对付李永芳,最后如何全身而退。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

  甚至这边在演练的同时,另一边,针对建奴人放出去的各种烟雾弹,甚至包括了稳住李永芳的一些行动,也已悄然开始。

  譬如武长春已照原来的惯例,修了书信送去抚顺。

  并且,几乎所有和武长春有接触,且被策反之人,也绝不进行监视和缉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至于兵部侍郎王雄,则对外宣称他得罪了魏忠贤的公子魏良卿,已下了诏狱。

  哪怕朝中有人听闻了此事,为王雄鸣冤叫屈,也一概安排上。

  新成立的千户所,依旧还挂着百户所的牌子。

  没有扩招任何人员。

  张静一现在需要的是专业的人,所以……他的想法是,在东林学堂里成立一个特别行动教导大队,招募生员,与此同时,这些生员暂时先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并且学习读书写字,等过了一些时候,若是邓健这些人可以顺利的完成任务,那么,便可从这些经验丰富的人之中,挑选出一批特别行动队的教官出来,教授生员们真正的情报搜集以及潜伏、刺杀的知识。

  这既是一场前无古人的行动。

  同时也是一次真正培养锦衣卫骨干的斗兽场。

  能活下来的人,将会是未来千户所最重要的基干力量。

  演练进行的十分顺利,至少邓健和十几个队员,是十分卖力的。

  不卖力也不成,毕竟这是要命的事。

  除了十几人组成的行动小队,还有专门的后勤小队,以及情资搜集的小队,彼此之间,不断地磨合。

  张静一心里知道,送邓健去辽东,可能会让这二哥当真九死一生。

  可他没有选择,自己人不去,谁肯为你卖命呢?

  不过,张静一却也真心觉得,这绝对是邓健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成就的前面往往附带着凶险和艰辛!

  早在几日之前,学堂里便迎来了一批新生员。

  张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便抵达了学堂。

  这是皇帝亲自下旨,让他这张皇后的兄弟来东林军校中读书的,张进当然不敢忤逆。

  只是……来时,他的父亲太康伯张国纪忧心忡忡,亲自将他送到了校门口,叹了口气,便语重心长地道:“儿啊……进了学堂,好好读书啊……哎……”

  张进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傲气,道:“这里不是读书的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配教授我学问。”

  张国纪皱眉,脸上是明显的忧愁。

  其实现在张家的境遇已经很尴尬了,家里出了一个陛下和魏忠贤都视为眼中钉的东林‘余孽’,现在魏党拿着这个,成日攻讦,若不是因为皇亲国戚,天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他素来知道这个儿子性子十分执拗,是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心意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总而言之,你进了军校,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与人争执。”

  张进自信满满地道:“放心吧,父亲,我不会争执的,我只不过会让这些丘八们知晓东林书院的厉害,让他们自惭形秽,顾宪成先生可以在东林书院讲学,传授大道,我在这军校,一样也可以。”

  第二百零八章 万众瞩目

  见张进自信满满的样子,张国纪心里更加的忧虑。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又叮嘱道:“儿啊,你这是在给那些人当枪使啊,到时……”

  张进这个年纪,怎么会听父亲的唠叨?

  他只觉得父亲有太多的缺点,胆小、瞻前顾后,文化程度也低下。

  和那顾宪成先生比起来,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只是道:“男儿大丈夫,口吐真言,有何不可?父亲……不必再说啦,我进去了。”

  张国纪看着张进毅然决然的背影,忍不住一声长叹。

  而后,他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居然这时,竟有人来访。

  张国纪一看拜帖,却是国子监祭酒王烁。

  张国纪谈不上喜欢这些人,总觉得这些人满口都是大道理,可实则没什么用处,如若不然,魏忠贤怎么轻易就将他们剪除了?

  可犹豫片刻,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王烁一见张国纪,立即拱手道:“太康伯,恭喜,恭喜。”

  张国纪皱眉道:“喜从何来。”

  “听闻令郎去军校读书了?”

  张国纪心里正烦着呢,便没好气地道:“正是。”

  “这是好事啊。”王烁笑着道:“令郎是个贤才,读的又是正经书,说是顾宪成先生的弟子都不为过,现在大家听闻了令郎深入虎穴,都很是钦佩。”

  大明的皇亲国戚,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便是基本上皇后都是出自寻常人家或者下层官吏之家。

  这就导致,当家族凭借着皇后被敕封为贵族之后,其实绝大多数的出身都不好。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见识。

  这也是为何,养尊处优,从记事起便是皇亲国戚的张进,不太瞧得起自己父亲的原因!

  因为张国纪以前就是个寻常的农户,没读什么书,更别提有什么见识了。

  张国纪和张进的隔阂很深,这种隔阂,属于那种……虽然父子之间确实有感情,可彼此只要在一起,就好像鸡同鸭讲一样,难有共鸣。

  此时听这王烁在此恭喜,张国纪神情淡淡地道:“这算什么喜事。”

  “当然是喜事。”王烁笑呵呵地道:“令郎有大勇,现在士人们都在关注他,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甚至……”

  说到这里,王烁压低了声音:“便是信王殿下,也对他滋生了好感。我听信王府的人说,信王殿下已经很多次询问过令郎的情况了。信王殿下乃是贤王,人所共知,他这般关照,不也证明了令爱非同一般吗?”

  张国纪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关注,这分明是拿自己的儿子往火上烤啊,这下糟了。

  我大明……可听说过贤明的藩王吗?

  从前号称贤明的,倒是有一个,叫宁王,然后……他造反了。

  当今皇帝的性子,张国纪是知道的,过于顾念亲情,以至于这信王……都敢被人称贤了。

  可现在所有人关注自己儿子,这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儿子,去和当今皇帝搞对抗。

  皇帝下旨查抄了东林书院,这么多的东林读书人都获罪,或者是罢官,表面上这一切都被魏忠贤压住了,可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

  他们此时当然不敢和皇帝以及魏忠贤对着干,可若是能从他家儿子身上做文章,岂不是……

  张国纪越想越怕,越想越犯愁,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要是真把陛下和魏忠贤惹急了,到时就真的反目,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可若是他家儿子出了事,这些夸赞儿子的人,才不会设法营救呢,他们只会哭哭啼啼,然后到处拿他家儿子来证明皇帝的昏聩,证明魏忠贤的残忍。

  而暗地里,只怕巴不得皇帝将张进宰了,好给皇帝栽一个六亲不认的印象。

  张国纪虽然没读什么书,只晓得耕田种地,可这点认知还是有的,在乡下,什么场面没见过?

  此时看着笑吟吟的王烁,张国纪只冷笑道:“犬子糊涂得很,不晓事,也没读什么书,王祭酒……还是休要夸赞为好,我乏了,王祭酒……不送……”

  王烁没想到张国纪居然不为所动,甚至对他如此冷淡,倒是有几分尴尬。

  不过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只好告辞。

  ……

  张进进了学堂。

  照着新生入学的规矩,张进必须得先沐浴,然后撤换下原来的衣衫,换上学堂里特有的校服。

  换了这不伦不类的校服,张进便被人引着进入明伦堂。

  引他进去的助教告诉他:“入学首要的规矩,便是要去向孔圣人和王圣人行个礼,你也知道我们东林军校以儒立校,拜的当然是圣贤。”

  张进只冷笑,没想到这些人竟有自知之明,竟还晓得尊圣人。

  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左右两边有对联,左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右边则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张进见了这对联,心里忍不住暗骂,好不要脸啊,他们真当自己是东林书院了。

  等跨入了明伦堂,果然看到两幅画像。

  助教道:“快行礼吧。”

  “向哪里行礼?”

  助教便指着画像道:“先拜孔圣人。”

  “这是孔圣人吗?”张进不禁无语,气不打一处来。

  却见这画像里,哪里有纶巾儒衫,和颜悦色的孔夫子?

  这上面画着的人,却是虎背熊腰,腰间佩剑,杀气腾腾,肤色又黝黑之人……这……怎么看着像张飞?

  “这就是孔圣人,你看,下面有题跋。”

  “不。”张进道:“孔圣人怎么会是武夫的样子?你们已经不分黑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助教道:“这叫还原真实的圣人,你看,春秋的时候,怎么会有儒衫纶巾呢?可见孔圣人肯定是不戴这东西的。孔圣人周游列国,每日风吹日晒,你以为他是去出游吗?既然如此,自是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他佩戴长剑,是因为剑乃君子六艺!还有你看,他身材魁梧……这也是书上说的……哎呀,我们东林书院最敬佩的先是孔圣人,佩服的就是孔圣人的这一股英雄气,十步杀一人,端的是威风,我们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

  张进:“……”

  不过……张进又看到了另一边的画像,却是王守仁。

  猛地,他更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这是王圣人?”

  “正是。”

  “为何他骑在马上,弯弓搭箭,还凶神恶煞?”

  助教一副看无知小儿的样子看着他道:“这你就不知了吧?看来你读书,只读死书,王圣人平生最大的功绩,除了著书立说,八辈子都在为朝廷效命,诛杀不臣,平定叛乱!他弓马娴熟,寻常人都不能靠近。你来说说看,若是王圣人不是这个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像你们这些不肖的子弟们一样,个个都是病秧子?我们恩师常常说,他除了孔圣人之外,最敬佩的便是王圣人了,王圣人文武双全,上马能陷阵,下马能治民,也是楷模。你快拜了,拜了好入学。”

  张进:“……”

  如果说这世上有黑店的话,那么张进怀疑自己进了黑校。

  看着这些画象,他只冷冷一笑:“这不是孔圣人和王圣人,恕难从命。”

  助教便奇怪地看他道:“那也由着你,入学吧,不过你不敬孔圣人和王圣人,这便是德行有亏,操守有问题,以后给你扣思想品德分。”

  张进:“……”

  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呆了,若不是圣旨,他甚至立即想掉头便走。

  接着,这助教便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而后道:“明日起,你便去第一教导队!噢,对啦……到时会寻一个学兄帮助你,此人叫李定国,他年纪小,会教你怎么学习,你最好别惹他,他还是个孩子,会打人的。”

  张进:“……”

  所谓的学习……张进算是见识到了。

  无非就是操练,日夜不停地操练,身边的所有人,没有人关心他,只有一个叫李定国的,什么都带着他。

  当然……面对这么个孩子……张进居然有些畏惧。

  因为这家伙健壮得就像一头蛮牛,他就亲眼看到过他举起拳头,直接打破了一个沙袋。

  文化课还是有的,可是教授的东西,非常简单,都是最简单的读书写字和计算。

  张进在其中,当然是优越感满满。

  几乎教授他们的教师在上头说一句,他便在下头小声讥笑一句:“这一句又错了,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也……”

  “别吵吵。”一旁的李定国恼怒,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好听讲。”

  张进:“……”

  他心里更加对这里的人和物都鄙视起来。

  其实这几日,张进并非没有跟人说教,他想说一些东林书院的道理给李定国这些人听。

  可偏偏……

  这些人是一丁点都不开窍,反而对那些水平低下的先生,却是趋之若鹜,上课时,都一个个无比认真地做笔记,似乎连一个字都不肯遗漏。

  第二百零九章 猛将起于卒武

  张进甚至看到,这李定国在读书的时候,会歪歪扭扭的拿着炭笔,做下许多的笔记。

  更可笑的是,李定国写十几个字里,总有一两个错别字。

  张进内心对于这些丘八,固然是充满了鄙夷的。

  可但凡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冲动。

  看着这家伙连一个回字,都能写错,自然免不得指点几下。

  李定国这时倒是能虚心接受了:“呀,原来是这样。”

  于是急忙去改正。

  张进便得意地道:“你能虚心好学,这是好事,圣人云……”

  李定国这时就瞪他一眼道:“好了,认真听讲。”

  张进悲催的发现,自己成了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便被踹到了床底。

  果然是丘八。

  不过张进此时更是信心满满了,因为军校的水平很低,低到了什么程度呢?所谓的读书,其实不过是蒙学的水平。

  而且所讲授的知识,大多让人觉得可笑。

  这样的学问,也配叫东林?

  一想到这个,张进便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现在打算摸索出一套辩驳这些教师的方法,找办法将他们辩驳得体无完肤,也显得自己这正宗东林的厉害。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味了。

  在这里,学习只是这里极小的一部分。

  无休止的操练开始。

  清早起来,便是晨操,因他是入学的新生,所以没有绑沙袋。

  可其余人,哪怕是李定国,也是绑着几斤的沙袋,全副武装,这一跑就是数里地。

  当然,这对张进而言,就已经足够苦不堪言了。

  他身子弱,只跑了一半,便承受不住了。

  以至于第一教导队第一中队的三十多人,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这一场晨跑下来,李定国这些人都很沮丧。

  在学堂中,第一教导队的成绩历来很好,而第一中队更是整个第一教导队中的尖子,各项操练和学习,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是从不落后的。

  学堂里的规矩,从不主张个人的勇武,也就是说,在一个集体里,你再厉害也只是这么一回事。

  小集体的荣誉,比天还大,有一个人掉队,整个中队便算是垫后了。

  张进原本跑了一半,觉得自己实在承受不住了,原是想着索性回营去呼呼大睡的。

  自己为何要和一群丘八们鬼混一起,做这些无意义的操练?这群人粗鄙,不过是武夫而已,自己若是回房去,谁敢奈我何?

  可李定国这些人,急得不得了,一边跟着他慢跑,一面不断地告诉他要调匀呼吸之类。

  焦急之中,更多的是……一种轻视的感觉。

  眼里似乎都写着,都怪你这废物……这下我们中队完了。

  这种写满了情绪的眼神,顿时让张进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了。

  他本来就是人上人,天之骄子,作为顾宪成的半个弟子,身为东林的正宗学子,他自诩自己是人中龙凤,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鄙视?

  于是,他憋着一股子气,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等拖着疲惫的身躯,好不容易跑完,他便见到和他同队的人,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

  李定国更是嗷嗷叫的要求重新跑过。

  当然,教官只给李定国一个后脑勺,而后记录下来今日不合格的成绩。

  张进气喘吁吁,觉得自己身子已经瘫了。

  李定国却是埋着头不做声,沮丧无比的样子。

  张进以为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迎接他的是继续操练,大家都穿戴着甲胄,开始队列的操练。

  整整一天下来,这种无休止的操练,竟让张进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的思考。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木了,只不断的……听到各种的指令,前进、左转、右转、跑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李定国来教他整理内务,折衣服,折被褥,擦靴子……

  张进恼怒地道:“这是下人们干的事,我们入学堂是来读书……黑发早勤学,白首读书迟……这些道理,你……”

  “别嚷嚷……”李定国瞪大着眼睛怒视他:“你说什么都好像有道理,可为何连晨跑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折个被褥也这样歪歪斜斜……”

  张进:“……”

  他能从李定国的眼中看到鄙夷之色。

  其实不只是李定国对他有抱怨,同队同寝的人,也大多用眼神告诉他,他是个废物。

  张进则是不屑地道:“折个被褥而已……算得了什么……”

  不过很快,张进便知道折被子的用处了。

  夜半三更的时候,夜深人静,月色撩人,哨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安宁。

  房里顿时开始嘈杂起来。

  有人立即点了油灯。

  灯火开始通明起来。

  大家纷纷翻身而起,开始迅速地穿戴衣甲。

  张进则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摇醒,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了,晕乎乎的跟着大家穿衣。

  不只如此,这些人还开始折被子,被子折好之后,用油纸一裹,便开始捆绑,背着被褥以及武器、生活用具,包括了腰间还吊着一个大茶缸,便纷纷开始点名。

  而后大家却发现张进怎么也不能将被子折齐整,那油纸根本就裹不住。

  这一下子……大家都急了,李定国骂骂咧咧着道:“怎么就你这么落后……这样,要这样……”

  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的将被子裹好了,背好,检查一番,出了营房,才发现一中队又落后了。

  其余人统统已集结完毕,队列齐整,整装待发。

  教官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拿起炭笔记录。

  这一次,张进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

  因为其他队的人,似乎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抵是说,你们也有今日。

  而同队的人……无不垂头丧气,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脸上分明写着,碰到了张进,算我们倒霉。

  奇耻大辱啊。

  张进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何况又是东林学子,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无法泯灭的,在他眼里,他最鄙夷的丘八,竟都不约而同的给他这样的眼神,这令他五味杂陈。

  于是暗地里,张进下定了决心,我张进一定会做得比你们这些丘八好,到时,你们就晓得我的厉害了。

  此后,他再也不叫苦喊累了,该操练的时候操练,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他才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姿态,只鄙视地看着这些学着最简单学问的家伙们,忍不住想要失笑。

  当然,张进不傻,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吐露出来的,李定国性子急,年纪又小,他真的会打人的。

  好几次李定国没忍住,握着拳头的手差点没砸在张进的脸上。

  且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去,你总不能说你被一个毛孩子给打了吧?

  操练之余,几乎隔三岔五,各队都有自己组织的活动。

  在学堂的后头,有一大块的地,有的中队自己圈了一块,专门养猪,每日乐呵呵的去喂猪食,全队上下凑在一起,便是讨论他们的猪。

  也有的,种了几十亩的韭菜,这些家伙们,手持着镰刀的时候,总有一种见了谁都觉得是韭菜,总是想割他一点啥的冲动。

  一般碰到这些人,张进都是捏着鼻子绕路走的,因为他们总是盯着他的脑袋看,还经常拿手比划,贼兮兮的样子,若是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总能零碎的听到他们的一些窃窃私语:“该这样割才不伤根”,“我手痒得不行啊。”

  这时候,张进会莫名的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唯一令张进欣慰的是,第一中队虽也开辟了一块地,不过种植的却是一处果园。

  李定国很认真的告诉他,这种植的乃是梨树,等过两年,便可以摘梨吃了。

  李定国说的信誓旦旦,每当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眼里就放光。

  张进心里却想,我在这里两个月都待不住,等我让你们这些丘八们知晓我厉害,到时……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很快被人安排了去挑粪。

  捏着鼻子,挑着粪桶,张进眼睛红了。

  可李定国很起劲,他每一次挑起来都是健步如飞,给梨树施了肥,还很认真的念念有词道着:“今日吃顿好的,下次我偷三中队的粪来,给你加加餐。”

  说罢,就去一颗梨树上寻自己的牌子。

  张进倒是有了几分好奇,便问:“你挂牌子做什么?”

  “这颗梨树是我亲自种下的,我叫它三丫头。这是平安的牌子……”

  李定国笑着回答他。

  “三丫头?”张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果然是丘八……小小年纪……

  可张进却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李定国的眼睛霎时间红了,泪突的从眼睛里止不住的往外掉。

  此时,李定国吸了吸鼻涕道:“三丫头是我妹子,逃荒的时候,饿死了,那时她才六岁,钻在我怀里,喊了三天的饿,可我找不到一点吃的给她。”

  李定国故意说的很平常,好像在诉说着一件别人家的家事。

  可张进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只这刹那功夫,方才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

  第二百一十章 你叫他们怎么办

  张进也开始对这三丫头关照起来。

  不过这浇肥除草的事是轮不到他的,用李定国的话来说,这玩意需要技术含量,你啥都不懂,别把我这三丫头呕死了。

  因而,他只能挑肥。

  此时的三丫头,才半人高。看到自己挑来的粪水,淋在树下,张进至少觉得,这三丫头比那些丘八们要有趣。

  至少这三丫头不粗鄙,它不会说话,可隔三岔五,看看它长出新的枝叶,便足以让张进开心很久。

  张进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有想象力的,他甚至想到,三丫头是个孩子,有时睡梦之前,他心里惦记着,夜里寒,三丫头会不会冷?

  一定不能让她饿死了。

  当然,很快,张进也亲手写了一块牌子,小心翼翼地挂在三丫头的枝叶处。

  李定国打趣地拿去看,却见牌子上写着:“继圣。”

  “继圣是什么意思?”

  “继往圣绝学。”

  “圣人就是圣人,为啥还要继他的学问?”

  “你不懂。”张进心里鄙视。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李定国脾气不好,而且三丫头理论上归属于李定国,若是惹急了李定国,说不准李定国就将他的牌子摘了,丢一边去。

  李定国这时觉得很糊涂,不过他很快又很开心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管他挂什么牌子呢?

  咱们乡下出身的人,不在乎这个。

  可张进不一样,张进什么都在乎,因为在他这种读书人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是有意义的。

  李定国是在第一重,见草木则为草木。

  张进比他高明,他是看山不是山。

  当然,两个人也交流不到一块去。

  张进觉得在这里很孤独,哪怕他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忙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更深入和更复杂的事。

  可他依旧还是和这些丘八们格格不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他像一个坚守着自己的勇士,万人皆醉我独醒。

  后头的果园,偶尔会有一些农户来。

  这里毕竟靠近许多的田庄,而虽然军校修了竹篱笆,可毕竟竹篱笆是很难有界限的。

  一些农家子们偶尔会趴在这篱笆上,羡慕地看着里头的生员们。

  每到这个时候,李定国就好像骄傲的小公鸡,他偶尔会翻几个筋斗,惹得外头的那些农家子们咯咯大笑。

  军校里会分发一些水果的,李定国会藏着,偷偷送一些给他们吃。

  每到快傍晚的时候,便会有一个老妇人驱赶着孩子回家,她自然也会和李定国他们打一些招呼,每当说到即将到来的收成的时候,她便笑起来,使她脸上的褶皱更深,尤其是笑起来露出又黄又黑的牙时,张进虽也想朝对方报以善意,但总笑不出。

  李定国便骂他:“人家朝你笑,你也要笑,你这人……”

  张进低着头不做声。

  操练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张进开始能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也能将靴子刷得发亮,他甚至缠的一手好裹脚布,晨跑的时候,他虽然还是跑在后头一些,可已经不会落下太多了。

  除了让他难受的文化课,一切都还算平静。

  有一次上文化课的时候,教官讲的乃是王守仁平定宁王之乱的事迹。

  张进没忍住,便突然站出来道:“先生只说军功,却不知王圣人真正遗传千古,光照万世的,却是他的心学至典,先生既讲王圣人,理应先讲讲何为心之体,何为意之动,何为良知,何为格物?若是不讲这些,只讲授宁王之乱,不觉可笑吗?恕我无法认同。”

  教官呆了老半天,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胆大。

  然后直接将张进拎着,送到外头罚站去了。

  虽然挨了罚,可张进不在乎,他自觉得错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不过……

  意外来的太快。

  以至于让人猝不及防。

  这一天夜里。

  在这夏秋之交的时候。

  天气本是闷热。

  突然……

  一声尖锐的竹哨骤响。

  下意识的,张进和所有人被惊醒。

  紧接着,张进才发现暴雨如注。

  今夜似乎不是例行的操练,而是碰到了紧急的情况。

  教导队的教官们在营外大吼:“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整装出发。”

  张进连忙开始收拾,叠被,用油纸包裹,卷起,背上行囊,而后检查身上的大茶缸以及武器是否齐备,紧接着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冲出营房,外头便是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

  骤雨的哗啦响已分辨不出人声了。

  只能用过尖锐的哨声来分辨自己所在的大队,而后集结。

  在泥泞中,张进随李定国一道站定,紧接着,便是清点人数,而后……大家开始出发。

  这一夜,格外的艰难,在泥泞中跑了接近半个多时辰,随即……便抵达了一处河堤。

  这样的黑夜和暴雨之下,河堤的泥泞让人格外的小心。

  直到这个时候,张进才知道,今夜暴雨,为了防止河水倒灌,不只是军校中的人出动,便是新县的差役们也都倾巢而出!

  军校的任务,是紧盯着这一处较为脆弱的河堤,防止发生意外,一旦出现任何汛情,则需一面立即向下游的人通报,组织疏散。

  另一边,则尽力的用防洪用的沙袋先将缺口堵住,这缺口是不能完全堵住的,却可以争取时间。

  这一夜很难熬,在顶着暴风骤雨,脚下是那翻滚着席卷着大量泥土的滔滔河水,教人心里不禁生出敬畏。

  在河堤里守了两天,天气终于放晴。

  看上去是虚惊一场。

  于是生员们开始归校,大家有说有笑,似乎很庆幸。

  张进的情绪也开始放松起来。

  可到了傍晚,去后头果园的时候,他却惊住了。

  三丫头……已被暴雨吹倒,叶子也已枯黄,败叶混杂在泥泞里,躯干早已折了。

  泥泞里,只有张进和李定国的木牌子。

  那写着继圣的墨水,被泥水泡着,已失去了光彩。

  张进冲上去,想将三丫头的躯干扶起来。

  可扶不住。

  完了……

  就这样没了。

  张进的心好像抽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难受。

  李定国只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而后默默地捡起自己的木牌。

  这一日之后,张进对于这个所谓的军校,便再也没有了什么留恋。

  干什么都没有了精神。

  晨操时,也只是敷衍应付,到了次日傍晚,李定国却是来对他道:“走,重新种树去。”

  张进只冷笑,他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看也不看李定国,带着轻蔑道:“种了也会倒,种了有什么意义?种树能做什么?能继往圣绝学吗?你们连圣人之道都不懂,庸庸碌碌……不过是一群蛆虫,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定国顿时暴怒,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张进此时的话却一下子刺痛了他。

  于是李定国直接上前,恶狠狠的一把扯了他的衣襟,几乎将张进提起来。

  张进桀骜不驯的怒视着刘定国:“你还想打我?来啊,打呀,你们不过是一群莽夫而已,我羞于与你们为伍,榆木脑袋……你的三丫头……三丫头……花了这么多心思种下又怎么样,一场暴雨,便什么都没了……”

  李定国怒不可遏,却突然道:“若不是看在三丫头的面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张进不甘示弱:“三丫头死了,也不见你伤心,可见你这等莽夫……”

  “莽夫?”李定国眼睛红了,却猛地一扯,居然拎着李定国的衣襟,将他扯出营房,口里大叫:“好啊,你不见我伤心是吗?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伤心……”

  他一面扯着张进,一面大叫。

  许多人都围上来,队官想要制止李定国。

  李定国则怒道:“谁也别拦我,待会儿我自己去关禁闭。”

  说罢,狼狈的张进被李定国扯到了果园,一直扯到了竹篱笆这里:“你所伤心欲绝的,不过是三丫头而已,可三丫头再如何,它也只是一株果树,可是我告诉你,遭了灾的,何止是一个三丫头,你看看,你睁眼看看……”

  此时,李定国的手指着竹篱笆外头,声调越发激动地道:“外头这些红薯地,因为一场暴雨,十亩地,被暴雨冲烂了三四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娘的是粮食啊!没了粮食……人是要饿死的啊,我那妹子福薄,她饿死啦……”

  说到这里,李定国突然失声哽咽,他怒吼道:“我种了果树,它也福薄,一场暴雨,便什么都不剩下了。可是……可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户人家……他们也遭了灾,他们家里,也有丫头……他们饿过肚子,所以宁死也不愿再受饥饿,你是亲眼看到他们每日在此劳作的,现在他们的红薯地遭了灾,粮没有了,你来告诉我,这些‘粗鄙’之人,这些没你想的如此高深莫测,只晓得地里刨食的人,他们该怎么办,你让他们该怎么办?你有能耐,你把你口中的圣人叫出来啊,再去问问,该让他们怎么办?”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赐良机

  军校中的事,张静一管的少。

  也没心思去管。

  过了一个月之后,张静一入宫觐见。

  此次送走了邓健人等,一场刺杀的行动已经开始。

  他这个锦衣卫千户,现在几乎没有千户的样子,依旧还维持着百户的架构,一切等这次计划的成功再说。

  天启皇帝听闻张静一来了,此时刚刚射完了弓马,显得颇为高兴。

  他兴致勃勃地道:“朕的那舅哥如何了?”

  张静一笑着道:“这个……”

  魏忠贤在旁转移话题:“过几日,便是信王殿下儿子满月的好日子……到时少不得要广宴宾客,可请了张老弟吗?”

  信王朱由检去岁的时候,他的王妃也怀有了身孕,当然,比张家妹子要迟一些,现如今掐着日子算,确实到了满月的时候。

  张静一摇头道:“倒是没有请我,我不过是区区锦衣卫千户,想来还没有资格。”

  天启皇帝在一旁用铜盆净手,一面嚷嚷道:“谁说没有资格?朕说有资格便有资格,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朕的大功臣。”

  张静一便笑了笑。

  天启皇帝随即坐下,道:“不过朕有了儿子,还有了侄儿,哎……真是令人高兴的事,信王与朕,血脉相连,是兄弟,朕觉得……到时该去看看那侄儿才好,张卿,你也随朕去。”

  张静一犹豫着道:“这只怕不妥吧。”

  “你是说朕不妥,还是你不妥?”

  “都有些不妥。”张静一想了想。

  可魏忠贤却笑嘻嘻地道:“陛下,奴婢倒是以为该去,陛下素来和信王和睦,本就有手足之情,见一见也好。”

  天启皇帝便笑了,随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吧,张卿是必定要跟朕去的,你可不能躲,如若不然,朕可不答应。噢,还有,你那水库可开修了吗?”

  说到这事,张静一顿时精神起来,道:“已经征发了大量的人力,开始修了,陛下这一次是总工程师,能不能成,就看陛下成不成。”

  “总工程师?”天启皇帝笑道:“朕可不挂这个头衔,没什么意思,不过朕这几日,倒是想了一些更好的方案,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带回去看看。”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待会儿朕要去见佛郎机人,张静一,你没见过佛郎机人吧,朕……带你见见世面。”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天启皇帝在侮辱他的智商。

  他咳嗽一声道:“呃……佛郎机是啥。”

  这叫埋伏他一手。

  天启皇帝果然大喜:“待会儿你见了便知道,很稀罕。”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宦官来道:“陛下,佛郎机人已至勤政殿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带着好心情道:“走。”

  接着便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一路到了勤政殿。

  一进去,便见一群红头发的佛郎机人在此久候多时,他们叽里呱啦的说了一番话。

  而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张静一只一看他们,就晓得他们的路数了。

  这应该是荷兰人,如果张静一记得没错的话,荷兰人在三四年前,曾经占据了澎湖,并且想垄断大明的贸易。于是天启皇帝下旨,命水师在福建巡抚南居益的率领下,开始和荷兰人战斗。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天启四年,明军终于打退荷兰人,成功收复澎湖。

  这一战之后,荷兰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一方面,他们继续做好袭击澎湖的准备,另一方面,则不断派出使者,希望能够和天启皇帝和谈。

  这些人……理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

  天启皇帝落座,随即为首的红毛人便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眼角的余光瞥了张静一一眼,不无得意。

  “陛下……关于两国……”

  这红毛人汉语倒是熟练。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东印度公司的主要两个利润,一个是日本的贸易,即从日本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和白银。另一大利润,则是垄断了大明的商品,通过与海盗以及日本等等渠道,得到大量的生丝和瓷器进行贸易。

  此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获得了暴利,海洋贸易……到了荷兰人手里,简直玩出了花,如果张静一没有记错的话……

  就在此时,张静一猛地想起了什么。

  今年是天启七年。

  不出意外的话……好像荷兰东印度公司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动荡。

  关于这一点,海洋商业史里好像有记载,东印度公司自从成立之后,股价暴增,最高峰的时候,曾经价值七千九百万荷兰盾,若是换算到了后世,便是七八万亿美元,这个市值,比之后世的所有商业公司的股价还要高。

  当然,现在的市值,其实并不算高,不过六百多万荷兰盾而已。

  可张静一记得的是,就在天启七年,东印度公司与倭人因为发生了抗税交恶的事件,他们的总督居然被倭人劫持和绑架,再加上又出现了几次沉船事件,以至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暴跌。

  而后不到几个月,因为市场恐慌,人人都恨不得立即抛售,这东印度公司的价值,居然一下子萎缩到了一百四十万荷兰盾。

  这个时代的股市,可是不跟你讲道理的,那真是大起大落,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大家便疯狂的抛售,一点犹豫都没有。

  当然……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市值暴跌之后,东印度公司一方面香料的生意获得了暴利,另一方面,则是与倭人之间的纷争和平解决,再加上年底的时候,财务盈余公布的时候,因为当年的利润大涨了八成,因而又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市值暴增。

  短时间之内,市值从原先的一百四十万荷兰盾,增至一千九百万荷兰盾。

  张静一此时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这若是谁在低谷时买到了股票,那还不要起飞?

  不过,身为堂堂锦衣卫千户官,居然还没有摆脱做散户的觉悟,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一次机会!

  此时,却见天启皇帝不知怎的,居然勃然大怒,他怒斥这红毛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国主,尔之舰船,犯我海疆,而今已是覆灭,若是还敢滋生企图,朕绝不轻饶。若要朝贡,自当遵守附属藩国的规矩,好了……尔等退下。”

  对于这些荷兰人,天启皇帝其实没什么耐心。

  即便是见他们,也不过是看个稀罕而已。

  大抵是:张卿,出来看猴子了。

  这几个荷兰人见状,只好讪讪的告退出去。

  天启皇帝余怒未消,看向张静一道:“这些人,甚是可恶,袭了朕的澎湖,被我大明水师击退,竟还妄图派出使臣,让朕就犯。”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陛下……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公司……”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公司?公司是什么?可是他们的国书里,分明写着荷兰国的啊。”

  张静一一时也解释不明白,只好拾简单的话头道:“他们这个公司,其实就是一群商人的联合体,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利欲熏心,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哼。”天启皇帝道:“果然红夷人不知教化,豺狼成性!”

  张静一:“……”

  说实话,一向都是读书人骂天启皇帝不知教化之类,没想到今日……这话从天启皇帝口里说出来,却没有任何违和感。

  张静一道:“这汪洋大海之中,可以获得巨利,因此……这些红夷人才如此的猖獗。”

  天启皇帝似乎对于张静一口里所说的巨利,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冷笑着道:“大明富有四海……这些红夷人却只为蝇头小利……”

  张静一不由苦笑,其实天启皇帝倒不是自大,若说大明不富庶,这是说不过去的,问题在于,大明富庶,和你天启皇帝有啥关系呢?

  未来的世界在海洋,这一点,张静一心如明镜,倘若天启皇帝花一丁点的心思在海洋贸易中,带来的好处,绝对不少。

  只是……显然大明对于贸易很反感,另一方面……百官们只怕也反对得厉害。

  除非天启皇帝下定决心,非要从事海洋贸易不可。

  可怎么样才能让天启皇帝下定决心呢?

  此时,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想做一些买卖,可是……手头缺一点本金,不知陛下能否借二十万两银子,给臣解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一听,惊了:“你还没钱?你比朕富余多啦,朕现在用内帑贴补辽东的军事,都不够呢,朕现在内帑都空了,哪里有钱借你……今岁朕还欠着辽东十几万两银子的饷银呢?”

  可随即,见张静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终究心软了……

  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朕可以想想办法……要不……”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魏伴伴,南京织造的钱入库了没有,核算过有多少吗?不如……先给张卿支用吧,张卿缺钱……”

  魏忠贤大惊失色,这笔钱……虽然还没有入库,可实际上……早就‘花’出去了的啊,内帑都已经提前支出了。

  “这……这……大抵有十五万两……不过……”

  不等魏忠贤把话说完,天启皇帝就道:“就这样罢,押解至京之后,送到张卿府上,不许回嘴……朕……要崇尚节俭,再下旨,宫中用度,再减半。”

  魏忠贤:“……”

  第二百一十二章 皇兄圣明

  天启皇帝还是很讲义气的。

  而张静一却另有打算。

  说穿了,对于天启皇帝,你大抵可以理解为他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这种地主之所以对贸易有抵触情绪,是因为地主的根本在于稳定,毕竟坐地收租,这辈子躺着挣钱。

  只不过到了现如今,他这个最大的地主,已经岌岌可危了。

  可想要让他改变思维却很难。

  除非……让他尝一点甜头。

  只有尝到过那巨大利润的人,才会被贪婪占据,然后破釜沉舟,谁敢拦我去搞海贸,我弄死他。

  张静一连忙道:“这钱……需快一些调度,臣这边……很急。”

  “你放心。”天启皇帝道:“五日之内,若是银子不到位,朕杀魏伴伴祭天,现在是不是觉得妥了?”

  魏忠贤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啥也不想说了。

  张静一感激地道:“多谢陛下,那么……臣就告退了。”

  “记着到时和朕去信王府。”天启皇帝落座,却见张静一走的很急,忍不住笑了笑。

  随即对一旁的魏忠贤道:“你说……这小子怎么会这么缺钱呢?莫非是摊子铺得太大了?朕就知道,做买卖是不稳的……”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奴婢也是这样认为。信王爷那边……”

  “他那边怎么了?”

  “此番他孩子满月,打算大操大办一下,请了不少人。奴婢听说……有不少人和东林有关系……”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心里沉甸甸起来,接着便低头不吭声了。

  显然这位兄弟……有点没太顾自己这皇兄的感受。

  天启皇帝已经对东林动手,这就意味着,东林必须是一群误国误民之人,任何人想翻案,这就等于是告诉全天下人,在东林这件事上,天启皇帝制造了无数的冤案,当初那些下诏狱,甚至罢官的人,都成了正直的君子,而天启皇帝则成了小丑一般的人。

  天启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良久……天启皇帝感叹道:“由检终究还是太小,不懂事啊。”

  魏忠贤心里想着,人家可比陛下精着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信王殿下的名声到了什么地步。

  可这些话,魏忠贤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笑一笑:“听说信王时常向人夸赞张进,说张进好学不倦,是皇亲国戚中罕见的德才兼备之才。”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朕就觉得张进不怎么样,腐儒而已。这样的人,我大明太多了,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他乃国舅,家里有的是富贵,哪怕每日混吃等死也比跟着那些读书人厮混要强,不过……朕将他送去了军校,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魏忠贤目光眯着,他显然对张进是颇有些忌惮的,这种皇亲国戚最是麻烦,而且涉及到的乃是张皇后,留着是个祸根,不留……

  “陛下,奴婢只怕张老弟降不住他,这可是东林出来的生员,一向是死也不肯悔改的。”

  天启皇帝也不禁叹了口气,可是亲戚是没得选的。

  “朕知道了,你不必多说了。”

  ……

  三日之后,张静一又被召入宫中,这一天,就是信王孩子满月的日子。

  天启皇帝倒是兴致很高,他极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子。

  信王那边正午会摆大宴,宴请许多的宾客,到了傍晚时候,才会小宴,到时天启皇帝过去看看。

  据闻为了迎驾,信王朱由检做了许多的准备。

  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出发。

  他说了一些小时候自己和信王的趣事,魏忠贤只是尴尬一笑,没说什么。

  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性情的,他性情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人情味,当然……人情味对于皇帝而言,本身就是大忌。

  我若是来做这皇帝,我特么的翻脸都不认人……无情,才能做明君。

  当然,这也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信王这边,早已准备好了迎驾的事宜。

  这一次的小宴,自是以家宴为主,当然,也请了一些朱由检敬重的大臣来作陪。

  除了国子监祭酒王烁与几个清流之外,户部尚书李起元也请了来,皇亲国戚来了不少,不过多是女眷为主,外戚这边,则只请了张国纪。

  信王朱由检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张国纪不得不来,还备好了大礼。

  朱由检听闻他的车马到了,很殷勤,亲自出中门迎接他:“张公,就盼着你来呢。”

  张国纪抬头看着殷勤的朱由检,以及身后的几个清流,他心里很苦涩。

  信王拉拢他的意图其实是十分明显的,可他实在不想牵涉进这些争斗之中。

  若是当今陛下没有生下皇子,这信王其实就相当于是皇太子,他和信王打交道倒也罢了,可现如今,长生殿下已经出生,当今陛下已经有了最正统的继承者,这就显得很不妥当了。

  此时,对着信王,他忙行礼道:“见过殿下。”

  “哈哈,你有许多日子,没有见过令郎了吧。”朱由检很关切地道。

  张国纪无奈地点点头:“他自进了军校,便没有回过家。”

  说起这个儿子,张国纪其实是最担心的,他毕竟年纪大,对什么事都有戒心,对于某些人的拉拢和利用,总能把持得住。

  可他家那儿子,在他眼中,却是糊里糊涂,满脑子都是一些正邪不两立的玩意儿,迟早可能要给自己引来灾祸的。

  而且父子之间的隔阂,越发的严重,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而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体谅他。

  人都说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难免会有性子,张国纪心里也这样安慰,可细细一想,国子监祭酒这些人,不也照样活了一大把年纪,可不是依旧还是这样的吗?

  他心乱如麻着。

  却听信王朱由检道:“这便好了,今日你们父子正好相聚,孤王也请了令郎来,今日是喜事嘛,孤王已下了条子,专程去军校,为他告这半天的假,你们父子终于可以好好的说一说话了。”

  张国纪一听,非但不喜,反而心里大惊。

  他联想到陛下即将来此,而自己的儿子出现在这里,还有魏忠贤,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怂恿挑拨一下,那岂不是……

  见张国纪慌张的样子,朱由检却显得很热心,搀扶着张国纪进府,请他落座。

  可张国纪却是坐立不安了,他的心态不大好了。

  完了……

  张家要惹来了大祸了啊。

  甚至可能要牵累到他那身为皇后的女儿。

  他十分清楚,陛下对于东林可是极为反感的,何况还有魏忠贤,睚眦必报的九千岁……

  可在另一边,信王等人各自落座,大家说起张进,都忍不住眉飞色舞。

  那国子监祭酒王烁捋须笑道:“张国舅小小年纪,文章和道德,都是一等一的,实在教人钦佩,当初他的文章,老夫看过,真是大开眼界啊。”

  坐他身侧的还有另有一个好像是礼部的给事中,虽然年轻,不过相貌堂堂,此人自称自己叫曹师稷,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是官职卑微,可在信王以及朝中诸公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的畏色,反而侃侃而谈,令人赞许。

  此时,信王朱由检道:“自打张进进入了军校,孤王便一直担心得很,怕他在里头吃亏,却不知他如今在军校之中的学业如何了。”

  有人低声道:“进了军校,还谈什么学业。”

  众人听了莞尔,却也不便高声议论这件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来道:“殿下,陛下到了。”

  信王朱由检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出去迎驾。

  天启皇帝今日穿得很朴素,朱由检道:“皇兄微服来此,怎么不换一件好衣衫,何以穿这等打补丁的旧衣?”

  天启皇帝很是坦然地回答道:“朕现在穷啦,欠一身的账,要缩小开支,奉行节俭。”

  朱由检:“……”

  张静一站在后头,真不知该说点啥好,每次面圣,看到天启皇帝穿着这么一身衣衫的时候,就好像天启皇帝无时无刻的都在提醒着他……还钱。

  不过幸好他张静一的心理素质好。凭本事借的钱,当然不能急着还的,何况这笔钱,现在已经让人悄悄去完成一件使命了。

  听了天启皇帝的话,朱由检却是赞叹道:“皇兄如此节俭,我这做臣弟的,却是锦衣玉食,实在惭愧,皇兄,请吧。”

  天启皇帝道:“抱孩子来朕看看。”

  朱由检便忙让乳母抱了孩子到了厅中,天启皇帝看着孩子倒是很开心,逗弄了一会儿,孩子便哭了,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蹦出了一句话:“很好,很好,就是比长生差一点。”

  朱由检:“……”

  ……

  此时……

  一个穿着军服,挺拔着身躯的书生到了信王府之外。

  他抬头,看着王府烫金的匾额。

  书生夹住了腋下随身携带的油伞,继续前行。

  门口的护卫顿时拦住他道:“什么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东林军校生员,张进!”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生员爷爷在此

  护卫一听是张进,先是一愣。

  因为眼前这个人,肤色黝黑,甚至可以用粗糙来形容。

  不只如此,他所穿的衣衫,也很古怪……

  这是军校特有的军服。

  其实古代上层的大袖裙装,虽是雅致,却并不适合长久的劳动。

  因而,底层的百姓往往都是短装,若是士兵,则穿着马裤。

  毕竟不事生产的人才可以想穿戴什么就穿戴什么,怎么宽大舒适怎么来。

  而劳动者和士兵却是要生产和上阵厮杀的。

  因此,军校的军服,更倾向于短装,虽也穿鞋子,但是要求绑腿,如此一来,便可使人走起来轻快。

  这在护卫们的眼里,张进其实和寻常的小百姓没什么分别。

  于是护卫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道:“请柬呢?”

  张进默默地递过去。

  护卫看过之后,还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终究点点头道:“请。”

  不过他们依旧不放心,彼此使了个眼色,有人领着张进入内。

  而在殿中,天启皇帝已看过了自己的侄子。

  自从有了长生后,天启皇帝便看任何孩子都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要嘛觉得丑,要嘛就是一看就不聪明的样子,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家长生实在太厉害啦。

  不过天启皇帝依旧开心。

  信王朱由检在一旁陪坐,其余的宾客都来见礼。

  这些人,天启皇帝都大致认得,便点头道:“好啦,不必多礼了,今日是吃满月宴,大家高兴一些,不高兴拉下去宰了喂狗。”

  “……”

  天启皇帝的性子就是如此,平时还算是正经,可在他看来是很私人的场合,就开始发浪了。

  张静一在一旁干笑。

  魏忠贤也跟着笑起来,好像很有趣。

  可是……毕竟不是人都会觉得这个玩笑好笑,许多人苦着脸,无言以对。

  于是,天启皇帝先落座。

  大殿之中,他坐在主案上,只有朱由检一人,侧坐在一旁陪酒。

  下头则有大桌,其余人纷纷坐在这大桌这里。

  魏忠贤已和其他人先坐下。

  本来张静一是很嫌弃魏忠贤的,总觉得跟太监挨得太近,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

  可见一圈人里,都是儒衫纶巾,一个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一下子,张静一突然觉得适应了,一个箭步,直接坐在了魏忠贤的一边。

  魏忠贤侧目看一眼张静一,朝他点头,露出欣慰的样子。

  你看……这张静一就很懂事嘛!

  今日我魏忠贤可谓是深入虎穴了,坐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清流,咱的那些儿孙们都不在,显得有些孤独。

  反而是张静一,火速和咱坐一起,这说明啥?说明他懂事了,晓得紧跟咱的步伐。

  可在其他人眼里,张静一就分明有溜须拍马之嫌了。

  于是难免有人心里冷哼,很有几分瞧不起。

  张静一自是也看出那些人眼中的意味,却也不为所动。

  那一桌的天启皇帝和信王殿下不说话,也不动筷子,这边自然只能干坐着,也没人言语。

  直到朱由检笑着道:“皇兄,今日……张进也来。”

  “朕已听说了。”天启皇帝笑着道:“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他倒是贵客,朕都先来了,他却还姗姗来迟。”

  这话却是吓着张静一这边坐着的张国纪了,于是张国纪连忙起身,惶诚惶恐地行礼道:“犬子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天启皇帝只颔首:“无妨,毕竟年轻嘛,朕和你们说个笑话吧,朕见军校里一个人,个头快要比朕高了,生的似牛犊子一样,却自称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

  一提到军校的事,大家都明显的兴趣缺缺。

  这对国子监祭酒王烁等人而言,就好像吃饭的时候,有人谈及茅坑一样。

  见大家都不言语。

  天启皇帝却是道:“难道不值得笑一笑吗?朕倒是觉得很有趣。”

  朱由检便微笑道:“军校确实不同,培养了不少武卒,将来必定能为我大明守好边镇。”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他们也读书呢。”

  朱由检则抿抿嘴,没有再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和皇兄的价值观,已经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了。

  而就在此时……

  “禀陛下……”外头有人进来道:“张进来了。”

  天启皇帝道:“好,请进来,朕要看看他。”

  那一直满心担忧的张国纪,顿时心里哆嗦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看向门口。

  没多久,便见一人,徐徐踱步进来。

  几乎所有人对张进的印象,就是挺拔。

  就如一根青松似的,站在任何地方,都忍不住让人侧目。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脖子和裸露出来的肌肤,不只是黝黑,可以说……是又黑又白,黑的是晒了的老皮,白得……像是老皮褪去之后的新皮。

  因此……看着很让人……不禁动容。

  张国纪这一看,顿时眼泪就要出来了,这儿子……到底遭了什么罪啊,竟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这儿子一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若不是仔细辨认,他根本瞧不起这就是自家儿子张进。

  张进进入殿中,便行礼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也打量他,也不免吓了一跳,讶异地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张进道:“报告陛下,没人敢欺负学生。”

  他说话很大声。

  吓得天启皇帝忍不住的打了个激灵。

  朕只是问你话而已,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其他人也不由古怪地盯着张进。

  倒是张进话音落下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他发现在这里,好像是不需要时刻喊报告的。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在学中还好吗?”

  “报告……”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且声音还是很大。

  好在天启皇帝这时已有练过了,早有准备。

  倒是朱由检本是捡着筷子,这么一吼,他手上的筷子直接落地,一时尴尬。

  本是这个时候,伺候他的宦官该将这筷子捡起,然后换一副新的,可那宦官也给张进的言行惊住了,以至没有注意到信王朱由检这边的细节。

  于是朱由检只好自己动手,将筷子捡起,放在案牍上,想要换下,却总不能自己动手,可此时提醒宦官,又似乎有失礼之嫌,一时僵着,竟为一双筷子愁眉不展起来。

  天启皇帝则是苦笑,毕竟这么多宾客在,还是少和这个家伙说话的好。

  这个家伙,打小就不正常的。

  至少,天启皇帝对于那些东林书院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评价。

  于是便道:“好,入座吧。”

  “喏!”张进道。

  声震瓦砾。

  “……”

  天启皇帝很想下一道旨意,你再这样大声,就把你赶出去。

  他甚至怀疑,张进是不是故意给他难堪。

  而朱由检等人似乎也觉得……此番张进可能别有用心。

  张进起身之后,却先到了大桌这边,他爹张国纪忙是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张进却没有立即入座,而是到了张国纪面前,非常规矩地作了个揖。

  这一揖,让张国纪莫名的……生出几分感动,居然有些不安。

  其实以前的张进,也是会作揖的,大家族,毕竟有礼数,何况张进还是儒学门人。

  可是以往的礼,更多的只是敷衍罢了,张国纪能感受到,张进此时此刻的这一揖很真挚。

  于是张国纪欣慰地点点头道:“来坐吧。”

  张进却笑了笑,而后又到了张静一这边,又作揖。

  张静一顿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过……习惯了。

  张静一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便算是回应。

  张进这才落座,而后身姿笔挺的坐在椅上。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椅都是官帽椅。

  官帽椅宽大,很适合官宦人家用一种怡然自得的姿态端坐着,可以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可张进只是挺身,不自觉的坐姿便笔直,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

  分明有一种……他和这椅子五行相克一样。

  那一边,天启皇帝已举起了筷子,道了一句:“今日乃私宴,不必客气。”

  他一动筷子,大家便都笑,纷纷道:“谢陛下恩典。”

  然后……就好像是清闲自在一般,若无其事的举起了筷子。

  这举筷子是一门学问。

  尤其是贵族和儒家门人,你既要吃,因为人不吃东西,是要死人的。可又不能表现出你爱吃,所以……你要不经意一般,慢慢拿起筷子,却不能立即下筷,举筷的同时呢,眼睛一定不能落在饭菜上,你需得表现出,啊……我在忙别的事,或者,我此时谈兴正浓,哎呀,你看这贱手,怎么就拿起筷子了呢。

  这一切……高明的人自是表现得风轻云淡,行云流水,毫无违和。

  可此时……

  刹那之间,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而后就发现……咦,这筷子怎么嗖的一下,就到了张进的手里?

  咦……怎么又嗖的一下,张进筷子里夹了一块肉。

  下一刻,这一大块肉,直接塞进了张进的嘴里,张进的腮帮子一甩,大快朵颐。

  留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震惊四座!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张进出击

  其实张进真的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习惯了。

  军校中大抵都是如此,为了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得不如此。

  毕竟,每日都要操练,而吃饭的时间是有限的,若是不赶紧填饱肚子,接下来的操练,整个人根本受不了。

  这压根不是风雅和粗鄙的事。

  再加上,一日操练下来,身体的消耗极大,整个人就好像瘫了似的,且饥肠辘辘,见了什么东西都眼睛发黄,想啃那么一下。

  于是……当天启皇帝说大家吃,这就如狗哨一般,顿时唤醒了张进的记忆,于是风云残云。

  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好像失礼了,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既然如此……那就甩开腮帮子吃吧。

  在军校中学到的最大东西就在于,不需避讳别人的目光,反正大家都一样。

  何况张进是真的饿了。

  从前的时候……在家里读书,怎么都不觉得饿,可现在体力消耗大,总觉得肚中空空。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菜油,终于想起了一点礼数来:“来,吃……大家一起吃……”

  “……”

  大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看看,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饿了多少顿啊,饿死鬼都不至如此。

  国子监祭酒笑呵呵的道:“你吃,你吃……”

  目光慈和,带着亲切,当然,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

  其余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点头。

  其实对于国子监祭酒王烁而言,这样的酒席,重要的不是吃。

  此时陛下在,他不好高谈阔论,只是见张进如此,他却有点憋不住了。

  于是笑着道:“张公子从前都是温文尔雅,现如今……只怕是受了苦,才致如此,哎……你说这军校,怎么连饭都不给人好好吃呢?”

  他打开了话匣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目光则是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张静一,似有责难之意。

  张静一是个很有觉悟的人,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肯定说不过他们的,于是低头,举着筷子……

  得赶紧了……不然张进这混蛋……要让他饿肚子了。

  他不经意之间,却见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李起元,李起元贼兮兮的,面上风轻云淡的样子,却趁人不备,偷偷抓了一个饼,往袖里一塞,然后无事人一般,捋须微笑。

  这又是啥情况?

  这一桌人里,真是什么奇葩都有啊。

  张静一心里发寒,宴无好宴啊。

  见张静一并不生气,国子监祭酒王烁几人便又开始议论开了:“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才为正道,若是贪恋口腹之欲,这便沦于下流了,与那乡野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一人道:“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人生在世,其他可以不论,不求功名,羞于名利,只求勤学,读书不倦,正心诚意,才不枉这圣人门下之名。”

  这样一说,大家的兴致就更浓了,于是一时七嘴八舌,说的兴起。

  另一桌的信王朱由检也侧耳倾听,一面见张静一的粗鄙,再听他们的清谈,顿觉得有趣,平日里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深意,今日有了对比,方才知道这是至理一般。

  其实张进对于这些言论,耳熟能详,他甚至对信王朱由检,现在也很有好感,认为信王乃是贤王。

  至于国子监祭酒王烁,那更是高士。

  此时,他已吃饱,便端坐在那,纹丝不动。

  却听王烁等人越说越是热闹,一时有些忘形,又开始谈及国家大事,王烁道:“中兴之道,不过是实行仁政而已,什么是仁政呢,需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不与百姓争朝夕之利……”

  他越说越是起劲,某种程度而言,这话其实是王烁想说给天启皇帝听的。

  他觉得很苦闷,为何明明自己这么好的善政,陛下只需按着这个去做,便可去做圣君,却为何总是对此无动于衷,而去轻信像魏忠贤甚至是张静一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王烁的话,似乎有些胆寒了,小心翼翼地去看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冷着脸,一言不发,很明显,这些话,都是冲他来的,什么朝野积弊,这些人口里的积弊,不就是他干的事吗?什么不予百姓争朝夕之利,不就是他派出了大量的镇守太监去收了矿税吗?

  可魏忠贤显然不便发作,他历来擅长秋后算账,此时依旧努力和蔼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似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嘴角微微勾起,因为王烁的这些话,正是自己想说的。

  他偷偷看一眼皇兄。

  天启皇帝就显得闷闷不乐了,只是他懒得去做声,一方面是罪不至让自己大动干戈,另一方面毕竟今日是信王的好日子。

  张进听到这里,脸色却微微的古怪起来。

  分明以往的时候,他也爱说这些话。

  可今日……竟听的格外的刺耳。

  他以往是很崇敬国子监祭酒王烁的,可是用今日的眼光看,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失偏颇。

  于是他抿抿嘴,依旧没有吭声。

  王烁又感慨:“老夫在国子监时,时常教导监生,读书人,应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先行后言……”

  他说到这个,其实也是东林学派最重要的核心,所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其实是延续至王守仁的知行合一。

  可张进听到这里,却越发的反感起来。

  知行合一,这是没有错的。

  可是……

  张进突然开了口:“躬修力践、先行后言,这话没有错。”

  众人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进突然开口,一时都向张进看去。

  天启皇帝见张进也不安分,更是不喜了,不自禁地露出了不悦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却露出欣慰之色。

  倒是张进的爹张国纪,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觉得不妙了。

  张进道:“可是先生,该怎样才能躬修力践和先行后言呢?”

  王烁微笑,在他看来,张进还是原来的张进,依旧还是那般的虚心求教。

  于是满面红光地道:“顾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岂不就是先行后言吗?这是让我辈读书人,不可空谈心性,不要将王圣人的学问,变成禅机。而是应该将这学问,变成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要积极去揭露朝野的积弊……”

  张进恍然之间,有些迷惑。

  以前他听了这些话,往往都很激动,觉得这果然很有道理啊,读书人不能坐而论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现在听来,他却摇头。

  这摇头,让王烁一愣:“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躬修力践,我觉得不该是如此。”张进道:“因为学生以为……其实这样的躬修力践,只是从一个空谈,沦落到了另一个空谈之中。我们都说要努力的入仕,要行仁政,要革除弊端,要品评天下的人物,只有这样,才是对天下和国家是有利的。可做的这些,不还是在空谈吗?”

  王烁:“……”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张进。

  他们没想到,张进居然直接反驳了王烁。

  这时信王朱由检顿时尴尬起来,连忙道:“喝酒,喝酒……”

  “不。”天启皇帝这时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眼里突然放光,却是道:“让他说,让他继续说说看!”

  天启皇帝颇为激动,他突然发现,这个舅哥,不但外在改变了,似乎……连内里也有改变。

  张进想了想,继续道:“一件事的好坏,怎么能轻易去下结论呢?品评天下人物,做到一个士大夫应该有的责任,这是好事,顾先生此言……很有道理。可学生却认为,凭什么就是我们来品评天下的人物,或者,由我们来决定人的好坏?是因为我们更加高明吗?还是因为……我们学过圣人的道理?”

  王烁一时尴尬,而他所尴尬的,不是张进的这些话让他难堪。

  而是跳出来反对他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林生员张进。

  他顿时气恼,吹胡子瞪眼道:“这是因为我们……我们……”

  “就说治河吧。”张进不想和他继续辩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自顾自的打断王烁,道:“王公可曾修过河?知道一旦河水泛滥的时候,这河道里是怎样的场景?可否知道,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巡视河堤。如何在河水成灾的时候,确保能迅速迁徙百姓?可是……我们只读了几部书,只在书斋里,彼此议论了几句所谓当政的得失,我们就可以评价治河的好坏,我们便可以决定谁擅长治河,谁不擅长?”

  “我从前……也能在治河这些事上,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读过许多经史,便晓得治河,只需像大禹那样,便一定可以成功,可以万无一失。可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牵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而我从前所想象的治河,其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我是如此,王公……”

  说到这里,张进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烁一眼,接着用很有深意的口吻道:“王公也是如此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碾压

  这一句王公也是如此,真如晴天霹雳,让王烁一时之间羞愤难当。

  他所羞愤的是,张进疯了。

  居然直接朝着自己一通痛斥。

  要知道,当初的张进,听了自己的话,还是如痴如醉,满口叫好。

  这……是怎么了?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可是震惊的,又何止是王烁呢?

  一旁的几个清流,个个面色沉了下来,按照传统,他们是不能输的,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任何一次清流们高举了正义的旗帜,就从没有输过的道理。

  张静一在一旁坐着,越听越是有趣,他忍不住想,都听说过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可现在细细思来,却发现这话若是再进阶,就是不怕流氓,就怕张进这样具有东林思想的读书人,成了军校的生员。

  因为清流这一套,张进比谁都明白,东林那一套理论,他也比谁都了然于胸,这样的反水……简直就是暴击。

  张国纪坐在一旁,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便是魏忠贤,此时面带笑容,端起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可眼里也掩饰不住喜色。

  天启皇帝眼睛已朝向了这边,他依旧是不露声色,却显得淡定自然的样子。

  朱由检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心里也和他的脸色差不多,阴沉沉的。

  “张进,你这是什么话?”王烁勃然大怒,因为张进挑衅了他的威严,论耍嘴皮子,他从没有输过。

  “肺腑之词。”张进怡然自得,依旧坐的笔挺,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锐气。

  王烁瞅着张进,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冷道。

  “你怎的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从进来的时候,老夫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穿一身这样的衣衫,斯文扫地。你……你这般的大吃大喝,形似饕餮,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这是王烁最擅长的。

  当自己被人不客气的反驳,与其和人纠缠,不如直接进行人身攻击,而这种手法,其实也导致了东林书院的悲剧。

  当初的魏党和东林党,起初的斗口还在天启皇帝的可容忍范围之内,直到东林们直接开启地图炮,将魏忠贤和魏忠贤的党羽,包括了天启皇帝,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抹黑。

  虽然魏忠贤这些人浑身都是黑点,但是你制造各种魏忠贤入宫之前欠了一屁股债,大街上和人斗殴,当场割掉自己鸡鸡,然后入宫。或者天启皇帝其实喜欢男人,还和客氏有某些不清楚的关系。

  这种纯粹是将人往死里黑的路数,虽说获得了嘴皮子上的胜利,但是这些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魏忠贤为首的厂卫系统,手里可是掌着兵的,他们愿意跟你斗嘴,差不多也就得了,千万别人身攻击,因为他们把你惹急了,你至多只是阴阳怪气,可你把他们惹急了,那就是彻底抛弃了大家墨守的成规,等于是提醒人家,该动刀子了。

  可斗嘴的最终奥义,其实就是人身攻击,不人身攻击,那还斗什么呢?

  王烁这番话,意思就是,张进你已经不配做读书人了,你丢了读书人的脸。

  此言一出……

  大家已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气。

  张进微笑,居然不以为意,他现在……似乎未必就将这一层曾以为神圣的光环放在眼里,可王烁这番话,还是让他失望,他以为自己和王烁讲理,王烁会和自己争辩一二,若是如此,至少大家还光明磊落,或许能在争辩之中,彼此受益。

  而现在,张进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他随即似笑非笑地道:“不错,斯文扫地,这话……没有错。”

  说着,他点点头:“我穿着这样的衣衫,就不再是读书了,是否在王公眼里,读书人便是一定要纶巾儒衫,只重衣冠,而不重实际呢?”

  王烁正要开口。

  张进却言辞更加凌厉:“说我吃相不好,而王公到现在……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其实也没动几下筷子,对吧。”

  “君子食无求饱……”

  “不,不对。”

  张进语气更加的不善,透着几分冷意。

  “君子食无求饱,但是从不会糟践粮食。可是王公呢?王公口口声声说,要躬修力践,却四体不勤。口口声声说,要为民请命,却又五谷不分。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王公知道,这可能是寻常百姓,一年,乃至数年的辛苦吗?他们供养着我们,而这些民脂民膏,变成了这些鸡鸭鱼肉,搁在这里,王公是个斯文人,每日锦衣玉食,还说什么食无求饱?糟蹋粮食便是糟蹋粮食,只会空谈便只会空谈,多说……何益?”

  “你……”王烁气得面色发白。

  张进不会给对方机会,因为他总是很大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是王公,要为民请命,要躬修力践的也是王公,糟蹋粮食的是王公,口口声声,要行仁政的还是王公,那么学生想要请教,现今百姓困苦,他们终日劳作,却不能饱食,王公可有什么高见,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吗?”

  王烁真是羞愧到了极点,因为这些话,处处都是戳着他的心窝子去的,此时张进反诘,他一时慌乱,想了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减税赋,轻徭役……”

  张进笑了:“王公此言,倒是很有道理,减税赋,轻徭役……嗯,这确实是仁政,可朝廷要辽饷,要治理天下,就非要有赋税和徭役不可,减少了百姓们的税赋和徭役,用什么弥补呢?”

  这……才是根本。

  王烁:“……”

  张进道:“王公来补足不足如何?就说这一桌酒菜,王公但凡少糟践一点,再如王公平日里……那华美的衣衫,若是少穿几件。还有王公家里的妻妾……若是……”

  王烁一听,勃然大怒,好好端端的,你说我妻妾做什么?

  他拍案而起,怒斥道。

  “一派胡言,你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张进,你疯了,你疯了,你变成这般样子,令我痛心疾首,我……老夫不和你做口舌之辩,你……你……欺师灭祖。”

  张进原本是对王烁依旧抱有好感的,其实根本没想过最后会和王烁撕破脸到这样的程度。

  他只是隐隐觉得,王烁说的东西,有些不对,是以进行反驳。

  结果……

  一时没憋住,直接搅了个天翻地覆。

  此时他才下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的,站在了李定国这些人的立场去了。

  他虽然口里还一再说,李定国这些人是粗鄙的武夫,可在军校中,潜移默化,其实早已和李定国和军校中的人产生了同情。

  这种共情,才是他面对王烁袖手空谈,再联想到李定国的妹子活活饿死。

  想到王烁在此,双手不沾阳春水,口里却喊爱民,再联想到那因为一场暴雨,而毁坏了几亩地,那欲哭无泪的农户。

  王烁举手投足的‘高雅’,再没有引起张进内心的推崇,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这种反感源于内心深处,今日终是不免爆发出来。

  他微微一笑,眉宇轻轻一挑,冷淡地看着王烁:“欺师灭祖,这是什么话呢?”

  “你当初读的可是顾先生的书,这难道不是……”

  张进摇摇头:“我乃东林军校的生员,我的恩师,乃是姓张,‘讳’静一,何来的欺师灭祖……好啦,口舌之争,没有意义,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

  他坐直,再无二话。

  张静一……

  那么个粗人……

  王烁气的跳脚,看向张静一那边。

  张静一怒道:“看我做什么。”

  这声音就很凶了,我张静一可属锦衣卫,你还想跟我做口舌之争,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一时间……王烁只觉得自己斯文扫地,想要找人去争辩,可大家都默不做声,这令他羞怒交加。

  于是,恨恨坐下。

  天启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向信王朱由检:“张进……很有趣。”

  信王朱由检尴尬一笑,却不吱声了。

  王烁还在低声道:“可笑,真是可笑……”

  可惜这些话,打在了棉花上,因为张进再不理他了。

  王烁又晃脑袋,流露出不满的样子,咕哝道:“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学好,如今……却也……”

  啪!

  有人拍案。

  王烁吓了一跳。

  抬头看去。

  却见一人站起,露出不悦之色,却是冲着他来的。

  这人……

  户部尚书李起元。

  李起元怒视着自己,更让王烁摸不着头脑。

  李起元也算是清流,而且素来和姓张的不对付。

  他这是……

  李起元怒道:“王烁,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什么不学好,这话……老夫就不爱听了,我看张进学的很好,反而是你,到了现在竟还在此强辩,不觉得可笑吗?”

  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解地看着彼此,似乎不明白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

  王烁更是震惊,他错愕地瞪大眼睛,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怎么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打得你片甲不留

  平日里,王烁和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关系是不错的。

  数年前,李起元还不是尚书的时候,还算清闲时,他们便经常约在一起饮酒作诗,抒发自己的志向。

  只不过近几年,李起元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公务越发繁忙,已经没有这么清闲了。

  可即便如此,二人依旧还会保持着一些交情。

  此番信王宴会,王烁就极力的推荐李起元,他认为户部尚书李起元和礼部尚书二人,算是为数不多,不攀附魏党的人。

  信王自然也欣赏李起元的才干,因而才请了李起元来。

  原本作为尚书,比如那礼部尚书,虽然也对信王有好感,可毕竟这种饭局,他认为尚书是不合适参加的,因而委婉的拒绝了。

  可没想到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来了。

  李起元不但来了,居然在这个时候,站起来怒斥了王烁。

  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王烁震惊之余,十分不解地抬头看着李起元。

  却见李起元怒不可遏的样子,显然是实在憋不住了,他瞪着王烁,咬牙切齿地道:“无耻,无耻!”

  连说两个无耻,几乎让人误以为,王烁是李起元的杀父仇人。

  这连魏忠贤和张静一都震惊了。

  这哥两个方才还心中暗爽,张进这人……还不错嘛,知错能改,迷途知返……

  可李起元的突然暴怒,却只让二人瞠目结舌。

  魏忠贤突然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作为东厂提督,居然啥都不知道。

  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在此情此景里,王烁自是下不来台,这顿饭,可谓是这辈子最难以下咽的饭局了。

  缓了缓神,他干笑着道:“李兄,这……是何故?”

  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丁点的敬意。

  李起元却是一脸冷笑,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何故?只是听不得你的高谈阔论罢了!”

  一旁有人道:“李公息怒,有什么话不可好好的说?都是朋友。”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这些话才难以入耳。什么为民请命?好,王公,我只问你,现下京城里,菜价几何,肉价几何?”

  这一下子的……却是将所有人都问倒了。

  众人都错愕地看着李起元,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王烁尴尬地道:“菜价几何,肉价几何,与我何干?难道你知道?”

  李起元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苔菜三文一斤,莴笋四钱、蓟北的黄花菜近来涨到了七钱,香芋五钱,豆芽九钱,这几日,米价略有一些上涨,还有……肉,肉价近来高涨,是因为前些日子暴雨的缘故,各地的肉贩,因为暴雨难行,运输困难,价格上升了三成……”

  他居然如数家珍般,说的头头是道。

  众人又是无语。

  其实李起元从前是不关心这些的,他是堂堂的尚书,家里又是北直隶的大地主,家里殷实得很。

  可自打当初囤积了粮食,结果搞得血本无归,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家里的土地,当初做了抵押,因为还不上钱,即便他是户部尚书,这债主上门,也只能老实地将土地让人收了去。

  毕竟,在京城里敢放贷这么多钱的人,自然有办法让你乖乖还钱。

  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在老家是过不下去了,毕竟地没了,只好迁徙到了京城,和李起元住一些。

  家里的奴仆,实在是养不起了,只好该遣散的统统遣散。

  便连轿夫……也实在供不起了,这倒不是矫情,实在是花费太大,家里人口又多,且又都指着他的官俸过日子。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按理来说,除了官俸,还是很有油水的。

  偏偏李起元也是作死,当初家大业大的时候,压根不将寻常的钱放在眼里,那些想要给他塞银子的人,他一概拒绝。

  于是整个大明都知道,当今的户部尚书李起元两袖清风,清廉奉公。

  有了这样的人设,谁还敢跑来给他送钱?

  难道不怕送的礼直接给丢出来,自取其辱?

  于是……现实版的家道中落。

  惨啊!

  家里这么多口人,就这么一点俸禄,幸好宅邸当初没有典当,还有一个住处,可没了奴仆照料,便是上下值,也只好步行。

  步行也就罢了,而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每一次下值回家,都赶紧脱了官衣,换了常服。

  他下值的时候,恰好天色将晚,那个时候……市场里的菜贩子们,准备收摊,总还会留一些烂菜和剩菜卖不出去的。

  这些日子,李起元是研究透了规律,每一次下值,便往菜市口那儿钻,和人讲价,买下一些廉价的蔬菜,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今日不省这几文,他日家里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有钱的时候,固然是呼风唤雨,莫说是几文钱,便是几百几千两银子都是瞧不上的。

  现如今,真是一文钱掰开了,恨不得揉碎了,分成几瓣花,满脑子想的都是……啊呀,这个黄花菜涨了,多买几颗。

  又或是想,孙儿刚生,儿媳妇没什么母乳,这两日肉价便宜,多买一些,回去炖着滋补滋补。

  从前是不觉得,可现如今穷人当家,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都是拦路虎。

  可怕的是,李起元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人一要脸,便加剧了这种困境,每日像老鼠一样,偷偷溜去菜市口,看到廉价的菜便冒绿光,东西买下来,又恐被人看见,还将这些,悄悄藏在自己的大袖里,若是见了熟人,还未打招呼,脸就先红了。

  民生多艰,如今在李起元的身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现在见惯了菜价和米价上涨的时候,买菜之人的抱怨,还有一些穷苦之人在菜市口乞讨的。

  虽然不至于将自己归类为乞儿和更穷苦的百姓,却也能体会到这种艰难。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饭局的地方,只要有人敢请,李起元就敢去,端坐着不动,不发一言,自己能多吃一点是一点,若有机会,便带着一点好东西偷偷藏了,回去给妻儿还有儿媳、孙儿们吃。

  这种生活,想想都觉得心酸,可大抵也就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可……看着王烁这样高谈阔论,他本是听得耳朵出了茧子的,习惯了,现在虽无法苟同,却也绝不会出来让人颜面扫地。

  只是张进的那一番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痛快!

  却又见王烁还在喋喋不休,他似乎按捺不住了,心里就像怒火中烧,去你的,你王烁这老狗,是不给我们穷人活路啊。

  李起元报完了菜价,又冷笑着道:“王公每每仗义执言,每一句话都对,可一面说爱民如子,一面却又被百姓所供养,却只高谈阔论,这不过是空中楼阁,一切都想当然也。”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连菜价几何都不知,还奢谈什么民生多艰呢?百姓的艰辛,不过是永远挂在你的嘴上,可到底如何艰辛,生活如何困顿,每日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军户们的生活如何,流民的境遇如何,你一概不知,你既不知,自该去向人请教,或亲眼去看看,也体尝一下此等艰辛。可你呢……你除了抱着几本经书,夸夸其谈,又做了什么?”

  素来高雅的王烁可谓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很无法理解,为啥素来与他关系不错的李起元会如此愤怒?

  他张着口,想要回嘴。

  李起元却继续冷笑着道:“你口里不停的说,清平伯如何如何不好,我实言告诉你吧,论起这善政,顺天府下辖诸县,寻常百姓日子过的最好的,恰是新县。”

  “什么?”王烁听罢,一时大惊失色。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视张静一为不共戴天仇敌的李起元,竟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烁觉得李起元莫不是疯了?

  当初他可是亲耳听到李起元是如何的骂张静一祖宗十八代的。

  士林之中,张静一是奸臣贼子,误国误民之类的言论,可是士大夫的共识。

  哪里想到,李起元竟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下子,不少人跃跃欲试起来。

  本来碍于张静一在场,大家都极力避免着这个话题,现在你李起元居然毫无风骨,那么……少不得就要论一论了。

  天启皇帝看得越来越有兴趣,他恨不得在旁擂鼓诸位,高呼着:“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朱由检却是皱着眉,越发觉得局势开始失去了掌控。

  王烁冷冷地道:“是吗?李公这样说,那又是何以见得新县实行的乃是善政呢?”

  李起元毫不客气地道:“各县的菜市口,老夫都去过,形形色色的各县百姓,老夫都有接触过,我如何不知?”

  直接暴击。

  这一下子的……

  王烁面上浮现的……只有尴尬。

  这简直就是现身说法,往死里捶了。

  这还不够,李起元又接着道:“那么……敢问王公去过几个菜市口,接触过几个百姓?”

  第二百一十七章 皇帝大喜

  李起元的这一句反问。

  又是让王烁哑口无言。

  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要知道,他是国子监祭酒,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某种程度而言,和那些三教九流厮混一起,本身就是可耻的。

  所谓清流和浊流,便是以此为区分。

  越是清贵的人,越不接触实际的事务,说穿了,他们是劳心者,劳心者是不和劳力者接触的,他们需洁身自好,在极远处指指点点。

  而一旦你触碰了污浊不堪的东西,那么便无法清澈了。

  王烁本来想反讽几句。

  可还不等他说话,李起元步步紧逼道:“你既不知百姓们在思索什么,在忙碌于什么样的生计,不知柴米油盐,为何却可每日发表各种的高论,指指点点呢?”

  “我来告诉你吧,在新县,商业繁茂,是以雇工的机会多,百姓们都有自己的生计。在新县,因为越来越多人购物,所以商品薄利多销,无论是柴米油盐,都比其他县的价格低廉一些。在新县,差役们较为公平,极少有刁难的现象……百姓们不敢说个个都可安居乐业,却都可以勉强糊口,不至挨饿受冻。我来问你,这算不算善政呢?若这都不是善政,那么王公平日里所言的善政又是什么?”

  “这……这……”王烁一时踟蹰,憋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有违圣人之道。”

  李起元冷笑一声,道:“什么是圣人之道?难道圣人之道,不该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吗?若是不能利民、惠民,还奢谈什么圣人之道?若是圣人之道,便只是你这般的夸夸其谈,那么还要这圣人之道又有何用?”

  王烁气得七窍生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了。

  “你……”

  “我只看结果……”李起元抿了抿嘴,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王烁这样的人很可笑。

  可当初……自己又何尝不可笑呢?

  某种程度而言,李起元的愤怒,来源于自身。

  以往他是高高在上的人,享受着别人的供奉,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可现在不一样了,王烁这些只擅长空谈的人,吸食的也有他的血肉啊。

  李起元道:“我固然知道,你回家之后,一定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来反驳我,可是……你我在此辩驳,又有什么用?公道自在人心,你的那些辩术,没有任何的意义!就算是昨日胜了,今日胜了,明日胜了,可实际上……百年之后,不过是笑话而已!只有真正给百姓们恩惠的人,真正的善政,才会被一代代人传扬下去,光耀万世,流芳千古。”

  李起元直直地看着他,接着道:“而你……事实就在眼前,还妄图狡辩。你我相交,也有十数年了,十数年来,也堪称是君子之交,君子不出恶言,今日……我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可这些话,终是不吐不快。好啦……今日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再说下去,也丝毫无益,这饭……我不吃啦,告辞!”

  说罢,李起元再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反正他吃饱了,当然赶紧走,他还赶着奔赴下一场饭局呢!

  他很忙的,哪里有这么多清闲功夫。几个同乡约他吃个饭……只怕已经在等了。

  他站起来后,朝天启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告辞。”

  天启皇帝方才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还在细细咀嚼着李起元的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李起元的这番话,着实令他感到很痛快。

  那都正是天启皇帝想要骂的。

  此时,看着李起元,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点头。

  李起元刚走两步。

  王烁却是羞愤难当。

  先是被那张进一通训斥,现在又被李起元一通痛骂,倒像是自己堂堂国子监祭酒,是一个窝囊废一般。

  他可是学富五车的高士,怎么容许这般呢?

  而且李起元很无耻,骂了他一顿就跑,丝毫没有文德。

  于是,王烁急了,气咻咻地道:“且慢,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走?”

  说着,身子前倾,拦着李起元。

  李起元勃然大怒。

  本来说了这么一番话,以为这王烁能够迷途知返呢,至少……也该三思一下,想一想他所说的话对不对。

  可对方居然还不依不饶,非要辩个输赢。

  于是……心中火起。

  这种痛恨,已经不是口角输赢的问题了。

  而是想到自己一次次偷偷摸摸的去菜市口,作为‘贫苦’尚书,每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走,而这些清高的家伙们,却每日在此绞尽脑汁去空谈所谓的大治,于是满腔不禁愤慨。

  他铁青着脸,厉声大喝:“你是什么东西,徒有虚名之辈,枭鸣狐嚾之徒,也配和我说话?滚开!”

  这算彻底撕破了脸面。

  这一声大吼,吓着了王烁人等,王烁下意识地退开,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而李起元拂袖表示不屑。

  只是这大袖一拂,一个油饼,却是啪叽一下,从袖里滚落了出来。

  李起元低头看了油饼一眼,没吭声。

  其他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油饼,也都不吭声。

  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李起元却再不迟疑,直接疾走而去,空留背影,还有那遗漏于此,沾尽了灰尘的油饼。

  王烁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所羞愤的,不是他没有道理,而是李起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竟没有拿出有力的言辞来反唇相讥。

  于是,便只好低声咕哝道:“这厮是贼,竟还偷饼。”

  这话,颇有几分单方面宣布了自己在道德上已经胜利的味道。

  可此时,再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了。

  殿中陷入了沉默。

  天启皇帝倒是心里舒坦极了,看了众人一眼,他举起了筷子,口里道:“不该糟蹋粮食,方才李卿所言,很有道理,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不要浪费了,吃!”

  朱由检轻轻地皱了皱眉,觉得这顿饭,吃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静一则是连忙道:“陛下崇尚节俭,唐宗宋祖,亦不过如此,身先表率,臣等先吃为敬。”

  打着这种招牌大快朵颐,倒也未必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于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若是以往,哪里轮得到天启皇帝说什么节俭啊,还没开口就有人举出各种例子来骂了。

  毕竟,道德是别人的专利。

  可经过连番的打击,似王烁这样的道德君子,顿觉索然无味。

  只有魏忠贤心里暗暗吃惊,他所惊讶的……是以往需用刀才能解决的人,现在却不知都吃错了什么药,竟也可以拉拢。

  天启皇帝吃饱喝足,心情愉快,将张进叫了上前来,乐呵呵地道:“朕看你很有长进,来,来,来,到朕这儿来,你的姐姐,总是提及你,对你颇为忧虑,唯恐你跟着人学坏了。如今……她若知道你这般的规矩,不知该有多高兴。”

  张进便上前道:“臣惭愧的很。”

  张国纪早已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自己的儿子与皇帝已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明显很好,带笑道:“来,陪朕喝一口酒。”

  张进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道:“陛下,臣不能喝酒。”

  “哪里有不能喝酒的道理?”

  “这是学规,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饮酒,饮酒误事。”张进回答。

  天启皇帝道:“朕让你喝,也不能网开一面吗?”

  张进想了想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今日网开一面,明日又网开一面,那么规矩就不成规矩了。”

  “哈哈……”天启皇帝显出了几分欣慰之色,道:“很好,颇有几分汉文帝进细柳营的意思了,你们东林军校,这是要做细柳营,张卿家,这是要做周亚夫。”

  张静一立即道:“臣冤枉啊……”

  周亚夫可没有什么好下场,虽然勤王保驾,平定了叛乱有功,可人家后来不还是遭受了猜忌?因受牵连,召诣廷尉,绝食五日,呕血而死的。

  张静一可不想做周亚夫。

  天启皇帝一听,也骤然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禁不住大笑起来:“张卿开玩笑呢,朕也在开玩笑,这是戏言,朕贪了几杯,下次不再做学究,胡乱引经据典了。”

  说罢,天启皇帝饶有兴趣起来。

  当初的张进,和现在的张进,可谓是判若两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已是脱胎换骨。

  于是他道:“你在军校之中,都学了什么,来,好好的说给朕听听,朕现在极想知道,这东林军校,到底有什么名堂。”

  以往他只将东林军校当做一把利刃,张静一将这把利刃磨得很锋利,立了功劳。

  后来则变成了恶心那东林书院的工具。

  可现如今,天启皇帝是真正感兴趣了,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天启皇帝登基至今,东林都如梦魇一般,令他烦不胜烦。

  可东林书院区区一个书院,居然造成了连天子都忌惮的庞然大物,这足以让天启皇帝意识到,文化影响的力量。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请陛下赐教

  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张进倒是有些糊涂了。

  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军校中学到了什么。

  军校里,似乎没有刻意的去教授什么大道理。

  甚至连文化课,大抵只是最简单的计算和读书写字。

  当然,学校里有一个小刊。

  都是抄写一些寻常的知识,拿来做文化课的讲义,同时也作为练字的字帖。

  哪怕是行书,也并没有教授。

  因为军校中用的都是炭笔,才没人给你毛笔用呢。

  他想了想,回答道:“每日操练,偶尔读书,有时会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这些?”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而后道:“难道没有人来传授什么学问吗?”

  天启皇帝确实很吃惊。

  就这么点玩意,就让你转了性子了?

  其实天启皇帝问起的时候,许多人都竖着耳朵听。

  也都想知道,这军校中到底有什么秘诀。

  可张进的回答,实在让人失望。

  张进很认真地回答道:“是,就这些。”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这倒是让朕迷糊了。”

  张进则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力所能及的学习,才弥足珍贵吧。”

  “嗯?”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进。

  张进则道:“对于臣而言,臣自小养尊处优,所以难免自视甚高,一直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就如我的父亲……家父平日里不爱读书,臣万死,一直觉得家父有种种让人诟病的地方,觉得家父远不如那些清贵的读书人那般高深。可现在方才知道,原来天下的学问实在太多太多,学生最欠缺的,并不是学问不够精进,也不是书读的少,学生所欠缺的,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家儿子跟皇帝对奏的张国纪,万万没想到张进此时会提及到他,不禁微微一愣。

  却又听张进道:“其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才隐含了真正的大学问,学生在军校中,种植过树木,刷过靴子,折叠过被褥。臣每日都要晨跑,与人同食,与人同睡。不说其他,单说种植树木,便是极大的学问。臣从前读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时觉得,这悯农诗写的很好,可到底好在何处,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亲自种植了东西后,方才知道,当东西种下,悉心照料,随时期待着收获的心理,是何等的玄妙,此树可能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在种植的人眼里,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倘若这树遭了灾,那之前所付出的无数辛苦,都猛然一切成空的感受,也格外的令人刺痛。天下的事,想来有得有失,可臣从前从不失去过什么,因为即便失去的,也不是臣自己的东西。现如今,臣在军校中,尝遍了酸甜苦辣,有了得失,方才知道,世间的艰难,这世上的事,绝不是靠一两句似是而非的道理,就可以说得通的。因而,反而更加清楚的明白,圣人所言的‘躬修力践’这四字,绝非是挂在口里,而是让后世的生员们,能够真正的敏于行,在行动之中去体悟大道。”

  说到这里,张进的表情显得格外的真挚,他继续道:“因此,臣迄今为止,颇为惭愧,臣确实读过许多书,却一直只晓得空谈,虚度了不知多少光阴,如今真正认真去做几件小事,却也远不如同窗,因此……正需奋起直追,好好在军校中学习,不敢再去开口妄言什么治国平天下,但愿能将眼下的几件小事做好,此生,便不虚此行了。”

  张静一坐在另一桌,认真地听着,却不禁目瞪口呆。

  特么的……学霸就是学霸啊!

  我开军校的,尚且还不知道自己的课程里,居然有这么多道理呢,他倒是从军校里感悟到这么多‘至理’了。

  张国纪听着,欣慰地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起来,若是从前,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能说出这番话的。

  天启皇帝听着,倒是来了兴致,便道:“这些话,正合朕心,朕登基这么多年,一直在想,朝廷积弊这么多年,何以再好的国策,都无法推行呢?难道是朕的国策有误吗?若是有误,却也不对,因为国策根本没有真正推行下去。可是……何以无法推行呢?终究是满朝文武,说空话和说大话的多,真正实干的少。”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显出几分恼怒,口里又道:“不说其他,就说辽东吧,辽东巡抚袁崇焕,屡屡上书,动辄什么几年平辽,只要这样这样,便能如何如何,朕看他的奏疏,竟觉得可笑!朕在深宫之中,尚且知道他有些提议,是不切实际的,可他依旧堂而皇之。更可怕的是,袁崇焕此等封疆大吏,已算是干吏了,他至少治理一方,知晓辽东的情况,还算是个能做事的人。可即便是这样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却也尚且如此,尚空谈,而不切实际。只想着治国平天下之道,要继往圣绝学,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事务,碰到了那些小事,便觉得不齿起来,朝野内外,都充斥着这样的人,国家怎么可以治理呢?”

  天启皇帝越说越激动,此时的张进,好像一下子和天启皇帝产生了共鸣一般。

  或者说,张进的话,某种程度上,也让天启皇帝有了启发。

  此时,天启皇帝感触地接着道:“说一千道一万道,朕的大臣们,莫说是身居高位者,便是位卑的翰林和御史,亦或者是给事中,人人都在自比管仲和乐毅,人人都视自己为诸葛孔明,要做名相!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安分守己的做一件事,哪怕做一件极小的事,他们舍不下这身段,却又能自鸣得意,这或许,就是当下最大的弊病。”

  天启皇帝是何其聪明的人,举一反三,立即豁然开朗!

  他眼里在此刻,不自觉地放出了光来,激动地继续道:“东林军校好就好在这里啊,它不教授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也不去教人做什么名将名相,却正合了躬修力践四字,这样的学堂,才能真正的培育人才。”

  魏忠贤听到这番话,连忙看向张静一,不禁的颇有几分羡慕。

  如此高的评价,可是少有的。

  张静一则连忙起身,上前来,正儿八经地道:“陛下此言……真乃至理也。臣听了陛下这番话,也是感慨良多。其实……没有错,臣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办一所学堂,这学堂里,少一些管仲乐毅,并非是说管仲乐毅不好,而在于,一个人若是连小事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像这些名将名相们作出这么多大事呢?陛下这番话,道出了臣的心声,臣……”

  其实天启皇帝不说,张静一还不知道,军校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当初他其实也就是很单纯的想……建立一个军事学堂而已。

  张静一此时是顺坡下驴:“臣也是感触良多……只是这世上,极少有人能体谅臣的良苦用心,自军校建成,世人诽谤臣的多不胜数,臣……大抵也一笑置之,只是唯恐陛下不知臣的苦心,今日听了陛下此言,实是感动莫名,不禁在想,还是陛下知臣哪。”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这番话,禁不住动容。

  从前他确实不太理解,可现在……大抵能理解了,这才知道张静一的不易。

  于是,他不免心里唏嘘着,却又听张静一道:“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普天之下,知臣者,陛下也。臣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也定要将这军校办好,培育干才,不敢说为陛下分忧,却哪怕能多做些许的事,也定当要用尽全力不可。”

  天启皇帝很是感动。

  难得和人说这么多感人肺腑的话,这天底下,若是多出几个张静一这样的人,朕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于是天启皇帝动容地道:“好好好,此言正合朕心。”

  张静一便又道:“陛下既知臣之良苦用心,又对军校报以期望,方才这一席话,更是点中了军校的精髓,臣……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诧异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道:“陛下方才那一席话,实在让人钦佩,学生口齿笨拙,就说不出这么多道理出来,而军校中的教师……大多良莠不齐,若是陛下能有闲,屈尊至军校,给众生员们上上课,就教授这些道理,这对那些生员而言,便有莫大的好处,只怕终身也受用无穷了。”

  说罢,张静一又显得犹豫地道:“只是……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贵不可言,臣哪能有这样的奢望啊,这个请求,陛下就当是玩笑,一笑置之吧。”

  这个吧,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了。

  张静一已经在心里打好了算盘,来上两堂课呗,人只要骗过去,他上完课,前脚刚走,张静一就敢挂出欢迎陛下讲课的牌子出来。

  这东林军校,还怕将来没有前途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中兴大业

  天启皇帝似乎颇有兴趣。

  满口答应:“朕准啦,抽个日子,朕去看一看也好。”

  张静一心里舒畅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热烈欢迎的场面。

  于是忙谢恩。

  宴罢。

  天启皇帝起驾回宫,临末有些意犹未尽,将张静一叫到面前,让他送自己回宫。

  天启皇帝是微服来的,所以坐着马车,便命张静一也上车,道:“你这军校,越发让朕觉得有意思了。”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兴办学堂,是想为我大明发掘更多的人才。”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我大明的人才还不够吗?”

  张静一认真地道:“不够!”

  这是实话。

  天启皇帝皱眉:“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谨慎地道:“这是因为,天下能发挥自己才智的人,所占天下的人口,不过一成。”

  “这是何意?”

  “因为其余九成,甚至九成五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发挥自己的才智。”张静一继续道:“区区一成之人,靠着供养,可以读书,有机会能够参加科举,列入庙堂。可九成以上的人,却永远为下一顿奔波,他们的孩子,别说读书,便连最基础的常识也无法学习,虽说历朝历代,尽是如此,臣也无话可说,可是……历来如此,难道就该当如此吗?”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家伙了,有时候,这个人身上带着很多的缺点和毛病,比如小气,吝啬,天天装穷。偶尔,也会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有时,他又有不同寻常的一面,这平日难见的一面,让天启皇帝滋生出好奇之心:“可是……即便不该如此,又能如何?”

  张静一叹息道:“就说那些沦落至京城的流民,其中不乏有大智大勇者,陛下还记得那叫李定国的人吗?”

  “那个孩子?”

  张静一点头道:“他从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孩童,目不识丁,若是照他的家境的话,可能这辈子,不过是给地主放牛,或是做一个佃户为生。可此人来了京城,入了学,他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其他人,短短数月功夫,已是能读能写,其他各科的操练,都是出类拔萃。陛下想想看,这样的人,若是稍稍给他一丁点的机会,他的成就,会比那些进士们要差吗?而在我大明朝,有数不清像李定国这样的人,若是陛下愿意给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我大明便可人才济济了。”

  “何况,他们所奢求的,不过是饱食,不过是能在成年之前,勉强能在学堂中度过而已!这与那些一成不到的人,所贡献出来的才智,要多得多。更比那一成人贪得无厌的索取,需求要少得多。”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君臣之间,极少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他现在大抵明白张静一的心思了。

  安置流民,那就好好的安置,从这些流民之中,挑选出人才,这些……才将是大明中兴的希望,而且成本更低。

  反观那些士绅大族人家,固然也有不少人才,可这些人早已失去掌控了,他们的胃口已越来越大,索取的特权已越来越多,欲壑难填。

  张静一又不失时机地道:“我大明,其实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圣人,凭借一两个圣人,面对今日之局,又如何能做到中兴呢?正德年间的王守仁,已堪称是圣人了,他立下汗马功劳,文武双全,却又如何?我大明所需的,是千千万万个人才,这些人才,不需超凡脱俗,只需能在各自的岗位,奉献丁点的光热,便足以令我大明如正午的烈阳,光照万世。这便是臣的念头。”

  “东林军校,现在培养的不是未来能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劳的大将和名相,他们是骨干,又是野火,为的是将来借助他们,培育更多的人才。所以……臣希望陛下若是能去军校,哪怕只是驻留一个、半个时辰,随意说一些什么,也足以鼓舞人心了。”

  这些话,若是其他的皇帝,张静一还真未必好开口,这样推心置腹的话……难免会有僭越的嫌疑。

  可天启皇帝的性情,张静一是能摸透一二的,天启皇帝只要是信任他的,那么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顾虑。

  天启皇帝笑着道:“你的心思,朕明白了,不过……想要做到你所言的这些,何其难也,便说难如登天也不过如此,只是……你既有心,朕依着你便是了。”

  张静一点点头。

  马车中陷入了沉默。

  刚到大明门的时候,却有宦官在大门这里张望,一见到圣驾到了,便匆忙而来。

  等天启皇帝下了车驾,这宦官便忙行礼道:“陛下,辽东有急奏。”

  天启皇帝点点头,若不是急奏,一般情况,是不会如此紧急到直接禀告的,于是接过奏疏,低头一看,随即,天启皇帝满脸怒容,冷笑着道:“无耻。”

  张静一在旁一头雾水,低声道:“敢问陛下所为何事而怒?”

  天启皇帝愤怒地道:“海州卫指挥,率军降了建奴,朕万万想不到……我大明的武将,居然望风而降。辽东巡抚袁崇焕说,这又是那李永芳的手笔……”

  张静一不由苦笑,道:“陛下,李永芳这个人,便是那建奴人的一个招牌,此人不但对我大明的虚实了如指掌,而且久在辽东的军中,与辽东的军将们都有交情。更可虑的是,建奴人对他极尽优待,那武长春曾交代过,说建奴人让他收拢汉军,不下万人。又给予这些汉军优待,分发土地,甚至是给予耕牛,如此多的恩惠,既是收买人心,也是让李永芳和他的部众们死心塌地。”

  “我大明要赐给军户土地,千难万难,毕竟这天下的地都是有主的。可建奴人不一样,那地本就不是他们的,只要抢占一地,建奴人得走大半,再分一些汤汤水水给李永芳这些人,也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盛怒中的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道:“今日降一将,明日又降一将,长此以往,辽东怎么保全呢?我大明从未亏待过他们啊,他们哪一个不是世受国恩?”

  这番感叹,带着无奈。

  张静一其实也很明白,若说武人地位低倒也罢了,可那些将军们,可都是世袭,说他们世受国恩一丁点也没有错,可偏偏,越是这些人,越是毫无操守。

  天启皇帝随即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布置袭击李永芳的计划吗?现在谋划得如何?”

  张静一道:“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十三日之前,人员便已经出发,前往辽东了。”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张静一,关切地道:“可有多少把握?”

  张静一迟疑地道:“这个……臣说不好。”

  天启皇帝沉着脸色道:“李永芳这样的人,若是富贵一日,朕一日都寝食难安。”

  说罢,恨恨不已。

  他当然清楚,张静一的这个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毕竟这样的行动,几乎是闻所未闻。

  只是天启皇帝不免滋生一些幻想,假如愿望实现了呢?

  他叹了口气道:“朕要去勤政殿署理事务了,你……回去忙你的公务吧……”

  张静一点头:“遵旨。”

  到了秋天,眼下最关键的,是秋收的问题……

  新县这里,为了秋收的事,上下都已行动起来,张静一也是忙得顾头不顾尾。

  而在半个多月后。

  在那万里的雪原中。

  抚顺城外,一支商队已缓缓地抵达。

  许多堆积着货物的大车,在这苍茫的天穹之下,皑皑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车痕。

  这些年,天气早已异常,以至于在入秋之后,辽东便已被大雪所覆盖。

  这一支插了一个张记标记的车队,开始入城。

  为首的人,乃是邓健。

  武长春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辽东腹地的办法,那便是寻一个大同的晋商,此人在辽东与建奴人的关系极好。

  在扣押了大同张家数十口人,而后取得了张记商贾的引导之后,他们便以这私商的名义,进入辽东。

  果然……一切畅通无阻。

  只是今日进入抚顺城,在这门口处,十几个汉人装扮的士兵,还有两个旗兵将车队拦住。

  汉兵上前查验了车中的货物,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要通行。

  邓健的心里早已捏了一把汗,此时心里轻松起来,正要进入城中。

  这时,一个旗兵朝这里看来,叽里呱啦的说着建奴语。

  邓健听不懂,那人更是大怒,便按着刀走上前,扬手便给邓健一巴掌。

  邓健的脸本就冻得通红,这一巴掌打得他龇牙咧嘴。

  于是,这打人的旗人和另一个远远看着的旗人便都大笑起来。

  建奴的上层,显然是知晓建奴人少,因而需要统治辽东,就必须拉拢这些投靠建奴,或者是给建奴人送来商货的汉商的。

  可这些下层的旗人显然无法理解上层的深意了,在他们看来,这些汉人,和猪狗没什么分别。

  第二百二十章 神器现世

  邓健被打得眼冒金星。

  若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早已怒了。

  可邓健却陪着笑,不断地朝那旗人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样子。

  那旗人还要打,倒是另一旗人和他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这旗人便一挥手,大抵说了类似于滚之类的话。

  邓健于是命人继续启程。

  车队进入了抚顺。

  邓健摸着自己的脸颊,只抿着唇,皱了皱眉。

  这一路在辽东跋涉,实在辛苦。

  虽然有了商贾的身份做掩护,可依旧还是凶险无比。

  其中最难的就是这忍气吞声。

  车队终于抵达了那李永芳的宅邸。

  这宅邸占地极大,显得很是恢弘,应当是从前某个富贵人家的居所,可现在,却已是李永芳的产业了。

  这外围的护卫重重。

  邓健带着车队靠近的时候,便有人立即上前呵斥道:“什么人?”

  这是汉话。

  说话的人,穿戴着的,是汉人的服饰,头上也没有剃发,此时剃发令还没有开始,以李永芳为首的汉奸队伍,也没有编入汉军旗。

  所以……这些人依旧是头上挽着发髻,有的人,甚至穿戴的还是以前明军的装束。

  邓健笑着上前,道:“奴才是大同张家的人,奉命来见李额驸。”

  没有汉军旗,固然是不会有主奴之分,不过这些人归顺了建奴,虽不算是编制内的奴才,可这些辽东的汉人们,却已开始效仿起建奴人的习俗了。

  什么主子、奴才之类,开口就来。

  倒是听闻一些建奴的贵族,对此很不满,主子和奴才是咱们建奴人才有资格叫的,你们有什么资格?

  所以三令五申,李永芳这位总兵官,也就严令人不许这么叫了,可这依旧还没办法制止,毕竟汉话和建奴话不相通,邓健来的时候,就已经对这里的风俗,有了十分清楚的认识。

  那人立马去通报,过一会儿回来道:“李总兵正在招待贵客,你且先进去,在小厅里候着。”

  邓健便被人引着进去,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徐徐踱步进来。

  此人其貌不扬,不过顾盼之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他年纪不过三四十岁,穿着狐皮衣,脑后是一根辫子,李永芳几乎是第一个率先剪辫子的汉人,他对此似乎颇为得意,将辫子绕在脖上,辫子油光发亮,显然是极力养护过的。

  邓健连忙起身,随即便跪了下去,口里不无恭敬地道:“奴才邓健,见过李爷。”

  李永芳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张家的人?”

  邓健随即道:“奴才万死,奴才不是张家的人。”

  李永芳一听,顿时戒备,冷冷道:“什么意思?”

  他说话之间,门口几个卫士也紧张起来,按住了刀柄。

  邓健道:“奴才其实是武副将的人,此番,他命我来见爷,只是道路险阻,怕被沿途的明军识破,这才命我用张记的身份。”

  李永芳听到这,脸色稍稍缓和,道:“他在京城可好?”

  “好的很,虽是危险万分,不过此时,他已与兵部,以及京营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有他们关照,自不会遭人怀疑。”

  李永芳这时候才露出了几分关切道:“他的官职下来了?”

  邓健摇头道:“倒是没有,那魏忠贤近来把持着武官的升迁和录用,兵部那边……也在等待时机。”

  李永芳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似有几分不满的样子。

  不过李永芳显然是留了心眼,道:“这样说来,他去不成锦州做官了?”

  邓健诧异道:“不是说……去宁远吗?”

  李永芳淡淡道:“噢,看来是老夫记错了,这魏忠贤……实为我等心腹大患……”

  李永芳随即道:“武长春让你来此,所谓何事?”

  “有一个宝贝,想请李爷看看,这东西实在稀罕,听闻,是明军花费了巨资打造的,乃是突袭和攻城的利器,武副将花费了许多心思,这才通过关系,将其弄出来的。”

  利器……

  李永芳口里道:“呵……明军是黔驴技穷了吗?妄图靠几件利器,就能扭转大局?”

  口里是这样说,但是他清楚,这东西就算不是非同小可,凭着武长春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将其辗转而来的,就绝不可能是寻常之物。

  于是他道:“他可有书信来?”

  邓健心里骂,这姓李的还真是谨慎。

  他接着便点点头,忙是从袖里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来。

  李永芳接过,低头一看,随即心里了然了,脸色温和地看着邓健:“那宝贝在何处?”

  邓健道:“东西实在太大了,只怕需要找个开阔的地方。”

  李永芳道:“我宅邸占地大,可我去的后院。”

  “是。”

  李永芳背着手,领着邓健出了小厅,又吩咐道:“待会儿还会有贵人来,你谨慎一些。”

  贵人……

  邓健心里不禁的想,这李永芳本就是总兵官,他口中能称的上是贵人的,只怕……

  邓健口里则是唯唯诺诺道:“是,是。”

  这李永芳是个极谨慎的人,哪怕是得了武长春的书信,邓健的身份也无可辩驳,却还是留了心眼。

  等他一出厅,便有十几个护卫跟着。

  一路到了李家的后院,果然有一处大园子。

  李永芳便道:“那利器呢?”

  “装在车里,伙计们守着呢。”

  李永芳道:“将他们搬运进来。”

  “只是这东西要装卸,非要熟悉这器物的人不可,如若不然……若有什么磕碰……”

  “将你的伙计一并叫来吧。”

  邓健一脸恭顺地道:“是。”

  李府的后院里,何处都有人把守,可谓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不多久,那七八个伙计,便赶着车来,随即将车停下,在这中间的阔地上,开始卸下车上的货物。

  不过……李永芳却先是离开了一会儿,等过了两炷香,才小心翼翼的陪着一个剃了头的老者出来。

  这老者虽是年纪大,却是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眼高于顶的样子。

  李永芳在他旁边,霎时黯然失色,他小心翼翼地赔笑着,低声用建奴话解释着什么。

  这建奴人的老汉,也只是轻蔑的点点头,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邓健见状,却不敢去多看建奴人。

  他非常的清楚,他得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唯唯诺诺和战战兢兢,某种程度而言,这样才是最让人容易卸下防备的东西。

  只见伙计们从大车上取下一个巨大的藤筐。

  而后,又开始取出大量的帆布。

  他们开始忙碌着组装。

  李永芳似乎也不知这是何物。

  看了一会,显出了几分不耐烦,将邓健叫到了面前,呵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的这样麻烦?”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邓健点头哈腰道:“待会儿,李爷便可见着了,武副将再三交代……”

  “够了。”李永芳不悦地摆摆手。

  随即朝向那汉子又用建奴话耐心地解释一番。

  这建奴人显然对于这东西没有太大的兴趣,觉得这玩意……不过是一个筐子和布而已。

  建奴人爱弓马,当然,他们也喜欢火炮。

  可对于其他汉人的东西,却大多不屑于顾。

  李永芳的心思却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既是那武长春送来的,肯定是稀罕物。

  他正好借此,在这建奴人面前邀功请赏,显示自己在关内布局的功劳。

  建奴人不发一言,只是一味地冷笑。

  又过了一会儿……

  奇迹发生了。

  那巨大的帆布,下头烧起了火焰,随即,那帆布开始慢慢地鼓了起来。

  鼓起来的帆布,连接着下头的藤筐,居然似有了力一般,开始朝着天上飞腾。

  好在连接着藤筐是几根缆绳,这缆绳绑在了地面上。

  于是……自李家的后院,一个巨大的飞球,不断地膨胀,悬在半空之中。

  邓健看着这玩意,也不禁叹为观止,虽然在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见过很多次。

  可每一次见,他依旧还是忍不住惊叹,世上竟有此物。

  而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此刻也变得极为惊讶起来。

  李永芳目瞪口呆,看着跃跃欲试,似想要知道腾空而起的飞球的作用,忙是将邓健召至面前:“这是何物。”

  “这是热气球,可以将人载入天上。李总兵,您说,若是这东西,载着人上了天,是不是便可从天上自下俯瞰地面上的敌情,又或者……自天而降……袭击……”

  李永芳听着,整个人激动起来,接着连忙朝着那建奴人跪下,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开始讲了起来。

  这建奴人本是面带不屑的样子,此时似乎也被震住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此物,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这东西的好处,根本无需李永芳解释。

  李永芳此时则问:“此物怎么造出来的?”

  “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这是实在话,这玩意……到底什么原理,为啥它能上天,邓健还真是一窍不通。

  那建奴人似乎说了什么,李永芳便吩咐邓健道:“走,领着我这主子,近前去看看。”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成功

  邓健不知这李永芳口里所说的主子是谁。

  他手心倒是捏了一把汗,心头说不紧张是假的。

  来之前,虽然已经进行过了无数次的演练,甚至将这里的所有的情况,哪怕是这李永芳的后院地形,都模拟过一次。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理想的情况之下进行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中途会出现什么变故。

  至少现在……就多出了一个主子。

  这主子此时正背着手,跨步到了飞球边上。

  李永芳兴奋起来,他显然很想知道,这玩意到底好不好用。

  今日这主子恰好在,李永芳心想着正好可以邀功。

  于是他不断地问:“这东西,当真能上天?”

  “是。”邓健点头道:“武副将打探到,明军一直在研发一种秘密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我大金,因此……竭尽全力打探到了此物的虚实。另外,他买通了兵部的人,想尽办法从造作局里偷了此物出来,再经张记的商贸渠道,辗转运来,便是要让主子们多有防范。”

  李永芳听得直冒冷气,秘密武器四字……让他意识到这功劳即将到手了。

  于是忙兴冲冲地向那位建奴主子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这建奴主子眯着眼,不屑于顾地说了什么。

  李永芳顿时显得有些沮丧。

  随即对邓健道:“主子说了,明军打仗不成,单凭此物,怎么可能扭转战局呢?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李永芳的本意是,让邓健多介绍一下这东西的厉害,越厉害,才显出自己的重要。

  而这建奴主子似乎一根筋,倒显得他的女婿武长春费尽了心机,弄来了这么一个大家伙,却没什么用处。

  邓健便道:“最厉害的……是这儿,这藤筐里,可以放置武器,然后……从空中抛下。”

  “噢?”李永芳来了兴趣,有杀伤力的话,想来主子会感兴趣吧,于是便忙引着建奴主子更加靠近藤筐。

  又是一通殷勤的介绍,藤筐很高,足有半丈,这是一个巨大的藤筐,此时已经漂浮离了地面两寸左右,若不是有几根缆绳绑在地面上,这藤筐随时要飞跃起来。

  于是,这建奴主子在李永芳的引领下,贴身靠近了藤筐,甚至将脑袋探进了藤筐里,只见里头空空如也。

  李永芳便立即询问道:“武器呢?”

  邓健道:“此乃李爷的宅邸,怎么敢带武器呢?所以……还请李爷海涵。”

  建奴主子和李永芳则好像是想知道里头能装载什么武器,又有多大的效果,于是都很是专注地往里头左瞧右看。

  藤筐里,三四个伙计站在里头,也不觉得拥挤。

  而在藤筐外头,邓健同样和三四个伙计尾随其后。

  此时……这李家的护卫,内内外外足有百人以上。

  即便是这李家之外,各种卫兵和城防的军马,也有数千。

  当然,唯一有利的就是,那些护卫们并没有随着李永芳和那建奴主子靠近。

  毕竟,邓健等人进入李家,是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而且一看他们的样子,便是寻常的商贾和伙计,这里又是李家的后宅,任谁都不觉得会有人敢胆大包天的在这里造次,而且还想全身而退。

  当然……主要还是武长春的亲信身份,让李家上下更加放松了戒备,他们觉得,这应该只是武长春派来联络和交差的人。

  邓健的眼睛飞快地看了周围一眼,心里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脑海里,掠过无数次演练过的场景。

  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每一丁点意外,都可能让他们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管他呢,他们来都来了,就只能拼了。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被活捉了,其他的随意,如若不然,他一旦被活捉,三弟那边,只怕不好向朝廷交代。

  大不了,就只能死了。

  邓健挤出了笑容,继续谄媚地看着李永芳。

  李永芳这等喜欢给主子们献媚之人,最见不得有人笑得如此谄媚的,不禁厌恶地看了邓健一眼。

  即便是做汉奸,也是有内卷的啊,即便卷赢一时,可随着汉奸越来越多,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是胜利者呢?

  是以李永芳对每一个身边的汉人,都带着防备,尤其是严防他们私下里接触这些主子们。

  “那是什么。”

  李永芳眼尖,看到藤筐里头的几块青砖。

  于是,藤筐里的伙计连忙将青砖捡了起来。

  邓健接过了一个砖头,搁在手里,有些沉,带着笑容道:“回李爷的话,这是砖。”

  “带着砖做什么?”

  邓健此时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这砖头说起来,话就长了……”

  说话之间,突然低声道:“动手!”

  动手二字出口。

  他手里握着的砖头毫不犹豫地朝着李永芳的额头直接拍去。

  另一边,两个伙计也动手了。

  李永芳万万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变故。

  这砖头一拍他的颅骨,他顿觉得天旋地转,那彻骨的疼痛让他想要发出怒吼,可是……他两腿已站不稳了,打着晃。

  在研究潜入李家的时候,因为无法携带利刃,所以大家一直在讨论拿什么作为武器。

  最终的结果……便是张静一拍板,选择了砖头。

  要知道砖头这玩意,到处都是,在寻常人眼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近距离的杀伤力而言,却是格外的大,一砖拍下去,保准叫你站不稳。

  关于这一点,在演习的时候,锦衣卫可是拿那些建奴俘虏们,做过实验的。

  实践证明,效果很好。

  甚至比寻常的利刃更适合。

  李永芳一下便被拍晕了。

  而后,他身后的一个伙计,眼疾手快,立即将他的身子一掀,藤筐里的两个伙计也麻利的接应,如一摊烂泥一般的李永芳,立即便进了筐子里。

  另一边。

  有人拿着砖,迅速地给那建奴人的后脑勺也来了一下。

  啪……

  这建奴人大惊,下意识的用手摸了后脑,全是血。

  他竟没有晕,正暴怒着想有所动作。

  邓健这边,心惊肉跳,所幸动作比思考要快,连忙又一砖,朝他前额拍下。

  咚咚……

  后头的伙计,似乎怕还没起效,又是两砖下去。

  连拍三下。

  这身材魁梧,健壮如牛的建奴人才像喝了酒一般,踉跄一步,根本不需有人抄他的身子,直接身子前倾,身体的重心直直朝着篮筐倒去,而后……倒进了篮筐里。

  起初大家根本没有想到,俘虏李永芳以外的人。

  可这毕竟是李永芳的主子爷,而且来都来了,自然也不客气了。

  忙活完这个,邓健已经出了一身汗,口里立即道:“上来。”

  几个伙计,已疯了似的开始攀爬进藤筐里。

  而藤筐里的几个伙计,则早已开始拼命地解开缆绳。

  这缆绳打的是活结。

  为了做到迅速的解缆绳,伙计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因而……缆绳解开,失去了缆绳的拉扯。

  藤筐终于徐徐而起,随着那飞球,开始慢吞吞的,升腾朝着天空的方向去。

  邓健则紧张地抓着藤筐的边沿,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些猝然无备的护卫。

  护卫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意外的情况发生。

  等他们意识到了什么的时候,这热气球已经开始冉冉上升了。

  这种情况,完全出人意料,于是,这无数的护卫,只好在下头拼命咒骂。

  也有人想要弯弓搭箭,将这热气球射下来,可还是迟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在片刻功夫完成,而且完全超出了他们应对的能力之内。

  热气球攀高之后,随风飘荡,自这热气球上,看着脚下的抚顺城,城中已是大乱。

  抚顺,不过是个小小的军镇。其实现在已经失去了军事的价值,毕竟……如今建奴人与大明的前线,是在宁远和锦州一线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里更多只是一个辎重粮草的后方基地。

  李家已是乱做了一团。

  紧接着,已有人前飞马赶往抚顺的一个建奴兵营。

  此地驻扎了一个牛录的建奴旗兵。

  来人用生涩的建奴话禀报,大抵的意思是,主子出事了。

  汇报之中,居然没有提李永芳。

  李永芳好歹也是最大的汉人头目,而且还被封为总兵官,乃是堂堂额驸,可在禀告之人的口里,好像一丁点都不重要。

  这牛录听罢,已是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朝向天上看去,可这苍茫天际之中,哪里还有热气球的影子?

  于是,牛录疯了似地喝道:“追……追……”

  惊慌失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整个抚顺,四处城门洞开。

  几乎所有的旗兵与汉人军马倾巢而出,数不清的骑队,朝着那荒野漫无目的的疾奔,无数纷沓的马蹄,将本该是洁白的雪原,踩出泥泞。

  更有负责传送号令的快马,背着装载急报的竹筒,疯了似的朝沈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喜

  巨大的热气球随着狂风一路飘荡。

  辽东这边的风大多是西北风。

  自西北向东南的方向。

  因而,若是自抚顺顺风而行,速度极快。

  在飘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染料终于耗尽。

  这热气球越来越干瘪,因而,热气球开始徐徐地降落。

  等到最后栽落下来的时候,直接落地。

  藤筐里的人瞬间摔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大家的身体大多无碍。

  这些……在当初已经演习时计算过。

  大家都穿着厚重的棉衣,在有热气球缓冲的作用下,再加上积雪,可以维持降落,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这是一个简单的热气球,只能随风而起,落地之后,邓健等人早已将两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人套上了麻袋。

  同时,堵住了他们的嘴巴。

  大家休息了片刻,此时也无法分辨方向。

  不过根据大致的推算,理应这个时候,他们距离抚顺已有两三百里地了,位置是在抚顺的东南方向,后方就算有追兵,也不知他们的方向,即便是奋起直追,也需相当的时间。

  邓健拿出了舆图,一面吃着干粮,一面测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而后取了罗盘,开始辨别方向。

  这里苍茫一片,格外的寒冷。

  可现在,大家的血液却是沸腾的。

  “这两人死了没有。”

  “邓总旗,还活着呢。”

  邓健点点头,道:“继续出发,朝这个方向。”

  他通过罗盘的位置,确认了方向。

  这个方向,是往金州卫的,而金州卫现在还在大明的手里,因为靠海,又有皮岛的总兵官毛文龙与之形成掎角之势……那里有一处港口,也有自登莱来的水师随时运输补给。

  所以从一开始的计划之中,就是打算好了迅速抵达金州卫,而后坐船前往登莱,再通过运河,带着人前往京城。

  这一路……自是艰辛无比。

  稍有任何意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家激灵一些。”邓健表情凝重,口里吐着白气道:“快将东西收拾好。”

  众人亦一脸慎重地纷纷点头。

  于是有人开始从藤筐里拆解出一个个板子来。

  这板子狭长,而且还有孔洞,居然可以绑在大家的鞋上……于是……形成了一个个简易版的滑雪板。

  大家纷纷将滑雪板绑在脚下,其中几个人捆绑了绳索,后头系着一个类似于雪橇的东西,直接将两个俘虏丢在上头,捆绑住。

  随即,有人放了一把火,将这飞球的帆布烧了个干净,众人这才撑着杆子,在这雪地之中,开始滑行起来。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依靠滑行,迅速地向南走三百里,这一段路,是最艰辛的,不过……

  这里乃是辽东腹地,辽东本就地广人稀,现在建奴人开始进攻朝鲜国,在这一带,理应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建奴军马。

  至多,也只可能碰到一些几乎没有多少男丁的村落罢了。

  在这个时代,男丁都需去打仗,后方多为女眷!只要不是碰到了正规的军马,邓健觉得自己和弟兄们应付这些老弱病残,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最好是碰到一个村落,抢夺了他们的马,继续南下,如此……则更为便捷了。

  ……

  七天之后。

  戒备森严的金州卫堡垒这里,却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当地的守备近来风声鹤唳,因为从辽东腹地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本是一直深入朝鲜国的建奴军马,几乎是连战连捷,推进极快。

  可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建奴人的攻击开始趋缓。

  显然,极可能建奴人重新进行部署,或者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而且……大量的建奴游骑也开始在金州卫附近百里方圆的距离增多起来,这种情况,像是某种进攻的前兆。

  可明明建奴人倾巢去攻朝鲜国,怎么可能又想对金州卫大举进犯?

  这守备一时摸不着头脑。

  却在此时,一支马队抵达了金州卫最前的堡垒处。

  而后,有人不敢怠慢,连忙来禀告。

  这守备便忙骑着马,匆匆领着数十个亲卫亲自抵达了关隘口。

  门一开。

  为首的一个人下了马来,他似乎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脸疲倦,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瘪。

  这守备上前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来金州卫做什么?”

  后头的卫兵,也纷纷戒备,一个个要拔刀的意思。

  这人从腰上摘下了一个牌子,疲惫地道:“锦衣卫办事,立即让人预备热水,我们要洗个澡,再准备一些吃的,弟兄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还有,今夜之前,要备好船,我们要立即去登莱。”

  守备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从辽东腹地出来的锦衣卫,而且为首之人,显然是个武官,那么这些人,显然是非同小可了。

  他连忙道:“不知……”

  这人立即就冷着脸道:“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我等要办的事,便是九千岁都没有资格询问,你多嘴什么?”

  守备:“……”

  居然连九千岁都不敢过问的事。

  好家伙。

  守备再不敢怠慢了,顿时收起了好奇心。

  反正他一点都不疑心这些人是奸细,倒不是因为他心大,而是就这么几个人,手无寸铁,虽然好像他们捆绑了两个人,可这二人,脑后一个猪尾辫子,显然是建奴人了。

  他深情肃穆地点点头道:“请稍待。”

  当夜,一艘舰船,火速离开了金州卫的码头,朝着汪洋大海而去。

  ……

  与此同时,一封快报火速的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收到了快报,立即召厂臣与内阁各部的大臣来见。

  便连张静一,也叫了来。

  这显然是御前会议,讨论的,都是核心的问题。

  厂卫的几个头目,内阁的大学士,各部堂的尚书,大家各自落座,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

  在这热腾腾的暖阁里,天启皇帝先看张静一一眼,道:“张卿……瘦了。”

  张静一:“……”

  如此隆重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好像有点不合适吧。

  张静一只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做声。

  不过……一些古怪的眼神不免朝张静一看来。

  东厂的几个厂臣倒还好,你张静一关咱屁事。

  可锦衣卫的几个头目,如指挥使田尔耕人等,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了。

  这位张千户,真是平步青云啊,这才多少日子,就已成了千户!陛下对他的厚爱,已经超越了寻常臣子的规格,再这样下去,可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偏偏张静一,几乎不和他们打交道的,他只顾着自己的千户所,其余人……一概不理。

  这等于是在锦衣卫内部,自己玩了一个小锦衣卫,完全没将北镇抚司放在眼里。

  这时,孙承宗道:“陛下,还是议正事吧。”

  天启皇帝点头:“宁远的满桂有奏,说是建奴人突然有了异动,就在三日之前,有一支建奴人,突然袭了宁远和锦州一线的义州卫,这建奴人,突然大动干戈,实在匪夷所思,对方至少出动了三个牛录,人数千人,义州卫上下死战,可是堡垒却是攻破,死伤惨重。”

  “此外,辽东巡抚袁崇焕也上了奏,说是此次袭击,不同寻常,建奴人一直将主力,搁在朝鲜国,现如今,突然生衅,或许……有更深的谋划。朕……见了此奏,寝食难安,诸卿……以为如何呢?”

  这一下子,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现在建奴人在朝鲜国的攻势正急,这个时候,突然开衅,这分明……是事有寻常。

  天启皇帝先看看魏忠贤:“厂卫这边,有什么建奴人的消息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没有得到有什么异常的奏报,就算有消息……只怕也没这么快送来……不过,这事……确实透着蹊跷,袁崇焕在建奴人攻朝鲜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屯田和修城,并没有挑衅建奴人,按理来说,建奴人对此,求之不得,怎么突然之间……却故意挑衅呢?”

  天启皇帝便目光一转,看向孙承宗道:“孙卿家认为这是什么意图呢?”

  孙承宗也想不明白,这事儿太匪夷所思了,他定定神道:“莫非……这是声东击西,攻略朝鲜国是假,兵锋直指宁远与锦州是真?”

  此言一出,倒是将众臣吓住了。

  锦州和宁远是决不能有失的,一旦有失,山海关便暴露在建奴人之下了。

  就在大家是都惊疑不定,无法猜测建奴人意图的时候。

  此时……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激动地道:“大喜,大喜……陛下……大喜……”

  这宦官说着,气喘吁吁的,手中拿着一份奏报,拜下道:“有辽东来的好消息。”

  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们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众人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放下了方才捡起来的袁崇焕奏报,他看了那宦官一眼,这宦官是通政司来的,显然是有了好消息,想要邀功,所以连忙赶过来报喜。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进京

  从天启皇帝登基开始。

  辽东的问题一直关系着大明的国本。

  这建奴人不断地蚕食辽东,而大明的京城距离辽东不过是一关之隔。

  因此,保住辽东,一直是天启皇帝最为头痛的问题。

  这……其实并不只是在军事上,军事上吃了败仗,大明毕竟有这么多坚城和关防,总还可以继续维持。

  可为了解决辽东问题,朝廷不得不不断地加派辽饷,在这本就大灾连连的时候,加税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事。

  因此……若是不解决辽东问题,大明是难以维持的。

  建奴人的异动,让天启皇帝极为警觉,既然朝廷已经认定了建奴人的目的乃是朝鲜国,可这不同寻常的攻势,显然出乎了满朝君臣的意料之外。

  看着那宦官,天启皇帝道:“将奏疏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立马将奏疏奉上。

  天启皇帝低头认真地细看奏疏,良久……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抬头起来。

  众臣见天启皇帝如此,个个都显出了关注之色。

  孙承宗不由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这才道:“辽东巡抚袁崇焕又来了一道奏疏,他说自建奴人袭了义州卫之后,他立即派了满桂,率一万五千精兵出击,总算……老天保佑,诸将用命,夺回了义州卫,建奴人退去,不过此战,倒是收获极大,斩首七百余,俘了三十二人,不只如此,还斩杀了建奴人的一员偏将。”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轻松之色。

  天启皇帝又道:“袁崇焕总算还有些用,不过他的奏疏的末尾,倒是信心满满,又提起,照这样下去,三年便可平辽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一脸无语状,这袁崇焕,咋就不改改吹牛的毛病呢?

  不过……

  这对于群臣而言,却显然意义不同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即喜出望外地道:“陛下,袁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这些年来,他在辽东劳苦功高,如今又立下新功,还是应该重赏才是,何况击杀建奴偏将,如此身居高位的人物,说是大捷也不为过……”

  崔呈秀对袁崇焕的印象素来很好。

  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掌握着兵部,可是呢,辽东那些骄兵悍将,可是有许多人对他这个兵部尚书不太瞧得起。

  比如那个毛文龙,就一向桀骜不驯,一点没把九千岁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对他。

  而袁崇焕显然就不一样了,袁崇焕一直私下里在走动,虽然不是九千岁的爪牙,却是在宁远城中,高高兴兴地给九千岁修了生祠,还亲自去供奉,而对于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多有一些书信往来,显得很亲昵。

  对崔呈秀来说,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孙承宗去辽东,都督辽东事务!

  以孙承宗的资历,一旦去了辽东,那么兵部就基本上对辽东的事就说不上任何话了。你崔呈秀区区一个兵部尚书,也敢来管我这帝师和内阁大学士,你是老几,给我爬开。

  所以此番袁崇焕获得了大捷,崔呈秀当然大喜过望,他巴不得好好的吹捧袁崇焕一番,最好让袁崇焕成为辽东督师,掌握辽东,那就再没孙承宗什么事了!

  崔呈秀是兵部尚书,他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免要吹捧一番了。

  “袁崇焕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的功劳,辽锦防线,上一次虽说出现了一些纰漏,可毕竟瑕不掩瑜。陛下,袁公大才,也有大功,朝廷理应立即下旨嘉奖。”

  便连礼部尚书刘鸿训也满面红光地道:“袁公熟知兵法,三年平辽,固然是有些信口开河,可正因为有他在,才保了大明的平安啊。”

  这刘鸿训作为礼部尚书,又不是阉党,某种程度,也代表了所有读书人对袁崇焕的看法。

  在读书人的心目中,袁崇焕毕竟还算是自己人,总比那些辽东的丘八们要强,没有袁崇焕在辽东,难道真指望那些丘八吗?

  何况前些日子,张静一因为击溃了一个牛录的建奴而立了大功劳,天启皇帝对他格外的青睐,这让许多人心里颇为不舒服。

  读书人对于厂卫出身的人,向来是警惕的,在他们看来,这张静一未来不过是第二个魏忠贤罢了。

  刘鸿训现在为袁崇焕说话,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借着袁崇焕,来压一压张静一的功劳的意思。

  这时,天启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卿,你怎么看待此事?”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建奴人败退得太快,而且奏报里,既然击杀了六百多人,却只报了斩杀了一个偏将,却没有说……斩杀了牛录,所以……臣以为……这支建奴兵马,绝不是建奴人的主力。”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是明摆着的,偏将是投靠了建奴人的汉人武官,也就是说,这显然是一支建奴的汉军,怎么可能是主力呢?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认为这只是骚扰的军马?”

  “骚扰又不像。”张静一苦笑道:“因为对方显得攻势过于仓促,更多的像是临时集结起来,进攻义州卫,进行报复。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贸然攻击,而袁公组织反击,立即能将他们击退,臣倒是以为……可能是建奴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建奴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的分析,也不禁疑惑起来。

  只是这一番话,在旁人眼里,滋味就不同了。

  不少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张静一。

  他们的眼神大抵是说:你看看,毕竟年轻,容不得人啊,心胸太狭隘了,自己立过军功,对于别人的军功,就各种的诋毁了,搞得好像……那堂堂辽东巡抚,只是击退了一伙老弱病残一样。只许你张静一击的是精锐,人家打的就是残军?

  天启皇帝则是认真地道:“朕觉得……这很有可能,只是……建奴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呢?”

  天启皇帝是喜忧参半。

  倒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立即振振有词道:“陛下,臣倒以为,张千户之言,有失偏颇。袁公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试问这么多年,我大明能击杀对方偏将的,又有多少次?这样的大功劳,朝廷该不吝赏赐,所以……臣以为……陛下应该立即下旨奖掖,切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啊。而至于什么偏师,什么主力……此时怎好下此定论呢?这是厂卫的事,与辽东巡抚衙门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陛下,如此大的功劳,怎好不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可是偏将……”

  天启皇帝皱着眉想了想,最后只好道:“兵部叙功便是,到时拟个章程,呈送到朕这儿来。”

  其实他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现在大臣们都喜不自胜,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大明的将军,不知多少人死在建奴手里,更不知多少人乞降归附于建奴。而今……斩杀了一个偏将……虽是难得,可只这样的战果,便要满朝喜不自胜,反而令朕为之感慨。羞煞人也。”

  他这行为,大抵和坟头蹦迪,不,是人家结婚办喜事的时候跑去吹哀乐差不多。

  众臣心里颇有几分牢骚,便都绷着脸。

  天启皇帝显得很没精神,最后一挥手道:“卿等退下吧。”

  ……

  此时,一艘舰船,已至登州。

  从登州登岸,邓健一行人,已是疲惫不堪。

  可这个时候,他们一点也不敢松懈,依旧马不停蹄地赶路。

  等上岸之后,便立即寻了驿站,拿出自己的印信,而后一路骑行,到了运河。

  运河这里,直接登船,朝着京城进发。

  那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沿途上伤口已渐渐的愈合了。

  这建奴人嘴巴臭,但凡只要有机会,便要破口大骂,于是只好寻了抹布,塞住他的口。

  而那李永芳,当他意识到,自己抵达关内的时候,已是脸色惨然。

  作为天下第一号汉奸,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进了京城,自己将面对什么。

  于是这一路,他都一言不发,犹如活死人一般。

  偶尔……邓健问他一些话,他也只是冷笑不语。

  当然,赶路途中,邓健也没兴趣这个时候撬开他的嘴巴。

  这一路……邓健都很谨慎,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张静一曾吩咐过,一旦拿住了李永芳,不要派人奏报,直接押送进京。

  这样的做法,自然是为了防止情报泄露。

  鬼知道这关内是否有和李永芳有过联络的人,这些人一旦知道李永芳被拿住,只怕早已如热锅的蚂蚁,只怕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李永芳灭口了。

  而这些与李永芳联络的人,极有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也不一定。

  这倒不是说,这些人也已做了汉奸,而是……历来这天下,总有一些身居高位者,难免两头下注的。

  待走了七八天水路之后……邓健一行人终于到了通州,而此时……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功一件

  上了码头,又向驿站讨要了马车和快马。

  此时的邓健,虽然依旧不敢松懈,但心里却是神气极了。

  这一番辛苦,中途虽是险象环生。

  可仔细回想,其实整个计划一点也不复杂,不过是借助了武长春所制造的身份,然后找到李永芳,再借助热气球,直接将李长春一波带走而已。

  回想到这一次的计划,邓健倒是对于这等千里之外绑票的事,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经验。

  越是复杂的计算,越容易出乱子。

  自己这么简单的计划,尚且出现了变故,若是计划更复杂一些,许多的变故若是相加一起,那么计划想要成功,便难如登天了。

  只是抵达了北通州的时候,他们是疲倦到了极点。

  却不得不继续朝京城进发,押着两辆车马,足足走了一天半,才终于抵达了京城。

  一见到熟悉的京城,邓健心里激动不已,浑身的疲倦像是一下子消除了不少!

  已不知多少日子,没有见到自己的义父还有大兄和三弟了,邓健此时不禁心里暖呵呵的。

  从前经常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甚至父子和兄弟之间难免会闹一些别扭,对于义父和兄弟们的毛病,如数家珍。

  而如今,这些臭毛病早已烟消云散,人越是在外头,便越发思念他们的好处,比如义父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四处求人给他安排了个差事。比如长兄王程打小带着他四处转悠,小时候有人欺他的时候,王程总是冲在最前。

  比如……三弟……三弟有什么好呢,这个好像要好好的斟酌一下。

  可不管怎么样,邓健的眼眶是红的,激动莫名。

  待到了城门处,这里正有许多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门口的官兵们核查身份入城。

  已经到了家门前了,邓健一行人倒也不急,慢吞吞地等着这大摆长龙的队伍。

  进入这个门,便是清平坊了。现在每日都有大量的商贾,和城外的百姓,要一股脑的涌入清平坊的市场里去出售货物。

  所以一到这个时候,便要人满为患。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

  马上的人,肆意地挥舞着鞭子,抽打挡在前头的人。

  坐在马上的人,显然是从边镇来的,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后头……却又有几人,只是这几人……让本是想咒骂的百姓们吓得连忙退避到了路边。

  这几人穿着皮袄子,头上戴着一顶暖帽,当然……单纯看这装束,虽然奇异,却也没什么让人害怕的。

  只是……他们的脑后,露出了一根猪尾辫子。

  是建奴人……

  建奴人竟来了京城……

  而且……还是一些武官护送的。

  京城之人,或多或少对于建奴人有畏惧的心理。

  而这几个建奴人,骑在马上,也是威风凛凛,他们腰间都佩着刀,好像随时要将这刀抽出来一一般,更让人生畏。

  于是邓健几人,也被挤到了一边。

  这一行人火速进入门洞后,便直入京城。

  一旁的人都禁不住窃窃私语:“怎么建奴人来京城了?”

  “你没见那护送的几个武官,都是边镇来的吗?”

  “锦州来的?莫非是袁相公抓来的俘虏?”

  “俘虏怎会是这般样子,如此的神奇,或许……或许是建奴的使者。”

  “建奴的使者……这建奴人与我大明一向势不两立,派使者来此……是为了什么?”

  “前几日的事,你没有听说?袁相公在宁远和锦州还有义州卫一带,大破建奴,斩杀了一个副将……这一次,可算是扬眉吐气了,想来……建奴人也晓得咱们袁相公的厉害,所以派了使者来议和?”

  这样一说,不少人都觉得极有道理,纷纷点头。

  对方才挥鞭抽打,凶神恶煞,负责护送那建奴使者的几个边镇军将,现在也不觉得厌恶了,反而带着几分肃然起敬的意思。

  邓健听了,心里狐疑,建奴人派使者来……莫非真来议和,咱们的边镇……打胜仗啦?

  一行人继续进城,到了邓健这里,门丁想要搜查邓健押送的大车。

  这大车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一般情况,需检查过后,才可放行。

  邓健则是不慌不忙地取出了腰牌,眼睛瞪大:“这也敢查验,不怕死吗?”

  门丁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道:“请。”

  于是邓健这才押着大车,直奔新县县衙。

  他一出现,顿时千户所上下的人,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王程听到了消息,匆匆跑了出来。

  他几乎认不得邓健了,一时热泪盈眶,动容地将邓健抱住,拿拳头捶打邓健的后肩,一面骂道:“狗东西,害我白白担心了一个多月。”

  邓健哈哈大笑,而后给王程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进里头说,有大鱼。”

  王程会意,顿时眼睛发亮,立即遣散了无关人等,又命人去请张静一。

  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大车送到了囚室前。

  这是千户所自建的囚室,现在已经有扩大的规模了。

  这也是张静一的意思,抓着了武长春之后,武长春拟列出了一个相关的名册,按着名册,千户所悄悄拿捕了一些私通建奴的外围人员。

  可是此事,又极机密,为了保密,人不能抓去诏狱,只好千户所这儿,自己收留了。

  以至于张静一都不免开始怀疑人生,怎么这私通建奴的人,越抓越多了,难道要自己建一个诏狱不成?

  这个计划,他上书给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似乎也决心专门设置一个打击建奴的监狱,因而一下子便恩准了,还拨发了一些钱粮来。

  张静一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卧槽,给的这点钱粮,还不给我扩建监狱的规模,何况还是新建监狱呢。

  如此一来……他便万念俱灰了。好吧,大家将就一点吧,十几人挤一间巴掌大的囚室,其实也是挺不错的。

  此时,张静一已闻讯而来,得知拿住了李永芳,他激动不已。

  径直到了囚室这里,先见了邓健,兄弟见面,自然格外的亲热。

  紧接着,邓健大抵汇报了行动的经过。

  张静一不禁诧异道:“你多带了一人回来?”

  邓健道:“是啊,当初的时候,那人非要靠近,我就想,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且又在气球边上,所以……就顺带着一并带来,总也不坏。”

  张静一表情凝重起来,道:“此人什么身份?”

  “不知道。”邓健道:“建奴话,我也不懂。问那李永芳,李永芳只是一言不发,这路上,我怕节外生枝,也就没有多问了,想着回到来,什么事都好办的。”

  张静一点点道:“我去看看。”

  站在囚室外,这二人是分开囚禁的,李永芳已上了脚铐和手铐,盘膝坐在角落里,依旧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言不发的模样。

  另一个囚室里,却是一个猪尾辫子的人,不过此时显得无精打采,身子也清瘦了许多,那本该是光洁的脑壳上,因为头发长时间没有剃,所以长出了像刺猬一样的短发出来。

  张静一打起精神道:“做好准备,预备审讯,现在趁着消息没有传开,先试一试这二人的深浅,噢,对啦,此人的地位,比李永芳高?”

  “是,当初在李家的时候,李永芳称此人为主子爷,如若不然,我才懒得顺手牵羊,将他一起带回来呢。”

  张静一点头,振奋道:“干得好,还有,给他们一些吃的,再让他们小憩片刻吧,得让他们养足精神来,到时……不只弟兄们要辛苦,他们只怕也要辛苦了。我去预备上奏,禀告此事。”

  说着,张静一看了一眼疲惫的邓健,便道:“二哥,你去洗一洗,再吃一点东西好好睡一觉,这一路,只怕不易,辛苦啦。”

  邓健低声咕哝:“有事叫二哥,没事邓总旗。”

  不过他还是应下了。

  张静一则回到了公房,提着笔,脑子梳理了一下大致的情况,才开始落笔。

  而另一边,在勤政殿里,却是轩然大波。

  建奴人派出了使者。

  其实以往的时候,建奴遣使,倒也正常,虽然彼此之间打生打死,可这等交流的事,总还是不可避免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一次派遣使者,实在出人意料!

  因为事先大明根本毫不知情,对方的速度极快,也没有提前知会,而是直接联络了辽东那边,便立即启程了。

  这一下子的,满朝文武都不无激动起来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建奴人这般仓促急迫的遣使而来,肯定不是来挑衅的!若是挑衅,根本不必派出人员。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议和。

  这议和和议和是不一样的,大明若要议和,肯定满朝反对,你们建奴人占我辽东,还想大明议和?不要怕,就是干,议个鸟和。

  可若是建奴人议和,就完全不同了,这莫非是袁相公在辽东打了一场大胜仗?在那一场大捷之后,建奴人因为摄于我大明朝的威势,特来乞和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达天听

  天启皇帝觉得事情有些匪夷所思。

  虽然现在朝中文武都吹得震天响。

  可天启皇帝素知辽东之事,他很清楚,前些日子的一场大捷,只是一场小胜罢了。

  绝没有可能让建奴人伤筋动骨。

  可建奴人的表现太吓人了。

  突然超出了常理,居然派来了使节,实在是有违常情。

  于是,天启皇帝召魏忠贤和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以及内阁大臣议事。

  “陛下……”说话的乃是内阁首辅黄立极。

  黄立极道:“礼部尚书,已开始与那些建奴人进行接洽了,只怕很快就会有新消息来。”

  天启皇帝颔首,叹了口气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此事透着蹊跷,朕不能不慎之又慎。”

  说着,他看向魏忠贤和田尔耕:“厂臣那边……可得到了什么最新的奏报?”

  魏忠贤和田尔耕对视了一眼。

  魏忠贤率先摇摇头道:“陛下,奴婢这边,没有得到什么最新的奏报,不过……已经责令彻查了。”

  田尔耕想了想道:“陛下……锦衣卫这儿……”

  他支支吾吾,显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天启皇帝皱眉,心想着这建奴人尚且在我京城可以攀上兵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可你们却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妥,心里便有几分不满。

  倒是孙承宗笑着道:“陛下,等那礼部与建奴人接洽之后,便知道深浅了。”

  天启皇帝只好点头:“袁崇焕可曾上奏了吗?”

  “没有上奏。”黄立极回答:“臣听到建奴来了使者,所以也尽力寻找辽东方面的奏报,可辽东那边……显然也不知情。”

  天启皇帝笑了笑,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只是这样坐等,实在让天启皇帝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便道:“前几日,新县千户所有奏,说是监狱不足,朕拨的钱粮也不够,请求再拨钱粮,好让他们建立新狱,张卿这家伙……好大的口气,成日就晓得问朕要钱,朕有钱不会给他吗?这还不是因为没钱的缘故。朕虽为天子,可天子之中,朕已算是穷困潦倒的啦。怎么,他还想教朕吃糠咽菜不成?”

  大家只当天启皇帝在开玩笑,都笑了起来。

  只有田尔耕不禁紧张起来。

  千户所自己开监狱,这对于田尔耕而言,可不是好事。

  那新城千户所,现如今自成体系,油盐不进。原本新出来一个千户所是好事,这本意味着,大量的副千户、百户空缺出来了。

  对于锦衣卫上层的指挥使和同知们而言,这本是安插自己的亲信和远方亲戚们的好时候。

  可谁晓得……下条子给张静一,让他安排一些人,张静一统统顶了回来。

  一丁点面子都不给。

  现如今又要建新监狱,那么锦衣卫的诏狱怎么办?

  果然,天启皇帝笑着道:“依着朕看啊,朝廷是不可能再拨发钱粮了,要不……诏狱这边,就少拨一点粮,给新城千户所匀一些?”

  这诏狱隶属于南镇抚司,也是锦衣卫下设的体系,现在要厚新狱而薄诏狱,这还了得?

  田尔耕便立即道:“陛下……千户所若是抓住了钦犯,自当送诏狱才是,哪里有自建监狱的道理?倘若个个千户所都效仿新县千户所,这还了得?此例一开,岂不整个京城,处处都是监狱?臣以为,凡事还是依着规矩为好。否则……将来难免尾大不掉。”

  这田尔耕,别看他平日里对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都是唯唯诺诺的。

  可一旦触犯到了他的利益,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千户所都自建监狱了,那我这个指挥使算什么?

  似乎觉得这么说,回绝的有些彻底,田尔耕又道:“其实,这是卫里的意思,卫中的同知、佥事,还有各千户所的千户,最近……情绪都不小,意见很大,臣也是担心,若是新城千户所开了先河,难免大家怨声载道!若是锦衣卫上下,人人都怨恨张千户,这对张千户……反而不利,这是为了张千户着想啊。再者说了,他一个千户所,需要关押几个人……自己随便布置一些囚室就足够了。”

  天启皇帝听了,本是有些不高兴,可田尔耕后头一番话,倒是让天启皇帝心里警惕起来。

  他对张静一的厚爱有加,已经引起锦衣卫中许多人不满了吗?

  倘若如此……

  这倒还真对张静一不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启皇帝绷着脸,冷冷地道:“这些人平日里办差没有几分劲头,可论起嫉贤妒能,倒是很有几分本事。”

  口里虽是骂骂咧咧,不过这件事,便没有再提了。

  田尔耕赔笑着道:“是是是,这是臣管教无方……”

  心里不免松了口气,好险,若是真让这千户所自成体系,那朝廷还要锦衣卫干什么,什么都给他新城千户所好了。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礼部尚书刘鸿训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振奋精神,道:“宣他进来。”

  片刻功夫,刘鸿训便徐步进来,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拉着脸道:“建奴的使者,谈了吗?”

  “已经接洽过了。”刘鸿训如实道。

  天启皇帝眉一挑:“他们怎么说?”

  刘鸿训皱眉道:“他们很谨慎,一直在旁敲侧击,而臣也很谨慎,也一直在旁敲侧击他们,所以……说了许多话,有虚礼客套,也要一些……彼此的试探,不过……臣……现在细细咀嚼,倒是也猜不透他们想要做什么?”

  天启皇帝:“……”

  若是翻译一下刘鸿训的话大抵就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是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继续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天启皇帝怒道:“就没有一点别的?”

  “有。”刘鸿训抹了一把汗,道:“臣后头仔细的推敲了一下,觉得这些使者来此,是有什么企图,可是到底是什么企图呢,他们倒是没有轻易和盘托出。而臣不知他们的企图,虽是旁敲侧击,却也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这话听着,天启皇帝怎么都觉得说了等于没说一样,忍不住恼怒地骂道:“酒囊饭袋。”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答应了,他很委屈地道:“陛下,外交之道,本就是如此,陛下此言,未免诛心。”

  其实刘鸿训真的是被冤枉了,两国邦交,本来就是疯狂的试探的,毕竟,只有隐藏好自己的底线,才可能榨出更多的利益,这疯狂试探,本来就需要时间,哪里有一时半会,就能谈完的。

  按照刘鸿训的设想,这么大的工程,至少要三个月,就这……他还觉得自己办事很得力呢,换做啥都不懂的二愣子去,没有三年也谈不妥。

  天启皇帝的脸色微微松动了一些,知道自己是操之过急了,立即顾左右而言他,喃喃自语道:“这样说来,这建奴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呢?他们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就试探不出来吗?”

  “可以试探,但是只能旁敲侧击。”刘鸿训道:“若是操之过急,反而暴露了我大明完全不知道他们真实情况的底细,如此一来,对方就可能有恃无恐了。所以臣的表现是,仿佛臣知道一点什么,但是臣不说,如此一来,那建奴使者们,便不知臣的深浅了。”

  天启皇帝有点懵,纳闷地道:“你们这绕弯子,打算绕到什么时候?”

  刘鸿训此时倒是底气十足地道:“这不是绕弯子,此乃应对之道,臣有信心,一直耗到建奴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耐烦了,压压手道:“知道了,知道了,继续交涉。厂卫那边,也不能松懈,加紧刺探。”

  魏忠贤连忙点头称是。

  田尔耕也要行礼。

  天启皇帝便冷着脸道:“礼部这边,怕是指望不上了,厂卫这边,你们说个数吧,要多少日,才能查出底细。”

  “这……”

  田尔耕小心翼翼地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一副虽然我们是厂卫,但是你们锦衣卫的事,关我东厂什么事的态度。

  于是,在皇帝的注明下,田尔耕憋了半晌,只好回答:“臣……竭尽全力,一个月之内……”

  天启皇帝算是服了,只瞪着眼睛。

  却在此时,外头又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清平伯张静一,送来急奏。”

  这宦官……实在有些标新立异,浑身的衣衫,都是补丁,脸上干瘦,泛黄,颇有几分营养不良的样子。

  一看这个满身补丁的宦官。

  众人都忍不住在心里想:怎么,宫里穷到了这个地步?

  天启皇帝听到是张静一的奏报,顿时关切了几分,忍不住道:“所奏何事?”

  这宦官正是张顺,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也不知道……”

  然后,他努力朝天启皇帝挤挤眼。

  天启皇帝这才想起了,他和张静一曾约定过的密奏之权,而负责传递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这人叫谁来着?张什么什么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功在千秋

  这张顺隔三岔五的送旨,天启皇帝起初并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异样。

  可现在见群臣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天启皇帝心里大抵一句好家伙,这人居然比朕还能装穷。

  只是……他心里最关切的还是,此时张静一送来急奏,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殿中群臣却是另一个念头。

  急奏?

  这奏疏还是直接由宦官送来的,显然是没有经过通政使司的,这就意味着……

  那姓张的,有某一个直接的渠道,与陛下交流。

  这绝对是一件令人震撼的消息。

  至少对于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来说,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尚且没有这样的渠道呢。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道:“这个时候,送什么奏疏啊,这个家伙……来,将奏疏取来朕看看。”

  这张顺便要站起来。

  只是猛地起身的一刻,整个人居然打了个晃晃,差一点昏厥过去。

  等他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两顿饭没吃了。

  宦官们当然是有饭吃的,只是为了抵债,他往往会将自己的饭食卖掉一两顿,总有贪吃的宦官,舍得花真金白银来买,留给自己夜里做宵夜,毕竟夜里当值容易饿。

  他虚晃着腿,快步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气喘吁吁的,面带着笑容,将奏疏递过去。

  天启皇帝嫌他慢,瞪他一眼,吓得他连忙后退两步,又跪倒。

  天启皇帝这几日有些心浮气躁,建奴的使者问题还没解决呢,却又不知这张静一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便拿起了奏疏,直接打开,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了起来。

  “臣张静一启奏:新县千户所总旗官邓健,奉旨深入辽东,此去一月有余,日夜兼程,至抚顺,擒李永芳……”

  看到这里……天启皇帝整个人懵了。

  擒李永芳……

  李永芳被擒住了?

  这……

  怎么可能。

  事实上,当初天启皇帝应下这件事,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能擒住李永芳。

  这李永芳是什么人,是建奴人的驸马,是总兵官啊,而且又在辽东境内,他张静一敢这样折腾,天启皇帝当然是认为他勇气可嘉,可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哪里想到……

  这事当真成了。

  只霎时间,天启皇帝脸上眉飞色舞,禁不住道:“好好好,好一个锦衣卫,锦衣卫……给朕争了一口气,立下了大功劳啊!”

  田尔耕在一旁,听着……心里想,怎么啦?锦衣卫怎么啦?

  可又听天启皇帝后面说的争了一口气,立下了大功劳,他下意识的便心里窃喜。

  可随后,天启皇帝道:“新县千户所……干的好。”

  一听新县千户所,田尔耕就犹如给人直接浇了一盘冷水,心都凉了。

  他新县千户所,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陛下……”倒是魏忠贤也不免满心的疑惑,笑着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抬头,昂首,顿时……内心深处已滋生出了豪迈之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眼里放出光芒来,龙精虎猛的道:“李永芳……已被生擒,现在就关押在新城千户所!”

  此言一出……

  殿中哗然。

  所有人都能看出天启皇帝的振奋。

  可这一席话,沉甸甸的,任何一个位列朝班之人,也能感受到这件事的份量。

  “陛下,李永芳不是在辽东?”

  “正是。”天启皇帝志得意满起来,他毕竟还年轻,来不及学习魏晋时期的谢安那般,听到了捷报之后非常从容的说一句,也没啥事,只是小儿破敌矣。

  “既在辽东,如何擒拿?”

  “深入虎穴。”天启皇帝回答。

  “这……”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禁大为吃惊。

  深入虎穴这四个字,看似是轻巧,可是……这满朝公卿,莫说去做,便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消息确凿吗?”黄立极率先提出了疑问,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天启皇帝笃定地道:“张卿岂敢欺君?朕算死了他,他不敢的。”

  呼……

  这个理由,确实……很实在。

  这下,大家信了。

  天启皇帝站起来,激动地道:“李永芳这国贼……当初若非他,神宗先皇帝,只怕早已对建奴人犁庭扫穴,又何来萨尔浒之辱?也正是此国贼,为了向建奴人邀宠,不断地收买和笼络我大明的将士。朕自登基以来,此贼对我大明的危害,已愈来愈大。他以为……他只要投靠了建奴人,便可换来富贵,呵……今日……朕可算是将其擒住了。”

  这一下子,殿中顿时热切起来。

  这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陛下,这张静一,是如何拿住李永芳此贼的?”

  “朕哪里晓得。”天启皇帝激动得背着手来回踱步,眼中的光芒越发明亮。

  良久,他才驻足道:“总之,就是九死一生,是他们新城千户所的缇骑们胆色过人啊。当然,也和张卿运筹帷幄分不开关系,能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嘛。哈哈……来人,下旨,赶紧下旨,召张卿,押那李贼觐见。”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妥,不妥,若是押送来此,中途出了意外怎么办?这可是钦犯!而且李贼在这京城,未必没有党羽!此事一泄,只怕不知多少人要寝食难安。”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随即道:“传旨,朕要亲自去一趟,那一块,朕熟,不必大张旗鼓。”

  众人已是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永芳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这时……那黄立极突然道:“陛下,建奴人突然派出使节来,会不会……是和这李永芳有关?”

  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君臣们个个陷入了深思。

  若是仔细想想,还真未必没有可能。

  若是这样来算的话,理应……时间上是吻合的。

  甚至包括了,建奴人突然袭击义州卫,莫非……他们认为……这是宁远、锦州的明军,擒走了李永芳,所以才……

  可天启皇帝细细一想,却是摇头道:“李永芳虽是建奴人的总兵官,是什么狗屁不是的驸马,也算是位高权重。可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死了,也不至建奴人这般惊慌失措,依朕看……建奴不至如此。”

  是啊……

  这话合理,于是众人又生出疑窦起来。

  天启皇帝则是此时大笑起来:“那个……那个……顺啊……”

  张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佝偻着身子上前:“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张顺是吧。”

  “是,奴婢张顺。”

  天启皇帝道:“你赶紧的,火速先行,至新县千户所,去见张卿,告诉他,朕立即就到,要亲眼看看李永芳,让他做好准备。”

  “啊……”

  天启皇帝拉下脸来:“你啊什么啊……”

  张顺此时只觉得自己腿软,却哆嗦着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说着,艰难地迈着步子,匆匆先行而去。

  天启皇帝则是目光一转,神采奕奕地看向众臣道:“诸卿,李永芳世受国恩,如今……已被擒获,都随朕去看看,这对你们很有好处!”

  “……”

  这话……好像意有所指。

  陛下此举,莫非是怀疑我等将来会学李永芳?

  冤枉啊。

  我们都是赤胆忠心之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容他们分辨。

  当下摆驾启程。

  这一路上,他心里不禁在反复思索着,为何建奴使者会在此时来京,真和李永芳有关吗?

  还有,在这李永芳的口里,又能撬出什么来?

  这一路……心似箭一样,早已飞到了新县。

  好不容易,慢吞吞地抵达了新县。

  天启皇帝落车。

  群臣也随后赶到。

  张静一早已带着人在此恭候了。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臣没想到陛下……”

  “少啰嗦,人在何处?”天启皇帝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一直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

  张静一道:“臣领路。”

  天启皇帝道:“不必啦,这地方朕熟,朕也知道规矩,是不是老地方?”

  张静一立即道:“千户所要揭不开锅来了,这囚室到现在还没钱新建……所以臣只好委屈……”

  “你找田尔耕要,这是朕说的,他不给,朕剐了他,这也是朕说的。”

  张静一立马行礼,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圣……”

  天启皇帝一把推开他:“好啦,别啰嗦,也别挡道。”

  说罢,大踏步进去。

  对这里,天启皇帝确实很熟悉,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哪怕是哪一排囚室,天启皇帝也认得,径直走到了上一次审案的耳室内,坐下,而后对追上来的张静一道:“立即提审,朕在这儿听……第一,问清楚此人和朝中多少人有瓜葛,除此之外,朕要知道……为何建奴的使者会来……你好好的去办事,放心,什么好处都有你的。”

  张静一点点头:“陛下……臣不去审。”

  “这是为何?”

  张静一道:“有人审他,而且……臣斗胆,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

  “何事?”

  “臣将陛下赐臣的麒麟衣,给了一个不该穿的人穿!”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诛其满门

  天启皇帝顿生疑窦起来。

  钦赐的麒麟衣,给谁穿来着?

  不过天启皇帝摆摆手:“你先把事办好。”

  “是。”

  片刻之后,天启皇帝便一切都明白了。

  穿着麒麟衣的人,乃是武长春。

  武长春先到张静一这边来,战战兢兢地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何其聪明,一下子就知道了张静一的主意。

  张静一这是让武长春去审问,而让他穿着麒麟衣,其实也不过是给那李永芳一个盼头。

  你看,武长春这样的大汉奸,尚且可以穿着麒麟衣来,说不准,他李永芳也有活下去的希望呢。

  毕竟对于李永芳而言,横竖自己都要死的,有些事,为何要交代?

  可有了希望,就显然不一样了。

  天启皇帝一挥手道:“去吧。”

  武长春战战兢兢,而后匆匆地到了隔壁的囚室。

  他见了李永芳,一开始显得有些胆怯,毕竟……这是他的岳丈。

  当然,在生死面前,哪里有什么翁婿之情?

  武长春定了定神,笑了笑道:“泰山大人,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李永芳本是半眯着眼睛,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此时一见到武长春,顿时激动起来,立即道:“是你?”

  武长春笑道:“自然是小婿,我一直担心泰山大人旅途劳顿,所以赶紧的来了。”

  李永芳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冷着脸道:“老夫其实早猜着是你了,可一想到你的妻儿都在辽东,却也未必敢做这样的事,所以……才一直疑虑不定,但万万没有想到你……”

  武长春依旧保持着笑容,道:“我的妻子是你的女儿,而我儿女,也是泰山大人的女儿生出来的,说实话……我为了荣华富贵,都可以给建奴人为奴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割舍不掉的东西吗?我今日即便为了性命,丢弃了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建奴人想杀便杀了。”

  他的话,说的很平静。

  此等三观,让另一边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禁不住倒吸冷气。

  其余臣子,纷纷垂头不言,也都忍不住心底冒着寒意。

  李永芳似乎自嘲地大笑道:“哈哈……老夫……老夫没有看错人。”

  天启皇帝:“……”

  张静一:“……”

  不得不说,这李永芳和武长春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可话又说回来,仔细想一想,若是李永芳不知道武长春有多无耻,当初又怎么肯将女儿嫁给他?

  倘若武长春但凡有一点正义感,他李永芳只怕还舍不得女儿嫁呢!毕竟……谁晓得武长春会不会暗中勾结明军,要为王先驱。

  武长春笑道:“泰山大人过奖。”

  李永芳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你现在在大明,是何官职?”

  “已是锦衣卫千户了。”武长春糊弄人的本事,却也是一套一套的。

  他好像是真的一般,摆出了官架子的样子。

  李永芳冷冷道:“出卖了老夫,才得一个千户?”

  武长春道:“虽是官职卑微了一些,可好歹……还有用,有了用处,将来少不得会有一番前程的,将来再娶一房媳妇,自然又可生许多儿女。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泰山大人,这个道理,还是你从前教我的呢。”

  李永芳:“……”

  武长春又道:“我在这里,现在只给清平伯当差,清平伯为人豪爽,又深得皇帝陛下信任,将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

  张静一忍不住看一眼天启皇帝,眼里写满了无辜:陛下,你别听他瞎说,我可没给他吹过这个。

  天启皇帝却没心思去理这个,依旧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隔壁的对话。

  ……

  李永芳这时冷冷地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开门见山吧。”

  武长春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泰山大人自己犯的过错,想来也就不必小婿多说了吧,今日既然已将泰山大人抓来了这里,泰山大人还想逃吗?如今……到了这个份上,说句实在话,这刑具,其实早就给泰山大人准备好了的。这厂卫的滋味,可能泰山大人还没有尝试过,不过我可以保证,泰山大人到时一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泰山大人放心,很快朝廷,还有咱们了不起的清平伯……”

  ……

  张静一继续眨眼,依旧显得自己很无辜。

  天启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

  ……

  “清平伯已准备好了散播消息,很快建奴那边,便会得知泰山大人已经降了我大明,而且……已将建奴人的底细,统统都抖落了出来,所以……用不了多久,这建奴人便要尽诛泰山大人的满门了。我就实话说了吧,泰山大人,你我是近亲,我们翁婿二人,不久之后都要全家死光光,从此之后,你我便只能相依为命啦。”

  李永芳暴怒,额上青筋曝出来,破口大骂道:“畜生!”

  武长春得意道:“多谢泰山大人夸奖,咱们翁婿二人,一个老畜生,一个小畜生,如今在这世上,已是无依无靠,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苟延残喘,投靠明廷,自此跟着清平伯吃香喝辣了。泰山大人,这乞降的事,您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也就别扭捏啦,这事得赶紧,你这边被拿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出去了,到时再乖乖顺从,不但少不得要白挨一顿毒打,放跑了平日里与你联络的人,这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就错失了。难道泰山大人,要为了别人的性命,委屈自己不成?”

  李永芳越来越怒,其实……这一路来的时候,他尚且还有几分理智,一直都在观望,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情绪,顿时有些崩溃了。

  暴怒之下,拼命想要挣扎绑着自己的绳子,恨恨地破口大骂道:“武长春……你这……”

  啪……

  转瞬间,武长春目露凶光,却是跨步上前,扬手便是给他一个耳光,龇牙咧嘴地道:“老狗,事到如今,你还没有自知之明吗?”

  这一巴掌,打得很干脆。

  这巴掌声,便是连隔壁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听得心惊肉跳。

  而此时……天启皇帝满脑子只想着……朕……当真抓着李永芳了,朕抓着李永芳啦……朕……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其余人的心里大抵是,此人真是李永芳无疑了……李永芳这样的人,他张静一,到底是如何抓到的?

  细思极恐啊。

  ……

  而这时候,隔壁囚室里的武长春却是一点不清闲,又啪啪啪的连续给了李永芳几个耳光,而后厉声道:“老畜生,你还敢叫吗?”

  倘若动刑,还只是肉体上的折磨。

  可现在……得知武长春向明廷献计,竟要害死自己一家老小,如今,更是受着这原本对他恭顺有加的女婿一顿打骂,李永芳此时真是身心都受了无穷的煎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传出了李永芳的大笑,大笑之后,李永芳凄凉地道:“想不到,真是万万都想不到啊,临到老来,我竟有今日这样的下场,武长春,你好狠。”

  武长春非但不觉得惭愧,反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道:“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狠的,到时候,自然都会让你尝尝看,再者说了,我这点手段,当初不都是向泰山大人学的吗?泰山大人,咱们是自己人啊……”

  李永芳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冷笑道:“我与你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武长春又笑了:“看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啊!也罢,我正好带了一根针来,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拿着这针去收拾那些明廷的将士的么?来啊……将他的裤头扒下来……”

  几个校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觉得好像有点龌龊。

  武长春却笑得乐开了花:“咱们就先不用厂卫的手段了,不妨,先用咱们在抚顺时的手段,这也是您老人家教我的……咱们慢慢的来,时间还有的是……”

  李永芳听罢,似乎是恐惧到了极点,慌忙道:“不要……不要,你别过来……武长春,我日你全家……”

  “泰山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的家人,不就是你的家人吗?”

  “我……我……”李永芳的喊叫越发的激烈,显然,他对于自己的手段,最是清楚的,于是连忙带着哭腔道:“我……我有事要奏……有事要奏……先不要审我……要审……该审与我一同拿来的人……那个人……比我重要十倍……武长春,武长春……贤婿……啊……”

  ……

  一声凄厉的吼声,已是传出,就像是要划破长空。

  所有人不禁如芒在背。

  便连天启皇帝这时也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多了一层冷汗。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这武长春真是个该死的变态,人家都要招了,他还在那……干这勾当。

  此时天启皇帝倒是道:“还拿了一个人?”

  “是。”张静一道:“是同李永芳一道俘来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赫赫战功

  天启皇帝面带狐疑之色,对张静一问道:“此人又是什么路数?”

  张静一道:“是个建奴人,只是此人什么也不肯说,而这李永芳,起初也不肯开口。”

  天启皇帝点头道:“让人押解过去,朕要看看,这李永芳口里所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个审讯的人便是那武长春?”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眯着眼,冷笑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自然有人传天启皇帝的旨意去了。

  可在隔壁,哀嚎声却没有断绝。

  那李永芳似是疼痛到了极点,只是凄厉地不断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武长春,你我翁婿一场,你杀了我。”

  武长春却肆意地笑着道:“泰山大人,我怎么好杀你,你是什么人,你先忍着点,忍着点慢慢就不疼了,别急,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永芳的嗓子似已要喊哑了,只是不断地发出惨叫,只怕此时承受的酷刑,已是不小。

  以至于连魏忠贤和田尔耕这两个厂卫中的酷吏,都禁不住皱眉起来。

  “长春……长春啊……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肯说……”

  “泰山大人,我自然是知道,你什么都肯说的,来了这里,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只不过……先别急着说,至少……不急这一时,你想想看,这再过不了多久,泰山大人全家都要被建奴人杀绝了,泰山大人这时候难道连这一点疼痛都忍不了吗?我且看看,这里还有一处地方没扎……”

  “啊……”

  这李永芳似已开始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除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偶尔,便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我愿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干……我该死……该死……”

  天启皇帝站了起来,似乎也听不得这声音。

  不过他只沉着脸,没有任何叫停的意思。

  听不得杀猪的惨叫,不代表人不需杀猪。

  他背着手,一直的一言不发,只是稍等片刻,却是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建奴的使者……来了……”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随即错愕道:“他们如何会来?”

  “随来的礼部官吏,跑过来说,原本建奴人在鸿胪寺,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说是新县这边抓着了几个俘虏,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竟连规矩都不顾,居然直接闯出了鸿胪寺,直接飞马奔着这边来。礼部和鸿胪寺的文武官吏,怕有什么失误,也跟着来。这建奴的使臣,希望立即求见陛下……”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算是全部明白了。

  这建奴的使者,分明就是奔着李永芳还有另外一个建奴人来的啊。

  天启皇帝冷笑道:“他们来了也好,吩咐下去,只允许一人来,张静一,你来护驾。”

  张静一心里说,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护个什么驾!

  不过却还是老实地道:“遵旨。”

  “将那人叫来。”

  过不多时,便有一个建奴人一脸焦急之色地走了进来。

  他戴着暖帽,身材并不魁梧,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地朝天启皇帝一礼:“我乃哈齐,见过陛下……我来此……”

  天启皇帝只朝他冷笑一声,压压手,淡淡地道:“不急,坐在此……”

  这叫哈齐的人,脸色却是越加的凝重,他还想说一点什么。

  可显然,此时的天启皇帝,对他即将说的话,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而张静一则按着腰间的刀柄,横在哈齐和天启皇帝身边。

  其实那田尔耕,也很想主动请缨保护陛下的,不过张静一占据了C位,他只好站在一侧。

  这个时候……隔壁有了动静。

  在那李永芳的惨叫慢慢的停止之后,有人被押进了囚室。

  已有人给李永芳穿上了马裤,那裤上血淋淋的,血腥弥漫开来,李永芳只是喘着粗气,却也没气力再嘶喊叫唤了。

  等那建奴人押了进来。

  这武长春面上本还带着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骤变,像见了鬼似的看着押进来的建奴人。

  很快,他的膝盖便软了,惊慌失措地拜倒道:“奴……奴……奴才给大贝勒请安……”

  说罢,身子便趴了下去。

  ……

  “大贝勒……”天启皇帝念着这三个字,瞳孔开始收缩。

  建奴人之中,虽有许多的贝勒,可真正被称之为大贝勒的人,只有四个人。

  而这四个人之中,皇太极已经成为了建奴之主,也就是说,若有资格被称为大贝勒的,现在只剩下三个。

  这三个人,哪一个都是八旗的旗主之一,手头有无数的包衣奴才,掌管着建奴的精锐军马,甚至还有议政大权。

  可以说,这大贝勒,绝不能只简单的当做大明的藩王,他们既相当于亲王的身份,也是统兵的大将军,更拥有内阁大学士的权柄。

  而无论是哪一个大贝勒,几乎都为建奴的扩张,立下了赫赫功劳,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军将士的鲜血。

  而现在,建奴的大贝勒……居然被新城千户所擒了。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后……他勉强镇定,眼角的余光,则落在了那建奴使臣哈齐的身上。

  如此一来……那么……一切都清楚了。

  难怪建奴人如此慌张,一个大贝勒被擒,足以在建奴内部,产生惊涛骇浪,这不但意味着人心的动荡,还有权力的重组。

  天启皇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张静一这个家伙……他还真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魏忠贤此时,也不禁掠过了一丝喜色,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忍不住偷偷去看天启皇帝。

  黄立极、孙承宗则已脸上开始挂上笑容了。

  只有田尔耕,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其实张静一自己也是有点懵逼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居然狠到了这个地步,就这功劳,别说娶妻了,他邓健能创造一个民族。

  ……

  很快,隔壁的武长春意识到了什么。

  对呀,这里是大明,他还给这个建奴的大贝勒行礼做什么!

  于是……武长春立即起身,瞬间就换了一副嘴脸。

  方才之所以失态,纯粹是在武长春内心深处,将这大贝勒视若神明,至少当初在建奴的时候,便是如此。

  可如今,武长春却发现,今日不同往日。

  他朝这建奴人冷笑道:“大贝勒,你不是会说汉话的吗?怎么进来了,也不说一句话呢?”

  这建奴人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地道:“我学狗话,是因为害怕你们这些狗东西借我语言不通,想要欺瞒于我,只是和你这汉狗,有什么好说的?”

  武长春竟一点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看着这建奴大贝勒道:“平日里,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便是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是你忘了,这里是大明,来了这儿,你还装什么英雄,这里是你放肆的地方吗?”

  “呵……”那大贝勒只是冷笑。

  武长春便对校尉们道:“这建奴人便是如此,起初都很硬气,我素知他们,现在要问他们话,也问不出什么,需好生招待几日,他们才会晓得自己的处境。清平伯真是了不起啊,他不但能抓来李永芳这老狗,竟连大贝勒……竟也能拿来,我武长春能做他的狗,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来,将这大贝勒先吊起来……我有办法对付他。”

  说罢,他得意大笑起来。

  ……

  在天启皇帝这边,那自称是使节的哈奇,已是脸色惨然。

  这些话,他当然全部听在了耳朵里。

  自抚顺出事之后,其实整个建奴内部都已经混乱了。

  被抓的,乃是镶蓝旗的旗主阿敏。

  阿敏乃是努尔哈赤的侄子,也算是努尔哈赤的养子,因为战功赫赫,不但成为旗主,而且在建奴有着崇高的威信。

  现如今,皇太极刚刚登位不久,还未完全收服各旗旗主之心。

  却突然之间,大贝勒阿敏居然莫名其妙的被擒走了。

  自然而然,建奴内部人心浮动,尤其是那镶蓝旗的军马,本是进军朝鲜国,此时得知旗主有失,已经没有多少心思继续进兵了。

  而各旗的旗主,都在盯着皇太极,这对于皇太极而言,若是对此不闻,只怕引来各旗的不满,即便皇太极对阿敏再如何不喜,此时也要表现出对这阿敏的关照来。

  于是一面让人四处搜寻下落,一面抚恤阿敏的家人,又连忙派出使者,前来大明试探,且看看这阿敏是不是当真落在大明的手里。

  哈奇之所以接受了这个使命,乃是因为他是镶蓝旗人,派他出使,其实就有皇太极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阿敏性命的意思。

  毕竟……阿敏是哈齐的主子。

  哈齐起初也不知这阿敏到底是不是在大明手里,因而到了这里后,便一直进行试探,而如今,心知这主子就在自己的隔壁,顿时慌乱。

  此时,他努力地按捺住心头的慌张,连忙道:“皇帝陛下……我有一言。”

  第二百二十九章 杀

  这哈奇是急了。

  可他刚开了口。

  天启皇帝却是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只冷笑着道:“有屁就放。”

  这就有点粗俗了。

  孙承宗不是吹牛,他天启皇帝敢在大臣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大家哭都要哭死在天启皇帝的面前。

  哈奇定了定神道:“我奉我汗之命前来,便是希望能将贝勒带回辽东。”

  天启皇帝道:“看来,这真是一个贝勒了……”

  他眼里放光。

  哈奇已知道瞒不住了,他现在只一心想要尽快带大贝勒回去,于是忙道:“愿奉上足够的人参、皮具,也可洽谈议和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天启皇帝却是道:“若是朕不答应呢?”

  哈奇正色道:“若是不答应,那么一切责任,自是明廷承担这后果,自此我大金为大明永世之敌,至死方休!”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其实在建奴人看来,大明还是愿意媾和的,毕竟他们清楚,明廷的经济情况很糟糕,辽东的军马,欠饷也很严重,只要抛出橄榄枝,便有议和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皇太极就曾向辽东巡抚做过试探,双方通有书信,袁崇焕虽然爱向朝廷吹牛,说什么几年平辽之类的话,可是对于议和的事,却是很热心的,在给皇太极的书信之中,甚至说出过‘天之心,即汗之心,亦即吾之心也’。

  这几乎令皇太极一下子摸清了明廷在辽东捉襟见肘的情况。

  若非局面十分糜烂,那辽东巡抚何以如此谄媚?

  须知,自始至终,明金在辽东打了这么多年,明廷却从未承认过后金,没有后金,又哪里来的‘汗’呢?

  哈奇摆出要永世之仇的姿态,又抛出议和为诱饵,觉得此事有极大的成功希望。

  天启皇帝道:“是吗?”

  他似在沉吟。

  哈奇凝视天启皇帝,镇定地道:“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我汗有好生之德,不愿再加边衅,若陛下肯应下,我汗愿与陛下誓诸天地,永归和好。”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道:“来人,将那人押来。”

  于是没多久,有人将阿敏押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端详阿敏,阿敏却是羞愤地破口大骂。

  哈奇心中则是略定一些,他看出大明皇帝的犹豫。

  尤其是这数月以来,皇太极与袁崇焕的书信,更加佐证了他的信心。

  皇太极之所以私下发出书信,向袁崇焕表示议和,其实是因为大军全力攻打毛文龙和朝鲜国,要斩断大明于辽东的羽翼,却又怕镇守在宁远和锦州一带的关宁军从腹背袭击建奴人。

  可袁崇焕的态度,却显得极为暧昧,一直放任建奴攻略朝鲜国和毛文龙,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现在给了明廷一个议和的机会,想来明廷不会不考虑。

  天启皇帝打量过阿敏后,便道:“此人被称为大贝勒,可是哪个大贝勒?”

  如今建奴有三个大贝勒,这大贝勒是一种敬称,倒并非是大哥、二哥、三哥的意思,阿敏的排行固然不是老大,却被人以大贝勒相称。

  那尾随而来的武长春立即道:“乃阿敏。”

  天启皇帝皱眉道:“可是那在萨尔浒做先锋,又夜袭毛卿家,杀我将士千五百人,今又奉旨攻略朝鲜国的阿敏吗?”

  “正是。”

  天启皇帝叹息着道:“此人颇具虎气,一眼可知是非常人。朕若是放了此人,自此尔建奴便可和我大明议和?”

  哈奇看了一眼阿敏,阿敏此时依旧一副不肯低头于人前,桀骜不驯的样子,哈奇忙点头道:“是。”

  天启皇帝却是又道:“朕若是不答应,那么这兵衅之责,便尽归于朕了?”

  说罢,天启皇帝起身,突然走向张静一。

  张静一这时候正仔细地回味着天启皇帝的话呢,心想,莫非陛下要‘高瞻远瞩’,打算与建奴人议和,好争取时间?

  却在此时,天启皇帝已到了他的跟前,一把握住了张静一腰间的刀柄。

  长刀出鞘。

  寒芒一下子晃过张静一的眼睛。

  张静一吓得脸都青了,下意识的想要包头躲避。

  好在,这猥琐的动作还未做出,便见天启皇帝身躯敏捷地挺刀折身,直奔着阿敏去了。

  谁也没料到这大明皇帝竟有这样的爱好。

  一切猝然不及的时候。

  天启皇帝直接挥刀,便狠狠地朝着阿敏的脖子间扎了过去。

  这阿敏也万万没有预料到如此,他只觉得冰冷之物入肉,那坚不可摧的利器令他身子抽搐,紧接着,那刀的血槽里,血液便喷涌而出。

  他捂着刀,双手已是鲜血淋漓,方才所表现出来的硬气,此时荡然无存,双目骤然之间,掠过哀意,显然……他其实是不想死的。

  至少,没想过这样死。

  下一刻,天启皇帝将手中的绣春刀拔出,一脚将即呼吸困难,脖上鲜血喷溅的阿敏踹翻,哐当一下,将刀弃之于地。

  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一番动作后,天启皇帝转过去看哈奇,眼中只剩下了冷意。

  哈奇没料到有此变故,本想大骂,可在天启皇帝格外冰冷的眼神下,哈奇心里一惊,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天启皇帝道:“朕若议和,如何对得起那萨尔浒十数万的将士?”

  “朕若议和……”天启皇帝朝哈奇咄咄逼人的又行一步,双目有锥入囊中的锐气,如刀锋一般:“毛文龙带着数以万计的东江镇军民,忍受天寒地冻,尚在那里坚守死战,朕的情势,会比东江镇的军民百姓们更糟糕吗?朕若议和,如何对得起这些长眠于冰河和雪野之中的东江军民?”

  哈奇低头看一眼在地上不断抽搐还未气绝的阿敏,又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无法掩盖的惊惧。

  天启皇帝只直直地盯着哈奇,怒道:“朕若是议和,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有什么面目去见神宗先皇帝?莫说朕今日尚有元气,手中还有十数万精兵可以一战。哪怕他日,即便到了山穷水尽,只剩下一兵一卒之时,朕也决不议和。若违此誓,天厌之,与这阿敏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斩钉截铁,冰冷透骨。

  哈奇脸色已是惨然,他张口嚅嗫,想说一点硬气的话,作为回敬。

  又见阿敏还在地上,在血泊中拼命的挣扎,此时阿敏气管似已割断,拼命想要呼吸,可越发呼吸,便如拉风箱似的,口里和脖子间的血便喷涌得更厉害。

  哈奇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愤怒终于还是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掩盖。

  天启皇帝冷然看着哈奇:“回去告诉奴酋,尔建奴本为我大明奴仆,恭顺有年,今既有不臣之心,我大明也有几分颓势,确实令尔建奴猖獗一时,可建奴既反,朝廷便绝无沟壑之可能,无非不过是彼此勠力,一决雌雄罢了!阿敏的尸首,你可带回去,这便是朕对建奴最后的仁慈之念,至于其他,就不必多做妄想了。”

  哈奇不敢去看天启皇帝的眼睛,便垂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于是行礼:“陛下‘好意’,我自当回禀大汗。”

  天启皇帝于是收敛了怒容,恢复了没事人一般的样子。

  见张静一想将自己的绣春刀捡起来,便道:“不必捡起啦,这把脏了,朕送你一把更好的。”

  张静一点头。

  此时,厂臣和大臣们已是肃然,谁也不敢发出声息。

  天启皇帝则是神色淡然地坐了下来,端起了茶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低头看那阿敏,似已死了,倒在血泊,铁塔一般的身体,僵硬不动。

  天启皇帝挥手,示意将阿敏的尸首抬出去。

  那哈奇也再没说什么,对着阿敏的尸首,垂泪低泣,口里免不得呢喃几句:“主子……主子爷……”之类的话。

  待哈奇退下。

  天启皇帝便四顾左右,却是露出了笑容,道:“朕素知建奴四大贝勒,不料今日有此报应,实是普天同庆!朕本要将这阿敏的首级,传首九边,振奋人心,不过思量下来,还是生出几分慈念,且让他们带着尸首去吧。张卿……此番你立的功劳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启皇帝本是略有激动,却被张静一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只见张静一道:“围绕这一次计划,行动的主力,乃是总旗邓健人等,计有三十一人作为策应,而行动者,有九人,这九人……深入虎穴,九死一生,当是大功,至于臣……哪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在旁助威罢了。”

  天启皇帝不由道:“邓健?将此人叫到面前来。”

  于是宦官忙去传唤。

  过一会儿功夫,邓健便匆匆而来。

  其实邓健也生的相貌堂堂,只要他不开口要媳妇,一般情况,总不免让人高看的。

  邓健有些激动和不安,所以进来的时候,先看张静一,想从张静一的脸色中找到一点安慰。

  可张静一只站在一旁板着脸,他便只好硬着头皮先对天启皇帝道:“卑下邓健,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第二百三十章 封侯拜相

  天启皇帝细细打量着邓健。

  他对邓健,其实是颇有印象的。

  毕竟,此人是张妃的二哥。

  也是长生的二舅。

  虽然在长生接回宫的时候,天启皇帝总觉得长生的小雀雀被人捏的红彤彤的,以至于天启皇帝怀疑这可能是邓健的手笔。

  毕竟据闻这邓健的名声……不是很好。

  可今日……认真看他,却发现他仪表堂堂,很有几分男子的气概,于是天启皇帝不禁为之前的想法而略有几分歉意。

  “你来说说看,你是如何拿住这二人的。”天启皇帝的声音很温和。

  大家都看着邓健,不过显然,大家对于这个小小的总旗,其实都不抱太大的期望。

  毕竟此人地位卑微,一看就是个武夫,此等冲锋陷阵之才,即便没有在天子面前露怯,可想来,在皇帝面前,也是无法好好的应对的。

  邓健的脸上倒看不出怯意,却也不缺几分恭谨,口里道:“陛下,其实过程很简单,臣只是带着一群将士到了辽东,伪装成了商贾,而后将他们俘来了京城。”

  几句话后就停下了,算是回答完了天启皇帝的问题。

  只是……

  就这样简单?

  众人皆是错愕。

  不过……魏忠贤眼微微眯起来,因为他感觉到邓健这个人也很不简单。

  普通的人,但凡立了一丁点的功劳,到了皇帝的面前,都恨不得绘声绘色的说上半天,唯恐自己的功劳被看轻了。

  可这邓健,却是轻描淡写,极力淡化。

  要知道,做皇帝的人,每日学的都是帝王驾驭之术,也就是说,看穿人性,这是人家的本职工作。

  因而见多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早就生厌了。

  可这邓健如此大功劳,谁不晓得?他却只这么寥寥一句。

  可里头暗藏着多少的凶险,必是难以想象的。如若不然,你换其他人抓一个李永芳来?

  何况此次还擒获了一个建奴的大贝勒,这更是滔天大功劳了。

  如今说的如此风轻云淡,以陛下的性子,只怕心里更欢喜了,对这邓健也必会格外青睐有加。

  真他娘的奇怪,这张家出来的人,真是个个都是属猴的,一个比一个精。

  果然,天启皇帝大喜过望,他看着邓健,笑容满面地道:“这是当世恶来啊,朕所能仰赖者,便是这样的人。”

  邓健不吭声。

  天启皇帝又道:“只是,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邓健指了指屋顶。

  天启皇帝不等他说话,已诧异道:“你们在上面还埋伏了人?”

  “飞上天。”邓健道:“这是张千户研制的利器,可以上天入地,只是……”他左右看了众人一眼,显得神秘,慎重地道:“事涉机密,臣恐不能在这里说。”

  胆大。

  谨慎。

  还不喜欢吹牛。

  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人。

  天启皇帝笑道:“可张卿却又推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千户有功劳,臣也有一点功劳,可主要还是将士们用命。张千户和臣拼死,这是应该的,臣斗胆而谈,请陛下不要怪臣故意要攀亲,臣与张千户毕竟是长生殿下的舅舅,论起来,虽不敢说是皇亲国戚,却和宫中毕竟有瓜葛,所以……为王先驱,竭力权力为朝廷分忧,本就是理所当然。可这些将士们,与宫中并无瓜葛,却甘愿效死,深入虎穴之中,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是真正的敢死之士,是国家的肱骨和腹心之臣啊。”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舒坦无比,眼中目光越加欣赏。

  其实邓健不只是夸了下头的将士,显得谦虚而大度。

  最重要的是,这话是以情感人。

  陛下,咱们是亲戚啊,你得认,不认你就不厚道啦。

  天启皇帝呼吸着:“朕本想任你为千户,将来更有重用。只是……张卿身边,还需左右手,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只好让你委屈委屈,做副千户了。至于张卿,功绩卓著,理当封侯,你便封个伯吧。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士,都是功勋卓著,统统敕为世袭千户,你看,这是否委屈了你?”

  副千户,封伯爵……

  邓健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待遇。

  于是忙道:“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开怀地道:“既为一家人,何须多谢呢?你们张家,已出了两个伯爵,一个侯了,朕是有私心的,总还要留一手,免得你们恩荣太重,被人妒忌,就这……朕还觉得委屈了你们。”

  他回头看一眼张静一:“张卿,随朕一道去隔壁的囚室吧,朕要亲自看看这个李永芳。”

  若说对于阿敏,天启皇帝杀死他,这是出于对敌人的态度。

  既然是敌人,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何必和你绕圈子,一刀砍了就是了。

  这也是向全天下人表明天子的态度,明廷与建奴之间,绝无任何媾和的可能,只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轻言媾和者,自己掂量掂量去。

  可对于李永芳,显然就又不同了!

  这等人,且不说危害,单说当初万历先皇帝因此忧愤,这天启皇帝做孙儿的,便恨不得杀李永芳一百次。

  这是最赤裸裸的仇恨。

  张静一点头,尾随天启皇帝,天启皇帝背着手,却是淡淡道:“当初的时候,朕年纪还小,朕这皇爷,是最喜爱朕的,他不喜父皇,总是将朕抱在怀里,指着朕的父皇说,若不是朕,朕的父皇将来定不能克继大统。”

  张静一认真听着这些琐事。

  天启皇帝又道:“宫里的人也都说,朕长得最像皇爷爷,处处都像,萨尔浒之战……真是心头之痛,战报传回来的时候,皇爷爷将自己关在丹房里,一天没有出来,当时宫里都吓坏了。朕只依稀记得,皇爷爷好像说过一句话,说是:建奴非我族类,既为敌手,自当用尽全力,一决雌雄而已。只是前游击将军李永芳,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朕深恨之。”

  天启皇帝说着顿了一顿,才又道:“朕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李永芳,今日竟落于朕手,张卿,这是你的功劳。”

  他说的娓娓动听,像说家常一般。

  随即,便已步入了囚室。

  那吊在房梁上的李永芳,马裤上沾满了血,本是像死狗一般的被吊着,可一听到推门的声音,身体下意识的抽搐,似乎才用刑了不久,便已怕了。

  囚室里有难掩的血腥味。

  天启皇帝不以为然,踏步进去。

  这武长春方才已又回到了这囚室里,此时一见天启皇帝,以及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张静一,便连忙殷勤上前,拜下行礼道:“奴见过陛下,见过……清平伯。”

  天启皇帝神色冷淡,他自是没有将武长春放在眼里。

  似这样的人……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哪怕是充作工具,他都嫌脏了。

  可……偏偏,有时候这样的工具,还真有几分用处。

  张静一也板着脸,对付武长春这样的人,你越是摆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一副奴隶主的样子,他反而敬若神明,如若不然,你稍对他好一些,他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打量着李永芳。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淡淡道:“武长春,你出去吧。”

  武长春唯唯诺诺,连忙走出了囚室。

  天启皇帝等他出去后,才道:“李永芳……方才是什么滋味?”

  李永芳此时其实迷迷糊糊的,却似乎也意识到……真正的大人物出场了。

  他含糊不清地道:“苦不堪言,只求速死。”

  天启皇帝笑了笑:“会有这样便宜吗?”

  李永芳带着哭腔道:“我知错啦……”

  “你的知错一钱不值。”天启皇帝回应道:“要错,也是大明的朝廷有错,似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人,也可以得到重任,而那些真正在辽东拼死之人,朝廷却视若罔闻。由此可见,万方有罪,在予一人,这个人……便是朕!”

  李永芳含含糊糊地道:“陛……陛下……饶命……我什么都肯说,我……知道许多事,不只是锦州和宁远,便是朝鲜国,也有不少乱臣,私通建奴……”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这些东西,一钱不值……”

  天启皇帝一面说,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李永芳:“你说与不说,对外……朝廷也要说,你李永芳拿到此之后,没有熬住,死了,这一点,你想透了吗?”

  李永芳听罢,吊在半空的身躯,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是有底牌的,大明会急需他上交名册。

  可现在细细想来,大明真的需要吗?

  许多人与他李永芳有联系,不过是两面下注,首鼠两端而已,就算皇帝得到了名册,也绝不会立即公布,而是心里有数之后,再想办法,另外清除。

  所以天启皇帝不急,可李永芳必须死,至少在外头,他也必死。

  否则,难免人心浮动,有人狗急跳墙。

  天启皇帝背着手,依旧冷冷地盯着他,冷然道:“你与朕之间,不只国仇,还有家恨,你是个卑鄙小人,却也是极聪明的人,想来会很清楚,应当如何。”

  第二百三十一章 委以重任

  天启皇帝说罢,朝一旁的校尉使了个眼色,道:“将人放下来,叫那个武长春,先押着他好生将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对外……就说朕将他连带着阿敏一道杀了。”

  李永芳被放下,只一会儿工夫,他便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两腿已无法站立,只好由人将他抬到了椅上。

  那武长春带着谄媚笑容进来,想要行礼。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与张静一二人出去。

  不过武长春显然不在乎这个,主子爷们不都是如此的吗?只将他这样的人当狗看。

  他早就有当狗的觉悟了,跟谁干不是干?

  只是他心里清楚,现如今,自己非要卖力不可,只有卖了力,才显出自己的价值。

  他在这里已经瞅准了,这个千户所,很奇怪……

  怎么说呢,似乎自成体系,他们遇事,似乎没有向上奏报,这就意味着,张千户是个极为特殊的人。

  除此之外,大明皇帝亲来,对这里还如此熟悉,这便可见……这千户所确实和其他的锦衣卫有些不同了。

  而这里的人,与他想象中的那些密探、缇骑,甚至包括了建奴那边为建奴办事的走狗,都不太一样。

  这里的人办事很干练,规矩也很森严,而且个个都是孔武有力,唯独有一点,那便是不会动刑。

  这些人所谓的动刑,不过是给你一个耳光或者一个拳头,手段之粗糙和原始,简直就是有负厂卫之名。

  可在这方面,他武长春可谓是人中龙凤了,此等下三滥的手段,他都烂熟于心。

  或许……他对这千户所有用。

  他很清楚,那个姓张的千户,是很爱惜这些校尉的,一般极少让他们干那些下三滥的事,可这种事,怎么能没有人干呢?不但要有人干,还得有经验的人干。

  武长春很清楚,自己能不能活,就得看自己能从这李永芳的口里撬出一点什么了。

  于是,待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出去,武长春便朝李永芳露出了瘆人的笑容:“泰山大人,咱们又要开始了,不要急,慢慢的来,事情,先捡紧要的说,你放心,绝不会害你性命的,你命长着呢,不活个十年八年,我这做女婿的,怎么安心呢?何况,也没法向张千户交代不是?所以,这十年八年里,你这日子的好坏,便在这上头了!事情,咱们一件件地交代,不说其他的,便是我那岳母大人有几根毛发,你也得给我说个一清二楚,如若不然……嘿嘿……”

  李永芳所能感受到的痛苦,统统都让武长春榨了出来。

  他颤抖着,心里所生出来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他很清楚,武长春既说他还能活十年八年,他就真能活十年八年,只是这十年八年里……他所遭受的惨痛,也只有天知道。

  更可笑的是,这武长春可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他当初不但极度欣赏武长春,还将女儿下嫁给了武长春,而如今,这一切教授的手段,统统都要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说,我统统说……”他很清楚,在武长春面前,一切的抵抗都是无效的,他哆嗦着道:“阿敏之所以去抚顺,是因为朝鲜国的事,大金……不,建奴攻打朝鲜国,已攻克铁山、定州、安州、平壤,渡过了大同江。朝鲜国王李倧逃到江华岛,阿敏来与我商议的,便是如何招降朝鲜王李倧,以及对毛文龙用兵之事……”

  武长春满意地点头,请人一一记下。

  ……

  天启皇帝没有先去寻魏忠贤等人,而是领着张静一在这廨舍转悠了一圈。

  他一面走,一面沉吟,随即道:“千户所办的很好,从现在起,千户所要新建,所有的钱粮,人手,你要多少,朕就准多少,至于钱粮,寻那田尔耕去索要便是。”

  “除此之外,一切关于建奴之事,新城千户所可以便宜处置,不需经过南北镇抚司,有什么奏报,可以密呈给朕。”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臣希望,所有的人员都需臣来甄选。臣还打算,新城千户所上下,都不用锦衣卫原来的缇骑和校尉,而是都先经过东林军校培养,臣打算在东林军校,设特别行动教导队。”

  “准了。”天启皇帝想也不想便道。

  张静一又道:“副千户邓健,趁着现在无事,可暂时兼任特别行动教导长,他毕竟有经验,不但熟知厂卫的事务,而且此番也得到了大量的心得。”

  天启皇帝笑着道:“邓健此人,朕从前总听他不少‘糊涂’事,今日见了,却发现传言果然多有不实。”

  张静一则在心里默默地道,那是你不晓得我二哥的厉害。

  天启皇帝突然道:“李永芳之事,统统由你来处置,他所交代的东西,你要记下,但是决不可示人。朕当然是要找人算账的,只是此时,却不是给人算账的时候,此时不可动摇军心。”

  张静一点头:“臣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

  天启皇帝背着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逐而又道:“朕打算这些日子,送一批辽饷去辽东,想来用不了多久,建奴人就要来报复了,边镇那边,欠饷日久,若是再欠着,只怕对朝廷很是不利。”

  张静一噢了一声,点点头。

  天启皇帝便驻足,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噢什么,朕的银子呢,什么时候还?”

  张静一要窒息了,他还以为天启皇帝在跟他推心置腹的谈论国家大事呢,咋画风一变,变成讨债的?

  感情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

  张静一尴尬地道:“陛下,来日方长,且不要急,先从长计议。”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了看他,顿觉得不妙了,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实话告诉朕,这银子……去哪里了?”

  “这……”张静一苦笑道:“臣不敢欺君罔上,那臣实说了。”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心凉,尽量淡定地道:“你说。”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是臣怕说出来,陛下勃然大怒,要治臣不敬之罪。”

  天启皇帝吐出了一口气,道:“朕不气。”

  张静一才老实道:“臣让人带着大笔的银子,去了一趟香山县,那里盘踞着不少佛郎机的蕃夷,臣让人……用很低的价格,收购了不少……荷兰人的股票。”

  天启皇帝:“……”

  张静一耐心地向天启皇帝解释:“香山县那儿……尤其是外岛有大量的蕃夷盘踞,既有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也有荷兰人,甚至还有倭人商贾,甚至是大汉的私商。陛下……想来也清楚吧。”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说的再清楚一点。”

  “事情是这样的……”

  张静一开始解释。

  荷兰东印度公司此时已经遭遇了经营困难,一方面,是因为一支满载着货物的船队遭遇到了风暴,全部沉默,可谓是损失惨重。另一方面,荷兰人本是垄断了倭人的贸易,可是今年却因为倭人劫持了荷兰总督的事件,于是爆发出了纷争,倭人选择了禁海,彻底断绝与荷兰人的贸易。

  更可怕的是,荷兰人本是觊觎大明的澎湖外海,以及葡萄牙人所侵占的香山县一带的澳门,结果一两年前,澎湖海战,明军水师彻底击溃荷兰的舰队。

  而在另一边,他们进攻澳门,也被葡萄牙人击溃。

  这种情况之下,流年不利的东印度公司雪上加霜,已经到处有人谣传,东印度公司有资不抵债的风险。

  消息一出,不只是在欧洲,便连马六甲、琉球、吕松一带的各国商贾,哪怕是从前靠着买一点东印度公司股票的倭商还有大明的私商,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的抛售东印度公司的股票。

  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已经大幅缩水,甚至在这里,缩水的更厉害,因为这儿的人更清楚东印度公司发生的困境,已经没有了成长的空间,甚至还有利润悉数萎缩的风险。

  在这种抛售之下,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居然只剩下了原有市值的一两成,问题在于,原来大家都在争抢,现如今,却已没有人肯买了。

  “你的意思是,朕堂堂天子,去买个什么商行的股票?”

  张静一兴冲冲地道:“便宜啊,臣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只用最低廉的价格收购,爱卖不卖,可即便如此,不少的倭商、私商,还有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商贾们都在疯狂的卖呢,陛下可晓得,我们收购的成本价,只是这东印度公司原来市值的一成半……”

  天启皇帝便问:“股票,到底是什么东西?”

  “陛下,这个……我让人取东西来给陛下看。”

  说着,忙让人去了。

  过一会儿……便取来了一大沓密密麻麻写了无数看不懂的文字的玩意来。

  天启皇帝看得瞠目结舌,缓了半天,才道:“朕的十五万两银子……你……就买了这个?”

  “对,这就是十五万两,当然,臣也私下里买了一下。”

  天启皇帝拿着这股票的手,在颤抖。

  第二百三十二章 豪赌

  十五万两银子,就轻飘飘的给他换来这么一些白纸?

  天启皇帝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奢侈的事。

  此时此刻,天启皇帝恨不得立即将手中的股票统统撕了,然后大骂一句。

  不过……他舍不得。

  哪怕这是一堆上茅厕的草纸,可也是花了十五万两银子买来的啊。

  可张静一却是一脸无辜的样子,倒好像自己办了什么好事一样:“陛下,您……说过不生气的。”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朕的刀呢。

  好在,天启皇帝还是有很强的情绪控制能力的。

  而且张静一新立大功,这个时候……突然拿刀去砍人家,好像有点难为情。

  张静一也只在这个时候,才敢告诉天启皇帝真相。

  虽然他知道,历史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股票激将腾飞,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增幅。

  可说实在话,干这事,却还是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毕竟是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天启皇帝会干出什么事来。

  不过他始终坚定地认为,这个风险值得冒。

  他必须要让天启皇帝知道外面的世界。

  一直固守在陆地上,大明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何况海洋中的财富,数之不尽,若是错过了大航海,子孙后代们,只能窝在神州内卷了。

  天启皇帝终究叹了口气,显出了几许无可奈何,而后道:“你呀你……”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这玩意能挣钱。”

  天启皇帝点点头,却是道:“区区蕃夷之物,能挣几个钱?朕只想你能将本钱还回朕。”

  “臣……现在很穷,也买了这个……”张静一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天底下,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主要交易的地点,一个是在荷兰,另一个就是东方。

  荷兰主要是荷兰本地人购买,而在东方……因为这里本身就有大量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大量职员,还有东印度公司的大量殖民地,以及与东印度公司合作的各国商贾,所以在汪洋大海上,许多的商贾都持有大量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毕竟,前些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增幅很大,分红的利润不小,早已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只是今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遇到了许多的困难,大家都觉得,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难以为继,是以市面上许多人都在抛售,在澳门,也有相关的交易点,各国的商人在此交易。

  张静一派人前去大量地收购,花费不小,足足购置了接近三十万两银子的股票。

  这折算下来,便是两百八十万荷兰盾的估值。

  而此时的荷兰盾,乃是荷兰的一种银币,大抵一盾约等于九点五克白银的银币。

  明朝的银子,一两约等于三十七克,即一两纹银,大抵等于三荷兰盾。

  这三十万两银子,大抵换来的,便是接近价值百万盾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而在当时的情况……整个荷兰东印度公司,主要股份是由荷兰政府以及十四个大股东持有,当然,他们也发行了大约六百多万盾的股票在世面流通。

  这百万盾的股票,几乎已是东方荷兰东印度公司股票收购的极限了。

  要不是因为听说股价大跌,甚至有可能成为废纸一张的风险,只怕那些持有股票的商贾以及职员们,是绝不愿意抛售的。

  听说有人大规模在澳门用低价收购股票之后,甚至有人从马六甲赶来交易,就是为了迅速地将这些股票抛售掉,避免损失。

  倭人商贾持有的股票也不少,他们因为大量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所以不少商贾很早就接触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初东印度公司行情好的时候,倭人商贾一度成为收购的主力。

  可随着现在倭人与东印度公司的恶化,甚至倭岛的各藩,逐渐开始下达杜绝与东印度公司交易的禁令,不少的倭商也是拼命的将这些股票拼命的售出。

  在这股抛售狂潮之下,张静一等于是一个接盘侠,可即便是如此,三十万两银子收购来的股票,其实还剩了六七万两银子没有花出去。

  这没办法,毕竟现在的股票价值已经暴跌,在东方的盘子就这么大,这几乎已将散户手里的股票,统统收购了来。

  不过,能收购如此巨量的股票,他其实已很知足了。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当然,张家的人还在香山呢,继续为张家收购,毕竟……还有一些商贾正在犹豫要不要抛售,又或者,有一些吕宋和苏门答腊等地的西班牙、荷兰商贾,未必就得到了有人愿意收购东印度公司股票的消息。

  天启皇帝今日本是很高兴的,可是此时,什么好心情都给撒光了。

  于是让人带着足足一箱子股票,心情郁郁地摆驾回宫。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傻。

  在此时的天朝上国眼里,无论是荷兰人,还是葡萄牙人,都是蕃夷,所谓中国物产丰饶,无所不有,天下财富,尽聚于此。

  其他地方,统统都是一群穷鬼。

  朕花了这么多钱,居然就买了一群穷鬼的纸。

  若不是出于对张静一的信任,天启皇帝甚至怀疑张静一勾结了荷兰人,一起来骗他的银子的。

  于是他在勤政殿里,愣了老半天,还不知内情的魏忠贤,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不是还在想那李永芳的事?”

  天启皇帝摇摇头,神情淡淡地道:“朕惦记的不是这个,辽东的事,交给新城千户所,朕放心的很。只是……朕很担心啊……唉,张卿平日这般机灵的人,怎么就……”

  说着,他又摇头,接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来,他又道:“派人给朕去打听,你记好了,打听打听,公司是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股票。”

  魏忠贤一脸错愕,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打听这么生僻的东西。

  天启皇帝越想越憋,便冷着脸道:“都给朕记住了,一定要打听清楚……可以去……香山县那儿打听,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看天启皇帝如此慎重地吩咐,魏忠贤哪里敢怠慢,他牢牢将这玩意记下。

  事实上,天启皇帝交代的事,事无大小,他可是从不敢怠慢的,于是打算待会儿便派出一队精干的人,前往香山,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所有的消息,统统打探来。

  天启皇帝这时脸色才微微缓和,随即又道:“关于辽饷的事,内帑和国库,还有银子吗?”

  “陛下,真没银子了。”魏忠贤苦笑道:“不过……上一次,不是还有十五万两银子,是织造局那边借给张家……”

  天启皇帝顿时露出不悦之色:“人家借了点钱,怎好成日去催讨?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股票的事,天启皇帝不好开口说出来,说实话,天启皇帝怕传出去,从此自己成了天字号大傻瓜。

  所以……只好假装大方。

  魏忠贤则是委屈巴巴地道:“奴婢是真的没法子了啊,国库那边,还仰仗着内帑呢,而内帑这里,今年的开销,也实在不小,陛下您是知道的……眼下是多事之秋,处处都要钱……”

  天启皇帝怒道:“辽饷可是事关重大,决不可再拖欠了。你给朕想办法,没有几十万两,便是几万两,总要有的!再穷,总也要挤出一些。”

  魏忠贤只好道:“奴婢,再想想办法吧。”

  这办法哪里去想呢,朝廷就这么多收入,尤其是内帑,一年这千把万两银子,几乎还没收上来,就已花的差不多了,哪一处没有欠钱?

  当然,魏忠贤也知道,天启皇帝的日子很不好过,自从有了辽饷之后,宫中隔一些日子,便要节衣缩食,内帑不到半年,就将一年的收入花光了,莫说几十万两赊欠的辽饷,便是几万两……也不好拿出来啊。

  说也奇怪,这天下有钱的人多不胜数,唯独最穷的却是朝廷,那些万贯身家的,你从他身上一文钱都收不上税来,若不是矿税还在撑着,魏忠贤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到了次日,天启皇帝还心心念念的想着股票的事。

  却在此时,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联袂而来,同来的还有兵部尚书崔呈秀。

  “陛下……不好,出事啦。”

  天启皇帝皱眉道:“何事?”

  黄立极道:“臣听说,新县千户所那边,居然释放了所有的俘虏,让这些俘虏,跟着那建奴使者回辽东去了。”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大为惊愕,不禁皱眉道:“是当初那些杀来了京城的建奴俘虏?”

  “正是,足足三四百人呢。”黄立极道:“兵部听闻此事之后,大为震惊……这……好不容易逮来的俘虏,何以又放了?所以……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立即将人追回来,陛下,切切不可放虎归山啊。”

  天启皇帝的脸色也霎时凝重起来,随即就道:“宣张卿来见吧,朕听听他又打什么盘算。”

  第二百三十三章 攻心为上

  四百人啊。

  说送就送。

  也难怪内阁这边亲自来报信。

  哪怕是兵部尚书崔呈秀也急了。

  其实他倒是好意。

  若是张静一将这些俘虏统统都放走,到时候少不得有人事后要追究,真以为那些死缠烂打的御史们是好招惹的吗?

  只要抓住了这个错处,无论你有天大的功劳,他们也能进行无数次的攻讦!

  到时候,这个污点,迟早可能会被秋后算账的。

  这等事,像崔呈秀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大明两百五十年,立下赫赫功劳的人何其多也,可只要一着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因为……你总会有污点,总能被人抓住,而这种污点不断被人扩大,直到全天下人都开始传起这样的流言蜚语,那么,你张静一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所以崔呈秀赶紧来奏,就是有希望陛下下旨,拦下那队使节的意思。

  只要将俘虏拦住,带回来,明正典刑,传首九边,那么,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天启皇帝此时显得很讶异,他不觉得张静一是这样善良的人,这些建奴俘虏,他都交由张静一处置,这也证明了他对张静一的信任。

  只是……张静一这样做,倒颇有几分不晓好歹了。

  天启皇帝此时不免又想起自己的银子没了,免不得骂几句:“朕不饶他。”

  口里这样说,却还是盼着张静一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张静一便入宫觐见。

  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随即道:“陛下……好像脸色有些憔悴,不知是谁惹怒了陛下?”

  天启皇帝心里忍不住想骂,朕想到那些股票,是一宿未睡,为了辽饷的事,担心了一夜,你现在倒是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此时,可谓是新账旧账都在眼前了,天启皇帝便皱眉道:“朕听说,你将俘虏们都放了?”

  “是。”张静一很认真的回答。

  这一下子,一旁的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都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崔呈秀则是急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放人了呢?这可是四百建奴人啊!一旦放虎归山,便要贻害无穷。何况让建奴使者带回辽东……这……难道张千户不担心有人状告张千户私通建奴吗?”

  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地道:“我若私通建奴,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私通建奴?”

  这话还是很有底气的,你可以怀疑别人,但是想要怀疑我张静一,这未免玩笑开大了。

  张静一随即看向天启皇帝,表情肃然地道:“不错,臣是这样做了,不过臣这样做,正是因为……体会到了陛下与建奴人势不两立的深意,所以才敢如此。”

  天启皇帝不免面带狐疑,道:“朕的深意?”

  张静一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当着使者的面,诛杀阿敏的那一刻起,臣就知道,陛下与建奴已是不共戴天,绝无任何媾和的可能了,既然不和,那便死战。”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所谓的死战,便是用尽一切办法,赢取胜利!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尝试任何的方法,任何的手段,只要能为胜利增加哪怕一丝一毫地胜算,也要用尽,绝不留任何的后手。”

  他此话一出,大家脸上的表情更是疑惑了。

  直接张静一继续道:“这些俘虏,臣是放走了,只是兵部这边,消息可能没有打探清楚。臣将那四百多俘虏,分为了三种人,其一:是建奴那边汉人的武官,这等人……自然是要死的,臣已命人将四名汉人武官尽数斩首,他们的脑袋,现在还悬于新城千户所的外头!”

  “臣杀他们,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凡是为虎作伥者,必死无疑,绝无通融!这些武官是如此,李永芳也是如此,若是有人为了荣华富贵,那么……迟早有一日,我大明定要清算到底。”

  天启皇帝点点头:“第二种呢?”

  “第二种,便是寻常的士卒,这些士卒都是辽人,他们能怎么办?他们家人和父母世居辽东,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道理,只晓得当兵吃粮,要养家糊口,他们不过是被建奴人和那些汉人的武官们奴役,倘若我们连此等人都杀,那么……那些依附于建奴的汉人士卒们,追随建奴,还敢不尽力吗?毕竟,大明若胜,他们迟早是要死的。可臣将他们完好的释放回去,不只如此,每人还分发了三两银子,作为他们未来回到辽东之后的补偿,如此一来,他们定然会想,将来大明若胜,明军照样不会为难他们,甚至还可能给与他们优待,等他日当真到了沙场之上,他们还肯尽力吗?”

  “何况这么多人回去,他们在京城的遭遇,自然会一传十,十传百,等人人都知道,我大明念其同宗同族,不肯杀戮他们,这些寻常的汉人士卒,势必要动摇。”

  “做武官是死,可若是只跟着建奴人当兵吃粮,既可消耗建奴人的粮食,无论建奴人胜负,都与他们无关,但凡是有一丁点顾念大明曾是他们父母之邦的人,也定不会死战了。可一旦汉人士卒的军心动摇,建奴人势必会对这些生疑,建奴与在辽汉人的矛盾,本就存在,这等矛盾一旦扩大,对我大明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天启皇帝这时听得入神了。

  他越发觉得,张静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于是道:“还有呢,那些建奴人怎么办,为何连他们也放了?”

  张静一神色坦然地道:“这些人,当然要放!臣说过,大明与建奴之间,已无转圜余地,为了胜利,任何手段都要做,这第三种对待的人,便是这些建奴人!臣……实言相告,臣……在释放之前,已将这近两百个建奴人的眼睛,统统都刺瞎了。”

  天启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黄立极和孙承宗以及崔呈秀,此时却也听得入了神。

  只有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是何故?”

  “消耗他们。”张静一冷冰冰的语气道:“刺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永远不能骑马,也永远无法射箭!他们回到了辽东,建奴人将会怎么对待他们呢?若是觉得他们已成了废物,直接抛弃他们,可毕竟,这些人和他们是同族,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同族之人呢?刻意的冷落他们?可冷落他们,又必定会让人生寒!这些建奴人,可是冒死杀入了关内,不敢说立下什么赫赫功劳,却也是有苦劳的。可是身为首领的人,居然将他们弃之不顾,那么建奴人又怎么不寒心呢?”

  “所以,臣料定,建奴的酋长,非但不会杀死和放弃他们,甚至定会对他们予以特殊的恩荣。这些瞎眼的建奴人,已成了废人,他们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就只能一辈子被人精心照料着,而要照料一个瞎子,过上不错的生活,需要多少人服侍呢?臣就来算这一笔账吧,他们的粮食,至少需要三五户人家那上缴的余粮和牲畜,才能确保丰盛!也就是说,单单供养,这两百人就可能需要浪费千户人家的耕作所得。”

  “不只如此,他们平日里根本无法照料自己,少不得需要有两个奴仆,随时贴身的照料,故而这两百人,又需花费四五百的人力。最低的限度,若是没有一千五百户甚至两千户的话,这些人是无法过上殷实的生活的。臣放走了两百个废物,却让建奴人多了两百个负担,这又有何不可呢?”

  “何况,建奴人见那些汉人士卒,完好无损的回来,还得到了臣的路费。而他们同宗同族的建奴人,却都成了瞎子,反而成了累赘,这上层的建奴酋长,固然十分清醒和理智,自然晓得此时还需仰赖汉人,才可稳定辽东,又可借助辽东汉人的兵源,才可持续和我大明在辽东征战。可那些下层的建奴人,只怕心中更为愤慨,倘若有人传出一点什么谣言,彼此的矛盾,只怕会更加激烈。”

  “陛下,臣的这些举措,都是在一点点的消耗建奴人的力量,今日消耗一点,明日再消耗一点,不计任何手段和代价削弱建奴,为的……便是这一场胜负。自然,臣擅自行动,确实万死,还请陛下恕罪。”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动容了。

  这一手,真是高明到了极致。

  可谓是人尽其用了。

  天启皇帝看着表情真挚的张静一,摇头道:“朕本就将这些建奴俘虏交你处置了,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你的谋虑竟是如此的深远!倒是朕,听了诸卿的话,妄加猜测,显得沉不住气了。”

  这的确是天启皇帝的实话。

  张静一便道:“这叫分而治之,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其实一直以来,建奴人都通过种种手段,动摇辽民和边军的军心民气,我大明岂可处处受制于人呢?他们可以做,我们就要做的比他们更好,他们令我大明人人自危,我们便令他们焦头烂额!”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咸鱼翻身了

  整个大明朝的问题就在于建奴的策略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章法。

  每一个都知道要打,也知道野战不行,那就修边镇,大家守着吧。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看上去整个大明有万里疆土,可江南在醉生梦死,蜀中在玩泥巴,关中在经历连年的大旱,而京城则是在争权夺利。

  当然,各地并非不是没有客军如添油一般的驰援辽东,可仅次于此,大家各行其是。

  大明的国力,在这低效的体制之下,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战争的机制出来!

  反观那建奴人,人口不过大明的百分之一,钱粮甚至连千分之一都不如,却是已演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战争机器,下层拼死,上层则绞尽脑汁,利用一切的手段,不断地削弱明军。

  张静一认为这样是不成的,要打,那就得拼命,你不能嗷嗷叫着说我和你不共戴天,然后大家叫了一阵之后,大家各回各家,只留下那边镇的边军在寒风凛冽之中,躲在城墙之后冻得瑟瑟发抖。

  张静一现在正在逐渐慢慢摸索出一套针对建奴人的方法,那就是通过一切可动用的力量去削弱建奴。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

  “陛下,大明这么多的才智,却没有几人把才智,用在对付建奴人的身上。建奴人尚且知道,咱们大明有三六九等人,晓得什么人收买,什么人离间。可我大明呢?臣以为,对付建奴,切切不可将建奴当成一个整体,倘若视其为一体,便等于将所有人,都推至那区区数十万户的建奴人的身边去了。朝廷需有针对不同的人,进行打击。”

  “臣的想法是,对于建奴人,以消耗为主,若是遭遇,尽力使其伤残。对依附他们的汉人武官,则无所不用其极的杀死!一旦俘获之后,就要杀,即便没有俘获,将来我厂卫渗透辽东,也要无所不用其极,用尽一切手段诛之。可对寻常依附他们的辽民,也需用尽一切办法笼络,俘获了,给与他们待遇,愿意留下来便留下来,想办法在辽锦一带,给他们土地开荒。若要走,也不拦着,提供路费,若是没有银子,便给他们一些路上的干粮。”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又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于依附于建奴的蒙古诸部,甚至那些首鼠两端的朝鲜国文武大臣,也需拟定章程,予以不同对待。”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诸卿以为如何呢?”

  天启皇帝是识货的人,觉得这个办法很妥当,不过他没有急于表示十分的赞许,因为这些话,他这做天子的,不能急着表态,需询问大臣的建言。

  孙承宗正色道:“臣督师辽东的时候,也曾想过此策,只是……臣斗胆进言……朝廷可以使此策,可下头各卫、各游击以及总兵,未必能执行。”

  孙承宗点到了问题的关键。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从道理而言,关内这么富庶,只要皇帝老子肯向全天下人征税,这金银无数,粮草堆积如山,改一个税制,那建奴人又算什么呢?

  可话是这样说,实际呢?

  根本就改不了,改了也白改!无论你用什么新法,最终的结果,终究还是要摊派到寻常的百姓头上的,绝无例外!

  就如张局正改革前,百姓苦不堪言,改革之后,还是苦不堪言,不缴税的终究还是一文钱都收不上来。

  同样的道理,张静一的方略是没有错的,可是你指望那些平日里不杀良冒功、不喝兵血就算不错的军将们,抓着了依附于建奴的汉人士卒,还给他们路费和粮食?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天启皇帝觉得有理,于是道:“果然,良策只议到了庙堂,便戛然而止了,却无法推行下去。”

  他摇摇头,显出了几分惆怅。

  张静一则是道:“凡事,做了便好,也不需立即推广,臣这边……先做,其他人……随意。”

  天启皇帝听罢,精神抖擞起来:“这也有理,既然觉得对的事,那么便不顾其他,先埋头做自己对的事即可。”

  张静一便道:“臣这里,还有一个章程……是关于新城千户所改制一事,也请陛下过度。”

  “千户所改制?”天启皇帝侧目看了一旁的魏忠贤。

  魏忠贤一脸无语,这狗东西……又不晓得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了,莫不是……想自立门户,反了他?

  他去接了张静一的奏疏,天启皇帝却不急着看,只微笑道:“朕知道啦,朕会看。”

  说着,这兵部尚书崔呈秀便道:“陛下,关于辽饷之事,再拖延不得了。”

  天启皇帝骤然支支吾吾起来。

  他现在一提钱就头疼,此时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假装没有看见。

  张家有钱吗?

  张家当然有钱。

  可是拿张家的钱去充辽饷,这可是大忌。

  而且此例不能开,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只有让天启皇帝知道钱的难处,才能痛下决心,进行种种的改革。

  否则……难道拿张家做钱袋子?张家应付得过来吗?

  天启皇帝道:“朕知道了,朕……在省了。”

  这一句在省了,颇有几分心酸。

  以至于崔呈秀本还想再催促几句,却也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等众臣告退。

  天启皇帝便忍不住对身边的魏忠贤道:“张静一借了朕的钱,他还装傻充愣。”

  魏忠贤道:“是啊,他不是东西。”

  “你和他不是兄弟吗?”天启皇帝瞪魏忠贤一眼。

  魏忠贤苦笑道:“奴婢永远站在陛下一边。”

  天启皇帝摇摇头,想着那笔换了一堆纸的钱,心里就不痛快,难受极了。

  此时,倒是低头看起张静一所呈的奏疏,而后不由道:“新城千户所,这分明是想自己折腾出一个小的锦衣卫来啊。”

  果然猜中了。

  魏忠贤不禁道:“陛下,这万万不可,恐怕会坏了规矩。”

  天启皇帝抚案,斟酌着道:“此事,朕再思量思量,你也不必总是万万不可,这厂卫……近来徒劳无功,也难怪那新城千户所嫌弃。”

  魏忠贤苦笑着,还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又在叹息了,显然在继续为着银子而烦恼了。

  魏忠贤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好作罢!

  又过了一些日子,到了中秋时节,魏忠贤兴冲冲的取了一份奏报,到了勤政殿。

  天启皇帝端坐着,见他急躁的样子,便道:“怎么啦?”

  “陛下,您要问的事,打听到了。”

  “什么事?”

  “股份呀……”

  天启皇帝猛地抬头,道:“你说来朕听。”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就是有一个佛郎机荷兰国,这国中有十四家商队,在海中贩运货物为生,后来,他们联合了起来,于是这联合起来的商行,便叫做荷兰东印度公司。说来也古怪,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竟比他们的朝廷还厉害,居然自行雇佣了军马,又有许多的商船,南来北往的做海贸。至于这股份,其实就是将这公司切碎了,每人拿着一丁点,谁买的股份多,就占这公司的好处更多,按着多少每年来分利……”

  魏忠贤很是耐心地解释了一大通。

  天启皇帝算是大抵明白了,道:“这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商行吗?”

  “对呀,他就是商行。”

  “等于是合伙做买卖。”

  “是,合伙做买卖,就是合伙的人有点多,而且就算不想合伙了,也可以将这个卖给别人,至于卖出什么价,就得看行情了。”

  “朕懂了。”

  魏忠贤很欣慰,自己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突而道:“那你说,这什么公司,行情如何?”

  听到这个,魏忠贤不自禁地皱起眉道:“糟透了,澳门那边盛传,这东印度公司行将倒闭,说什么资不抵债,又说什么损失惨重,还说只怕来年雇佣兵的薪俸也发不出,大家都赶着卖股票呢,笑称谁买这玩意,谁就是傻瓜。”

  天启皇帝顿时就拉下了脸来:“当真这样说的?”

  魏忠贤认真地道:“奴婢岂敢欺瞒陛下呢?陛下……您的神色不大好,莫不是龙体不适?”

  天启皇帝摇摇头,脸色的确很是阴沉。

  魏忠贤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道:“陛下……不会您买了这股票吧?奴婢听人打探到,有咱们汉人,悄悄的在大量收购这些股票,澳门那边的诸蕃商,还有倭商,甚至还有某些不法私商们,都笑掉大牙啦……陛下……”

  魏忠贤见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糟糕,这一下子……好像全明白了。

  “谁让陛下买的?”

  天启皇帝颓然地坐在御椅上,口里却道:“朕要节省开支……宫中上下……都要效法。所有贵人的用度,再减半……对啦……那个张……张什么顺是吗?这个奴婢就很好,朕看他可以来做表率,瞧他的样子,就晓得他是个很节俭的人,朕要封赏他,要让他做宫中的表率,大家都要多学着。”

  魏忠贤:“……”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升官

  张顺这几日是饿极了。

  可欠的债却越来越多,往日里和他亲近的一些宦官,也开始疏远他了。

  毕竟,谁喜欢开口就是借几十两银子,后来便成几两银子,现在借几文钱的人。

  他得省着吃,毕竟那点儿月俸,还不够他还利息的。

  这几日,他走起路来,都飘飘的,总觉得两条腿不是踩在地砖头上,是踩着棉花。

  在宫里头,大家都躲着他。

  便连九千岁,也越发看他不顺眼了,好几次他去见魏忠贤的时候,有时会出神,这惹得魏忠贤很不高兴。

  今日,他觉得自己染了一些风寒,总是打喷嚏,其实宦官们病了,都是可以去御医院里讨一点药的。

  不过抓药的宦官,你得给他一点好处,张顺一想到这个,就不敢去了。

  于是随意地拿了张草纸,卷成两个小团,塞着他的两个鼻孔!

  他在司礼监里,干的其实是文牍的活,算是文吏,当初的张顺之所以春风得意,就是因为他识字,毕竟……是推荐去内书房里读过书的。

  这司礼监,就相当于外朝的翰林院,是未来大太监们的储备人才基地。

  不过随着张顺越发被孤立,张顺此时才回过味来。

  我一个宦官,讨好一个锦衣卫做啥?

  可现在显然已经迟了,钱像流水一样送了出去,一身债务,现在想回头都难了,再加上其他宦官对他漠视的态度,张顺却晓得,自己只有张静一这个大腿可抱了。

  “张顺,张顺……”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道不客气的声音。

  张顺一听有人叫,第一个反应便是催债的人来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其实这种事已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宫里的宦官,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且欠债不还乃是大忌。

  甚至他知道九千岁疏远他,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思量。

  可他没法儿,避也避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出来。

  他鼻子里正塞着草纸团,以至说话都瓮声瓮气的:“哟,赵大哥,何……何事……”

  这宦官道:“赶紧,赶紧的,立即去见驾,陛下指名要见你。”

  张顺一听,心都凉了。

  这只怕……又是要去新县跑一趟了吧。

  张顺就好像即将要被人拉去刑场一样,下意识的,两行泪便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你哭什么。”

  “眼里进沙子了。”

  “陛下在等呢,莫说眼里进沙子,便是进了刀子,也得赶紧。”

  “噢,噢……”张顺忙不迭的点头,于是歪歪斜斜地跟着这宦官的后头走。

  这宦官对他有几分不耐烦。

  张顺的名声已经臭了。

  不只如此,这家伙还欠着他三两银子呢。

  若不是现在在当差,怕耽误事,这姓赵的宦官,怕要讨债了。

  张顺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眼尖尾,默默地跟随在后。

  他现在很怕抬头。见到任何一个熟人,都觉得可能会让他心生惭愧,毕竟……熟人的钱,他都欠。

  好不容易到了勤政殿。

  姓赵的宦官率先进去道:“陛下,张顺来了。”

  “宣。”

  张顺便歪歪斜斜地进去,微微抬头一看,心里猛地惊了一下!

  妈呀,两边都束手站着大太监们呢。

  司礼监的魏忠贤自然不必说,还有东厂掌印太监,以及御马监的掌印,这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大太监们,齐齐整整,一个都没有落下!

  张顺噗通一下,便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道:“奴婢……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张顺,眼睛就亮了,接着就将目光扫视其他人,怒骂道:“你看看你们,个个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这像伺候人的吗?宫里这么些用度,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用在贵人们的身上?”

  胡咧咧的骂了一通之后,大家已经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随即指着张顺:“看看人家,这才是做宦官的样子,你们数一数,他的身上打了多少个补丁?还有靴子……你们看看他的靴子磨成了什么样子,可照旧穿着,为何……恭俭庄敬才是宫里人该有的样子。张顺,你抬头起来。”

  张顺此时脑子就像浆糊一样,扬起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孔里塞着的两团草纸还没摘下。

  天启皇帝看着这张干瘦的脸,很满意地点头道:“你们看看他,这是饿了多少顿才有的样子?看看你们自己又是怎样的……平日个个都说忠心,结果呢……那个……那个什么顺……”

  “陛下,奴婢张顺。”张顺小心翼翼地道。

  天启皇帝便道:“对,就是你,张顺,瞧瞧这名儿取得,朕看就很好。喔,你生病了?”

  “是,奴婢……身子偶有不适……”张顺瓮声瓮气地答道。

  天启皇帝道:“可到御医院里抓了药吗?”

  “奴婢……”张顺摇摇头:“奴婢觉得无此必要,熬一熬,就过去了。”

  天启皇帝又是眼睛一亮,满意地道:“虽说有了病要治病,可这般奉公克俭,才是宫里该有的样子,你们瞧瞧他,他身子多清瘦,再看看你们。”

  张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脸懵逼,泛着黄的眼睛,眨了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露出来的两团草纸团吸回了鼻腔,仰着头,不知该说点啥好。

  天启皇帝此时则道:“传旨,朕说的,张顺克勤克俭,为人本份,做事有很踏实,这些日子以来,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上下太监、少监、宦官人等,都该效仿。敕其为都知监提督太监,就这样吧。”

  张顺听着,几乎要晕过去了。

  要知道,都知监是内廷的十二监之一,提督太监,位列掌印太监之下,这宫里有十二监,真正称的上是太监的,其实就这各监的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而已,其余之人,外头虽都叫太监,可实际上,都不过是宦官。

  他升官了,好家伙,一下子的,就从不知名的小宦官,给人办事的文吏,成了一监的副手,成了宫中有数的大太监之一。

  莫非……张顺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莫非是张千户在陛下面前,多有美言?

  否则,他这些日子,得罪了这么多的人,平日里人人瞧他不顺眼,还有谁会肯说他一句好话?

  一下子,张顺热泪盈眶起来。

  张千户仗义啊,咱的银子,果然没有白花。

  于是,他气血上涌,一下子精神了,动容地道:“奴婢……谢恩。”

  “嗯,都退下吧!”

  张顺晕乎乎的与其他大太监鱼贯而出。

  这一出去,几个大太监立即和蔼可亲地看着他道:“张提督啊……嘿嘿……平日里总见你勤恳,如今简在帝心,实在羡煞旁人啊!以往的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都是司礼监拟定了人,再呈报陛下朱批的,张提督就不同了,陛下亲自钦点,真是羡煞旁人。”

  张顺不说话,因为此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又没走多久,一群小宦官便都殷勤地围上来:“张提督……”

  “哎呀……张提督上次问我有没有银子,当时实在手头紧,今日总算……这银子凑来了,您看,五十两……”

  “张提督……奴万死,奴当初不该……”

  张顺被包围着,眼前尽是一张张谄媚的脸。

  一下子的,他腰杆子挺直了,缓缓的将自己鼻腔里塞着的两团草纸取了出来,用袖子大大方方地擦拭了鼻涕。

  “咱……这一回是真遇贵人了……”张顺心里冉冉冒出一个念头。

  ……

  张静一这时打了个喷嚏。

  莫不是有人在想念自己?

  这就怪了,他在这世上,但凡是年纪相近的女子,一个都没有见着过,大家闺秀的女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更别说是见男子了。

  怎么还会有人惦记着他?

  莫非是我那无敌可爱的小外甥?

  不过有鉴于小外甥还只是在吃了睡,睡了吃的人生阶段,张静一迅速将他过滤排除。

  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特别行动教导队上头。

  军校的招募已经开始,报名的人很多。

  军校可能在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心目中不算什么。

  可在新县的百姓们眼里,却是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报名的青壮很多,这些都是好苗子,张静一甚至冒出了一个想法……关中人在历史上造反,涌现出无数的人物,是有道理的。

  毕竟人家是真正的能吃苦耐劳,在那样的际遇里,什么苦没吃过呢?

  正因为吃过苦,所以哪怕是在这新县里,给人装卸货物的脚力,从早到晚不停歇,他们也是乐呵呵的,并不觉得疲倦。

  在那些士绅子弟们的心目中,读书、操练是吃苦的事,可在这些关中子弟们看来,读书和操练,简直就是在享福,祖坟冒了青烟的人家才有资格去的。

  而且这些人身体素质尤其的好,说起来,可能有些残忍,可现实就是如此,能饿着肚子,徒步上千里,经过千辛万苦来到京城的人,本身就已经过了残酷的筛选了,体力稍有不好的人,多半都已倒在了半途。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封侯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新县这里,流民虽是蜂拥而入,可实际上,人口的素质……张静一是极有信心的。

  当然,这些人口若是不进行教育,没有适当的工作,流民们就必然成了负担。

  可若是能发挥他们吃苦耐劳,且身体素质不错的特长,那么就成了巨大的红利了。

  军校之中,已经开始涌现出类似于李定国这样的人才,他们的特点往往是学历能力特别强,能举一反三,而且格外的刻苦,以至于军校的文化课和操练课需要不断地提高标准,才可以勉强跟得上这些人进步的步伐。

  流民的涌入,也让新县的商业变得更加的繁华起来,毕竟有了人,就有衣食住行,这里的生意往往火爆。

  新区对于新县而言,乃是重中之重,张静一几乎每日都要去转悠。

  过了两日,宫里来了人。

  还是张顺,张顺现如今是都知监的提督太监。

  都知监是负责警戒、随扈的。

  也就是一般情况,皇帝走在哪儿,都有人负责打扇子、打牌子,或者是在前头清道,又或者是抬乘舆的人。

  这个监对于司礼监和御马监而言,显然没啥大权。

  可好歹也位于十二监之一,那也是在内廷里响当当的角色。

  不过张顺没有忘本,他还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因为陛下次日,也找人给自己弄了一件类似的服色,于是乎,一夜之间,整个宫里,人人衣上都打了补丁。

  就算没有补丁,也要创造补丁出来。

  这令张静一看了,竟觉得张顺和他带来的两个小宦官,颇有后世朋克主义的味道。

  想当年,张静一在上辈子读高中的时候,也是穿烂牛仔裤的。

  张顺是老熟人,不过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见张静一,居然啪嗒一下,跪下了:“爹……”

  张静一:“……”

  张静一其实有点被惊到了。

  你说我张静一媳妇都还没娶的,怎么就当爹了呢?

  张静一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顺。

  张顺则是哭哭啼啼地道:“儿子这些时日,无不仰赖爹的恩德,儿子……如今成了提督太监,可是……不能忘本哪,爹……儿子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且慢着。”张静一诧异地道:“到底谁给谁养老送终啊,你觉得你说这话,合适吗?”

  张顺这才意识到,好像这个爹,比他的年纪还小上不少。

  于是他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哭着道:“儿子万死。爹……你勿怪,爹……爹……你咋不说话了?”

  张静一努力地深呼吸道:“且等等,我先缓一缓劲。”

  突然有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哭着喊着认自己做爹,以至于让张静一觉得自己穿越错了地方,以为自己去的是马克吐温的小说中竞选总统的时代。

  张静一慢慢地缓过劲来,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旨意,请爹和二叔邓健来接旨。”

  张静一这才知道,陛下的恩旨总算是到了。

  于是忙收起震惊,叫人去请邓健来。

  这一次不是中旨,而是正儿八经的敕封旨意。

  张顺捏着嗓子,唱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静一被敕为新县侯,邓健为抚顺伯,二人谢恩,其余参与了此事的将士,统统为世袭千户。

  可以说,皆大欢喜。

  等张顺要走了,少不得依依惜别,好一场父慈子孝的场面。

  张顺很熟稔地掏出了一个金锭子,这一次阔气了不少:“爹在外头,要注意身体啊。”

  张静一觉得这是糖衣炮弹,很想将这叫爹的炮弹退回去,然后把这金灿灿的糖衣吃了,可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给的太多了。

  终究金子可以做很多大事的,不是?

  火速地将金子塞进自己的袖里,点点头道:“儿啊,你在宫中,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邓健在旁,看着眼睛冒着绿光,再看张静一时,满是羡慕嫉妒。

  送别了张顺,张静一回到公房落座,邓健笑嘻嘻地跟了进来:“三弟。”

  张静一瞪他一眼:“叫千户。”

  “是,张千户。”邓健眼睛瞪的有铜铃大,一副不满的样子,吞了吞口水,才道:“张千户命我去军校里做这什么教导长,我有些不明白,这锦衣卫的校尉,还可以教出来的?”

  “当然要教,不教怎么成才?只是怎么教,却需一步步的摸索,你得想一想,当初你在辽东的时候,学到了什么,再整理造册出来,咱们慢慢摸索着来。”

  邓健只好点头,叹了口气道:“我觉得该多招募一些女学员,咱们做特别行动的,总需要有人施展美人计。需招募一些年轻的,生的漂亮的,最好身高得有……我的肩头高,要清瘦一些,太丰腴了也不好,招募三两百这样的……”

  张静一啐了一口,瞪他一眼,骂道:“休想。”

  “噢。”

  “好好去干吧。”张静一认真道:“万事开头难,咱们是打虎亲兄弟。”

  “知道了,知道了。”邓健顿觉无趣,便泱泱去了。

  只是张静一的封侯,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可邓健敕封为伯,其他一些兄弟成了世袭千户,却让整个千户所震撼了。

  许多人忍不住捶胸跌足,若是当初自己加入了那行动组,现如今,便也可平步青云了。

  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

  至少张千户对弟兄们不错,立了功劳不会抢。

  这在此时的官场,是极少见的情况。

  一时之间,大家振奋起来,至少张静一就收到了不少的请奏,希望被派去辽东,随便找个人,杀一杀。

  神经病……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自然,将来确实需有一批人去辽东,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方面是千户所的人员还太少,组织架构还需整理,而且精干的人,还需继续培训。

  可就在此时……

  居然有一群号称是佛郎机使者的人,抵达了鸿胪寺。

  鸿胪寺是专门款待使者的。

  这群佛郎机使者自称是葡萄牙人。

  他们抵达了这里之后,居然不急着去见大明皇帝,而是直接向鸿胪寺的官吏们打听张静一这个人。

  这一下子的,立即引起了鸿胪寺官吏的警觉,他们立马上报礼部。

  礼部尚书刘鸿训一听,觉得有蹊跷,立即开始查访。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好家伙……好你个张静一,你这是里通佛郎机。

  一下子的,京城里便沸沸扬扬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澳门那边,张家人还在拼命地收购着股票,有多少要多少的架势。

  而那些佛郎机商贾,精的得像猴似的,当然四处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顺藤摸瓜,便摸到了张家这条线。原来这大明朝有个伯爵,一直在吸收东印度公司的股票。

  大家一商量,自己手里倒是有一大批的股票,与其卖给那些张家派去澳门的人,为啥一定要让中间商挣差价呢?

  何不大家找个名目到京城去,直接找到这位张伯爵,说不准可以卖更高一些的价钱呢。

  于是说干就干,一群人便打着觐见皇帝的名义来了。

  张静一自己都有点懵,他算是彻底服了这些佛郎机人了。

  这为了钱,都不要脸了。

  可对于朝野内外的人而言,张静一私下里和佛郎机人做买卖,不但做买卖,还把买卖做到了京城来,甚至……还打着使团的名义,这还了得?

  当即,张静一就被召去了宫中。

  一到了勤政殿,便见礼部和鸿胪寺的大臣们都在。

  此时的天启皇帝,浑身打满了补丁,身上透着一股带着凡尔赛气息的穷酸劲。

  他背着手,见了张静一,就道:“张卿,礼部和鸿胪寺弹劾你勾结佛郎机,这事可有吗?”

  张静一矢口否认道:“回陛下,没有。”

  天启皇帝于是看向刘鸿训这些人,道:“你看,他都说没有了。好了,诸卿满意了吧,都请回吧。”

  刘鸿训气得鼻子都歪了,他觉得皇帝实在太偏袒张静一了,便道:“新县侯当然要矢口否认,陛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指着名,就要找新县侯,还说新县侯在那……至少花费了数十万两纹银,就是为了收购……收购什么股票……这些佛郎机人……臣已打听过了!他们如今都乐不可支,谁都晓得,新县侯收购的什么股票,一钱不值,已形同了废纸,新县侯却是愿意有多少收多少!佛郎机人现在一窝蜂的来了,要找正主,还说手里有不少的股票,非要找新县侯不可。陛下啊……这朝廷现在哪里还有体统啊,这蕃夷已视我大明为笑话了,陛下却一味袒护新县侯,这是什么道理?”

  天启皇帝一听佛郎机人将张静一当做傻瓜。

  然后下意识的想到了自己其实也是那个隐藏在张静一背后的傻瓜,几乎要窒息了。

  于是他一时恼羞成怒,道:“他不是没有吗,他说了没有,你却还喋喋不休,这是什么意思?买股票怎么了?再说那股票怎么就成了一钱不值的玩意了?股票……的事你又不懂……”

  第二百三十七章 欧洲来的消息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股票,也是一知半解。

  这段时间,他倒是了解了不少。

  可这些讯息支离破碎。

  他只晓得,他亏了很多钱,张静一给他买来的这些股票,表面上还有价值,可大家都在疯狂抛售的情况之下,其实根本没有价值。

  听到一群佛郎机人,居然冒着巨大的风险,不远万里地跑来京城,兴高采烈的想要卖张静一股票。

  天启皇帝都震惊了。

  这何止是心凉,血都是凉的。

  这便意味着,所谓的股票,表面上吹的天花乱坠,实际上却是一钱不值。

  谁买谁傻啊!

  这无疑引起了天启皇帝的愤怒。

  尤其是礼部尚书刘鸿训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更令天启皇帝心里滋生出憎恶。

  这股票不值钱还用你来说吗?

  那些佛郎机商贾把我大明当傻瓜,朕会不知道?

  只是在张静一面前,他也不好表现,免得被张静一觉得他过于吝啬和小气!立了这么多功劳,糟蹋朕十五万两银子又怎么了?

  可刘鸿训这边,就没这么客气了。

  一见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刘鸿训吓了一跳,连忙拜倒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一挥手,冷着脸道:“那些佛郎机人,终究还是使节,不要怠慢……人家要寻张卿,与你们何干,怎么什么事都有你们的份?好啦,就这样……退下吧。”

  刘鸿训吃了亏,觉得面子搁不下,可偏偏,又晓得继续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只好憋着气,闷声点头告退。

  等刘鸿训走了,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才看着张静一道:“张卿啊……干点正经事,不要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想想看,一个蕃夷的什么公司,他能值几十万两银子吗?只怕将他们全卖了,也值不了这个价。何况你花了这么多钱,还只是买了他们一部分股权呢……好啦,这一次算你失误,朕不计较,你也下去吧,朕心烦得很。”

  张静一无端的挨了一顿教训,心里也是憋屈,可一时之间,也不好解释,毕竟解释个啥,都是吹牛。

  于是只好出殿,刚刚到了殿门口,却见魏忠贤兴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来,差点没和张静一撞了个满怀。

  魏忠贤抱怨道:“张老弟,你小心一点。”

  张静一看魏忠贤正托着的盘子,盘子上却是一碗热腾腾的黄米粥。

  一看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该吃午膳的时候,张静一便不禁道:“怎么,陛下这几日用膳没有胃口?”

  魏忠贤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道:“倒也不是没有胃口,只是陛下克勤克俭……能省则省。”

  张静一一愣,随即吃惊地道:“陛下就吃这个?”

  魏忠贤便也苦着脸道:“是啊,咱们陛下太苦啦。”

  擦……

  张静一禁不住骂道:“依我看……”他压低声音道:“一点也不苦,照着宫里的用法,只怕这碗粥,至少也得要七八两银子呢。”

  魏忠贤白了他一眼:“胡说,至多两三两,不要胡乱冤枉人,何况皇帝不差饿兵,宫里这么多人要吃饭呢。”

  他倒是很老实,这方面不对张静一隐瞒。

  张静一冷笑道:“在外头,两三两银子能买一百碗这样的粥了,这样节省,有个什么用。”

  魏忠贤却道:“张老弟,你有所不知,喝一碗这样的粥,是两三两,可若是陛下用其他的膳食,那价钱可就打不住了,说不定,一顿一两百两银子就花去了,所以说,百姓有百姓的节俭法,宫里有宫里的节俭法。”

  听着居然还很有道理。

  魏忠贤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将这事说出来,只怕这事儿……天启皇帝也是知道的。

  不过宫里有太多事说不清了,那些采买和其他预备膳食的宦官,只怕有不少……都是关系户,都要关照着,你若是打破了这个规矩,宦官们只怕就要闹事了。

  想想从前的时候,皇帝若是对太监或者宫女们过于苛刻,最终引发了多少乱子?今日着个火,明天一群宫女突然杀到你的寝殿来勒你的脖子,想一想都恐怖。

  可见关于这一点,天启皇帝是个现实主义者。

  于是张静一便不再在这上头多说了,只道:“魏哥,你忙,我走了。”

  魏忠贤接着便又匆匆进殿去,天启皇帝此时正坐在御椅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魏忠贤道:“方才在和谁说话?”

  “在和张老弟。”说罢,魏忠贤笑着将黄米粥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取了银勺子,慢吞吞的吃,吧唧吧唧的,吃了一大半,忍不住叹息道:“朕竟也有今日啊。”

  “陛下其实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魏忠贤露出心疼的样子:“奴婢们可以吃苦,陛下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呢……”

  天启皇帝道:“你不懂,朕这虽是做样子,可朕都每日到了喝粥的地步了,奉行节俭,减少用度,也就说的过去了,倘若朕还大吃大喝,怎么好教宫里的人节俭呢?放心……朕撑得住。”

  抹了抹嘴,低头一看:“魏伴伴,你的衣上怎么也打补丁了?”

  魏忠贤苦着脸道:“奴婢……穷啊……”

  天启皇帝这时倒是想起来了什么,道:“朕见那礼部尚书刘鸿训来的时候,身上也一大块补丁。”

  魏忠贤便低着头不做声。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是都在哭穷,生怕朕想借他钱似的。”

  魏忠贤道:“他们如何,奴婢不晓得,可是奴婢是真的……”他眨一眨小眼睛,表现得很真挚。

  这个时候,谁不怕啊。

  尤其是陛下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据闻现在每日开始喝粥了,这讯号还不明显吗?

  这摆明着……就是‘谁行行好,借朕几万两银子来共度时艰’的意思。

  天启皇帝气咻咻的样子:“还有那张国纪,这还是国丈呢,朕昨日见他,哭着说家里屋子漏了水,没钱修,朕都差点给他骗了,差一点就心一软,想让工部将停建的宫殿木料送他一些了。”

  魏忠贤依旧不吭声,他心里其实是颇有几分惭愧的。

  可是……借钱……那是万万不能借的,借钱给皇帝,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而且难保下一次,陛下没钱了,会不会又突然想到你有许多钱,倘若……算计到这上头去了呢?

  这种先例,决不能开。

  如今整个京城的裁缝都已忙碌得脚不沾地了,各家的府邸,都叫他们去改衣衫,将家里的一些旧衣扎破了,打上补丁……

  虽说这一看……就晓得是做个样子的,可是这明摆着就是,借钱反正别找我,你找我,我就讨饭去。

  天启皇帝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喝粥。

  ……

  那葡萄牙的使节,终于找上了门来,兴冲冲的寻到了张静一。

  个个殷勤得不得了,表示他们的手头上,总计还有十七八万荷兰盾的股票,问张静一有没有兴致接收,这大抵,差不多是在六万纹银上下。

  张静一倒也大方,直接收了,外给他们两千两纹银的好处费。

  这一些佛郎机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个乐开了花,表示很愿意和张伯爵,不,张侯爵交个朋友。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这个大明的新贵,对于佛郎机人并没有过于排斥,或许……这对他们未来的布局,有很大的帮助。

  而张静一此时却懒得理他们,让人取了银子,将股票买下,心里却嘀咕着,这荷兰东印度公司,怎么还没有发出年报啊!

  每年入秋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都会发出年报,而后进行分红,这是规矩。

  按理来说,只要有了年报……市场就可能会转暖。

  不过就算在欧洲那边,发了年报,消息传来这儿,也需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是不知道……这消息何时才能送到这里了。

  张静一就怕,再这样下去,天启皇帝怕要急疯不可了。

  说来也可笑,堂堂大明皇帝,尤其是到了历史上的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的时候,他们登基之后做的绝大多数的事,就是不断的找钱。

  这是真穷,虽然坐拥如此庞大的帝国,帝国之内,富庶无比,不敢说冠绝天下,却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了。

  可那无穷无尽的开支,却让国家的财政以及皇帝的内帑岌岌可危,随时都有破产的风险。

  当然,这个世上没有破产的概念。

  可是发生了灾情没有办法赈灾,边镇数十万的军队又还欠着饷,这其实和破产,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了。

  而此时……

  澳门。

  一艘自马六甲来的快船,匆匆地抵达了港口。

  船上一个戴着三角帽的荷兰商贾下了船,在这里,正有几个葡萄牙的雇佣兵提着火枪在此守卫,一见到荷兰人,顿时露出不喜的样子,二话不说便上前搜查他的相关证件。

  此时的葡萄牙人,并不欢迎荷兰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这一带没有节制的扩张,早就引发了葡萄牙人的警惕。

  “交易所在哪里?”

  这荷兰人用蹩脚的法语询问。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史无前例的暴涨

  “交易所?”

  在澳门,确实有一个交易所。

  当然,交易所里什么都交易,无论是最新从欧洲来的货物,还是马六甲的香料,亦或者是倭岛的各种特产。

  这荷兰商人,抿着嘴,似乎很疲倦,一路的舟船劳顿,海上的颠簸,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一般情况,几乎所有船只抵达了码头,他们下船之后,要询问的事,就是当地寻欢作乐的场所或是休息的小旅馆。

  可这商人却显得很敬业,居然一下船就立即想着去交易所。

  在看过了商人的证明文件之后,葡萄牙的士兵便点点头道:“朝东过两条街。”

  澳门很小,尤其是这个时候,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村落。

  这荷兰商人却是走得很急。

  他生怕有人比他更早得知消息似的,带着一身疲倦,却是一路疾步赶到了交易所。

  所谓的交易所,其实就是一个小酒馆。

  小酒馆里很热闹,人们议论着从各地送来的消息。

  商人进了这里,直接走到了柜台前,而后取出了一个葡萄牙盾。

  这枚银币丢在了酒保的面前,酒保立即就意识到,有生意上门了。

  酒保看出对方不是葡萄牙人,便用生涩的法语道:“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这商贾也不多废话,很直接地道:“我需要收购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这里有人售出吗?”

  酒保在这里消息灵通,听到这荷兰人居然来澳门收购股票,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商人。

  “怎么?”商人尽力用平缓而平静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酒保点点头道:“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人关心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了,就在不久之前,已经有人大量的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股票,几乎南来北往的各国商人,早已将股票抛售给了那个东方人……”

  说到这里,酒保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东方人,是明国的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姓张……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叫他东方蠢驴张伯爵。”

  这荷兰商人听罢,一脸错愕,似乎觉得有人比自己先来了一步,于是一下子的,他变得焦急起来:“这位东方蠢驴阁下……是什么时候收购走了股票?”

  酒保如实道:“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不过前段时间,听说他派的人还在这里继续收购呢,说是一荷兰盾一张股票……这个价格,还算公道……”

  “一荷兰盾……”这时,荷兰商人已是脸色惨然。

  酒保笑道:“付出这样代价,收购这些股票的人,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荷兰商人听罢,忍不住道:“是啊,如果是两三个月前,付出这样的代价,确实需要勇气……”

  他说着,脸色变得越加糟糕起来。

  酒保似乎察觉出了异样,不由道:“先生您是从哪里来的?”

  荷兰商人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而是道:“我还是希望收购这些股票,或许还有人持有也不一定,我可以出……一个半荷兰盾……”

  这时……

  酒保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

  像这样的人,很明显的属于得到了什么消息。

  澳门毕竟只是一个据点之一,而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并不顺畅。

  所以……有一些专门的商贾,往往是靠消息差来进行牟利,譬如当他们在马六甲,得知了某些货物已经在欧洲暴涨的消息,便会趁着澳门、倭国等地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乘坐快船,率先抵达澳门等地,进行收购。

  为了防止这种商人,所以本地的商贾往往需要很小心,必须能够分辨出对方的疑点,以确保自己不会吃亏上当。

  而酒保见多识广,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了,现在有人急匆匆的跑来收购股票,不只如此,在得知股票已经被人收购之后,神色明显的开始不对劲起来,再观察对方的身份,显然是从其他地方风尘仆仆而来,于是酒保立即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酒保试探地问道:“先生,难道是荷兰东印度有利好的消息?”

  荷兰商人则是支支吾吾的摇头又点头。

  而这时,柜台附近的几个商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都忍不住纷纷凑了上来询问:“东印度公司怎么了?”

  酒保便劝道:“先生,您就不要再隐瞒了,我敢确定,在这里,绝没有一张股票能够再收购到了,所以……如果真有什么消息,就请说吧。”

  荷兰商人依旧有些不甘心,千里瞧瞧来到这里,自己难道白跑了一趟?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市面上应该会有大量的股票,而且因为之前的行情不好,许多人都在等待抛售。

  可现在,大家七嘴八舌,荷兰商人已经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即便他不说,这种可能会出现利好的消息,也足够让那些原本想要抛售股票的人选择观望。

  于是他道:“你们得请我喝一杯。”

  一个本地的商贾点点头,朝酒保使了个眼色。

  酒保连忙给荷兰商人倒酒。

  随即,荷兰商人才不无遗憾地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发出了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财报。”

  这一下子,不少人来了精神。

  那酒保也没心思去擦拭酒杯了,而是凑过来,忍不住道:“财务的状况一定很糟糕吧。”

  荷兰商人却是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不,不但是不糟糕,而且……利润增加了四成,相比于去年的财报,利润暴增了四成。”

  怎么可能……

  一下子,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有人不免冷笑道:“这不可能!我听说,有一支装满了香料的船队,就在去年年底沉没,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损失如此惨重,怎么可能利润能增加四成?不是早先预计,今年的利润,至少要暴跌三成以上吗?”

  “先生们。”这荷兰商人叹息道:“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为这支船队的沉没,直接导致了整个欧洲市场香料的供应短缺,以至于香料的价格涨了一倍以上,如此一来,其他抵达欧洲的东印度公司香料船便大赚了一笔。先生们……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众人一个个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

  可很快,有人意识到了这商业的原理,荷兰东印度公司虽没有完全垄断香料,可是一支船队规模的香料船沉默,确实可能带给市场的短缺。

  而短缺……就意味着价格疯涨。

  大家只想到了船队沉没的巨大损失,却没有想到,香料的盈利,直接翻了几番。

  这荷兰商人露出惊人激动的样子:“这就意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只要存在,无论它承受多少多大的沉船事故,它也将持续的盈利,先生们……在欧洲……三个半月前,当东印度公司的财报发出来之后,欧洲市场,荷兰东印度的公司,当日就涨了一倍,三天之后,在此基础上,又上涨了一倍,很快,它的股价就回到了去年年初的顶点,已经达到了七个荷兰盾一股了,可是……只用了一天,它就达到了八个半荷兰盾。而且照这趋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欧洲那边的股价,还在暴涨。”

  这一下子,人们疯狂了。

  许多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因为在这酒馆里的不少人,都曾出售过股票。

  售出的股票,就好像前妻,它的身价涨得越高,过得越快活,对于一个抛售者或者是离异的男子而言,都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

  短短时间,连续翻了许多倍。

  要知道,东印度公司的一系列事故之后,股票可是跌到了谷底,从七荷兰盾,跌到了接近一荷兰盾,究其原因,是人们意识到东印度公司根本不值这个价,它即将失去最庞大的远东市场。

  而沉船带来的成本增高,销量降低等等原因,都可能引发破产的可能。

  一旦破产,莫说是一荷兰盾了,这股票就必然成了废纸一张。

  可当人们意识到,东印度公司的舰船,即便沉没,哪怕整个船队全部葬身海底,依旧可以获取超额回报时,这就意味着……这原本是一个带着巨大风险的股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买了它,就可以永远盈利。

  “先生们,你们谁的手里还有股票?”

  有人开始询问。

  这时候,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酒馆里,每一个人都铁青着脸。

  终于有一个人道:“那个明朝人呢,那个一直驻在澳门的东方蠢驴的代理人呢?他在哪里?”

  其中一个商贾道:“其实就在前几日,他就已经离开了,据说是完成了使命,他临行前,还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说是东方蠢驴,就是那位大明的伯爵,给他写来了书信,召他回去京城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找我喝了一杯。”

  “卡米罗先生,卡米罗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此时,已有人一头栽倒,昏厥了过去。

  人们手忙脚乱的,纷纷前去抢救。

  第二百三十九章 赐地

  消息自是传的很快,整个澳门已是震动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哭声。

  股票涨了。

  可惜提前抛了。

  别看这澳门只是一个大村落,可实际上,能来这‘新世界’的人,个个都靠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了不少的家资。

  此时的佛郎机人已开始尝试投资,尤其是这些敢于不远万里来的商贾和匠人,命都不要的人,本就胆大包天,只要挣钱的勾当,他们都干。

  只可惜这一次……

  与暴富擦肩而过。

  街上到处都是酒鬼,酒鬼们提着酒,口里骂骂咧咧,大抵都是骂那位东方蠢驴的。

  如果他不收购,股票就没办法卖出去,现在他们便要挣大钱了。

  当夜,许多庐舍里,都传来男子和妇人的争吵声。

  泥泞的道路上,几个酒鬼躺倒在其中,似乎也念叨着股票相关的事。

  “刘百户……”

  此时,一个庐舍里,隐隐亮着灯。

  进来的是一个书吏。

  这个被称作百户的人,乃是北镇抚司下辖的一位百户官,他的职责,本身就是监视珠江一带的动静。

  不过厂卫那边,突然对澳门滋生了兴趣,尤其是荷兰的股票,所以作为百户的刘晋,当然要恪尽职守。

  外放出京城的锦衣卫是很悲惨的,可能北镇抚司早就将你遗忘了,而你要做的,就是每个月写一封奏报,送回京城去,绝大多数时候,你的奏报不过是历经司的文吏看过一遍之后存档。

  不会有人在乎你,甚至连北镇抚司,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刘晋就是这么一个存在,锦衣卫在外头,看似威风,可威风是极有限的,尤其是在南方,抗税的情况很严重,经常有士绅带着人包围镇守太监的府邸,而地方官只是做做样子,实则却是作壁上观。

  只有可怜的锦衣卫,才会竭尽全力保护这些镇守太监。前些日子,就有锦衣卫被暴民直接扔进河里淹死的事。

  刘晋自是无一日不想回京城去。

  可现在……

  九千岁居然关心起了澳门和蕃夷之事,所以刘晋几乎每日都驻在澳门,打探各种消息。

  这文吏,是本地给番夷做账的账房,耳目灵通,也是刘晋安插在此的耳目。

  “怎么,有什么消息?”

  这文吏立即就道:“听说,那股票涨了。”

  “股票涨了?”刘晋一时愕然,不由道:“不是说,那股票一钱不值吗?”

  “却不知何故,从马六甲传来消息,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大赚,股票在佛郎机暴涨,当初卖了股票的人,现在都捶胸跌足,后悔不及。”

  刘晋打起了精神,这可是一个大消息,于是神情认真地道:“你继续再探,我要准信,这等事,不是开玩笑的。”

  “是。”

  次日一早,刘晋也没闲着,他开始在这澳门穿梭,四处打探消息。

  两日之后,又有快船抵达了这里。

  这快船是自琉球而来的,来的却是一个倭商,他带来的消息更振奋人心。

  倭人和荷兰人的矛盾已经经过了调解,最终被挟持的荷兰总督,被倭商释放,彼此重新订立了还算公平的合约,荷兰人依旧垄断倭岛的贸易,只是愿予以更多一些的利润,让给倭商。

  消息一出,又是哗然。

  虽然不知这消息传到佛郎机,是否大大的利好东印度公司,不过根据人们的猜测,这绝对是一大利好,只怕这股票……还要应声大涨。

  至少在澳门,市面上已开始有人愿意出十三荷兰盾收购股票了。

  甚至有人愿意出更多。

  只是,哪怕是出这样的价,市面上也几乎没有多少股票流通了。

  刘晋得了消息,振奋精神,在确保了消息准确之后,方才火速上奏。

  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奏报,请人派快马,立即送往京城。

  ……

  而这时候的京城里,却有另一份消息传来,一时,京城震动。

  终究……关中的旱情虽然在天启皇帝的纾解之下,总算消停,只是……缺粮的情况依旧严重,流民虽有不少投奔了京城,可留下来的百姓,终究还是反了。

  山西延庆府,一个叫高迎祥的人,自称闯王,高声疾呼:“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与各路叛军结成三十六营,聚众二十万,宁乡、石楼、稷山、闻喜、河涧诸州县。辗转进入关中、河南等地。

  一时之间,朝廷震惊。

  叛军所过之处,自各地官吏和‘义民’的奏报来看,是杀人盈野,血流漂杵。

  朝廷震动。

  穿着满是补丁布衣的天启皇帝,忙召百官商议。

  朝中顿时喧嚣起来,百官纷纷请求朝廷立即弹压。

  甚至连对付建奴,都不曾有这般的义愤。

  而厂卫的奏报,则又是另一番局面。叛军所过之处,裹挟百姓,袭击士绅,开仓放粮,百姓大悦,纷纷揭竿影从,如沐甘霖。

  这消息对天启皇帝而言,更为可怕。

  因为地方官吏的奏报,往往是叛军如何可怕,百姓如何恐惧。

  倘若恐惧,倒也罢了,下旨命各州县招募义民自保,再调一支军马,自是弹压了就是。

  可黎民百姓,欢欣鼓舞,这欢欣鼓舞的背后,便是怨气冲天,那么,便不是剿的问题了。

  自然,这些奏报,天启皇帝是没有示人的。

  他看着同样怨气冲天的群臣,自是明白,不少的大臣,家小都在山西、关中、河南一带,这就意味着,叛军所过之处,这些家小,一个都躲不过。

  天启皇帝自是下旨,命各省巡抚招募义民进剿。

  到了傍晚,天启皇帝又至勤政殿,召内阁大学士议论,忙到了子夜,已是筋疲力尽。

  次日一早,又有消息,各省纷纷上奏,催告钱粮,毕竟皇帝不差饿兵。

  天启皇帝连连皱眉,又听说有乱兵杀入吏部尚书郎中张光前的老家,诛灭九十一口,夺粮而去。

  这张光前听闻噩耗,当即昏厥,而后奏请天启皇帝准其回乡剿贼。

  而这时候,张静一也被召来了勤政殿。

  此时,内阁大臣们已经告退。

  天启皇帝露出疲惫之色,一同在这里的,却只有魏忠贤、田尔耕以及几个锦衣卫同知和佥事。

  显然,这是一个小会议,是针对厂卫开的。

  天启皇帝没说什么,只是先命人看厂卫自各地发来的奏报。

  张静一看了片刻,一时叹息。

  不得不说,当初天启皇帝的策略是对的,关中的灾情,若是一切遵照这些来办,绝不会出这么大的偏差。

  可现实的情况呢?奏报里没有写叛乱的原因,可张静一不问自明,无非就是官逼民反罢了。

  若是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哪怕一千个人反,那么尚且还可以说这些人乃是顽劣之徒,十恶不赦。

  可二十万人反,无数人影从,叛乱此起彼伏,流寇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富者被诛灭,贫者携家带口追随而去!这还能说什么,责备他们何不作安安饿殍,却效尤奋臂螳螂?

  合上了奏疏,此时听田尔耕道:“陛下,山西的锦衣卫缇骑,也折损了不少……这山西、河南之地,距离京城不远,若不诛灭,臣只恐京城不安。又若是流寇席卷山东,则可能切断运河,到时……我大明首尾不能相顾,定要出大乱子的。”

  天启皇帝拧着眉心,忧心地颔首道:“不错,运河的周全,最是要紧。朕已急调军马,率先要严防死守的,是运河所过的诸州府。”

  魏忠贤则道:“何不抽调边镇的关宁军一支,入关剿贼?”

  天启皇帝摇头:“不可,关宁军不可轻动,如若不然,情势会更为棘手。”

  说到这里,他显出几分焦躁,接着道:“朕现在需要银子和粮食,调拨流寇侵掠的山西、河南、陕西诸省……”

  魏忠贤便道:“陛下说的是,只要官府与义民众志成城,区区流寇,不足为患。”

  魏忠贤的本意不过是安慰天启皇帝罢了。

  天启皇帝听罢,却突然勃然大怒:“什么义民!事情坏就坏在这些所谓的义民上头,不是这些所谓‘义民’平日里侵吞田地,灾年时落井下石,鱼肉乡里,何至今日如此!”

  他痛骂一声。

  看着恼怒不已的天启皇帝,魏忠贤一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这时倒是显得平静,却是道:“陛下,臣已封侯,陛下还没给臣赐地呢。”

  于是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静一的身上!

  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天启皇帝本就怒不可遏,听到这话,本还想骂人,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憋红了脸。

  的确,照例是要赐地的,好歹是个侯,给个几百顷地是规矩。

  憋了半晌,天启皇帝终究道:“朕会令户部去清丈……”

  张静一却道:“臣可以自己挑选一块土地吗?”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绷着脸看着张静一:“朕的皇庄子已经不多啦……”

  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臣想要河南的地,希望陛下能多赐一些,好坏不打紧,要大。”

  第二百四十章 超级大地主

  不得不说,在国家危难之际,张静一居然在这个时候要地,天启皇帝是有些不高兴的。

  可听到张静一竟要河南的地,天启皇帝却是微微一愣,他好像明白张静一的心思不简单了。

  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道:“河南现今已乱成了一锅粥,卿要那里的地做什么?”

  张静一道:“河南的地历来肥沃,臣……贪心……”

  理由很牵强。

  天启皇帝则是大为感动:“前些日子,诸臣都想要河南的土地,而今,人人避河南、山西诸地如蛇蝎,唯张卿愿与国同休。三年前,封丘郡王绝嗣,国除,那里有不少的王庄土地,而今已入内帑,赐你三千顷地吧,不必清丈,你看着要就是了,你自己和魏伴伴商量着。”

  三千顷土地绝不是小数目。

  一般的侯爵,往往赐的是三百到八百顷。

  这三千顷地,便是三十万亩,虽然不一定都是水田,可囊括了山林以及湖泊之后,绝对算是价值不菲,当然……什么都好,就是眼下河南的土地,只是名义上归属于你而已。

  当然,天启皇帝显然也不会蠢到将张家的地,置于危险的境地。

  这灵丘与郑州等地不远,却属于黄河北岸,靠近北直隶,从京城到灵丘,一马平川,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又在黄河北岸,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

  他料想叛贼们断然不敢轻易的渡河,一方面他们还没有成气候;另一方面,朝廷的大军,自然是严防死守,是断然不会让他们进入统治核心区域。

  张静一真挚地道:“臣谢恩。”

  魏忠贤在一旁心里有些诧异,这张静一莫非是指着这点地去种红薯吗?

  他心里摇头,如今这么多人揭竿而起,哪里是粮食的问题?

  虽说今岁遭了大灾,可灾情只是明面上,朝廷想着法子,平抑了粮价,输送了粮食。可又如何,官仓和义民的粮仓里的粮食已经堆积如山啦,直到逼起了民变,四处烽火,在流寇杀到他们的府邸的时候,他们的粮食都是充裕的。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也难怪陛下要骂一句,事情坏就坏在所谓的‘义民’上头。

  但凡‘义民’们平日里拿出些许的粮,也不至到今日这个地步。

  田尔耕对于张静一已有几分警惕,心里所想的却是,这张静一怕又借此溜须拍马,给陛下一个好印象,此人好厉害,三言两语之间,便显出了担当。

  张静一此时却道:“臣既然在河南布政使司有地,那么是否,臣也算是义民了?”

  天启皇帝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几分,道:“你别做义民,义民不是什么好词,朕对这些人深恨之,只是眼下,却是无奈罢了!朕倒觉得,朕是被这些所谓义民裹挟着,成了他们手里杀戮百姓的凶徒。”

  张静一道:“臣为了保护自己的田产,是否可以在那里招募乡勇,修筑堡垒,囤积粮食?”

  天启皇帝便点头:“可以。”

  张静一道:“那么臣就放心了。”

  天启皇帝不知张静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局势显然已经恶化,眼下朝廷是处处都捉襟见肘,可每一处都有难处。

  流寇四处流窜,转战数百上千里,朝廷围追堵截,可流寇转战的过程之中,势必越来越壮大。

  辽东那边,情势也不容忽视,稍有不慎,便可能有巨大的风险。

  现在主要还是钱粮,没有钱粮则什么事都办不成。

  可天启皇帝手里主要的税源,则是厂卫的矿税,只是这矿税的征收,却格外的困难!

  就不说镇守太监们贪墨的问题,毕竟就算贪再多,终究还是有银子送到内帑里来的。

  可怕的是,无论是百官还是这些义民,往往对于矿税都深恶痛绝,认为这是与民争利。

  地方上袭击镇守太监、锦衣卫的事时有发生,各种奏疏里,充斥了对镇守太监的痛恨,这税征的……可谓是困难重重。

  若不是魏忠贤做这恶人,只怕一文钱也别想落入天启皇帝的口袋。

  而至于与民争利这样的鬼话,天启皇帝是不相信的,能开矿的人家,他们也是民?

  这矿涉及到的是大量的土地,雇工,还有运输,更需打点上上下下的官府,寻常的商贾,连开矿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是寻常的百姓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掌握了开矿,富甲一方,而且根基深厚之人,恰恰成了镇守太监们收税的阻力!

  这里头有暴利,可是有暴利,人家也不愿分你一杯羹,联络和煽动寻常百姓挑衅滋事的,可谓数之不尽。

  此时,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卿要小心,封丘也未必安全。”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点头称是。

  等天启皇帝让张静一人等退下。

  神色之中,颇有几分凝重。

  魏忠贤又去端了粥来,天启皇帝喝了几口,心里惆怅:“魏伴伴,时到今日,朕颇为不安,大明气数要尽了吗?”

  “陛下……”魏忠贤摇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大明的国祚,得有万万年呢。”

  天启皇帝叹道:“内帑已是空了,朕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前些日子,朕本是思量过,要诛一些不肯乖乖缴矿税的人,以填补内帑的空虚,可现在看来……却是难了。”

  魏忠贤明白天启皇帝的心思,鉴于抗税的事时有发生,可天启皇帝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直接破家,查抄出钱粮,弥补不足就是。

  当然,这些脏活,都是魏忠贤去干,魏忠贤在这方面,倒是不怕遗臭万年。

  可现在……天启皇帝显然是为难了,此时倒是不能随意妄动了。

  民变到处都在发生,烽烟四起,现在朝廷已是离心离德,如今虽天启皇帝对那些士绅和义民深恶痛疾,但是这个时候,若是抄了几家矿主,势必引发他们的反弹。

  那时候,天启皇帝要面对的就不只是建奴人和变民,只怕‘义民’们也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可现在各省都在催告钱粮,朕当如何?”天启皇帝皱着眉,低头继续喝粥。

  他这时才发现,为了标榜节俭而喝粥的自己,可能未来……要真的只能喝粥了。

  魏忠贤道:“奴婢……想办法,要不,查一查各地的镇守太监,看看他们是否有贪渎之举,若是当真有,那就查抄几个吧,眼下充实内帑要紧。”

  天启皇帝听罢,从鼻里哼出一个声音:“嗯。”

  魏忠贤这也算是在国难的时候为国分忧了,镇守太监的人选都是他亲自选定的,都算他的自己人,现在那些矿主不能动,义民们你又需笼络,思来想去,百官和士绅的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让他们掏出来,到了这个份上,就只能挥刀向这些干儿子和干孙子们了。

  找几个平时吃相难看的,总能想办法抄出十几万两吧。

  只是,这事若是办了,难免就竭泽而渔,毕竟其他的镇守太监见了,以后谁还敢卖力办事?

  天启皇帝显然也明白此中关节,却还是嗯了一声,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吧。

  吃过了粥,天启皇帝想起什么:“取那些股票来……”

  魏忠贤忙是去取了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沓沓的股票。

  天启皇帝取出一张,唏嘘道:“若是这股票能换回十五万两纹银,倒是可以解一解眼下的当务之急……要不,你去问问那些佛郎机人,看看他们要不要?朕可以廉价卖他们,三万两银子,朕一并卖他们啦。”

  魏忠贤露出了难色:“陛下,据奴婢所知,那些人……又卖了一批股票给张老弟了,卖完了之后,高兴得很哪,奴婢在鸿胪寺里的坐探说,卖过之后,他们就买了许多水酒,把酒言欢,足足热闹了一晚上,可见他们也是急着脱手,不过……陛下何不卖给张老弟呢?反正他在收。”

  天启皇帝苦笑:“朕说不出口,卖给他,良心不安,倒显得朕想占他便宜。他立的功劳已不少啦,这点银子,朕也舍不得吗?现在虽然困难,可这般做,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岳武穆的教训,是前车之鉴。”

  魏忠贤实在没办法理解天启皇帝的脑回路,话说回来,陛下,您是被那张静一坑了,陛下有什么好愧疚的,若换了是咱,咱直接抄了张家,什么银子都来了!

  那张静一,有钱!

  天启皇帝随即不吭声了,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簿子。

  簿子里,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

  里头大抵写着,股票、分红、公司盈利之类的字眼。

  魏忠贤摇摇头,晓得陛下这又要开始研究了。

  毕竟……这是十五万两纹银啊,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虽是形同废纸一般,可天启皇帝还是抱着幻想,在瞎琢磨着这种盈利的模式和手段,他将许多的讯息汇拢,就像拼图游戏一般,一点点的去研究整个东印度公司的架构和模式。

  有时对着许多的奏疏,抓住了几个重要的字眼,便会记在簿子里,以备随时查看。

  第二百四十一章 震惊的消息到达了京城

  天启皇帝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

  很快将这公司的架构摸透了。

  说是商行,那也不对。

  应该是一群商行的联合体。

  通过一个类似于股票的机制,确保了这个联合体的利益。

  在这种联合体之下,好处也是不少的,因为理论上而言,海上的风险巨大,任何一个单独的商贾都无法承受沉船或者被劫掠的损失。

  而一旦规模增加十倍数十倍,出海的次数,从一次变成数十上百次,即便出现了一些沉船,也可从其他的地方挣回来。

  股票的机制,其实就是分赃的手段而已。

  这就等于是,吸引了无数人,成为投资者,大家一起合伙起来,干大买卖。

  当然……天启皇帝虽然现在什么都懂。

  唯一有一个地方,他没有算出来。

  那就是利润。

  就在海上行一点船,能有这么大的利益,以至于股票能值钱吗?

  现在看来,张卿家吃亏就吃亏在这点上,张卿家觉得值这个价,可现在……更多人并不认同这个价钱,所以大家都不买,甚至有股票的都纷纷抛售给张静一。

  天启皇帝和那些佛郎机人一样,都不认同这个价值。

  凭一个行船的买卖,也配如此巨利?

  开玩笑。

  我大明也不是没有开过海,也没征来多少税,那些海商,不是一个个痛哭流涕,说自己亏死了?

  天启皇帝曾经也打过开海收税的主意,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

  海商们惨啊,列举了自己无数的惨痛经历,最后如何血本无归。

  以至于天启皇帝都同情他们,要知道,隆庆开海之后,督饷馆,负责管理私人海外贸易并征税,可实际上呢,这些税赋可谓是杯水车薪。

  还有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说这船民饱受盘剥,惨不忍睹,惨绝至人伦极致云云。

  说实话,当初看了这些奏疏,天启皇帝自己都不禁想要落泪,甚至有冲动想从内帑里掏出一点钱来,补贴一下这些可怜的海商了。

  “哎……”天启皇帝又摇摇头,忍不住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银子算是真的打水漂了。

  佛郎机人个个都是骗子。

  一想到这个,天启皇帝就为张静一的智商着急。

  他捡起其中一份奏疏,这奏疏里头,是关于锦衣卫打探到的情况,是一个月前的。

  这份奏疏,天启皇帝每一次都珍藏着,隔三岔五要拿出来看看,因为里头汇报了一个信息。

  张静一的大名,便连佛郎机人们都知道了,现在大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东方蠢驴。

  天启皇帝闭上眼睛,一张驴脸便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张静一是蠢驴。

  朕又何尝不是呢?

  一想到这个,天启皇帝便恨不得下旨,再一次驱逐这些澳门的佛郎机人。

  ……

  张静一回到了自家府邸,却已开始布置了。

  他需要成立一个封丘工作组。

  不只是军校的人员要调拨一些去,在封丘,还需派驻一个锦衣卫百户官,甚至……还有一些官吏。

  这么大的一个庄子,现在倒还安全,毕竟是在黄河以北。

  可到了明年,可就不好说了。

  张静一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是一份堡垒的图纸。

  这图纸是天启皇帝当初设计的,张静一一直觉得这图纸中的堡垒十分坚固,简直无懈可击。

  他在心里不得不赞一句,这位天启皇帝陛下,简直就是个天才。

  于是,张静一将管邵宁招来。

  管邵宁更清瘦了,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恩师。”

  “在新区干的如何?”

  “很好。”管邵宁如实道:“不过事太多,也太杂,学生顾不得想它好不好,只想着将眼前的事办成,然后想下一件事。”

  张静一对管邵宁很满意,点点头道:“新区已步入了正轨,你也培养了不少的人,以后将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干也无碍。”

  “学生食俸,怎么能做甩手掌柜呢?”

  张静一便笑道:“因为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

  管邵宁的神情一下子肃然起来,道:“请恩师赐教。”

  “去河南布政使司,河南封丘。”

  “啊……”管邵宁显然很是意外,诧异道:“学生听说,河南布政使司出现了大规模的流寇。”

  “不是让你去剿寇的,而是让你去管理,陛下敕我封丘三千顷地,此地甚大,需要有人打理,你去之后,只做一件事,筑城,照着这个来筑。”

  说着,张静一将案牍上的图纸推到了管邵宁这边。

  管邵宁捡起,低头看了看,他如今也算是经验丰富了,只一看,便晓得这是一处军镇。

  “恩师这是想……”

  张静一便板着脸道:“不必问原因,你需要多少人力!我给,需要多少钱粮,我也给!封丘这地方,这一年,理应是太平的,我会调拨锦衣卫和第一教导队和第二教导队随你去,保护你的安全,你只需做一件事,就是给我将城筑好。”

  管邵宁不免皱眉道:“河南布政使司大乱,四处都是流民和流寇,难道不管吗?”

  张静一很直接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管。”

  “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

  张静一沉着脸:“也不管,就算想管,也已顾不来了,至少现在不要管。可征用当地的良民,会同我们调拨去的匠人筑城,不惜一切代价,至于其他的……现在都不是时候。”

  管邵宁看着张静一认真的表情,最终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忍不住询问:“恩师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道:“你真想知道?”

  管邵宁肃穆地道:“学生真的想。”

  张静一道:“你我师生,确实不该有所隐瞒,只是说出来了,有些犯忌讳。”

  管邵宁一揖:“我与恩师,休戚与共,恩师命我去封丘,学生绝不敢推辞,只是,学生总该知道理由。”

  张静一便道:“我觉得那些流寇造反的姿势有些不对,他们只知为何而反,却不知造反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恩师教教他们,正确的姿势该是什么样子。”

  管邵宁大惊。

  他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实在未曾想过,自己将要走上这一条道路。

  “怎么,有什么不对?”

  管邵宁神情凝重地问:“恩师将反?”

  “我不反。”张静一的神色很是真挚,接着道:“我世受国恩,其他的天子也就罢了,可陛下对我恩重如山,并非是我愚忠,只是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天下人都反,我也不会反。”

  管邵宁:“……”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管邵宁。

  张静一则趴在书案上,提笔,写下一道道的命令。

  钱粮。

  匠人。

  军校两个教导队。

  一个百户所。

  精挑细选,家人大多还在京城的劳动力。

  这几乎是将张静一的半个身家,都投入了进去。

  此后,浩浩荡荡的人员开始启程,在两个教导队的护送之下,张家出动了上千头驴马,四百多辆大车,两个新扩充的教导队,人数在五百以上。

  此外还有大量的粮食,两百七十多个匠人,两千五百多个青壮,就此启程,直朝着封丘而去。

  消息传出,顿时又令京城震动。

  谁都晓得河南布政使司现在流寇闹得厉害,当然,闹的厉害的主要是黄河以南,可任谁都知道,黄河以北的封丘也迟早不安全了,这张家此举,颇有一些羊入虎口的意味。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时候。

  却已有人,火速的抵达了京城。

  此人是个寻常小吏,他日夜兼程抵达的时候,便匆匆问明了鸿胪寺的所在。

  而后,将要进入鸿胪寺的时候,却被门前的差役给拦住了。

  于是双方产生了冲突,这人大叫大嚷,终于惊动了里头的人。

  这小吏眼看着要被抓走,却眼尖地看到一个佛郎机人出来,于是道:“先生,先生……我奉总督之命,特来见您,有大事,有大事……”

  那佛郎机人听罢,连忙上前制止,与那鸿胪寺的人疏通之后,总算将此人请了来。

  到了厅中,几个佛郎机人看着眼前这个汉人小吏。

  小吏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接着,他用葡语道:“我也是教会的,因为其他的教会不方便传送这个消息,所以特别命我来,事情过于紧急,所以必须当面送达这个口信。”

  于是,这些在京的佛郎机使节们,再没有疑虑了。

  为首的人叫佛朗斯,是个葡萄牙的大商贾,他笑着道:“出了什么事?”

  “最新的消息,是从马六甲传送来的,是一个荷兰商贾,消息应该可信,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发布了他们的财报,财报的利润,大涨四成,荷兰那边……股票已经涨疯了……就在三个月之前,股价已经暴增到了九个荷兰盾……而且……可以保证……未来的股价,可能还会增高。阁下,您还没有将带来的股票卖给那位叫东方蠢驴的伯爵吧?”

  佛朗斯听到这里……面上的微笑,早已是一扫而空。

  他张大着嘴巴,而后嚅嗫着道:“主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入宫

  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出发,当得知了荷兰商人的消息之后,意识到不妙,便立即前来京城报信。

  反而比需要反复确认消息的锦衣卫出发得更早。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毕竟关系着呢,还是数不清的金钱利益,早一点送达,便可能减少巨大的经济损失。

  只可惜……

  这报信的人,只看佛朗斯和其他葡萄牙人的表情,便一下子洞悉了大概。

  “已经卖了。”佛朗斯深吸了一口气:“是以一点二个荷兰盾售出的……”

  原本大家还觉得不虚此行,总算是将烫手的山芋,卖给了那个东方蠢驴。

  他们甚至还打算继续留在京城打打秋风,最好还能和大明的朝廷签订一些协议,这样的话,一举两得。

  可哪里晓得……这股票居然又值钱了,还非常的值钱!

  葡萄牙人的使节,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商贾组成的,表面上是使者,实际上大多都是伪造了葡萄牙官方的身份。

  来此的,都是跟着来卖股票的商贾。

  现如今,大家都已慌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若是盈利增加了四成,这就说明,东印度公司毫无任何风险,我看……现在的价值,已经不只是九个荷兰盾了,可能更多。”

  “先生们,这不是交易,这是抢劫啊!”有人义愤填膺地道:“我们给那东方蠢驴愚弄了。”

  虽然说的振振有词。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说辞,当初,可是他们上赶着去卖的。

  可是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这些葡萄牙人,哪里还管什么事实!

  不过……固然他们可以不顾事实。

  却又能如何?

  傻瓜都知道他们眼下的处境是什么,真要惹恼了大明,便连澳门都可能不保!

  这可是一个庞然大物,你还想跑去那东方蠢驴那讨债不成?

  一下子的,大家都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义愤填膺的觉得应该派出舰队,可以去请求吕宋的总督,或者是联合荷兰人。

  当然,更多的人知道这种无力的怒吼没有任何意义,觉得应该从法理上,宣布交易作废,要求张静一退还他们的股份。

  不过……这些想法,很快便没什么人继续说了。

  傻子都知道,现在是人家持剑,自己赤手空拳,而不讲道理必须得用剑来支撑。

  “现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消息,这东方蠢驴,看来不过是走了运,我们现在……可以用高一些的价格,将股份赎买回来。”佛朗斯道。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对呀。

  若是东方蠢驴还没有得到消息,那么他们完全可以进行赎买,一点二个荷兰盾售出,大不了,一点五个荷兰盾收购回来,虽然还是有些损失,可毕竟……挽回了更大的损失。

  “先生们,我们立即出发,不能耽误了时间。”佛朗斯随即大吼。

  众人轰然应诺。

  于是数十人随即走出了鸿胪寺,心急火燎地奔着新县去。

  这一群红发碧眼、奇装异服之人,突然招摇过市,倒也惹人注目。

  等到达了新县,被新县的差役拦住。

  说明了来意。

  差役道:“新县侯?侯爷清早便入宫去了,是陛下召见!怎么……你们有什么事……”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这是朝会呢,我等如何得知。”

  佛郎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满是焦灼。

  现在其实就是在打时间差。

  如果大明的消息从澳门送到了京城,那么这交易便算是完了,这东方蠢驴便是再蠢,也绝不会卖股票的。

  葡萄牙商贾们,敢来东方的,哪一个不是胆大妄为的?

  此时利欲熏心,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不能等了,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佛朗斯碧绿的眼睛,已开始充血,他毫不犹豫地道:“先生们,我们去皇宫……”

  “去皇宫。”没有人有丝毫的迟疑。

  哪怕他们知道,在东方,君主的威严远比利益更重要。

  触怒了明廷,可不是好玩的。

  可这是多大的利益,这些刀头舔血之人在海中既是商贾,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强盗,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于是以佛朗斯为首,其余人纷纷一拥而上。

  这浩浩荡荡的人,竟直接奔着紫禁城去了。

  只是一干人快要抵达午门的时候,便被一群察觉到不对劲的禁卫拦截住。

  这禁卫大呼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宫,好大的胆子。”

  佛朗斯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些多是在澳门经商的人,稍稍都懂一些汉话,佛朗斯道:“我要见东方蠢驴……”

  禁卫不由大怒,你竟敢骂我作驴?

  这时,这些商人们才意识到好像不对,便有人道:“我们要见张静一侯爵。”

  禁卫瞪着他们,怒道:“大胆,张侯爷是你们说见便可以见的吗?这里是禁宫,快快退散,如若不然,决不轻饶。”

  数十个禁卫紧张起来,纷纷按着腰间的刀柄。

  可他们低估了这些佛郎机人的勇气,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杀人,他们也毫不在乎的。

  他们一窝蜂的继续还要上前。

  这倒是让禁卫们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在他们的心底,自是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肯定知难而退。

  哪里晓得这些人根本就无视恫吓。

  偏偏这些人又是奇装异服,倒是让禁卫们为难了,彼此之间,便开始推搡起来,于是,更多的禁卫来驰援,将佛朗斯人等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早有人火速入宫,前去禀奏了。

  ……

  朝殿之中。

  一场持续了足足一个上午的争论还在继续。

  放眼朝中百官,个个穿着打补丁的衣衫,脸色凝重。

  没办法,陛下太吓人了。

  大家一看陛下衣上打了补丁,又联想到现在拖欠的辽饷,还有各地的民变,傻子都知道,陛下缺钱了。

  皇帝搞钱的方式有很多种,谁也无法确保,当今陛下会使出什么手段。

  一夜之间,满朝公卿个个都成了穷鬼,人人都似乞丐。

  而且这玩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还有竞赛的属性。

  我打一个补丁,你打了两个补丁,不成……好可怕,我心里不踏实,我也回去,再给衣服戳两个洞。

  如此一来,各色禽兽官服,如今都是千疮百孔。

  尤其是那些真正有钱的,譬如兵部尚书崔呈秀,他这些年,搂了不少银子,如今更是吓得晚上睡不着,今日的扮相也最是吓人,可谓是衣衫褴褛,仿佛连补丁都没钱打了。

  天启皇帝一看如此,心里就勃然大怒!

  这些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真是一个比一个都精明。

  偏偏这些愤怒,又不能摆到台面上。

  今日议的确实是辽饷的事,除了辽饷,现在又需镇压民变,所以户部的倡议是,再加派两饷,说穿了……就是扩充税源。

  只是围绕着这增税的名目,六部九卿的争议很大。

  加士大夫的税是不可能的,商税也不成,谁不晓得,许多的商业活动,其实都是朝中公卿们的买卖。

  思来想去,就只能加给百姓了。

  可问题就在于,百姓们本就民变,若是再加饷,这岂不是又有更多人从贼吗?

  就在所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时候。

  张静一站了出来:“百姓们若是再加饷,这和故意激化民变有什么分别?现如今,流寇二十万,已是焦头烂额,再行加派,便是五十万,一百万,到了那时,应该如何?”

  他是实在没忍住,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傻瓜都知道这样做是作死的行为!

  可是偏偏,居然还有人在装糊涂,无非就是苦一苦百姓之类。

  张静一的感受却是,这等于是拼命火上浇油,想到这些,便不寒而栗。

  可某种程度而言,张静一其实很快就落于下风,主要问题就在于,许多人特别能说。

  明明是摊派给百姓,他们可以说百姓们为国分忧。分明可能引发更大的乱子,他们可以说流寇是遭人蛊惑,本份的百姓还是大多数的。

  而张静一,其实是没有资格在朝中议论的,他之所以被叫来参加朝会,只是因为他这侯爵的身份。

  可实际上,勋贵们虽然都会上朝,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一言不发的。

  一方面,大家理论水平不行,大家都有自知之明,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容易惹百官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张静一这番话,可是惹恼了许多人。

  于是有人振振有词的站出来道:“新城侯这是什么话,你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辛苦,说什么良善百姓要从贼,莫非这是要污蔑那些百姓吗?人之初,性本善也,绝大多数百姓,却是安分守己的,怎可凭空污人从贼?”

  “再者,新城侯满口都是百姓疾苦,那么敢问,新城侯家财万贯,听闻前些日子,还花了数十万两银子去买那佛郎机人的废纸,为何现在国难当头,却不肯拿出银子来助剿流寇?有这银子,宁给佛郎机,却不肯拿出一分半点为朝廷分忧,还奢谈什么世受国恩,陛下……可知这件事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赚

  张静一显然是捅了马蜂窝。

  天启皇帝见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本就心思烦躁,现在又有人提起买股票的事,心里自是不满。

  不过这是大朝会,他早已习惯了这般的相互攻讦了。

  索性抚案不语。

  那跳出来痛骂张静一的大臣,大家虽是觉得这话有些苛刻了,倒是很有胆色。

  众人看去,却是吏部郎中张光前。

  一看是张光前,许多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张光前便是前些日子,因为流寇杀入了他的老家,诛杀了满门,掠走了他家的粮食,连带着连宗祠都被捣毁的家伙。

  他算是将流寇恨透了,只恨不得朝廷立即加饷,将这些贼人统统杀个干净。

  现如今,张静一却还满口不能随意加饷的意思,倒是很有几分将那流寇也视作被官逼民反的良善百姓。

  这对于张光前而言,是断然不可接受的,怎么……我张家难道还苛刻了这些泥腿子,是我们张家没有修德,才换来今日的报应?

  不过张光前这一番话,虽是严重,却是一下子道破了一桩大家本不好说的事。

  对呀,你张静一不是有钱吗?你既然这么体恤百姓,而且还将这钱送去给了佛郎机人,那么为何不助剿?

  有了张光前打头,便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是啊,新城侯,你家有钱……”

  张静一倒是大义凛然,怒了,冷笑道:“对,我张家倒是有一些钱粮,不若这样,我出十万两银子,诸公呢,也得凑一凑,大家一道儿助剿,大家都把家底亮出来,也算是为朝廷分忧了。”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又安静起来了。

  冷不丁的,倒是那张光前冷哼道:“宁买那废纸,如今却还在强辩,可笑!”

  这家伙现在吃错了药,反正满门都灭了,孑身一人,心里已经没什么盼头了,横竖不怕张静一报复。

  此言一出,殿中有人忍不住窃笑起来。

  说实话,张家在澳门买废纸,那地方毕竟山高皇帝远,大家也不知情。

  直到一群佛郎机人上赶着跑来点名找张静一,大家一打听,才传出张家买了几十万两银子股票的事。

  几十万两银子啊,这可是天量的财富,听着便吓人。

  亏得张静一这个败家子,竟也真敢买。

  这等事,不是笑话是什么?

  黄立极眼看着朝中百官失仪,忍不住道:“肃静,都肃静,注意臣仪。”

  这才让这笑声戛然而止。

  天启皇帝现在一听这股票的事,便控制不住的暴怒。

  每一次听到大家嘲笑张静一,他都觉得好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样。

  朕好歹也是天子,这些人太放肆了。

  于是天启皇帝面上掠过了杀气,死死地朝那张光前瞪了一眼。

  张光前却是凛然无惧,倒一副无所谓地模样。

  天启皇帝道:“加饷之事……”

  他说到这里。

  却是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方才的怒火本就无处发泄,此时见有人来打断朝议,又是大怒:“何事?”

  宦官战战兢兢地道:“午门外头……闹起来了,一群佛郎机使节,突然闯到了午门,和禁卫产生了口角,差一点打起来,这些佛郎机使节,胆大包天,居然还想闯进来……”

  做了这么多年的天朝上国,来京城的使者,虽然偶尔也有一些不规矩的,可也绝不敢冲撞天子。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如此的胆大包天。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自己威严扫地。

  如今是内忧外患,再加上今日股票的事又惹来他心中火起,便怒道:“这成何体统,为何不拿下?”

  “奴婢这便去……”于是这宦官回去传旨。

  天启皇帝随即心念一动,却是道:“这些人来此,想做什么?”

  那宦官已经快走出殿门了,听到天启皇帝的问话,便去而复返道:“禀陛下,他们说……要见东方……不,要见新城侯,说是有大事商议,片刻也耽误不得。”

  “就这个?”天启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还真是反了天了,找大臣居然找到了宫里来,统统都拿下,要严刑治罪!”

  倒是这时候,那张光前又上前道:“陛下,臣以为不可,既然佛郎机人如此心急火燎的寻新县侯,那么为何不文明原委呢?不教而诛之,谓之虐,教而不化,诛之,谓之王道。就算要治罪,也该明正典刑。”

  “再者,京中盛传,新县侯与佛郎机人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现如今,这些佛郎机人又如此明目张胆的寻新县侯,只怕传出去,天下人的猜忌就更盛了。臣以为,何不妨将这佛郎机人招至御前,问个明白,也免得再有什么流言蜚语,也算是还新县侯一个清白。”

  这话真是恶毒到了极点。

  明里暗里的暗示,张静一和佛郎机人不清不楚,直接就背了一个通佛郎机的罪名。

  张静一现在算是明白,为何这张光前的全家会被流寇杀光殆尽了……换做是他,也想杀人。

  天启皇帝眯着眼,似乎也感觉出了张光前的恶意,心里很是不喜。

  可有张光前开口,许多人都暗暗点头的样子,似乎颇为认同一般。

  这令天启皇帝心里一紧,这些人不是摆明着诛张卿的心吗,朕若是不同意,你们转过头便去骂张静一通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天启皇帝便道:“那便宣他们进来问个明白吧。”

  于是那宦官便又匆匆而去。

  很快,那佛朗斯等人便被请到了殿中。

  百官中有许多人都不曾见过佛郎机人,见他们面目可憎,形似恶鬼一般,个个胆寒。

  那佛朗斯不知是不是不懂规矩,还是压根不在乎规矩,一进到殿中来,眼睛立即四顾。

  终于,他寻到了张静一,居然也不朝天启皇帝行礼,直接惊喜地冲上前去。

  佛朗斯这等冒名使节的商人,哪里顾什么礼节,现在他只恨不得立即寻到张静一,好将股票购买回来,其他什么的就都顾不上了。

  “东方蠢驴阁下……”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

  “……”

  殿中君臣,都被这些完全不懂规矩的蕃夷震惊了。

  对于蕃人,他们见得多了,可胆大妄为到这地步的人,却是闻所未闻。

  这不但不行礼,见面就骂人是驴……

  “哈哈哈……”

  满殿哄然大笑起来。

  便连本是绷着脸的黄立极和孙承宗都不禁莞尔,忍俊不禁。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颜面扫地,心里已恨透了这些蕃人,正要痛骂着将人赶出去,到时再下旨意,禁绝蕃使,命水师捣毁蕃人巢穴。

  那佛朗斯听到大笑,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只怪自己太心急,一时说顺了口。

  其他蕃商也已围了上来,如饥似渴的样子,见了张静一,真比见了亲爹还要亲。

  张静一则是一脸懵逼的样子,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要骂人?

  好在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于是很快反应过来,呵斥道:“尔等身为蕃使,却如此目中无人,来我大明宝殿之中,竟不行蕃臣之礼……谁认得你们,都走开。”

  可这些商人们,现在哪里还肯走?

  就是打断了腿也不能走的。

  于是一个个缠着张静一,什么都顾不得了,有人在旁不断的划着十字,喃喃自语。

  有人扯着张静一的袖子,好像生怕张静一跑了。

  有人倒是脱下了帽子,似想行礼。

  也有人急的不知接下来的汉话该怎么说,也是一连串的吐出各种生涩难懂的单词。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

  激动的佛朗斯艰难的从口里吐出一个词:“股票……股票……股票……”

  一听到股票二字,群臣顿时来了兴趣。

  好家伙,姓张的凭着今天,足够吹嘘一辈子了,这做买卖,居然做到了紫禁城来。

  许多人挤眉弄眼,恨不得看热闹。

  张静一也急了,踏马的,做个买卖而已,居然闹到这样的地步!

  于是他急道:“不买,不买啦,再不买啦,都给我滚,走开,别扯我袖子,尔等蛮夷……我再买你们一张股票,张字倒过来写,便是一个银币一股,我也不买啦。”

  可这些蕃使们一听,却一个个露出了笑容。

  那佛朗斯更是狂喜,口里道:“对,对,不买啦,不买啦,我们买,我们买……侯爵阁下,我们买您的股票……”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比划,继续道:“一个半荷兰银币,怎么样?一个半一张……”

  什么……

  天启皇帝已是要使眼色,要将这些人统统拿下了。

  可现在,他身子僵在了原地。

  股票……居然能卖得出去?

  他好像记得……当初这股票,是一个什么银币的成本一股买来的……对吧。

  张静一则是冷笑,一个半荷兰盾,这不是侮辱我智商吗?

  他直接摇头道:“我纯粹是爱好,买来也只是收藏的,所以……不卖。”

  这一下子……荷兰的商人都急得跺脚了。

  佛朗斯咬牙切齿地道:“两个,我出两个荷兰盾,两个!”

  第二百四十四章 龙颜大怒

  “两个……荷兰盾……”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方才还满面怒容,一时之间,竟好似心思逆转了。

  对于荷兰盾,他是有过研究的,一两银子,大抵是三个荷兰盾。

  这都是真金白银啊。

  张静一拿了他十五万两银子,买下的股票,换算下来,是四十五万荷兰盾,也就是四十五万股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只是……现在……涨了。

  若是两个荷兰盾卖出,十五万两银子,岂不是变成了三十万两?

  当然,惊喜的还不止是如此。

  因为之前确实天启皇帝手握着价值十五万两银子的股票,可毕竟这玩意根本没人要,表面上是价值十五万两,可如此大额的股票,在市场上无人问津的情况之下,是不可能售出的。

  也就是说,表面上价值十五万两,实际上一钱不值。

  可现在不同了。

  看样子,现在是有人上赶着愿意收购啊!

  那不就是……

  朕……有钱了!

  天启皇帝脑袋晕乎乎的。

  或许是最近粥水喝多了,又或者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转眼之间,变成了有钱人。

  内帑的收入,虽然有数百万两银子,可几乎是没有盈余的。

  真正手头能有三十万两银子的盈余,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

  世上再没有人比天启皇帝知道钱的重要了,没有钱,什么都干不成,没钱,甚至祖宗基业都要毁于一旦。

  天启皇帝忍不住脱口而出:“卖卖卖,朕卖,两荷兰盾,你们自己说的,朕手上有。”

  哪里晓得,张静一破口大骂:“来人,来人……将这些狗东西赶出去,我不认得他们。”

  显然,天启皇帝的声音被张静一的大喝声给掩盖了。

  群臣似笑非笑,他们继续看热闹,今日的事,足以名垂青史了,而且,足以记入数不清的野史之中。

  佛朗斯等人见张静一态度如此坚决,此时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扯着张静一的袖子,张静一却躲避,于是围着殿中的圆柱,来了个秦王绕柱走。

  一个荷兰商贾道:“两个半荷兰盾,两个半荷兰盾,我要了。”

  两个半……

  天启皇帝震惊得已是跌坐在御椅上了。

  其实宦官们此时都盯着他。

  似乎都在等待陛下一声令下,立即将人拿下。

  这些该死的佛郎机人,应该直接砍掉脑袋,这是大不敬之罪。

  天启皇帝趁着百官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立即朝魏忠贤使眼色:“笔墨、算盘……”

  “啊……”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露难色。

  即便是魏忠贤,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九千岁,此时也一副这不好吧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直接地瞪他一眼。

  魏忠贤再不敢犹豫,算盘是一时找不到的,笔墨却忙送了来。

  于是天启皇帝开始忙碌起来,拿着笔,埋头写写算算。

  三十七万五千两。

  天启皇帝窒息了。

  而此时下头,又有佛郎机人喊价:“三个荷兰盾,侯爵阁下,不能再多了,我们当初一点二个荷兰盾出售的……”

  张静一给缠得烦不胜烦,大叫:“陛下,救命……”

  天启皇帝没理他。

  三个荷兰盾,那么……他提着笔,又飞快地计算起来。

  蕃夷当然是很讨厌的,而且这些家伙,居然胆敢大闹紫禁城,朕一定找他们算账!

  不过,张卿家啊,他们开的价有点大,你忍一下。

  等天启皇帝算出四十五万两纹银这个数目的时候,面上已是狂喜!

  不过这一次,他压抑着这狂喜,很快地收敛起来。

  不……不能让人知道朕挣了这么多钱!

  他脑子飞快地计算……倒是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来。

  这似乎有些不对啊,这些蕃夷,为何如此高价收购股票,不是说无人问津的吗?

  这一切都匪夷所思。

  至少在天启皇帝的价值观里,一个船运的商行,是不可能有此价值的。

  张静一还在与几个蕃夷缠斗。

  他心中已是无名火起。

  这不是让人笑话吗?我堂堂锦衣卫。

  于是再也忍无可忍的握拳,直接砸向拽着自己大袖的蕃夷。

  这人啊呀一声,捂着自己的眼窝,发出了惨呼。

  可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居然也没有怒骂,而是苦苦哀求:“四个荷兰盾……”

  倒是黄立极勃然大怒道:“蕃夷安敢如此!”

  群臣们却是看得津津有味,他们和黄立极不一样,历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巴不得这张静一惹出事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急奏却已送至司礼监。

  司礼监里。

  宦官得了锦衣卫的急奏,理论上是要存档起来,以备九千岁随时查询的。

  不过一看这急奏乃是关于香山县的,宦官立即留了心。

  这些日子,陛下一直都在催促关于香山县的消息,尤其是对佛郎机人的动向格外的关心。

  宦官便拆开奏报,低头一看,顿时震惊。

  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消息,而这东印度公司的消息,更是陛下格外关注的重点!

  虽然这宦官也看不懂什么股价的变动,什么财报之类。

  可宦官却知道陛下的喜好,这样的消息若是不能及时送到,是要治罪的。

  宦官哪还敢怠慢,连忙火急火燎地带着奏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大殿外。

  殿内,声音嘈杂。

  外头一群禁卫探头探脑,显然是预备着随时冲入殿中去。

  可殿中能让禁卫们入殿的,只有天启皇帝一人,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偏偏殿下头闹得不可开交,金銮殿上的天启皇帝,却是趴在御案上提着笔,全神贯注地算计着什么。

  这宦官急了,便也在殿外探头探脑。

  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一边,倒是眼尖的看到了这宦官,顿时知道有什么重大的消息来了,于是朝这宦官使了个眼色。

  这宦官会意,立即蹑手蹑脚地入殿,沿着殿的边沿,悄无声息地绕过去,而后将一份奏报送到魏忠贤的手里。

  魏忠贤将奏报打开,只轻描淡写地看过片刻,却不禁震惊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连忙将这奏报搁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天启皇帝还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朕到底有多少银子的喜悦之中呢,只随手拿了奏报打开。

  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就跟魏忠贤的反应一样,震惊了!

  这自是那香山县的锦衣卫百户送来的讯息,将澳门发生的情况十分详细的进行了汇报。

  只见上头写着荷兰东印度公司,今年盈利又暴增,竟是岁入九百四十万荷兰盾。

  这个数目,看得天启皇帝瞠目结舌。

  就这……一支船队,盈利这么多?

  在这巨大利好的消息带动之下,数月之前,在佛郎机,股价就已经开始暴涨了。

  九个荷兰盾一股……

  而且这是数月之前的消息,若是不出意外,可能股价还会更高。

  至少在澳门,不少商贾已经预期,这东印度的股价已经在十个荷兰盾以上了。

  所以澳门以及琉球附近的荷兰、倭国、葡萄牙、西班牙,甚至是汉人私商们,已经开始疯狂吃进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了,基本上都放出话来,十个荷兰盾收购股票,有多少要多少。

  十个……

  天启皇帝已是大惊失色。

  朕手中的股票,竟然价值一百五十万两纹银。

  涨了十倍……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住了,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

  才几个月功夫,十倍的利差啊。

  而且这百户还在奏报之下,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商贾们敢于十个荷兰盾的价格大规模的吃进,他毫不怀疑,未来的价格,可能还要暴涨。

  天启皇帝将奏报看过之后,随即,目露杀机。

  他终于明白,这些佛郎机的使者,为何突然寻到这里来,性命都不顾,只追着张静一要三个荷兰盾、四个荷兰盾来收购了。

  原来……里头有巨大的利益。

  这样说来,他们都是以为朕和张卿没有得到消息,想来糊弄朕和张卿的?

  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胆!”天启皇帝怒容满面。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敢骗自己和张静一的银子。

  “尔等蕃夷,竟如此胆大包天,在这殿中,肆无忌惮,该死……来人,立即拿下,命有司议罪。”

  一声令下。

  外头早有准备的禁卫们,立即入殿。

  个个明火执仗,凶神恶煞的将这些绝望的佛郎机商贾统统拿下。

  这佛朗斯眼里已掠过了绝望之色。

  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掉脑袋了。

  十倍……十倍的利差啊。

  为了这十倍的利差,别说掉脑袋,就算拿他全家的性命豪赌,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几个禁卫已将他按倒在地,他还不甘心,口里大呼:“五个,五个……哈哈……哈哈……”

  他一下子急切地大叫,一下子又怒容满面,可转眼,又疯疯癫癫的大笑起来。

  像是……疯了……

  张静一终于自由了,捋了捋长袖,拉了拉衣身,这才显得没有那般的狼狈。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数,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股票应该要暴涨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暴利

  股票这玩意,根本就是非理性的产物。

  玩的本质就是人性。

  从无人问津到暴涨,本质就是人们追涨杀跌的惯性。

  这世上,人类的生产力和道德标准可能一直都在变化。

  可是人性的本质,却从未改变过。

  张静一对此,也不敢说能看透,倘若自己此前不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会暴涨,以自己的性子,当初当真敢花这么多钱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吗?

  现如今,一群佛郎机人已被拿了下去。

  殿中恢复了平静。

  许多人看的津津有味,总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就这么完了?

  许多人表面上是一副,你看看你,成何体统。

  心里却是暗喜。

  “新县侯,你还说你没有私通佛郎机人!”这时,一个声音在殿中响起来。

  说话的,正是那张光前。

  可算抓住你的把柄了!

  于是他气势汹汹地道:“这佛郎机人都找上门来了,新县侯,你到底和他们私下里做了什么买卖!如今国家正在危难之秋,佛郎机人历来狼子野心,重利而忘义,新县侯与之勾结,这要置我大明威严于何地?”

  明朝最大的特点,就是朝中养着一窝成日以批评著称的所谓清流。

  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他们便少不得拿出来说事,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

  而恰恰是这样的喷子,却往往能得到巨大的名声。

  社会风气如此,以至蔚然成风。

  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因素。

  当初天启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东林与浙党、齐党彼此互喷,闹得天翻地覆,任何的国家大事,都能相互攻讦几个月。

  天启皇帝忍无可忍,于是下诏,训斥他们都别骂了,国家大事要紧。

  可依旧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引火烧身,大家都将矛头指向了天启皇帝,说天启皇帝断绝言路。

  于是……天子震怒,厂卫开始动手。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有改观。

  因为某种程度而言,以前大家相互对骂,是狗咬狗,现在你四处去骂人,风骨就显得更盛了。

  你看,皇帝不让骂你还骂,是不是显得你特别厉害。

  可偏偏,内阁大学士碰到这样的喷子,却是毫无作为,毕竟他们也是文臣,是靠廷推才能入阁!

  这就意味着,一旦你去约束张光前这样的人,反而会让天下人的清议矛头指向你的身上,到时不但名声丧尽,而且会引来无休止的攻讦。

  张光前一席话,立即让不少人跃跃欲试。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厉声道:“对呀,新县侯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你与这佛郎机人,到底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张静一鄙视地看了这些人一眼。

  这等鄙夷的目光,自然是让张光前等人勃然大怒。

  张静一则是平静地道:“没错,本侯确实和佛郎机人做了一些小买卖。”

  张光前人等,本以为张静一一定会拼命抵赖,矢口否认。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居然亲口承认了。

  这一下子,却让所有人哗然。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不只是本侯,便连陛下,也和佛郎机人私下做了一些买卖,你们既然要追究,那么就追究吧。”

  “……”

  天启皇帝一愣,他本还趴在御案上继续演算呢!现在他没心思顾忌其他的事,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银子。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直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于是,群臣哗然。

  “新县侯这就更该说清楚了,你们究竟在私下里,做了什么买卖?”

  张静一很坦然地道:“也没做什么买卖,就是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些佛郎机人的股票而已。”

  “股票……就是那废纸?”

  这事……大家都有耳闻,佛郎机使者到了京城之后,立即就传出了不少消息来。

  “你花了陛下数十万两银子,就买了那些废纸,新县侯,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资敌。”

  张静一心里憋着笑,其实看着这些脸涨红,啥事都很较真的家伙们,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轻描淡写道:“废纸?这废纸的价格,可不低,如若不然,那些佛郎机人寻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就是想要来收购这些废纸的。”

  此言一出,大家不禁想起了方才那些佛郎机人的异常举动,倒是觉得和张静一的话有些吻合。

  张光前却是冷笑,不屑地道:“这些废纸,又能挣几个钱。”

  “挣不了多少。”张静一道:“我的预料,也就是涨了十倍吧,不过是几百万两纹银而已。”

  “……”

  “……”

  殿中雅雀无声起来。

  张静一叹息道:“可惜啊……市面上的股票只有这么多,如若不然,该多买一些才是!那些佛郎机人……真是愚蠢,区区几个银币,就想收购我的股票,他们也不想想,陛下睿智无比,乃是千年难出的奇才,怎么会上他们这个当?莫说是几个银币,便是十个二十个银币,也不会轻易售出的。噢,对啦,你们说我与佛郎机人勾结,这话就不对了,这分明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命我前去收购股票,随手挣了佛郎机人几百万两的纹银,这下好了,现在你们这般污蔑我,却说我私通佛郎机人,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什么……”

  殿中顿时又是哗然。

  所有人窃窃私语。

  张光前的嘴张得很大。

  几百万……两纹银。

  钱这么好赚的吗?

  天启皇帝却已是挑眉道:“诸卿……既然张卿都已说了,那么朕就不隐瞒啦,没错……朕确实挣了一些银子,充实内帑,朕这是念着百姓疾苦,实在不忍再摊派饷银,这才出此下策,从佛郎机人手里,挣一些蝇头小利。”

  朕不装啦,朕摊牌,你们爱议论就议论去吧。

  许多人不免错愕地看着天启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又道:“下旨,辽东的欠饷,这个月,朕会命人押送过去,至于各省弹压流寇的钱粮,内帑这边,出三十万两,其余的,国库来弥补不足。”

  天启皇帝说话很有底气。

  发财了。

  此时,百官们依旧还在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却心里憋着笑,虽觉得畅快淋漓,这个时候,却不想再和群臣纠缠了,便道:“就如此,罢朝!噢,还有,张卿为朕办事有功,你们都该好好学着,想着该如何为君分忧。”

  天启皇帝说着,连忙动身,起驾暖阁。

  张静一这个时候,却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人们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张静一,却在此时,又有宦官道:“新县侯,陛下召您去暖阁觐见。”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知道啦,真是的,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陛下急什么。”

  口吐芬芳,人却一溜烟的,跑了。

  名副其实的装完逼就跑。

  群臣瞠目结舌,看着张静一的背影已是去远。

  这时候……是人都坐不住了。

  此时,大家的眼里全是银子……白花花的。

  心底的欲望,早已勾了出来。

  这就好像见别人中了彩票头奖一般。

  那张光前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张口还想骂点什么,可现在……已没人理他了。

  ……

  张静一匆匆抵达了暖阁。

  却见天启皇帝正一手提着笔,一手拿着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他似是听到动静,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喜不自胜地道:“张卿,你可知道,朕算过啦,方才有锦衣卫奏报,咱们的股票,涨了九倍。”

  张静一看着惊喜连连的天启皇帝,却是镇定自若地道:“陛下,才九倍而已,这才是开始呢,现在京城的消息很滞后,若臣猜测得没错的话,往后隔三岔五,都会有好消息来,陛下要沉得住气,这股票还要涨。到时陛下需要银子,卖一点便是,不过没有十三个荷兰盾,绝不要轻易卖。”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兴奋地道:“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啊,这海贸,竟能获利如此巨大……张卿,方才你失言啦,咱们挣了银子,偷偷挣了便是,何故当着大庭广众,告诉百官咱们盈利了十倍呢?”

  天启皇帝对此耿耿于怀,要闷声发大财啊,朕现在挣了这么多银子,多少人会打主意?

  还有你们张家,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呢!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陛下,臣方才确实冒失了,不过臣这样做,自然有臣的考量。陛下有没有想过,一个东印度公司,可以获利如此巨大。咱们买了他们的股票,跟着分了一杯羹。可说起来,陛下和臣,其实也不算是最大的股东。既然他们荷兰人能开公司挣钱,咱们大明为何不可以?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这样的好处,难道不该我们自己来吗?臣方才放出这些话,其实就是让人看到其中的巨大好处,为陛下开个公司,做准备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顿时身躯一震,眼里又开始冒光。

  第二百四十六章 功不可没魏公公

  天启皇帝本来还沉浸在暴利之中。

  可张静一的一席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天启皇帝其实早就研究透了。

  说实话,谁要是将自己半个家底掏出来,砸在某个股票上,几个月的时间,也会将这玩意研究得透彻无比。

  现在的天启皇帝,不敢说大明通晓股份制公司第一人,可他说自己排第三,绝没有人敢说自己排第二。

  这一次之所以大赚,其实是跟着这巨大利好消息的东风,跟着分了一杯羹。

  可问题就在于,朕是皇帝啊,朕是跟着喝汤的人吗?

  天启皇帝激动得要说不出话,缓了半天,才嚅嗫着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朕明白啦,真是想不到这海贸的利益竟是大到了这样的地步,张卿的意思是,咱们自己成立公司,学那东印度公司一般。荷兰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尚且可以滋生如此巨利,我堂堂大明,自然不能落后于人。”

  天启皇帝果然一点就透。

  而张静一的目的显然就在于此。

  得先给天启皇帝尝到甜头。

  尝到了甜头之后,一夜暴富,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百五十万两,甚至是两百万两。

  那么,大明皇帝还会甘心于做个散户吗?

  股市这玩意,但凡沾上,就很难脱身了。

  跑不掉的,莫说是挣了大钱,就算你做了韭菜被人轮番去割,也依旧跑不掉。

  “正是如此,大明也要有一个东印度公司,只要陛下出面,大明的东印度公司,获利绝不会在荷兰东印度公司之下,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此时他也兴趣昂然,斟酌道:“规矩可以学荷兰东印度公司,这蕃夷看来也确实有他们的长处,先有船,有了船之后,进行贸易,贸易获利之后,发行股票,而后不断地推高公司的价值,公司价值推高,获取源源不断的白银,造更多船,有更多的船运,通过海贸,攫取更大的利润。这……没有错吧。”

  张静一点头道:“没有错。”

  “朕研究过东印度公司的股权结构,还有派息分红的方法,除此之外,还有其公司的架构,大船出了海,海外的情况瞬息万变,所以……必须得授予公司和船长全权,如若不然,事事都向朝廷禀报,这船队便办不成了。朕听说,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有船队,可论海贸,所得的利润,却远不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没有错吧。”

  张静一道:“正是如此。”

  天启皇帝颔首:“现在的问题是,人员和船从哪里来?没有人和船,这海贸便办不成了。”

  张静一便道:“要有一支船队,确实没有这么容易,佛郎机人说百年海军,其实就是这个缘故,因为能乘风破浪,穿越大洋的舰船,需要百年才能生长出来的佳木,同时需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处理。据臣所知,我大明的水师,倒也有一些船,只是这些船要嘛年久失修,要嘛就是没办法前往远海……”

  天启皇帝背着手,喃喃道:“是啊,朕所虑的,就是如此,没有船,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陛下,要不,我们试一试招抚海贼。”

  “招抚海贼?”天启皇帝微愣:“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据臣所知,这外海有不少我大明的私商,我大明虽然开海,可是所需的海引、货单,却是十分繁杂,寻常的百姓,是弄不到这些的。因而,他们起初是走私,后来索性盘踞在外头的海岛成了海贼,若是陛下张榜,对他们进行招抚,愿意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方式,陛下提供一部分钱,他们出人力和舰船入股,臣看……这事可以试一试。”

  天启皇帝诧异道:“他们肯上这个当……”

  张静一听到这里,自己也乐了。

  其实对于这些海贼,朝廷不是没有招抚过,不过都不成功,根本原因就在于,一旦招抚之后,朝廷就要求他们登岸,可能会给头领授予一个官职,可对于海贼们而言,他们是不习惯这样的拘束的。

  再加上……就算是招抚,其实也有巨大的风险,一个不好,登岸之后朝廷突然动手,就可能成了瓮中之鳖了。

  张静一想了想道:“若是用原有的方式进行招抚,肯定是不成的!可陛下难道忘了,现在是我大明要成立公司!成立了公司,自然让他们继续跑船,只需到时候,他们立了功劳,授予他们官职即可。获得了利润,大家按股份来分账,他们也绝不吃亏。再者说了,有了大明的支持,他们原本需要提着脑袋才得到的丝绸和瓷器,却也轻易的靠岸收购,他们从外头贩运来的香料和各国特产,也可在我大明口岸销售。难道还怕他们不肯来吗?”

  看着天启皇帝略带犹豫的表情,张静一又道:“陛下……既然决心要干这个,指望招募良善的百姓去跑船,是注定不能成功的,海上和陆上不一样。反而是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海贼,只要照着东印度公司的规矩来,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顾虑。”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颇有一些道理,却依旧有着担忧,便道:“朕只怕这些人难以驯服。”

  “做生意,就不能用驯服的思维。”张静一道:“最紧要的是合作发财。那些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长,其实有不少都是劣迹斑斑,从前都是海盗。这汪洋大海上,危机重重,不是胆大包天的人,怎么肯过这样的苦日子?冒这样的风险?臣还听说,在佛郎机,有一国叫英吉利,便招募了大量的海盗为其效力,如今也是风生水起,得意的很哪。陛下,这等弹丸之国,尚且如此,我大明若是要干,到时能获利几何呢?”

  天启皇帝不由道:“朕若是如此,只怕满朝公卿泪都要流干了,毕竟……我大明乃礼仪之邦,和那些蕃夷是不一样的……”

  他很犹豫,就算他不认同那些清流,可这种骨子里的天朝上国思维,即我文明,你野蛮的思想,其实还是十分严重的!

  而且……一旦如此,势必阻力重重。

  张静一此时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拉良家妇女下水的龟公。

  张静一沉默片刻,而后道:“陛下,获利甚大啊,想一想那东印度公司……”

  这句话果然管用。

  天启皇帝想到那许多的白花花的银子,身躯一震,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虽然如此,可是朕克继大统,承祖宗基业,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朕岂能置之不理呢?如今内帑亏空,只好想尽办法,弥补不足了。何况许多海贼,本也是良善百姓,只是当今天下,灾难频繁,不得已才下海从贼。朕为天子,乃天下子民的君父,又岂忍让他们在外颠沛流离,而朝廷对他们大加杀戮呢?朕意已决,就这么办了,招募海贼,准他们以舰船和人员入股,允许他们靠岸,采买和售出货物,一切章程,都照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办,公司内部……设董事……董事诸权益,朕会令行颁旨确立……”

  天启皇帝最后道:“好啦,这件事不容商量了,谁若是敢阻止,便是不允许朕向列祖列宗尽孝,这定是勾结了建奴,意图谋反,张卿,你觉得这样可以不可以?”

  张静一感受到魄力了。

  忙点头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道:“不过,只怕那些海贼不肯来。”

  “臣有一个主意。”张静一自是有准备的,笑着道:“一般的海贼,肯定不敢来的,可是呢……若是有一个人站出来作保呢?”

  “作保?”天启皇帝一愣,不禁疑惑道:“世上除了朕,还有这样的人?”

  张静一就直接道:“魏哥可以。到时请魏哥来张榜,就以魏哥的名义来发誓,但凡不信守誓约的,魏哥便三刀六洞,全身流脓疮。魏家子弟,统统烂屁股而死!此等赌咒,海贼们或多或少会相信的。何况魏哥声名远播,谁不知道他乃陛下身边红人,多少的国策,都出自他的手里?在人们心目中,魏哥就是陛下,陛下就是魏哥。最紧要的是,魏哥对陛下,赤胆忠心,他一直对臣说,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这些年,无一日不想报效陛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天启皇帝听得脸色忽明忽暗。

  张静一兴冲冲地继续给他谋划道:“你看,这不赶巧了吗?海贼们一看,好家伙,大名鼎鼎的魏公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就算海贼狡诈,未必全信,可只要有一部分人相信就可以了。而魏哥呢,趁此机会,能为陛下分忧,他心里不知该多高兴呢!若是陛下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反而每日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也不自在!”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一下,最后无比真挚地道:“陛下,您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诏命

  诏安这样的事,最重要的是取信于人。

  毕竟这是杀头的事,朝廷的信用到底怎么样,鬼才相信。

  可怎么取信于人呢?

  一般的旨意,说实话,是很难让人愿意动心的。

  思来想去,还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某些传统方法最可靠。

  那就是赌咒发誓。

  当然,赌咒发誓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你得够级别。

  比如皇帝。

  当然,天启皇帝总不能跳出来说,你们放心上岸吧,我若是违反约定就不得好死,全家死绝。

  这话说的,做皇帝的是决不能干这样的事的。

  可在天启朝,还真巧了。

  有一个人,外头的人都说他是九千岁,全国上下都在给他建造生祠。

  几乎所有的人都深信这个人说出来的话,跟圣旨没有分别。

  他的权势滔天。

  虽然在张静一看来,魏忠贤再如何权势滔天,都不过是天启皇帝的奴才。

  可那些百姓们却对此深信不疑啊。

  经过了大儒和无数士人们孜孜不倦的诋毁之后,大家已经相信,魏忠贤的权势大得可怕,甚至已经掩过了皇帝,朝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人来决定。

  反正所有可怕的事,都是他干出来的,他想咋干就咋干。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真的很感激那些读书人,没有这些人长年累月的教诲和传播,还真起不到这样的效果。

  天启皇帝道:“好,待会儿传魏伴伴来,朕来交代他。”

  张静一大喜道:“若是魏哥肯干,那么事情就等于成功了八成了。不过臣有个不情之请,陛下能不能到时别提这是臣出的主意,臣……怕坏了咱们哥俩的感情。”

  天启皇帝其实对于张静一的主意将信将疑,他魏忠贤发个毒誓就能取信于人,真的吗?朕怎么不信呢?

  现在听张静一这般说,天启皇帝道:“你放心便是,朕又非长舌妇。不过……这招抚海贼,却还需你来,公司的事,朕是股东,你也需做股东,这买卖交给别人,朕是不放心的,何况他们也不懂。”

  张静一便立即道:“臣和魏哥一样,自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定了定神道:“你先退下吧,朕去和魏伴伴说。”

  张静一又行礼:“臣告退。”

  出了暖阁,此时,魏忠贤却恰好迎面过来。

  魏忠贤一见到张静一,顿时喜笑颜开:“张老弟……听闻你又立新功了,恭喜,恭喜。”

  虽是恭喜,可不免有几分山西老陈醋的酸味。

  张静一朝他行礼:“魏哥……你近来脸色不好,一定要保重自己。”

  魏忠贤便笑着道:“哎,这没法子啊,咱得为陛下分忧。”

  张静一其实正心虚呢,可能是自己的脸皮还没有渡劫成功的缘故,便忙含糊不清地道:“魏哥忠心耿耿,实在令人钦佩。好啦,我还有事,先告辞。”

  魏忠贤笑了笑,看着张静一的背影,他心里倒是对张静一有些佩服了。

  羡慕嫉妒恨啊,这家伙没有阉割,居然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这样一想,便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划不来了。

  于是,他兴冲冲地进入暖阁,快步上前,随即就道:“奴婢恭喜陛下,贺喜……”

  天启皇帝也同样笑着看魏忠贤:“魏伴伴啊,你来的正好,朕正要寻你呢,来来来,给魏伴伴赐座,再给他上一副茶。”

  天启皇帝和蔼可亲地吩咐随侍的小宦官。

  而魏忠贤的心,顿时就沉下去了,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张静一打道回府,心里愉悦得很,如今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是暂时不必抛售的。

  未来肯定还能涨一涨。

  现在市面上股票奇缺,肯定会有一场抢购潮。

  不过张静一还惦记着那佛朗斯呢,便让人想办法通融,将这几十个葡萄牙的使者解救了出来。

  佛朗斯几个被领着到了新县。

  张静一就板着脸对他们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宫禁!”

  佛朗斯一听,连忙道:“我们只是想买股票。”

  “这是大明,不是你们佛郎机,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闹事的地方,实话和你说,陛下本要将你们统统处死的,若不是我为你们美言,你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这佛朗斯等人却没有承张静一的情。

  钱都没了,你就是强盗。

  张静一又冷笑道:“别以为本侯是个傻瓜,难道我不知道这股票已经大涨了吗?这个时候,你们花三五个荷兰盾,就想买我这股票?是不是太看轻本侯了?”

  此言一出,佛朗斯几个顿时心沉到了谷底。

  见他们面如死灰的样子,张静一接着道:“这股票,我自然还是要卖的,只不过,就算要卖,也不是这个价。”

  佛朗斯已知完全没有可能了,尤其是张静一身边几个护卫,个个死死地瞪着他们。

  打又打不过,骗又骗不到,也只好道:“是……”

  张静一道:“诸位在京城里,多走走,多看看吧,到时候说不准,我们还能做个买卖呢。”

  说着,打发走了这些佛郎机人。

  张静一此时心情轻松,却正好卢象升进来,朝张静一行了个礼,道:“新县侯,管邵宁他们已抵达封丘了。”

  张静一道:“抵达了便好,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即可。”

  卢象升点头,忍不住叹息道:“真是多事之秋啊,京城已经招纳了这么多的流民,可这天下,终究还是乱了,说来说去,还是地方官吏贪婪无度,那些士绅人家,仗势欺人。”

  卢象升说着,坐下。

  对于大明的未来,卢象升已是忧心忡忡。

  他对于大明,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如若不然,也不会肯跟着张静一在新县花费这么多的精力了!

  张静一见他如此,便道:“是啊,我也是这样认为,照这样下去,内忧外患,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这是实话。

  张静一见了太多的景象,以至他越发能感受到王朝末年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一潭死水,你无论怎么搅动,它依旧带着巨大的惯性,令你生出无力感。

  卢象升随即道:“侯爷,你说,我们推行新政……若是放在整个大明,可以延续国祚吗?”

  张静一摇摇头:“新政?新政有什么用?大明迄今为止,有多少次新政,正德年间的时候,刘瑾新政。到了张居正的时候,也弄了新政,现在咱们的这位九千岁,难道不也是新政吗?除了张居正的新政好一些,可这种好处,也是有限,终究任何的新政,到了最后,还是成了盘剥和榨取的工具,只是换了一个名目而已。”

  卢象升听罢,更加觉得担忧:“难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张静一目光炯炯地道。

  “噢?还请侯爷赐教。”

  张静一斩钉截铁道:“破旧立新!”

  “破旧?”卢象升似乎能感受到了,张静一身上所散发的冷漠。

  很快,卢象升就不追问了。

  他很明显的感觉到,接下来继续问下去,可能是一些犯忌讳的事,于是他对这个话题微笑不语。

  缓了缓,转而道:“学生去新区一趟,看看薯粮入库的事。”

  张静一点点头!

  独自一人,倒是自在,他拿出一个簿子,而后在这簿子里开始提笔记下几个名字,这头一个名字,赫然写着:“张光前”。

  而后,张静一起身,如今这公司的事,只怕要开始布局了。

  两日之后,在天津卫,皇榜便已开始四处张贴。

  天津卫本是一处军镇,起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烟。

  不过随着大明定都北京,这里又是海运和大运河的交汇之处,除了成为军事重镇之外,也成了京畿附近,与北通州一样的商业重镇。

  南来北往的商贾有许多……现如今,北地乱成一团,可京畿附近,却还算是安定。

  人们对着这新张贴的皇榜,却是议论纷纷。

  这皇榜是司礼监发出的,上头却没有盖上内阁的大印,显然,这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不经内阁和六部,直接下达的旨意。

  当然,中旨从法律效应而言,总是不免有些欠缺。

  而里头,则是九千岁的口吻,颁布了诏令,赦免所有的海贼,要求他们在一个月之内,赶往大明各处口岸报备!

  若是报备,则准许他们继续从事海贸,如若不然,则继续以逆贼处置,绝不姑息。

  当然,里头别开生面的,是九千岁的赌咒发誓,他允诺对海贼绝不侵害,不但允许登岸,而且允许他们回乡,甚至可以酌情,准许他们正规海商的路引等等,若是违反誓言,他魏忠贤如何如何。

  大家看着这个,便都禁不住笑起来。

  太监就是太监啊,瞧瞧人家这话……

  也有人摇头,低声道:“这只怕又是那阉贼写的乱诏,魏忠贤权势滔天,已经到了越过皇帝下诏的地步,太可怕了。”

  “陛下昏聩不明啊。”

  人群之中,有人在看过皇榜之后,若有所思,却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过了两日,便有小船悄悄地出海……带着陆地上的音讯,前往汪洋深处。

  第二百四十八章 义薄云天

  陛下推进的速度很快。

  而且直接下中旨,根本不给百官商量。

  在中旨下达之前,除了有限的人之外,几乎没人知道。

  于是乎,百官们瞠目结舌。

  张静一也懵了。

  这操作,简直就是骂名勇往直前啊。

  果然……利欲熏心了。

  据说宫中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宫里的用度开始增加。

  奢靡?

  有钱奢靡一点怎么了?

  张家其实也早奢靡了一回,当初邓健趁着价格低,买下了不少的宅子。

  现如今,选了一个占地最大,最宽敞的,让人修葺了几个月之后,便要准备搬家大吉了。

  宅邸占地七十五亩,如此巨大的面积,足以和京城里的豪族比肩了。

  里头的许多陈设都是购置来的样子,不过却是刷了新漆,好在砖瓦没动,主要是添置了许多的家具。

  只是这漆味还未散,虽然张天伦极想早一些搬过去,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呢,张静一却不断劝说,得另择吉日。

  油漆这玩意,不散个一年半载,人要害病的。

  张天伦因此而心里遗憾,不禁叹口气道:“如此也好,免得被人说闲话,说起说闲话,为父就想起了你的三叔公,你那三叔公啊……哎……”

  摇摇头,张天伦显得心事重重。

  张静一倒是好奇地道:“我那三叔公,到底是生是死?”

  “其实为父也不知。”张天伦道:“不知他的音讯,也不晓得他的死活。”

  张静一不禁唏嘘起来,他很能明白父亲的感受,年纪越大的人,越是容易生出眷恋之心。

  就比如这三叔公,虽然每一次提起来都像是用来警示他的。

  可张静一却知道,其实只是父亲留着一个念想呢。

  张家本来就人丁单薄,至亲只有这么几个,再加上邓健、王程、张素华这三人,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于是又道:“三叔公若是还活着,该有多大?”

  “应当比为父大几岁。”张天伦道:“他乃神宗万历九年六月初九所生,老夫是神宗十二年九月初九。”

  张静一不免诧异道:“年纪这么小,这样说来,阿爷的身体,当时倒是硬朗的很。”

  张静一心里窃喜,这具身体,看来也没这么糟,从遗传学而言,啧啧……

  张天伦则是瞪了张静一一眼:“畜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事,张天伦是不计较的,可是牵涉到了祖宗,便不同了。

  见张天伦发火了,张静一忙道:“没,没有,父亲,你不要想歪了,我的意思是……”

  想了老半天,找不到借口了,索性一溜烟:“啊,我突然想起,我得进宫去了,陛下要和儿子商议招抚海贼的事。”

  ……

  外海。

  在这万里碧波的大海上,几个海鸥在天空盘旋,翱翔于碧海蓝天之间。

  一只海鸥徐徐滑落,随即,没入一个海岛。

  这海岛不大,呈月牙形,如此一来,月牙的凹陷位置,就成了天然的避风小港。

  小港里停泊着七八艘海船,大小不一,风帆已撤去,而此时,这岛屿深处,沿着山脊,便是一排排屋舍。

  最重要的位置,则是一处类似于大寨一般的建筑。

  此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过来。

  这些人个个肤色古铜,面色都显狰狞,一个少年乖乖地尾随着一个瘸子,搀扶着他朝那大寨走去。

  这瘸子道:“待会儿到了里头,一个屁都不许放,晓得了吗?也决不可随意东张西望,万万不可惹北霸天他老人家不高兴。”

  “阿爷。”这少年点点头,却又好奇地问道:“北霸天这样吓人吗?”

  “那是自然的,他杀人不眨眼,咱们这三十六岛的好汉,都怕他,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他说不定就将你沉海喂鱼了。”

  少年听了,禁不住失笑道:“可咱们这些好汉,都是狠角色,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被少年称作阿爷的老人,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孙子来见世面的。

  此时,他随手把腰间挂着的一个葫芦摘了下来,而后喝了一口里头藏着的酒。

  酒水入喉,他哈了一口气,才又道:“平日里,只让你在岛上,极少让你出来见世面,怕你年纪还小,不晓得这海里的规矩。不过阿爷现在觉得,你也也大啦,有些事,是该和你说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便又继续道:“孩儿啊,这北霸天,也不只是因为会杀人才吓人,真要论凶狠,你说的没错,这满天下,哪一个在海里讨生活的不凶狠呢,不凶狠的人活的下去吗?只不过……这北霸天除了凶狠,最紧要的是……他义薄云天。”

  “义薄云天?”少年听罢,兴趣浓厚起来:“只怕是虚言吧,未必能当着。”

  老者听他这般说,顿时大怒,拍他的脑壳,恶狠狠地道:“你切莫胡说,小东西,你还敢对北霸天不敬不成?你可晓得,这北霸天,从前也是京城里的公子哥?他家里殷实,据说当初他的父兄还都做官的呢。可但凡只要有落难的兄弟去找他,他便绝不皱眉头,带着大家每日吃喝玩乐,尽心款待。”

  少年不以为然地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者冷笑道:“有一次,岭南大寒,那一个冬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岭南那地方,再冷能冷到哪里去,可是那年大寒之后,岭南那儿不少在海里讨生活的弟兄,个个冻坏了,却是这个时候,那北霸天听闻了这件事,居然连夜便购置了一大批的棉衣,飞马送去了岭南,花了一个月才送到,听说那一趟,为了送棉衣,他花费了重金,中间数十匹快马运送这棉衣的花费,却是不小。棉衣倒不值几个钱,可岭南没有御寒的棉衣,你说说看,这难道不是雪中送炭吗?”

  于是,这少年终于忍不住咋舌。

  老者又道:“还有一次,是个好兄弟,死在了外头,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已怀有了身孕,北霸天与这兄弟乃是朋友,北霸天听说之后,当即便对人说,这兄弟的遗孀现在死了丈夫,将来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她肚中的孩子,生下来便没了爹,我与那兄弟乃是生死之交,今日便索性娶了嫂子!自然,这是假娶,却可以这样的理由,让嫂子送去我家里的照料,等孩子生下来,我便是他的父亲,自此之后,我将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

  “呀……”少年听到这里,禁不住肃然起敬起来。

  老者又道:“他做的这些事,最终被他的家人识破,最后被家里赶了出来。他本是有钱的公子哥,后来却千金散尽,自己过着苦日子,却从不为此抱怨,但凡还有五湖四海的弟兄寻他,他也绝不推辞,最后因为受了一个朋友的牵累,不得不逃出京师,自此沦落江湖,下海为盗。你说说看,这样的人,你能不敬吗?”

  少年这下老实了,直接点头道:“这样的好汉倒是稀罕。”

  老者便道:“所以在这三十六岛,哪一个船主之间若有矛盾,大抵都经他来调解。只要他开了口,弟兄们也都心悦诚服。咱们在外头劫了船回来,这宝货也是经他过秤来分,这样弟兄们才信得过。若是谁有了仇隙,也需寻他,由他来主持公道。不说其他地方,只说这一片海域,只要报出他的名字,谁敢造次?咱们是在北海里讨生活,因而才有了北霸天之名,这诸岛数千的人在此讨生活,也都仰仗他来给大家伙儿掌舵,往后你跑船,需记着,在这北海之地,谁也不必怕,唯独若是北霸天,你一定要让着。别人吩咐你什么,你切切不可轻信,可若是北霸天吩咐你做事,你却定要全力以赴。咱们奉北霸天为主,自然也要效仿北霸天的义气。”

  少年很干脆地道:“孙儿记住了。”

  少年此时已生出了崇敬之心,忍不住又问:“这北霸天叫什么名字?”

  老者便拉起了脸来,恼怒道:“你这混球,连规矩都不懂了,咱们落海为寇的人,本就是朝廷通缉的贼子,下了海,便要改名换姓,任谁都不可随意现出自己的真名,如若不然,朝廷侦知,就要祸及家人!甚至,只怕连埋在地里的祖宗也要挫骨扬灰了!这些话,莫说我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定要死也烂在肚子里。”

  说话间,这一老一小,已至聚义厅中。

  许多像他们这样的海贼,也纷纷到了,个个装束怪异,奇装异服,竟还有几个佛郎机人也掺杂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人徐徐踱步进来。

  众人一见此人,顿时抖擞精神,纷纷殷勤地见礼。

  这人只是含笑朝大家点头,背着手,对靠门最近的一个肥头大耳的海贼道:“黄毛怪,你又壮实啦,哈哈,看来这些日子,吃的肥羊不少。”

  这肥头大耳叫黄毛怪的海贼毕恭毕敬地道:“都是托您的福,报了您的名号,哪里都去得,您老人家近日可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巨寇

  这老者正是北霸天。

  所过之处,一群凶神恶煞的海贼骤然间变成了鹌鹑,有对他畏惧的,有对他肃然起敬的。

  北霸天轻描淡写地坐在了这聚义堂的主座,顾盼四周,轻飘飘地道:“坐。”

  一个坐字,海贼们才纷纷坐下,个个看着北霸天不出声。

  缓了一下,一个海贼才站了出来道:“前些日子,东胜号船主遭遇了倭船,对方不守规矩,率先袭了东胜号,东胜号奋力反击,终是力有不逮,只有一个伙计逃了回来。这事,弟兄们怎么说?”

  北霸天不说话,只取了腰间的葫芦,给自己灌酒。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这个道:“还能说什么,他们不守规矩,自是想办法袭了他们的巢穴便是,为弟兄们报仇。”

  又有人道:“近来倭人与佛郎机人贸易,得了不少火枪,这点子只怕有些硬。”

  北霸天咳嗽一声。

  众人顿时便都不做声了。

  北霸天笑了笑道:“这件事,我知道,是在上月初二出的事,死了七十二个弟兄,还被劫走了一批货,对吧?”

  众人道:“是。”

  北霸天叹了口气,露出了几分哀痛,道:“死的那个老八,和我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当初咱们一道在北海打天下,是过命的交情。”

  众人默然。

  “老兄弟了啊,如今葬身鱼腹,临到老了,却是崴了脚,被人劫了道,实在唏嘘。”北霸天说着,忍不住泪水打在了眼眶里。

  于是众人义愤填膺起来:“我等愿随大哥,为老八报仇。”

  北霸天擦拭了眼泪,他身上并没有散发什么匪气,倒像个痛失了故旧的人,随即,他慢慢地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才道:“将人押进来吧。”

  众人听罢,一头雾水,回过头去看大门。

  却见几个汉子,已押着一个倭人进来。

  这倭人五花大绑,口里叽里呱啦,可这里头有不少人是略通倭语的,顿时有人低声道:“便是这个倭人,冤有头,债有主,不曾想,他竟落在了大哥的手里。”

  众人哗然。

  北霸天压了压手,道:“都是在海里讨生活的弟兄,咱们是如此,这些倭人也是如此。刀头舔血,性命都不顾,为的是什么呢?不过是求活而已。可我一再说,做人要讲道义,这道义并不是说,让大家伙儿快要饿死了,却不能去抢别人的吃食。而是说,大丈夫行事,要的是光明磊落。便是这石原太郎袭了老八的,我闻讯之后,立即带着船亲往他们的巢穴,趁着天黑,将人绑了来,石原太郎,你有什么话说?”

  这倭人便跪下,拼命地求饶起来,大抵是说自己利欲熏心之类。

  北霸天叹了口气道:“你的父亲,其实我也认得,当初你还小,你那爹在这北海一带,也算是守规矩的人,只是可惜,你学到了你父亲的凶狠,却没学到你父亲立足于汪洋的手段。”

  只见这石原太郎只是跪着,不断地磕头。

  北霸天又叹了口气:“可惜了。”

  说话之间,他已犹如闪电一般,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而后狠狠地一匕首扎进石原太郎的喉头。

  石原太郎顿时浑身抽搐,死死要抓住北霸天的手,可北霸天的手很快,他拔出匕首,就好像杀鸡一般放血,趁着这石原太郎没有死透,又将匕首狠狠的插进喉头上去,而后匕首在喉头搅动,石原太郎已是鲜血喷涌,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头里软骨和肉被搅碎的声音。

  终于,北霸天将匕首拔出,他回过头,背对着石原太郎,石原太郎的身躯直接瘫下,已是死透了。

  北霸天擦拭了匕首,口里则是平静地道:“外头那一船人,也统统都杀了吧,为老八报仇。记着,给他们一些痛快,都是活着受苦的人,总该让人死的舒坦一些。”

  一个年轻人便按着刀,点头道:“是,爹。”说着,大摇大摆的去了。

  北霸天慢悠悠地回到了座位:“这件事,便算是到此为止了。老八的尸骨,已经被他们抛下海里啦,就算是想找,只怕也找不回。咱们这些人,流落于海外,便是死,也是死在异乡,无论是不是安葬,又有什么分别呢?也罢了,老八吃了半辈子的鱼,临末了,就当赔罪吧。”

  众人纷纷道:“大哥为老八报仇雪恨,我等惭愧,没有搭上手。”

  北霸天又喝了一口酒,随即道:“今日召你们来,还有一件事,那大陆之上各地张发的榜文,你们可都看了吧。”

  众人一听,顿时都哄笑起来。

  朝廷诏安,他们不是没有见识过,可有几个人受得了这诏安呢?

  回到了路上,这快意恩仇的人就得成为顺民,随便一个小吏都敢欺负得你抬不起头来,哪里有这里畅快?

  “这是官府的诡计。”

  北霸天却是摇摇头道:“这一次不一样,皇榜里居然提到了佛郎机人的东印度公司,可见此次,朝廷对这海上的事,有了新的见识。”

  便又有人道:“只怕有诈。”

  北霸天又摇头,道:“若是皇帝老子的许诺,我才不理呢,可偏偏是……那魏忠贤的赌咒……这就有几分意思了,这沿岸各州府,现在都在给魏忠贤立生祠,可见魏忠贤已是权倾朝野,若没有诚意,这魏忠贤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有人便道:“可是我听闻,东海的郑氏,南海的李氏,统统都说朝廷此等伎俩,不过尔尔,切切不可深信。”

  这汉人之中,三大海贼,一个是北海的北霸天,一个是在倭国海域一带活动的郑氏海贼,还有一伙,便是盘踞于吕宋一带的南海李氏。

  在大家看来,其他海贼对这皇榜都不屑于顾,北海这边,自然也是不必放在心上了。

  北霸天此时笑了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夫才觉得有趣。倘若郑氏、李氏愿意接受诏安……老夫倒还有顾虑呢。可一旦他们不肯,我等若是肯与朝廷合作,这朝廷定会大喜!他们要立木为信,向天下的海贼显示出诚意,定然要给予丰厚的奖励。所以,要嘛我们与朝廷谈一谈,可若有人捷足先登,便是朝廷想来谈,我也不肯了。”

  说到这里,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凄然之色,接着道:“我等流落于此,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这里虽是快活,可陆上终究有我们的列祖列宗和族人,数典忘祖之人,便是有酒喝,也觉得没有滋味,有肉吃,也如嚼蜡一般。海上的风浪,我是不畏惧的,唯独陆地上的至亲和乡情,却总教人割舍不下。”

  海贼们一个个沉默了。

  谁不愿衣锦还乡呢?

  只是……

  有人怯生生地道:“只怕到时候我们做了汪直。”

  此言一出,大家便都畏惧起来了。

  说起这汪直,在嘉靖年间的时候,可是鼎鼎有名的巨寇,纵横汪洋,不敢说是海贼的始祖,可规模有他这般大的,却是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朝廷诏安,于是他便投靠了朝廷!奉朝廷的旨意,剿除各地的海贼,可到了最后,明廷却引诱汪直登岸,而后将汪直处死。

  因此,后世的海贼们便引以为戒,再也不肯相信朝廷了。

  北霸天点点头地道:“我所虑的,正是如此,但凡诏安,能有好下场的不多。虽有此心,可想要痛下决心,却是不容易。因此,我思来想去,可以谈一谈,只是……这明廷却未必可信,这一点,我自是心知肚明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

  此时,在京城的天启皇帝,刚刚用过了午膳。

  这午膳格外的丰盛,大大小小三十六道热菜,又有三十六道冷盘。

  想是前些日子饿得有些过头了,如今看见黄米粥便腻得很,因而,不允许这菜中有任何的汤水,但凡见汤的东西,总想作呕。

  他现在最关心的,便是海贼招抚得如何。

  只可惜贴出皇榜已是一些时日了,却依旧没有一点音讯。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急了。

  于是将魏忠贤召到了面前来,便痛斥道:“魏伴伴,这些年来,朕没少器重你,但是万万想不到,你的名声恶臭至此。”

  魏忠贤一口老血要吐出来,这也怪咱?

  但是面对天启皇帝,在外人眼中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素来都是服服帖帖的。

  魏忠贤只好可怜兮兮地道:“新城侯的名声好,让他来……保准各地海贼,拱手来降。”

  天启皇帝瞪着他,冷冷地道:“不许还嘴。”

  正说着,倒是此时有宦官飞快地过来,道:“禀陛下,天津卫锦衣卫千户所千户来奏,说是有一海贼登岸,说是听闻朝廷诏安,奉什么霸天之命,想来谈谈。”

  天启皇帝顿时眉一挑,不由道:“还真有人来……怎么,只来了一个小贼,这是有多瞧不起魏伴伴?难道还怕他们都登了岸,朕拘了他吗?”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什么霸天的,是什么人物?来,说与朕听听。”

  第二百五十章 利欲熏心

  魏忠贤定了定神。

  而后看向天启皇帝,此时展现他才华的时候到了。

  “北霸天这贼……”

  “不必叫贼啦。”天启皇帝淡淡道:“朕既打算招抚,暂时就不打算将贼看待,朕贴出了皇榜,这么久,也不过是这北霸天来接洽,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还视做是贼,其他海贼,又怎么肯依附呢?”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道:“不招募海贼,就没有人和船,没有人和船,怎么盈利?没有盈利,如何募股?这个道理朕说了你也不懂,你继续说吧。”

  于是魏忠贤不再废话,就道:“北霸天此人,乃是海中巨寇,虽不及汪直这样的,可在北海一带,却是人人闻之如谈虎色变的,此人残忍好杀,手中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下头依附他的人,不知多少,根据奴婢的计算,不敢说多,却至少有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随他纵横汪洋,但凡遇到了舰船,便行劫掠,往往是将对方的舰船屠戮干净。”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些海贼,倒是真的残忍。

  魏忠贤又道:“有时,沿岸会有一些海贼偷偷登岸,最后被官府擒住,尤其是东南沿岸,所拿获得零星倭寇,他们提及到了这北霸天,无不是说他杀人如麻!无论良善,只要人落在他手里,便没有不杀的。而且此人狡诈无比,最是凶顽,陛下……其实奴婢以为,若是东海的郑氏肯来谈,这是最好的。郑氏的巢穴主要是在倭岛一带,虽也劫掠,可主要还是以走私船为主,至少他们多少还会和人讲道理,可这北海的北霸天,就不同了。”

  天启皇帝将眉头皱了起来,忍不住道:“这样说来,朕若是和这样的人谈,反而是火中取栗?”

  魏忠贤道:“此人反复无常,汪洋之中,人所共知。尤其是那些倭寇,被擒住的,只要询问海中的事,没有人说他好话的。奴婢想来……招抚这样的人,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这是实话,魏忠贤确实是做过功课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闷闷不乐起来,口里道:“朕现在急着需要舰船和人手,此人能驰骋海上,若是能为朕所用,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照你这般的说来,此人凶残至此,反而令朕有所疑虑了。那郑氏的名声很好吗?”

  魏忠贤便道:“郑氏乃是私商,不以劫掠为主,不过奴婢想来,陛下若是进行船运,反而侵害了他们的利益,自然不愿来和陛下商谈的。”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这样说来,不招揽到郑氏,就只能在这北霸天身上做文章了。”

  “和北霸天这样的人洽谈,定要小心谨慎。”魏忠贤道:“这样的人,无信无义,又杀人盈野,却最需小心堤防的。”

  天启皇帝又问:“此人是汉人吗?”

  魏忠贤道:“这个,不得而知,可能是吧。”

  “连这个也查不出?”

  魏忠贤如实道:“这些汪洋大盗,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下海之后,便改头换面,决口不提自己过往的事,为的便是自己的族人不受牵连,缇骑查不出。”

  天启皇帝没有责怪魏忠贤,他倒是能理解。

  此时,魏忠贤又道:“不过奴婢以为,此人定是汉人无疑。”

  “何以见得?”

  “海寇有两种,一种是阖族已迁至海外去的,比如东海郑氏、南海李氏,他们的家小,早已至倭岛或是吕宋(菲律宾)定居了,所以不怕泄露自己的身份。还有一种,永远以自己的名号示人,这反而证明,此人对此十分忌讳,他们一定有亲族还在大陆。”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朕明白了,看来你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那么,朕该不该谈呢?”

  天启皇帝显得很犹豫。

  魏忠贤看着天启皇帝,却在心里默默地道,咱怎么知道该不该谈,这不还是陛下决断的吗?怎么感觉是在试探咱?

  于是他笑了笑道:“这得看陛下怎么说了,陛下的决断,总是圣明的。”

  天启皇帝此时似是有了决断,便斩钉截铁道:“那就谈吧,朕已经不能再等了,百年海军,你听说过没有?”

  魏忠贤摇头。

  天启皇帝道:“此前朕也不懂,这是张卿说的,朕难道等百年之后,才有舰船和人员吗?我大明若无东印度公司,便是将这万里碧波,统统拱手让人!海中巨利,佛郎机人可取,倭寇可取,私商也可取,朕为何取不得?”

  说罢,他话锋一转道:“张卿到了没有?”

  魏忠贤心头又是酸又是羡慕。

  看来张静一在陛下的心中越来越有分量了啊!

  过了半个多时辰,张静一才姗姗来迟。

  向天启皇帝见过了礼,天启皇帝便将北霸天的事和张静一说了。

  张静一则道:“恭喜陛下。”

  天启皇帝却是略带抱怨道:“恭喜什么!都怪魏伴伴没用,原以为那些海贼会纷纷来投效,谁晓得左等右等,只来了一个北霸天。”

  张静一忍不住咳嗽,这个外号,有点中二。

  天启皇帝道:“你怎么看?”

  张静一便道:“很简单,四个字,立木为信!”

  天启皇帝听罢,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又高兴起来,道:“张卿真是深谋远虑,立木为信,不错……若是连这样的海贼都不能招抚,那么其他的海贼,怎么会相信朝廷的诚意呢?若是没有信用,这东印度公司就办不起来了!朕早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谈,朕思来想去,能与这海贼谈的人,实在不多,魏伴伴他名声不好,朕算是看出来了。他去,肯定不合适的,可若是其他人,反对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肯奉旨去谈?”

  “朕思来想去,就只有张卿了,张卿,你需去一趟天津卫,见一见那海贼,而后再便宜行事。”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个结果,现在的天启皇帝已是利欲熏心了!很好,张静一就怕天启皇帝不贪婪。

  需知道,一切翻天覆地的变革,无非是靠两种力量推动,要嘛是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理念,要嘛就是靠利益。

  指望天启皇帝有前者的觉悟,那是不可能的。

  可有后者也不错,眼下那些欧洲的君主们,纷纷成立东印度公司,拼命造船,不也是利欲熏心吗?

  于是张静一道:“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只是这北霸天凶残,张卿在天津卫,一定不要受对方鼓动,谈是要谈,诚意也可拿出来,却要小心为上。”

  张静一便道:“是。不错,臣毕竟水平不高,我既为钦命的正使,却还需有个副使才好。”

  “副使?”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什么人为好?”

  张静一便道:“吏部郎中张光前,才高八斗,很有韬略,且伶牙俐齿,若是他肯为副,随臣去一趟天津卫,臣便可放心了。”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面无表情,没有给什么回应。

  天启皇帝便道:“好,就如此吧,朕会下旨,你赶紧收拾一番,早些成行。”

  张静一便行了礼:“遵旨。”

  ……

  这一趟差事,其实只是初步的洽谈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更多的是旅游观光的性质。

  当然,这其实已在京城里惹来了轩然大波了,百官对于陛下一心要招抚海贼,很有疑虑,借此抨击者也是多不胜数。

  可惜天启皇帝这一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谁拦着朕发财,便干掉谁。

  又命魏忠贤派出缇骑,监视百官举动,这一下子……态度不言自明。

  大明的百官们有一点好,那就是没有危险的事,他们大抵可以破口大骂,能逞口舌之快个三天三夜也可以不带停。

  唯独大家察觉到事不对了,虽也阴阳怪气,却就不敢那般激烈了。

  被廷杖而死,往往都是属于玩脱了的。

  张静一随即启程,赶往天津。

  他带了一些随从,由王程带着十几个锦衣卫缇骑,还有第三教导队,也奉命出发,抽调了四五十人。

  再加上其他人员,足足百人之多,带着圣旨,顺便将那张光前一并带上。

  张光前听闻要去和海贼洽谈,犹如晴天霹雳。

  他是什么人,他可是吏部郎中,身份贵不可言,去和那海贼谈什么?且不说这些人凶顽,就算他和对方说一句话,都坏了他的清名。

  可圣旨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随即就被锦衣卫拎着便走,他好像大姑娘上花轿一般,喊破了喉咙,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路都是忐忑,转眼,便已是天津卫。

  天津卫这儿,其实已是如临大敌。

  本地的锦衣卫千户和天津卫的守备,还有镇守太监,纷纷来迎接张静一。

  倒是那本地的地方官,却没有来。

  张静一乃是钦差的身份,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照理来说,这三人的地位并不在张静一之下。

  不过这三人却恭恭敬敬,让张静一终于有一点下乡指导工作的畅快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下海

  当日天津锦衣卫千户官设宴。

  把酒言欢。

  自然不免说到了这个北霸天。

  几个在天津卫的武官和太监纷纷要张静一小心,海贼断不可信。

  张静一应下,接下来便是官场陋习的环节。

  酒醉的张静一回到自己的钦差行辕,紧接着到了厅里坐定,随行护卫的锦衣卫百户王程便偷偷进来:“千户,方才指挥使司、千户所、镇守太监府那儿,送来了几箱东西,都是一些字画和珠宝。”

  张静一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啊……这样啊,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怎的还送礼,这样不好。”

  王程道:“我也觉得不好,便要退回去。”

  张静一打了个激灵,酒醒了:“退回去了?”

  王程道:“他们不肯收,说是送出去的礼便是泼出去的礼,若是原路带回,回去要受罚的。”

  张静一松了口气,叹道:“罢了,也不要强人所难,只是可惜,我自诩自己奉公守法……也罢,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财货,十之八九都是民脂民膏,既然到了我的手里,终究还有用处,至少可让利于民,教百姓们可以多过一些好日子。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就不要退啦。”

  王程点头。

  王程又压低声音道:“那北霸天的人,已经接触过了,他希望直接见钦差。”

  张静一点点头:“明日傍晚,在此相见,还有,叫上那个该死的副使张光前。”

  王程应下:“这张光前要不要做掉?”

  张静一诧异道:“他乃副使,做掉他做什么?”

  王程咬牙切齿道:“我听说他得罪了你,所以千户才请他来做副使的,放心,很干净的,到时灌他酒,而后给他面上贴一张帕子,帕子上再洒上水,一觉醒来,神不知鬼不觉。”

  张静一则道:“死很容易,有时候活着却很难,他好歹是官身,不要轻易动手,你我兄弟,这些话咱们私下里说可以,出去外头,就不要胡说了。”

  王程咧嘴笑了,道:“千户放心,晓得的。”

  张静一道:“百户所的人都布置出去了吗?”

  “已布置出去了。”王程道:“都在打探这北霸天的消息,还有派来的这个人,也在打探他的讯息。”

  张静一点点头,摸着自己的额头:“成,随时奏报,我乏啦,得睡一觉,醒醒酒。”

  王程却是站着不动:“千户,我陪着你在这儿睡吧。”

  “什么?”张静一忍不住道:“大哥,你……”

  王程道:“这天津卫里……我总觉得不放心,父亲有交代,出门在外,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出了事才好,我在这里睡,心安一些。何况,千户难道你忘啦,当初你还小的时候,都是我和你二哥带着你睡得,父亲他平日公务忙……”

  张静一松口气:“随便吧,我去睡啦。”

  说罢,和衣睡下。

  次日等到了傍晚。

  外头下了大雨,随即,一个头戴斗笠,穿着蓑衣的人进入了钦差行辕。

  这是一个年轻人,比张静一大一些,大喇喇的进来。

  而在里厅,张静一已是等着了。

  这年轻人进来之后,直接坐下,随即打量张静一。

  张静一也同样打量他。

  一旁的校尉喝道:“见了钦差,为何不跪。”

  坐在一侧的,是副使张光前,张光前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宁,睡觉都不踏实,他心思多,越想越可怕,此时完全没心思招抚。

  何况这招抚海贼,他作为大臣,自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心不在焉。

  年轻人看了张静一一眼,道:“我乃江湖中人,不讲这些虚礼客套,钦差注重此等繁文缛节吗?”

  说着,他起身来,一副要拜下的样子。

  张静一微笑,心里骂尼玛卖批,可脸上的笑容更盛,对方挤兑自己,自己若是不拦住,就显得很注重繁文缛节了。

  于是张静一和善地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年轻人便又坐下。

  张静一便道:“北霸天原名是什么?”

  年轻人摇头:“从下海的那一刻起,从前的那个人便已死啦,现如今,他只是北霸天。此番他是带着诚意而来,就是不知朝廷有多少诚意。”

  张静一道:“什么诚意?”

  年轻人行事,很干脆利落,直接从怀里摸出了一本簿子,而后交给站在一旁的校尉,校尉接过了簿子,送到张静一手里。

  张静一打开簿子,簿子里详细的记录了北海三十六岛的人员以及船队规模情况。

  号称有人员四千三百九十二人。

  当然……张静一知道,其中可能半数以上都是家眷。

  除此之外,大小舰船一百二十多只。

  这个规模,其实不算小了,只是真正可供远洋的大船,张静一猜测可能屈指可数。

  毕竟,船和船是不一样的。

  此时天灾频繁,大量的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违反禁令,下海做贼,再加上佛郎机人的到来,倭岛的白银和金矿开始发掘,大明的丝绸和茶叶的需求,以至海上贸易开始膨胀。

  这自然而然,滋养了大量的海寇,这些海寇的实力都很强大,比如那郑家,他们手中的人手和船队规模,足以支持一支庞大的军队。

  而现在和张静一接触的这个北霸天,规模自然比郑家全盛时期的时候规模小很多,不过,有数千人和百多艘船,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细细看过之后,笑了笑:“很好,若是你等愿为朝廷分忧,那么大事可定,到时我定当奏明天子,给予你们妥善的安置……尤其是妇孺。”

  这年轻人笑了笑,摇头道:“诚意,我们已给了,可钦差的诚意,还没给。”

  张静一道:“噢?”

  年轻人道:“既然要谈,就不该在天津卫谈,钦差,汪直的教训,可是历历在目啊,所以我来的目的,是恳请钦差移步海里,到那时,北霸天会亲自与你谈。”

  一旁的张光前本是浑浑噩噩,他对于这些海贼,自是不屑于顾的,可现在听到此,吓了一跳,立即道:“我反对!”

  说罢,张光前就站了起来:“朝廷格外开恩,才招抚你们,你们不要不识好歹,堂堂钦差,岂可进入贼巢,简直就是笑话,此事断然不能应。”

  张静一却是拉下脸来:“你是正使,还是我是正使。”

  “你……”张光前随即坐下,而后冷笑道:“那么新县侯有本事答应了便是。”

  张静一站起身,没有去理会张光前,而是看着这年轻人道:“可以,只要你们愿意谈,我愿去海中与北霸天一晤,只是如何出海,北霸天可有章程了吗?”

  年轻人喜道:“早已准备妥了,到时自会接应,只是不知何时成行?”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张光前已吓得脸色苍白,出海……出海啊……

  自己这副使……莫非也要……

  张静一随即送走了那年轻人,理也不理张光前,随即便动身也离开了厅里。

  王程追了上来,张静一吩咐他道:“让弟兄们早些准备,要出海了。”

  “是。”

  “你的情报,不会有误吧。”

  王程摇头:“不会有误。这个年轻人,绝对是被北霸天的儿子,他带来了几个随从,那几个随从一看就是练家子,个个不凡,可对这年轻人却是言听计从,处处照顾,一切都以这年轻人马首是瞻。千户,你想想看,一个人他气力不如人,资历不如人,可这些气力比他大、资历比他高的人,却纷纷对他毕恭毕敬,那么此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高贵了。对海贼而言,身份高贵的人,除了是那北霸天的儿子,卑下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张静一点点头,之所以答应出海,其实是早有计划的。

  对方肯定不会相信钦差,虽然钦差之名在这两京十三省里威风凛凛,可到了海外,人家是绝不相信的。

  所以,空口无凭,必须得找个地方和北霸天谈。

  北霸天绝不会上岸自投罗网的,毕竟汪直的教训还在呢。

  如此一来,只能张静一去了。

  这一点在京城的时候张静一就已经想过。

  之所以最后张静一下定决心,一方面是为了他的航海大业,非要弄到一批船和人员不可,大明的欠账实在太多了,可一旦失去了这个时间窗口,大明与佛郎机人的海上实力只会悬殊越来越大,所以张静一不得不选择冒险。

  当然另一方面,其实百户所里的缇骑也都在不断打探消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方确实颇有诚意,前来邀请张静一下海的人,是北霸天的至亲之人,这就说明,北霸天应该是真的招抚的念头,他有这个心思。

  只要双方都有心接触就好办,张静一不相信,自己这堂堂钦差,他北霸天敢如何。

  毕竟,从张静一的了解是,海贼们虽然也劫掠,可更多的却是走私的买卖,说白了,就是一群海上的商人,这些人会杀人,但是更多是求财,可无端跑来彻底惹翻大明朝廷的亏本买卖,他们却是不敢做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但愿海波平

  人的认知是不同的。

  对于朝廷而言,海贼就是做贼的,到处劫掠,杀人盈野。

  可张静一却清楚,这个时代的所谓海贼,反而更偏重于商业的属性,这与明初时期的海贼完全不同。

  毕竟在这海上,万里碧波,哪里有这么多地方供你去抢。

  这些海贼能发展出如此巨大的规模,唯一的可能就是进行商业贸易。

  这也是为何到了明末的时候,郑家直接能拉出一支庞大的军队原因。

  他们这些人,最早接触佛郎机人,佛郎机人的一手持剑,一手经商的模式,其实他们早就有样学样了。

  真正汉人的海贼几乎彻底绝禁,是在清朝彻底消灭了郑明,以及兰芳共和国彻底消亡之后的事。

  毕竟,失去了母国的滋养,面对那实力越来越强大的殖民者,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之下,消亡只是迟早的事。

  这也是张静一和张光前的区别。

  张光前听闻了要下海去见那北霸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因为他根深蒂固的认为,海贼是凶残无比的,只晓得杀人,和他所臆想的杀人狂魔没有任何的分别。

  可在张静一看来,海贼是理性的,是可以谈的,只要他……爱国……不,心向大明的话。

  因而,听闻张静一要出海,一时之间,天津卫里乱成了一团。

  本地的镇守太监,以及当地的指挥、锦衣卫千户官,纷纷来劝。

  张静一只轻描淡写地道:“本侯身负皇命,招抚之事,乃陛下腹心之忧,而今招抚有望,怎可退却呢?尔等勿忧,我今在此赋诗一首,以明心志,你们将此事报上,朝廷并不会责怪你们。”

  说罢,便让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提着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狗爬的一行行大字。

  众人见罢,哭笑不得,这狗日的字难看也就罢了,这诗还是抄的:“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家面面相觑,都憋红着脸。

  说实话,站在这里的不是厂臣就是宦官,要嘛便是武将,节操其实是没多少的,可即便没有节操,等张静一将诗写完了,大家一时竟也觉头皮发麻,纵使底线再低,此时此刻,竟连夸赞也没地下口,找不到角度啊。

  张静一心里感慨,我张静一算是文化程度最低的穿越者了,可惜,明末大乱,我既不会抄诗,又没将字练好。

  他倒是很坦然,笑了笑道:“此乃是戚太保的咏志诗,今日借来一展我张静一的大志。好啦,诸公勿言,再会。”

  说罢,回头交代王程道:“张光前副使启程了吗?”

  王程道:“他不肯去。”

  张静一便厉声道:“钦差出使,如战士上战场,岂是他说不去便不去的?绑了,带上船去。”

  码头处,早有几艘船在候着。

  都是小船,不大。

  那年轻人早已在此候着张静一了,见张静一果然来了,居然很是诧异:“钦差果然讲信用。”

  张静一道:“不必寒暄,我知你是江湖中人,多说这些无益,现如今,本侯算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年轻人抱拳,倒是显出了几分敬佩,道:“佩服。”

  说着,眼角的余光去看绑成了粽子的张光前,不禁露出了轻蔑之色。

  随即,一艘艘小船直接离了码头出发,带着张静一以及随扈数十人,直接出了天津卫的港湾。

  张静一站在船头,看着天上海鸥盘旋,等再远一些,这海鸥便越来越稀少了,可见这里距离大陆已经越来越远。

  那年轻人站在张静一的身旁,他似乎对张静一很有好感:“钦差不休息一下吗?”

  “不必。”张静一道:“随处看看。你是北霸天的什么人?”

  “义子。”这青年说到自己义父的时候,露出敬仰之色,接着道:“义父有义子十三人,我们十三兄弟都是义父抚养长大的。”

  张静一便道:“那你叫什么?”

  青年呵呵一笑:“十三虎。”

  张静一一愣:“这也叫名字?”

  “海上的人都懒,名号不过是招牌而已,我上头有十二个兄长,老大叫大虎,老二叫二虎,如此排列下来,也免得别人去记。”

  张静一只噢了一声,倒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这些船出了外海,又不知行了多久,远处……竟开始出现了一艘大海船。

  张静一在这扁舟上看去,不禁目光发亮起来。

  好家伙,这大海船在扁舟上仰望,真是庞然大物,看的教人心生敬畏,张静一细细去看,忍不住道:“此船不像是我汉船。”

  “这是佛郎机船。”十三虎道:“当初佛郎机的东印度公司,想要夺取葡萄牙的商港,葡萄牙不敌,便四处请人助战,我义父见有机可乘,便也带着弟兄们去分了一杯羹,趁那东印度公司战败,船队要逃之夭夭,便派人将这败退的荷兰舰船给劫了两艘,你瞧瞧,修补一下就能用了。”

  张静一听着无语,待船靠近了那停泊在海中的佛郎机大船,紧接着,这佛郎机船便放下了吊篮,众人纷纷登上去。

  那张光前最惨,他身体本来就孱弱,又捆绑了手脚,下了海,便觉得自己晕乎乎的,随即呕吐了一地。

  张静一没理他,到了这大船的甲板上,大船升起了风帆,杨帆乘风破浪。

  他忍不住又问十三虎:“你的义父,是何等样的人,能在海中有这番的事业,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十三虎道:“这个……却是不能说的,我等做贼的,怎么能露出自己的行藏呢?你是钦差,却很有胆魄,小人自是敬着你,只是在这海上,钦差还是不要随意问人来路的好,这是忌讳。”

  张静一哈哈大笑道:“我自然晓得这海中的规矩,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万一问出来了呢?”

  十三虎:“……”

  大船走了一日一夜,方才趁着凌晨的雾气,缓缓地进入一处港口。

  张静一也不知这是哪里,等上了码头,便见这是一处岛屿,岛屿虽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这里,似乎很清冷,并不见什么人迎接。

  那张光前下了船,人已昏了过去。

  张静一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理会什么。

  随即,张静一问十三虎道:“本侯既已来了,北霸天为何不来相见?”

  十三虎笑着道:“请。”

  说罢,领着张静一朝着岛屿的深处走去,到了一处庐舍,才又道:“请。”

  张静一信步上前,王程等人要跟着上去。

  十三虎却拦住了他们:“诸位留步。”

  王程面上满是担心,忍不住按住自己腰间的刀柄,冷笑道:“这是何意?”

  十三虎道:“诸位放心,若是真想对钦差不利,就算你们时刻在他身边,又能如何呢?”

  王程忍不住瞪他一眼,似乎也晓得这十三虎的话有道理,倒是不吭声了。

  到了这儿,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张静一则是径自进了庐舍。

  却见一个小女婢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北霸天。

  这里好像是一个书斋,里头不但有藏书,而且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张静一便问女婢道:“此间的主人呢。”

  女婢回答:“现在不能来。”

  张静一倒是好奇起来,道“这是为何?”

  女婢道:“当家的说了,要见,需得先考一考你。”

  张静一:“……”

  女婢又道:“若是考过了,钦差便是上宾,自然是以礼相待,到时自然赔罪。可若是考不过,自然请钦差打道回府,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张静一倒是怒了,道:“本以为北霸天是讲信用的人,谁晓得竟在此故弄玄虚,果然名不副实。”

  女婢不说话,却是取了一张卷子,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一看,立即明白了那北霸天的意思。

  这所谓的试卷,其实就是几个问题,一个是让张静一答出荷兰东印度公司如何运作,其二是问各地的特产……

  大抵,都是一些海贸方面的问题。

  此时,张静一便知道,为何会有一场这所谓的考试了。

  其实是想摸底来的。

  他们不知道朝廷的招抚是真是假,可既然招抚,用意最大的可能就是借助北霸天这些人进行海洋贸易。

  可若是朝廷对海贸一窍不通,却打着招抚进行海贸的名号,那么就可能是招抚是假,骗海贼们登岸是真了。

  若是张静一这钦差,对于海外的事务了如指掌,那么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说明朝廷对于海贸已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才决心效仿东印度公司,想借此牟取汪洋大海中的巨利。

  张静一撇撇嘴道:“我这人最讨厌答卷了,我就直接将这东印度公司的情况告诉你,你去转答就是。”

  说到这里,他表情认真起来,又道:“不过,我只一句话,我转述之后,他再不来相见,那么本侯这便离开,诚如他所言,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三叔公的大礼

  很快,在这岛屿中的某个偏僻的屋舍里。

  那女婢走进来,朝那北霸天行了个礼。

  北霸天此时正听着十三虎低声说着什么,随即抬头看着女婢,问道:“那钦差这么快便答出来了?”

  女婢道:“他不肯答卷,只口头说了一些东印度公司的事。”

  “说来听听罢。”

  女婢道:“所谓东印度公司,其本质就是商行,却又有别于商行,它最大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它发行的股票,保障了所有合伙人的利益。这历来合伙做买卖,最难的便是分账,便是亲兄弟也难免因此而生分了。股票便是解决分账的机制。”

  女婢顿了顿,又道:“天下最难的是分账,可天下对商业而言,最好的也是分账。因为只要能把账算好了,谁出了多少钱,可以得到多少利,童叟无欺!如此一来,便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只要人们没了疑虑,便纷纷出力出钱,将公司办出来,这公司吸收的人力和物力越多,自然而然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现如今,大明朝廷也想试一试,这才有了诏安咱们海里的好汉,一道入股分红的打算!此次名为招抚,实则其实就是合股做点买卖,海里的弟兄出船和力气,而陛下许诺允许大船靠岸,可以就近采买买卖特产,这就解决了销售和采买的问题,而后,大家各自根据出的资金和人力物力来分股,有钱一起挣。至于其他什么……倒没什么心思了。”

  北霸天听得很认真,最后诧异地道:“看来……明廷是真心的了。”

  十三虎不由道:“何以见得呢?”

  北霸天皱眉道:“我一直最担心的,就是这钦差到了岛上,和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什么忠义之类的话。若是这样说,便难免要怀疑他们的居心了。现在他们将话摊开来,可见这件事,明廷是谋划了很久的。他们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是了解得极为透彻,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北霸天说罢,又道:“老夫什么都不担心,唯独担心的,就是明廷只讲大义而不讲利。大义是不能长久的,当初的汪直,便是上了这个当!他有大量的船队,因而他相信,只要自己忠心耿耿,明廷知晓他的忠心,便会接纳他。可最终的结果,则是身死族灭。”

  “可我等而言,若是只重申这个……难免会重蹈汪直的覆辙。可以利结合不一样,只要明廷能意识到汪洋大海中的巨大利益,那么就离不开我们,需要我们的舰船,也需要我们这些常年在海上漂泊之人!如若不然,靠着那些在陆地上上百年没有下过海的一群酒囊饭袋吗?只要这个利益还在,我等的性命就可无忧了。”

  十三虎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我们这就和这位张钦差谈妥吧。”

  北霸天微笑道:“我方才听了你与那钦差的总总作为,倒是让老夫对此人生出了兴趣,看来这明廷的皇帝,也并不昏聩,身边也是有能人的。此人叫张静一……”

  “正是。”

  北霸天便点头道:“好的很,这钦差的意思是尽到了,该有的诚意,也都给了。若是我等再拿翘,就是没有眼色。待会儿,多送去几个女子,好好侍奉这位张钦差……”

  “我看他似乎对女子没兴趣,我在天津卫的时候……与他喝酒,身边也有女子,他却正襟危坐……”

  “笨蛋。”北霸天瞪他道:“你等在身边,他当然要正经,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总而言之,要尽心款待,等过一些日子,再将事情谈妥。”

  “过一些日子?”十三虎诧异道:“义父不是说已经谈妥了吗?”

  北霸天淡淡道:“谈妥是谈妥了,可但凡是归降,总不能空着手去,如若不然,就显得我们礼数没有尽到了。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诚意,我们也该有诚意才是,如若不然,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得先等着我准备的两份大礼来了再说。”

  十三虎点头。

  随即,北霸天笑了起来:“走,去见识一下这位张钦差。”

  ……

  张静一此时正坐在宽敞舒适的茶室里,差一点忘了,这里竟是海贼的巢穴。

  他被引到的地方,乃是这一处岛屿的山顶上。

  在这里,是一处开辟出来的平地,搭建起了一个砖房,里头的陈设很是雅致,丝毫没有海盗的粗犷!

  就在此时,有人笑着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张静一抬起头,边起身来。

  只见这个人很清瘦,虽头发有了白丝,不过却格外的精神,他穿着长衫,举手投足,倒是很有几分气势。

  于是张静一道:“足下何人?”

  “北霸天见过钦差,这一路颠簸,钦差一定辛苦了吧,小人实在惭愧,有失远迎,死罪。”

  张静一神色从容,只点点头:“坐下说话吧。”

  北霸天坐下。

  张静一打量着他,居然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

  可在哪里见过呢,又好像……实在想不起来。

  北霸天这时已落座,同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婀娜的女侍,这两个女侍都是倭人的打扮,踩着木屐,碎步进来,随时躬身,她们面上施了倭人特有的粉黛,让张静一觉得瘆得慌。

  不过细细打量,却又能感受到两个少女特有的风情。

  北霸天则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不急不慢地道:“张钦差姓张?”

  张静一:“……”

  “冒昧了。”北霸天笑了笑道:“这问的实在有些蠢,是弓长张吗。”

  张静一道:“正是。”

  “祖籍何处?”

  张静一心里想,我特么的都没问你,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张静一随口道:“不知。”

  “噢?”

  张静一道:“我爹没和我说,我也懒得问。”

  北霸天便笑了,他显然很清楚,张静一这是故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说罢,张静一开始说起自己的打算,如何成立公司,如何先运货,此后再募股。

  北霸天便道:“做买卖,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张钦差所说的,其实都没什么问题,既然张钦差有诚意,那么老夫也没什么话。这事……就算定了吧。张钦差真是豪杰啊,小小年纪,便已封侯拜相,可见这姓张之人,都不容小觑。”

  张静一便笑着道:“不错,此番来的正使、副使,都是张姓,我叫张静一,副使张光前。”

  北霸天微笑之后,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淡淡道:“张光前……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姓张吗?”

  张静一:“……”

  北霸天随即满怀歉意道:“实在万死,无论如何,这也是副使,小人不该诽谤钦差。”

  张静一大度地道:“无妨,那张光前心胸宽阔,即便知道,想来也不会见怪的。只是,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天津卫?”

  北霸天笑着道:“需等两日。”

  “等两日?”张静一却是等不及了:“为何?”

  “到时张钦差便明白。”北霸天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好啦,先不说这些,我们喝茶。”

  张静一心里狐疑,喝过了茶,两个侍女便服侍他回自己的屋舍去。

  一回到自己的屋舍,王程便匆匆而来,激动地道:“不得了了,张光前不见踪影了。”

  张静一挑眉,道:“什么意思?”

  王程道:“反正就是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定是被那些海盗们拿走了。”

  张静一听罢,皱眉起来:“去将十三虎叫来。”

  过了一会儿,十三虎便来了,对张静一很是尊敬。

  张静一则是冷笑道:“我那副使呢?”

  “送走了。”十三虎的表情很坦然。

  张静一不解,便道:“送走?”

  十三虎道:“此人在岛上,骂声连连,弟兄们都怒不可遏,我怕到时有人会忍不住将他做掉了,所以便提前将他送走。”

  张静一却不好忽悠,道:“我怎么没见码头处有大船离开?”

  十三虎笑了笑:“是用小船,让他自己离开的,当然,给了他两天的干粮。”

  张静一心里一声卧槽,张光前这大喷子,这还能有命在?

  张静一便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是我义父吩咐的,说是送你的第一份大礼,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大礼,马上就到。”十三虎道:“义父其实早就看出来,那张光前和你不对付,只是钦差只怕不方便对他动手,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坏人,义父来做便是,这是汪洋大海之上,哪有什么王法?何况我义父现在还是海贼,还没有诏安呢,趁着诏安之前,也算帮钦差一个小忙了。”

  张静一道:“还有一份大礼?什么大礼?”

  十三虎听张静一的心思居然全在那大礼上,心里忍不住想笑……那位副使……就这么被默契的卖了……

  他定了定神道:“这份大礼,事关重大,还需过两日,才能送到岛上来,钦差到时便知了。”

  大礼……张静一看着这十三虎,心里禁不住琢磨起来,什么大礼,非要送完了才能成行?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既来之则安之。

  这边说等几日,张静一自然等几日。

  他在岛上几乎不出门,对于外界的事也不关心,显得自己对那北霸天很放心的样子。

  等了两日,那十三虎便又来了,笑容可亲地道:“义父请新县侯到聚义堂中去。”

  张静一便笑道:“什么事?”

  十三虎只道了两个字:“喝酒。”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喝酒这样的简单,不过显然知道,这北霸天卖的关子很快要揭晓答案了,便饶有兴趣地道:“极好,我正想贪几杯。”

  说罢,大喇喇地随着十三虎去。

  王程等人要随行,张静一对他们道:“没有请你们,你们就不必去啦,我一个人就成了。”

  王程皱着眉头,还有几分犹豫,显然不放心。

  张静一笑着道:“我看这里的豪杰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如此防范。”

  心里则是默默吐槽,人都在岛上了,防范有个屁用,对方若是真的有杀心,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显得大气一些。

  十三虎则是钦佩地看张静一一眼,道:“张钦差和寻常的官吏不一样。”

  张静一笑了:“你还见过其他的官?”

  “倒是见过几个狗官。”十三虎笑了笑。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十三虎回答。

  张静一心里想,踏马的,肯定是被宰了,所以你才不敢说。

  张静一便也假装好像不知道的样子,由十三虎领着,一路到了一处大堂。

  今日这里倒是高朋满座。

  那北霸天没有坐在首位,而是坐在次位上,这主位却是留着给张静一的。

  张静一当然也没有疑虑,他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大明天子,谁若是抢了他的主位,那才是他要关心的事。即便是进了贼窝,皇帝的威严却还需维护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眼睛四顾,看着坐在下首的众人,这些人个个奇装异服,面上杀气腾腾,一看便不像好人。

  如此一来,倒是这北霸天显得和善的多了。

  此时,北霸天起身道:“小人见过钦差。”

  张静一颔首:“不必多礼,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只是……既是酒宴,酒呢?”

  北霸天笑了笑道:“下酒菜还未上,请钦差稍待。”

  说着,朝一个独眼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点点头,便起身。

  只是他起身的功夫,一柄斧头哐当一下掉落下来。

  张静一:“……”

  北霸天笑着道:“钦差不必误会。”

  那人连忙捡起了斧头,横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随即疾步出去,过一会儿,便领着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穿着皮衣,个个精神奕奕的样子,面带笑容。

  只是……

  张静一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因为这十几个人,张静一虽然不认得,可他们的暖帽之下,却都露出了猪尾辫子。

  是建奴人……

  十几个建奴人进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最醒目的张静一身上。

  却见张静一穿着的,乃是大明的钦赐麒麟服,也不禁一愣。

  为首的一个建奴人倒是反应快,二话不说,便要拔出自己的腰刀。

  坐在张静一一侧的北霸天观察着张静一,见张静一纹丝不动,好像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的样子,心里倒是对张静一颇为佩服。

  宠辱不惊,倒是很有几分钦差的威严。

  其实张静一心里正震撼着呢,只禁不住想:他们勾结了建奴人……卧槽……

  这时,便听北霸天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说罢,手中的酒杯啪嗒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这瓷杯霎时之间摔了个粉碎。

  建奴人一时诧异,他们起初的目光都在张静一的身上。

  直到站在后头的一个建奴人,突然啊呀一声。

  等前头的建奴人慌乱地回头时,却发现那建奴人已被站在他们后头的独眼汉子一斧头自后脑直接将他的脑壳劈为了两半。

  顿时,红白色的血与闹中浆液飞溅出来,这人怒吼一声,随即晃着稀烂的脑袋直接倒地。

  而另一边,其余人已纷纷动手。

  长刀、斧头、锤子、狼牙棒子,数十个本在这里的海盗们一拥而上。

  不等这些建奴人拔刀,便已围上去,将人砍翻,用大锤拼命的捶打,斧头狠狠地将人劈开。

  整个聚义堂,转瞬间便成了修罗场,喊杀和惨呼掺杂一起,此起彼伏。

  这在张静一看来,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尤其是那大斧劈开人的时候,鲜血四溅,血肉横飞的场景,便是张静一这样杀过人的人,也觉得后脊发寒。

  坐在一旁的北霸天却是面色淡然,看也不看这血肉横飞的场景,只是笑着对张静一道:“历来诏安,就没有不给朝廷送上大礼的道理,这份大礼,张钦差可喜欢吗?”

  张静一见为首的那个建奴人,已被人砍翻在地,而后,大锤落下,拼命地砸他的脑袋,已至他的脑袋竟已不成人的形状,斧头自他的胳膊劈砍下去,那断肢便截为两段,离开了躯体的断肢,似还在条件反射一般的抽搐,惨不忍睹的建奴人发出呼救声。

  他皱眉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北霸天如实道:“建奴人不擅舟船,而这北海,乃是我的天下,因此,建奴的首领,那个叫皇太极的,曾给我写过三四封书信,说是我若愿投靠建奴,便要封我做总兵官。”

  北霸天随即轻蔑地道:“我自然晓得他们的心思,有了我们的舰船,那些建奴人便可袭了皮岛,将你们的那位毛文龙毛总兵,一举拿下。除此之外,此次建奴人攻打朝鲜国,这朝鲜国王也逃去了江华岛中,建奴人奈何不得。若有我们的舰船,这朝鲜国王便可一举擒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只是我毕竟是汉人,就算活不下去了,在这海中讨生活,固然也杀人,要做一些下三滥的勾当,可教我投靠建奴,却是万万不可的。因而,我一直没有回应建奴人。”

  “直到我有了诏安的打算,因而,便让人修了一封书信给建奴人,假意说我愿投靠他们建奴人,那皇太极大喜,立即就派了使节,带着数十人来,现在……这些人就在这里,为首的那个……”

  他指着那个已被砍为了肉泥一般的建奴人道:“皇太极为表诚意,所派的这个人,叫何和礼,乃建奴五大臣之一,后又封为总兵官,乃是建奴栋鄂部的首领!他所带来的,还有两个牛录,三十七个侍从,那些侍从,有一大半还在外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都已杀尽了。进来这里的……如今也一个不会留下。”

  “虽说此举,颇有些不义,可我这个人便是如此,在这北海里,历来分得清哪一个是敌人,哪一个是朋友。如今,我既愿投靠朝廷,那么建奴便是我的死敌,对付死敌,用什么样的方法都不过分。”

  张静一认真地听完了北霸天的一番话,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堂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他努力镇定地道:“很好,这里既有一个建奴大臣,两个牛录,还有数十个建奴亲卫,那么……便砍下他们的首级,到时随我登上大陆,我给你报功。”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们何时出发?”

  北霸天道:“只怕还需等几日。”

  张静一不由皱眉:“为何又要等几日?”

  北霸天坦言道:“男人们倒无所谓,走了便走了,只是我等在此,都有女眷,女眷们只怕需多准备几日。”

  张静一不免心头一震,他原以为,北霸天会先跟着他回去,这样的做法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北霸天可以跟着张静一先去京城探一探虚实,免得朝廷若是言而无信,自己一家老小都被朝廷一锅端了。

  其二便是,外头还有这么多弟兄以及舰船在,北霸天就算在京城,也安全一些,至少会让朝廷投鼠忌器。

  可万万没想到,这北霸天居然如此爽快,竟直接带着所有人,便是女眷也一并带上。

  莫非真要将整个家底,都带去大陆?

  若如此……这北霸天未免对他也太放心了一些。

  北霸天似乎看出了张静一心中所想,笑了笑道:“诏安就是如此,要嘛做,要嘛不做,既然钦差肯登岛,老夫也看出了朝廷的诚意,那么老夫岂能有什么疑虑呢?倘若是踟蹰不前,瞻前顾后,不只为人所笑,只怕钦差到了京城,也难向朝廷交代。”

  “所以……老夫就当交下张钦差这个朋友,从此之后,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这么多兄弟的身家,都托付给钦差了。倘若上岸之后,朝廷当真容不下老夫人等,纵是做了刀下鬼,也绝不后悔,怪只怪自己识人不明。”

  如此气魄的一番话,张静一只觉得他脸上气度从容,不得不令他也钦佩起来。

  随即,又听他道:“众兄弟,来给钦差见礼!”

  第二百五十五章 登岸

  张静一明白,这北霸天此举,看上去是切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实则却也是最聪明的举动。

  历来诏安,其中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无论是朝廷和这些从前做贼的人彼此之前,都没有互信。

  因而,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要嘛诏安的人风声鹤唳,重新落草。要嘛朝廷为杜绝隐患,痛下杀手。

  现在北霸天既然已经确定了朝廷表现出来的诚意。

  便索性破釜沉舟,交上投名状。

  不只如此,还直接将所有的弟兄和女眷也带上,斩断自己最后的后路。

  如此一来,便算是将身家性命,统统交给张静一这个钦差了。

  果然这两日,岛上所有人纷纷将自己的财货都搬上了舰船。

  所有的妇孺先登船之后,而后许多的汉子也登舰。

  张静一和北霸天却是最后一个登船的,北霸天回头看着这岛屿,似乎颇有感触。

  他突然动情地道:“张钦差,我自沦落于江湖,便一直在此长居,如今辞去,也实在有些难以割舍。”

  张静一笑着道:“我见其他人都有许多的家眷,可你为何孑身一人?”

  北霸天却是沉默不语。

  良久,他笑了笑道:“我下了海,本已是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家里出了我一个这等做贼的不肖子,本就没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的,哪里还敢在这地方娶妻生子,心里只是惭愧罢了。”

  张静一便道:“你父母兄弟在何处?此番你回乡,便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北霸天又摇头:“他们有官身,既做过贼,是决不能去团聚的,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也要藏匿着从前的身份。钦差,做了贼,便有了污点,将来能否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可终究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在天下人心里,也除不去这污秽的,我有污点便罢了,何须让自己的亲族也蒙人白眼呢。”

  这倒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张静一便没有再追问了,舰队开始浩浩荡荡的出发。

  此时,张静一的心情很不错,突然想起了张光前,道:“那位副使,不知现在如何了,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踪了呢,真是令人遗憾啊,我心里怪想他的。”

  北霸天道:“掐着日子,只怕一两日之前,那副使就已抵达天津卫了。”

  “啊……”张静一面上的笑容消失。

  北霸天看了张静一一眼:“钦差不会真的以为老夫敢杀钦差副使吧。虽然老夫给他的是小船,可从这儿,若是顺水而行,大抵可以漂去天津卫的海域,除此之外,老夫还给了他两天的粮食,够他吃的了。”

  张静一:“……”

  北霸天笑了笑道:“张钦差放心,到时,张钦差自有办法收拾他。张钦差也不必疑虑,老夫是死心塌地,愿随朝廷的。”

  张静一道:“我倒无所谓,只是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卖关子。”

  “是。”

  ……

  一日之前,一艘小船抵达了天津海域。

  而实际上,在这天津海域上,早已放出了不知多少舰船,只是这些舰船无法进入深海,只能沿着陆地,在附近海域里四处搜检。

  张静一下海,天津卫的上下官吏连忙奏报京城。

  这一下子,却将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他只让张静一在天津卫和海贼们谈,可没让他下海啊。

  这下了海,天知道那些海贼会如何!

  果然,此时这朝廷对于海贼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从没有想过此时的海盗有商人的属性,而是一味的认为,所谓的海贼,和嘉靖年间的倭寇差不多,都是杀人如麻一般的存在。

  现在钦差张静一下海,便是危险万分,只怕要死在鱼腹了。

  天启皇帝大为震怒,当日便召了百官痛骂,可骂了老半天,也没骂出点什么结果来。

  听说张静一下海了,九死一生,百官有如黄立极一般觉得可惜的,也有如孙承宗这般忧虑的,当然,更多人心中暗喜。

  这祸害终于要落海喂鱼了吗?

  话又说回来,正所谓死者为大,人都死了,还有啥说的?

  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率先哽咽,抹着眼泪道:“新县侯为了朝廷,甘冒如此的风险,虽然被那海贼诓骗,实为不智,可……可……陛下啊,陛下痛失良才,臣等痛失良友……”

  口里说的动人,心里则骂着张静一那个狗东西。

  这殿中便纷纷都是惋惜的摇头,还有哽咽的声音。

  这满朝公卿如此,原先一个人人恨不得弹劾的混蛋,如今仿佛一下子成了好人,有人说着张静一的功绩,也有人表示应该想尽办法营救。

  大概在这殿中,也就是天启皇帝是最为看重张静一的生死了。于是听了这些话后,天启皇帝的心里不免更加的焦灼了,当下便命魏忠贤亲往天津卫。无论如何,也要巡访出张静一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而,天津卫上下都已疯了,九千岁亲至,只丢了一句,若是出了事,咱也不说啥,只是依着陛下的性子,你们都准备着死吧。

  这句话听着轻飘飘,却是吓倒了一片人。

  于是乎,无数的舰船派了出去。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艘船,将这船营救上岸,却见一人,已是面无血色。

  他一见到人,立即就道:“我乃是钦差副使,我乃钦差副使……”

  众人一听是副的,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还没音讯。

  所以,张光前一被送上岸,却根本没人给他食物,连水都没有喝一口,立即便被人送到魏忠贤处。

  魏忠贤得知有了消息,半点不敢迟疑,忙是亲自询问。

  张光前见了魏忠贤便大哭:“那些杀千刀的海贼,那些杀千刀的海贼。”

  “新县侯呢?”

  “应该是死了。”张光前倒是老实回答,他对海贼的印象极坏,何况还差点被海贼整死,在他的心底,自然这些海贼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盗。他都如此了,那张静一肯定也落不到什么好。

  他现在对这些海贼,可谓是咬牙切齿,自然恨不得立即将海贼杀个干净,于是信誓旦旦地道:“下官虽不见新县侯,连夜被人蒙了布袋,还打了一顿,而后送上了船,任下官在海中自生自灭,不过下官可以保证,这新县侯,定是死了。这些海贼,个个都是恶贯满盈,这些杀千刀的贼,该死啊……”

  魏忠贤听罢,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他厌恶张静一,那也未必,那家伙说话好听,却也帮过不少忙,自己那儿子,每日还念着这厮的好呢。

  可要说他对张静一完全没有防备,却也说不清,至少现在,彼此虽有隔阂,却也不至于到要让对方非得死的地步。

  此时,魏忠贤皱着眉道:“这样说来,新县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还能活吗?若不是因为下官命大,福星高照,只怕也要死。招抚海贼,本就是馊主意,这些海贼,个个猖狂得很,桀骜不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杀之……”

  魏忠贤抿着唇,却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道:“火速将张郎中,送回京城吧。”

  说罢,倒什么也没再说了。

  张光前却道:“我饿啦……我口渴……”

  可惜没人理会,九千岁一声令下,立即就有人将他装上车去,直接朝京城进发。

  魏忠贤唏嘘一番,心知陛下闻此噩耗,肯定要龙颜震怒的,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好急着回去触这霉头,可以让那张光先去禀报,而他则继续让人搜寻。

  他至码头,看着这万里碧波。

  其实纵使他是九千岁,也拿这陆地之外的事无可奈何了。

  ……

  张光前送至京城,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正使没回,副使回来了。

  天启皇帝立即召见,一见到已饿得眼睛发黄的张光前,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当即便问:“张静一呢?”

  于是张光前有气无力地将和魏忠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招抚海贼,实非良策啊,陛下……这海贼个个都是杀人王,若是良善百姓,谁会下海?当初要下海的时候,下官就拼命的劝说,可那新县侯就是不听,新县侯立功心切,只想着去海外和那海贼们谈妥邀功,如今……哎……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即铲除海贼,靖清海域……”

  天启皇帝本就因为担忧张静一的安危而心情焦躁,此时听完张光前的话,直接勃然大怒,竟是一脚将张光前踹翻在地,随即冷然道:“召百官!”

  ……

  天津卫这边,海路巡检司一艘舰船火速入港,随即带来了一个消息。

  而后,魏忠贤立即率人至码头,又命天津卫的军马全力戒备。

  “九千岁……”当地的指挥颇有几分惊慌道:“附近海域,发现了大量的舰船,数都数不清……”

  魏忠贤点了点头。

  此后又有快船来,上岸的人却是王程,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海贼们在张静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下,求诏安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奉旨回京

  魏忠贤本在调度人手,积极寻访。

  他心里很清楚,这张静一的人就算没找到,也要找到张静一的尸首,如若不然,他怎么样都无法给陛下交差的。

  当着诸厂臣们的面,他忍不住感慨:“张老弟与我也算是老相识了,诚如张老弟所说,乃是密友也。只是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哎……连媳妇都没有娶呢,本来咱一直惦记着,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想帮着他张罗一门亲事呢,哪里想到……如今我这白发人要送黑发人。”

  说着,居然抽了抽鼻子,复杂的心思里,也未必没有透出几分真情,居然眼眶下意识的有些红了。

  他的这番话,真假掺半,于是厂臣们见九千岁动情,自然个个努力挤出眼泪,纷纷道:“张千户实乃厂臣楷模,卑下人等,哪一个不是钦佩他,只恨平日不敢亲近,如今我厂卫痛失干将,实在教人痛惜。”

  于是,在这码头旁的屋子厅堂里,大家随着九千岁一起落泪。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道:“有大量的船只,新县侯……新县侯……回来了。”

  众人听罢,个个错愕。

  魏忠贤本要抹眼泪,一时脸僵住,哭笑不得,朝着那宦官道:“见了鬼吗?他不是死了?”

  “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招抚了海贼,带着船队来了。”

  魏忠贤:“……”

  这一下子,魏忠贤不伤心了。

  他打了个激灵之后,骤然恢复了理智,内心深处,又觉得好像有点可惜。

  魏忠贤心里已清楚,未来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必是这个张静一了。现在他固然占据着足够的优势,可张静一的势头不小。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活着?

  收起了泪,魏忠贤道:“会不会是海贼们的诡计,来人,随咱来。”

  九千岁一声令下。

  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纷纷随九千岁前往码头处。

  码头的港湾处,却有数十上百艘上下舰船停泊。

  既有那等长百丈的巨舰,也有那等远远看去,似扁舟一般的小船。

  此时,大船上已放下了许多的小船,小船顺着潮水,冲上了沙滩。

  张静一便从这小船上跳下来,后头的护卫们纷纷跟上。

  回到了大陆,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张静一越有这样的感受,越是钦佩那些在汪洋中漂泊之人!

  这些人忍受的孤寂,还有面对那惊涛骇浪,犹如浮萍一般的漂浮不定,居无定所,这等煎熬,却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此时,迎面已有浩浩荡荡的人快步行来。

  魏忠贤一眼就眺望到了张静一,这个家伙……便是化成灰也认得他。

  一时之间,又是百感交集,他起初从对逝者的怀念,再到对张静一还活着的震惊,从单纯的悼念,再到心思开始复杂,如今见着了人,毕竟还是念着旧情的,于是快步迎向张静一,拉住张静一的手,感慨万千地道:“张老弟总算是回来了,这朝野内外,可都乱成了一团了……张老弟怎可冒这样的风险呢,下次决不可如此。”

  张静一便向他行礼:“做臣子的,为了钦命,当然是要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听张静一下意识的便说出一长串的官话,魏忠贤心里咯噔一下,人又清醒了,尬笑道:“是是是,我等为君分忧,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张老弟既然平安回来,那么便理当立即回京,陛下已经久等了。”

  张静一却道:“且慢着。”

  “还有何事?”

  “需先安顿他们,等他们登岸。”

  张静一看着港湾处的众海盗。

  魏忠贤眺望着这些舰船:“这些,自有人来处置。”

  “可还有一些送给陛下的大礼,还没上岸呢。”

  “大礼,什么大礼?”

  “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不值钱的首级,都是建奴人的。还有一些……要进献给陛下的财货……也不值几个钱……”

  说着,大船开始靠岸。

  紧接着,水手们开始一箱箱的将宝货搬上来。

  魏忠贤远远看着,越看越吃惊!

  这些宝货,都是那北霸天的私产,说是既已诏安,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愿进献朝廷,以资辽饷。

  可这搬上来的财货越来越多,魏忠贤起初,也觉得没什么,可能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

  等他上前,随意揭开一个箱子,却是足足一箱子的金子。

  再开一箱,却都是珍珠、玛瑙之类的宝货。

  这玩意,放在市面上,随时可以换来不知多少银子。

  魏忠贤看的眼睛都直了。

  心里既震惊于海盗的收益惊人,又震惊于这海盗头子的魄力。

  等他看到一个个建奴人的首级时,更是惊讶无比。

  直到他知道连皇太极竟也对此人拉拢,为了拉拢,居然派出了自己的女婿,还有两个牛录以及数十个精锐的卫士,这足见建奴人对这些海贼的重视了。

  魏忠贤可不是寻常人,当然知道那建奴人的意图,心里竟是如芒在背一般,好在这些海贼肯接受大明的诏安,若是当真投靠了建奴人,建奴人有了舰船,这朝鲜国只怕顷刻间就要陷落,大明便失去了缓冲的时间。

  除此之外,皮岛总兵毛文龙,只怕也要完了。

  何况有了这些舰船,大明的登莱、天津卫等地,也未必能绝对的安全。

  这些首级,已是千疮百孔。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封皇太极的书信。

  一并全部装了箱子。

  魏忠贤此时道:“哪一个是北霸天?”

  等他见到了北霸天,立即殷勤的上前,拉着北霸天的手。

  魏忠贤显然意识到了这北霸天的价值,此人来投,又肯进献财货,又杀了这么多建奴人,再者,带来了这么多的人手和船,依着天启皇帝的心思,必定要龙颜大悦!

  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现在心心念念的要成立什么东印度公司,眼前这个人,便是最核心地人物,是绝对离不开的,咱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先亲近亲近,等到时候……说不准还有用处。

  他亲昵地道:“足下虽漂泊海外,却仍心存忠义,这一次,咱一定要好好为你请功。”

  说话之间,便给了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功劳,别人请,和他这九千岁请,是不一样的!

  这是啥,这就是份量。

  当然,你得承我魏忠贤这个情,将来……咱收你做儿子。

  北霸天顿时意会,他此番带着这么多兄弟登岸,自然清楚,从此之后,这些兄弟将来的前途,便都在自己身上了!

  现在九千岁抛出橄榄枝,怎能不接?于是忙道:“小人久闻九千岁大名。”

  “哈……”魏忠贤大喜,眉飞色舞地道:“怎么,这海外也知咱吗?”

  “何止是知道,海外的兄弟都说,咱们这些刀头舔血之人,谁都不怕,唯独畏惧九千岁,九千岁执掌厂卫,有霹雳手段,谁不又敬又畏呢?”

  “好好好。”魏忠贤显得很高兴,亲昵地拍着北霸天的手,心里则想着,这个家伙……很上道,这个儿子,咱认定了。

  其实魏忠贤又怎么不知道北霸天是在瞎扯,咱是什么货,咱自己不知道吗?

  可北霸天这般说,却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你想想看,若是朝野内外都晓得他魏忠贤人在京城,都可震慑海中群盗,这是多大的面子!

  这等事就是北霸天可劲的忽悠,魏忠贤呢,心里有数,但是他要的就是忽悠,反正忽悠的不是他魏忠贤,是这天下的军民。

  张静一在旁只是默默地看着,懒得理会这等社交。

  海外比两京十三省要残酷的多,在这种残酷环境之下,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导致血光之灾。

  北霸天这样的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成为北海霸主的,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他早料到这家伙很会来事。

  果然……北霸天就与魏忠贤打成了一片,二人约着将来到了京城,要不醉不归了。

  当然,这北霸天其实也不傻,绝不敢冷落了张静一,自然也说了张静一不少好话。

  魏忠贤兴高采烈之余,再看张静一,心里颇有几分嫌弃!

  这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咱遇到你这姓张的,也算是倒霉了,看看人家……对了,这北霸天姓什么来着?

  不过这时候,魏忠贤最在意的还是早些回去见天启皇帝,不管怎样,这下子可以高高兴兴地向陛下交差了。

  在魏忠贤的催促之下,早有快马预备好了。

  魏忠贤与张静一、北霸天三人,在一干护卫的扈从之下,火速地朝着京城进发。

  张静一此时便惨了。

  这魏忠贤和北霸天三人年纪虽大,可魏忠贤一直在西苑练习弓马之术,一路长途策马,却也不觉得疲惫。

  北霸天这个人,在海中讨生活,身体素质也是极好,自然也是轻松自在。

  只有张静一骑在马上,一路马不停蹄地奔驰,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颠散架了。

  好在,天津卫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很快,京城便遥遥在望。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入宫

  张静一随即与魏忠贤一道进京。

  魏忠贤道:“新县侯,你先与这北霸天……是了……”

  说到这里,魏忠贤看向北霸天,道:“咱倒是忘了,你如何称呼。”

  这北霸天道:“鄙人姓张……”

  张静一在旁听了,心里知道,这北霸天的身份,肯定是骗人的。

  不过……他竟故意也姓张……难道姓张很吃香吗?

  北霸天又道:“因为排行老三,所以……不妨公公便叫我张三吧。”

  “张三李四……”魏忠贤听罢,乐了,道:“那么,就叫你张三了,张三,你且与新县侯先去礼部候着,咱先去宫里通报,说不准待会儿陛下就会召你二人觐见。”

  张三行了个礼,道:“公公且去,我自当从命。”

  魏忠贤颔首道:“你放心,咱少不得为你美言。”

  张三便感激涕零的样子:“九千岁如此厚待,实在让人惭愧。”

  魏忠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倘若是别人,对自己这般的殷勤,他或许不屑于顾!

  可对方乃是桀骜不驯的海贼,而且瞧这样子,此人倒是很愿意投靠他的门下,于是心情舒爽地哈哈大笑道:“小小意思,无妨。”

  说罢,便骑着马先行入宫。

  等魏忠贤走远了,张静一则忍不住吐槽道:“张……当家的,你也未免太……”

  张静一话说一半,后头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张三倒是接茬道:“太阿谀奉承了是吧?”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承认。

  张三倒是怡然自得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既是诏安,那么上了这陆地,就得一切按着这里的规矩来行事。我带着弟兄们上岸,便是希望能让他们安定的过日子,再不必让他们妻儿担惊受怕,既然如此,那么我受一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九千岁这个人,倒是很不错,此人虽是名声不好,可我看得出,他身上倒是颇有几分江湖气,这也就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投靠到他的门下,供他驱策了。”

  张静一对张三的话倒是很认同!确实,魏忠贤这个人,很复杂。

  一方面,权力熏心,对待敌人绝不留情。

  可另一方面,出手很大方,但凡是投靠他的人,他都愿意出手保护,并且极力推荐。

  这做官……不就是为了升官吗?阉党内部虽然人员复杂,三教九流的人什么都有,宵小之徒固然不少,可也有一些,是真有本事,只可惜……没有清名的,名声不好,一辈子难道庸庸碌碌,可投靠了魏忠贤就不一样了,魏忠贤不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肯办事,他便提拔你。

  这时候,张静一还是明白正事要紧的,于是道:“走,先去礼部。”

  张三点点头。

  而在紫禁城里,天启皇帝已是急得团团转。

  此时,天启皇帝又让人将张光前召到了跟前来。

  张光前觉得自己很悲催,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回到了京里,却是被陛下不留情面的踢了一脚。

  这可谓是斯文扫地,可回到家里,还没休息好,便又被陛下召入宫中。

  张光前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陛下召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入宫,被宦官一路领到暖阁。

  进来暖阁,张光前便见天启皇帝高坐,左右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

  众人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张光前,张光前有点慌乱,忙是对着天启皇帝行礼。

  天启皇帝绷着脸,劈头盖脸就道:“朕再问你一遍,张卿家呢?”

  张光前心里颤了颤,最后还是张口道:“他……他……生死未卜。”

  天启皇帝冷笑一声,却道:“他生死未卜,那为何你却回来了?”

  这话问的张光前有些慌。

  现在那张静一八成已经死了,海盗们这么凶神恶煞,对他如此,对张静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是跳进了黄河,也已洗不清了啊。

  对呀,为何他能回来,张静一不能回来?

  你说他九死一生,侥幸逃脱。

  可这茫茫大海,张静一和这么多禁卫,无论的年纪还是精力,都比他强得多。

  怎么可能就只有他张光前能逃出生天呢?

  便是孙承宗坐在一旁,此时也冷冷地道:“莫不是张郎中贪生怕死,向那海贼求饶?”

  这一句质问,让张光前猛地打了个激灵,倘若他没办法解释,而张静一当真死在海外,那么……似乎这满朝文武,大抵都会是这样想了。

  那张静一肯定是英勇不屈,不肯对那海贼求饶,所以被杀。

  而他……

  张光前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晓得今日若是解释不清楚,他便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且还身败名裂。

  于是张光前忙是对着天启皇帝磕头如捣蒜,而后悲愤道:“陛下,陛下……不错,新县侯确实是被凶残的海贼杀了。新县侯……他甚是不屈,虽被海贼们围了,却也绝不肯屈服,他一面对臣下说,他是走不脱啦,让臣下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着陛下……臣下……臣下……”

  “这样说来……张卿真的死了……”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

  张光前心里有着害怕!

  可他不得不撒谎。

  只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谎言开始漏洞百出,不得不用一个新的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谎言。

  “这……这……陛下……臣……臣很痛心,新县侯他……他……”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沮丧着坐下,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朝气般,一言不发。

  黄立极和孙承宗也不禁有些慌了,脸色极难看起来。

  良久,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不过是让他去招抚海贼,招抚不到便招抚不到,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他非要下海……这些海贼,真是该死啊。”

  张光前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地道:“不错,陛下,这些海贼该死的很,他们不但不将我等钦使们放在眼里,而且还辱骂陛下,说陛下……昏聩无能……陛下,这些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能留呢?恳请陛下,速速发兵,荡平海贼,将他们统统杀个干净。”

  张光前恨哪,他不只天然对这些海贼歧视,而且到了海岛,被那些海贼们歧视,早就窝了火,最后海贼们将他放逐出去,让他在海里飘了几天,这几日,真是生不如死。

  天启皇帝此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叹息着,随即摆摆手:“这叫朕怎么向张妃交代,又让朕如何对得起张卿的父亲。张卿赤胆如此,朕……哎……终究是朕糊涂,太糊涂了。”

  他说着,只是不断的摇头,随即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孙承宗是天启皇帝的恩师,自然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只好叹口气道:“陛下……请节哀。”

  张光前因为御前说谎,刚才还有些害怕,此时却禁不住窃喜!

  他心里想,且不说那张静一被海贼们杀了,就算没杀,只要陛下龙颜大怒,为张静一报仇,调拨水师,下旨令北海之地,片板不得下海,发榜命天下人共讨海贼。

  那些海贼们知道,也一定要杀那张静一祭天。

  张静一一个鲁莽武夫,胸无点墨,这样的人,竟也可以凭阿谀奉承,便可做钦差,却让我这满腹经纶之人做副使,实在……可笑……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像是吃了定心丸,于是继续道:“陛下……那些海贼,还说……还说等杀了新县侯,便将他丢到海里去喂鱼……臣下当时夺了一艘小船,侥幸逃出了生天,臣下本是希望与新县侯一道赴难的,只是……只是……臣下想到新县侯死的不明不白,心中总有不甘,这才……咬着牙回来……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待言……”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口里喃喃着道:“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说罢……又觉得痛苦万分。

  张光前添油加醋,他已慢慢定下了神。

  却在此时,暖阁之外传出匆匆的脚步声。

  外头有人道:“见过魏公公。”

  过不多时,便有人闯进来,天启皇帝显得有气无力,抬头一见是魏忠贤,顿时皱眉起来。

  他第一次对魏忠贤显露出了极度的不满,起身,厉声呵斥道:“朕不是让你在天津卫想尽办法搜寻张卿吗?这才几日,为何就回来了?就算生不见人,朕也要见到尸首,难道让张卿死也不能瞑目吗?”

  他只当魏忠贤偷懒,眼看着找不到人,便溜回京城来。

  魏忠贤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勃然大怒,吓得打了个哆嗦,忙是匍匐拜倒道:“陛下……奴婢……奴婢……这不是奉旨……带新县侯回京吗?”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那么张卿呢?”

  “新县侯……就在礼部候着呢……”魏忠贤一脸委屈地道。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道:“他怎么又活了?你还有招魂之术?”

  而跪在一旁的张光前……脸色已慢慢地沉了下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赏

  天启皇帝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才刚刚死了的人,怎么转眼之间又冒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光前,不禁道:“你不是说张卿已经死了吗?你还说……你见着他被海贼……杀了……”

  张光前:“……”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张静一居然还活着?

  那些海贼穷凶极恶,怎么可能让他活?

  这是张光前没办法解释的。

  他有些慌乱,却见黄立极和孙承宗也都意动,纷纷朝着他看来。

  张光前却是一时哑口无言,老半天才道:“这……当时黑夜,看不甚清,臣……臣听到了喊杀声……”

  天启皇帝便懒得理会他,则是怒视着魏忠贤道:“张卿当真活着……为何还不来见朕?朕要亲自见着人才成,去,你亲自去将他带来……”

  魏忠贤本来还陪着笑,可见陛下如此,哪里还敢说什么,忙不迭的点头,接着飞也似的去了。

  天启皇帝便脸上惊疑不定。

  一边言之凿凿,说是死了,另一边却又说活着。

  这不是活见鬼吗?

  张光前在旁,已是心乱如麻,惊惧不已。

  孙承宗则是严厉地看着张光前:“张郎中,你这些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张光前便期期艾艾地道:“这……都是真的,怎么敢欺君罔上呢,想来……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我……”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不急,等水落石出再说!”

  张光前便脸色惨然,他还是没办法接受:“或许新县侯……运气好,也和臣一样逃出生天了。这新县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臣以为……这都是陛下庇佑……”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此时,天启皇帝焦灼万分,心里冒出无数的念头,到现在还不敢置信张静一活着。

  可随即,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诏安的事办不成也就办不成,为何冒这样大的风险!

  一个东印度公司,比性命还紧要吗?

  他若当真如张光前所说,是九死一生逃了回来,朕一定不饶他。

  这般犹豫不安的想着,令他感觉时间异常漫长,总算魏忠贤终于去而复返,他前脚进来,随即,张静一后脚便也跟着进来。

  天启皇帝眼睛一定,目光便落在张静一的身上。

  只是张静一比之从前显得清瘦了一些,张静一快步上前:“臣见过陛下……”

  张光前本还存着一些希望,觉得张静一回不来,可如今见着张静一活人,脸色已是惨然,便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着张静一,方才还暗恨张静一这家伙胆大包天。

  可见着张静一之后,一切责怪都已烟消云散,他忍不住道:“你还活着?”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当然活着,怎么,谁说臣死了?”

  天启皇帝的目光便落在张光前的身上。

  张光前吓了一跳,脸憋得很红,最后干笑道:“没……没想到……新县侯竟也逃了出来……”

  张静一一看张光前,立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心里忍不住佩服张三果然厉害,先将这张光前赶回来,十之八九,就是猜透了张光前的心理。

  张静一便朗声道:“逃?我为何要逃?”

  张光前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张静一却是脸色转冷,道:“倒是你,身为副使,却为何先逃回来……”

  张光前立即矢口否认:“没……我没有。”

  “还说没有。”张静一道:“如若不然,为何你提前回来了。”

  张光前觉得自己已是百口莫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无数个谎言堆砌起来,已经根本没办法解释了。

  天启皇帝来回看着他们两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张静一看向天启皇帝,此时却是气定神闲:“臣已不辱使命,诏安了海贼,现如今,这些海贼已在天津卫登岸,特来复命。”

  “什么?”天启皇帝又禁不住一愣。

  他继续狐疑地看了一眼张光前:“不是说……这些海贼个个桀骜不驯,他们还辱骂了朕和朝廷,不肯诏安吗?”

  张静一一脸诧异道:“陛下,这是谁说的?这些海贼,日夜都盼着朝廷能够诏安,臣出海之后,他们尽心款待,殷勤周到至极,我向他们说陛下有意诏安,要让他们为我大明效力,他们欣喜若狂,个个都称颂陛下圣明,又说他们虽是流亡在海外,可世代都为大明的臣民……臣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辱骂朝廷和陛下的话,陛下是听了谁的奸言?”

  张光前:“……”

  天启皇帝顿时就愤怒地看着张光前。

  此前,他对张光前还只是有一点怀疑,只是悲痛过度,所以也没心思去理他。

  现在一下子,就全部都明白了。

  感情眼前这个人,一直都在搬弄是非,这些事,都是他鼓捣出来的。

  张光前已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散发出来的杀意,整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辩解道:“陛下……陛下……这……空口无凭,或许……或许……对啦,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新县侯得了那些海贼的好处,被海贼所收买,所以处处说他们的好话……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命悬一线,只能奋力一搏了。

  张光前决心拼了。

  张静一忍不住笑了,道:“陛下,他说臣收了海贼的好处,那么何不妨,就请他口里所说的海贼头子亲自来辩解呢。”

  天启皇帝眉一挑,不禁惊异地道:“那海贼已来了?”

  魏忠贤在旁道:“就在殿外候着。”

  天启皇帝脸色一正,随即落座,道:“宣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张三入殿,他的表现倒是十分镇定,并不慌乱,行了礼:“罪民张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打量张三,口里道:“朕听闻……你给了张卿好处?”

  张三面无表情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张光前,而后道:“陛下,罪民倒是带了许多好处来,只是这些好处,与新县侯没有关系,统统都是送来给陛下的。”

  天启皇帝一时打起精神:“什么好处?”

  张三便从怀里取出了一本簿子,恭谨地往前一递,道:“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便看了魏忠贤一眼,魏忠贤会意,连忙将簿子取了,交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打开簿子细看起来,这上头,自然是张三所进献的财货,诸如黄金七千四百斤,白银两万一千二百斤,珍珠十七斤,香料九百七十二斤……

  这琳琅满目的各种财货,看的天启皇帝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往后翻阅。

  随即又见着所献的数十个建奴人首级,不禁一愣。

  天启皇帝越看越是吃惊,继续看下去,便是各种舰船和水手人员的资料,无一不是记的清清楚楚。

  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天启皇帝才看完,而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簿子里,若是情况属实的话,那么这个叫张三的人,真比这文武百官都要忠义了。

  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掏了出来,统统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要知道,天启皇帝困难的时候,向大臣们借钱,这群家伙,平日里都拿着天启皇帝和朝廷的好处,可一听到钱字,便立即一毛不拔。

  反观这张三……

  天启皇帝越看越觉得这个张三顺眼,此时激动得满面通红:“这些……是献给朕的?”

  张三道:“罪民其实看到诏安的诏令,心里也有疑虑,直到新县侯亲自到了罪民的巢穴,对罪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罪民方才知道,陛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圣君,远迈汉唐之君,而今国家危难,罪民虽是年纪老迈,可陛下若有借重之处,罪民自当赴汤蹈火。这些簿子,既有罪民平日里积攒所得。至于罪民和弟兄们的舰船,自然随时为陛下所用。罪民还有弟兄们还有几分气力,对海上的航线以及船只颇有一些了解,也可供陛下驱策。至于那些建奴人,建奴乃是陛下心腹大患,他们与大明为敌,便是罪民不共戴天的死敌,罪民自然将其杀了,献给陛下……”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满意极了,口里道:“好,好,好,说的很好……果然是板荡见忠臣……”

  他连说几个好字,激动不已。

  随即,他振奋精神:“原本历来做皇帝的,只有施恩给自己的臣民,哪里有接受臣民财货的道理,可是……朕今日就破例收了。至于卿家,此番既杀了建奴人,立了功劳,如今又幡然悔悟,愿意一改前过,为朝廷效命,那么……朕自当不计前嫌。朕既诏安,自然要予以赏赐,来……下旨,敕封伯爵,再封为天津卫水师副将,望你能再立新功。”

  一听敕封伯爵,倒是黄立极急了,忙是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将这簿子往黄立极怀里一丢,中气十足地道:“卿家先别说话,自己看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喜上加喜

  黄立极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拿了簿子,细细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他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账面上的财富,只怕有数十万两纹银。

  不得不说,这海贼……还真是挣钱啊。

  也不得不说,这张三足够有魄力!

  人来了,船来了,钱也送来了,还附送了几十个建奴人的脑袋。

  人家这是将自己的后路统统斩断,就来投靠你大明。

  你大明既要诏安海贼,这人已做出了表率。

  这个时候,若是还吝啬,这大明皇帝还有脸说什么诏安吗?

  其他的海贼一看,谁还敢来?

  何况……单凭杀死数十个建奴人,且这建奴人有几个身份显赫,就已是一场大功劳,说是军功也不为过。

  黄立极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倘若这个时候,他说一句,陛下,臣觉得这恩赏还是太重了。

  只怕天启皇帝会立即回一句,要不你把你家的银子也进献出来吧,朕也给你赏赐。

  黄立极很了解天启皇帝,天启皇帝真说的出这个。

  到时他如何应对?

  于是黄立极便笑了笑,只默默地将这簿子递给一旁的孙承宗传阅。

  孙承宗看过之后,道:“建奴的五大臣之一,且是努尔哈赤的驸马,此人臣略有所闻,乃是建奴诸部的一位首领,当初之所以努尔哈赤将女儿下嫁给他,也是为了进行拉拢,没想到,如今竟落在这张三的手里,砍了人头,献给了朝廷,单凭这个便是大功一件。”

  他和颜悦色的说着,其实就是给黄立极一个台阶下。

  黄立极自然懂了孙承宗的意思,便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天启皇帝便道:“朕还嫌一个副将小了呢,此次诏安,不比从前,从前诏安,往往是乱臣贼子们已到了穷途末路,才不得已接受诏安。可张卿家不一样,他是受了朕和张静一的感召,他有的是退路,在汪洋大海里,他若是不愿诏安,朕来问问你们,谁能奈何他?”

  这一番话,便算是做了区分了。

  但凡是接受了诏安的人,其实在朝中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这种骨子里的不信任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可天启皇帝对张三的定性却是,这是忠义之士,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所以下海为贼,且并没有侵犯大明疆界,所以不算是罪人。

  定性是极重要的事,关系到了一个人未来的前程,甚至决定未来的生死。

  张三于是忙道:“罪人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却随即满面怒容的看着张光前,冷冷地道:“你起初说,张卿家被海贼杀死了,后又改口,说张卿家得了张三的好处,你身为大臣,屡屡欺君罔上,是为臣之道吗?”

  其实张光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了,此时可谓是百口莫辩,心下已惊恐万分,只好拜倒磕头道:“臣万死。”

  “你既知万死,那便好极了。”天启皇帝看着他,毫不掩盖厌恶之色,怒不可遏地道:“似你这般只知挑拨是非,屡屡欺君之人,朕怎么能留你,来人,拿下……到了诏狱里,论他的罪,到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光前更吓得魂不附体了,连忙开口道:“冤枉啊……”

  天启皇帝怒道:“你还敢说冤枉!”

  张光前便又道:“陛下饶命啊!”

  只可惜,天启皇帝早已是硬了心肠,一双眼眸只冷冰冰地看着他。

  几个禁卫已冲了进来,将张光前拿下,直接拖了下去。

  张静一心里却想,这张三果真好手段,张光前到了岛上,一直骂骂咧咧,这张三心里肯定知道,张光前必定是诏安的阻力,所以才故意给他一艘船,将他流放了出去!

  毕竟,这是钦差,是不能死的,一旦死在了海外,即便张静一肯为他遮掩,未来也难保不会有人秋后算账,惹人怀疑。

  而张光前的性子,只怕早被张三摸透了,所以这般将张光前流放出去,这张光前肯定心里大恨,侥幸回到天津卫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痛斥张三这些海贼。

  张光前这样睚眦必报之人,只怕也没想到,其实张三针对的,只是他一人而已,因而一口咬定,张静一十之八九必死无疑了。

  可一旦张三和张静一回到了京城,他的判断就完全错了!

  谣言不攻自破,张光前为了自保,便会寻找无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谎言。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谎言一个个被拆穿,他则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能从没有王法的海贼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啊。

  弄走了讨厌的人,天启皇帝心情舒爽起来,此时大喜道:“张卿家此次诏安海贼,也有大功劳,实在辛苦,不过……”

  说到这里,他立马拉下了脸来,恶狠狠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严厉地道:“这样的事,不可再有下次,如若不然,朕决不轻饶。”

  话虽如此,天启皇帝对张静一的印象却又更深刻了。

  这天底下,若还有人可以信任,那么只有张静一,或者……魏伴伴了。

  他随即道:“如今,张三卿家既已接受诏安,朕就明人不说暗话吧,朕打算成立东印度公司,一切章程,都遵照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办。朕取纹银三十万两出来,算是入股,而张三卿家带来了这么多人和船,你和你的那些将士,便以舰船和人手为股,张卿家呢,可打算入股吗?”

  张静一便道:“臣愿入股十五万两银子。”

  天启皇帝不禁狐疑道:“才十五万两?”

  张静一便兴致勃勃地道:“臣不敢僭越。”

  天启皇帝倒是直接,道:“那就二十万股吧,暂时就我们三家入股,朕当仁不让,一人算五成股好了,至于你们,张家算三成,至于张三卿家,只怕要委屈一下,算两成。先做一笔买卖,且看利润如何,将来等有了利润,再来募股。”

  张静一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天启皇帝占了五成股是应该的,唯一委屈的,倒是张三。

  张三和这么多的兄弟,只能靠这两成股混饭了。

  无论怎么说,老朱家算是占住了最大的股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真获得了这大明的贸易保护,而且直接砍掉了原先那些走私商,等于是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且减少了买卖的风险!

  在大明的权力支持之下,这大明东印度公司……若是当真能做好,莫说是两成股,就算是半成,也足够肥死张三和他的那些弟兄们的。

  要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全盛期的时候,其市值,用后世的金价来折算的话,那可是八万亿美金啊,后世所谓的股票,在它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打听了关于东印度公司的事。这东印度公司,自得有一个董事会,每个月,要审核公司的财务以及人事。至于平日里,却需得由一个总督来理事。朕乃天子,何况对于海贸和航行之事一窍不通,这总督,便让张三卿家来做吧。”

  张三却忙摇头道:“陛下,不可,臣至多也就是管理舰船,和跑船而已。可海运,并不只是舰船这样简单,而是需要采买特产,又需出售特产。除此之外,还需修建港口,修建战船,以及招募人员。这些事……却绝不是臣下这等习惯了跑船的人可以办得成的。这总督理应总揽生意和船运,还有船只的修缮、兴建事宜,理应委派更高明的人来才可适任,臣下倒是觉得新县侯合适,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功夫。”

  天启皇帝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推辞了这总督的好事,倒是有一些诧异。

  不过张三却是聪明人,不是自己能办成的事,他不会轻易去接受,因为海上的事,他自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可陆地上的,他却无可奈何了。

  天启皇帝便道:“张卿家,那么,朕就让你来做这总督了,你不许推辞。至于海上的事务,便设一个副督,由张三卿家担任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业务做起来。张三卿家,你且留在京城一些日子,将你在海外的所见所闻,还有关于如何船运,怎么买卖的事,上一道奏疏给朕。”

  张三自是应下。

  事情谈妥了,天启皇帝心里舒畅了,哈哈笑着道:“既然做了,便要马到成功,可不能半途而废,朕觉得朕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只可惜……被皇位耽误了。”

  魏忠贤和黄立极几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着。

  见这三人兴奋地谈起什么公司,魏忠贤和黄立极却都不停朝孙承宗使眼色。

  仿佛是在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而孙承宗,显然对此毫不在意。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天启皇帝是个不错的学生,天赋高,其实也挺好学,就是性子……实在和书中里所说的那些帝王们有些不一样。

  他早就被人各种暗暗嘲笑,教出这么一个学生了。

  今日……被你黄立极‘耻笑’,老夫会怕?

  第二百六十章 黄恩浩荡

  天启皇帝的许多行为,对那些所谓恪守传统的人而言,确实怪异。

  不过孙承宗却没那么保守,当然,读了一辈子的书的人,终究还是觉得天启皇帝有许多话是不应该说的。

  可又怎么样,改不了!

  习惯了,也就慢慢的接受了吧。

  天启皇帝依旧还兴致勃勃,命张静一留下,其他人则纷纷告退。

  等人都走干净了,只留下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张静一三人,天启皇帝才道:“你们对张三怎么看待?”

  张静一只笑了笑,道:“不知魏哥怎么看。”

  魏忠贤其实最是能猜透天启皇帝的心思的,道:“陛下,朝廷放了诏安的皇榜,可迄今为止,只有这张三肯真心来投效,海贼在海外,不似在内陆,内陆有王法,可下了海,便可无法无天了。难得这张三心里还尚存着忠义,所以奴婢以为,对待这张三,该多给一些甜头。”

  魏忠贤顿了顿,接着道:“一方面,是表示朝廷宽大为怀,其次呢,也是给其他的海贼们做做样子,让他们知道,陛下既往不咎,愿意对海外的子民一视同仁的心思。”

  “还有就是,此番张三带来了数千人上岸,这些人……绝大多数,从前都是我大明的良善百姓,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才下海为盗。如今他们这么的识相,朝廷现在要做的,是稳妥的安置,尤其是老弱妇孺,万万怠慢不得,如此一来,那些男丁们见陛下如此的宽厚,自然竭尽全力,想要拼死效力了。东印度公司,奴婢也研究过,但凡是下海跑船的人,无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这些人用的好了,自然可为陛下分忧,可用的不好,只怕他们又下海做贼。”

  魏忠贤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他们若是重新下海,或者是和朝廷有什么隔阂,只怕这海贸的大策无法实施,这天下人也要笑话陛下啊。”

  海贸无法实施,就是失去了利益。

  天下人笑话,就是丢尽了脸面。

  这最后一句话,可谓是直接切中了天启皇帝的要害。

  天启皇帝点头道:“魏伴伴说的不错,这事儿……关系重大,这些人,要稳妥的安置,要展现朝廷的宽厚,朕思来想去,魏伴伴,这事儿,你得要费心。”

  魏忠贤大喜,连忙道:“是。”

  张静一坐在一旁,心里想,魏忠贤这是摆明着想要拉拢张三啊。

  难道只是因为张三说话好听?

  显然并不只是如此,魏忠贤是个极聪明的人,想来,他也开始看出来了。

  他魏忠贤能深得陛下的信任,一方面是天启皇帝重感情,另一方面,是魏忠贤能真真切切的给皇帝带来好处,比如魏忠贤这些年,顶着巨大的压力,放出许多的镇守太监,让这些镇守太监们在天下各处收取矿税。

  而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税赋收不上来,收不上,就意味着皇帝受穷,甚至是辽饷,也得一直拖欠着。

  可魏忠贤能征上税来,虽然这些税杯水车薪,可总好过没有。

  说穿了,这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钱。

  而这一次,魏忠贤很快地意识到,陛下的决定可能是对的,海贸还真可能挣来钱,就不说那被无数人追捧的东印度公司股票了,若是没有巨大的利益,那些佛郎机人还有尼德兰的荷兰人,如何会争抢着高价买股票呢?

  就说那张三,好家伙,直接就进献了价值数十万两纹银的财货。

  这还只是其中一股海贼呢,若是大明垄断了海贸,这岂不是就等于让大明多了一个聚宝盆,财源滚滚?

  魏忠贤深知财源对于天启皇帝的重要性,可他需要一个抓手,只有像矿税一样,通过自己任命的那些镇守太监们,牢牢的抓住海贸,那么他的权势,便可稳如磐石了。

  在魏忠贤看来,张三就是一个很好的抓手,只要拉拢住他,他负责拓展海贸,源源不断的给皇帝带来财富!

  而魏忠贤呢,大大方方的给那张三升官,给他排除各种隐患,他自然会对魏忠贤死心塌地,那么,这海贸方面,即便张静一已经先插了一脚,可魏忠贤也可以控制住一大部分,陛下对魏忠贤自然也就更加倚重了。

  张静一不得不钦佩魏忠贤的眼光和决断力,他可能其他地方有局限,可在这方面,简直就是母鸡中的战斗机。

  当然,那张三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张静一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张三就是属泥鳅的,虽谈不上阴险狡诈,可是下了海能杀人,说要登岸,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们便毫不犹豫随他诏安!

  这说明什么?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

  到了京城的表现,也可见他看事很准,这种人……将来天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至少,这张三只片刻功夫,就和魏忠贤混成了自己人,而和张静一的关系,似也不错。

  现如今,也在天启皇帝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他娘的才一天功夫啊。

  张静一突然感觉到,自己虽有穿越者的优势,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

  张静一素来好学,嗯……有功夫是得好好学一学。

  此时,天启皇帝道:“那些老弱,安置在其他地方,朕不放心,就担心有官吏欺压……要不,就将他们安置在新县吧,朕对张卿最是放心。”

  他看着张静一,便道:“这件事,张卿来处置。”

  张静一自是应下:“臣遵旨。”

  天启皇帝则是叹了口气,道:“朕再说一遍,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冒这样的风险了。”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皇帝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心下也不由一暖,口里道:“臣当时只想着为陛下分忧,没有顾忌后果,现在思来,确实有些后怕。”

  天启皇帝便又笑着安慰:“你现在却知怕了,知道便好。”

  说罢,他站了起来,脸上笑容越加柔和,兴致勃勃地道:“随朕去张妃那走走吧,咱们一道去看看长生。”

  “啊……”张静一道:“深宫禁苑,只怕……不好吧。”

  天启皇帝便不以为然地道:“你是皇亲国戚,又有什么妨碍。”

  张静一为难地道:“臣其实是怕有人说闲话。”

  天启皇帝摇摇头:“其实你不去,也有人说闲话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顾得过来吗?”

  张静一却也乐了,等到了张妃的寝殿,张素华见了张静一来,自然大喜,只是碍着天启皇帝的面,却不好多说什么。

  那长生抱了来,许多日子不见,他的个头一下子长了许多,见人已开始晓得笑了。

  天启皇帝手舞足蹈,在旁逗弄了一会儿,喜滋滋地道:“你瞧瞧,和朕一模一样,不只如此,还很聪明呢。”

  张静一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很聪明的样子。

  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张静一很认真地点头:“是啊,他见了我便笑,可见还记得臣,真是绝顶聪明啊。”

  长生只是不断地握着自己的手,伸出来。

  天启皇帝以为他的小手想要抓握自己,于是忙伸出手去。

  谁晓得长生努力的将小拳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一下子,好像心里得到了满足,愉快的蜷着身,便不理外间的事物了。

  ……

  张三出了宫,早有礼部的官员在外等着,这礼部的官员请他暂时去歇一歇。

  张三却对人道:“我随意走一走,第一次来陆地,想四周看看。”

  这礼部随来的官员心里觉得好笑,此等海贼,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来了京城,便想四处闲逛。

  如今,张三显然已有了良民的身份,而且种种迹象来看,理应是要得官职的,于是这人便道:“那便调拨两个差人随你。”

  张三倒也没说什么,心知若是没有差人在,这礼部的人也不放心。

  倒是两个差人本是一脸不情愿的人来,等张三每人给他们一锭银子,他们却是打起了精神,一下子热情了起来。

  “张爷打算去哪儿逛,要不去贡院吧,贡院那儿热闹。”

  “附近还有一处寺庙……香火最是鼎盛的……”

  张三却道:“老夫只想随意走走,对啦,我在海中的时候,听说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清平坊……想去瞧一瞧。”

  这两个差人听罢,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笑道:“说到清平坊,那就问对地方了,那地方也热闹得很,既如此,我兄弟二人便随张爷走一趟。”

  张三便笑了笑:“有劳。”

  只是不经意之间,张三的眼角似有些许湿润。

  好在,他已别过了脑袋,没有让人察觉。

  这两个差役却是叽叽喳喳,一路介绍着风土人情。

  张三道:“清平坊那地方,听说都是一些厂卫的遗孤们住的,现在不知如何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那地方,可是寸土寸金,那儿现在叫新县啦,不晓得多少人想要搬迁过去呢!张爷是识货的,莫非想要将来便定居在那里?”

  第二百六十一章 认亲

  张三听罢,点点头,只是一路走着,他却不怎么说话。

  直到进入了新县时,他才诧异了起来。

  边上的差役,热心地道:“这新县,便是新县侯的辖地,你看看,京城里头,谁不晓得新县侯的厉害,这里的百姓,都比其他坊要富庶一些,商贾们也愿意来此交易……”

  张三看着这里,却是茫然。

  他努力地行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

  差役们糊涂了,一个道:“张爷,那边的商业区热闹,这边……比较幽静。”

  “我爱清净。”张三继续行走,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似乎努力地认出了什么,而后……看着一处待拆的宅院,皱眉道:“这里……为何拆了?”

  “这一片都要拆。”差役道:“这旧宅子……早就没人住了!不过此间的主人,你可晓得是谁?”

  差役卖了个关子,笑着道:“人家早就置办了新宅,谁还肯住这旧宅呢?这旧宅既然没人住,留着也无用,听说这儿……要开发一片区域,置办什么商馆。”

  张三听罢,他面上细微的表情里,已掠过了一丝愤怒。

  他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那宅子,老半天才低声道:“败家子啊……”

  差役听的一头雾水,不禁道:“败家子?这……是何意?”

  张三气呼呼地道:“祖宅都守不住,可不就是败家子吗?祖宗的宅子,就算再破败,哪里有拆掉的道理?”

  差役便不好做声了,而是很警惕地向四周观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可就在此时……却有人从宅里出来,似乎在指使着人搬动家里的家具,这人穿着鱼服,身边几个仆役在他面前跑前跑后的张罗。

  这人道:“能省着一点是一点,注意,那是祖宗的牌位,若是磕着碰着,可怎么担待得起……”

  说话的人,正是张天伦。

  张天伦显得气急败坏,原本他是不想这么快搬家的,可突然从天津卫传来张静一的消息,说张静一下海去见海贼去了。

  这一听,张天伦吓了一跳,立即觉得近来家里有霉气,于是下定决心……搬家。

  好在刚刚又得到了消息,张静一平安回来了,他这才放下了心,可满肚子都是对张静一的怨气。

  整个张家,在京城延续了这么多代,可人丁却是日益稀薄,到了张静一这一辈,就成了独苗苗了,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张家可就绝嗣了啊。

  就这……他竟还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张天伦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又不敢直接拎着张静一来骂,便索性见人便臭骂一顿。

  这张家的人都低着头,一个个生怕触怒了张天伦。

  张三听这骂声……下意识的觉得有一些耳熟,忍不住朝着那人看去。

  张天伦此时也朝这边看来,见有人在旁围观,忍不住又想骂人:“我搬个家,你看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却都不吭声了。

  沉默了很久。

  而后,张三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般,他立马转过身,便朝一边急走。

  张天伦却是急了,起初见张三的时候,还只是突然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可一看张三转身便走,他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追上前去:“这位朋友,请留步。”

  可张三没理他,依旧快步疾行。

  张天伦脸色却越来越异样,他顾不得什么了,急忙追上前去。

  后头几个张家的家丁道:“老爷……老爷,这东西还要不要?”

  “不要啦,不要啦,什么都不要啦……”张天伦丢下一句话,却已快步继续追上去。

  张三一路的疾走,直接到了附近的一处茶肆,随他而来两个差役依旧追着,想说什么,张三却直接丢了他们一块银子:“就在楼下喝茶吧。”

  说罢,又丢了伙计一块银子:“上头可有厢房?”

  “有的。”伙计殷勤的点头,忙是领着张三上楼。

  而这时候,张天伦却已追来了,他见张三上了二楼,便也忙是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厢房里,张三坐定,吩咐伙计道:“上一壶茶来。”

  伙计应了,下了楼去。

  砰……

  就在这时,这包厢的门却已被人推开,来人口里骂:“不是让你留步吗?”

  张三稳稳地坐在这里,而后冷眼看着进来的张天伦。

  二人又都沉默起来。

  彼此打量着对方。

  良久,张三骂道:“你这败家儿,祖宅都不要了?”

  张天伦听到这句话,浑身颤栗,而后,突然也跟着破口大骂:“你这败家子,连家也不要了,你去哪里了?爹死的时候,你也不在……你甩了手,自己便去逍遥了。”

  “你这败家玩意,还敢骂我,我是长辈。”

  “长什么长?你有一丁点做长辈的样子吗?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啊,这十几年来……你是销声匿迹,对家里不管不顾……你晓得不晓得……我熬了多少苦?”张天伦显得很是悲愤,破口大骂起来:“我爹临死前说啦,死也不要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葬入咱们张家的祖坟里……”

  二人都动了火气,你骂一句败家子。

  他骂一句败家玩意。

  骂的累了,张天伦突然两眼落泪,居然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张三,嚎啕大哭着道:“三叔……三叔啊……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连个书信都没有?爹死的时候,还一直惦记着你,就是放心不下你啊!身体都已经疼得不得了,可还是不断地说着要等你回来,说有事要和你交代,可你为何就不回来……”

  张三听到这里,却也已是萧然泪下,同样抱着张天伦。

  于是二人抱成一团,都是痛哭流涕。

  张三道:“我哪里不想回家,只是我犯了罪,只恐连累了你们,我真是该死啊……下海做了贼,哪里敢修书回来……”

  说着,两个人越哭越厉害,犹如两个孩童一般。

  “你为啥将祖宅拆了?”

  “你为啥下海?”

  很快,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话里都有几分埋怨。

  终于……二人哭声渐渐小了,却都哽咽着,各自诉说了前事。

  “现如今,咱们张家的日子还算不错,你的侄子,对啦,三叔,你生了孩子吗?”

  张三摇头:“不敢娶妻,倒是有十几个义子。”

  张天伦便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你这败家……”

  张三也怒道:“不敬尊长,你也是不肖子。”

  终于,二人又冷静下来,总算大家能心平气和起来。

  “你那侄子,是有本事的人,如今,很得陛下看重。咱们张家,已不同往日了。三叔此番来做什么?”

  张三如实道:“我已诏安,愿为朝廷效命。”

  张天伦一愣,随即惊讶地道:“诏安?难道就是静一诏的安?”

  张三也愣住了,随即无比惊异地道:“张静一是你儿子?”

  张天伦大喜道:“对对对,就是他,那你是已见过了?”

  张三不禁道:“难怪我见他,总觉得有些像……就是……他性子不像你,你不聪明,静一就不一样了,精得似贼似的,虽然表面上老实,可我一看他,就晓得他是藏得住事的人。”

  张天伦:“……”

  “不管怎么说……”张天伦喜极而泣,抹着眼泪道:“静一的三叔公,总算回来啦,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三叔……回家吧,咱们回家,一家人好好的过……”

  张三却是端坐不动,他已慢慢地恢复了理智,一脸认真地道:“不可以。”

  “什么?”张天伦恨恨地瞪他道:“你到了现在……还想怎么样?”

  “我毕竟做过贼,无论诏安与否,这污点是洗不清的,你们父子清清白白,就不一样了。所以我不打算回家了,这辈子,也不打算认祖归宗了。”

  说到这里,张三不禁哽咽,很明显……这意味着他此后依旧是孤身一人。

  缓了缓,他深吸一口气道:“私下可以相认,大家心里有数就好,明面上,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做任何事,都要藏着一手,不能一下子将自己的底揭出来,否则就难免让人拿捏,静一……他……等他回家了,你得说一声……我虽与他打了交道,可我还没听他叫一声三叔公。”

  张天伦听着,又是唏嘘,还想再劝,可张三显然对此不为所动。

  能在海贼之中脱颖而出,无非靠的不只是义气这样简单,同样也有心狠手辣以及各种算计。

  在张三看来,眼前这父子,当然是至亲。

  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不能让张家父子曝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他语重深长地道:“你们做好你们的官,我呢……固然此次朝廷也有封赏,可在海上跑船的人,许多事是没有规矩讲的,你们在明,我在暗处,才可以出奇制胜。”

  张天伦叹息着:“三叔从小就执拗,如若不然,怎么会至今日呢?罢了,我让人去稍个口信,让静一这便来见,我们三代人,就在这里,好生叙叙旧情。”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型认亲现场

  在宫中,看完了长生。

  张妃亲自去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斟了茶水。

  二人落座,紧接着,却是一场密谈。

  天启皇帝道:“这东印度公司的章程里头,最大的一点,倒是让朕心里颇有几分疑虑。”

  张静一道:“还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道:“这荷兰国,授予的乃是东印度公司全权,除了让他们每年上缴一成八的收益之外,其余的,都是股东的分红。不过……这是其次,朕所看重的是,荷兰国还授予了东印度公司专断之权,这……便有值得疑虑了。”

  这也是实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所谓的专断之权,等于是让渡给公司一部分的主权。

  自行招募士兵,自行进行外交。

  除了缴纳一成八的收益,等于是大明准许他们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公开在各国进行外交和军事活动,这就不只是商业行为这样简单了。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既然是开公司,那么这公司就一切以牟利为主,这是利益为导向。公司和朝廷是不一样的,朝廷要顾忌国计民生,可公司不需要。”

  顿了顿,张静一又道:“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这大船出航,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在外头若是没有临机应变的大权,别说做买卖,便是这些水手们能不能生存都不知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这个道理。陛下,海外的情况,与大明不同,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总需有得有失。”

  天启皇帝颔首:“这张三,你可信任吗?”

  张静一却道:“陛下怎么看呢?”

  “若是信任,则授予他全权倒也无碍,若是不信任,朕倒是有些担心。”

  张静一道:“陛下乃是最大的股东,照着这公司的规矩来,拿自己所得的银子便是,对待这公司,不能用治理天下的方法。”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道:“也有道理,朕倒是多虑了。说起这个张三,朕倒是想起来,朕诏安海贼之后,倒是有人极力反对。”

  张静一一点也不诧异,这诏安海贼,朝中若是没有人反对,那才是怪了,却还是顺着天启皇帝的话道:“不知是谁?”

  天启皇帝淡淡道:“袁崇焕。”

  张静一一愣:“这是为何?”

  天启皇帝道:“无非是老生常谈,认为朕这是在养贼为患,将来迟早要被这些贼子反噬,说朕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辽东的问题,尤其是要供给关宁军的给养。而至于这些海上的贼子……杀都来不及,怎么还可以诏安他们。”

  张静一立即敏锐的察觉到,海上贼子这个用词:“奏疏之中,也是用海上贼子?”

  天启皇帝道:“朕对这个词儿,印象颇深,没错,用的就是这个词。”

  张静一立即意识到,袁崇焕的这份奏疏,根本不是奔着张三来的,所谓海上贼子……根本就是朝着毛文龙去的。

  毛文龙在皮岛,驻扎在海岛上,招募了大量的辽东百姓,通过舰船来袭扰建奴人。

  而因为东江镇所在皮岛距离关宁一线距离较远,毛文龙的性子又很刚烈,自然不可能事事听远在千里之外的袁崇焕节制。

  这二人的矛盾,怕是已经白热化了。

  再这样下去,非要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张静一对此颇为反感,辽东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样的地步,现在还在借任何的机会,相互攻讦,那皇太极若是知道,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张静一道:“陛下,不知皮岛那边,可有奏疏来?”

  天启皇帝道:“你说的是毛卿家?毛卿家也上了奏疏,极力赞成收编海贼,他认为海贼若能为我大明所用,对于辽东的战局,有着巨大的好处。”

  张静一顿时得知了真相,招揽了海贼,某种程度而言,就大大的加强了大明的海上运输和作战的能力。

  这对于袁崇焕为首的关宁军,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对于东江镇的毛文龙,却因为可以得到更有力的船队保障,势必朝廷会大大增加东江镇的实力。这东江镇的一切都来源于舰队的补给,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关宁军与东江镇之间实力可能出现逆转。

  说到底,这已是利益相关的问题了。

  天启皇帝看张静一沉着眉头不说话,于是道:“张卿为何不说话了?”

  张静一苦笑道:“我大明论人口、军力,甚至是火器,都远在那建奴人之上,可如今连连败北,臣一直在想,大明何至于此,今日听陛下说起这两份奏疏,心里便明白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道:“朕难道看不透吗?只是登基以来,放眼看去,都是如此,真真教人心寒啊!可心寒又有什么用,朕管不住他们。”

  听到这里,张静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见天色已是不早,便起身告辞。

  等他出了紫禁城,却见张家人居然在这里候着,一见到张静一,立即上前见礼,随即兴冲冲地道:“老爷请少爷赶紧回去。”

  张静一点点头,张家的人已备下了车马,张静一则道:“父亲怎么今日这么急?”

  “说是有客人,请少爷去一趟茶楼。”

  茶楼……

  这却不知又卖了什么关子。

  张静一随即坐上马车,一路到了一处茶坊,下车,而后由伙计领着,上了一处包厢。

  徐步进去,却见张天伦和张三二人正坐在这里,张静一不免略有诧异。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张天伦就立即激动地道:“可算等到你回来了,你这混账,快,来见礼。”

  张静一一脸无语的看着张三,心里说,一天时间,这老家伙攀上了天下最大的大腿魏忠贤。

  转过头……这是连他家亲爹的大腿也攀上了。

  张三则对着张静一微笑。

  张天伦乐呵呵地道:“静一啊,你可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三叔公……”

  张静一不由道:“三叔公?三叔公不是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吗?”

  “胡说!”张天伦瞪大眼睛:“为父可听不得你这般说三叔公,他是你的长辈,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张静一道:“可这是你说……”

  张天伦便立即打断张静一道:“好啦,不要啰嗦了,这便是你的三叔公,你还不来见礼?”

  张静一:“……”

  就在张静一呆若木鸡的时候,张三已起身,感慨地道:“侄孙……”

  张静一此时可谓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张天伦只好尴尬地道:“三叔,这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计较。”

  “老夫没什么计较的,老夫只惭愧,静一还未出生,我便已远走他乡了,不能看着他长大,哎……静一是好侄孙啊。”

  张静一只觉得晕乎乎的。

  诏安了一个海贼回家,结果,诏安了一个爹……不,一个叔公回来。

  他呆呆地坐下。

  张三起身,亲自给张静一斟了茶,而后叹了口气道:“静一相貌堂堂,不知娶亲了没有。”

  张天伦责怪的口吻道:“静一,你叔公都给你斟茶了,你不可对你叔公不敬,你别忘了,这便是为父经常在你面前提起的叔公。”

  张三微笑:“他一时接受不了,却也无妨,何况以后出门在外,老夫与他,却还需保持距离。私下里他认与不认,这都没什么妨碍,无论认不认我这老家伙,我这老家伙……反正也是孑身一人。静一啊,方才和你父亲攀谈,才知道原来你这般的有出息,我们张家……不但后继有人,而且还光耀门楣,我在海外的时候,一直担心着这个家,现在……家里有你这样的顶梁柱,我这做叔公的,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亲,更对不起亡兄……”

  说着,动了真情,又忍不住抹泪:“可现在……能见着你们,便不知该有多高兴了……我无儿无女,将来还不是什么都给静一的吗?静一……你叫一声三叔公,三叔公也就知足了。”

  张静一听着,只觉得哭笑不得。

  心里挣扎了很久,才乖乖道:“三叔公。”

  张三这才大喜,道:“如今,我们一家人,可算是团聚了,将来我要出海,至少在这陆地上,也有了值得眷恋的人,静一……你要早些娶妻生子……”

  张静一苦笑道:“在努力了。哦,不对,这不是我该努力的事,这是我爹的事。”

  张三便看向张天伦。

  张天伦感慨道:“在努力了。”

  三人一起吃过了饭。

  张三便起身:“我不能留在此了,礼部那边,给我预备了一个客店,我若一直在这里,只怕让人生疑,侄孙,以后在外头,我们还是像从前一般,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张静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虽只是相处了几日,可他心里清楚,张三的性子是十分谨慎的人。

  “对了。”张三倒是想了起什么来,又道:“现在既然知道你是我的侄孙了,那么有些机密的事,我却还需说一说。”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上阵父子兵

  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这位刚认的三叔公是个藏着许多秘密的人。

  而且不知多少秘密,都要烂在他的肚子里。

  可现在,张三既对他说有机密的事相告。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事儿若不是自己成了他的侄孙,他是绝不会说的。

  于是张静一的脸色认真了几分,道:“请三叔公赐教。”

  张三直接道:“关宁一线,有大量的人与皇太极都有书信往来,这些事,你可知道吗?”

  张静一点头道:“我们曾抓到过建奴的总兵官李永芳,他那边倒是交代了一些人,这事是知道一些的。”

  张三随即凝视着张静一:“那么你是否知道,辽东巡抚袁崇焕,与皇太极也有不少书信,交往密切?”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对于这个,李永芳那边,倒是没有问出什么……”

  张三冷笑道:“李永芳这个人,终究不过是建奴人的狗而已,狗是用来使唤的,可若真正机密的大事,又怎么会让这狗知道呢?”

  张静一顿时想起,袁崇焕在历史上,确实是和皇太极有过书信往来,不过在史学界,大家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袁崇焕是叛徒,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袁崇焕稳住建奴人,让建奴人不进攻关宁的手段。

  当然,毛文龙也会和皇太极写信。

  只是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毛文龙这厮写了书信,都会立即向朝廷奏报,然后邀请请赏似的跑来跟朝廷说,你看……我又将皇太极耍了。

  袁崇焕则不同,他的许多书信往来,却没怎么声张,也没有提前和朝廷打招呼。

  张静一也无法理解,这到底是袁崇焕太过自信,觉得他得到了朝廷的完全信任呢,还是单纯因为袁崇焕这个人性格……比较莽。

  张静一倒是诧异地道:“这些事,三叔公怎么会知道?”

  张三笑了笑道:“这汪洋大海,就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大明人,亦或者是倭人,但凡是在陆地上活不下去了,就不得不下海为生。有些人……他们知道一些秘密,可掌握了秘密的人,难免身家难保,除了下海,又能如何呢?”

  好家伙……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有官员出逃啊。

  张三接着道:“这海上的人,和陆地上的人不一样,内陆的人……有国仇和家恨,可海上的人,只有利益之争,谁也不会问对方过去的事。所以在北海,无论是获罪的建奴人、朝鲜国人、辽东人,应有尽有,你三叔公在海上,总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张静一便道:“袁崇焕与黄太极有书信往来,却也未必证明他就私通了建奴人。”

  张三道:“但也不能证明他没有通敌。”

  张静一一时哑口无言。

  张三继续道:“而辽东巡抚,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朝廷能够承受这风险吗?何况这关宁军内部,恕我直言,早就是烂得不成样子了……不少关宁军的人,实在受不了,于是纷纷下海……”

  “我那船队里,单单关宁军下海的,便有三成,你现在是锦衣卫,这些东西,叔公已经和你说了,你自己斟酌着,若是觉得有用,便顺着这线索查一查,若是觉得无用,当然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好啦,叔公要走了,对了,有没有银子,借我一些。”

  张静一:“……”

  张三笑着道:“明日我要偷偷去谒见九千岁呢,来京城的路上时,叔公就已和他偷偷约好了的,本来我手头上只剩下几百两银子,原是想着,这几百两银子应该也够了,可如今思量着,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叔公肩上的担子很重,还是要给咱们张家多出几分力的,想多送一些。”

  张静一便哭笑不得地道:“叔公这是真把自己送礼送穷了?”

  张三微笑:“钱财是身外之物,不送出去,留在手上反而成了祸患的根源。你一定觉得,我过于巴结那九千岁了吧。你呀,账没有算明白。你看这满天下,内阁大学士,你想送礼,他们还自恃清高,难有门路呢。可若是一味进献给皇帝,这皇帝眼界高,一般的东西看不上,你三叔公将家底都掏出来了,也不过换来皇帝几个好字罢了。只有咱们那位魏公公,简直就是上天赐予你三叔公的礼物啊。”

  张静一:“……”

  张三道:“你想想看,魏公公这个人,毫无节操,裤腰带都系在脚踝上的人,既不似那些大臣一样矜持,送个礼还要想各种名目,又来者不拒,给一万两他要,给一百两他也开心。何况这等阉人,其实未必真贪图你的礼,也不过是没了命根子,猜疑心重罢了,见了谁都觉得好似别人心里没有敬着一般,也都觉得,这人定是在背后笑话他。因而魏公公最需的,是别人真心实意的敬意。叔公不需花多少钱,好生敬着他,便能将他哄得合不拢嘴,到时有了好处,便能想到你。花出去的银子,不出一年,便可千百倍的挣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来说说看,这样的好买卖,是不是堪比那些海上的私商了?这是暴利啊,我若是不做这买卖,祖宗们在天有灵,也都要骂我的。”

  张静一不禁笑了,他们张家一路下来,都是老实人,没想到到了三叔公这儿,直接基因突变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个好说,三叔公放心,钱的事,包在我身上,过几日,我便让人偷偷送十万八万两银子到你那儿去。”

  张三倒也没有客气,点点头:“走了,往后找机会再聚。”

  说着,又对张天伦道:“天伦我侄,你人不聪明,所以家里的事,你也少去管,让静一处置就成了,静一是极聪明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

  张天伦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张三随即瞪大眼睛:“若是不听话,我这做叔的,抽你。”

  张天伦:“……”

  关于袁崇焕和关宁军的事,既然今天听到了这些信息,张静一还是留了心。

  不过在他内心深处,依旧还是没有将袁崇焕和通敌联系上,更多的只是觉得袁崇焕这个人做事有点鲁莽过头罢了。

  而此时,浩浩荡荡的‘海贼’女眷们纷纷到达了京城,张静一这边,早已命人提前做好了准备。

  此时,幸福家园那里,已预备了大量的屋舍,对这些家眷进行稳妥的安置。

  又过几日,张三给天启皇帝上书筹建公司的章程。

  天启皇帝自是批准,几乎一切的章程,都以东印度公司的蓝本。将天津卫口岸,作为基地,准许公司在内陆采购特产,也准许公司的舰船将倭国、西洋诸国以及欧洲的特产,就在在口岸卸货,进行贩卖。

  同时,明确规定了公司可以对大明之外的各藩采取较为灵活的外交策略,也允许公司招募一定的雇佣兵以及水手。

  紧接着,张静一便开始大量的采购物资了。

  张静一对于这个是有了解的,海外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历来是特别大的,无论是欧洲还是倭国或者是西洋诸国,也都以能够购买到丝绸和瓷器为荣。

  因此,这第一批货,就是将足足七艘舰船的货物,送去马六甲进行贩卖,再从马六甲收购当地的特产,运回大明来。

  之所以第一趟选择马六甲,也是张三精心挑选过的。

  现如今的马六甲,已是各国海运的一个集散地。

  无论是欧洲来的船只,还是从大明海域进入印度的舰船,往往都需途径此地,在这里,早已聚集了大量的商贾,一旦运到,便可立即销售。

  当然……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送去马六甲,终究便宜的还只是赚差价的中间商,而公司的目的是未来直接控制住几条主要的航路。

  在张三的章程之中,特别提到的是,海贸是不挣钱的。

  因为海贸所需大量的舰船和补给,更需要许多的人选,在海中的风险也是巨大,在如此多不利因素之下,即便赚钱,这收益……其实也并不高,说穿了,这就是卖命钱罢了。

  东印度公司之所以能够大发横财,不是因为它进行海贸,而是因为……它垄断航线。

  说到底,垄断才能确保财源滚滚。

  若是大明的公司不追求垄断,而只靠海贸来挣得一些蝇头小利,这就是舍本求末。

  天启皇帝对于这道奏疏,深以为然。

  于是,御笔朱批,大明东印度公司正式成立,第一批船队在采购了大批的货物之后,正式出港。

  一群衣衫褴褛的水手们,登上了舰船,在无数好奇目光的目送之下,扬起了风帆。

  此时,人们对于这些即将远行的水手,绝大多数还是轻蔑的。

  在他们看来,这些水手,可谓是比军户还惨,军户固然已经够悲惨了,可好歹还是在陆地上,而登上了船,辞别了大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归家,便真是朝不保夕,人不如狗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朕的银子这么好拿

  京城这边,张静一依旧还是每隔几日要去东林军校的。

  军校现如今,两支教导队被调去了封丘。

  剩下的除了一支教导队,便是一个特别行动教导队了。

  当然,在这里也招募了许多教员,教员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其中一个特殊的机构,便是研究所。

  招募的都是从各地来的匠人。

  甚至还有不少从澳门赶来的佛郎机人。

  都是听说这里能发财,本着发财的心思来的。

  当然,这研究所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在新区的一处偏远深山里。

  毕竟大家也不傻,当初的王恭厂爆炸,其实就是火药库爆炸,在京城里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因而这么些家伙,是人憎狗嫌,但凡这些研究所的人出现,大家都是一副你不要过来的表情。

  所以,张静一只好换了一个招牌。

  从原来的火器研究所,将招牌重新摘下,变成了人文研究院。

  果然,效果很好,至少这些匠人们,不再遭受歧视了。

  大明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他除了军人和大夫是世袭,就连匠人也是世袭的。

  可更奇葩之处就在于,这些世袭的匠人,倒是颇有创造力,他们脑洞大开,瞎琢磨出来的各种火器,竟是五花八门。

  甚至可以说,后世几乎所有的火药武器,在明朝基本上都可以找到雏形。

  更让张静一觉得奇葩的是,这五花八门的火器,却往往因为工艺不过关,粗制滥造的问题,在军中反而没办法大规模的推广。

  说穿了,就是炸膛率太高,毕竟火药是用来伤敌的,不是自爆的。

  因而,张静一得出的结论是,在大明,至少火药这门学问而言,匠人们属于开创性过高,但是基础技艺问题难以解决。

  解决不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工艺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大量的银子被贪墨,偷工减料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使用火器的官军,其实也疏于管理和储藏,甚至没有专门的操练,这便导致,根本无法有效的发挥效能,平日的时候根本不去熟悉火器,等到战时再去抱佛脚,不出问题就怪了。

  针对这三个问题,张静一成立了这人文研究所。

  主要是从人文入手,用军校的资金,来解决一部分的资金的问题,而且在这里,也确保了不会出现贪渎的情况。

  另一方面,请了一些佛郎机的匠人,就是用来解决基础工艺问题的。

  在欧洲,战争非常频繁,各国林立,其实某种程度,这数百年来,整个欧洲都处在春秋战国的时代。

  因而,各国能否生存,完全取决于军事,谁能造出更精良的武器,更大的舰船,谁就能不断地壮大自己。

  总而言之,整个欧洲已经开始慢慢地从骑士战争,演变成了总体战阶段,战争变得更加的残酷,战争的后果越来越无法承受。

  因此,军工已经成了所有国家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整个国家体制,都已开始向着这方面倾斜。

  张静一成立这个研究所的目的,就是让大明不至在这场竞争中落后。

  当然,针对这个时代的情况,张静一倒也按照他的预想,设计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巡视完了军校,张静一便往往要回新县的县衙里办公,各坊各区的官长,都要向张静一汇报。

  不过今日,他却还需去一趟千户所。

  千户所里,一封详细到了极致的文牍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这是那武长春从李永芳那儿弄来的。

  武长春如今专门负责刑讯和逼供,如鱼得水!

  至于李永芳,到现在还活着……只是……这种活法,实在是生不如死。

  自他的口里,关于辽东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汇总起来,这给张静一一个十分直观的感受。

  恰恰是这样的感受,却让张静一忧虑万分。

  可以说,整个大明,其实都是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的,因为这个时代的食利阶层,已经完全堕落。

  某种意义而言,如果没有建奴,当真来了一场起义,对这天下,未必是一场坏事。

  这是张静一来到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看法。

  不过农民起义,终究还是有局限性,终究得有人教导,而这方面,张静一已决心在封丘,做一次示范。

  这事儿……不急。

  带着这些文牍,张静一当即就入宫去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最近心情不错,听闻张静一居然前来觐见,倒是颇为高兴,难得这家伙主动上门来。

  紧接着,来不及寒暄一番,当张静一将这洋洋上万言的奏报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天启皇帝便打起了精神,他开始细细地看奏报。

  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情况当真如此吗?”天启皇帝冷着脸,同时脸上带着一丝吃惊。

  张静一今儿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道:“若不是如此,辽东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森冷起来,道:“平日里,不断地催着朕押解辽饷去,朕年年为了辽饷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可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

  说着,天启皇帝焦虑起来,他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而后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么辽饷,还放不放?”

  张静一却是道:“这得看陛下自己。”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

  李永芳提供的大量情报,足见建奴人对整个辽东的情况了解得非常透彻。

  整个辽东,早就烂了,而且已烂得不成了样子。

  各个军头,根本就无心打仗,他们拿了军饷,首先不是派发给士兵,除了贪墨一部分,剩余的则发给自己的亲信家丁。

  所谓的家丁,其实就是奴隶,大明不允许有奴籍,于是军头们便将骁勇的人,入户到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家人’,而这少数的家丁,本质上就是他们的私人武装。

  借助这些私人武装,军头们就有了资本,而至于最底层的军户,其实就是他们剥削和压迫的对象。

  一方面,他们有了这些资本,则不断地要求朝廷给饷,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些资本,私下与建奴人联络。

  某种程度而言,建奴人的出现,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朝廷有了腹心之患,所以才有了辽饷。

  而很明显,咱们这位正在气愤不已的天启皇帝,则成了冤大头,想尽办法的,源源不断地将银钱输送到他们的手里。

  也因为有建奴人需要攻略整个辽东,所以也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拉拢这些军头,不断地提高价码。

  这些人等于是不断地培植自己的私人武装,两头都吃。

  可这些辽饷,本质是关内百姓的民脂民膏,关内为了应付辽饷,哪怕灾难频繁,却还不得不一次次的加征,而后送到这些人的手里。

  于是乎,军头们的家丁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雄厚,他们早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大明天子了,在那辽东,可谓是如鱼得水。

  当然,袁崇焕也没好到哪里去,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可是对于这些情况,他却是不闻不问,反而将心思都用在了争权夺利的上头。

  真正受苦的,其实还是辽民,大量的辽民之所以投靠建奴,难道不知这些建奴人对他们动辄打骂?可好歹,跟着建奴人去抢,怎样都还能有口饭吃。

  而在辽东,寻常的辽民几乎成了压迫的对象,被征用了去当兵,却几乎不给饷银,家里有一些土地的,则很快被用各种名目兼并掉。

  在整个关宁一线,运气最好的人,则是那些身体强壮的人,他们若是能有幸被将军们看中,成为将军的奴隶,做了家丁,便算是光耀门楣了。

  而这些将军的家奴们,眼里自然只有自己的主人,至于王法和朝廷为何物,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情况,比厂卫奏报的还要严重,而且更为可怕。

  天启皇帝面沉如水,目带寒霜,此时不由冷冷地道:“朕终于知道,那些客军,长途跋涉到了辽东,为何……如今都遭毒手了。朕也终于知道,为何熊廷弼屡屡上书,请朕不可用辽民,他所言的辽民,就是这些树大根深的辽东军将,只可惜……朕误信了人,竟让熊廷弼冤死。”

  张静一也是心里感触万分,此时叹了口气道:“陛下,那这辽饷还发不发?”

  天启皇帝心说,方才不是朕来问你吗,现在你倒反而问起朕来。

  张静一继续道:“发了,就等于是将这珍贵的钱财,送给了这些军将,军将们又可借助这些银子,培植自己的私奴。可若是不给,那么下头的官军,便连一丁点的饷银都没了,人饿了肚子,只怕又要哗变。”

  天启皇帝眼里掠过了杀机:“朕的银子,有这么好要的吗?这大明的天,还没有变呢!”

  说着,天启皇帝冷笑连连地道:“军民百姓,不知有朕,却还想要朕的钱,朕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效法太祖高皇帝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这真的将人当傻子了。

  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上天之子,此时所谓的尊严却是荡然无存。

  “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将朕当做瞎子和聋子,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严刑逼供李永芳将内情报上来,朕现在还蒙在鼓里。”

  其实这些事,天启皇帝是略知一二的,魏忠贤也不傻,也是奏报了。

  只是天启皇帝没想到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王法已经荡然无存,靠着这些人,如何打击建奴?”

  “还想让朕给他们银子?让他们白得朕的银子?休想!”

  天启皇帝在殿中怒不可遏的咆哮。

  早已吓得宦官们个个匍匐在地,个个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却稳稳坐着,他不知是不是该同情一下天启皇帝。

  可天启皇帝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他本身就是那些压榨和盘剥的军头以及士绅们的代表,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打着他的名号各行其是?

  真正值得同情的,可能是某个军户,某个失地的百姓吧。

  天启皇帝发泄完了怒火,随即道:“朕不打算给辽饷了,朕要彻查。”

  张静一很平静:“不给辽饷,这些人就敢投靠建奴,从此之后,建奴人就要逼近山海关,甚至连山海关都可能不保,到了那时……京城怎么办?陛下要彻查,可是这奏报中写的清清楚楚,军头们每年给京中百官的冰敬、碳敬,数都数不清,不知多少银子,哗啦啦的流进京城里!”

  “那该让谁去彻查,又怎么查?若真彻查出来什么,这钦差在辽东还能有命在吗?”

  张静一所说的都是很实际的话。

  天启皇帝也慢慢地收起了怒火。

  他比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要聪明的多,很显然,天启皇帝意识到愤怒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他道:“那么,该怎么办?就这样蝇营狗苟,直到我大明丢掉辽东,丢了天下?”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你看,陛下现在做任何事,都被人绑住了手脚,可陛下想想,倘若太祖高皇帝在,会有这样的事吗?”

  天启皇帝一愣,倒是很是直接地道:“朕当然不如太祖高皇帝。”

  张静一则继续道:“太祖高皇帝若在,若是有人敢欺骗他,他一道手令下去,顿时便可灭人满门,甚至只要他动一动念头,便可株连数千上万人。一道旨意,不折不扣,让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言出法随,那区区的辽东军头,莫说敢如此欺瞒陛下,便是生出这个念头,只怕也已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了。”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这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有威信。”

  “对。”张静一点头:“就是因为有威信,所以他说的话才算数,他做的决定,才可贯彻。那么陛下为何没有威信呢?”

  天启皇帝摇头:“这不同,太祖高皇帝毕竟是开国之君,朕如何比得过。”

  张静一道:“那么成祖皇帝呢?成祖皇帝一声令下,也无人敢虚与委蛇。”

  天启皇帝便又道:“那是因为成祖皇帝乃是靖难之君。”

  张静一笑了:“可见,做天子的想要震慑群臣,不被人蒙蔽,单凭一个皇帝的名号是不成的,臣斗胆……窃以为……当今天下,最需要的恰恰是太祖和成祖。这倒是让臣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正德先皇帝。”

  天启皇帝觉得好笑,他对正德皇帝没啥好印象,据说发生了许多好笑的事。

  张静一却是道:“正德皇帝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些弊病,所以……想要做太祖和成祖,因而才想建立功业,自认所谓的总兵官,要亲自作战。只是可惜……英年早逝,功败垂成。”

  天启皇帝一愣:“是吗?”

  张静一道:“辽东的问题,臣谋虑了很久,觉得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就在于,辽东的军头们蓄养私兵,有恃无恐。而且他们养寇自重,心知朝廷不能将他们怎么样,因为陛下再如何痛恨他们,可这朝廷的腹心之患,依旧还是建奴。问题不只是这些军头,还有这些辽民,辽民们在军头的盘剥之下,早已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朝廷和陛下,现在已窘迫到,谁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为谁效力。他们已经对陛下绝望了。”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惨然。

  张静一继续道:“可太祖高皇帝不一样,太祖高皇帝虽然在宫禁之中,可天下的百姓,尚且知道宫中有一个皇帝,无论发生了什么冤屈,总还有人给他们做主。因而太祖高皇帝若是下旨,谁敢不从,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诛其满门,而被诛之人,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因为,民心在太祖高皇帝的身上,若是有赃官墨吏,残害百姓,自然有人站出来伸张正义。”

  天启皇帝用心听着:“所以……解决辽东的问题,在于什么?”

  “在于给辽民们希望,让他们知道,陛下依旧还关心他们,陛下会给他们伸张正义。告诉他们,在与建奴的战争之中,大明能获得胜利。告诉他们,皇帝知道他们的疾苦,也知道有人在欺骗皇帝。”

  “希望……”天启皇帝苦笑……说到希望,谈何容易。

  张静一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起身,告辞而出。

  可这宫中,却已惊起了波澜。

  天启皇帝召了魏忠贤和田尔耕,将其痛骂一通。

  之后,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又是一阵痛骂。

  到了次日,大家排着队挨骂的时候,那太监张顺匆匆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先是给张静一结结实实的跪下,清脆的叫了一声干爹。

  而后,张顺才站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道:“陛下有口谕,张静一听着:朕这里又得辽东文武诸臣的弹劾,言新县侯张静一招抚海贼,误国误民,将来必酿生祸端,这些弹劾,张卿先行看看吧。”

  说着,张顺取了一沓奏疏到张静一手里。

  张静一拿了奏疏,细细看过。

  其中最多的,便是袁崇焕的。

  这袁崇焕十分嚣张,直斥张静一为奸贼。

  这家伙……吃错药了吧。

  不过……想到历史上,这家伙直接去砍毛文龙的事迹,呃……可以理解,袁崇焕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

  现在的袁崇焕,其实是明星人物。

  无论是士林,还是阉党,都对他赞不绝口。

  士林认为他是文臣的代表。

  而在辽东,袁崇焕也尽心的维护某些军头们的利益,他的修葺九边防务的策略,说实话,不知肥了多少人,再加上他兴冲冲又给魏忠贤修生祠,可谓是反复横跳。

  偏偏……人人都说他好,便连寻常的百姓,在此时都觉得,有这清明又能干的袁崇焕在,京城就安全一些。

  张静一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佩服袁崇焕,袁崇焕其他水平咋样,他不知道,但是这忽悠的水平的确很高。

  此时的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两,我张静一要是能学会这门技能,靠这张嘴也能混饭吃了。

  张静一立即道:“请去回禀陛下,这都是污蔑,袁崇焕这是污蔑……”

  张顺似乎早就晓得张静一会这么说,笑了笑道:“干爹先别急,陛下还有旨意呢,陛下说,他知道你的委屈,所以此番巡边算你一个,你立即预备启程,不得有误,今夜之前就出发。对了,带上你的人马。”

  “啥?”张静一吃惊了,瞪大了眼睛道:“陛下疯了吗?他要学正德?”

  张顺一脸诧异的看着张静一:“哎呀,干爹真是了不起,陛下居然早料到你会这样说,陛下还说,若是干爹这般回应,便让奴婢告诉你:朕不效正德,朕孝太祖高皇帝。张静一若再敢腹诽朕,便立即拿下治罪,不得有误。”

  张静一:“……”

  ……

  内阁里头,却又有一道旨意,说是皇帝深感边镇的将士艰难,所以打算巡边。

  当然,巡边的意思,其实就是去山海关走一趟的意思,转一圈就回。

  对此……

  黄立极等人当然没说什么,六部的部堂,居然也默不吭声。

  这几日,内阁和六部,还有这满朝文武,都在盼着陛下赶紧把内帑拿出来,将这辽饷送去呢。

  可天启皇帝装傻,一副辽饷是国库的事,和朕有什么关系。

  于是,大家有点急了,再不给钱,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边镇那边,已经过来催过几次了。

  这辽饷发了,辽东那边的军将们才有银子,他们有了银子,眼看着就要入冬,满朝的文武,都等着辽东的军头们将今年的冰敬送过来呢。

  这陛下若是再不掏钱,大家伙儿吃什么啊。

  现在听说要巡边,换做以前肯定是要反对的,可大家此时的心思却是,要去赶紧死去,去了之后立即掏银子,大家都等着过冬呢。

  事情居然出奇的顺利。

  这让原以为会被人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这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不要脸一些。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往死里整

  张静一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和天启皇帝‘接头’了。

  第三教导队扩充的五百人。

  再加上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二百人。

  以及匠人和给养若干,这一次张静一可谓是倾巢而出。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天启皇帝这是要干啥,只是觉得天启皇帝有些‘不靠谱’,还是小心为好。

  等‘接头’之后,方才看到天启皇帝大大方方的带着两三千勇士营,以及宦官若干,竟已在京城北面的驿站里等他。

  一见到张静一,天启皇帝就兴奋地道:“朕带你去巡边。”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去何处巡边?”

  “明面上当然是山海关,不过实际上是去关宁。”

  张静一心里一句卧槽,姓朱的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事他也干得出来?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似乎就想起不愉快的事情,随即就咬牙切齿地道:“敢拿朕的钱,朕就要他们的命,朕不弄死他们,便不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张静一道:“陛下说的太好了。”

  天启皇帝道:“可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张静一道:“那是当然,魏哥没来,我心里有些没底气。”

  傻子都看得出来,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所以皇帝就算真溜达出了关,那也一定是奸臣进了谗言。

  这横竖一看,魏忠贤没跟来啊,若是魏忠贤来了,自然是大奸大恶的魏忠贤进谗,居然带着陛下出了关。

  可现在……

  张静一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没有背锅的人?

  而最后……张静一才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魏伴伴若是不在京城里,朕怎么安心,你真以为朕信得过那文武百官?”

  他这番话,算是将关系讲透了。

  魏忠贤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天启皇帝,没有了天启皇帝,这文武百官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换了新皇帝,也不算太坏的事。

  可魏忠贤不一样,没了天启皇帝,他就等于什么都不是了。

  天启皇帝出京,必须得有人看着,不然,后院着火。

  张静一苦笑道:“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其实……也可以来伴驾啊……”

  田尔耕来了最好,到时这黑锅便直接栽在他的头上,我张静一不过是个千户,田尔耕乃是我的上司,就算总得有个大奸大恶的人,那总该不是我张静一。

  天启皇帝道:“少来啰嗦,朕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张卿。人都齐了没有,齐了我们就出发。”

  就算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也不到张静一说不,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陛下,我们做事要稳重啊,所谓谨言慎行……”

  “知道,知道了。”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点头。

  倒是这时候,他看了一眼随着张静一身后来的张顺,不由道:“你怎么也来了?”

  “奴婢……”张顺瞪大眼睛,他似乎窃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密,此时他也懵逼。

  可陛下,是您让我给咱干爹传旨的啊,奴婢传了旨,可不就跟着人来了吗?

  不过……听说要去辽东,张顺已觉得自己浑身发寒了,他忙道:“奴婢这就回宫……”

  天启皇帝阴森地看着他道:“来了你还想走?”

  张顺:“……”

  天启皇帝露出了果决的一面。

  他立即命令队伍疾行,两日之后,便抵达了山海关。

  在这里,假装巡视了一下边镇,而后……却突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奔宁远。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吓坏了。

  可此时阻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天启皇帝身边,只有五百军校生骑着马护驾。

  哪怕是勇士营,也拉在了后头。

  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七日之后,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便马不停蹄地到了宁远不远的义州卫。

  这一切太快,骚操作可谓是一套接着一套。

  以至于京城那边,刚刚听说陛下居然跑出了山海关,还没来得及批判,接着不久,就听闻陛下这是奔着宁远去了。

  于是,一面连忙命沿途的兵马防范。

  一面纷纷让人快马请陛下立即回京。

  可天启皇帝作为债主,此时好像铁了心。

  毕竟,你可以欺君罔上,你也可以无视朝廷,但是你不能骗钱。

  天启皇帝命一队人马驻扎义州卫,却突然下旨,说是随来的军校护卫们人困马乏,让他们原地休息,随即,命义州卫的游击将军护送自己前往宁远城。

  张静一也算是服气了,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天启皇帝一路抵达宁远。

  这宁远上下,早就乱做一锅粥。

  辽东巡抚袁崇焕,辽东总兵官满桂,这辽东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文一武,连忙摔着众文武官员在宁远城外接驾。

  等好不容易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天启皇帝,众人行礼。

  天启皇帝只道:“进里头说。”

  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只好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乖乖随天启皇帝入城。

  张静一此时已觉得自己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他气喘吁吁,一脸疲惫,不过此时,他才真正有功夫好好的来打量袁崇焕和满桂二人了。

  袁崇焕是一副书生模样,有一副长髯,这几乎是所有有前途的文臣标配的胡子,怎么说的,但凡有一看,就很斯文,他说话和颜悦色,不似历史上那般动不动就砍人,而且还是砍自己人的样子。

  至于满桂,则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深藏不露的人。

  城中早已预备好了皇帝的行在。

  天启皇帝升座,而后左右四顾这文武大臣,道:“朕听闻,边军这边……有人私通建奴人,此事可有吗?”

  张静一站在一旁听着,浑身一抖,心都要跳出来了。

  踏马的,跑来这里说这个话,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真以为这些丘八不敢做掉你?

  于是,张静一在一旁拼命咳嗽。

  袁崇焕倒是笑吟吟地站出来,道:“既然陛下有耳闻,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臣一定彻查。”

  满桂也连忙道:“陛下,末将也定要彻查到底。”

  天启皇帝冷笑:“彻查到底?若是你们能彻查到底,那么朕来此做什么?朝廷为了供应辽饷,不断的给百姓摊派钱粮,关内百姓的负担你们不知道吗?可是这些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成日说修城和练兵,说什么平辽,可迄今为止,修了几座城,又练了几个兵!怎委卿等如此重任,卿等就是这般的报答的吗?”

  皇帝显然一肚子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痛骂。

  袁崇焕和满桂以及其他诸官个个惶恐,连忙拜下:“臣万死。”

  当然,虽是说万死。

  可他们对于天启皇帝,在内心深处,却也未必有多惶恐。

  这惶恐只是写在脸上罢了。

  辽东的贪墨和渎职,又不是一个两个,难道陛下能把大家都查办了?

  真要查办了,谁来给陛下守辽东?

  袁崇焕甚至心里觉得好笑,这陛下过于年轻,此番带来身边的,竟只一个锦衣卫千户张静一!

  倘若魏忠贤来了,他倒还忌惮几分,可就这么两个年轻的家伙,却跑来辽东,他们怕是不知这辽东骄兵悍将的厉害吧。

  满桂自然心里也是不屑,什么天子,在这辽东……没有人认。

  就算陛下要彻查,好啊,来彻查便是,能查出什么来?

  当然,满桂虽然一肚子牢骚,不过也还算是忠心之人,虽挨了骂,心里不服,却也只能想,陛下不过是少年气罢了,等发泄完了,自然也就走了,实在不成,丢一两个千户做替罪羊便是。

  天启皇帝果然没有让袁崇焕和满桂失望,又恶狠狠的骂了一通,见这文武大臣们都唯唯诺诺,却突然觉得,好像这样骂没什么意思,便只好道:“诸卿好生反省,该彻查的要彻查,朕今日就在此坐镇,查到了什么,立即奏报。”

  袁崇焕道:“陛下,这里乃是边关,建奴人随时杀至,此处……不甚安全……还请陛下先回京再说。”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是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朕说的话,难道不算数吗?”

  袁崇焕只笑了笑,便没说话了,拱拱手:“陛下教训的是。”

  将这些人打发走了,天启皇帝随即满肚子牢骚:“朕发现,朕即便到了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在乎,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张静一似乎一点不意外,只苦笑道:“陛下,这样除了发泄之外,能有什么效果?这辽东的骄兵悍将,铁板一块,这么大的利益在里头,怎么可能陛下三两句,就会认怂?”

  天启皇帝皱着眉,不由道:“看来……要做太祖高皇帝并不容易。”

  “不过……”张静一却是笑了笑:“臣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辽东上下,再不是铁板一块,将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顿时精神起来,看着张静一道:“说来听听?”

  张静一咳嗽道:“就是这法子,太狠,臣怕这辽东的骄兵悍将承受不起。”

  “他们骗朕的钱,朕要的就是这个!”天启皇帝反而大喜道:“快说来听听。”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塌下来了

  当天夜里。

  就在这宁远城。

  城中的所有人,此时对于天启皇帝的来访,都各带着心事。

  今日陛下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之外。

  虽然狠狠的斥责了一通,可这斥责,却更多的像是一场笑话。

  世上哪里有天子突然跑来边镇,然后骂边镇的文武大臣贪读辽饷的。

  袁崇焕虽然不懂啥意思,但是大为震惊。

  这青年天子果然是个人才啊。

  他居然还知道有人贪墨辽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子的手段……实在不太高明,甚至让人觉得好笑。

  袁崇焕对此,无动于衷。

  不过这一夜,他依旧睡不着,却是和衣起来,开始修书。

  这些书信,都是送给京中一些和他关系匪浅的大臣的,意思只有一个,现在皇帝就在这里,你们赶紧将人领回去吧,跑这儿添个什么乱子。

  这是宁远,是皇帝该来的地方吗?

  修书之后,袁崇焕一声长叹,他的目光,禁不住的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封书信上。

  这封书信,乃是皇太极送来的。

  建奴的皇太极,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倒是一个不可多得之人,某种程度来说,袁崇焕甚至一度觉得,皇太极才更像大明天子。

  当然,此等悖逆的念想,很快就在袁崇焕的脑海里消逝,无论怎么说,得赶紧将皇帝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至于皇帝所说的所谓整肃……其实只是笑话而已。

  有本事,他就来查,谁来查都没用。

  此时,月儿高悬,袁崇焕的房里生了暖炉,可袁崇焕还是觉得冷,于是他和衣回到榻上,打算歇一歇,明日清早再去觐见皇帝,看看怎么应付这个毛孩子。

  是了,还有那个张静一。

  想到张静一此人,他就禁不住有些恼火,这家伙,当真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他在辽东,虽为巡抚,可东江镇的毛文龙总是和他过不去,此人甚是可恨,若是不整垮毛文龙,这辽东到底是谁说了算呢?

  可张静一招揽海贼,势必会壮大大明的海上力量,而到了那时,他势必也要受损,这辽东要平,也需他袁崇焕来平,这张静一和毛文龙算个什么东西。

  就这般想着,迷迷糊糊要睡下。

  突然……

  外头传来了非常刺耳的锣响声。

  袁崇焕打了个激灵,立即起身,外头便有人脚步匆匆而来,道:“袁公,袁公……不妙啦,不妙啦……”

  说话的人,一面说,一面嗓子都哑了,他竟疯了似的将袁崇焕廨舍的门撞开,整个人几乎摔下来:“袁公……出事了,出大事了。”

  袁崇焕吓了一跳,忙道:“什么事?”

  “行在……起火……行在起火了!”

  所谓的行在,便是皇帝暂住的地方。

  皇帝住的地方……起火了。

  袁崇焕听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竟有些站不稳,他立即道:“谁……谁放的?”

  “不……不知道……”

  “救火,立马救火啊……”袁崇焕大喝一声!

  而后他一下子冲出了廨舍,果然看到行在方向的夜空,已被烧红了,熊熊大火,带着滚滚的烟尘,弥漫了整个天空。

  袁崇焕大骂:“快,赶紧救火,来人,来人,去行在……”

  整个宁远城里,已是乱成了一团。

  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军将,或骑马,或是乘坐着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好不容易这大火被浇灭了。

  可这里只剩下了无数的瓦砾,早就烧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群人拼了命的在里头翻找,除了几个烧得分辨不清的尸首,什么都找不到。

  袁崇焕从轿子里下来,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禁一寒。

  这时,已有人带着一队家丁骑马而来,来人翻身下马。

  正是辽东总兵官满桂,满桂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挥舞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亲卫:“陛下人呢?”

  “不……不知道……”

  满桂身躯颤了颤,很快,他看到了袁崇焕。

  “袁公,这是怎么回事?”

  袁崇焕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复杂地看了满桂一眼:“满将军……老夫正要去问你,你怎的问起我来?”

  “哼!”满桂冷笑道:“这莫非是有人刺驾吧。”

  袁崇焕道:“是不是刺驾,迟早要真相大白。”

  说罢,满桂转过身,直接翻身上马,立即道:“封锁城门。给我挖地三尺……任何形迹可疑之人,都给本将军找出来。”

  说着,带着他的家丁,已是匆匆而去。

  袁崇焕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出大事,出天大的事了。

  袁崇焕面沉似水,立即道:“打道回府,命人……给我查,继续给我找……”

  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平日里养出来的风度,如今荡然无存。

  而后,他钻进了轿子里。

  一路回到了巡抚衙门。

  而此时,巡抚衙门里的心腹们都已到了,大家彼此交头接耳,有人几乎是在被窝里直接跳出来的,所以连外衣都没穿,脸上尽都写满了焦虑。

  “袁公……”

  一见到袁崇焕来,大家纷纷急忙围上来。

  “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万死之罪啊。”

  “袁公,你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已经……”

  袁崇焕阴沉着脸,怒道:“都闭嘴!”

  众人这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袁崇焕瞪大眼睛,道:“陛下无论死活,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宁远城里,便总要有人人头落地,不是老夫全族诛灭,就是别人,至于你们……你们也别以为逃脱得了干系,你们以为你们可以跑得掉吗?大家一起陪葬吧!”

  众官纷纷吓得大气不敢出。

  袁崇焕随即冷笑道:“若是还想活,也不是没有办法,想活就得查到这火是谁放的,老夫坦坦荡荡,自然问心无愧,那么你们呢?”

  众官们连忙纷纷道:“我等怎么敢做这样悖逆的事。”

  袁崇焕眯着眼,眼里掠过一丝锋芒,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自救了,于是道:“不是老夫,又不是你们,莫非是某些不法的军将所为?”

  此言一出,众官顿时哗然起来,有人连忙点头:“对对对,极有可能,白日的时候,陛下还说要严惩贪墨的军将,这事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丘八们……做的事,别以为做了亏心事,便可瞒天过海,袁公……副将张宇,喝兵血的事……我有证据。”

  “我知道游击将军王胜……杀良冒功的事……”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客气了。

  行在被烧了,如今皇帝生死不明。

  横竖在这宁远城要死一批人的。

  怎么证明这火是别人放的呢?

  那就是赶紧来找茬,最好把某些人平日里不轨的行径赶紧揭发出来。

  朝廷不可能将宁远城的所有人都杀干净。

  这就好像被老虎追着一般,你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你只需要比别人跑的快就可以。

  袁崇焕淡淡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只可能是一些个副将和游击将军就敢做的,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党羽罢了……依老夫看……敢做这样事的,若只交代这么些人,只怕是不够的。”

  有人会意,于是忙道:“听说……满桂将军,蓄养了一千七百多个家奴,袁公……一千七百人,都为奴籍,他养这么多私兵干什么?这些养家奴的钱粮,又是从何而来?他这边私兵充裕,另一边呢,咱们关宁一线的将士们,却已欠饷无数了,将士们早已不满,哗变在即。今日陛下狠狠申饬了这件事,会不会是有人畏罪……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袁崇焕淡淡道:“是吗?看来,要查一查……”

  ……

  此时,在总兵官衙里。

  总兵官满桂已心急火燎地回来,早有一群军将在这里焦躁地候着了。

  众人都默不作声,面如死灰。

  满桂其实打马离开的时候,就已清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和袁崇焕二人之间,总要死一个,至于株连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

  满桂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去,将平日里搜集到的东西,都取来,他娘的,那姓袁的不死,老子在京城的几个儿子,可都要凌迟了。”

  本是个个心绪不宁的众将,顿时心里都有数了。

  ……

  天启皇帝背着张静一,一路跑得飞快。

  数十个随来的护卫,一路也飞快地跟着。

  这天启皇帝像一头驴一般,健步如飞。

  这馊主意是张静一出的。

  火是天启皇帝亲自放的。

  锦衣卫这边,找了信得过的人。

  火一放,立即便以锦衣卫的身份,火速出城。

  只是此时接应的马匹,放在城西的一处庄子,所以……这十几里路,只能靠两条腿。

  于是……张静一承受不住了,跑不动。

  眼看着反应过来的宁远城内文武,随时可能派出骑兵巡防,天启皇帝二话不说,直接背着张静一便跑。

  他一面跑一面道:“你看,这一次是朕救了你一回,如若不然,将你留在此,十之八九要被人乱刀砍死了,快来谢朕。”

  第二百六十八章 皇帝 兵强马壮者为之

  张静一跨在天启皇帝的背上。

  此时,他只冒出一个念头……龙骑士!

  不过他还是记着正事的,于是道:“陛下,这时候那宁远城,只怕已乱成一团了吧。”

  “管他呢。”天启皇帝头也不回,只继续闷头跑,口里则道:“这些人不乱,是不会狗急跳墙的,只有狗急跳墙,才能让他们不打自招,朕倒要看看,这些狗东西到底拿了朕多少的黑心钱。”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每次说到钱的火气,这却是很令人理解的,试问谁被当成冤大头,谁不气?

  于是他道:“陛下圣明,对了,能不能跑得慢一点,太颠簸了,我硌得慌。”

  “你趴在朕的身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要求。”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早知你这般没用,平日里骑射和击剑就带上你。你身子太孱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卿家,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急了,去投了那建奴人呢?”

  显然,天启皇帝或多或少心头还是有着忧虑的。

  “不会这么快。”张静一道:“陛下想想看,就算突然之间要投了建奴,总还需先联络建奴人吧,这一来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成。何况我们也不会给他这些时间。”

  “说的是,还是你有办法。”天启皇帝很耿直地道:“不过这事太大了,朕怕到时兜不住,到时回了京城,朕便奖赏你,赏你出言献计的功劳。”

  日……

  张静一心里大骂。

  那我只怕要被言官们至少骂上三十年。

  不过此举,虽是荒唐,可细细想来,历代的大明皇帝都这么荒唐过,只怕并非是表面这样的昏聩这样简单,更多的是靠着圣旨和律法,已经没有办法约束这些大臣了。

  “只是单靠检举,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天启皇帝又道:“就算知道他们有罪,朕难道将这宁远城的文武大臣,统统杀光殆尽吗?”

  张静一便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不要忘了,是你自己说要做太祖高皇帝的。”

  “对。”天启皇帝点头:“那就做太祖高皇帝,可是……”

  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张静一就道:“臣还有一个后着……”

  “后着?”

  张静一道:“我们先潜入义州卫,义州卫里,有咱们教导队的人,在那里绝对安全。不过陛下抵达宁远之后,说不准……建奴人就要来了,若我猜测不错的话,这宁远城里有他们的细作,一旦建奴人杀到,这宁远防务坚固,势必要先围义州卫,陛下可以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后,臣在义州卫,击溃建奴人,对外则宣称,这是陛下指挥若定,亲自击溃的建奴,如此一来,这威信不就来了?”

  “那些骄兵悍将,之所以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陛下没有军功罢了,若是陛下自己便可击溃建奴人,这些人还有什么本钱,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张静一的这法子十分冒险,却是一个好办法。

  当初这些人的底牌是,陛下离不开他们,所以他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一旦天启皇帝立有军功,谁还敢放肆呢?

  到时候,罪证是现成的。

  威慑力也已足够,要收拾起来,便如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天启皇帝却还是忍不住道:“就你这般,也敢说让朕躲起来,朕在宫中操练士兵,行军布阵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带着一般亲信的禁卫跑到了城外预先约定的联络地点,这里早有数十个锦衣卫牵着马匹来接应了。

  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乏了,将张静一放下,而后翻身上马,意气风发道:“好啊,张静一,朕现在明白了,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哈哈……你让朕放这一把火,将人留在金州卫,原来是想以逸待劳,等那建奴人来。”

  张静一也已翻身上马,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启皇帝,心里有点无奈。

  不过眼下……碰到了这么个疯子,似乎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辽东的问题,不疯一把,是永远不可能破局的。

  宁远城现在乱成一团,就让他们先狗咬狗吧。

  可是建奴人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旦知道皇帝在这里,定会立即派出兵马。

  当然,这只是仓促组织的兵马,肯定准备很不充分。

  到时,就直接给他们迎头痛击。

  到了那时……这辽东上下,军心民气,便都在天启皇帝的身上,谁还敢造次?

  唯一让张静一觉得计划变了样子的就是……天启皇帝居然还想上阵。

  疯了……

  当日,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已抵达了义州卫。

  只不过这数十人,穿着的都是寻常的军校生的甲胄。

  所以并没有人察觉出什么异常。

  驻扎于此的军校生们,这几日都没有操练,张静一允许他们在此休整。

  除此之外,便是张静一亲自清点带来的物资了。

  他一再交代,这些物资一定要小心。

  尤其是涉及到火药的仓库,严禁烟火。

  这火药库里,可都是张静一让人用了大量骡马一起拉来的火药。

  只是这火药却都用一个棉布裹起来,包裹成了圆盘状,差不多有半个磨盘一样大,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炸药包。

  此时的火炮威力,张静一是很不满意的。

  因为这时代的火炮都是失心弹,不过是借助着火药,推动铁球,然后将铁球飞出去而已。

  而至于这铁球能砸中几个人,就有天知道了。

  真正威力巨大的,还是火药本身,大明其实也有开花弹,可因为工艺不过关,而且笨重,炸膛的风险也大,所以其实虽偶尔会用,但是并不常见。

  只是这炸药包就不一样了。

  谁能想到,拿棉被一包裹,也能玩火药呢?

  清点了炸药包的数量,足足六百多捆,张静一才放了心。

  天启皇帝则像没事人一般,在这义州卫里闲逛。

  义州卫其实并不大,守将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按照兵部的名册上来看的话,这里应该驻扎着七百九十四个士兵。

  不过天启皇帝亲自去义州卫的营地里看了看,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里至多只有两百四十多个士兵,其余的……十有八九是领空饷的。

  而且这些士兵,几乎都不操练,平日在这义州卫的堡子里,四处闲逛,有聚众赌钱的,有在沿街讨饭的,也有人穿着丝绸,招摇过市的。

  几乎……这堡子里三六九等人,什么人都可能是兵。

  便是街上的货郎,你去问他,说不定他也一边高高兴兴的卖你糖人,一面告诉你,我乃义州卫小旗官,然后取出一个印信来。

  军校生入驻之后,这义州卫和军校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很快,义州卫这里紧张了一阵,士兵们挨家挨户的搜查了一下这里的民户和商户,听说是宁远城里,有人刺驾。

  当然,这种紧张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大家就各行其是了。

  他宁远城死了皇帝,跟我义州卫有什么关系?

  反正朝廷彻查也查不到这边来,跟谁吃粮不是吃粮?

  如今寒冬腊月,这里又是辽东,漫天的大雪。

  靠着军校生的营地不远,是一个茶摊,其实这个时候,早没人来喝茶了。

  不过却还是有一些无所事事,穿着绵甲的两个老者来,二人忍着寒霜,各自在茶摊里落座。

  然后摊开了棋盘,开始认真的下棋。

  天启皇帝穿着军校生的寻常军服,却难得享受这惬意的时光,他也不知宁远城和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里有魏忠贤,他倒不担心,就是宁远……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只有天知道。

  天启皇帝居然发现,这样无人打扰的生活很惬意,军校生的营地里几乎没有什么活动,他耐不住寂寞,便上街来。

  一上街,便踩着厚厚的积雪,下意识地领着张静一,到了茶摊这儿,看到这两个老卒,认真的下棋,居然也饶有兴趣。

  他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老卒输了,抬头瞪他一眼,便将气发在他的身上,哼道:“看什么看。”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输便输,怎么还一肚子气,我又没招你。”

  老卒讨了个没趣。

  天启皇帝则道:“你们年纪这么老迈,也来当兵?真要打仗了,扛得起大刀长矛吗?”

  老卒捋着他乱糟糟的胡子道:“我不来这当兵,我儿子便要被抓来当这兵,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建奴人来了,要死也死我。”

  天启皇帝却不觉得这话好笑,忍不住道:“若是陛下知道,这里当兵吃粮的都是老弱病残……定要了你们千户的脑袋。”

  老卒却是笑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陛下算什么东西,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来了也没用,在这儿,千户才是皇帝,这辽东里里外外上千里,哪一个总兵官、副将、房、游击将军、指挥使、千户,都是大大小小的皇帝,唯独那北京城里的……他算什么皇帝,他说的话,还没这里的百户算数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中兴之主

  天启皇帝听了这老卒的话,真是心都凉透了。

  虽然久在宫中,也知道外间有许多人对他颇为微词。

  可直接大逆不道得将皇帝不放在眼里的,他算是头一回听说。

  他冷冷道:“那什么千户、百户,什么指挥和总兵,见了天子,哪一个不要磕头,你不过是无知老儿罢了。”

  这老卒挨了骂,却不动气,依旧喝了口茶,这茶水喝干了,他似乎还舍不得,尽都将这茶渣也一并倒在口里咀嚼,笑呵呵地道:“不过是敬一声陛下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实际上,谁真正当一回事啊。”

  天启皇帝不服气,还想说什么。

  这老卒又笑着道:“你啊,太年轻,只怕是戏文听多了。来,小老儿来问问你,就像咱们这些当兵的,做皇帝的,管得着我们吗?可是我们的生死,却都捏在这千户、百户手里,他们要咱们挨饿,咱们就得饿肚皮。他们叫咱们去死,咱们敢不死?这饷银……每一次发的时候,大家都说黄恩浩荡,可谁不晓得,这银子……是千户和百户们发的,他们说给你多少,便给你多少,那皇帝老儿,又有什么用?”

  这一番话,问的天启皇帝竟是哑口无言。

  “若是建奴人来了,皇帝老儿能差你去送死吗?还不是这些千户、百户们,说你做先锋,你便得冲在前头,如若不然,回头宰了你,连带着还宰了你的妻儿,你能有什么话说?”

  老卒很世故的叹了口气:“倘使你运气好,你斩了一个建奴人的头颅,立了功劳,那皇帝老儿可知道吗?还不是上头的千户和百户们来给你报功,他们说你有功你就有功,你便是无功,也是有功劳的。可若说你没有功劳……嘿嘿……你待如何?有本事找他们去啊。”

  “可见啊,这天大地大,皇帝老子大,也没有这百户、千户和总兵官们大,那皇帝老儿若真似戏文里说的那般厉害,什么洞若烛火,什么明察秋毫,那我来问,咱们这辽东怎么日子过的这么苦。那建奴人,又为何猖狂到这般的境地?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千户和百户们,又怎么非但没有获罪,反而个个高升,一个个穿着绸缎做的衣衫,家里十几房的妻妾,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可怎么咱们这些卫戍了一辈子,拿命做先锋的人,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你瞧瞧……你说不出话来了吧。别急,等你到了小老儿这个年纪,也便这样想了。”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到自己在京城里,为了辽饷的事,时常睡不着,想到一次次焦虑的催促着辽饷的摊派,想着没了银子,一次次下旨节省用度。

  这些钱,不敢说是饿着肚子节俭下来,可至少……为了这祖宗的江山,他这个做天子的,平日里扣扣索索,可对辽东这边的请饷,却是大方的,每年数百万两的纹银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眉头都不皱一下。

  结果呢……

  张静一已越发的感觉到天启皇帝那平日里深藏不露的贵气,渐渐的消失不见,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装逼被打脸,惨!

  天启皇帝此时换了个话头道:“你既是军户,怎的成日在此喝茶?”

  “小老儿已经欠饷七个月了,不喝茶做什么?难道还操练不成?卫里上下……都是这样……”他点了点一旁的茶摊伙计:“你看他是个茶小二吧,其实他也是营里的,是步弓手。”

  他又点了点隔壁算命的一个瞎子:“你看他是个算命的吧,其实他是一个刀牌手。”

  “还有……”他又指一个街对面抱着妇人在那喝酒欣赏着远处屋脊雪景的肥胖商贾:“你看他是一个商贾对吧,说出来吓死你,他是咱们的总旗官,现在专门做的乃是粮食买卖,当然,这买卖也不常做,他主要还是在这窑子里做恩客,每日都要来的。”

  天启皇帝听得瞠目结舌。

  连张静一也不禁震惊了,踏马的,这个操作就比较秀了。

  老卒老神在在,却点着远处一条啃骨头的流浪狗,笑道:“就算是在咱们这里,那一条癞皮狗,你瞧见了没有,那也是军犬,说不定,咱们指挥和千户、百户们,还给它造了册,每年能从皇帝老儿那里,领来几十斤肉,百来斤粮呢。我喝茶……我老啦,不知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便要去极乐啦,我喝口茶也不行?”

  天启皇帝道:“你……你……”

  天启皇帝憋红了脸,很显然,天启皇帝真给气的不轻。

  张静一怕天启皇帝惹事,便赔笑着对老卒道:“这样说来,老叔已算是这卫里的精兵强将了,佩服,佩服,我这兄弟……脾气坏,你包涵着。”

  说着,连忙拉了拉天启皇帝的袖子。

  天启皇帝张了张口,似还想对老卒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合上了嘴,极不情愿地和张静一走开。

  回到了营里,天启皇帝勃然大怒,怒骂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朕这是白白做了冤大头……张卿,你难道没有听见吗?这义州卫上上下下的人,都该杀。”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语出惊人地道:“陛下,不是臣要抬这个杠,陛下这话不对,而是整个辽东上上下下的人,都该杀。”

  天启皇帝被张静一的话吓住了,这比朕还狠。

  张静一却道:“可是……他们固然该杀,可又怪得了谁呢?他们不将王法放在眼里,难道是他们的错吗?那喝茶的老卒有什么错呢?他吃不饱,穿不暖,卖了一辈子的命,临到老了,还要为了自己的儿子,在军中听用。你让他日夜操练,他的饷银却拖欠了七八个月,就算是发放下来,那也七扣八扣,没剩下几个了。他该怎么办?让他时时刻刻将忠义挂在心里,提到了陛下,就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吗?可他和陛下您八竿子也打不着啊!他没有去作奸犯科,没有去投靠建奴人,就已算是良民了,你能教他怎么办?”

  天启皇帝便涨红了脸,最后冷笑道:“朕会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子。敢情他们这是将朕当做汉献帝了,朕是太祖高皇帝,朕要做的是汉光武帝!”

  说着,他怒气冲冲地道:“要提早做好备战,建奴鞑子若是要朝宁远去,那么……势必要拿下义州卫,这义州卫,乃是宁远的门户,咱们就在这,给建奴人一个迎头痛击。”

  张静一笑了笑:“陛下现在也相信,建奴人会来攻了?”

  “以前还有怀疑。”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色沉下来,道:“现在信了,只怕这辽东一听到有朕来这辽东的消息,早就有人悄悄给那建奴人送信去了,这建奴人知道朕在辽东,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张静一翘起大拇指,道:“陛下果然聪明伶俐,与臣不谋而合。”

  话虽如此,虽然一切好像都有准备。

  可当义州卫外围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建奴斥候时,天启皇帝还是不安起来。

  其实这种不安,还是义州卫本身造成的,一时之间,这一座小小的军镇里流言四起,卫中上下的人,惶恐不安。

  义州所屯驻的军镇,乃锦州门户,建奴人进兵,势必要长驱直入,击破义州卫才成。

  于是乎,这义州卫驻扎在此的千户官一面立即向宁远求援,一面如临大敌一般。

  那些老弱病残,个个都分发了武器,穿着如破絮一般的绵甲,登上了城墙。

  派出去的探子很快送来了消息,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已火速抵近。

  先锋两千,且都是骑兵。

  这让义州卫上下已是慌乱起来。

  傻子都明白,显然建奴人是要大举进攻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开始慌乱起来,平日里吹牛是一回事,真要碰到了事,却又是另一回事。

  更甚是生死存亡的事?

  何况宁远那儿,还在为火烧行在,陛下不知所踪的事乱成一团。

  显然,这些人……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张静一看着淡定,其实也有些心慌,不过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的人,在召集了教导队的教官们开完了会议之后,心也就渐渐定了下来。

  “陛下,这建奴人,只怕明日就可抵达义州卫,只是他们长途奔袭,一定是人困马乏,不会急着攻城,这里的城墙低矮……若是固守,肯定是指望不可若是等待援军,宁远那儿的情况,只怕也不容乐观,臣的建议是,趁着他们初到,立足不稳,直接攻击,让这些建奴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天启皇帝还以为张静一会提出什么十面埋伏,或者是空城计之类比较有技术含量的战法来呢。

  结果……开了一天的会,你就提出这么个玩意,打就是了?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这样能成?”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似乎想看出张静一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第二百七十章 动用大杀器

  这个时代,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大明的高层,其实对于三国演义都颇为喜爱。

  因而人们总是觉得,若是打仗不耍一点计谋之类的,就好像从小被抓去阉割的太监一般,总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整。

  张静一制定下计划,却是简单直接。

  夜里突袭。

  但是敌人太多,而且先锋来的,定是建奴精锐,这些人警惕性更高,军纪更严明,即便是有夜盲症,直接突袭是不够的。

  一旦对方奋起反抗,军校生们就有可能被拖入混战的危险。

  可如果在夜战之中,使用自己的大杀器呢?

  天启皇帝看过张静一的作战计划,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于是道:“夜里还放炮?”

  张静一笃定地道:“对,夜里放炮。”

  “这不妥吧。”天启皇帝皱眉道:“根据朕多年的经验,这火炮沉重……怎可拖出去与人交战?守城还差不多。”

  “臣有一样东西,威力甚大。”说到这里,张静一压低声音:“最紧要的是,携带也很方便。”

  “真的吗?”天启皇帝却一副我不信的样子。

  这可以理解。

  天启皇帝在西苑练兵的时候,也是爱打炮的,史称炮声隆隆,他对火炮很是了解。

  此时,天启皇帝又提出疑问:“而且夜里,打得准吗?”

  张静一现在嫌天启皇帝啰嗦了:“陛下在军镇之中坐镇便是。”

  天启皇帝不高兴了,道:“要朕与义州卫这些老弱病残在一起?不成,朕也要出击。”

  张静一便道:“只是城外危险。”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你莫不是忘了,是谁将你背出宁远城的?”

  张静一脸抽了抽,他突然发现,这事天启皇帝能念叨一辈子。

  天启皇帝继续伤口上撒盐:“到时若是战事不利,朕再将你从乱军中背出来。”

  张静一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诅咒的成分。

  张静一道:“上次是上次……”

  “这次也一样,休要啰嗦。”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夜袭……这个朕擅长的,朕经常夜里睡不着的,每日练剑至三更,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好了,速去准备,这个计划……”

  他摇摇头,很是为张静一的智商着急。

  可就在此时,却有人报来了两个消息。

  建奴人的前锋已抵城外数里,果然如张静一所料,他们抵达之后,立即扎营,并没有选择立即进攻,毕竟长途奔袭,在他们看来,义州卫的人,不过是瓮中之鳖,不如休息之后,吃饱睡足,再一鼓而定。

  这个消息,是在意料之中。

  另一个消息,就很是可怕了。

  义州卫镇守于此处的千户,带着家小以及妻妾六十余口人,昨天夜里的时候,就以巡视的名义跑了,义州卫上下,乱作一团。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痛骂道:“什么巡视,此人就是临阵脱逃,该死!”

  张静一道:“这不算临阵脱逃。”

  天启皇帝恨恨道:“如何算不得?”

  “调令是宁远副将张文英签发的,也就是说,确实在这个节骨眼,有一封调令,命这千户去巡视,如此算来,他这便是办公事了。”

  天启皇帝大恨:“朕所恨的,就是如此,前些日子,建奴的斥候大规模的出现,是人都明白,义州卫有危险,这千户怎就偏偏这时得到调令……无非是上下沆瀣一气罢了。”

  “臣也听说,这千户乃是宁远副将的妻舅,想来正是因为如此……”

  天启皇帝气得哆嗦,平日里吃空饷的是这些人,现在临阵脱逃的也是这些人。

  若是光明正大地临阵脱逃倒也罢了,至少这样的情况,事后却是可以追究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家恰好有一份调令。

  至少这在朝廷看来,义州卫丢失,千户恰好在宁远公办,人不在,义州卫陷落,这千户也难有什么罪名。

  毕竟……这只是碰巧而已,至于留在这里守备的副千户或者其他人,则成了替罪羊。

  “朕养了一群猪。”

  正德皇帝在的时候,因为猪与朱同音,因而下旨,不得称猪为猪。

  不过朝野内外,没人将这禁令当一回事。

  太祖高皇帝,还不允许商人穿丝绸和坐轿子呢。

  何况还是正德那‘昏君’的旨意呢。

  即便天启皇帝,也不守这些规矩。

  张静一道:“陛下,猪没他们聪明,在臣看来,猪只是吃了睡,睡了吃而已,总不会坏事。”

  天启皇帝只气的发抖。

  再去巡城,却发现城中的防务处处都是漏洞。

  本来奏请了要修城墙的地方,没有修,钱给了,墙没修好。

  义州卫上下,根本没有守卫的心思,还未开战,就已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城中军民恐慌弥漫。

  据说与那千户一起逃的,还有不少富户。

  一般开战之前,往往都会让将士们饱食一顿,可大家打开了粮仓,却发现囤积的粮食……只剩下掺了近半沙土的黄米。

  一些士兵,已经开始陆续在军镇之中进行劫掠了。

  天启皇帝终于意识到,这里根本守不住,人心坏了。

  张静一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此地的防务,形同虚设,只要建奴人临门一脚,立即便丢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

  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人,已有偷偷摸出城去,假扮是商贾,而后带着讯息回来。

  建奴人扎营的情况,以及营外的布防,大抵都摸清了。

  这些建奴人长途奔袭,沿途都会有商贾给他们带去一些稀缺的商品。

  而建奴人一般不会对这些商贾动手,毕竟一旦杀了,以后这样的商贾就不会来了。

  何况他们也绝不会掩饰自己的军事动向,因为在许多作战之中,他们都清楚,直接暴露自己的军事动向,反而对攻城略地更方便,寻常的守军,往往望风而逃。

  特别行动队,已拟出了一份防务的地图,标记了对方的地点,方向,以及营里的情况。

  当日,张静一下令大家吃饱喝足,到了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所有人开始集结。

  足足五百余人,个个龙精虎猛。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这些人和义州卫相比,完全不同。

  心里滋生出了安慰。

  出击……

  夜色的掩护之下,在这天寒地冻之中,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绵甲,却依旧无法抵御这严寒。

  所有的将士,这一次没有背着行军的被褥,而是每一个人,背着一个个类似于棉布的包裹。

  这包裹半个磨盘大,份量十足,一人背着一个,便连张静一,也背了一个在身后。

  “这是什么,给朕来一个。”

  张静一的神色很凝重:“陛下,这个你不能背,太危险。”

  天启皇帝不解地看着他:“危险?”

  “会炸的。”

  “这不是棉被吗?”

  “出发吧。”

  天启皇帝此刻突然有些兴奋了。

  或许是祖先们好战的基因,此时渐渐开始在他的血液里作祟起来。

  历代的大明天子,除了偶有几个如弘治、嘉靖这样的奇葩之外,都十分好战,亲临战阵这种事,无论是朱元璋,还是靖难的成祖,正德这些赫赫有名的之外,便是最拉胯的明英宗,也嗷嗷叫着要御驾亲征,当然……人家是玩脱了。

  可输赢不要紧,至少这份基因还在的。

  夜色之下,众人火速出营。

  所有人都没有带骡马,因为骡马无法控制,一旦嘶叫,难免被人预先察觉。

  不过……却有人拖拽着雪橇,在这城外厚重的积雪之下,雪橇上,是一个个大圆筒,这圆筒很单薄,看上去,也不沉重。

  就这玩意……

  天启皇帝立即察觉出问题:“张卿,你不会拿这个去炸建奴人吧,这……这不成的,会炸膛。”

  “陛下拭目以待,能不能少啰嗦。”张静一已经觉得这个‘军事专家’有些讨厌了。

  天启皇帝顿时生气了,可又心有不甘,你不懂……

  “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话,你听说过吗?”张静一道:“这时候……只能听从一人指挥,如若不然,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

  众人继续悄无声息的朝着预定的方向靠近。

  远处,终于可以看到对方营地的灯火。

  当然,建奴人会派出斥候,他们的斥候不会跑太远,毕竟……长途奔袭,已是人困马乏。

  只是他们的营地却加强了许多的防备……

  若是此时直接夜袭,可能就糟糕了。

  这些建奴人,显然也察觉到营地百丈之外,有零星的‘明军’在活动。

  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当一回事。

  大半夜的,如此寒冷,这一般情况都是明军的斥候,难道夜里还会追击,这夜幕之下,根本是追不到人的。

  因此,建奴人保持着一定的克制。

  可就在斥候的帮助之下,先行出发的一个营,却早就在这建奴大营之外,挖出了一个个斜面的坑洞。

  等大家悄无声息的抵达,特别行动队便立即散开,开始以这数十个坑洞为圆心进行保护。

  张静一的眼里,已亮出了光。

  终于轮到我他娘的大杀器动手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万炮轰鸣

  趁着夜色的掩护。

  所有人已是蓄势待发。

  远处的营地,依旧火光阵阵。

  而与此同时,张静一下达了命令:“迅速准备。”

  这时,没有人吹起哨子。

  大家开始将一个个圆筒,装进土坑里。

  这土坑大抵可以容纳圆筒,当然……会留有一些余量,这余量的缝隙,恰好可以作为校射之用。

  张静一看大家热火朝天,只一声吩咐,便开始熟稔的在土坑里装填圆筒,不无得意。

  前些日子,军校生在新兵训练之后,已经开始进行大量的军事训练了,而现在张静一在折腾的玩意,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所谓‘没良心炮’。

  明朝军队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火药的花样太少,而在于使用火药的人,以及火炮制造工艺的问题。

  这使用火炮的人,譬如那些炮手,基本上没几个操练合格的,绝大多数,都是混日子的老油条。到了战时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对校射之类的事一窍不通,甚至连火药的装填量,也没办法拿捏。

  结果就是,各种事故频出,有时候……火药给自己带来的伤亡,甚至比给敌人带来的伤亡还要大。

  其实炮兵历来都是技术兵种,在这个还未机械化的时代,炮兵的正规化非常重要,同样都是炮,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来的效用,可谓是天壤之别。

  而另一方面,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工艺制造的问题了。

  因为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不过关,铸造出来的火炮往往有许多的气孔,为了防止炸膛,所以大家琢磨出了一个土办法,为了防止炸膛,好嘛,我铁不好,但是我可以把炮管加粗啊,只要加粗到足够的水平,就保准不会炸膛。

  于是乎,许多大家伙出现了,火炮的跑管,厚实无比,却也沉重无比,这玩意除了守城之外,没有任何的效用,可这么粗的炮管,其实威力也有限得很,想凭借这个大规模的杀伤敌人,不啻是痴人说梦。

  而没良心炮,就解决了后者的问题。

  至于前者的问题,张静一已经通过不断的训练进行弥补了。

  炮兵不只放炮这样简单,还需要懂得基础的数学知识,更需学习抛射的原理。

  如若不然,连基本的军令都听不明白,瞎比比的乱射一通,除了浪费钱之外,没有什么用处。

  天启皇帝果然很专业,一看到这些家伙……果然在装‘炮’,顿时吓了一跳。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地远离那一个个的圆筒。

  他是专业打过炮的。

  当然晓得火炮威力确实不小,可是……风险却很大。

  这要是炸了膛,贼没杀到,说不定自己就先完蛋了!

  大家默默地将一个个圆筒塞进了坑洞里之后。

  便又开始熟稔的装填火药。

  天启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看这些人装填火药的药量,几乎要窒息了。

  于是顾不上身为皇帝的威严了,带着几分恐慌道:“慢着,慢着,怎么装这么多?张卿,要炸死人的。”

  “这也叫多?”张静一忍不住不屑道:“炸药包里装的才叫多呢。”

  “什么?”天启皇帝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惊道:“这包里头……包里头也是炸药?”

  “对呀。”张静一很坦然地道:“不只有炸药,里头还有铁砂呢,铁砂里都是浸泡过屎尿的,陛下……你不会害怕了吧?”

  这……就有点刺激了。

  天启皇帝没见过这样的玩法。

  他忍不住皱眉问:“你就不怕炸膛?”

  张静一笑着道:“铁桶不是埋在土里吗?它还能把土炸了。”

  装填了大量的火药之后,大家开始在圆筒里搁上了一个隔离板子,紧接着……便是开始往炮筒里塞火药包了。

  塞火药包是技术活,因为得布线,这些家伙们,不知操练了多少次了,动作非常的纯熟,很快就将这引线布置妥当。

  紧接着,似乎还嫌火药包装填得不够密实,有人甚至伸脚进去,狠狠地踩这火药包两脚。

  如此,齐活!

  “准备好了吗?”

  “准备妥当了。”

  “那就干吧。”

  “是。”

  黑暗之中,回应张静一的人很兴奋。

  其中这队官一样的人,拿起了一个单筒的望远镜。

  这玩意是从佛郎机人那儿买来的,花了大价钱,军校里就只有四个。

  他不断地仔细观测着什么,最后压低了声音道:“朝着三点的方向……这营盘够大,拼命的炸就是了。都听我号令……”

  听到号令……

  天启皇帝又禁不住急忙离远了一些。

  虽然他内心也很兴奋,但是不想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

  而此时,在这建奴的大营里。

  中军大账之中,却有一个明军甲胄模样的人正坐在大账里,脚踏着羊毛毯子。

  外头虽是寒风凛冽,可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这明军甲胄的人正笑着道:“那陛下的行在,突然之间生了火,宁远城里已乱成了一团,袁崇焕与满桂相互攻讦,彼此挖对方的老底,可谓热闹无比,主子……只怕这辽东大溃,已成定局了。”

  “现在这大明群龙无首,辽东诸将们又离心离德,正是一举攻克宁远,袭了锦州,引兵山海关的大好时机。当初大明皇帝来这辽东,奴才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所以立即给主子爷修书,奴才早料想到,主子爷雄心壮志,一得到准信,准要引兵而来,与那大明皇帝一较雌雄的。”

  这人口里所说的主子,披着一件华贵锦衣,头上戴着暖帽,暖帽上镶嵌着一颗东珠。

  他看着眼前这个奴才,眼里似笑非笑,却是起身,用夹生的汉话道:“此番我引兵而来,只可惜那大明小皇帝竟是先死了,如若不然,擒住那小皇帝,便可直取北京。不过……现在辽东人心浮动,却也是大举进攻的好时机,此番你报信有功,到时定有重赏,等此战之后,我抬你的籍,让你做真正的旗人,到了那时,你我就是真正的主奴了。”

  这人于是大喜过望,连忙啪嗒一下跪下,激动地道:“能为主子效力,奴才真是三生有幸,主子您看好吧,宁远城里,我的部下早就做好了准备,等主子您先拿下了义州卫,便可长驱直入,到时我让部下开了城门,主子便可一举拿下宁远。”

  这主子颔首点头,面带微笑,如沐春风地道:“好啦,你不必激动,我素知你的忠心……你先赶紧回去吧,不要让宁远城中的袁崇焕和满桂怀疑。”

  “是。”这人感激涕零地起了身,又是抹泪又是擦鼻子,点头哈腰道:“主子保重。”

  随即,快步踏出了大帐。

  他前脚一走。

  便有一个建奴的牛录进来,此人虎背熊腰,虽是年轻,可面上却已是满脸络腮胡子。

  他回头,眼露不屑地瞪了那汉人将军一眼,等那人走远了,才冷笑道:“此等人……主子还说他忠义,他若忠义,怎么会为我们效力。”

  这头戴着暖帽,面上白皙的建奴人背着手,笑了笑道:“汉人就是这般,你要驾驭他,便免不得要说一些漂亮的话,这就好像我们渔猎一般,放狗去追熊的时候,也需先给他一块肉,摸摸它的脑袋,怎么,鳌拜……你来做什么?”

  这叫鳌拜的年轻人似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连忙道:“探子说,东南方向好像有人活动,起初以为是斥候,可又察觉,不像……似乎人数不少。”

  这戴暖帽的人却是哈哈一笑:“明军自打在京城打败了我们一小股军马,便已不知天高地厚了。看来……近来他们熟悉了夜战,只可惜……我今夜,就是专等他们来夜袭的!这用他们的兵法来说,就叫以逸待劳!等他们真攻来,便可将他们精挑细选的精卒一网打尽。”

  “我早听说,此番大明皇帝来此,也带来了一支精兵,驻扎在金州卫,我们两千八旗精锐,对他们几百汉卒,怎么可能输?今夜……就给他们一个结果吧。你好好布置,假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踪迹,在营中藏下伏兵,到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鳌拜行了个礼,志得意满地去了。

  ……

  而在此时,大明军校生们将所有的炸药包已经装填完毕。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已很熟稔地都趴在地上,做出一副男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姿态。

  紧接其后,随着在这静谧的夜空之下,一声长哨吹响。

  于是,一个个火折子,先是引燃了炸药包的引线,紧接着……有人再点上了铁桶中火药的引线。

  轰……

  一声闷响,大地震撼。

  张静一顿时觉得这震动,让自己五脏六腑都变得难受起来。

  与此同时,埋在土坑中的铁桶剧震,发出火光,随后……第一个有半个磨盘大的炸药包……便在天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弧,那火药包的引线,还在半空发出耀眼的火光。

  随后,连续的轰鸣传来。

  数十个火药包同时飞在夜空。

  这一刹那。

  火树银花,漆黑的夜空点上了点点星辰!

  第二百七十二章 灰飞烟灭

  没良心炮的可怕之处就在于。

  它携带方便,根本不需要携带笨重的火炮。

  随便一个什么圆筒,便可带着,简直就是野战利器。

  不只如此,因为发射的时候,它埋在坑洞里,所以根本就没有炸膛的风险。

  毕竟,人家四周都是土呢。

  明军的炮队曾经出过一种情况,因为害怕炸膛,所以在发射的时候,尽力的减少火药的药量。

  如此一来,这炮弹的威力便小了许多。

  可没良心炮不一样,这火药包里不但装满了火药,而且还有大量的铁砂,这半个磨盘大的炸药包,足足十几斤重。

  这可比寻常的炮弹份量更重一些。

  却因为不怕炸膛,所以这火药的药量,拼命的添加,因而炮筒里火药炸开,这炸药包便生生的炸出去,射程还不低。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要炸出来了,然后抬头看着天上飞起的炸药包,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因为那玩意……它还在发光。

  这光,乃是炸药包上的引线。

  这可不是寻常的炸弹,寻常的炮弹,就是一个实心的铁疙瘩,砸中了谁便算谁。

  而火药虽然将炸药包推出去,真正威力巨大的火药,却在炸药包里。

  张静一在一旁看着,却早已捂住了耳朵。

  天启皇帝也不傻,也连忙捂耳。

  另一边,哨声又响。

  这是命令炮队继续装填火药。

  这个时代的火炮,一般情况之下,放出一炮之后是不能连续装药的,毕竟……此时的炮管已经烧得通红,若是连续炮击,就增加了炸膛的概率。

  而这埋在土里的没良心炮,其实炮筒内部已是千疮百孔,可又如何,在连忙浇水冷却之后,大家七手八脚地继续装填火药,置放炸药包,反正这玩意不炸膛,而且是一次性的玩意,埋在土里的炮筒,早就和土石深深的嵌在了一起,这玩意,可是牢固无比。

  ……

  一听到炮响。

  建奴大营这边居然出奇的安静。

  这建奴大营虽然很安静,可此时鳌拜等人,心中却是大定。

  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有人在大营附近集结,这是夜袭的前兆。

  这一声炮响,并没有令埋伏在帐中的鳌拜等人觉得惊诧。

  在和明军的作战之中,他们早对明军的火炮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

  这玩意,与其说是火炮,不如说是抛石车。

  看上去威力很吓人,惊天动地的,可不过是天上砸下几个铁疙瘩而已,只有极不幸的人,才可能被砸中。

  因而,这些精锐的建奴人只屏住呼吸,依旧耐心地埋伏在帐中等待。

  这些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没有夜盲症的人,鳌拜心里猜测,只要这炮弹砸进营里,明军一定会趁乱杀来,到了那时,便杀他们一个屁滚尿流。

  紧接着,这数十个火药包开始散落。

  鳌拜没有听到有人哀嚎,心里却越发的觉得好笑了,他忍不住朝身后的几人道:“这些明人的火炮,越发的无力了,连一个都没砸中。”

  嘲笑的意味十分明显。

  “哈哈哈……”

  “待会儿杀光这些明狗。”

  众人欢快地叫嚣着。

  可就在此时……轰隆……

  又是爆炸。

  而这一次,却是将大家都炸懵了。

  因为这一次爆炸距离他们应该是非常近,而且威力更加大了不知多少倍。

  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响。

  便见火光四溅开来。

  硝烟大作,而后无数的烫红的铁砂便四处飞溅。

  一个炸药包里,数百个铁砂,便如狂风骤雨一般的炸开,又如花瓣飞舞一般往四周肆意地飞溅。

  而建奴大营的这些可怜的牛皮帐篷,根本无法抵挡,于是瞬间……就在这鳌拜的牛皮帐子里,这数十个建奴武士,还没察觉出发生了什么事,便如割麦子一般一个个倒下,伴随而来的,则是他们口里发出的激烈惨叫……

  鳌拜大惊失色,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又一个的爆炸,在大营各处接二连三地炸起。

  下一刻,他才疯了似的扶住一个要倒下的人,口里大声道:“哈察,哈察……你怎么……”

  可这时,他便见那哈察,却好像筛子一般,直接被七八个铁砂直接砸中了脑袋,整个脑袋,像瘪了的气球,鲜血自他的头骨疯了似的流淌下来。

  有人更是捂着自己的眼睛,吃痛地大呼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边说边疯了似的到处鼠窜。

  鳌拜大惊。

  他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火炮,于是惊慌不已地冲出了帐子,而后不可思议的场景,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见四周火光四射,整个大营,到处都是混乱。

  这些精锐的武士,被打得措手不及。

  一次次的爆炸之后,大量的帐篷燃烧起来。

  附近的马棚的战马已受惊了,竟是挤垮了栏杆,疯狂地乱奔。

  许多人被炸的血肉模糊,在地上拼命的蠕动。

  “救命啊……救命啊……”

  这些平日里建奴人中的‘硬骨头’们,只不停地哀嚎着,指望身边有人搭救。

  这炸出来的铁砂威力惊人,竟可以直接射穿人的身体。

  即便是受了轻伤的人,现在也一瘸一拐的四处想要躲避。

  要知道,若是直接炸死,某种意义而言,也是一种幸运。

  因为这种铁砂,大多在装入炸药包之前,都生了铁锈。

  铁锈一旦进入了肉体,那么伤口便会造成持续性的危害,足以折磨人一辈子。

  而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是不存在能够完好地将生铁的铁砂取出的。

  这基本上……等同于造成一个人残疾,并且一辈子疼痛难忍,亦或者一两年后流脓化血而死。

  很快……远处又是轰鸣。

  鳌拜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终于看到对方放炮的位置。

  此时,他不禁悲愤的拔出了腰刀,高呼:“随我去那儿,将明军杀个干净。”

  只可惜,他的话被隆隆的炮声掩盖。

  而且此时大乱,也没人理会他。

  又是无数的炸药包飞入大营。

  这一次对方显然更有准头。

  紧接着,炸药包炸开。

  轰隆隆……轰隆隆……

  硝烟加上大火烧起的烟尘,已将整个大营笼罩。

  鳌拜几乎看不到人。

  而巨大的轰鸣,还有四面八方的惨叫,也令他几乎已经没办法分辨声音了。

  又一次不断的爆炸。

  他只依稀看到身边的几个人影,一个个倒下。

  而就在此时,一枚铁砂啪的一下,砸中他的胳膊。

  而后,深深地嵌入他的手骨。

  他呃啊一声,剧痛一下子弥漫全身,手中的刀险些拿不住。

  终究,他还是忍住了痛,却是茫然地在滚滚硝烟之中,漫无目的地走。

  身边,有人慌不择路地直接将他撞开。

  这撞开他的人,对他没有丝毫的畏惧,此时……内心的恐惧已经弥漫开,平日里敬畏的牛录,哪里及得上逃命。

  这些建奴人,乃是精挑细选出的精锐。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并不怕死。

  可是……像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去,不明不白,尤其是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却已令他们的勇气荡然无存。

  这时,鳌拜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顿时眼睛瞪大,接着疯了似的朝着大帐而去。

  等冲进了帐里,一下子跪倒:“主子爷,主子爷……不妙,不妙啦。”

  他嚎叫着……嚎啕大哭。

  可这位主子爷,却已不在帐里。

  鳌拜便又冲了出去,却见附近,有数十个建奴人,护着一人,正寻了一匹马,想要护着这主子立即离开。

  鳌拜便冲上去,急匆匆地道:“主子……我护着你。”

  这主子爷惊慌失措地上了马,头上的镶嵌了东珠的暖帽早已不翼而飞,他惊魂未定,只看了鳌拜一眼:“护……护着我,鳌拜,你很好……快,收拢我们的勇士……”

  “是。”

  可就在此时……

  附近……一个炸药包飞来。

  轰隆……

  这时,鳌拜才真正的见识到了这炸药包的威力。

  来不及思考,鳌拜已一下子朝着那马上的主子爷猛扑了过去。

  紧接着……炸开的无数铁砂……便瞬间将他的后背炸成了筛子。

  平日里穿戴在身的棉甲,此时显得极其可笑,因为在炸药包面前,它几乎没有任何的防护能力。

  鳌拜只觉得数十个铁砂,自自己的后背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似乎伤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艰难地呼吸,弥留之际,努力地张眼,看着怀里早已瑟瑟发抖的主子。

  这主子已是一脸苍白,若不是鳌拜及时扑过来,只怕他早和身边数十个亲卫一样,倒下了。

  鳌拜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主子,为奴才报仇啊……”

  报仇二字出口……

  他那主子,却几乎已身躯颤颤,拽开他的尸体,努力爬起来,茫然地看着这大营,方才的马,早已吓得不知奔去了哪里,地上躺着的鳌拜和数十个亲卫,已是死透了。

  刺鼻的硝烟,让他越发的意识到,自己身处于地狱之中。

  爆炸引发的大火熊熊燃烧,冲向天穹,翻滚的浓烟,已将整个天空遮蔽,抬头……再也看不着星月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格杀勿论

  这主子爷此时已彻底的懵了。

  身边的亲信都已死了个干净。

  至于其他的‘奴才’们,都已炸的鬼哭神嚎一般。

  这里已处于人间地狱。

  甚至……在这滚滚的浓烟之中,连跑都不知往何处跑。

  他显然万万想不到,这一次长途奔袭,要与大明皇帝会猎的结局是今日这般样子。

  他拼命地咳嗽,浓烟呛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眼睛也不断地流泪,甚至烟火已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勉强地看了看地上鳌拜的尸首。

  尸首的形状让人触目惊心。

  铁砂造成了很大的创口,可数十个铁砂的创口,就好像是凹凸不平的火星表面。

  问题在于,那伤口处,还在冒着烟,血液与翻出来的肉混合一起,不忍睹卒。

  远处……哨声连连。

  在消耗掉了所有的炸药包之后,军校生们重新开始集结。

  远处还是浓烟滚滚,四处都是抱头鼠窜的逃敌。

  当然……这火药包的杀伤力巨大,能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多。

  而还能活动的人,只怕更是少之又少了。

  毕竟,即便躲过了炸药,也可能躲不过大火,躲过了大火,也可能无法躲避这败逃的相互践踏,即便这些都躲过了,滚滚的浓烟,反而是最致命的,置身其中,绝大多数人昏厥过去,尤其是那燃烧过后的牛皮,散发出来的味道……

  呃……

  远处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居然觉得有点香。

  看来建奴人的帐子质量很好,是正宗的牛皮。

  天启皇帝不由道:“这火药包,威力竟如此厉害吗?”

  张静一摇头道:“火药包的威力是很厉害,可真正厉害的是人。”

  天启皇帝听罢,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而这时,张静一道:“陛下留在此地,建奴人要败逃了,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刀。

  天启皇帝却道:“抢朕功劳的,回头都不计功劳,朕来做先锋,所有人……听命,给朕杀。”

  张静一:“……”

  天启皇帝已再无疑虑,朝着那大营冲杀。

  张静一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将天启皇帝带来,是错误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

  于是,他只能振奋精神:“杀!”

  一声大吼。

  军校生们纷纷拔刀,气势如虹。

  他们最擅长的,本就是夜战,此时尾随着天启皇帝,更是精神百倍。

  这可是当着陛下的面亲自砍人,每砍一刀,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建奴的败兵,已是兵败如山倒。

  他们好不容易从浓烟滚滚中冲出,早已是筋疲力尽,更有不少人,身躯被铁砂射中,既是疲惫,又带着伤,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了喊杀,战马却早已都跑光了,只得拖着疲惫的步子,疯了似的败逃。

  跑在后头的,一旦被追上,立即被后头的生员们一脚踹翻,而后不等他们反应,长刀便狠狠劈下。

  此时生员们人少,已经顾不得抓俘虏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于是……便如猛虎驱羊一般,这漫山遍野,败兵无数。

  天启皇帝体力倒是好,冲在前头,他一把抓住了前头的一个建奴人的鞭子,那建奴人被狠狠一扯,口里说着建奴话,不知是不是痛骂。

  天启皇帝直接手起刀落,一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后背。

  这人闷哼一声,直接倒在了血泊。

  别人闻到了血腥气,或许会觉得不适。

  可咱们的这位天启皇帝闻到血腥,此时双目已是赤红起来,他此刻热血沸腾,仿佛太祖高皇帝附身,歇斯底里地大喝道:“一个不留!”

  张静一反而变得累赘起来,他得护着天启皇帝的安全,若是天启皇帝真有什么闪失……

  好吧,其实他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卸给袁崇焕和满桂,一口咬定天启皇帝是死在宁远城。

  这平素里凶神恶煞的建奴人,此时就如同绵羊一般。

  失去了战马,失去了彼此的协调和组织,在惊惶不安之下,这些曾经的凶悍勇士,此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他们本以为靠双腿便可摆脱掉后头的生员。

  却不知,这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却早已散布在营地的四周,开始进行堵截了。

  天启皇帝已杀得兴起,他已连斩六人,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在西苑里学到的那些花招没有多大的效果。

  真到了战场上,手中的一把刀,不过是拼命的劈砍而已。

  此时……前头又一个建奴人倒下,显然他已是体力不支了。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同时追上,天启皇帝举起刀来,正待要砍。

  可这倒下的人……眼里瞳孔收缩,随后闭上眼睛,似乎颇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气概。

  待这天启皇帝的刀锋在虚空划过了半弧,眼看着就要斩下来。

  这本已闭上眼睛束手待毙之人,却在这一刻里,猛地生出了求生欲,他突然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乃皇太极……我乃皇太极……”

  真正让人坦荡去死,其实很难的。

  绝大多数时候,在这生死一刹那之间,人便忍不住发出无穷的求生欲。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一愣!

  皇太极……

  对于这个名字,天启皇帝实在太熟悉了。

  毕竟,天启皇帝在西苑射稻草人的时候,这稻草人从前上头贴着的,乃是努尔哈赤的名字,再到后来,努尔哈赤死了,天启皇帝便又让人换上了皇太极这三字。

  在西苑,天启皇帝至少杀‘死’了皇太极数百上千次。

  这皇太极,乃是建奴的贼酋,身边勇士无数,哪里想到……今日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启皇帝顿时一阵狂喜。

  而另一边,却有人嗖的一下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皇太极。

  天启皇帝又是一愣,定睛一看,却是张静一已重新将皇太极扑倒,一副要搏斗的样子。

  哇哈哈……

  一听这三个字,张静一便没有丝毫客气了。

  这特么的就是天大的功劳啊,对不住了,陛下,我先抓为敬。

  张静一一面按住皇太极,一面大呼:“快看,我抓住了贼酋,快看……”

  这叫造成既成事实,让自己多几个见证人,有这功劳,张家往后可以横着走了。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无语。

  张静一随即很义气地道:“陛下,你看,恰好我们二人一起拿下了贼酋,真是运气好啊,这功劳,我们一人一半。”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道:“分朕功劳,真是岂有此理,这功劳……”他空着手将拳头握紧,一字一句道:“朕全都要。”

  皇太极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毕竟……他从呱呱坠地起,身边就有无数的奴才。

  奴才们个个像哈巴狗一般围绕在他的身边,无论是汉人、蒙人或者是各部建奴人。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想着如何拿下天启皇帝,一举拿下关外,甚或是北京城,可谁想到,转眼之间,他竟成了阶下囚。

  可此时,听这二人对话,他心里不免无比震惊。

  朕……陛下……

  这一个个字眼,让他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眼前的青年,竟……

  他此时……已是后悔不及,只恨不得方才绝不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宁愿去死。

  而此时,天启皇帝则是借着火光,细细地看了一眼皇太极,口里却道:“此人生的甚是平庸,看着不像皇太极呀,或许是假冒的?”

  张静一摇头道:“陛下,臣以为还真有可能是皇太极,又没有规定了皇太极必须长得俊逸不凡的,再说在这建奴人之中,能说汉话的人凤毛麟角……陛下等等,我搜搜看。”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你一句我一言的,可两人实则心里早已升起了惊涛骇浪。

  不会吧,不会吧……皇太极居然为了攻打大明,竟这样的卖力,亲自来做先锋?

  他这是有多馋大明的疆土啊。

  所以二人此时心跳得都很快。

  倘若……倘若当真是皇太极呢?

  若是皇太极……那么……

  这大明天子拿刀去砍死了几个建奴人,不算什么,可若是能捉了建奴的酋长,这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张静一兴奋之处就在于,这功劳……别人也抢不去,天启皇帝得名,自己得利,若是真是皇太极,那么张静一回家就给祖宗烧高香,太积德了。

  他的手开始朝这皇太极身上摸去,摸了片刻,随即便将他的裤腰带扯出来。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见他如此,竟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张静一将腰带扯出后,而后细细辨认,接着大喜道:“这……这是黄带子,陛下你看……这个骗不了人的。”

  天启皇帝这才心里轻松一些,随即乐呵呵地道:“再摸摸看,还有什么……”

  皇太极这时已是羞愤难当,口里羞恼地道:“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天启皇帝此时才重新认真打量起他,不由道:“皇太极,你可知道朕是谁?”

  皇太极甚不甘心地看着天启皇帝,不过此时,他更在意的,却是那一双不规矩的手。

  “不要摸了,我自己取……我的金印。”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大获全胜

  天启皇帝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他甚至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就像是做梦一般。

  而此时,这皇太极果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印。

  天启皇帝接过,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随即笑着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日破贼,竟得了全功。”

  皇太极不吭声,沉着脸,一言不发。

  张静一则是打量着皇太极,其实他内心深处,是对这个人颇为好奇的。

  某种程度来说,张静一并不觉得皇太极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

  这就好像每一个王朝的开端,都容易出‘明君’一样。

  张静一当然认可开国之君的能力,可所谓的明君却是值得商榷的。

  其实说穿了,就是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处于上升期,君王的命令,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和贯彻。

  等到慢慢的……王朝进入全盛,此后的所谓君主,就必须面对无数冒出来的大量的得利者,这些得利者抱成一团,最终无论你下达什么旨意,想要怎么改革,这些得利者都能歪曲你的本意,让这旨意和新法,都变成让他们更加得利的工具罢了。

  现在的建奴……某种程度就处在这种上升期,八旗的人口不多,只要不断地扩张自己的土地,那么跟着一起去扩张的人,便可得到大量的财富和奴隶,那些八旗兵的积极性自然也就调动了起来。

  因此皇太极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无论是八旗,还是那些汉奸们,统统都踊跃无比,像一条条饿狼。

  反观天启皇帝,就全然不同了,大明的士绅以及军头们,早已和朝廷的利益相悖,离心离德了。

  表面上的君臣道德,还有出于做乱臣贼子的恐惧,虽然勉强维系着这已行将就木的大明王朝。

  可实际上,在这些人眼里,是让天启皇帝来做皇帝,还是让皇太极做皇帝,是没有任何分别的。

  皇太极的见识未必比天启皇帝高明,学问当然也远远不如,甚至连骑射更是比不上,可偏偏,皇太极却几乎成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半个开国之主,而天启皇帝也差点成了亡国之君。

  张静一押着皇太极,丝毫不肯放手。

  天启皇帝此时志得意满地道:“皇太极,你带人作乱,悖逆天朝,今日为朕所擒,可心服口服吗?”

  皇太极此时已越发后悔了,方才的求生欲,让他现在后悔不及,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一刀痛快一些。

  他摇摇头道:“大明天子昏聩无能,纵容贪官污吏,欺压我的族人,我的父亲才起兵反叛,所过之处,望风披靡!你问我是否心服口服,我倒要问,你问问这遍地的辽人,他们可曾对你心服口服吗?若是他们心服口服,何至我大金起兵至今,降者如云,兵峰过处,势如破竹。”

  这话一出,气得天启皇帝提刀要斩。

  皇太极便闭上眼,一副愿引颈受戮的样子,口里则冷笑道:“你以为擒了我便有用吗?我的父亲死的时候,明廷不一样也是弹冠相庆吗,可又如何呢?家父病亡,众人拥我为主,来归附我的人,数不胜数。今日你们擒了我,他们自然会拥戴我的兄弟,只要我大金一息尚存,明廷便永远不得安宁。来吧,杀了我吧。我今日大意,无非是一死而已,可这又如何?”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们建奴人,有这般伶牙俐齿。”

  皇太极居然认真起来,此时稍稍恢复了一些威严,随即道:“我所说的,都是再铁不过的事实而已。我来问你,我大金在辽东,攻取了大小七十余城,哪一座城,不是两三日便可破城,难道是因为我大金有攻城的利器吗?你错啦,我大金八旗起兵初期,便是连火炮都不曾有,何来什么攻城利器?几乎是我们的兵锋一至,城中便有你们汉人偷偷打开城门,引我们杀入城中。”

  “唯一一次……攻城失利,我的父汗攻打了三日,拿不下宁远城,你可知道是为何吗?那是因为袁崇焕派人直接将城门封堵了起来,令城中的人打不开城门。否则,去年的时候,便可大破宁远!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称孤道寡,自称自己是天朝的皇帝,其他地方,我却不敢说,只是在这辽东,有谁将你当做天子看待?这辽民宁愿认我为主,也不认你这大明皇帝,岂不可笑?”

  天启皇帝大怒,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想一巴掌打下去。

  可手放在虚空,随即大笑:“哈哈……兵败之人,嘴巴倒是硬的很,其实你说的对,这辽东里头,倒是有不少有数典忘祖之人,朕此番来辽东,便是要解决这腹心之患,今日你被朕俘了最好,朕正好借你一用。”

  说着,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将他押起来,好生看管着。”

  张静一便招呼了几个生员来,将皇太极绑了。

  天启皇帝看着漫山遍野的尸首,心中又是兴奋无比,可随即想着皇太极方才的话,脸上的得意之色,又不禁收敛了起来。

  “朕方才思量着,建奴人……其实哪有什么可畏的呢?说到底……终究还是我大明祸起萧墙,才让这建奴人坐大罢了。且不说那些依附建奴人的辽人,单说朕的这文武百官,难道真的希望建奴覆灭吗?”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让张静一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说的有点……过于深入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道:“只要有建奴人在,每年就有数百万两的辽饷源源不断的送到这辽东来。这数百万的辽饷每年可以养肥多少人呢!更别说,从前的时候,想要立军功,升任游击将军、副将、总兵,敕伯爵、侯爵,何其难也。可因为有了建奴,每打一仗,无论胜负,他们都要报个小胜和大胜,朝廷又敕了多少爵位和官职出去。”

  张静一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由此可见,这剿建奴,实为百工漕工身家性命所系,固然建奴肆虐,无数寻常的军民百姓被杀戮,可却也有不少人因此得利。毕竟,不打就有辽饷,胜了就有军功,就算输了,投去了建奴那里,也不失王侯。”

  天启皇帝表情凝重地道:“正是如此!好啦,不说这些了。这一次,多亏了你,如若不然,朕只怕还在这里做冤大头呢!这个冤大头,不能再做了,辽东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袁崇焕和满桂那边,你已派人修书去了吧?”

  “昨日就修书了。”张静一道:“告诉他们,陛下在义州卫。”

  “很好。”天启皇帝点头:“我们就不去宁远啦,就在这义州卫守株待兔,现在他们相互揭发,只怕也揭发得差不多了,你命急递铺,将他们相互攀咬的奏疏送来,朕要亲眼见识见识一下。”

  天启皇帝说话之间虽是语气平淡,却目光冰冷。

  天启皇帝本是个宽厚的人,至少对身边的人,是极少愤怒的。

  可这一次……他似乎浑身上下都潜藏着一股怒气。

  这怒气似一团火。

  于是,他眼眸里掠过了杀机,却又勉强笑了笑,抬头看着天穹,天穹依旧被那滚滚的浓烟所遮蔽。

  天启皇帝便背着手,口里呵了口白气,似别有深意地道:“这天不知何时才亮呢。”

  ……

  整个宁远城里,一封封的奏报,火速地送往京城。

  除了关于陛下行在被焚毁,而后陛下不知所踪之外,如雪片一般的奏报,都是进行弹劾的。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你好我也好了。

  这么大的事,肯定得有人要死。

  既然自己不想死,那么就得想尽一切办法,揭发别人的恶行,因为虽然没办法找到对方放火的证据,但是可以搜罗大量的证据,来证明对方有大量的疑点。

  陛下这才刚刚说要彻查关宁军呢,当夜行在就起火了,只有不断的将朝廷的思路引到有人犯了大罪,为了自保,所以才铤而走险的思路上去。

  因此……整个宁远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袁崇焕此时,已是杀红了眼,他当然知道,满桂这些人,也已经疯了似的在弹劾自己。

  可他是善茬吗?平日他们做的事,他可早就记下了账的,只是有些事,他平日里不能说,因为一说,就断了无数人的生计,到时……人家狗急跳墙,牵连出来的就是一两个总兵官,十几个副将,数十个游击将军,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到朝中的某些贵人的问题。

  这个马蜂窝,换谁也不敢捅。

  可现在,显然是不一样了……

  谁还跟你客气,我袁崇焕命都要没了,还顾得了这个?

  他连上七本奏疏,洋洋洒洒竟有十万言,林林总总,几乎将所有捕风捉影,或者列有真凭实据的罪证,统统抖落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不安……

  就在这时……突然有书吏跌跌撞撞地来,口里边道:“袁公……袁公……义州卫……有奏报。”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世之功

  袁崇焕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

  听到义州卫来了消息,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义州卫?

  袁崇焕冷笑道:“义州卫……又怎么了,建奴人就已攻破了义州卫吗?”

  建奴人的动向,他是知道的,这两日就有人奏报,建奴已经派人一路朝着宁远奔袭而来了。

  在袁崇焕看来,建奴人杀来这里,是冲着皇帝来的。

  可皇帝都没了,拉倒吧你们。

  “不……”这书吏摇头,却还是一脸紧张的样子:“义州卫那边,有东林军校的送来了书信,说是陛下与新县侯,就在义州卫。”

  “什么?”袁崇焕大为震惊:“陛下在义州卫。”

  “正是,这是新县侯的亲笔书信。”

  书信送到了袁崇焕的手里。

  袁崇焕捏着书信,禁不住颤抖。

  他低头看过,随即眼睛都红了,嚅嗫着道:“没死……没有死……陛下没有死……”

  可随即,他的心突然好像扎针一般:“没死的话,那些奏疏怎么办?这么多的弹劾奏疏……这该如何收场?”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陛下若是没死,那他不是白弹劾了吗?

  而此后,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连忙道:“等一等,那……建奴人杀到了何处?”

  书吏道:“已杀到义州卫了……是今晨送来的快报,建奴铁骑,直奔义州卫,只怕昨天下午,便已抵达了。”

  袁崇焕战栗起来,忍不住道:“陛下在义州卫,建奴人也到了义州卫,这建奴此番奔袭,动用的乃是八旗精锐,势不可挡。区区一个义州卫……根本无险可守,那土夯的城墙……聊胜于无……还有义州卫……义州卫……”

  袁崇焕随即看着这书吏:“义州卫是谁在守备?”

  “千户张彦。”

  “此人如何?”

  “此人……前两日,就已接到了调令,离开了义州卫,来宁远听调了。”

  袁崇焕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一下子,他的脸色就已苍白如纸。

  本来陛下还活着……他不知如何应对。

  敢情到了现在,陛下他还要重新死一遍啊。

  土木堡之变……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的在袁崇焕的脑海里掠过。

  袁崇焕脸色已是惨然,完蛋了。

  “那该死的新县侯!这定是他的主意!”袁崇焕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起来。

  现在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性似乎只有一个了,陛下是自己跑去义州卫的,而那火,也十之八九,是陛下他们自己烧的。

  现在好了,玩火自焚,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若是陛下在义州卫有什么闪失,袁崇焕他们,将是没一个人会有好下场。

  当然,袁崇焕是不敢骂皇帝的。

  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事极可能就是皇帝吃饱了撑着的举动。

  可作为臣子,他不敢骂君上,思来想去,该死的不就是那个跟在皇帝身后的新县侯吗?

  “陛下若是有什么好歹,他新县侯便是王振,死无葬身之地!”

  袁崇焕又气呼呼地骂了一通,可越骂越发现这样的大骂,没有任何的意义。

  等着吧……

  很显然,袁崇焕已经有了主意,对书吏吩咐道:“你……赶紧以老夫的名义,修书一封,送去京城,说明事情原委。此事……都是新县侯所为,新县侯罪无可赦,鼓动陛下烧了行在,跑去义州卫,罪恶昭彰,罄竹难书!”

  “是,是……”书吏慌忙点头。

  “快,来人,给老夫换衣。”袁崇焕随即大声嚷嚷:“召总兵官满桂人等来。”

  其实不等袁崇焕传唤。

  得到了消息的满桂等人便已急匆匆地来了。

  袁崇焕和满桂可谓是仇人见面,不过今日却没有眼红,大家都知道……以前的事再去追究没有意义,当初都是为了自保。

  可现在……局势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满桂见到袁崇焕,就冷着脸道:“新县侯罪无可赦,他是我天启朝的王振啊。”

  当面便是开门见山。

  袁崇焕点头,接着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道:“建奴人气势汹汹而来,陛下若是有失,你我必死无疑,新县侯的罪责,且放一放,眼下当务之急,是陛下该怎么办?”

  满桂咬牙切齿地道:“还能如何,救驾!”

  这一声救驾,立即让二人统一了意见。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只是……建奴此番来的乃是八旗精锐,一旦宁远的军马出击,一旦遭遇……恐有覆亡的危险。”

  满桂皱眉,感叹道:“不去救驾,你我必死,救驾的话,至少还可作出一个公忠体国的样子。”

  袁崇焕又道:“若是救援不及呢?”

  满桂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救援不及,就只好死在建奴人的刀下了。”

  这是实话。

  这个时候,战死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可以减免一些罪责。

  二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其实论起来,辽东的败坏,与这二人不无关系,可事到临头,却也只能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末将亲自去,带五千关宁铁骑,立即出发。”

  “五千只怕不够。”袁崇焕道:“再调三千,老夫与你同去。”

  满桂一愣,八千关宁军,是整个宁远、锦州一线的老底,全部送出去,一旦遭到建奴铁骑的攻击,可能这宁远和锦州一线……便彻底的垮了。

  大明屯驻于这一线的兵马,看上去有十数万之多,可实际上……二人心知肚明,真正有战斗力的战兵,只有这么多。

  其他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空饷吃的严重,还有一部,则被调去了山海关,所以,这等同于是倾巢而出了。

  满桂不由皱眉道:“若如此……宁远怎么办?锦州又怎么办?”

  袁崇焕跺脚道:“都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若是遇害,或是被人擒获,有再多的宁远和锦州又有什么用?”

  满桂再没说什么了,此时……作为巡抚和总兵官,这辽东的一号和二号人物,都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如若不然,秋后算账,谁也别想逃。

  当日,满桂点齐人马,与袁崇焕迅速出发。

  这里距离义州卫并不远,这一路疾行,竟也不管后队有没有跟上。

  至于本该派出的斥候,此时也顾忌不上了,因为前锋策马狂奔,跑的比斥候还快。

  只是越到这义州卫周边,却越发觉得蹊跷。

  这里哪里有建奴人的踪迹?

  难道是……误报?

  若是当真附近有建奴人,这建奴人一定会在四周遍布探马,按理来说,此时肯定能遭遇几个的。

  袁崇焕和满桂心里不无疑虑,却依旧不敢放下心。

  二人一路疾行,都有些疲惫,下马休息的时候,袁崇焕满腹心事。

  满桂此时想起了一件事来,道:“你弹劾本将的奏疏,只怕已送到京城了吧。”

  袁崇焕便冷冷地看他道:“你又弹劾了多少,莫非以为本官不知吗?”

  说罢,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缓了缓,满桂才又道:“若是陛下真有什么不测,我们该共体时艰,不能再相互攻讦了。”

  “你有何策?”

  “新县侯!”满桂斩钉截铁地道:“新县侯就是当今天下的王振,陛下若有不测,新县侯难辞其咎……”

  袁崇焕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走吧,不能再歇了。”

  说着,袁崇焕已翻身上马。

  满桂道:“怎么,袁公为何不说话。”

  袁崇焕道:“新县侯成了王振,你我……总算可以平安落地,也幸好你我还有用,这辽东的诸将也还有用,朝廷没有我们,守不了辽东,更别提,抵御建奴了。朝廷既离不开我等,那么……总不至情况太坏。只是陛下的安危,依旧是重中之重,若有不测,你我依旧难辞其咎,不要耽搁,先勤王要紧。”

  满桂顿时明白了袁崇焕的心思,也不禁定下神来,若是陛下是死在宁远,他们二人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若是在义州卫出了意外,这新县侯则负有主要责任,再加上如袁崇焕所言,朝廷若是真将他和袁崇焕连根拔起,又需株连多少军中的将军呢?一旦大家离心离德,这辽东还要不要?朝中诸公,拿头去应付建奴人吗?

  这样一想……他似乎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的糟糕了。

  ……

  义州卫里头,所有的尸首,都被收敛之后,集合在一起埋葬。

  不过军校生员损失并不多,倒是伤了不少,如今,也都带回军镇之中进行救助。

  天启皇帝休憩了一个多时辰,却又亢奋的起来,寻到了张静一:“哈哈……朕做了一个梦,梦到抓了皇太极,谁晓得这一觉醒来,咦,还真将皇太极拿住了,哈哈哈……朕的功劳,远迈先祖,依着朕看……朕以后要做的不是光武帝,朕要做唐太宗。”

  张静一炸了眨眼道:“陛下……此言差矣,分明是我们一起捉到的人,怎么就一口咬定是陛下擒住的呢?当然,陛下要这功劳,臣当然拱手相让的,可话得说清楚,不然不明不白的,毕竟大家都看到是臣一把擒住了皇太极。”

  第二百七十六章 袁崇焕面圣

  张静一又不傻。

  皇太极被擒这事,当然可以送给天启皇帝。

  小事一桩。

  可送这份功劳这事,当然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

  这样才不亏本嘛。

  免费送皇帝一场大功劳,这有什么不好呢?

  要知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天启皇帝也已开始怀疑人生了。

  张静一在他面前反复强调捉皇太极有他一份功劳,已经说的他耳朵长了茧子了。

  以至于天启皇帝居然记忆也开始逐渐产生起偏差。

  这皇太极到底谁抓的来着?

  是张静一先扯住了皇太极,还是朕先将刀搁到了这皇太极的脖子下头?

  此时……竟也觉得有些糊涂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抖擞了精神,决定先安抚这大功臣:“好啦,好啦,朕当然知道你功劳不小,不要啰嗦啦。来,你坐下,我们商议大事。”

  张静一点头:“是。”

  天启皇帝道:“现在皇太极被抓,建奴人会大乱吗?”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按照八旗的制度,只要皇太极被拿,他们就会立即推选出一个新的旗主为汗,毕竟皇太极的威望,在努尔哈赤诸子之中,未必是最高的。此时若想捉拿皇太极而导致八旗四分五裂,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渐渐蚕食大明疆土从而获利的机制,这种机制只要还在,我大明的辽东若还是糜烂,就还是如皇太极所言的一般,建奴人不需攻城利器,便可横扫我大明军镇!那么就算建奴人没了皇太极,也会有李太极和赵太极。”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同,随即不无遗憾地道:“若如此,岂不可惜?”

  张静一道:“这倒没什么可惜的,其实对我大明而言,一切都是疥癣之患,我大明有百姓万万之众,疆土万里,无论是什么鞑靼、建奴,若是大明政通人和,他们凭什么撼动呢?这建奴从前不过是大明治下的一个小小的酋长,可是……那努尔哈赤是如何壮大的,难道臣不说,陛下还不清楚吗?从成化年间开始,大明在辽东的军马便不断地犁庭扫穴,每一次都得到了巨大的胜利,可每一次的犁庭扫穴,最终得来的,是无数辽东的武官们借此平步青云,每一次都获得了大量的奖赏。”

  “臣倒是觉得……根由还是养寇自重,其次则是这里武人们的利益,错综复杂。若是这些不剪除,朝廷的政令不通达,每年拿着大量的钱财,赏赐和犒劳这些武官,可得来的却是建奴一次次壮大,陛下啊,臣虽没什么才干,却也看得出来……迟早,建奴还是心腹大患。只是这心腹大患,不在于建奴人有多彪悍,他们终究不过十万户而已,人口不及我大明一成,说到底……根子还是在朝中,在辽东,而不在建奴。”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一脸深思状,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其实张静一不说,他也都明白。

  问题是……他这个皇帝,敢不敢壮士断腕。

  天启皇帝站起来后,便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道:“那皇太极被朕俘了,也还敢那边嘴硬。为何,不就是自以为他比朕高明吗?呵……朕若是继续姑息下去,就算没了建奴,也会有鞑靼,会有倭患。不平这些旧恶,辽东迟早要烂下去。”

  说罢,天启皇帝又坐下,阴沉着脸,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朕顾念旧情,不愿意为难他们,所以才有人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可若是他们这般欺朕,呵……”

  他随即道:“宁远那边的诸将……快到了吧。”

  “应该快到了。”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就去吩咐下去,让生员们都打起精神来,让他们格外的戒备,所有从宁远来的士卒,都不允许进入军镇。”

  “是。”张静一应下,却依旧端坐不动。

  天启皇帝则是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不免好奇地道:“怎么,还不去布置?”

  张静一道:“陛下,臣想了想,这生擒皇太极的功劳,臣还是不要了。”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不许再提生擒皇太极之事。”

  张静一觉得效果达到了,终于满意地离开。

  ……

  等到浩浩荡荡的关宁军抵达义州军镇的时候,眼看着这军镇之中悬挂的还是大明的旌旗。

  这袁崇焕和满桂都大大的松了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带着众将入城。

  这军镇之中,到处都是生员,个个警戒,不过……倒是没有攻城的痕迹。

  难道……果真是情报有误吗?

  这样便好,只要皇帝还活着,那么就好办了。

  虽然二人相互揭发,可现在却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连忙请了人去通报,希望觐见皇帝。

  随即便带着众将,跪在了行在的外头。

  只是……消息送进了行在里,却如石沉大海。

  大家只好继续跪着。

  这一路本是人困马乏,现在得不到休息,又得长跪于此,这让袁崇焕和满桂心里都有些不安。

  其他的军将们也都窃窃私语。

  满桂跪在袁崇焕身边,低声道:“袁公,你看……陛下为何不见?”

  袁崇焕道:“想来……是希望能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吧。”

  满桂皱眉道:“我思来想去,除了你我相互弹劾,并没有什么罪,就算是宁远的行在失火,那也是罪臣张静一所鼓动,与我们何干?”

  袁崇焕侧目,看了满桂一眼,平静地道:“咬死了这个……就成。我等无罪,自然不必担心。陛下是孩子性情,闹过了也就过去了。”

  满桂点头,道:“就怕那张静一在陛下面前进谗。”

  他们二人对张静一没有好印象。

  一方面是早先和京城里的某些贵人们通信时略听说过这个人,显然大家对这张静一没什么好话。

  另一方面,他们已经料定,失火的事和张静一不无关系,这事儿害大家不浅啊!

  “袁公,我明白了。”

  一直跪到了天色暗淡,文武大臣们已经实在受不了了,这才见一个穿着麒麟服的人徐徐踱步,按刀出来,道:“陛下请诸位进去说话。”

  袁崇焕抬头看了这人一眼,他此前在宁远对张静一颇有几分印象,因而很平常的样子站起身来,朝张静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张静一也朝他点点头。

  至于满桂,就带着武人的桀骜了,四顾无人一般,尾随着袁崇焕进入行在。

  所谓的行在,其实就是东林军校的大营。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住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在这东林书院的营地,才让他心里觉得踏实一些。

  袁崇焕等人过辕门,穿过重重警戒,最终到了中军大帐。

  紧接着,便见这大帐之中,天启皇帝正盘膝坐在暖塌上,头戴着一顶暖帽子,这暖帽子一看就很碍眼……

  袁崇焕等人便又都重新跪在了地毯上,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万死。”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才道:“你们既知万死,来,说说看吧,你们有什么罪,一条条的说,袁崇焕,你先来。”

  方才说万死,不过是礼节,现在天启皇帝虽然打蛇随棍上,袁崇焕心里却觉得好笑。

  他毕竟和满桂这些粗人不一样,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地方官,也在兵部担任过职务,如今为辽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自然不至完全无法应对。

  “臣有事要奏。”

  他撇开了天启皇帝丢来的话题,而是直接振振有词地道:“敢问陛下,陛下本在宁远,何以突然来了义州卫?”

  本以为这一句,便可将天启皇帝问住。

  天启皇帝却道:“朕觉得宁远有人害朕,思来想去,自是来这义州卫安全一些。”

  袁崇焕听罢,心里又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孩子啊。

  诸将一时无语,纷纷面面相觑。

  这话说的……真是诛心至极,这不是摆明着告诉辽东诸将,皇帝信不过你们吗?

  就算皇帝真信不过,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

  袁崇焕便又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等为陛下勠力,勤于王事,这辽东天寒地冻,文武大臣们在此驻守,防备建奴,无不是赤胆忠心,何来的信不过呢?陛下此言……岂不是教臣等寒心?这叫臣等如何面对?”

  这话的份量就很重了。

  我们忠心耿耿,大家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是陛下直接说信不过,这还让将士们怎么打仗?

  历来文武大臣带兵的,皇帝都直说信不过了,还怎么带兵?

  袁崇焕随即摘下了脑袋上的乌纱帽,搁置在了地毯上,随即又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若是信不过,那么臣……愿请辞……还乡。”

  满桂等人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纷纷摘下头上的头盔,搁在地毯上,叩拜道:“臣等也愿解甲归田,不敢令陛下生忧。”

  这一来,就给天启皇帝一个下马威,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不干了,你好自为之吧,看谁来给你节制这些辽东的骄兵悍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朕来找你们算账

  袁崇焕说出这番话,是有底气的。

  辽东的关系可谓是盘根错节。

  朝廷对于辽东已经深为忌惮了。

  就说袁崇焕这些年,提拔起来了这么多的军将。

  而这些军将在辽东都是有分量的人,他们早就不依靠朝廷给的乌纱帽来行使权力。

  因为理论上而言,朝廷的军马都是一群欠饷的老弱病残,对朝廷毫无忠心可言。

  而真正的精锐兵马,早就成了这些将军们的家丁,其实就是依附于他们身上的家奴。

  这辽东,何止是建奴人在弄奴才那一套。

  这大明的将领们,更不知多少的家奴,这些家奴,恰恰战斗力比较强,乃是军中的骨干。

  若是陛下直接怀疑袁崇焕或者是满桂不忠心,这就意味着,他们提拔的这些军将,岂不也不忠心?

  如此一来,谁能安心?

  到时若是闹出了哗变,甚至是直接投了建奴,这朝廷又该如何收场?

  什么叫骄兵悍将,这便是骄兵悍将。

  我要辞官,我不急。

  但是陛下你急。

  满桂等人,显然也看出了袁崇焕的心思,于是也忙着一道请辞。

  看着这满地的文臣武将,天启皇帝怎么回不过味来?他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道:“好啊,你们竟拿辞官来威胁朕。”

  袁崇焕显得很镇定,他心里想,陛下果然是心浮气躁,这样的青年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他忙诚惶诚恐的样子道:“陛下,臣……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臣岂敢不为陛下效力?只是这辽东乃是要害之地,不容有失,若是陛下对臣等心生疑虑,臣等带兵在外,只恐陛下将来去了京城,也是不安。陛下自有信重之人,既然臣等无用,自然甘愿退位让贤,请陛下另择良才。臣等绝无胁迫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满桂等人平日里可能和袁崇焕未必相处和谐,争权夺利乃是常有的事!

  可在这方面,他们远远不如袁崇焕,现在自然乖乖的都以袁崇焕马首是瞻,听了袁崇焕的话,便道:“袁公所言甚是,臣等……甘愿让贤。”

  天启皇帝的面色越来越冷,此时他骨子里,似乎都散发着寒意。

  随即,天启皇帝大笑起来:“好,很好,你既愿让贤,朕还有什么话说呢?你们也是如此吗?”

  满桂等人忙道:“是。”

  天启皇帝便站了起来,道:“可以,这些,朕都照准!”

  他淡淡的说出这番话。

  可一下子,却让本以为拿捏住了天启皇帝的袁崇焕和满桂等人都有些懵了。

  不会吧……这陛下还真脑子没拎清楚?

  袁崇焕便道:“谢陛下,臣年纪老迈,正好也可卸去重担,回家中去,颐养天年……”

  天启皇帝却突然森冷地道:“可是……在请辞之前,有些事,你们似乎没有交代清楚!”

  此言一出。

  让袁崇焕等人心里一沉。

  他们没有胁迫住天启皇帝,谁料陛下……似乎还想……得寸进尺。

  袁崇焕便叩首道:“不知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去岁,朕押解至辽东的辽饷是四百五十万两,除此之外……辽东屯田的所得的钱粮,也准许你们就地充作军费。不说饷银,也不说在辽东你们自行的摊派,朕还送了一百二十万石粮,送来了无数的刀枪剑戟,还有军马、牛骡等等,这些钱粮物资,可谓是数不胜数。到了今年……”

  天启皇帝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今岁的情况,朕不说你们也清楚,关中大旱,流寇四起,可是辽东的钱粮告急,朕是想方设法,筹措了无数的钱粮送出了关来。你们要多少……朕不敢不给,可是……朕问你们,给了这么多的钱粮,你们说你们修城,说你们练兵,说你们发饷。这城修成了什么样子,朕是亲眼所见,呵……就这些土疙瘩,你们花费了多少?还有饷银,将士们到手的钱粮,又是多少?为何到现在,还有军卒欠饷八个月之久?朕难道八个月的钱粮,也拖欠了你们的吗?这些钱粮,都去那里了?你们一文一武,一个是巡抚,一个是总兵官,想来一定很清楚吧。”

  袁崇焕听得冷汗淋漓,他突然意识到……天启皇帝口里所说的不信任宁远的文臣武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而并不只是单纯的斥责。

  天启皇帝随即抬高了音量,大声道:“就算朕退一万步,朕不说这些,朕就说一说这义州卫,义州卫……到底有多少士卒,有多少人吃了空饷,为何并不册中本该有的战马,朕一头也没见到。这些兵,这些马,还有钱粮呢,去了哪里?”

  这样的问题让他袁崇焕此时如何答,最后托词道:“臣……臣会彻查。”

  天启皇帝大笑道:“彻查?哈哈,你在这辽东这么些年,难道会不清楚吗?何须彻查呢?你上奏疏,敢打包票,说什么五年平辽,后来又说三年平辽,还说什么辽东局势,你成竹在胸,了如指掌。可现在,朕来辽东才几日便知道的事,你这堂堂巡抚,封疆大吏,却还需要彻查。”

  说着……

  天启皇帝已是勃然大怒,直接抓起了案牍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哐当……

  茶盏落地,顿时摔的粉碎。

  袁崇焕、满桂等人心中一沉,此时心也随着这茶盏的碎裂噗通跳起来。

  袁崇焕便只好叩首道:“陛下……臣……”

  天启皇帝愤怒地咆哮道:“你们这是将朕当做了聋子,当做了瞎子。你们以为朕就这般的愚昧无知,可以全由你们糊弄的吗?你们以为……朕投鼠忌器,就不敢奈何你们了吗?”

  这连番的质问,已让袁崇焕有些慌乱起来。

  他没想到面圣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局面。

  满桂等人一时也有些慌了,不知所措。

  天启皇帝继续冷笑道:“现在你们要辞官,这很好,也算是遂了朕的心愿,朕可留不得你们,可……账总是要算清楚的,这笔账不算清楚,你们就想要安安生生的回家做富家翁,还想着颐养天年,想着含饴弄孙,是吗?”

  “臣……”袁崇焕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天启皇帝却是歇斯底里地道:“休想!不说清楚的,一个也别想走脱!”

  满桂越发的慌乱了,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扫视袁崇焕。

  袁崇焕此时眼眶已是红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不是君臣反目吗?

  这个时候,若是不赶紧将利害剖析个清楚,只怕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可能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于是,袁崇焕便开始落泪,哽咽着道:“陛下,臣斗胆要问,这些话,是谁教陛下说的?陛下乃是圣君,历来宽厚,今日何以如此待臣等。陛下……这些奸佞之言,实是在离间你我君臣啊,臣为陛下效命,镇守辽东,虽无寸功,却也无愧于心。反而有奸佞之人,成日伴驾左右,日夜进谗,如此……天下军民百姓,怎么会不担心呢?”

  “臣这无用之身,陛下要训斥也罢了,便是囚禁和杀头,臣也断无二话。只是……陛下啊……只是臣恐陛下说出这么多诛心之言,辽东军民上下,人人寒心,到时……谁为陛下卫戍辽东,谁为陛下抵挡建奴?陛下只听奸言,而视百万辽东军民而不顾,这不是国家之福,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恳请……陛下圣裁!”

  说罢,以头抢地……

  满桂等人这时候都忍不住地佩服起袁崇焕的高明,随即也纷纷磕头如捣蒜,口里道:“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禁不住笑了,这是透着心凉的笑:“你们所说的奸臣,指的是张静一,是吗?”

  袁崇焕只是脑袋磕着地,不置可否。

  算是默认。

  当着面,肯定是不能说皇帝错了的。

  既然横竖得有人做错了,那么……

  张静一站在一旁,其实哪里没有听到袁崇焕这明里暗里的话呢,他只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可笑。

  此时,天启皇帝道:“看来,你倒是好心,倒是生怕朕这辽东,无人镇守了?若是朕敢不对你们言听计从,你们莫非还要犯上作乱,是吗?很好,朕现在告诉你们,这辽东,朕指望不上你们了,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一正,对道:“来人……将人给朕带上来。”

  说话之间。

  便见几个生员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进来,这人似乎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不肯迈步,由着被人推推搡搡,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

  天启皇帝指着这人,冷笑着道:“袁崇焕,满桂,你们来看看,好好地看看,此人是谁!”

  袁崇焕心里本是觉得可笑,认为这青年天子,实在有些不知轻重,也不看看,他现在身处何地,就敢直接把辽东的骄兵悍将们如此指责,还真不怕惹出事来。

  下意识的,他不以为意地抬头,哭红的眼睛,在下一刻,瞳孔却迅速地收缩起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杀无赦

  袁崇焕不是不识货的人。

  他久在辽东,对建奴人有着极深厚的了解。

  眼前这个被押解进来的人,头上已没有暖帽了,却是拖着一根辫子。

  寻常的辫子也罢了,偏偏这辫子和一般建奴人的猪尾辫子不一样,其实建奴人的所谓辫子和后世完全不同,绝大多数人……不可能随时预备一个剃头匠,给他将脑袋理干净。

  只有那些旗人们进了京,生活优渥,这才隔三岔五剃头,保持自己的脑壳的油光。

  而眼前这个人……显然他的辫子就修理的非常好,甚至还扎成了麻花状,脑壳处,显然是时刻剃的,以至于……几乎没有什么死角。

  只一看这脑袋,袁崇焕便立即能猜测出对方在建奴之中的尊贵身份。

  若只是寻常的建奴人,其实脑袋更多像刺猬,而且就算是剃光了,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让自己妻儿或者是同伴来帮自己剃头,所以,那也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永远都清理不干净。

  除此之外,此人显得比较年轻,最醒目的是,他身上还系着一根带子。

  是黄带子……

  这建奴人,有资格系着黄带子的人寥寥无几,无非就是努尔哈赤那几个儿子,其他人……就算是近亲的宗室,也不过是系着一条红带子而已。

  看着这醒目的黄带子……袁崇焕几乎要窒息了。

  他脑子里掠过了几个有资格系黄带子的人,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

  他猛地想到……他曾找过探马,刺探过某几个人的相貌。

  而眼前这个人的相貌,与一个非常相合。

  莫非……是他?

  不。

  断然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会成为阶下囚。

  这个人……虽然刚刚接替了努尔哈赤不久,可就算是袁崇焕对这个人也颇为佩服。

  此人虽没有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一般的骁勇,可是作为一个建奴人,行事缜密,还给自己修书,这书信的往来中,虽然袁崇焕并没有看出对方文词的功夫深厚,但是,里头每一个人,显然都经过斟酌。

  某种程度而言,袁崇焕觉得,这样的人更有一种君王的气概,不似北京城里的某个人……

  袁崇焕的震惊,写在脸上,可此时,又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此时只好心乱如麻,不断的胡思乱想。

  满桂等人,虽没有袁崇焕联想的这样深,可……一看对方的神态和服色,却已知道,此人是建奴人中非常紧要的人物,一时也极为震惊。

  而这个人……进来这里,便露出了愤怒之色,虽然在生死一刹那之间,他也认过怂,可并不代表,他贪生怕死,于是,咬着牙,怒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对他置之不理,只是目光死死的盯着袁崇焕,一字一句道:“袁崇焕,你看他是谁?”

  袁崇焕将头埋下,他心里越发的升腾起一个连自己都不敢去深想的可能。

  天启皇帝随后又道:“皇太极,你认得他们吗?”

  皇太极……

  袁崇焕心里咯噔一下……竟是真的……这皇太极怎么会在此,皇太极……可是堂堂的建奴首领啊,那个兵锋过处,无数明军望风而逃,无数人听到他的名字,便躲在城中瑟瑟发抖的皇太极?

  满桂等人,已是哗然。

  皇太极冷哼一声。

  天启皇帝道:“将这逆贼皇太极给朕押下去。”

  生员们便扯着皇太极,直接带走。

  天启皇帝背着手,俯瞰着这一个个跪在地上已惊的说不出话来的人。

  随即,天启皇帝笑了,只是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寒芒,天启皇帝厉声道:“不能不是要威胁朕吗?你们不是说……朕若是不对你们言听计从,这辽东上下,便要离心离德吗?”

  袁崇焕此刻已是魂不附体,此时,他口才再好,现在竟也无法回应了。

  而满桂本是看着天启皇帝,心里颇为不悦,心里想着,陛下不过是个毛孩子,毫无心机,到了辽东,居然对辽东诸将口出恶言,实在是有些昏了头。

  可这个时候……他突然心里恐惧了起来。

  天启皇帝这一声怒吼,竟让这久经沙场的汉子,身如筛糠起来,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天启皇帝道:“这皇太极带来了两千精锐,想与朕会猎于此,朕给他迎头痛击,照样教他束手就擒,他的两千八旗铁骑在何处?呵……你们平日里说什么,说八旗如何骁勇,如何厉害,现在如何?朕反掌之间,便教他们灰飞烟灭,所谓建奴铁骑,也不过如此!”

  这话若是平日里说出来,自然让人觉得可笑。

  可现在说出来,却让人如芒在背。

  两千八旗铁骑……没了?

  他们这些人,是最深知八旗精锐的厉害的,虽然现在还没有所谓满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言论,可任何一个军将,在得知八旗铁骑到了。也断然不敢进行迎击,能躲则躲,不能躲,降了也就降了。

  难怪,这就难怪了,难怪皇太极会被俘虏。

  也难怪,这一路来,明明得到了建奴铁骑出动的消息,却没有在这里看到一个建奴人。

  原来……竟已没了。

  天启皇帝抖擞精神:“你们不是要胁迫朕吗?你们不是说,朕若是不答应你们,这军将们便不答应吗?怎么,你们口口声声为臣的,朕骂了也骂不得了?你们以为,朕离不开你们,没了你们,朕就要丢了辽东,就要丢了祖宗的基业?”

  袁崇焕已心乱如麻。

  满桂等人,已吓得脸色如猪肝一般,此时……哪里还敢辩驳。

  天启皇帝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好不知羞耻,竟也敢对朕奢言,你们是守卫辽东的功臣,居然还敢恬不知耻的认为朕离不开你们?”

  这些话,诛心到了极点。

  简直就是将最后一丁点的大臣体面都撕掉了。

  这大明的臣子,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若是被骂成这个样子,要嘛自己不活了,要嘛就跟你皇帝硬抗到底。

  可现在……

  袁崇焕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竟是哑口,发现自己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在此时……除了诧异和恐惧,觉得匪夷所思之外,却也只能顺从的垂泪,磕着头道:“臣……罪该万死!”

  满桂等人也早没了气势,也纷纷道:“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坐下,似乎慢慢的平复了心情。

  他第一次感觉,一个人有了底气,面对这些平日里要嘛振振有词的大臣们,居然可以如此痛快。

  他呷了口茶,冷冷的看着他们,而后,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你们要胁迫朕,这不打紧,你们想用辽东和百万辽东军民来威胁朕,也不打紧。朕不怕你们说这些话,朕只是唯恐你们不敢去做,朕可以斩杀那些建奴的跳梁小丑,难道还奈何不得你们这些老弱病残吗?”

  一听老弱病残,居然此时听得,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

  袁崇焕此时道:“臣……臣不敢。”

  “不敢……不敢……”满桂等人纷纷道。

  天启皇帝厌恶的四顾左右:“不要以为,朕让你们坐镇辽东,便是朕离不开你们。也不要以为,朕对你们予取予求,你们便可上房揭瓦,真以为自己成了封疆大吏,便可不将朕和朝廷放在眼里,朕当初给你们多少好处,朕今日就可以统统收回来,朕还要连本带利,让你们将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

  帐中沉默的有些可怕。

  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天启皇帝话音落下之后,再没有人敢回应了。

  天启皇帝随即身子靠后,超张静一使了个眼色。

  张静一会意,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出来,气定神闲的道:“哪一个是张文英。”

  这跪的满地的武将之中,一人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惊惶不安的道:“在……在……”

  张静一记得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因为生的虎背熊腰,还颇有几分龙虎之气。

  可现在……却如一个磕头虫一般,连说话都是诚惶诚恐。

  张静一眯着眼辨认了一下,而后道:“你便是宁远副将是吗?这些年,你在宁远,吃的空饷……已经查实了,除此之外,你的妻弟,便是此地的千户,你听闻建奴人即将来袭,却紧急将自己的妻弟调拨去了宁远巡视,这……总是有的吧,除此之外……你与你那妻弟沆瀣一气,纵容他在义州卫胡作非为,这……可是有的吗?”

  这叫张文英的副将,此时百口莫辩,只是身如筛糠,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知罪了。”

  张静一平静如水的道:“看来,都没有错了,很好,来人,拿下,斩立决,除此之外,下驾贴至宁远,到他的府上,抄他的家……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将他的妻弟还有他在军中的子弟,统统都要拿下。”

  “喏。”

  站在一旁的几个生员,再无疑虑,其中一个,直接从这跪地的张文英身后,拎着他的后襟,便将这张文英扯了出来。

  张文英大惊,一听斩立决,几乎要昏厥过去,使出了浑身的气力:“饶命!”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威难测

  这张文英乃是副将。

  官职不低。

  位列总兵官之下,算起来,已是整个辽东有数的高级武官了。

  现他这般的人,在这辽东也是跺跺脚能让地皮颤一颤的人物。

  何况,每一个副将之后,鬼知道背后人家巴结上了什么人物,这背后至少有个巡抚,说不定,人家与某个尚书关系匪浅也不一定。

  更不必说,往往副将之下,都有自己的几营兵马,也有自己的家丁。

  而像张文英,平日里空饷吃的不少,可武官虽然空饷吃的多,养起家丁却是不含糊的。

  家奴在辽东就是财富,家奴越多,财富就越大,毕竟武力是可以变现的。

  这张文英便有家丁七百多人!

  七百多个家奴,而且个个都被他养得膀大腰圆,都是与他唇齿相依的人。

  像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轻易杀的,因为一杀,就可能出乱子。

  这就好像历史上的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一样,毛文龙是总兵官,他这一死,于是整个东江镇立即瓦解!

  许多当初跟着毛文龙的人立即投了建奴,这些人甚至一度成为入关的主力军马,譬如赫赫有名的耿静忠、尚可喜、孔有德人等。

  也就是说,袁崇焕诛杀毛文龙,直接就给建奴人贡献了三个功高,以至于可以位列王爵之人,至于其他因为毛文龙死后而降了建奴,为建奴立下赫赫功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由此可见,破坏力之大。

  朝廷之所以对于辽东的这些总兵官和副将们有所忌惮,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这些人盘根错节,下头有太多仰仗他们生存的人。

  你一旦将人贸然杀了,其余之人就算编入其他的军马,也难以驾驭,何况他们自己也已离心离德,毕竟无论调去哪里,在他们心中,自己终究不是对方的嫡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而在辽东这地方,你若是在军中没有一个靠山,就意味着每一次冲锋陷阵,都是你去送死,而每一次邀功领赏,你都得靠边站着。

  这等人身依附的关系一旦变成了习惯,这些在辽东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军头们,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不能轻易去碰的人物,尤其是在大敌当前。

  而那张文英,起初以为只是吓一吓他而已,因而口里叫着冤枉,倒还不至恐惧。

  直到他如死狗一般地被人拖拽着出了大帐。

  外头早有几个刀斧手在此候着,接下来人如死猪一般的捆起来,按在长条凳上,只一个脑袋悬空在凳子外。

  而后,那虎背熊腰的刀斧手直接举起了利斧。

  这时候,张文英才发现这不是开玩笑了,这是真的要命……

  于是他惊得脸色煞白地连忙惨呼:“救命,救命啊……我……我……饶我这一命,我冤枉啊……袁公,满总兵……”

  利斧直接剁下,那脑袋便如开瓢的瓜一般,生生与身体分离,孤零零地滚落在地。

  他的声音已戛然而止。

  很快,有人提着他的脑袋进来,道:“陛下,恩师……张文英伏诛。”

  天启皇帝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眯着眼,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对此像是无动于衷。

  张静一倒是点点头道:“悬在营外,立即传书本地锦衣卫,抄家拿人,不可走漏风声,也不得有误!”

  “喏。”

  此时……这大帐里弥漫的,却是刺骨的寒意。

  袁崇焕万万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这张文英平日里颇受他的器重,乃是辽东军中的一员大将,如今……一声号令,便人头落地了。

  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内心顿时惶恐起来,副将如此,他这个巡抚,难道不是难辞其咎吗?

  他忙道:“陛下,陛下……臣万死。”

  那满桂也已吓得面如土色,此时竟已不敢直视天启皇帝了。

  天启皇帝依然保持沉默,对于这些文臣武将们的请罪,充耳不闻。

  他施施然地端起了跟前的茶盏,慢吞吞地喝茶,帐中只有他揭开茶盖和吹着茶沫的声音。

  张静一又道:“参将刘龙,张建义,游击将军王信,赵烨……”

  他面无表情地报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只是此时,却没有人敢回应了。

  被点到名的人,要嘛是屁滚尿流,要嘛……便是直接昏厥过去。

  紧接着,生员们开始一一辨认,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候,一声声的惨呼,在这大帐之外此起彼伏起来。

  “陛下……陛下……”袁崇焕这时……哪里还有半分封疆大吏的威严,神色惊恐,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道:“臣……万死,万死……臣不该隐瞒陛下啊……”

  天启皇帝只淡淡地道:“不要急,你的事,可以慢慢地说,账总是要一笔一笔地算的……”

  袁崇焕万念俱焚,惶恐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笑了笑,今日这笑,却显得气定神闲,很是轻松:“卿家不是说,怪罪辽东诸将,会引来人心浮动,会让大家伙儿寒心吗?朕今日不但要怪罪,还要杀人!不只一个人,还要祸及他们的家人,朕倒是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离心离德,又怎么让这辽东人心浮动,更会造成什么样的乱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又道:“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乱子,那就来好了,朕杀得了建奴,还杀不了你们这些叛臣吗?尔等与那皇太极相比如何?”

  皇太极就被押在帐外头,见这天启皇帝命人拉着一个又一个人来杀,这帐中天启皇帝的语气,竟还轻松自在,就像是这杀人乃是家常便饭一般,连眼睛都不需要眨一眨。

  此时,皇太极的内心也变得阴沉沉起来,他陡然发现,这大明天子,并没有他此前想的这样简单。

  可当他听到那句尔等与皇太极相比如何,皇太极顿时觉得心口发堵。

  扎心了……

  天启皇帝的声音这时又响了起来:“你们要作乱,就作乱吧!花了朕这么多的钱粮,朕每每在想,你们到底是明军,还是那建奴的人,即便是建奴,他们虽也攻城略地,却不会吃朕的血,啃朕的肉。朕与其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倒不如索性壮士断腕。”

  “袁卿家不是说,你们要离心离德吗?离心离德也很好,但可以去投建奴,且看建奴是否养得起你们,你们若是也能在建奴那里,每年花费四五百万两纹银,能吃他们几百万石粮,能吃那建奴人的空饷,这也算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功劳了,等将来朕犁庭扫穴,将这建奴人铲干净了,说不准朕还要记你们的大功呢!这功劳,可比你们在宁远和锦州龟缩在城中,为朕守边要高得多,朕一个个都要赏赐你们。”

  张静一:“……”

  张静一在一旁,不禁无语,这话说的,好像大明现在养着一群猪一样。

  那袁崇焕等人听到这里,可谓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天启皇帝则继续道:“朕还就实话告诉你们,朕还真不打算将今年和明年的饷银和军粮给你们了,你们不是养不起兵,这养兵的钱粮都在你们自己的私库里呢,朕呢,一个个的抄,且看看,诸卿平日里叫穷,见识一下你们到底有多少银子,藏着多少粮,蓄养了多少的私兵?朕要知道,朕的钱粮都花去了哪里!”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又是震怒:“为了筹措这些钱粮,朕派太监到各地镇守,去收取矿税。这关内之人,个个将朕恨得牙痒痒,说朕与他们争利。为了喂饱你们,朕加辽饷,逼迫着多少百姓山穷水尽,个个骂朕是昏君。朕在关内做昏君,换来你们在此快活吗?”

  “朕就实言相告吧,这样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们一个个,要嘛挖地三尺,将朕的钱粮吐出来,要嘛……就去建奴那里,朕会让皇太极修书一封,为你们举荐,你们拿着皇太极的书信,去见那建奴人,顺道儿,也代朕传一句话,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袁崇焕已是五内俱焚,世上哪里还有逼着自己人去投敌的。

  这是什么,这是奇耻大辱啊。

  作为封疆大吏,辽东巡抚,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他叩首,此时哽咽着道:“陛下……陛下,臣死罪……臣与建奴,不共戴天,臣在辽东多年,身无寸功,实在愧对陛下……”

  天启皇帝没有丝毫动容的样子,只是道:“想死还不容易吗?可要活,却难得很!你对辽东,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你若当真还想改正,那么……就给朕做一件事吧。”

  袁崇焕越发觉得天启皇帝天威难测,此时只有诚惶诚恐,他其实更害怕天启皇帝发现他与皇太极通了书信,要知道,这些事,他根本没有奏报。

  因而,袁崇焕此时只有战战兢兢地道:“请陛下示下。”

  “杀人。”天启皇帝冷着脸,目光如冰,一字一句地道:“替朕杀人,你不杀,朕就杀你,并诛你三族。”

  第二百八十章 格杀勿论

  袁崇焕历来爱卖弄聪明。

  这其实也是许多文臣们显著的特点。

  毕竟,在一个文盲遍地的社会,能中进士的,自然鹤立鸡群。

  可今日,袁崇焕只感到森森的寒意,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

  他心思已彻底的乱了。

  先是怀疑众将谋反,然后才知击溃了建奴人,擒住了皇太极,此后又开始大开杀戒。

  袁崇焕这才察觉到,自己这点小聪明而产生的优越感,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荡然无存。

  他此时剩下的,只有惶恐。

  “陛下……陛下……要杀谁……”

  天启皇帝语气平静,淡淡道:“你久在辽东,对于这辽东的情况最是熟悉……前几日,你可有向朝廷上奏?”

  袁崇焕猛地惊觉了什么,前几日,行在被焚毁,为了自保,他上了不知多少道弹劾的奏疏,弹劾的都是那些骄兵悍将。

  之所以弹劾,是因为当时的情势岌岌可危,行在被烧,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有人想要刺驾,而是谁想让皇帝死,这就值得商榷了。

  正因为如此,为了确保自己的清白,向朝廷表明这辽东之地,有许多人贪赃枉法,而陛下一来彻查,便惨遭毒手!

  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袁崇焕可没少拿着各种罪证,送到京城里去的。

  为的……就是保全自己。

  他方才所感受到的,乃是天启皇帝的狠辣,而现在所感受到的,竟是一种智商上的侮辱。

  难道……火烧行在,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倘若如此的话,那么后头与建奴人在此决战,想来也是预料之中?

  再到今日的斥责,今日的杀人……这一切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中?

  假若是如此……是如此的话……

  袁崇焕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岂不成了猴子,被陛下耍弄在掌心?

  这么多的弹劾奏疏送出去,不只有袁崇焕弹劾别人,也有别人在弹劾其他人,鬼知道有多少的罪证,都送到了内阁里去。

  这些多是查有实据的,毕竟……生死关头,到了那个地步,谁还顾得了什么脸面,而现如今……随手拿出来,都是铁证如山。

  官场上的规矩,历来是你好我也好,其实袁崇焕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便是他杀毛文龙,其实也是料定了毛文龙的靠山不够瓷实,拿他的人头树立自己的威信,实是百里无一害。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等于是完全撕破了脸皮。

  而这一切……始作俑者便是现在高高坐在这里的青年天子。

  天启皇帝这时与张静一对视一眼。

  二人会心一笑。

  随即,天启皇帝又道:“如今,辽东糜烂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严惩那些违法乱纪之人,这辽东宁可拱手让给皇太极。”

  拉倒吧……

  张静一心里道,你口中的皇太极就在外头绑得严严实实的呢。

  天启皇帝又道:“你是巡抚,彻查不法,乃是你应尽之职,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辽东需要整肃,而且要好好的整肃,贪墨了钱粮的,就将他们的钱粮挖出来。蓄养了私兵的,就将他们的私兵重新整编。仗势欺人,害了人命的,还有那勾结建奴,与建奴沆瀣一气、暗通款曲的,就直接的杀,统统都杀了。再有就是……侵占了下头军户和良民田地的,也要杀。朕要看到这些地,看到这些钱和粮食,也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的私兵……这事……你来办,你不是平日里都说三年平辽吗?朕现在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三年平辽,就三月之内,除邪惩恶,可不可行?你给朕一个准话吧。”

  袁崇焕听完天启皇帝这番话后,心都凉透了。

  这得杀多少人,得查抄多少人的家产?

  这些人有的世代在辽东,早已自成体系,别看官职不高,实则却是盘根错节。

  还有一些人,与朝中的贵人们关系匪浅,哪一个都不是好招惹的啊。

  他若动了这个手,将来还能立足吗?

  天启皇帝看着他笑了笑,只是这笑显然不达眼底,道:“你可不要心存侥幸,这辽东诸将的罪证,可都在京城,在内阁,在司礼监呢!朕的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朕若是发现与你们上奏弹劾之事不符,朕不找别人,朕届时只找你,你少杀一个,朕就杀你家一人,你包庇一个,朕就抄了你的家当。朕懒得继续和你讲什么情面,你我君臣之情到底有没有,有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你就直接说罢,三月除恶,你办得成办不成?”

  袁崇焕已是心如死灰。

  他宁愿辞官,也不愿做这等恶人。

  这已经不是恶了,这等于是刨人祖坟!这么多的文臣武将……他袁崇焕岂不是千夫所指?做了这等事,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只是……他此时心里只有恐惧,他现在似乎发现,和这凶神恶煞的天启皇帝相比,好像这些个骄兵悍将们……才是软柿子。

  他抿着唇,犹豫着不答。

  天启皇帝则是冷声道:“看来,你是不肯为朕效命了,那也好,张卿家,我们就先给袁卿家来算一算他的账吧……”

  “陛下……臣愿效命。”袁崇焕慌忙道:“为陛下尽忠,乃是臣的本份……”

  他说着,似乎生怕天启皇帝不肯利用自己,为了彰显自己有利用的价值般,便急速地道:“臣久在辽东,对于辽东的种种积弊,知之甚详,这些枉法的骄兵悍将,臣岂有不知?只是臣糊涂,以往只是纵容,今陛下要整肃,臣甘为先锋,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这话的意思是,陛下,找我吧,我还有用的,这个我很擅长,选我,选我吧……

  天启皇帝微微一笑道:“那你说,三个月可以吗?”

  袁崇焕重重点头:“三月之内,必见成效,敢有抗拒者,臣一一杀之,教他们鸡犬不留。许多的罪证,都是现成的,臣这边心里有数。”

  天启皇帝于是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袁崇焕的身边。

  这袁崇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今日总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原本以为……这天子年轻,没什么手段,随意都可糊弄。

  现在才知道,人家不但能杀人,而且还敢杀人,一举一动,一心一念,即决定人的荣辱。

  天启皇帝随即和颜悦色起来,甚至伸出手将袁崇焕搀扶了起来。

  袁崇焕顿时吓得浑身发抖,他一点没感受到君恩,有的依旧是恐惧和不安。

  将他搀扶起来之后,天启皇帝脸上的冷意也收敛了许多,此时道:“如此甚好,朕拭目以待,你要谨记着,你的背后,是朕。所以,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放手去杀、去抄便是!若是干得好,也不失忠臣本色。将来……朕定有重赏。”

  袁崇焕面如死灰,却比谁都知道他没有选择,便忙不迭地点头道:“臣敢不效命,继之以死。”

  “很好。”天启皇帝踱了几步,背对着众臣,随即又回过头去,看着这跪了满地,隐隐发抖的文武大臣。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便道:“满桂满卿家……”

  这满桂也算是一员虎将,战场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可谓是杀人不眨眼。

  现如今,却已吓得魂不附体,天启皇帝唤他,让他打了个寒颤,随即口不择言地道:“陛……陛下……臣也可以杀人,臣……臣也可以抄家,臣……臣也是可以效力的。”

  到了这个份上,傻子都看得出来了。

  三个月内,整个辽东文武,只会有两种人,一种是杀人的,一种是被杀的。

  若是不能做到杀人,不能像袁崇焕一般,成为陛下手里的利刃,到时候……只怕他第一个就是被杀被抄家的那个。

  在辽东的武将,有哪一个真正敢说自己是干净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满桂却不似袁崇焕那般的扭捏,不就是杀人和抄家吗,我觉得我可以的。

  天启皇帝则是微笑道:“是吗?既然卿家如此自告奋勇,那么……你就从旁协助吧。”

  “是,是……”满桂这膀大腰圆的军汉,此刻居然将臀翘得老高,脑袋重重地磕下,像是小小的松了口气:“臣一定尽心竭力。”

  张静一却在一旁道:“陛下,臣听说,满总兵官倒还算是洁身自好,家里虽蓄养了不少私兵,却没有其他的恶迹,只是满总兵久在辽东,与不少军将都打成一片,平日里很是和气,臣担心,满总兵下不去手,对人网开一面,那不少军将,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怎么忍得下心呢?陛下,依臣看……就不要让满总兵为难了吧。”

  天启皇帝便露出了狐疑之色:“是这样吗?”

  满桂听了,已是吓得浑身冷汗,脸色煞白,立即道:“不,臣……可以的,臣……绝不会有私心偏袒的,臣心中只有君臣,其他所谓私情,哪里抵得上君臣大义?陛下……臣可以……”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陛下圣明

  满桂急了。

  张静一分明是为他说了好话,说他在辽东还算是尽忠尽职,他满桂应该心生感激才是。

  可现在,满桂却只想问候张静一祖宗十八代。

  其他军将们见状,似乎也回过了神来,于是纷纷道:“陛下,臣也想效力。”

  “陛下……臣……”

  这些人的脸上,似乎都写了一行字: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天启皇帝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是淡淡道:“查一些不法之徒,需要这么多人做什么?有袁卿家与满卿家便足够了。”

  众人已是惊恐到了极点,此时此刻,真是心颤得厉害,想到……自己从前种种,便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厄运,顿时心凉透了。

  倒是此时,袁崇焕心里却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他方才在犹豫,是因为他需要权衡利害关系,可此时他陡然意识到,整个辽东都无侥幸,他现在接受的使命,其实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竟是幸运的。

  很多事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钻牛角尖,想不通,可一旦大彻大悟,又想到其他人都是倒霉蛋,自己至少不算太坏,一下子,心便镇定了。

  此时,他满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完成使命,怎么杀人,怎么抄家,用什么样的章程,怎样防止狗急跳墙,毕竟是读书人,别的事可能不擅长,可这等事,却是手到擒来。

  天启皇帝的一席话,已让这些军将们的心迅速的跌到了谷底,他们个个面无人色,心知大难临头,可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们竟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就好像……他们成了去势的公鸡一般。

  “朕在这辽东,待的时候不早了,此番来这里,一是为了清查辽东的积弊,其二,便是杀一点建奴人回去。今日这两桩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此地也不便逗留,待会儿便要启程回京,诸卿好自为之吧。”

  袁崇焕等人见他说的轻巧,心里更生恐惧。

  此时此刻,这天启皇帝竟让他们觉得比建奴人还要可怕。

  天启皇帝说着,居然说走就走。

  快要走出大帐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驻足,头没回地道:“对啦,朕……终究还是留有几分慈念的,这样吧,五日,朕给这辽东上下文臣武将五日的时间,若是五日之内,乖乖认罪,并且补足当初挪用钱粮所得,朕可以只罢其官,并不加害。当然,这私通建奴等罪,却是不可饶恕的,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天启皇帝便扬长而去,张静一等人,自也是纷纷扈从左右,浩浩荡荡,这营门之外,居然早有许多的马匹候着。

  天启皇帝径自走到一匹马跟前,直接翻身上马,随即道:“京中不知如何了,在外太久,朕恐生变,走吧,回京城去。”

  声音落下,其余人也已骑在马上,接着,浩浩荡荡的马队,绝尘而去。

  留下大帐里的人,此时则细细咀嚼着天启皇帝最后留下的那番话。

  五日自首,可以保命。

  虽说钱财没了,家奴没了,甚至连乌纱帽也没了。

  可相比于杀头抄家,这显然已是极好的结果。

  袁崇焕脸色惨然着,与大家一道出了大帐。

  而在这大帐外头,竟是一个个的人头,这些人头的主人,不久之前还和他们一样,身居高位,如今,那一个个披头散发的人头,让人遍体生寒。

  袁崇焕脸抽了抽,一旁的满桂看了他一眼,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现在,这辽东的一文一武,都是默然,竟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倒是后头一个军将突的奔了上前,道:“袁公,卑将……有事要奏,我平日里吃空饷……”

  袁崇焕心有余悸,脑子里细细的咀嚼着天启皇帝的意图,心里只觉得实在厉害,便正色道:“想要自首,都不必急,还有五日呢,要自首,先从老夫这里来吧,今年……老夫自作聪明,与敌酋通过几封书信,并没有奏报朝廷,这是罪一;其二,老夫利用便利,拿走了七十人和一百二十匹马的空饷,这些……老夫这两日,就会想办法补足。至于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老夫奉劝你们一句,事情到了今日,想要心存侥幸,已不可能了。那京城里头,彼此弹劾的奏疏堆的比人还高呢,你们能确保自己心存侥幸,朝廷那边看了弹劾奏疏,不能洞察你们的罪过吗?所以说……这些人头落地的,乃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过了五日,还有人不能幡然悔悟的,那么老夫也就不客气啦,到时到了动真格的,谁管你们在辽东有多大的势,你们在京城里结交了什么人?你们势力再大,大得过建奴人?你们结交的人再高贵,贵得过陛下吗?”

  这一番话……众将听了只默默地点头。

  他们知道,袁崇焕这话虽难听,可到这个时候,若是还想作死,那便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袁崇焕随即又道:“现在起,老夫,包括了你们,都是戴罪之身,想要活命,想保住自己的妻儿,就只能想办法赎罪了。陛下终究还是宽厚,最后给了大家自首的机会,哎,老夫也知道,这个时候你们还是有其他的心思的,心里想着……这罪不小,实在不成,投了建奴,呵……且不说现在皇太极被拿,那建奴内部只怕要为了汗位,争的不可开交,就算让你们投了建奴又如何呢?今日见了陛下这般样子,老夫便晓得,这建奴现在虽还凶悍,可我大明距离犁庭扫穴也不远了,尔等……不要自误。”

  满桂在旁连忙道:“正因为陛下圣明,才网开一面,到时可别不识好歹,老夫忝为陛下巡查使,是绝不会顾念旧情的,不要以为你们和本总兵有什么交情,便可以让老夫看你们什么面子!实话和你们说,那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嘛就是你们死,要嘛就是我满桂和妻儿们统统死尽,你们自己猜猜看,我会怎么做?袁公,你我言尽于此,他们自己自会领会,多说的话,也没有必要去说啦,多说无益。”

  袁崇焕点头。

  到了这个份上,其实也没必要去多讲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罪证都摆在皇帝的御案上了,你永远无法确定,陛下到底知道多少这些军将们的丑事。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往死里整,整死的人越多,自己越安全。

  满桂也是聪明人,他的想法,只怕也和袁崇焕不谋而合。

  ……

  而在京城里头,其实早就乱作了一团。

  从陛下突然从山海关直往辽东。

  这满朝文武一时闹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只是巡山海关的吗?

  这是皇帝啊,怎能随意跑边关去,莫非陛下要效仿英宗皇帝?

  要知道,这关外是什么地方呢?那可是建奴密布,若是稍有什么闪失,陛下落在建奴人手里,可该如何是好?

  这一下子的,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于是,众人纷纷传言,这一切都是张静一所鼓动,这张静一……真比当初英宗皇帝身边的王振还可恶。

  就在京城里,人心浮动的时候。

  却又有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传到了京城。

  陛下……的行在……被烧了。

  陛下……生死不明。

  消息先是传到了内阁,黄立极与孙承宗看的目瞪口呆,而后,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更别说脸色有多难看了。

  黄立极只觉得眩晕,他拼命地抚着自己的额头,嘴嚅嗫着,下意识地反复念叨:“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呀。”

  孙承宗乃是帝师,与天启皇帝的感情不一般,此时更是忧心如焚,口里道:“生死不知……这火,到底是谁放的?难道辽东的骄兵悍将们,已经胆大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黄立极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孙承宗的这番话令他陡然意识到,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连皇帝的行在都敢烧,烧行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这些人如此猖狂,那陛下十之八九,已经遇害了。

  陛下没了,而如今,这大明江山该怎么办?

  自己……又该怎么办?

  就在惊慌之际,黄立极像是猛然地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道:“立即……立即……要禀告魏公公,这……这是土木堡之变重演啊,不,土木堡之变,至少将士们还是忠心大明的,可今日,辽东那些骄兵悍将们,忠奸难辨,就说不准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毛骨悚然的样子,道:“说不得,这关宁军已经反了,倘若他们趁势入关,这南边流寇四起,北面是叛臣贼将,而我京城却是群龙无首,只怕……稍有不慎,要失天下啊。”

  这话,迅速地引起了孙承宗的警觉。

  说实话,这些话其实一丁点也不危言耸听。

  辽东的情况,此时根本无人知道,陛下如今又被谋害,谋害之人就在宁远城,十有八九,是掌握了关宁军的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心所向

  孙承宗可是坐镇过辽东的人,自然很清楚,那些骄兵悍将们的厉害。

  别看这些人遇到了建奴人便龟缩在城中,一旦出战,几乎都是完败。

  可是……这些人的手段,却是让孙承宗的印象深刻。

  至少窝里斗的本事,还是极强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孙承宗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渐渐的酝酿。

  就不说这些外患了。

  单单京城之内,天下无主,将会发生什么?

  孙承宗绷着脸道:“现如今,内宫的兵马,都掌握在魏公公手里,除此之外,难以掌握的便是京师诸营,眼下是多事之秋,必须稳住京城的局面才好。”

  黄立极自然不蠢,心知越是这个时候,先乱的肯定是内部,于是道:“也只有靠九千岁了,他手里有勇士营,而且可以随时出入宫禁,如若不然……只怕京城的局面,稳不住。”

  这是实话,这个时候,谁能出入宫禁,就决定了在这一场巨大的危机面前,化险为夷。

  毕竟……眼下陛下一旦出了事,那么……后宫之中的太妃和张皇后,某种程度而言,她们的决定,是具有极大的权力的。

  “倘若……我是说万一……万一陛下当真有不测,孙公,以你之见,谁克继大统为宜?”

  黄立极说着,目光幽幽地看着孙承宗。

  孙承宗道:“你真想知道?”

  黄立极紧张地看着他,孙承宗的意见很重要,一方面他有巨大的声望,而且他还是内阁学士,再加上督师辽东的经历,只怕……在关宁军中,也颇有声望。

  一个这样的人,他任何选择,都可能造成巨大的影响。

  在魏忠贤和黄立极看来,当然是皇太子登基为好,虽然长生殿下年纪小,可皇帝年纪大小没有关系,大不了,他黄立极做张居正,魏忠贤做冯保。

  可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本来父死子继,乃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的局面不同之处就在于,陛下若是当真暴毙,甚至还可能落在了建奴或者是关宁叛军手里的话,那么国家就到了危难的时刻。

  若是遵从祖例而言,就极有可能像土木堡之变之后的明英宗被俘虏之后,大家一起立明英宗的弟弟登基,为代宗皇帝。

  现在……正好天启皇帝也有一个弟弟,而此人就在京城里。

  而且这个人,又正好很得‘人心’。

  那么,若是有人提出,国家到了危难之时,宜立长君,那么该怎么应对呢?

  黄立极之所以拿不准孙承宗,是因为孙承宗的性格有些说不清,若是他真想着国家危难之际需要长君呢?

  若是他想做于谦呢?

  因此,黄立极紧张地盯着孙承宗,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孙承宗却在此时笑了笑,淡淡道:“这个嘛,不告诉你。”

  黄立极:“……”

  孙承宗转而道:“眼下陛下生死未卜,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若陛下化险为夷,一切便可无患!”

  黄立极只好沉默。

  相比于孙承宗的冷静,黄立极是没有这样底气的。

  孙承宗的名声决定了,无论是由长生殿下登基,还是信王朱由检克继大统,他的情况都不会糟糕。

  而作为大名鼎鼎的阉党,黄立极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又过了一日,辽东那边,传来了紧急的奏报。

  建奴人听闻皇帝在宁远,已率精兵,星夜奔袭宁远。

  这消息一出,朝中又是哗然。

  魏忠贤表现得一点都不淡定。

  任何时候,魏忠贤总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毕竟他比谁都清楚,他的一切都是天启皇帝给的,天启皇帝若是有什么不测,那么……他就什么都完了。

  除了布置防务,以防不测之外。

  魏忠贤现在手忙脚乱的,便是成日与客氏在后宫一面让人好生看着长生殿下,一面想办法和宫中的太妃以及张皇后交涉。

  他和张皇后的关系并不好,彼此的关系十分僵硬。

  这是因为客氏一度希望自己的侄女能够问鼎后宫,将张皇后取而代之。

  可现在一时之间,想要维系关系,却有些难为了。

  而张皇后那边,却十分沉得住气,她对外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她的暧昧态度,其实某种程度上,也让许多人变得不安分起来。

  很显然……一次权力的真空,永远都不会缺乏投机者。

  就在一日之后的清早。

  薄雾缭绕。

  街上已有行人行迹匆匆,一群读书人,头戴着纶巾,穿着儒衫,招摇过市。

  当然,一群读书人罢了,不会有人刻意去关注。

  可当他们抵达了信王府外头,却一下子,让路人们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看上去……要出事了。

  住在京城的人,和其他州府的人不一样。

  因为在天子脚下,从小耳濡目染,熟知各种朝堂中的内幕,虽然这些内幕,不过是雾里看花,可京城的人,却极具敏感性。

  于是,许多人忍不住驻足。

  而这时,这为首的读书人便跪在了信王府的外头。

  紧接着,其他的读书人也纷纷地拜倒。

  王府之内的宦官吓了一跳,连忙出来道:“敢问诸生来此,所为何事?”

  在大明,读书人是惹不得的,哪怕是王府的太监,也需对他们好好地应对。

  这为首的读书人道:“鄙人王欢。”

  一听王欢,这太监似乎略有耳闻。

  这好像是一个大儒,学问很精深,在京城之中很有名望,听说还组织了一个学社,和东林书院不清不楚,当然,是无锡的东林书院。

  听闻此人,曾是东林大儒的某个弟子,现如今,也已成了名满京城的人物。

  这太监更是小心起来,于是挤出笑容道:“王先生跪在此,是有什么冤屈吗?”

  “国家危难之秋,怎可为了个人的冤屈而来拜谒信王殿下。”王欢振振有词地道。

  这太监听罢,肃然起敬的样子,便又问:“那么……却是为何呢?”

  王欢道:“陛下生死未卜,外有流寇和建奴虎视眈眈,内有骄兵悍将心怀不臣之念,京城上下,人心浮动,社稷已经岌岌可危了。时至今日,理应有贤明的长君出来,代为执掌政事,效仿英宗先例。端王殿下,体貌大臣,礼贤下士,节用爱人,饱读诗书,在此时此刻,难道还可以闭门不出,做富贵闲人吗?恳请端王殿下,立即入宫,先行谒见太妃与皇后娘娘,与太妃、皇后娘娘共商国事,再召内阁诸学士,议定国策,以安天下。”

  这太监听的心儿砰砰作响,这些话,在平日里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现在时局并不明朗,就出现这种事……未必就对信王殿下有利。

  可眼下,围观的人却是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数十个读书人长跪于此,太过引人注目,于是宦官忙道:“此事,咱会转达,就请你们回去读书吧。”

  王欢微笑,慨然道:“殿下不答应,学生人等,便不起来。”

  太监无语,此时也不能动强,只好点点头,便又匆匆回了信王府。

  大殿之中,朱由检正背着手,神色焦躁地来回踱步着。

  外头的事,他其实已知道了,此时他忧心忡忡,显得有些举棋不定。

  没多久,便见那太监回来了,朱由检不禁率先道:“王伴伴,来者是谁?”

  这太监叫王承恩,王承恩瞥了这忧虑重重的朱由检一眼,随即道:“殿下,是一群读书人,为首之人叫王欢。”

  “王欢?”朱由检一愣,随即肃然起敬起来,忍不住道:“可是松江府的那位王先生?”

  “正是他。”

  朱由检却是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他这样做是好意,现在是多事之秋,国家却被一群跳梁小丑所把持,而孤的那皇兄……”

  王承恩谨慎地打断了朱由检接下来的话,道:“殿下……请慎言,提防隔墙有耳。”

  朱由检随即便道:“那张静一,真可谓罪无可赦,若非是他误导了皇兄,何至皇兄有今日呢?若此子还活着,他日孤必杀此人。”

  自家皇兄不能说,骂一骂张静一还是可以的。

  朱由检面上露出了凶光,随即又温和起来:“怎么办,孤现在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王承恩平静地看着朱由检,他能感受到,信王殿下内心深处,早有了执掌大政的心思。这一次的机会,对信王殿下而言,可谓是机不可失。

  可是……王承恩却道:“殿下,此时万万不可轻动,如今厂卫还把持在魏忠贤的手里,勇士营又对魏忠贤忠心耿耿,此时轻动,一旦有失,则悔之不及。”

  朱由检不禁冷笑:“土木堡之变后,王振的党羽,也把持着大权,可又如何呢,人心在孤,他敢逆流而动,到时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

  朱由检却又道:“不过,王伴伴说的也没错,这个时候,还是格外谨慎一些的好,外头的那位王先生,暂时还是不要回应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京城风云

  事实上,朱由检现在内心在煎熬。

  一方面,他察觉到机会来了。

  而另一方面,他又谨慎起来。

  毕竟,一旦出现任何差错,都可能让自己这贵不可言的藩王,惹来弥天大祸。

  只是……内心深处,一股勃然的野心,却在激荡着,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又道:“再等等,需再等等,慢慢的观望动向……”

  王承恩则是担心地看了朱由检一眼,他跟随信王的日子不短,对信王也有一定的了解。

  其实,他知道信王殿下不是一个谨慎且能克制自己的人。

  迟早,但凡有机会,信王殿下是一定会跳出来的。

  这令他心里生出了些许的担忧,害怕……引发什么祸事。

  可是……那又如何呢,在那巨大的权力面前,谁能抵得住诱惑?

  承担这巨大的风险,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现在开始,不要和任何大臣接触,对于这些儒生,也要保持距离!传孤的诏令,就说孤王病了,现在正在养病,不见任何外客。”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

  这王承恩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想了想,又添上了一句:“孤王要以拖待变,现在,急的是魏忠贤,不是孤王……”

  王承恩点点头,只是道:“是。”

  ……

  信王府越发的热闹起来。

  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好事者都来看热闹。

  王欢这些人,依旧一个个跪着,纹丝不动。

  显然……王欢这样的人,也意识到,时机来临了。

  现在陛下只怕已经驾崩,京城的权力真空,若是再没有动作,那么必定是皇子登基。

  而这皇子,先不说来路不明,且年纪这么小,一旦登基,势必这朝政大权,将会继续执掌在魏忠贤的手里。

  如此一来,那么对于东林学的读书人而言,那是最后一丁点的机会也没有了。

  毕竟,等这小皇帝长大,起码还需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皇帝也是魏忠贤看着长大的。

  到时……耳濡目染之下,未来执掌天下数十年的皇帝会偏向谁,傻瓜都知道。

  对于他们来说,长生殿下登基,不过是另一个小天启罢了。

  可信王不一样,信王朱由检,爱读书,对于东林有着很深的同情,与不少大儒都打过交道,几乎士林对于信王朱由检的印象都十分好,大家一致认为,若是信王朱由检能够登基,一定会成为像宋仁宗那样的圣君。

  到了那时候,东林必定可以起复,对阉党的清算,只怕也要开始了。

  他们在信王府外头跪了整整一夜。

  而信王这边,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大门紧闭。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事儿太大,信王必须得三思。

  这等事,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能只是一个谈资。

  可对士林而言,却不异是晴天霹雳。

  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着这件事,对于王欢,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都认为王欢乃是敢为天下先,是儒家典范。

  如此一来,不少的读书人,也陆续地零星跑了来,似乎受到了王欢的感召一般,他们沐浴更衣,穿戴好了衣冠之后,便抵达信王府外,随即跪下。

  当然……除了读书人之外,后来竟也有一些翰林和御史。

  他们听闻到了消息之后,大喜过望,对身边的人说:“大明要有救了,圣君即将临朝,我等何不去接驾?”

  说着,便兴冲冲的跑了去,竟也跪了下去。

  这些人的理由,大抵都是什么家国大义,或者是为了社稷苍生。

  可实际上,却也有人怀着其他的心思。

  任何时候,一旦出现了权力真空,那些被排挤于权利之外的人,便得到了巨大的机会。

  就如现在,若是将来信王当真有机会做天子,那么今日自己所做的事,便成了从龙之功。

  有了这样的功劳,身份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他日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因此,有人带了头,这前来从龙的人,已越来越多起来,一时之间,竟是堵塞了信王府门前的街巷。

  且有分量的人,也开始越来越多。

  而在这里……外围早已被厂卫的人给围住。

  这些按着腰刀的厂卫校尉和缇骑们,如临大敌。

  有任何的新消息,便有人火速地往宫中报讯。

  而在宫中,魏忠贤正坐在司礼监里,他显得十分疲惫。

  陛下……可能死了。

  这个消息……令他措手不及,可现在根本不是悲伤的时候,魏忠贤很清楚,一场关系到了自己命运的决斗,已开始悄然的展开了。

  几乎所有人都将席卷其中,每一个人……都为了各自的利益,站在不同的一边。

  后宫里,几个太妃的意见不一。

  客氏固然是绝对站在他的这一边,可客氏毕竟只是乳母,一旦皇帝变成了先皇帝,客氏就其实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大‘丫鬟’罢了,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倒是张皇后的态度,十分紧要。

  而这个时候,张皇后却是不露声色,魏忠贤几次去见,并且暗示张皇后,国丈张国纪可以封爵为侯。

  张皇后也只是笑一笑,说几句费心思了之类的话,只是她的真实想法,却绝不透露半点,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魏忠贤在张皇后那儿碰壁,转而开始每天夜里,与自己的亲信开会,谈论的,无非是当下的时局。

  长生殿下,是一定要上位的,若是长生殿下不能克继大统,魏忠贤绝对相信,自己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只是……这些党羽,不过是阿谀奉承之徒,有的人和阉党的瓜葛很深,自然卖力有加,可也有人,毕竟没有为魏忠贤干过什么脏活,没有必要将自己牵连进去,反而显得不太积极。

  还有军中。

  勇士营固然是已经彻底地控制了,可单凭勇士营是还不够的,这京营上下,也需拉拢,只是……这些京营,在魏忠贤看来,未必可靠,显然无法确保他们绝对的忠诚。

  可现在,跪在那信王府外头的儒生以及大臣,却越来越多。

  如今,甚至已有部堂里的主事参与了。

  再这样下去,却不知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潮。

  这便是舆论的压力,以至于不少人……心中暗暗的已经开始中意信王起来。

  “见过干爹。”

  此时,一个人,匆匆地赶来了司礼监。

  来人正是崔呈秀,崔呈秀乃是兵部尚书,现在正是魏忠贤最倚重崔呈秀的时候。

  魏忠贤朝他点点头,道:“外头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崔呈秀不无担忧地道:“儿子这两天都睡不好,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要出事。”

  “出事?”魏忠贤冷哼道:“一群儒生而已,能出什么事呢?不要危言耸听。”

  崔呈秀却是急了,其实他是知道魏忠贤的,这个干爹也知道事情严重,只是藏着一手不肯和自己开诚布公罢了。

  于是崔呈秀道:“干爹,儿子哪里是在危言耸听,现在那信王府的外头,这信王还未出来说一句话呢,就已聚了六百多人了,这些人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也是人心啊,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儿子只怕……到时……”

  魏忠贤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立即让厂卫拿人?”

  “不能拿。”崔呈秀道:“不说其他的,就说兵部里头,倒是没有人参与这些事,可是儿子从一些人的口里,也知道不少人对这些跪在信王府外的人,是颇为敬重的。他们之所以没去,只是出于害怕而已。可若是这个时候,厂卫去拿人,滋生了冲突,甚至是流了血,到了那时候……只怕不少只是在观望的大臣,也免不得要站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又道:“不说其他人,就说孙承宗,他是内阁大学士,对京城里的事,他一直不置可否,他虽为帝师,却和干爹您一直关系不和睦,此时若是厂卫当真动手,只怕孙阁老他们也要激怒。孙阁老在军中也颇有威信,若是他和一些人站出来,和干爹您对着干,京营到底倒向哪一边,还未可知呢。这个时候,任何过激的手段,都可能将事情彻底激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动。”

  魏忠贤点点头,觉得催呈秀在理,其实一群腐儒,他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可崔呈秀说的对,真正绝大多数,还是和孙承宗这些人一样,是那些在观望的人,一旦厂卫做的过了头,酿生了变故,魏忠贤又没有了皇帝支持,别到时候来个墙倒众人推。

  要知道,那明英宗的时候,土木堡之变发生过后,王振的党羽们,可是生生在朝堂中被人直接打死的啊。

  魏忠贤此时却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道:“信王那边……倒是在装傻充愣,哼!”

  “信王……现在闭门不出,一直称病,这摆明着是纵容着事态继续扩大,而后……等着时机出来,好做出众望所归的样子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回京

  魏忠贤摸着自己的脑袋,显得有些头痛。

  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之人,许多事,比谁都看得明白!

  其实他不担心信王出来‘主持’大局,而是唯恐信王不出来。

  信王若是出来,这厂卫和军队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这边不松手,这信王就算是做一个所谓的贤王,其实也就是一个花架子而已。

  可现在这般引而不发,却是摆出众望所归的样子,反而会让天下人的矛头指向他魏忠贤。

  人们不免怀疑,是因为他魏忠贤权势滔天,从而导致信王忌惮。

  可若是他对那些腐儒们动手,这便等于将天下的最后一点人望,都推到信王那边去了。

  魏忠贤感慨,忍不住眼眶一红,幽幽道:“哎,陛下若在,何至这些儒生们如此猖獗啊,这些人……实在太可恨!陛下还生死未卜呢,就急着要跳出来,他们这是想做什么,真是要除咱而后快吗?”

  崔呈秀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所谓读书人才最了解读书人,他道:“干爹,无论是拥戴信王,还是要剪除干爹,其本质……就是一个,那便是从龙。只有借此机会,得了这从龙之功,将来才有荣华富贵。这是天赐良机,谁肯错过呢?”

  魏忠贤眼眸里迸发出冷意,冷笑着道:“除了长生殿下,谁也别想做天子。”

  “现在可虑的,不是这个……”崔呈秀道:“陛下一日生死未卜,长生殿下就登基不得,而现在内忧外患,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学英宗皇帝的时候,让藩王代位!另一条,便是效仿万历先皇帝登基,由内阁执政,司礼监协助。前者是便宜了信王,而后者,才对干爹有利……干爹,此时不是伤神的时候,此时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

  魏忠贤皱着眉头,点点头道:“是极,那就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吧。”

  ……

  或许是有人起了头。

  又或者,是出于对辽东骄兵悍将和建奴人的忧虑。

  再加上南方时不时的传来各种关于流寇的消息。

  京城上下,也恐慌起来。

  国无君长,一旦滋生变故,京城怎么办?

  在这种忧虑之下,在这信王府外头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几条街都已阻塞住了。

  甚至已经有侍郎级别的人,亲自跑去信王府,请求劝进。

  大儒王欢提出了国赖长君的话,一时之间,人们开始深信,眼下这个局面,若是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君,这大明是没办法继续延续的。

  王欢在信王府外头跪了三四日,已是一脸疲惫。

  不过,他却显得气定神闲,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弟子已悄然跪到他身边,低声道:“恩师,现在京城里头,都在议论恩师。”

  “噢。”王欢只点点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是不知,殿下何时出来。”

  “不急,好酒需酿一酿才香。”王欢淡定地道,依旧稳稳跪着。

  跪几日,本就是难熬的事,好在,到了夜里可以躺一躺,除此之外,膝盖这地方,还垫了东西,偶尔也可挪动一二,活络活络气血。

  “只是这般下去……只怕不妥……”

  王欢只笑了笑,看了一眼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回头的一刻,便见身后人山人海,此时压低声音道:“今日午时,便可成事。”

  这弟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恩师……这是什么缘故?”

  王欢却是不言,依旧气度非凡,双目凝视在这门前的石狮上。

  ……

  午时……

  艳阳当空,天气越发的炎热了,许多来此的人,都不免变得焦躁起来。

  这些天,厂卫的人一直在附近监视,只是这校尉和缇骑们,也显得忧心忡忡,很是忧虑。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于是大家隔三岔五去报知魏忠贤,希望魏忠贤拿主意。

  而魏忠贤,显然也在耐心地等待着。

  无论是信王朱由检,还是魏忠贤,都在观望着什么,似乎……在等着火候。

  校尉刘焱此时按着刀,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因为读书人闹事,他已三天没有休息过了,几乎每日与人轮岗,来此一站就是六七个时辰,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

  宫里头又没有明令,自然而然,也没办法赶人。

  看着眼前人山人海,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刘焱正想寻个人给自己顶一顶,自己好寻个附近的茶坊,去喝口茶歇歇。

  于是,他踱了几步,正要回头时,猛地……却见一个汉子朝他的怀里撞来。

  这里人多,自是拥挤,刘焱本没当回事,只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瞎了眼……”

  眼字出口。

  却是一柄匕首自那汉子的袖里探出来,随即便狠狠地扎在了刘焱的腰上,一股剧痛自刘焱的下腹传来。

  刘焱顿时大惊,他张口要喊人。

  却听这汉子早已丢了匕首,而后大呼:“锦衣卫打人……打人了……”

  这一声大喊,便早有一群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几个读书人直接涌了上来,随即便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刘焱拳打脚踢起来。

  “魏忠贤已下令格杀我等……”

  焦虑的人群,开始变得狂躁起来。

  附近的缇骑见这边出了事,马上明火执仗的涌来,口里叫骂。

  可他们这叫骂,却恰好应了魏忠贤要来杀人。

  于是乎……周遭本就在烈日之下,焦躁不安的读书人以及好事者们便都大怒:“国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们还敢这样放肆吗?”

  这般一呼。

  一时群情激动,更有一生员在人群之中道:“再不能委曲求全了,今退是死,不妨与他们拼了。”

  又有人道:“国家养士两百年,辟恶除患正在今时!”

  一时之间,无数人也朝这边涌过来。

  这一下子,反而是缇骑们慌了,有人大呼:“去……奏报,叫人……”

  可已是迟了,他们已被层层围住,愤怒的人冲上来直接拳打脚踢。

  等到人群分开的时候,这几人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分明是被打死了。

  另一边……大量的锦衣卫缇骑和校尉开始集结。

  本是在此观察的东厂宦官,也已带着大量的番子匆匆而来,一见这样的情景,心里又怒又惊,可眼前的人潮实在可怕。

  “挡住他们,立即派人报九千岁与田指挥使,让御马监提督,调一队勇士营来,要快!”

  “九城兵马司的人呢,他们死绝了?”

  有缇骑悲愤地道:“咱们几个弟兄死了。”

  另一边,锦衣卫纷纷拔刀,个个火冒三丈。

  突然,屋脊上冒出了一人,竟是拿了石头,狠狠朝着街边的几个锦衣卫砸来。

  一个锦衣卫突然遇袭,石头砸中他的面目,他啊呀一声,手中的刀哐当落地,捂着自己的脸,脸上已鲜血淋漓,自指缝之间流淌出来。

  于是,下头的人潮,尤其是读书人欢呼起来:“打的好,打死这些鹰犬。”

  有千户觉得不对劲,立即飞马而来,大呼道:“所有人贴着墙根,暂时不要妄动,派人上屋警戒……这里混杂了贼子,若是发现形迹可疑的,不可放过。”

  这千户随即,又焦虑地道:“五城兵马司的人呢,为何还没到?”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道:“千户,五城兵马司那边,据闻……据闻……”

  “据闻什么?”这千户怒不可遏地挥舞着鞭子,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磨磨蹭蹭吗?”

  这人道:“听说五城兵马司诸官,已经严令,他们的兵丁,不得随意上街……”

  这千户顿时明白了。

  这些人怕出事,怕自己成为替罪羊,所以索性继续观望事态。

  千户冷笑:“好一个不得随意上街,他们这是谁赢了,再来帮谁啊。”

  一时之间,这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可是……跪在信王府外的王欢,却对附近街道发生的事不为所动,他依旧跪着,耳畔听到嘈杂的声音,却对此不予理会,倒是一旁的弟子想起身去看看。

  王欢低声道:“不要动。”

  弟子便只好停止了动作。

  王欢气定神闲的样子,优哉游哉地道:“火候要到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是。”

  ……

  这时候,数十匹快马,正一路飞奔疾行,引来一路的沙尘滚滚!沿途每到一处驿站,便直接换马!

  这一路,天启皇帝是归心似箭,张静一跟着这个嗷嗷叫的家伙,实在觉得受不了,何况……这后头,还押着一个皇太极呢!

  皇太极被捆在一匹马上,由一个瘦弱一点的护卫骑着马押着他,也一路尾随。

  终于,张静一忍不住了,道:“陛下,臣实在受不了了,这京城就在眼前了,我们还是歇一歇吧。”

  “不成!”天启皇帝焦急的样子道:“朕要赶紧回宫,长生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朕了,定是对朕日思夜想,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久不见父亲呢……就要到了,你忍一忍!”

  张静一心里想吐槽,可见天启皇帝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登基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踏马而行,越是靠近京城,越是发现这里变得异样起来。

  这附近的守卫,明显的森严了许多。

  若不是张静一穿着飞鱼服,沿途巡检和兵丁不敢盘查,只怕这一路没这么容易。

  天启皇帝不喜欢大量的随扈跟着,他更喜欢自在一些。

  偶尔,回头看一眼绑在马上的皇太极,他便觉得很幸福,嘿嘿的傻笑,眼里露出来的,是一股说不清的邪恶气息。

  皇太极已渐渐适应了被俘的生活。

  人就是如此,在逆境之中,总能慢慢去适应。

  他从起初的时候,一口饭也不吃,摆出一副要干脆饿死的模样,却随后,又大快朵颐,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的响。

  他的头许久没剃了,所以开始长出了寸长的头发来,后头的猪尾辫子,便索性放开,披头散发。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

  至少皇太极并不吵闹,也绝不会瞎折腾,很安静的样子。

  自然,若是天启皇帝询问他,他也会桀骜不驯地回几句,这事关着自己的尊严。

  等抵达了京城的时候,却见这里的卫戍便更加的森严了。

  天启皇帝心里不免奇怪,便对张静一道:“朕才几日不在,京城就已如此了吗?”

  张静一脸上透出狐疑之色,皱了皱眉道:“倒像是有什么变故,陛下,要不要让人提前去知会一声为好?”

  天启皇帝立即摇头道:“不必啦,朕这一路披星戴月的……便是急着回宫,若是等人来迎驾,又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张卿,咱们入城吧。”

  其实绝大多数的百姓,都被挡在了城外,城内不允许随意出入。

  门前一队队的京营官兵,或是按刀,或是提着鞭子,喝退人群。

  张静一几个大喇喇地打马排众而出,这几个京营的人见为首的一个人穿着钦赐麒麟服,便连忙行礼。

  张静一坐在马上,呵斥道:“城中出了什么事,为何不允许百姓入城?”

  这为首的一个百户连忙道:“城中有读书人滋事,煽动民变,厂卫正在弹压……我等奉命,为了遏制事态……”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面面相觑。

  张静一便道:“你是说读书人反了吗?”

  “这……”很明显,这个百户也是个墙头草,现在里头的局势不明,现在就说城内的读书人反了,这难道不是找死吗?说不准到时人家翻了盘,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这‘阉党’。

  经过内心的一番衡量,百户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卑下绝不是这个意思,卑下的意思是……”

  张静一见他手足无措,便知道这家伙要和稀泥了,于是冷笑道:“哼,不必解释啦,让开,我们有重大军情,必须立即进城。”

  这百户如蒙大赦,连忙站到了一边。

  对方腰间是绣春刀,身上穿的乃是钦赐麒麟服,虽然看上去年轻,可至少,也是千户以上的人物,而且又是锦衣卫,自然不是他区区一个京营百户可以相比的。

  门洞内的士卒也纷纷退让到一边,于是门洞大开。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没有多言,直接打马进去。

  只是过了门洞,张静一却是忧心起来,于是忍不住对天启皇帝道:“陛下……我怎的会有不好的预感呢?”

  进了城,天启皇帝反而气定神闲了,他这一次去辽东,可谓是耍足了威风。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单纯的对人宽厚,是没有用的,因而自信满满地道:“无妨,怕个什么,难道还有人想夺位不成?朕又非汉献帝,海昏侯,谁敢做曹操?”

  说着,神气十足的样子。

  骑马又行了几条街,却见远处人头攒动,许多人纷纷热切地朝着一个方向去,人们七嘴八舌。

  “信王殿下出来了,信王殿下出来了,信王殿下眼看着京中出了乱子,这是要出来主持大局了。”

  “这下就好了,咱们的心也就定了,听闻信王节俭爱人,礼贤下士,为人也很宽厚,有他在……那便好极了。”

  “这几日人心惶惶,若是再没有人主持大局,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家里那婆娘,一直劝说到南京去,说是南京安全一些,免得这里出了什么事,惹来弥天大祸。”

  “听说还打死了几个锦衣校尉……”

  “我看信王要登基了……”

  “就是不知宫内之中……是什么主意,说不准那九千岁狗急跳墙……大加杀戮呢?”

  “什么九千岁,他就只是一个太监,先帝在的时候便罢,大家自然都遵从他,可是如今先帝不在了,他魏忠贤有什么样的胆子,就算他肯杀人,下头的那些攀附他的阉党们,难道就不怕亲王秋后算账?信王乃是龙子龙孙,魏忠贤再如何,也只是一个阉人。现在信王殿下众望所归,真要厮杀起来,还真不定有人敢为那魏忠贤拼命呢……我看……魏忠贤见着了信王殿下,也得乖乖地跪下去。”

  天启皇帝听了,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还真有曹操?

  张静一也是大惊,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低声道:“陛下还是速去新县,在那里,自有千户所的人保护,臣带几个人,先去探探风声,看看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则是冷笑道:“不用,朕也想亲自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天启皇帝显然勃然大怒,眼前的事是小,在张静一面前丢了面子是大。

  他自以为自己是铁桶江山,又有魏忠贤镇守于此,万万料不到,自己才离开京城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

  此时,信王府大门已经打开了。

  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这就让朱由检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若是继续不管,那么外头的厂卫势必大举报复,这里的读书人和寻常的看客百姓,早已被厂卫围堵在几个街口,说不准一声令下,便是血流成河。

  继续无动于衷,只怕天下人要对自己大为失望。

  思量了片刻,信王朱由检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命王承恩道:“取孤的礼服来。”

  于是王府开了中门,里头一个个护卫鱼贯出来,而后又有众宦官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穿着蟒袍的朱由检走出来。

  外头众人一见到朱由检,于是大受鼓舞,纷纷欢呼:“千岁……”

  “千岁……”

  这千岁的声音,络绎不绝,轰然一般,不断地传导到大街小巷。

  那原本已做好了弹压准备的厂卫缇骑、番子、校尉、力士们,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在此的千户官,和宫里来的太监紧急商议,一时急得跺脚。

  那王欢一见朱由检出来,终于站了起来。

  只是他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已失去了知觉,打了个踉跄,一旁的弟子忙是将他接住。

  朱由检也快步上前,将他搀扶住,紧接着,朱由检眼里的泪水要夺眶而出,似乎很有触动一般,道:“先生……何苦如此?”

  “为了天下。”王欢回答。

  朱由检道:“就请先生带人散去吧。”

  王欢摇头:“信王不出,奈天下苍生何?如今国无主君,国也赖长君,殿下乃是贤王,天下皆知,正是众望所归之时。咱们的陛下,听信了魏忠贤与张静一的奸佞之言,如今生死未卜,国家危难就在此刻,社稷已风雨飘摇,人心浮动,内忧外患啊。这个时候,信王当以列祖列宗为念,以江山社稷为重,立即出面,主持大局。如此……学生人等,纵万死也甘愿了。”

  朱由检听的更是流泪。

  王欢这番话,何尝不是他的心思呢?他早看现在的朝堂不顺眼了,皇帝昏聩,望之不似人君;阉党横行,杀戮大臣;宵小之辈,列于庙堂,豺狼遍地,侵害百姓。

  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道:“事已至此,孤王别无他念……”

  说罢,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便郑重其事地朝王欢作揖,行了一个礼:“先生德高望重,求告多日,孤王竟还在王府之中称病不出,实在惭愧,先生……辛苦啦。”

  这一礼,让王欢心里汹涌澎湃。

  显然,他所希望的天子,就该是这样的人。

  其他的读书人见信王如此,纷纷备受鼓舞,一个个朝朱由检行礼:“请殿下念及苍生,主持大局。”

  朱由检站直身体,而后拂袖道:“随孤王来。”

  他随即,踏步前行,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王府的护卫,也列队尾随,一时之间,便以朱由检为首,聚集了浩荡的队伍。

  这人流随着朱由检到了街头。

  而这里……一些锦衣卫缇骑和校尉见状,也有些慌了。

  朱由检率先上前道:“你们要加害百姓吗?”

  校尉、力士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倒是有千户上前,忙不迭地朝朱由检行礼道:“卑下锦衣卫千户刘文,见过殿下。”

  朱由检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卑下人等,是……是来保护殿下。”

  第二百八十六章 进入宫中

  这刘文原本还杀气腾腾。

  死的几个锦衣卫,都是东城千户所的,是他的部下。

  这还了得?

  可当信王过来的时候,刘文顿时胆怯起来。

  这可是天潢贵胄,是天启皇帝的亲兄弟,是明光宗泰昌皇帝留下来的唯二血脉。

  倘若天启皇帝当真驾崩,或者是遭遇了不测,这北京城里,除了长生殿下之外,信王朱由检,便是天启皇帝血脉最近的人了。

  更何况,信王的恩宠,是人所共知的,坊间一直都在传言,至少在长生殿下生下来时,大家都知信王朱由检乃是天启皇帝的继承人。

  这可是真正的亲王,而且和寻常的藩王不同,是有着巨大声望的龙子龙孙。

  在这信王朱由检的面前,就算是九千岁在此,也绝不敢倨傲的。

  刘文弓着身,朝着信王朱由检行礼,这后头的锦衣卫校尉和缇骑们见刘文如此,气势一下子便弱了。

  “保护孤王吗?”朱由检皱眉,眼眸则是不屑地看了一眼刘文。

  朱由检的性情和天启皇帝完全不同,天启皇帝重用厂卫,而朱由检却是厌恶厂卫,对于这些厂卫的鹰犬,他历来是不屑于顾,甚至认为自己的皇兄借这些鹰犬来治理天下,才是现在建奴猖狂,流寇四起的原因。

  刘文垂着头,不敢抬起来,只是答道:“是,是……卑下生怕这些乱民……”

  听到此处,朱由检的厌恶更甚。

  他勃然大怒,抬起手,便给了刘文一个耳光。

  啪……

  刘文吃痛,连退三步,捂着自己的腮帮子,疼得眼泪都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可此时,他却无可奈何,只能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卑下万死,恳请殿下恕罪。”

  朱由检身后的读书人们,顿时大喜,个个都激动起来。

  这时,便听朱由检振振有词地道:“在孤王门前的,无一不是国家栋梁,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国家便养士迄今有两百五十年,两百五十年来,正是这些栋梁为国筹谋,为列祖列宗们代治天下,大明能长治久安,也正是仰赖这些忠义之士。你竟说他们是乱民?他们若是乱民,你们这些搜刮民财,与民争利之人又是什么东西?当今天下,纲纪败坏就败坏在你们的手里,祖宗的基业,也是毁在你这等人的手里!”

  这一番振振有词的话,顿时鼓舞人心,甚至令读书人们都兴奋得欢呼起来。

  不少看客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叫好:“千岁!”

  “千岁!”

  朱由检顿时脸涨得通红,他第一次感受到众望所归的滋味,此时再看跪在地上的刘文,只是瑟瑟发抖,显然也已吓着了。

  刘文后头的一些缇骑和校尉,此时哪里还敢站着,纷纷拜下,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便昂首,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却只显得自己大义凛然。

  他随即回头,却见那王欢还跟在身后,便感慨地道:“刘先生,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受苦啦。”

  王欢心里激动无比。

  自从阉党登台,尤其是经历过最糟糕的天启五年之后,他王欢朝思暮想的,不就是今日吗?

  皇帝昏聩,阉党当权,鹰犬四出,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而今……他日思夜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出一个圣君,宽厚大度,礼贤下士,重用那些道德高尚的人……这才是天下人的期望啊。

  王欢此时禁不住红了眼眶,深深朝朱由检作揖行了个礼,才道:“殿下,时间已耽误不得了,恳请殿下,速速进紫禁城,拜见诸太妃与皇后娘娘,早定大局。”

  虽然激动,可王欢这样的人,此时却是冷静的。

  眼下这个局面,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了,必须得趁着这些阉党分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热打铁!

  当然,现在就想登基,是不可能的,皇帝还生死未卜呢!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效仿代皇帝那样暂时称帝。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可以达成妥协,在无数军民百姓的众望所归之下,得到太妃和张皇后的支持,暂时以宗亲的名义摄政!

  那身份有问题的长生殿下,固然还可以敕封为皇太子,可以后怎么样,却等朱由检得到大权,铲除了阉党之后,再另行处置。

  朱由检听了王欢的话,立即会意,随即道:“孤王去见太妃。”

  说罢,抬腿便走。

  锦衣卫们自是不敢阻拦。

  王欢便大呼道:“奸党势必要阻挡信王殿下,若是信王遇害,我等便是千秋罪人,诸公,何不随殿下同去。”

  “同去,同去。”

  有人激动莫名,一副慷慨的样子。

  也有人纯粹是好事者的姿态,这是多难得的事呀,这么大的瓜都不吃,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也有一些人,护在朱由检的左右,这些人竟都是朝中的臣子,虽然地位并不高,可此时……若是表现出从龙的姿态,将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浩浩荡荡的人流,如开闸的洪水,锦衣卫的缇骑和校尉们看得目瞪口呆,也无可奈何。

  反而那东厂的番子们,倒是试图想要阻止一下,却很快就被截住,与追随朱由检的人,推搡起来。

  当然,真正可虑的,却是信王卫。

  信王的卫士见状,早已集结起来,任何藩王,都有护卫,在明初的时候,卫士甚至有数万人的规模,只是到了现在,许多卫队已成了空架子。

  可哪怕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至少信王这边,保护他的卫队便有三五百人。

  三五百人在大明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可在这京城,一群正规的军马,就很不简单了,至少对于一群东厂的番子,却是绰绰有余。

  朱由检神采奕奕,带着人流,一路步行,很快便到了钟鼓楼,有人道:“去午门。”

  可朱由检却是不露声色,踱步往大明门去。

  午门是寻常人进出宫禁的场所。

  而大明门则不一样,只有皇亲贵胄,或者更严格的意义来说,是皇帝和皇后才允许出行的,其余人想要出入,都必须得到恩准。

  而现在的这番举动,不啻是信王朱由检直接告诉大家:不装了,我摊牌了,孤王打算孤注一掷,谁拦我,谁就死!

  于是王欢等人更是振奋不已,他们突然察觉到,这一向温良恭谦的信王殿下,也绝不是一个简单之人。

  这浩大的人流,一眼看不到尽头。

  当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一行人,匆匆抵达这里的时候,已发现座下的马已成了妨碍。

  于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不得不下马步行。

  被这巨大的人流所包裹,犹如两叶扁舟。

  张静一死死地拽着天启皇帝的大袖,低声道:“陛下,小心……我看……这里很危险,不如立即去调兵。”

  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地道:“宫里有魏伴伴呢,不怕。”

  耳边,有人络绎不绝地道:“保护信王殿下入宫……”

  又有人道:“铲除阉党。”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已骤然黑了起来。

  他心里不免嘀咕,魏伴伴的名声这样坏?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魏哥……怎么弄的天怒人怨啊,陛下……为啥大家都痛斥魏哥呢……”

  就在此时,只听一旁又有人怒骂道:“诛杀张静一党羽!”

  张静一:“……”

  张静一的脸也一下子黑了。

  天启皇帝更是已气得脸色阴沉。

  便听张静一道:“陛下,这人群之中,混杂着诸多恶徒,这些人……坏人心术,妖言惑众,万死难恕。”

  天启皇帝绷着脸,倒没有一时怒极暴起,而是低声道:“走,挤到前头去看看。”

  张静一眼尖,见混杂在人群之中的,不少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心里便冷笑,接着身姿灵敏地随着天启皇帝挤到前头去。

  而后,他们便看到了在众人簇拥之下的信王朱由检。

  这一路过来,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是风尘仆仆,脏兮兮的,尤其是天启皇帝,辽东那地方天寒地冻,脸都好像冻着了,通红通红的,早已和此前面目全非,若是不仔细辨认,还真是认不出的。

  此时……已至大明门。

  一群宫中禁卫见这边闹得厉害,顿时惊着,正要关门,只是这宫门厚重,关门的速度缓慢。

  于是,许多人便冲进去,纷纷大喝着道:“不得关门,信王在此,你们不要命了吗?”

  禁卫们一时慌乱不已,关又不是,不关又不是。

  信王朱由检则走上前,大义凛然地道:“孤王要入宫拜见诸太妃,难道你们要将孤王拒之门外吗?”

  于是守备只好来见礼,道:“殿下,卑下只是奉旨行事。”

  朱由检便冷冷地看着他道:“皇兄沦落辽东,生死未卜,你奉的是谁的乱旨?”

  这守备吓了一跳,又见朱由检人潮汹涌,便只好道:“此宫禁之地,卑下见这里的乱民……”

  他说到乱民,却见朱由检冷哼一声,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于是这守备猛地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出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告慰祖宗之灵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眼前巍峨的宫门。

  当初他的皇兄无子,似乎身边每一个人都曾告诉他,他将有一天从这一道门里入宫,而后执掌天下。

  朱由检一直认为,他们的话是对的。

  直到皇子长生出生。

  不过,朱由检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无论如何,自己终究还是从这一道门进去了。

  眼下的局面,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刻。

  皇兄生死未卜,死在外面的机率很大。

  而朱由检和读书人们所担心的是,阉党们趁机,扶长生克继大统!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希望便将化为泡影,紧接着,便是陷入绝望。

  读书人无法忍受,未来数十年依旧还在阉党的淫威之下。

  而朱由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再没有动作,等到魏忠贤这些阉党扶立了皇子长生,那么所有的大政,就都掌握在了魏忠贤的手里。

  他这个在读书人心目中的贤王,也势必成为魏忠贤的心腹大患,必要剪除而后患。

  皇兄还算是个宽厚的人,所以有他在,自己或许还能做一个藩王。

  可现在的问题是,皇兄没有了。

  到了那时,随便下一点毒,又或者是……随便让人搜罗一点自己的证据,便可将自己置之死地。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朱由检的心,还在颤抖,大明门已为他洞开,可他还在雷池之外,踟蹰了几步。

  收拾了混乱的心情,朱由检随即道:“所有人在这外头等待,在朝中的大臣以及王先生,随孤王入宫。”

  外头这么多人,是不可能让他们入宫的,不过随行的也有不少想要从龙的大臣和官员,让他们随自己入宫,就最好不过了。

  至于其他人,就在外头候着,倒要看看,那宫中的魏忠贤,想要怎么样。

  说着,朱由检终于踏前一步,越过了雷池。

  其余大臣和官员,与那王欢一道,忙是尾随其后。

  读书人们便在后纷纷道:“大家不要慌乱,就在此等候,人不要散,否则……宫中可能对信王殿下不利。”

  这些读书人,显然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都很冷静,没有乱冲,反而既鼓动了情绪,同时又在安抚大家不要激动。

  于是乌压压的人潮,在大明门外止步。

  这紫禁城圣地,终究还是让不少人望而生畏。

  至于那些大臣和官员,足足一百多人,便都尾随进去。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便也跟着进去。

  大家似乎没有心思关注他们,张静一正好穿着的麒麟服,自然也就成了入宫的证明,当然……他这一身衣衫在京城里自是很显眼,可到了这个地方,和其他大臣相比,反而显得寒酸了。

  一看就是四五品的赐服,只堪堪勉强允许进入的水平而已。

  天启皇帝今儿所穿的,也是一件官衣,没办法,一路风尘仆仆,也没什么衣服换,只好借张静一随身携带的衣衫穿了。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紫禁城,天启皇帝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群人起哄闹事,拿自己的皇弟出来做由头而已。

  可看到自己的皇弟竟是打头的人,心一下子便凉了。

  这些年来,天启皇帝对信王一直很不错,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远远超出了信王应该有的待遇。

  寻常的亲王,一到了成年便要立即就藩,可正因为害怕这兄弟到了藩地,生活不习惯,天启皇帝便将就藩的奏疏都压着,终究没有下达这份旨意。

  可现在……

  二人尾随着人,先是往后宫的方向去。

  迎面过来的,竟是那张顺。

  张顺正带着一群宦官拦住信王朱由检,正色道:“信王殿下,太妃有懿旨,此时不便相见,还请信王殿下回王府等待传召。”

  这一下子的,信王朱由检身边的官员们便哗然了,这个道:“拿我们看看。”

  “信王乃是东太妃抚养成人,怎会不见?”

  张顺却是木着脸,一副坚决不让的样子。

  傻子都知道他是张静一的干儿子,现在外头那些人,到处都对他的干爹喊打喊杀,就不说父子之间真有什么感情,有什么父慈子孝的玩意。

  可至少张顺很清楚,一旦这信王得了大权,首先要弄死的就是他这个宫中的张静一党羽。

  信王朱由检不屑地看着他,冷冷地道:“是哪一个太妃?”

  “西李太妃。”张顺回应。

  这西李太妃和客氏,以及魏忠贤的关系匪浅,现在西李太妃不许信王朱由检入宫,倒是在意料之中。

  朱由检便道:“现在国家危难……”

  张顺居然直接打断朱由检道:“殿下……太妃说了,此时不便相见,后宫乃是禁苑,寻常藩王,怎可轻易进去?莫非……信王想要淫秽后宫吗?”

  这一下子,许多大臣都炸了,口里叫骂:“无耻!”

  朱由检甚至脸都青了,这是直接侮辱了他的道德。

  要知道,他可是道德典范。

  只是……张顺表现得十分强硬,而且直接拿了一个淫秽后宫的帽子出来。

  朱由检倒是没有继续硬闯了,而是冷冷地道:“好,那便去太庙,召百官来见。”

  既然没办法见太妃,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太庙,太庙乃是祭祀列祖列宗的地方,他朱由检也是先帝们的嫡亲血脉,去了那里,底气就足了!

  至于魏忠贤……他一个宦官,终究只是家奴,他在列祖列宗面前,且看魏忠贤敢不敢玩花样。

  而召百官来见,也算是直接摊牌了。

  张顺则是面无表情,他还真是没办法阻止朱由检去太庙的。

  王欢一听朱由检的主意,立即颔首点头,对朱由检的反应比较赞许。

  “不错,去太庙。”

  这太庙就在东安门一侧,距离这里并不远,另一边,又有人去请内阁大学士,以及外朝的翰林,或是出宫,去请六部的大臣。

  而事实上,朱由检此时已是捏了一把汗,不过他此时强迫自己冷静,心无旁骛地想着到了太庙,该如何应对局面,又想到魏忠贤到底敢不敢当着天下人和自己动手。

  细细一想,他心思便镇定下来了,人心在他,如今他众望所归,魏忠贤没有了他皇兄的支持,京营的态度也不明,魏忠贤若是敢对他动手,这天下各州府,只怕都要募兵勤王了。

  还有各地的藩王,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魏忠贤若是敢动强,就等于和自己同归于尽。

  魏忠贤也不过是他皇兄手里的工具罢了,根本没有号召力,而魏忠贤的那些徒子徒孙,更不可能跟着魏忠贤一道走到黑。

  世人说到了魏忠贤,便都称呼他九千岁,其实……这九千岁是天启皇帝给的,天启皇帝在,他便可代行皇帝旨意,说是九千岁也不过分。

  可现在天启皇帝不在,似这样的皇家家奴,便什么都不是。

  这一点,信王朱由检倒是认识得很深刻。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混在人群之中,这两个品级低下的小官,没有人过于关注他们,何况……就算关注,只怕也绝不会想到二人的身份。

  天启皇帝此时拉扯着张静一,低声道:“朱由检赌魏伴伴不敢造次,你猜魏伴伴会如何?”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他没有臣忠心,肯定不敢造次的。他还想保着自己呢。而且就算他下令,谁敢背着谋杀亲王的罪来动手?”

  天启皇帝颔首,随即道:“你记下,以后宫变,先去太庙。”

  张静一苦笑道:“陛下,你是天子,宫个什么变?”

  天启皇帝很认真地道:“多一门手艺傍身,总不是坏事的,技多不压身嘛。你看他们有几成把握?”

  张静一叹道:“这个说不清,不过……现在比的就是谁胆子更大,谁的魄力更大了。”

  天启皇帝又叹了口气,道:“朕的这个皇弟,平日很是温良,今日却是这个样子。”

  说着,郁郁不乐的样子。

  等一行人抵达了太庙。

  而这时,魏忠贤已带着大量的太监,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到了。

  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尚书也纷纷抵达这里。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则是默默地躲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

  魏忠贤脸色铁青,开口便道:“尔等这般作乱,不怕死吗?”

  其实这个时候,信王朱由检并不在此,而是先进入了太庙的享殿,先行祭祀列祖列宗。

  在这殿外,乌压压的人群都不做声。

  只有王欢站了出来,笑着道:“国无主君,为免大权旁落于阉竖之手,信王殿下为江山社稷,这才入宫,魏公公何以气急败坏?”

  魏忠贤看都不看王欢一眼,这一次,信王确实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扫视群臣。

  此时……他也有些摸不准大家的态度了,这群臣之中,也有不少是他的党羽,其中以黄立极和兵部尚书崔呈秀为首。

  可其他人,平日里虽也有对他示好的,却毕竟不是心腹之人。

  魏忠贤一直举棋不定的是,是不是该索性鱼死网破,直接拿人,而后去后宫讨西李的懿旨?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朕反对这件事

  可现在,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人,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希望能够做一次‘评估’。

  究竟在这朝中,有多少大臣是他的死党?

  只是对于这个王欢,魏忠贤却是表现出来了不屑于顾。

  这个人……不是大臣。

  你是什么东西!

  他森然地扫视了王欢一眼,暗暗记下此人。

  却在此时,朱由检终于从享殿中出来。

  他穿着蟒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脸庄重的样子,让人远远看去,很是贵重。

  黄立极等人便连忙朝朱由检行礼。

  其余大臣自然纷纷抱手:“见过殿下。”

  当然,朱由检却对大家没有多费眼神,而是眼眸死死地盯着魏忠贤,看他的动作。

  魏忠贤显然是不情愿行礼的,一旦行礼,就落了下风了。

  可朱由检之所以敢入宫,其实也是吃定了如此,他魏忠贤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奴才,就算再怎么恨得自己牙痒痒,不给自己行礼,也是不敬。

  就在尴尬的时候,朱由检淡淡道:“魏公公,孤王听说,外间人都叫你九千岁。”

  魏忠贤皮笑肉不笑地道:“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大臣们一声不吭,屏息地看着二人,其实除了铁杆的阉党,或者是铁杆的‘从龙’之人,绝大多数人都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更希望的是,哪一边赢,他们就站哪一边。

  这当然是首鼠两端。

  可身为大臣,不首鼠两端,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高风险才有高收益!

  而对于能来此的不少大臣而言,他们本身就有高收益,为何要冒着高风险?

  此时,朱由检笑了笑道:“九千岁……比孤王还大八千岁,方才孤王告急列祖列宗,心里就在想,我大明已经如此不济了,龙子龙孙,竟不如一个阉人。”

  这话……几乎等同于撕破了脸皮。

  魏忠贤听罢,一愣,他现在算是掂量出来了,朱由检这是下定了决心,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了。

  魏忠贤此时只好朝朱由检作揖行了个礼,笑呵呵地道:“奴婢给殿下见礼。”

  “不必多礼啦。”朱由检淡淡道:“今日孤王入宫,除了祭祀列祖列宗,却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当初皇兄出山海关的事,你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曾知情吗?”

  魏忠贤立即就摇头道:“不知。”

  “那么……”朱由检突然脸色一变,厉声道:“魏忠贤,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许多人胆寒。

  魏忠贤其实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有和自己党羽商量好应对之策,就直接面对朱由检的暴击。

  他深吸一口气,气定神闲的样子道:“殿下,不知奴婢,何罪之有?”

  朱由检冷笑道:“你常伴皇兄左右,皇兄被逆贼张静一蛊惑,带去了辽东,而今还生死未卜,你竟不知情,这是失职。除此之外,你还肩负着东厂提督,可是……对这件事,居然毫无察觉,以至皇兄出关,生死不明!倘若皇兄当真有失,那张静一罪无可赦,那么魏公公……只怕也难逃关系。”

  这一声大义凛然的呵斥,让似王欢这样的人,心里畅快无比。

  正义战胜邪恶的时候,在他们看来似乎到了。

  可是黄立极和孙承宗等人,则心里都皱眉起来,他们没想到,这是直接撕破了脸皮,若是如此,这魏忠贤的性子,未必肯轻易就范。

  尤其是孙承宗。

  他的内心深处,对朱由检不由得有些失望。

  起初他是很看好朱由检的,可自从经历过新县之后,他开始察觉到……事情远不只这样简单。

  这倒不是他从前愚蠢,只不过新县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朱由检此时的举动,在他看来,更像是一个假装自己是成人的孩子。

  魏忠贤则抿抿嘴,不做声了。

  朱由检继续道:“现在内忧外患,诸卿认为,应该怎么办?”

  于是,忙有人上前道:“国家危难之际,需仰赖长君,如今皇子年幼,下官以为,当以皇子为太子,入居东宫,国家大政,暂时由宗亲节制,以防不测。”

  朱由检一副细听的样子,可眼睛依旧不敢离开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面带着微笑,却也毕恭毕敬的样子看着朱由检。

  此人说罢,便沉默起来。

  朱由检慢悠悠地道:“大家以为呢?”

  可还是沉默,哪怕是当初跟着从龙之人,现在看魏忠贤在场,竟也开始有些迟疑了。

  朱由检不耐烦起来:“大家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殿下……”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还是王欢。

  见大家都不敢轻易表态,王欢知道,自己该有所作为了。

  他站了出来,振振有词地道:“现如今,民望在殿下这里,殿下摄政,乃是理所应当,若是殿下不代政,难道让异姓代政吗?若是当今皇帝陛下有尚在……他得知了京城的情况,也一定希望殿下代政,为大明守住江山社稷,以免有宵小之徒,觊觎九鼎!这紫禁城之外,无数的士民都在等着消息,他们一个个……”

  “噗嗤……”

  这不合时宜的喷笑,直接打断了王欢的话。

  其实……若是有人义正言辞的跳出来反对王欢倒也罢了。

  可偏偏,这却是喷饭一样的笑声。

  这……

  王欢皱眉,顿时暴怒,他可以被人驳斥,但是容不得被人羞辱。

  王欢立即冷冷地大喝道:“是谁在笑?”

  “是我……”

  一声落下,终于……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慢慢地踱步走了出来,带着从容和淡定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家纷纷看去。

  一下子……

  许多人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似乎……很多人以为自己看错了。

  以至于黄立极连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再要去看的时候。

  却听到一声震天般的咆哮,这却是王欢发出的。

  王欢勃然大怒,他自诩自己是有名望之人,便是信王殿下,也称呼他为先生,他说话,对方竟然大笑,实在可气可恨!

  而且看对方的样子,不像什么重臣,他心里想,这定是阉党的走狗了。

  于是,王欢咆哮起来:“何故发笑?”

  这青年人声音平和地道:“不要误会,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方才你说,皇帝若是还在,知道了京城的情况,也一定希望信王代政,我一时没憋住,所以笑了。”

  王欢:“……”

  这可笑吗?

  可笑吗?

  王欢已是气得想要跳脚,他一下子就认定了,这定是眼前这个小阉党想要故意羞辱他呀!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气氛的异常。

  毕竟……眼看着胜利在望,这个时候,任何人阻止信王代政,都等同于是他的死敌。

  于是他冷若寒霜地盯着这年轻人,冷冷地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你这阉贼,定是心怀不轨。”

  这青年人又乐了。

  心怀不轨……

  这四个字,本来一向只有他给人扣着帽子的。

  毕竟,他是朱由校,是天启皇帝。

  可当看到一个老头儿,手指着他,怒气冲冲地呵斥他心怀不轨,别有所图,这……不乐也不成啊。

  天启皇帝又笑了,这一次是捧腹大笑,一面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哈哈……哈哈……不成啦,真不成啦,你别说话,你一说话,我便乐得厉害……哈哈……”

  这一下子,王欢已是气炸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自己说一句,他就笑一次,如此肆无忌惮,是分明没有将老夫放在眼里,这是故意要给老夫难堪!

  王欢很认真,他毕竟是大儒,自恃身份,觉得跟这样的无名小卒多话,都是浪费自己的口水,于是冷冷道:“看来,你是反对信王代政……是吗?”

  他这话,显然别有居心。

  你这年轻人好不晓事,老夫奉劝你好自为之。

  有本事,你就直言反对,倒要看看……到时你是个什么下场。

  天启皇帝这一下子倒是不笑了,突然站直了身体,凝视着王欢,他的身上,突然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

  顿了顿,天启皇帝一字一句地道:“不错,我反对这件事!”

  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威严!

  王欢有点懵,这事儿,连魏忠贤……都不敢直言反对,定会想其他的借口来否决。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正开口想说点什么。

  这时,天启皇帝身后的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也站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大义凛然地道:“我也反对。”

  王欢瞳孔收缩,他忙看向其中一个侍郎,这侍郎和他一样,也都是入宫‘从龙’的,这侍郎慢悠悠地站出来,也跟着道:“我也反对。”

  王欢一时眩晕起来。

  他也反对?

  他到底站哪一边的?今日清早,这个侍郎不还跑去信王府,请信王出山吗?

  只见此时,又有人站了出来,这人……乃是黄立极,内阁首辅大学士。

  他脸色显得很怪异,不过却还是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道:“老夫也反对。”

  第二百八十九章 臣弟见过皇兄

  但凡是内阁大臣,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急着反对的。

  毕竟,他们的地位,没有必要立即站出来。

  而黄立极表态之后。

  孙承宗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老夫也反对。”

  “我反对!”

  “我反对。”

  “除非从我尸首上走过去,如若不然,绝不让你这奸臣贼子的奸计得逞。”崔呈秀大义凛然地道。

  “反对。”

  反对之声此起披伏!

  这就有点令王欢始料未及了!

  王欢本来以为,大势所趋,这衮衮诸公见了外头的声势,一定会权衡利弊。

  何况,随来的还有这么多从龙之臣,有这些人作为骨干,必然能逼迫朝中诸公就范。

  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对决,魏忠贤再怎么权势滔天,终究也只是一个阉人,这些人……理应会绝大多数都站在信王殿下一边的。

  只是这络绎不绝的‘我反对’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其实当天启皇帝站出来的时候,就大局已定了。

  王欢乃是大儒,并没有入朝,当然不知天启皇帝是什么样子。

  可黄立极等人一见陛下竟生龙活虎地站了出来,起初的时候,通过容貌还无法辨认,毕竟天启皇帝穿着这武官的衣衫,而且一路风尘仆仆,相貌也微微有些改变,实在跟他们印象中的皇帝陛下相差太大了。

  可这声音,还有性子,却是骗不了人的。

  陛下……回来了……

  他没有出关?

  又或者是……

  无数的猜测,已盘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而这个时候,却听那王欢还在大义凛然的瞎咧咧,换做是任何人……都只是觉得此人吵闹。

  那些从龙之人,已是个个脸色铁青,就好像见了鬼似的!

  他们此时魂不守舍,哪里还有半分愿意听这王欢聒噪的心思,只恨不得立即打破王欢的狗头。

  最震惊的,就非信王朱由检莫属了。

  朱由检本是面带微笑,带着天潢贵胄的威严,虽然心里略有几分慌张,可更多的还是期待。

  他心里知道,自己距离这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了,只要压制住魏忠贤,造成摄政的事实,那么接下来,便是正本清源。一步步的剪除阉党羽翼,提拔那些忠良臣子,最终让这大明回到正轨的时刻。

  可当有人大笑,当他看到大笑的这个人时,朱由检窒息了。

  意外来得太快。

  让他猝然无备。

  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皇兄。

  而这皇兄,穿着残破的武官官服,依旧还是从前那样,行为举止没有正形的样子。

  朱由检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产生了。

  莫非……

  这根本是计谋,是郑公克段于鄢?

  表面上毫无心机的皇兄……其实深不可测……

  骤然间,他恐惧了。

  恐惧得魂不附体。

  于是,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一般,他双膝一软,心中已是万念俱焚。

  他的耳畔,依旧听到那王欢的咆哮:“信王贤明……”

  这些话,从前听着有多顺耳,现在就觉得有多讽刺。

  王欢啊王欢,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朱由检已跪了下去,整个人匍匐在地,在这个时候,一切的妄想都已被打破,他心中不禁悲戚起来,而后,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这享殿前的砖石上,带着颤意道:“皇兄……”

  这一声皇兄,终于打断了王欢的聒噪。

  紧接着,大臣们便也纷纷拜倒,朝着天启皇帝道:“臣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乐呵呵的样子,目光却落在王欢的身上。

  王欢这一刻,显然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太过于鲜明太过于出众。

  所有人都卑躬屈膝,只有他还站着,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铁青。

  陛下……这个人……是皇帝?

  天启皇帝没有死?

  那么……

  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含笑道:“你继续说,我这皇弟,是如何的贤明了?”

  王欢的脸,已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悲哀地看着一个个已拜在地上的大臣,便连那朱由检,也已匍匐在地,此时……心已凉了。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所有的算计和期望,已全然烟消云散。

  脑子不受控制般,一下子空了。

  他嘴张得有鸡蛋大,如鲠在喉一般,一刹那之间,他生出了许多的念头。

  天启皇帝跨前一步,慢悠悠地道:“方才,你不是伶牙俐齿吗?怎么到了现在,却是哑口无言?”

  王欢依旧还伫立在原地。

  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

  天启皇帝厉声道:“尔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悖逆君父,见了朕为何如此无礼?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读书人,你读了四书五经,天地君亲师也忘了吗?”

  厉声的斥责,让王欢打了个冷颤。

  他这时才想起什么,完了。

  什么都完了。

  他忙是颓然倒地,拜在了地上,臀部撅得老高,脑袋深深的埋下。

  这是最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他幽幽地道:“学生……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便站到了这王欢的面前。

  以至于王欢的脑袋,几乎和天启皇帝的靴子近在咫尺。

  王欢无比恐惧起来,甚至身躯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这种不得不臣服,而后被人居高临下地俯瞰所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令王欢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天启皇帝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你一介读书人,不好好读书,为何四处鼓动?”

  王欢心如死灰,在恐惧之后,又禁不住的悲愤起来,他急了:“学生……只希望还天下一个清明。”

  天启皇帝此时已经不笑了。

  其实这事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好笑。

  若是眼前这个人得逞,可能自己儿子的皇位也要不保,而始作俑者,却是一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冷然道:“这样说来,你觉得现在这天下并不清明,是吗?”

  王欢身子颤抖着,可似乎此时,忍不住也横下了心,他振振有词道:“是。”

  “为何朕治理天下就不清明,到了朕的皇弟这里,便可以清明了?”天启皇帝说话之间,目光瞥了朱由检一眼。

  朱由检大惊,忙道:“臣弟万死,请皇兄责罚。皇兄,请听臣弟解释,这一切……都非皇弟所愿,臣弟……臣弟……是被王欢人等……裹挟而来……”

  王欢听到这里,顿时两眼一黑,他本是对朱由检抱有巨大的期望,可谁料到,转手,朱由检就毫不犹豫地将他卖了。

  天启皇帝厉声道:“朕在和这姓王的说话。”

  朱由检吓得忙是住口,而后继续诚惶诚恐地拜在地上,再不敢吱声了。

  王欢心已绝望,凉透了,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路,索性……

  于是,他抬头起来,冷笑道:“天下内忧外患,建奴在辽东肆虐,是谁的过失?”

  “流寇四起,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难道这就是清明吗?”

  “朝堂之上,似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豺狼竟可当道,敢问陛下,天下生民,可还有一丝活路?”

  他连番的质问,此时只想说个痛快,于是继续道:“国家到了这等地步,是谁的责任?陛下呢……陛下做了什么?陛下口口声声说要巡幸山海关,却跑去了辽东,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九五之尊,非但不爱惜自己,也不顾及天下人的感受,一意孤行,以至现在京城里头流言四起,都说辽东的骄兵悍将已经谋反,建奴人已经开始大举进攻,辽东沦陷只在即日,他们将破山海关而入,京城已是岌岌可危……陛下啊……京城的军民百姓,尚且认为我大明守不住京城,可见现在朝政和纲纪已经败坏到了何等的地步,天下人对于陛下又失望到了何等地步,陛下这种种举动,何来清明?”

  他说的大义凛然,倒是颇为痛快。

  天启皇帝望着脚下的众臣,他当然心如明镜,虽然这些忤逆之言,只有王欢在说,可实际上,有不少人是认同王欢的。

  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高高兴兴地随着信王朱由检来这紫禁城。

  天启皇帝心中大恨,咬牙切齿地道:“好,你既都说了,这都是朕的责任,朕要问,该如何解决,难道没了朕,这种种的积弊,就可以轻易解决了吗?”

  王欢这是已开始恢复了神智,随即慨然道:“当然可以,只要皇帝贤明,铲除掉朝中像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奸佞,裁撤掉镇守太监和锦衣卫,让贤明的大臣进入朝堂,任用道德高尚的人。如今海内虚耗,内忧外患,此时时务之要,理应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如此……自当扫清天下的阴霾,使这天下清明起来,到时再振作起来,天下军民,一心一德,那建奴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虑的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骤然觉得好笑起来,于是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如此,才可解决建奴之患?”

  王欢理直气壮地道:“陛下,难道不是如此吗?”

  第二百九十章 请皇太极来说几句

  王欢心里很愤恨。

  这种愤恨来源于自己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儒,名满京城。

  某种意义来说,他放在后世,那应该是摇着扇子,优哉游哉的在电视中向人宣教的某名流或者教授。

  皇帝固然是言出法随,可他呢?他的每一句话,说出来的应该都是至理。

  可是自己这至理,作为天子的天启皇帝,居然露出的却是不屑于顾的表情。

  于是,他怒了。

  怒不可遏!

  天启皇帝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看来,只有让你这样的人入朝,天下就可以大治,对吗?”

  “不敢。”王欢正色道:“虽不敢自比管仲、乐毅,却比朝中这些蝇营狗苟之徒要强上几分。”

  他说到此处,黄立极只能苦笑摇头。

  孙承宗却下意识地看了黄立极一眼。

  黄立极看到了孙承宗这不怀好意的眼神,顿时心里微怒,偏偏此时,想要讥讽,却是不合时宜,只好忍住,下次找由头骂他。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那么,朕便让你去平建奴如何,朕将你送去锦州,你愿几年平辽?”

  天启皇帝的话,当然只是玩笑。

  可王欢一听,顿时大怒,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更大的羞辱,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撕破了脸,索性就说个痛快:“学生非武夫,此等冲锋陷阵的事,非学生所长。”

  大意是,我宁死也不愿做贼配军那般的丘八。

  天启皇帝心里笑得更冷:“这样说来,你为何又振振有词的说,你能平辽呢?”

  王欢大义凛然地道:“治理天下,贵在良知,重在人心。而非是刀兵,若是陛下以王道治天下,任用了贤臣,百姓们都沐浴了陛下的恩德,人心依附,于是天下大治,这天下如尧舜之时,那区区的建奴……又算的了什么呢?自然是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他们虽是不通王化,却也能俯仰恩泽,不必陛下大动干戈,自然也就拱手来降了。”

  “正因为如此,孔圣人才提倡礼义,如今的世道,之所以如此,就如当初春秋之时,是礼崩乐坏的结果,陛下现在却开口建奴,闭口建奴,实则却是舍本求末,以为依靠着区区刀兵,便可令建奴人降服,这难道不可笑吗?圣人之道,即为仁道也。譬如那建奴的皇太极,此人固然是豺狼成性,可若是他知中国出了圣主,又怎么敢冥顽不宁呢,等到了那时,他若是还不悔改,到时陛下下诏,发中国之兵,以仁义为干戈,礼信为甲胄,王道之师,长驱直入,自是摧枯拉朽,犁庭扫穴,贼子丧胆,而辽东大定。”

  王欢说到此处,似乎已经兴起,他一辈子的学问,此时正好可以施展出来,于是又声若洪钟地继续道:“我们现在所做的,恰恰是南辕北辙,陛下……你已铸下大错,当初的东林诸生,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名流,哪一个不是这天下少有的贤人?可是陛下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陛下对他们如猪狗一般,不但远离他们,还对他们动辄以杀戮。可是陛下所亲近的……又是什么人呢?”

  说着,他眼睛很厌恶地瞥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面带微笑,似乎很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王欢继续道:“陛下亲近的……却是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乱臣贼子!陛下有没有想过,魏忠贤与张静一这样的人,这天下的军民百姓,人人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寝他们的皮。他们仗着陛下,欺压百姓,任人唯亲,不说这魏贼,单说那张静一……”

  张静一“……”

  王欢道:“这张静一恶名昭彰,为了羞辱天下的名士,竟是建言陛下设什么东林军校,这是什么?这是沐猴而冠。更不必说,张静一此人,凶残滥杀,欺凌百姓,贪婪无度,好色成性,这样的人……也可以信任吗?”

  王欢说的咬牙切齿,龇牙裂目。

  张静一顿时大怒,你可以说我凶残,骂我贪婪,但是侮辱我好色是怎么回事?

  天启皇帝忍不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张静一一眼。

  王欢则是说得心情澎湃:“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极知道大明的朝廷,都是这样的把持朝纲,得到陛下的信任,成为陛下的腹心。只怕那皇太极,定要大笑,这华夏之君,竟不如他这蛮夷,便是那禽兽一般的蛮夷,也做不出的事,在这大明的庙堂,竟是蔚然成风!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极可还会畏惧我大明吗?”

  “似皇太极这样的乱臣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明的腹心之患,正是因为这皇太极看透了我大明朝廷有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人,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啊。陛下……若是再不改弦更张,罢黜张静一这样的人,那建奴势必更为猖獗,又还奢谈什么平辽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大为震惊。

  以往虽也有不少清流和他上一些什么仁政之类的建言,可毕竟人家是上书,言辞还是很克制的。

  今日这王欢,反正知道自己要完蛋了,来一个破罐子破摔,索性就把心窝子掏了出来。

  可这一掏,天启皇帝却吓住了。

  因为他见王欢说的振振有词,好像掌握了至理的样子,心里却禁不住发寒。

  因为他很清楚,这样认知和理解的人,绝对不只是一个王欢。

  于是,天启皇帝扫视了跪地的大臣们一眼,而后轻描淡写地道:“众卿之中,只怕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众臣跪地,都不敢作答。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朱由检,不由问道:“皇弟呢,皇弟也这样认为的吗?”

  朱由检沮丧无比,此时却不做声。

  没有矢口否认,其实就曝露了他内心里的想法。

  天启皇帝又手指着大明门,继续道:“宫外的那些读书人,抱有这样念头的人,怕也不是少数。”

  王欢道:“这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天启皇帝却是冷笑起来,而后道:“只可惜……皇太极却不这样想,他只恨朕重用了张卿。”

  王欢立马反驳道:“这只是陛下被奸臣所蒙蔽,一叶障目而已。”

  “你不信?”天启皇帝道。

  王欢冷漠地道:“问题的关键在于,陛下是否信不信。”

  “那好。”天启皇帝一挥手:“来人,去将宫外拘押的那个人,给朕押过来。”

  随即,天启皇帝便不做声了,他很寒心,没想到这么多人反对自己。

  不久之后,便见几个锦衣卫押着一人进来,这人显得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被人推搡着,到了太庙这里。

  一见太庙,皇太极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只想说,只怕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了。

  要知道,太庙一般是处置俘虏的地方,像他这样重要的俘虏,十有八九是在这里明正典刑,用来祭祀这朱明的列祖列宗。

  众人见了皇太极,自然不认得,却见此人被推搡着,却桀骜不驯的样子,一时都不禁心里生出狐疑之心。

  这人是谁?

  却见天启皇帝道:“皇太极,你来的正好,可不是巧了吗?朕本来还想先将你圈禁起来,毕竟这一路鞍马劳顿的,朕乏了,想来你也疲乏了。可哪里想到,现在正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来,你来说说看,这张静一怎么样?你要说实话,如若不然,朕可不饶你。”

  皇太极……

  原本大家还各怀着心思,现在一下子,一切都烟消云散,脑子统统空白了。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拖着猪尾辫子,且狼狈不堪的人。

  这个人……就是皇太极?

  皇太极为何会在这里?

  那王欢面上,本还以为自己一番大道理,已说得这皇帝羞愤难当,心里还颇有几分得意。

  可如今……脸骤然垮了下来。

  而皇太极同样很不好受,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明的狗皇帝,问的莫名其妙,什么叫做张静一这个人怎么样?

  我敢说怎么样吗?

  虽然皇太极还是有些没有适应做俘虏的生活,可也不至于愚蠢。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对张静一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本心而言,他只能感慨道:“可惜……这样的人竟为你们大明效力,若是在我账下,我大金不出三年,便可踏破辽东,入主关内!”

  说着,皇太极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悲愤和可惜的样子。

  这表情是骗不了人的,毕竟……对皇太极而言,你大明皇帝也不怎么样,至于你的那些大臣,在他皇太极的心里,个个都是酒囊饭袋!

  他此时不禁有点妒忌,可惜啊,可惜了张静一这样好的人才,怎么就落在这大明的狗皇帝的手里呢?

  “……”

  第二百九十一章 恭贺陛下

  皇太极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脸上有嫉妒,当然也有羞愤。

  这一路上,他自然知道,一夜之间将自己的铁骑杀的片甲不留的,便是什么东林军校。

  而东林军校,竟是张静一操练的精兵。

  若说不佩服张静一是不可能的,他见识过不少所谓明军的名将,其实……都不过尔尔。

  譬如那在大明声名赫赫的袁崇焕,在通了一些书信的过程中,皇太极能分明感觉到对方爱用所谓的‘技巧’,而不尚实干。

  这几乎是整个大明的通病,每一个人都自诩是诸葛亮,可一旦到了练兵和出战这个层面就拉胯了。

  东林军校虽然是夜袭,可是表现出来的军事素养,却令皇太极震惊。

  因为皇太极出身在建奴,自然最是清楚夜袭的难度。

  想要数百人不溃散,在夜间保持整齐划一,各司其职,这种难度非常大。

  能操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马的人,已远在大明的许多名将之上了,只有传闻中的戚继光才可以做到。

  当然,戚继光已经久远,大明的颓势已显现出来,皇太极得到了汗位,本来以为正该是大干一场的时候,结果直接摔进坑里,什么都没了。

  而众人听说他是皇太极,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竟被俘虏了……

  这是建奴的首领啊。

  从万历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年来,建奴猖獗,已成大明心腹之患,无数的忠臣良将,都无法解决的隐患,现在……

  孙承宗的眼中已经放光,他镇抚过辽东,自然是清楚这个努尔哈赤的儿子是个极有才干的人,如今又得汗位,本就让孙承宗忧心忡忡。

  甚至孙承宗还曾和人断言,若是努尔哈赤还在,建奴人对大明的威胁固然甚大,但是……绝没有到动摇大明根基的地步,可若是这个皇太极,就完全不同了!

  皇太极比他的父亲努尔哈赤更擅长手腕,用兵也更加狡诈,这是最难缠的对手。

  眼看着皇太极竟被押送至此,孙承宗猛地眼眶一红。

  这是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是……一直以来内心都有一种焦虑,觉得内忧外患,难有作为,无数的事情缠身,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发现,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孙承宗忙是道:“陛下……陛下圣明啊……”

  这句话,纯粹出于肺腑。

  真情实意。

  “我大明……也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其他人在错愕之间,无论出于何等情绪,可在此时……却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

  尤其是魏忠贤,好家伙,就连皇太极都抓来了,可恶……咱怎么就一下子慌了神呢?居然让孙承宗这个平日里不擅长溜须拍马的家伙占了先机。

  于是魏忠贤立马拜倒在地,行五体投地大礼道:“陛下武略过人,今只身入辽,即擒贼首,历朝历代天子,谁可及陛下万一,奴婢恭喜陛下……立此不世大功!”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道:“吾皇万岁,万岁!”

  天启皇帝顿时志得意满,精神奕奕地道:“朕平心而论,这功劳,可不是朕的,朕固然……咳咳……朕固然运筹帷幄,也上阵斩了几个建奴人,可这贼酋皇太极,却是张卿拿住的,张卿奋不顾身,勇猛过人,生擒了皇太极……这是他的功劳,你们不要算在朕的头上。”

  张静一听罢,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一直振振有词地表示‘这是朕拿住的皇太极’的天启皇帝,转过头,居然谦让地将这大功劳让给了他。

  我靠,那我之前隔三岔五的在皇帝面前暗示‘陛下不要忘了我’,岂不是白白暗示了?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这是陛下的功劳,陛下怎么可以让给臣呢?当初……是陛下……”

  天启皇帝一挥手,大气地道:“你休要再谦让啦,你真以为朕一点气度都没有吗?和你抢一个头功?是你的便是你的,何须多言。”

  张静一大受震撼,这不是我认知的朱由校。

  不过却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其他人,依旧还处于震惊之中。

  尤其是那信王朱由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太极,心里产生了无数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皇兄这样胡闹下去,理应是天下大乱才是……可是……眼前这些,如何解释?

  王欢更糟糕,因为他没想到,自己拿皇太极举个例子而已……

  结果人家真的把皇太极从辽东拎到了他的面前,这还怎么讲道理?

  天启皇帝却是看着皇太极,随即道:“皇太极,这样说来,你认为张静一是人才了?难道他不该是奸贼吗?”

  皇太极很耿直地道:“这样的奸贼,给我大金一个,今日束手就擒的,便未必是我了。”

  这话说的……

  王欢:“……”

  天启皇帝又道:“他有什么厉害的?他又不是什么道德君子。”

  皇太极觉得天启皇帝在侮辱自己,他甚至气得一口吐沫吐在了地上,接着厌恶地道:“什么道德君子,行军打仗,有何道德可言?我大金也看你们汉人的书,只是从不看什么狗屁四书五经,却只看《三国演义》,里头总还有一些用处。大金之所以能横扫辽东,就是因为你们眼高手低的糊涂虫太多,平日里只会高谈阔论,事到临头,个个便开门乞降。我本以为,此等风气在你们大明已蔚然成风,这大明本该是纸糊一般,只要一踹便倒,哪里想到……竟撞着了东林军校还有这个张静一……哎……这是时运啊。”

  皇太极此时面色已是动容,其实他一直都在反省这一次的失败,像他这种聪明的人,自然很快便洞悉了这一次战败的原因。

  这些东西,憋在肚子里太久了,不吐不快,皇太极感慨道:“这张静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虽身居高位,却肯实干,这与你这皇帝养着的其他酒囊饭袋不一样。”

  说到酒囊饭袋,皇太极忍不住瞥了一眼其他人,一副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表情。

  “不说其他,这火炮乃是你们大明的技艺,火炮的犀利,也一直让我大金忌惮。只是可笑的是,你们派去辽东的那些文臣武将,哪一个在乎过火炮?结果就是,空有这样的宝贝,却忽视了火炮的操练,身居上位的人,只知敛财,要不就是清谈,每日说一大堆的屁话,除了正经事,什么都干。结果就是什么呢?就是上行下效!这许多的火器,到了你们辽东的军马手里,成了一坨坨废铜烂铁。”

  王欢:“……”

  皇太极继续道:“可这东林军校不同,这能夜战,已经算是百战精兵了。我自己是带兵之人,自然清楚这夜战的厉害,这需要协同,需要兵知将,将知兵,需要一次次的操练才可以做到。而更难的,是夜里放炮。这么多的火炮,怎么放,如何校准,火药怎么处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熟练的。”

  “真以为我行军打仗,是书上说的,摇一摇羽扇,对着舆图指点几句便可以了?大明的酒囊饭袋太多,可这张静一,经历了那一场夜战,我方才知道,他不但擅长练兵,让这将士与他同心同德,而且士兵们的作战技艺也是高强,夜里如何放炮,哪一些人负责伏击,什么时候冲杀,如何判断是否开始追击,这些……统统是大学问,张静一却做的极好,他若是投的不是大明,而是我大金,我定要将最爱的女儿嫁给他,让他做我的额驸,再给他正黄旗的身份,分他十个八个牛录不可。”

  众人听的动容,而那王欢,自是羞愧难当。

  当然,他的羞愧并不是因为自己错了,而是来源于,天启皇帝居然真把一个活蹦乱跳的皇太极搬到了他的面前来,狠狠地打他的耳光。

  他绷着脸,最后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于顾的样子。

  天启皇帝倒是听的极认真,某种程度而言,他居然觉得皇太极的话,每一句都很对自己的胃口,于是手指了指,点着这王欢道:“此人一直倾慕你,还说要用礼义……”

  皇太极居然觉得这话很耳熟,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就立即道:“是不是说什么礼义为干戈和甲胄之类,还有什么……实行仁政,什么大治天下,什么尧舜禹汤之类?”

  “呀。”天启皇帝惺惺相惜地看着皇太极:“对,你也听说过?”

  皇太极又一口吐沫吐在地上,脸上毫不保留地露出轻蔑厌恶之色,骂道:“这样的土鸡瓦狗,跑来投我大金的人,多的去了,简直屁话一大堆,实则半分本事都没有。讲起这些屁话来,能说好几个时辰,既不能上马领兵,也不能治理一个庄子,居然还每日沾沾自喜,自以为自己很高明。这样的人……到了我那里,我恨不得一个个宰了,此等狗才,只能去捡马粪,也只有你们大明将他们当宝贝看待。”

  第二百九十二章 诛三族

  皇太极并不愚蠢。

  说实话,他倒是想过,离间一下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像离间这种把戏,他是最熟悉的。

  所以,若是他贬低一下张静一,也未必是坏事。

  可是这等手段太拙劣了。

  我带着两千精兵,都被张静一带着人给破了,却还说张静一是个渣渣,还是那些读书人比较厉害,我最害怕的是读书人。

  这么明显的离间,岂不是侮辱人智商吗?

  只怕离间没有成功,弄巧成拙,反而惹来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大怒,天知道他最后会受什么惩罚,到时死都不知如何死的呢!

  任何手段,总是需要有计划成功的可能,可用拙劣的手段,反而是有害。

  既然如此,倒不如说真话。

  当然,他自然知道像王欢这样的人误国,或许吹捧一下王欢,让这样的人继续祸乱大明,有未必是坏事。

  他心心念念的,终究还是他的大金,虽然已成了阶下囚,却也希望有朝一日,大金能破山海关,威震天下。

  可是……当天启皇帝问起他对王欢这样人的看法时。

  好吧,他实在憋不住了。

  不是他不想使用阴谋诡计,而是无数类似于王欢这样的人,实在令他作呕。

  他在沈阳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些头戴纶巾的读书人来投效,然后说无数什么久仰之类的话,接下来便开始侃侃而谈,放什么仁政之类的狗屁,而且还故作聪明似的,各种引经据典,嘴里没有一句人话。

  就这么一群货色,偏生像皇太极这等心思深沉的人,却不得不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他很清楚,这些读书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他们背后,往往都有一个大家族,可以为大金所用。

  所以,虽然无数次动了杀心,却还不得不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被这些噪音反复的鞭挞。

  现如今……我皇太极都成了阶下囚了,此时再见这等人,宏图大业已成了空,还忍着恶心说这些人都是大才,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兵败的委屈,鞍马劳顿所带来的疲惫,无数次噩梦醒来时的后怕,现在是统统宣泄了出来。

  如此一来,心里便畅快了许多。

  舒服!

  听完皇太极的话,这王欢的脸色已是阴沉了下来,很明显……他又被羞辱了。

  而且是被一个建奴的蛮子所羞辱。

  他很想咒骂皇太极。

  可陡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拿皇太极来举例。

  于是……他干瘪着嘴唇抿了抿,竟发现素来口才了得的他,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启皇帝倒是陡然之间觉得自己与这皇太极心心相惜起来。

  随即,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正是如此,这些话,朕早就想说了,一直憋在肚子里……你……”

  说到这里,他手指着王欢。

  下一刻,脸色开始变得严厉。

  声音冷若寒霜:“你撺掇朕的兄弟图谋大位,可知罪吗?”

  王欢脸色苍白,咬着牙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似你这样的土鸡瓦狗,猪狗不如的东西,成日将君臣挂在嘴边,实际上,却不过是乱臣贼子,却还每日宣扬圣人之道,你这恬不知耻的老狗!”

  王欢的心就如同被人拿着锯子,来回的摩擦一般。

  他四处张望,希望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能为他讨一个公道。

  皇帝不该这样辱骂一个读书人。

  这是天下士人的耻辱。

  可是……所有人都板着脸,紧抿着嘴。

  王欢便急了,他留有最后一丁点的期望,回头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在触及王欢的目光的那一刻,立即低下了头。

  他心里很复杂,虽然朱由检是个固执的人,未必认同皇太极所言,可……不管怎么说,他很清楚一点,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居然俘虏了皇太极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京城,只这一条,便不是他可以相比的。

  此时,朱由检便更不愿为王欢出头了。

  天启皇帝似乎看出了王欢微妙的心理,于是便道:“皇弟,你看……这王欢该怎么处置?”

  朱由检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道:“他……他……”

  朱由检艰难的张着口,老半天,最后咬着牙道:“他胆大包天,蒙蔽……臣弟,臣弟一时失察,差一点酿成千古遗恨,此贼……巧舌如簧,十恶不赦,当诛!”

  当诛二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王欢目中掠过了绝望之色。

  见到天启皇帝平安回来,他绝望。

  见到皇太极,他也绝望。

  可真正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的,却是朱由检这当诛二字。

  天启皇帝可以说这样的话,魏忠贤也可以说这样的话,他尚可以体面的大笑,表现出一点气节。

  可此时……他突然落泪了,身子瘫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切,嘴巴嚅嗫着道:“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老夫……老夫……看错了人……看错了人了啊……”

  说着,嚎啕大哭。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谋逆大罪,只是当诛吗?”

  此言一出,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寒意。

  此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

  朱由检甚至打了个冷颤,他不得不开始揣摩圣心。

  若是从前,兄弟二人和睦的时候,固然可以固执己见,可朱由检已明白,这样的兄弟情分,从今日起,已到此为止。

  他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宫去,尚且还是两说。

  在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下,朱由检忙道:“大奸大恶,人神共愤,此等奸贼,倘若不能严惩,势必众人效仿,为了防患未然,臣弟以为,只诛其一人,实……实……”

  他说到这,已是有了一些哽咽,最后继续道:“实在无法以儆效尤,以臣弟愚见,应该诛灭三族为宜。”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朱由检叩首,甚至不敢迎接天启皇帝的目光,诚惶诚恐地道:“是臣弟说的。”

  他低垂着头,说着,两眼已是泪水滂沱。

  王欢顿觉毛骨悚然,转眼魂飞魄散。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却叩首于地,没有去看他。

  王欢已是怒急攻心,直接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则是淡淡道:“既如此,那么就依信王的话去办吧,魏伴伴……让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魏忠贤振奋精神,立即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在其他的地方,环顾四周,声音清冷地道:“你们入宫来,也是要效仿王欢的吗?”

  几个校尉,已将王欢拖了下去。

  众人早已是寒毛卓竖,胆战心惊,此时纷纷道:“臣等不敢。”

  “朕看……”天启皇帝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冷然道:“你们胆子大的很,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想从龙吗?不都巴望着大内祸起萧墙,你们好火中取栗吗?朕若是今日没有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你们这些心思,以为朕不知道吗?”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随即又道:“朕之所以被人骂做是昏君,你们之中,只怕有不少人都有一份功劳。顺你们的,便是明君是圣君,不如你们意的,便是昏君!你们以为朕不明白吗?朕乃天下人的君父,你们记好了,不是你们一人、两人的君父,想要朕处处顺你们的意,什么都便宜了你们,难道要将朕的天下,拱手相让吗?”

  众臣已吓得抬不起头来,纷纷道:“不敢。”

  “敢与不敢,都不紧要,朕也懒得去辨别,朕只告诉你们,王欢就是榜样,无论你们怎么想,都给朕记着今日,说不准,他日你们也是这个样子。”

  众臣大气不敢出,只感到后背冒着莫名的寒气。

  而现在的天启皇帝,似是脱胎换骨,一方面,是在辽东擒住了皇太极,底气十足,另一方面,也是在辽东收拾袁崇焕那些人,学习到了经验。

  驾驭群臣,没有道理可言。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了信王朱由检身上:“皇弟……现在你怎么说?”

  朱由检已是万念俱灰:“臣弟万死之罪,恳请皇兄圣裁。”

  “你我兄弟往日和睦,朕万万料不到如有今日!朕平日对你关爱有加,朕如何做这个兄长的,你心如明镜,今日兄弟这般的相见,教朕寒心。”

  朱由检吓得以头抢地:“臣弟知错了。”

  “知错?”天启皇帝不屑于顾地道:“是真的知错了吗?你以为你这般说,朕还敢相信?呵……朕待你如手足,是因为你本就是朕的手足兄弟,朕的偏爱,并非是朕愚蠢,只是朕……朕……”

  深吸一口气,愤怒的天启皇帝,脸上带着巨大的失望,他眼里突的有泪水夺眶了。

  至亲至爱的兄弟,做下这些事,令他如扎心一般的痛,此时,他接着道:“只是朕将你当做自己的至亲啊,你我本是一家,至亲至爱,何至如此……”

  天启皇帝洒泪,顾不得去擦拭,他咆哮道:“张静一,你来说,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乱臣贼子,要教朕如何处置他!你说给朕听,是要杀还是要剐!”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诛心

  天启皇帝已是怒极。

  在所有人看来,这定是天启皇帝不愿意背一个杀弟的责任,因而让张静一来说该怎么处置。

  那信王朱由检,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他认为这是对他而言最坏的结果,可毕竟还想着他有一线生机。

  哪里想到,皇兄已彻底不顾兄弟之情了。

  可是……在场有两个人,却一下子猜中了天启皇帝的心思。

  魏忠贤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惋惜。

  而张静一也不禁心里唏嘘起来。

  陛下虽然勃然大怒,动了杀心,却还是存着几分理智。

  否则的话,以天启皇帝的性格,他是绝不会问张静一该怎么处置的。

  因为张静一很清楚,如果天启皇帝当真要杀,绝不会让他来背这么大的锅。

  毕竟,信王乃是龙子龙孙,而且还是先帝的嫡亲血脉,张静一这个时候请皇帝杀信王,谁知将来会不会有后遗症呢?

  而且,信王现在颇得人望,张静一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为了张家……天启皇帝也不会让张静一做这个坏人。

  张静一了解的是,天启皇帝若真要杀,就会问魏忠贤,毕竟魏忠贤是以残酷而闻名,乃是天启皇帝最凶残的心腹。

  若是天启皇帝还不想杀,他便会问张静一,因为张静一会想办法给天启皇帝一个台阶下。

  顺道,也让张静一做一个好人。

  陛下……终究还是心太善了。

  张静一想到,那西李太妃,虽然将天启皇帝养大,可天启皇帝生母,据闻却是西李太妃所害的,得知这件事之后,天启皇帝虽是对西李太妃心中生怨,可最终还是没有痛下杀手。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启皇帝实在不是一个好皇帝,一个真正的好皇帝,势必是辣手无情,莫说是什么兄弟、养母,便是自己子女和亲生父母,也绝不会留情。

  可这样的皇帝,张静一会愿意为他效劳吗?那还不如索性反了呢,跟着李自成去混,说不准结果还好一些。

  张静一心里唏嘘一口气,这时候……该轮到他了。

  于是他道:“陛下……若要杀,一纸诏令即可。可是若这般轻易将信王殿下杀了,岂不是反而让某些人的奸计得逞吗?”

  天启皇帝想到眼前这个亲兄弟,便忍不住发抖,自己这般真心实意的对待,换来的却是如此背叛,可即便在暴怒之下,他依旧还留着一丝清明和理智,他看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

  朱由检已吓得魂不附体,抬头看着张静一,似乎等待着张静一最后的判断。

  大臣们也都屏住呼吸,个个大气不敢出。

  这些尾随朱由检入宫的从龙之臣们,更是吓得不轻。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杀朱由检,势必株连,到时候他们的人头也要落地了。

  张静一随即道:“陛下可看到那宫外的读书人吗?信王殿下说自己被裹挟,臣相信,却又不相信,可是……像那王欢这样的人,在这天下,却是大有人在。陛下今日诛杀了信王……无非是让这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多了一个仇恨朝廷的借口罢了。臣以为,要杀人容易,可要治这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却是难上加难。”

  天启皇帝本来以为,张静一会随口回一句,陛下与信王乃是兄弟,看在先帝面上,还是不要杀了!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却是以紫禁城外的那些读书人为借口。

  黄立极和孙承宗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张静一的这番话,何尝没有道理呢?

  灭了王欢的三族,再杀掉一个朱由检,就有用了吗?

  或许暂时有用,可是……他们那些想法却还在,依旧根植于无数人的心中,杀人显然只是一种办法,可除了杀人呢?

  “臣以为,诛杀信王殿下,乃是懒政,是不作为!”张静一振振有词地继续道:“若是不去解决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心中的想法,那么今日是信王,明日可以有魏哥……后日可以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他们总能推举出合适的人,像今日这般,进入紫禁城,行这篡逆之事。”

  田尔耕:“……”

  在此时,田尔耕不敢吭声,却在心里默默道:你确定你这不是故意的?

  魏忠贤却是感觉要窒息了,眼珠子顿时睁大,血压开始飙升,禁不住道:“张老弟,不要胡闹,咱一个阉人,与王欢这样的人不共戴天……”

  张静一抱歉地笑了笑道:“魏哥,是这样的,毕竟我需举例说明,可举别人,总害怕得罪人,我与魏哥还有田指挥使关系好,知道举了也不会生气,我说的是比如,并不要当真。”

  魏忠贤:“……”

  天启皇帝本就不喜,此时见魏忠贤还在啰嗦,忍不住道:“先听他将话说完,不要这样小家子气。”

  魏忠贤:“……”

  张静一咳嗽一声,便接着道:“所以臣的建议是,既然信王殿下,还有王欢,甚至还有无数读书人……不得不说,只怕这朝中百官,也有不少人,暗暗同情信王和王欢的吧,这么多人……都是这样想,他们既认为,唯有如此,才可以让天下清平,那么……臣斗胆建议,何不如让信王去试一试呢?”

  “河南布政使司,现在不是闹了流寇吗?大可以陛下格外开恩,封信王至河南,让他在河南治理一方!陛下……是真的让他治理,他的封地,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愿意提拔谁,便提拔谁,至于这朝中百官,那些大儒,那些读书人,若是觉得信王贤明,就让他们投奔信王便是了,他们用他们的法子,去大治他们的藩地也好,去招抚流寇也罢,臣以为……朝廷可以不干涉。”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看着众人的反应,张静一很淡定,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没想到吧,我张静一居然提议开设特区了。

  当然……这个特区的牛逼之处就在于,有人开设特区是为了进步,进行改革,来作为试验田用。

  我张静一逆历史潮流而动,直接让他们朝着历史的反方向去开设一个特区。

  当然,提出这个建议,风险很大。

  毕竟,如果人家真的干好了呢?

  到时候人家海晏河清,无数人投奔信王,这朝廷只怕就……

  另外……给予藩王大权,显然也是不合适的,这事是由张静一提出来的,若出了什么乱子,到时这黑锅,张静一是背定了。

  听了张静一的话,众人都窒息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这张静一脑子没进水吧?

  信王朱由检也不禁愕然,显得很意外!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不死,也摆脱不了圈禁的结局。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不啻是让他去河南布政使司,等于是做一个小皇帝!

  问题是,他非常怀疑,这张静一有这样的气度和好心?

  黄立极和孙承宗则是都皱眉起来。

  二人都同一个感觉,都觉得不靠谱,摆明着,这是要制造出一个新的藩国啊,而且是实打实的藩国。

  到时候……可别信王朱由检大治河南,无数人投效,到时振臂一呼,来一个靖难,那就真的一锅端了。

  天启皇帝一脸无语地看着张静一,这家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朕是让你找个台阶给朕下,你倒好,你这是一脚把朕踹进坑里去了。

  你这是站哪一边的?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继续道:“信王到了藩地,到时他和王欢这些人所提倡的东西,最后好与不好,便可知道怎么回事了。若是当真好,朝廷大可以效仿,若是不好,至少这天下人都可以知道,信王今日所为,不只是谋逆这样简单,甚至还差一点祸乱了天下,臣……恳请陛下定夺。”

  说罢,张静一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他很认真,一点都不开玩笑。

  只是心里默默地为河南的乡亲们悲哀。

  老乡,真的不是我张静一坑你们啊,对不住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他低头看看朱由检。

  朱由检显然心里已经暗喜起来。

  难道……还有机会?

  自然,他是不能让天启皇帝看出他的暗喜的,于是他忙做出恭顺的样子。

  不过内心,不免对张静一多了几分感激,这个人……似乎也没这么坏,不像魏忠贤,今日……若是成功,杀了他倒是可惜,剐了魏忠贤这些阉党才好。

  天启皇帝皱着眉道:“河南交给他?”

  “不是河南,是藩地,陛下封朱由检藩国,让他立即就藩,谁想跟着去,都可以去,朝廷绝不干涉,甚至……朝廷可以免去信王藩地的税赋,这税赋,他们自己征收,自己用就是。”

  天启皇帝越发的觉得张静一这家伙……是个惹事精。

  不过……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瞪着朱由检道:“你想去吗?”

  朱由检很是恭谨地道:“臣弟已是戴罪之人,岂敢有这样的奢望……”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他,冷笑道:“看来是不想了。”

  这一下子,朱由检急了,来不及思考,忙脆生生道:“想!”

  第二百九十四章 重赏张氏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朱由检自是求之不得。

  天启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心里不禁唏嘘,终究他还是重感情的,只是他觉得张静一的主意未必好。

  这不是摆明着放虎归山吗?

  可终究……他还是动了一些念头,于是便道:“你仔细听着,你自断兄弟之情,朕也原本不想尽做兄长的本份,你要作乱,朕为了维持纲纪,自当要诛你。只是张卿苦苦为你求情,朕看在父皇和张卿的面上,便饶你一回。你年纪不小,也该就藩了。朕封藩归德府予你,你自己开府建牙,好自为之罢。”

  在明朝,河南布政使司的藩王分封的是最多的,几个重要的亲王,如周王、赵王、潞王都分封于此,至于郡王,那就更是多了。

  一般能被分封去河南的亲王,往往都是皇家的近支。

  而天启皇帝分封他去归德府,其实倒是顾念了兄弟之情的,现在数省流寇闹得厉害,若是天启皇帝动了其他念头,将这兄弟封去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府,那么这朱由检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而归德府比邻开封府,同时东南方向,距离中都凤阳也近,与南直隶和山东相邻,可谓是数省通衢之地,又是军事重镇,附近驻扎了不少的军马,防范流寇,十分安全。

  而且河南沃野千里,人口也是众多,这么个丰腴之地,直接分封了出去,已是仁至义尽了。

  这天启皇帝虽是杀气腾腾,终究还是带着慈念。

  至于朱由检到底感念不感念这个皇兄的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朱由检多少还是顾念这份情义的,至少还是羞愧难当地朝天启皇帝行了大礼,道:“臣弟……谢皇兄恩典。”

  说罢,又朝张静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

  这张静一在朱由检的心中,印象好了少许。

  只是此时的朱由检,更大的念头,只怕是想到要施展自己的报复了。

  归德府虽然只是一府之地,可是人口众多,下辖着北方较为富裕的一州六县,退可自保,进可荡平流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雄用武之地。

  倘若他在那里能有所建树,固然现在早就绝了克继大统之心,可在朱由检看来,若是能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也足以做天下的榜样了。

  眼下这天下,乱成了一锅粥,说到底,都是那些阉党祸乱天下,厂卫横行,镇守太监四出,残害百姓!

  他则自认有他在,到了那归德府,礼贤下士,任用贤能,只怕不出数年,便可实行自己的仁政!

  到了那时候,只怕人人称颂,便连他的皇兄届时也会知道他的苦心,晓得厂卫的危害了。

  这样一想……实在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了。

  天启皇帝虽是做了决定了,可终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让自己的兄弟去了河南……他若是出了事,朕心里挂念,哪怕这个家伙实在不是东西,可毕竟还是血亲的兄弟。

  可另一方面,若是这家伙干的好,怎么办?到了那时……岂不让朕面上无光?

  这好也不是,坏也不是,倒是最为难的。

  张静一这主意……

  不过想到了张静一,天启皇帝便换了一副模样,朝张静一笑了笑,随即背着手道:“此番张静一在辽东之战中,立下了首功,而且此番所动用的人马,也尽都是东林军校。如此赫赫大功,诸卿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个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都别装傻了,给张静一一点实在的吧。

  魏忠贤羡慕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振振有词地道:“这自是陛下统揽全局,运筹帷幄的功劳,张老弟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而已。”

  一方面压一压这个小子,另一方面狠狠地拍了一下天启皇帝的马屁。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笑,摇摇头道:“少来这一套,朕说的还不明白吗?”

  众臣见魏忠贤说了话,其实便晓得魏忠贤有心思了。因此,他们自然不便说什么。

  魏忠贤便讪讪道:“是,是,当然,张老弟也是功勋卓著的,陛下当然……要重赏,只是赏赐一些什么才好呢,陛下圣明,一定已有主意了。”

  魏忠贤还是很了解天启皇帝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踱了进步,随即道:“依着朕看,方才张卿倒是提醒了朕,河南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关系重大,如今流寇四起,一旦糜烂下去,对朝廷而言,便是心腹大患了。张卿建言信王去镇藩河南,是有道理的。中原之地,决不可落入贼手,张卿,朕听闻,你在封丘县买了不少土地?”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突然问起这个,他咳嗽一声道:“其实也没多少,臣……已经穷困潦倒到……”

  天启皇帝此时显然没心思听张静一的装穷,摆摆手道:“你是新县侯……既然朕开了信王的先河,那么朕便再开你这新县侯的先河,朕就将这封丘县,赐予你。一切照信王的规格,做你的藩地!此处乃是南直隶与北直隶之间的咽喉,又扼守黄河,关系重大,你给朕守好了!”

  这一下子,大臣们不禁面面相觑。

  若是以往,自然大家必定是会反对的。

  不过今日……大家却都出奇的沉默。

  大臣之中,阉党这些人,反正没啥节操,陛下说啥就是啥,给我官做就好,现在是非常之时,坏一坏规矩也无所谓。

  而某些清流,就显然不同了,张静一保下了信王,让信王可以破格建藩,若是现在反对张静一,到时信王建藩,就不太合理了。

  此时……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何况信王乃是亲王,他建藩,可是用一个府!而张家,不过是以侯爵的身份,建藩区区一个小县而已。

  只是一个小县,实在不值一提。

  张静一倒是觉得意外,可转瞬之间,张静一便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了!

  封丘其实几乎和归德府相邻,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张家在封丘镇守,既可将封丘作为咽喉,阻挡流寇北上,进入北直隶。另一方面,若是归德府有事,也好应变。

  这是一举两得。

  就算是有着长远眼光的张静一,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天启皇帝的深谋远虑!

  不过……

  我……特么的,也算有藩地了?

  张静一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可真正成为一方诸侯。

  要知道,这根本就是有违明朝的体制的。

  天启皇帝算是开了一个坏头了。

  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这天下如今到处都是流寇,这么多占据了府县的草头王,割据一方,威胁朝廷,天启皇帝若是还抱着祖制,只怕这大明,能不能熬过历史规律都未必,这时还管得了这么多吗?

  当然,有好处不要是笨蛋!

  于是张静一忙道:“臣谢陛下恩典,臣一定竭尽全力……”

  还不等张静一的话说完,天启皇帝又追加一句:“对啦,朕的意思是,封丘与归德府同例,他归德府能做的事,你封丘县也可以做。不过……朕丑话也说在前头,这只是特例!诸卿,朕在此立誓,倘朕与后世子孙,再敢违反祖例,天厌之!”

  开了一个口子,然后立即技术性地将这口子合上,等于是撬开锁拉着朱由检和张静一上了车,然后立即将车门一关,再迅速地挂几个锁上去,后头的……拜拜……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说的?

  天启皇帝一番操作后,又哈哈笑道:“若是有人肯去封丘,为张卿效力,也是可以的,既是特例……朕也不会厚此薄彼。”

  张静一心里欣喜,此时突然也开始豪情万丈起来。

  当初调了管邵宁等人去,还调拨了两个教导队,许多的匠人……

  还有不少的钱粮……

  从前是奔着……修城去的。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这是自己家的县,自己家里的……那当然要加钱了,工程的规模也要提高。

  反正……我张家有钱。

  当然,其实一个县,在这个时代而言,并不算什么,天下的县有两三千个呢,何况这封丘并不算大县,只算是中等,人口也不过两万三千户的规模,和后世动辄数十上百万人口的规模完全不能比。

  何况,现在河南布政使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鬼知道什么时候这县会被流寇端掉?

  所以……张静一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必须想办法,守着自己的这藩地,先求生存,再求发展,对了,这归德府,肯定是实施‘旧法’的,那么张家在封丘县,自然也可实施新政。

  张家这些年,攒了不少的钱,只是这些钱,却大多没处花销。

  现在好了,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这封藩的侯爵,可是天下头一遭,难免让人嫉妒。

  不过细细想来,他张静一俘了皇太极,这样的大功劳,其实封藩也足够了。

  而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皇太极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皇太极,如今你既已被生擒,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共治天下

  皇太极此时心思很是复杂。

  如今成了阶下囚,自然无话可说。

  面对天启皇帝的质问,他也只能回答:“成王败寇,今日不幸落入你们的手里,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话说出来。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想死哪里有这般的容易,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此时他不愿和皇太极多啰嗦,既然对方求死,可天启皇帝还没玩够呢,想想看,隔三岔五地把这皇太极拎出来,让大家又想到他在辽东的赫赫功绩,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

  皇太极就好像天启皇帝的一个招牌,天启皇帝这时候甚至在想,等过几日清闲下来,朕抓他在这京城游游街。

  一声令下,几个禁卫便将皇太极拖了下去。

  随即,天启皇帝又下旨意,这魏忠贤奉旨,带着一干厂臣爪牙,至大明门城楼,而后宣读了陛下已平安返回,王欢族灭三族,以及信王就藩的旨意。

  外头那些混杂在人群中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个个面如猪肝一般,似乎一下子萎了下来。

  此时……从各方又调了缇骑和勇士营兵马来,层层叠叠的勇士营军马,手持大盾,浩浩荡荡推进,那如山一般的压迫感,早已让人胆寒,于是只片刻功夫,人便散去了大半。

  再过一些时候,这大明门外头,便连一个读书人和百姓们都不见了。

  只是站在城楼上的魏忠贤,并不觉得轻松。

  这一次给他的教训很大,陛下在这里,他便是不可一世的九千岁。

  而一旦陛下出了什么意外,他发现有时候他根本无法掌控局面,一个具有合法性的皇家血脉,所带来的号召力是惊人的,原先那些逢迎他的人,除了少数他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之外,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京城是如此,那京城外头就更不必提了。

  此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大明门外的一片狼藉,而后他心里总结出两个东西,其一:要多收子孙,但凡是好苗子,都要收下,尤其是那个张三……若是他此次出海能平安回来,要立即收拢。

  其二:陛下决不能出事。

  而就在这时候,一旁的田尔耕道:“干爹……”

  魏忠贤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显得慵懒地道:“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田尔耕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新县侯……越发的如日中天了。”

  魏忠贤眼眸微微眯起,带着警惕,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田尔耕:“怎么,你怕啦?”

  田尔耕讪讪道:“哪里,只是觉得该提醒一下干爹。”

  “咱不需要提醒,咱是阉人,他是外戚和勋臣,他难道还能割了自己的根,来司礼监和咱抢位置不出?只怕你是想提醒你自己吧,怕到时……你自己手中的权位不保吧?”

  魏忠贤笑了笑,又道:“少拿这一套来糊弄咱,莫不是还指着咱给你冲锋陷阵不成?咱心里清楚得很,能取咱而代之的人是在宫里。”

  田尔耕便再不敢说了,连忙诚惶诚恐地道:“是,是,儿子万死。”

  魏忠贤拂袖,冷冷地道:“此次锦衣卫应对失据,差一点酿生大祸,若不是陛下及时回来,你田尔耕难辞其咎,好生去反省吧。”

  田尔耕碰了一根钉子,便连忙应声虫一般。

  ……

  此时,在暖阁。

  天启皇帝已坐下,他显得有些疲惫,信王做的事,伤了他的心,让他闷闷不乐。

  不过更让他伤心的却是,这天下的臣民,今日所见之后,才知道不少人是真的希望他死在外头。

  这种恨不得立即拥戴信王取代他的风潮,让天启皇帝意识到,他已经不得人心到了何等的地步。

  因而当着张静一的面,天启皇帝忍不住大发牢骚:“朕自登极,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呢?这些人,处处都要朕的钱,却又要朕轻民赋?朕派矿监出去,不让镇守太监们想办法挣银子,难道这银子,摊派给百姓吗?百姓已穷困潦倒到了什么样子,民变已是四起,朕除了矿税和商税,还能如何?”

  他呷了口茶,气得在这暖阁中团团转,接着又骂道:“这些人,成日里总说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还道他们虽是愚蠢,读书读傻了,至少没有什么其他图谋。可朕万万没想到啊,他们居然还有这些心思。”

  “信王年幼,现在成日信他们这一套,现在已胆大包天到想取朕代之,朕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张静一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天启皇帝叫骂。

  其实张静一很清楚,现在什么安慰,都是没有用的,人家只是想找个人倾诉,骂骂人而已。

  索性,他便当木桩子。

  这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做大汉将军的时候。

  “朕决定了,朕不上朝啦,由着他们去,朕要看看……他们能做成什么事。”

  张静一微笑道:“陛下……何必为这样的事生气呢?信王既然不懂事,那就让他就藩,慢慢的他就懂事了。至于某些大臣和读书人,臣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天启皇帝驻足,凝视着张静一道:“你说罢。”

  张静一道:“当初的时候,我大明推行黄册,记录人口,户部造册的记录来看,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有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而就在前年,也就是天启六年,陛下命人清查人口,在册人口,却是五千一百六十五万。陛下,大明承平了两百五十多年,可是……天下交到陛下手里,人口非但没有增加,却是反而减少了近两成,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任何一个王朝,往往都是战乱的时候人口大减,可随着新王朝的建立,人口就会不断的增加。

  可大明也算是奇葩了,从开国初期到,人口居然是减少的。

  而人口减少,就意味着税赋减少,也就是说,大明发展了两百多年,特么的不但在册的人口在下降,便连收税的能力也在不断地下降。

  以至于明初的时候,朝廷可以动用无数的兵马,可以南征北战,甚至可以一次次的横扫大漠,下西洋,征安南。到了明朝中期,尚可以犁庭扫穴。而到了天启皇帝这里,一个辽饷,就已让朝廷焦头烂额了。

  天启皇帝便阴沉着脸道:“朕也知道此事,当初这在册人口报上来的时候,朕还不信,要求继续清查,可当时奏报的却说,已经清查得非常仔细了。他们说,这都是流民所致,百姓们不肯安分守己。”

  张静一笑了笑道:“流民当然也有一定原因,可这流民……数目终究是有限的。诿罪于流民,实在可笑。臣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隐户,那些士绅人家,隐匿人口,以此做到不交税赋,可是……朝廷要花的银子是不能少的,因而……征收的税赋……难道也能减少吗?如此一来,税赋便强征到了那些没有藏匿的人口上,这些人口,恰恰是最没门路的小民!”

  “他们的税赋,却日益沉重,一年到头,莫说有存粮,尚且吃完了粮还不能果腹呢。一旦遇到了天灾,要嘛饿死,要嘛就只能卖身为奴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道:“朕也知道这些。”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最可怕的是,那些藏匿了人口,有大量土地的人,他们大肆的兼并,地方的官府,却不敢过问。这些人在地方上,和皇帝有什么分别?他们的子弟会聘请名师,而后每日教授他们四书五经,让这些子弟去考取功名,于是便有了一门三进士,一门五进士,一门九进士。他们的子弟在朝为官,他们在地方上兼并土地,将本该给朝廷缴纳税赋的人口,也藏匿起来,成为了他们的家奴。他们甚至开取矿山,背后支持着商业,日进金斗。而朝廷却是难以为继,每年征取的钱粮,甚至连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都不如,陛下想想看,长此以往,朝廷怎么办,小民们怎么办?”

  天启皇帝道:“也正因为如此,朕才派镇守太监,去收矿税和商税。”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臣看,这是治标不治本,镇守太监的收税成本太高了,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太监们到了地方,面对的却是那些在本地经营了数百年的人家,这些人子弟有做官的,彼此之间也是联姻,既掌控了舆论,也掌控了钱粮,现在太监们要征税,他们怎么会肯呢?”

  天启皇帝背着手,脸色愈发的沉重,而后直直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你看该怎么办?”

  他不觉得张静一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件事上,跟他说这么多的话。

  张静一便道:“当初的时候,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其实并没有错,利用士大夫来管理天下百姓,不必皇帝亲力亲为,皇帝只管管好大政就好了。可现如今……臣却发现,这些当初为陛下管理地方的士绅们,胃口已经越来越大,犹如饕餮,他们已经远远不满足于,朝廷给他们的这些蝇头小利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众望所归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一言不发。

  便听张静一继续道:“说穿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让士绅代治天下,乃是当时的最优选择!毕竟,新朝建立,需要安稳人心。可如今,这些人的土地越来越多,他们的利益也越来越重,现如今,已到了尾大不掉的趋势。倘若继续这样纵容下去,陛下需要花多少的代价,去买下他们的忠诚呢?”

  张静一的提问,其实直指问题的本质。

  想要让人为你效力,你得给好处。

  可是这些好处,天启皇帝的父祖们该给的都给了。

  从科举,从优待士人,从免士人的税赋,再一步步制定对这些人有利的国策。

  “这天下之利,若有十成,朝廷已给了他们八成之利。现在国家困难,陛下只是让他们让渡一成的利益,对他们而言,却也比割肉一般,痛不欲生。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他们有了一万亩地,就会想要两万亩,天下的地只有这么多,陛下难道还能割肉饲虎吗?”

  天启皇帝冷冷道:“那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用税赋打击他们,取消他们的特权。”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税赋?”

  张静一道:“从前大明的税赋,都是丁税,所以都是按人口的多少来算税收,这一个士绅人家,家里可能只有十口人,可他们却有十万亩地,那么他们所收的税赋,也是按十人来征收,至于他们的奴婢,则大多是隐户,朝廷根本不知有这些人,又如何征税?而那些寻常的小民,家里也是十口人,可实则他们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朝廷却还要以十丁的税赋来向他们征收税赋!敢问陛下,这样合理吗?”

  “所以,想要打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着天下土地的多寡来征收他们的税赋,有十万亩地的人家,征收十万亩地,没有地的人家,不收取任何税赋,这样才最是合理。”

  天启皇帝听罢,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没有错,若是当真能如此,那么大明就有希望了。”

  大明的财富还少吗?两京十三省,经过了两百五十年的和平发展,虽然时常会有一些灾难,可实际上……积攒起来的财富是十分惊人的。

  可现在尴尬的处境就在于,如此富庶的一个帝国,朝廷的财政却是一年比一年糟糕,比两百多年前遭遇了战乱,百废待兴时还要糟糕一些!

  而寻常的百姓,日子只怕过的比两百五十年前那些百姓还要辛苦,以至于官逼民反,流寇遍地,天下糜烂。

  那么这些财富究竟去了哪里呢?

  这样的国家,它不灭亡都没有天理。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样说来,朕只要效仿张居正,改革税制,便可解决这些问题了?”

  张静一便立即摇头道:“哪有这样容易。陛下圣明,何况这天下人,谁不知道问题的根结在哪里,可为何,大家都在装聋作哑呢?其实……除了一些大臣,本就利益相关,改革税制,就等于是让他们的家产减半。可是我大明,也不乏有有识之士,他们为何不吭声呢?说到底,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样的旨意一发出,只怕这两京十三省,都要烽火连天!流寇可怕,难道那些掌握了大量人口,有无数的奴婢,通过姻亲而在本地产生盘根错节关系的士绅们,就不可怕吗?莫说是京城外头保不住,便是京城之内的文武百官,只怕也都要反了不可,到时陛下身边,就只有臣这样的赤胆忠心之人了。”

  天启皇帝拉下脸来,其实他也明白,这玩意……它改不得。

  一改就死。

  可说了这么多,分析出来的结果还是这样,不就等于没说?

  于是天启皇帝叹息道:“你说了这么多,改又不能改,岂不是白费口舌?”

  “这不一定。”张静一道:“天下不能改,可我们在有些地方,难道不能改吗?如今陛下敕臣封丘为封地,臣便想着,不如臣来做这个坏人,这改制,何不从封丘开始?咱们可以一步步来,走一步看一步,成了当然好,不成……大不了找个人来背黑锅,拉出去平一下民愤便好了。”

  “拉你?”天启皇帝若有所思,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

  张静一道:“这……”

  他没有说背黑锅的是他,好吧!

  天启皇帝道:“好啦,你尽管去试一试吧,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总而言之,你们张家在封丘无论做什么,朝廷都不干涉。你有什么难处,朕都鼎力相助,你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那臣真做啦。”张静一笑起来,他就等这句话了。

  于是他又道:“陛下将来不要后悔。”

  天启皇帝倒是很爽快地点头:“当然。”

  张静一想了想道:“要不要立个字据……哈哈,臣开玩笑的,陛下言出法随,谁敢不信呢?”

  张静一这番话,让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之前一直赶路,回到京里来又发了这么多事,今日实在疲乏了,张静一看天色不早,自然也就告辞而出,回去休息了。

  次日,经过一夜休息,精神恢复饱满的张静一巡视了一下新县,这里的工作,大抵都按部就班,没什么差错。

  见这边稳定,张静一便打起了主意。

  既然封丘只是一个县,而且授予了全权,张静一打算,就不妨激进一些,他不断地开始给管邵宁写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授予他在封丘不妨将步子迈大一点。

  频繁的通信过程,也大致让张静一了解了封丘的情况。

  封丘有三大姓,是县里最大的士绅人家,出了一个进士,十二个举人,至于秀才就数不清了。

  户口不多,人口是两万三千户,九万七千多人。

  不过……隐户十分多,管邵宁的大致估算,这隐户应该是在册人数的一倍以上。

  也就是说,有接近十万人口,是簿册里不存在的,可是……明明这些人就活生生的在封丘活蹦乱跳。

  张静一于是提笔,他思量了很久,最终写了一封洋洋洒洒上万言的书信,让人送去了封丘。

  这天下已经失衡了太久,是该给大家一点刺激了。

  其实书信送出去的时候,张静一是颇有些后悔的,觉得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可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张静一唯一明白的就是,这大明朝要嘛天下大乱,相互残杀,而后数千万上亿的人口被杀去大半,而后新朝建立,又开始百废待举的过程。

  要嘛就是他张静一来杀,血流成河之后,焕然一新。

  张静一注定只能选择后者。

  过了三两日,张静一却被张顺传唤入宫。

  张顺见了张静一,眉开眼笑,直接一甩,便是两锭金子,显然,他这个提督的油水不少。

  张静一掂量了金子,忍不住道:“儿啊,你贪污了多少钱呀?”

  张顺脸一红:“干爹……我……我自己攒的。”

  张静一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顺一眼:“是吗?”

  等入了宫,到了暖阁,却见天启皇帝大发雷霆,这被召来的内阁大臣们,也一个个显得很尴尬,一个个低着头,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走了这么多,干什么吃的,朕的笑话还不够吗?”

  见张静一进来,天启皇帝便怒道:“张卿,事情你听说了吗?”

  “臣这几日都在家里修身养性……不知陛下所言何事?”张静一见天启皇帝暴跳如雷,一时也是惊愕。

  天启皇帝道:“翰林院,走了二十多个学士、修撰、编修、庶吉士。御史走了十七个,还有……六部也走了四五十人……人心浮动啊……京中的大臣,投奔那归德府的,居然有百人之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读书人……好啊,现在全天下都在看朕的笑话了。”

  张静一震惊的样子,忍不住道:“陛下,他们为何要跑?”

  “还不是你说,要让信王去归德建藩吗?还说朝中大臣,想去的都可以去,这下好了,真跑了。”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下子便明白了,大家这是用脚站队,对朝廷深为不满,宁可都去投奔信王,也不愿在朝为官了。

  卧槽……他张静一为啥心里想笑呢?

  当然,此时暖阁里的气氛很凝重。

  天启皇帝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居然京官都不做了,跑去归德府,宁愿去给自己的那兄弟效力,这不是摆明着说,他信王是众望所归吗?

  几个内阁大臣,也是痛心疾首,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没办法啊……他们也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消息传出之后,朱由检立即启程就藩。于是乎,雪片一般的辞呈,便递了上来,都要去投效贤明的信王。

  至于这朝廷……现在大家都说,朝中是豺狼当道、朽木为官,当然不能与这些豺狼和朽木为伍了。

  好吧,这些人……居然真的跑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臣是专业的

  这可不是小事啊。

  上百个大臣,大大小小都有。

  有的甚至是官至侍郎,至于其他的给事中、庶吉士也不少。

  这些人都是什么,都是天之骄子,大明三年才科举一趟,选出几百个进士来。

  可几百个进士里,真正有资格留在京城的,其实也不过百人。

  等于是信王去就藩,因为陛下一道准许大臣去藩地的旨意,结果……一次科举以来,一甲二甲的进士跑光了。

  那到底京城是朝廷,还是那归德府成了大明的朝廷?

  现在看来,张静一的建言简直就是昏了头,这是送脸给人打呢。

  黄立极和孙承宗几个大学士,也觉得脸上无光。

  现在陛下震怒,觉得大失颜面,一下子骂这些大臣瞎了眼,转过头又骂黄立极几个没用。

  黄立极本想耐心解释,这是张静一的建言,陛下,咱们讲点道理,冤有头债有主啊。

  当然,这话他最后还是忍着没说,因为如果陛下想骂你,总能找到理由。

  张静一有点尴尬,虽然他觉得……这未必是坏事,这些家伙们,他是早就看不顺眼了,可说实话……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启皇帝这张脸,算是丢光了。

  张静一便咳嗽了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这……人各有志,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朕偏要强扭,朕是天子,岂容这些人……如此放肆,他们这是故意的,是要给朕难堪,是要朕成为天大的笑话。”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

  黄立极倒是想起一件很担忧的事来,于是道:“陛下,这些人,都是有学识的,有的位列侍郎,有的乃是主事,有的为庶吉士和给事中,还有御史,这么多朝中的重臣,区区一个归德府,只怕知府都是侍郎这样的高官,知县便都由副都御史这样的人担任,只怕便是县中的主簿,都有庶吉士和给事中这样的人赴任,这样的规模,实在是空前绝后……臣……臣担心……”

  黄立极没将话说透。

  可是事情摆明着,这归德府将来是不得了了,只怕到时候真要成气候了!

  到时就不是朝廷的脸面问题,而是涉及到了朝廷的稳固了。

  经黄立极这么一提,天启皇帝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几乎可以想象,朱由检将会如何春风得意的去河南了。

  虽是兄弟,可你毕竟是罪臣,不是凯旋的将军。

  至于这天下的百姓如何议论,就只有天知道了。

  魏忠贤在旁不失时机地道:“现在京城里,只怕还有江南,有不少读书人和士人,都在鼓动去归德府呢!说是信王殿下贤明,都愿为他效命,要将这归德府,当成礼仪之邦!说是现下礼崩乐坏,归德乃天下希望所在……不少的读书人,也随之启程了,足有千人之巨。”

  “好啦,好啦。”天启皇帝心里烦躁极了,觉得魏忠贤此时是在给他的伤口上撒盐!

  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看张静一,道:“张卿……你那边,也可以招一些人去,你那封丘县,朕不也恩准了吗?”

  张静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他妈的难道不是跟着你混,才一点号召力都没有?

  让他张静一去招徕读书人,臣妾……不,臣做不到啊。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不吭声,便晓得答案了,似乎也觉得不妥,便唏嘘道:“朕平日里,不曾薄待他们吧,可他们呢,哪里还晓得什么君臣之道,但凡是能让朕颜面大失的事,他们便疯了似的去做,哼……”

  他冷哼一声。

  不过似乎觉得动怒也没什么意思,难道立即派人去将人追回来,然后将人一个个剁了吗?

  他还没失控到这种程度!

  于是又对张静一道:“张卿啊,你那封丘,可要好好治理,切切不可……让人取笑。”

  张静一亦是很无奈,只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就是如此,脾气说来就来,等这脾气下去,也就想通了。

  反正是经常放弃治疗的人了,与其成日生闷气,还不如去做一会儿木工呢。

  等内阁大学士纷纷告辞后,天启皇帝则让人给张静一赐座,随即道:“朕思量着,如何处置这个皇太极。现在建奴人依旧猖獗,抓住了一个皇太极,并没有多大用处,这建奴人实在是凶残……”

  说到这里……

  天启皇帝显得有些恼火:“到现在,竟也对皇太极不闻不问,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怕这个时候,这建奴内部,已经开始出了新的首领了,如此一来,这皇太极……不就成了朕的英宗先祖?”

  这话说的……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那明英宗在土木堡被俘,当时的大明也是不闻不问,而是立即组织防守,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

  于是瓦剌人将明英宗带去了大漠,顿时开始觉得有些烫手起来。

  因为你俘虏了大明皇帝,这大明上下,得跟你往死里磕吧,我不弄死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于是不议和,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削弱你,往死里打,不互市,大力扶持你的对手鞑靼人,几乎只要能削弱瓦剌的事,大明都去干了。

  结果瓦剌人觉得英宗成了一个包袱,便希望拿英宗去议和,好歹给一点好处,这皇帝就还给你。

  结果大明朝廷的态度就只有一个,什么好处都没有,继续死磕。

  这般折腾得瓦剌人开始怀疑人生了,明明获得了一场大胜,连对方的皇帝都俘虏了。

  可怎么好像还不如不俘虏?这明英宗你还得好生的供养着,若是这家伙死在了大漠,还不知会遭致什么样的报复呢!

  最后的结果就是,乖乖地将英宗放了回来,而瓦剌人则在大明不断的削弱和打击之下,最终消亡。

  而现在的情况,虽然和土木堡之变完全不同,却也未必没有相似之处!

  天启皇帝痛恨的是建奴人良心被狗吃了,好歹也来问一下,朕再狠狠呵斥建奴人一通,让你们灰溜溜的滚回去。

  显然……这一场精心准备的大型表演,无法如期上演。

  于是,天启皇帝便想着退而求其次,道:“这建奴果然是蛮夷,他们既然不闻不问,那么索性就看看,从这皇太极的身上,能问出点什么来,这事……田卿家已是主动请缨啦,想来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对天启皇帝而言,皇太极是一个巨大的收获,怎么也得从他身上榨出一点什么来,不然实在不甘心。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而田指挥使精明强干,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天启皇帝便也笑道:“朕哪里圣明呀,只是不想吃这亏而已。”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疾步而来,道:“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求见。”

  天启皇帝便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赶紧的,叫他进来。”

  一会儿工夫,田尔耕便走了进来,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

  他见张静一也在,显得有些错愕。

  天启皇帝这时问他:“怎么,可讯问出什么来了吗?”

  田尔耕犹豫地道:“卑下……卑下……已经让人……让人开始问了,只是……只是此人……居然硬气得很,死也不肯说出点什么,卑下……卑下自然大怒,于是……于是……陛下……卑下有万死之罪。”

  说着,慌慌张张地拜倒在地。

  天启皇帝一脸诧异,他以为田尔耕是来禀告的,可哪里想到,对方居然是来请罪的。

  于是天启皇帝冷冷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这皇太极……死也不肯开口说一个字,卑下真的用尽了方法,结果……结果可能是用刑太过,他……他死了过去,不过……总算是救活了,卑下也不想用重刑啊,只是他不但不说,而且还痛斥……痛斥陛下,卑下这不是气不过,就……”

  他结结巴巴的想要解释。

  这是办成这样,他心里也不免害怕天启皇帝会责罚于他!

  天启皇帝已是火冒三丈:“这样的小事也干不好吗?这样说来,岂不是白白将皇太极绑了回来?”

  田尔耕连忙道:“诏狱里头,都是干吏,连他们都没有办法,想来……这事儿……”

  天启皇帝愈显难堪,回了京城之后,反而诸事不顺了。

  倒是张静一这时道:“陛下,臣以为,诏狱那一套办法,本就没什么大用,臣奉旨在新县的新区建了一座大狱,不妨将这皇太极交给臣,臣不出几日,便可让他对陛下俯首帖耳。”

  天启皇帝不禁回头,奇怪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当真?”

  张静一不说,天启皇帝还真的一时忘了新县也有一个大狱了,那还是他当初特批张静一建造的呢!

  张静一几乎是拍着胸脯道:“臣这个人,陛下是素来知道的。臣何时敢欺瞒陛下?说是能让那皇太极俯首贴耳,便保准能俯首帖耳!那军校的特别行动教导队,是有专门课程的,叫犯罪心理学,专门揣摩人心,对症下药。”

  第二百九十八章 揭穿把戏

  “这绝无可能。”田尔耕听罢,立即有所反应。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关于皇太极的案子,是他亲自督办的。

  为了在陛下面前露脸,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整个锦衣卫的骨干,能抽调的都抽调了过来。

  而皇太极的表现,则十分的硬气,以往锦衣卫只需出三分力就可以解决的事,现在出了十二分用在了皇太极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的效果。

  说难听一些,若不是什么招数都用了,锦衣卫又怎么可能会差一点把皇太极弄死?

  可你张静一这个时候在皇帝的夸下海口,不就是说我田尔耕无能吗?

  理论上而言,张静一乃是田尔耕的部下,不过张静一这个人一向自行其是,田尔耕也没办法管束他,只好由着他去。

  不过随着新县千户所越来越膨胀,已经引起了锦衣卫高层的警惕。

  这样下去,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锦衣卫?

  田尔耕恭谨地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大家已经竭尽全力了,那皇太极绝不是这样轻易对付的,新县侯想要试一试,这当然无妨,只是对于他手到擒来的话,臣却不敢苟同。”

  事实上,天启皇帝对于田尔耕还是信任的,此人是在东林案里脱颖而出,很是精干,而且魏忠贤一直在天启皇帝的面前夸奖此人,虽然有时天启皇帝也会申饬田尔耕,可更多只是敲打,却从未怀疑过田尔耕的能力。

  见田尔耕如此说,天启皇帝点点头,而后才道:“只是无论怎么说,也让张卿家来试一试吧!此事关系不小,建奴那边,对皇太极不闻不问,皇太极这边,又死咬着不松口,那朕岂不是白和张卿擒了一个贼酋吗?而且……此人所知的事,一定极多,大明对建奴内部的关系,所知也不多,若是他愿意透露,将来对于大明对建奴,也有巨大的好处!想要犁庭扫穴,离不开皇太极。”

  说到这里,他看向张静一,带着期许道:“张卿,你可要抓紧。”

  张静一笑着道:“臣遵旨!那么,臣待会儿就去诏狱里提人。”

  田尔耕则是唯唯诺诺,也只能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连声说是。

  田尔耕自是心有不甘的,却也无可奈何。等田尔耕出了宫,便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北镇抚司。

  倒是此时,一个经历司的司吏见了指挥使,忙是行礼:“见过田指挥。”

  “哼。”田尔耕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这司吏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触这霉头,便忙碎步跟着田尔耕进了值房,道:“指挥这是……”

  田尔耕气呼呼地道:“皇太极……迄今没有审出一点都东西,这张静一,却是主动请缨了……原本老夫是怕出什么事,先去见陛下,说一说审皇太极的难处,到时候继续动用大刑,就算一不小心,这皇太极死了,有了今日的提示,将来也好交代。哪里想到……那张静一却是打保票,说是他能轻而易举便可让那皇太极就范!哼,老夫在陛下的面前,真是颜面无光。”

  司吏则却是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可忧愁的呢?皇太极这个案子,学生略知一二,周佥事和李千户,都是行家,连他们都没有办法,那肯定是没有法子了!说实话,那皇太极连那样的酷刑都能熬过,谁能拿他怎么样?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松口的。指挥不必担心,那张静一也只是呈口舌之快。他今日越是夸下海口,将来在陛下的面前,才越发的过不去。”

  田尔耕听罢,脸色微微好看了一些,随即道:“老夫丢脸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们,现在新县千户所,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他们那些人,哪一个将你们放在眼里?老夫反正无碍,总有地方安排的,可若是将来那新县千户所鸠占鹊巢,老夫倒要看看,将来你们该怎么办。”

  这司吏连忙道:“是是是,指挥关照我等,我等……心里都感激着呢。”

  田尔耕想了想,又道:“让人盯一盯,看看着新县千户所故弄什么玄虚。”

  “是。”

  ……

  张静一当日正午便带着几个校尉去诏狱里提人。

  这诏狱里,显然并没有给新县千户所的人好脸色看。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在许多人看来,新县千户所只是打着锦衣卫的招牌而已。

  而皇太极身子很孱弱,几乎是被人抬着走的,身上虽没有什么伤口,不过显然遭受了某些皮外伤除外的酷刑。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功夫,生龙活虎的皇太极就成了这个样子。

  张静一笑着揶揄道:“这才几日功夫,你便如此了,看看吧,来京城的时候,你还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现在可知道了吧,在这京城里头,我张静一才是对你最好的。”

  皇太极脸色苍白得甚是难看,此时则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张静一倒是没有继续开玩笑下去了,说实话,锦衣卫的酷刑,他虽然没有见识过,却也是略有耳闻。想要熬过去,这身体和精神上的苦痛,只怕就算是意志力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住。

  皇太极这几日,鬼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还在这里开他的玩笑,这种行为,大抵和坟头蹦迪差不多,侮辱性极强,委实没有必要。

  张静一让人去拆了一个门板,抬着皇太极上了一顶轿子,而后押着人,直接来到了新县的新区。

  在这里,一座监狱已经拔地而起,上头挂着新县大狱和新县千户所的招牌。

  因为是新监狱,所以里头的陈设很好,这里几乎所有的设施都很完善,皇太极一进来,立即便有大夫给他治伤。

  在确认了皇太极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张静一松了口气,而后让人安排了一个囚室,随即便让人将皇太极关押了起来。

  在这铁栅栏处,隔空看了里头的皇太极一眼,张静一道:“你好生在此歇着吧,这几日,我也不来问你什么。你先养好伤吧,过几日……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皇太极沉默着应对。

  直到张静一正准备转身要离开。

  皇太极才突然看向他道:“辽东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显然,他还是希望了解辽东的情况。

  张静一想了想道:“迄今没有消息来,不过想来很快,我们就可知道最后谁会成为建奴之主了。”

  皇太极居然笑了笑:“理应是我的兄弟莽古尔泰,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初参加萨尔浒大战,先随父汗在萨尔浒全歼你们的总兵杜松所率的六万之军,紧接其后,又率一支孤军南下歼灭刘綎部四万余众。他和我不同,我善用巧,而他更爱用勇力,只怕到时,你们辽东的局势,会更加糟糕。”

  张静一看得出来,皇太极似乎希望用这番话激怒他。

  建奴这边没有派人来,其实皇太极的内心是颇有一些失望的,若是皇太极的儿子执掌了汗位,一定会想办法派出人来,就算不可能谈出什么结果,可至少也会表现一下对皇太极的关心。

  可若是皇太极的兄弟顺位,就不一定了。

  张静一却淡淡地道:“依我看,不会莽古尔泰继位。”

  “什么?”皇太极眼眸里似乎闪过了什么,而后露出几分疑虑的样子。

  张静一便道:“我看,你的一个幼弟多尔衮,倒是很有可能。你父亲的儿子之中,最有权势的便是四大贝勒,只可惜,你已被俘,阿敏也已死了。剩下的,一个是莽古尔泰,另一个则是你的兄长代善!这几人之中,确实是莽古尔泰最有机会,可你不要忘了,他是大贝勒,又掌握了大权,手中有正蓝旗的人马,可我想,你们建奴的旗主们,一定不希望正蓝旗的莽古尔泰登上汗位!不然,就和他们的利益相悖了。”

  “尤其是那代善,代善手握正红旗,却一向没有得汗位的野心,可他再如何没有野心,也定然要保证正红旗的利益,以他的资历,成事固然不足,败事却是有余。因此,一定会集齐各旗的旗主反对,思来想去,就只有多尔衮刚刚成年不久,又没有立下足够的战功,最适合接替你的位置。如此一来,至少在各旗看来,多尔衮可以将一碗水端平。”

  张静一笑了笑,又继续道:“其实你心里一定清楚,多尔衮是必定要登位的,到了现在,却还想用莽古尔泰来迷惑我,不过是让我大明产生错觉罢了!我奉劝你,少拿这一套小聪明来糊弄我,我这个人不喜欢打打杀杀,也不喜欢对人用刑罚。因为在我看来,这个世上,很多事都可以谈,明明可以谈的事,又何必要流血呢?可若是你想借助一些小聪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我,这性质就不同了。”

  见皇太极脸色惨然,分明证明了张静一的猜测。

  张静一脸色缓和下来,便又道:“好啦,你在此,还是好好养伤吧,过几日,我再好好与你谈谈,大家都是聪明人,可以开诚布公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启奏陛下

  张静一不急着和皇太极谈。

  甚至直接告诉看管牢房的人,任何人都不得与皇太极交谈。

  一个字都不许说。

  好吃好喝地照顾着就好了。

  紧接着,张静一便如没事人一般,专心一志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当然,在军校里,一个课程已经开始。

  邓健亲自带着大家,研究讨论如何审问的问题。

  一时之间,大家各抒己见,热闹得很。

  这特别行动队,专门有一个课程,便是心理学,主要是让大家通过人的言行举止,去揣摩人心中的想法。

  说穿了,就是多观察,而后再不断地研判。

  甚至张静一鼓励大家写关于心理方面的文章,而后再找一些囚犯来进行实验。

  若是文章写的好,而且可以得到证实,则让大家相互传抄,互相学习。

  这个时代,任何一门学问都很粗糙,可只要开设了一门学问,总会有人不断地在这之上添砖加瓦。

  当然,张静一虽然对天启皇帝吹了牛,却依旧还是不管审问的事。

  好像已经遗忘了一般。

  他更希望得到关于封丘那边的进展,于是与管邵宁的书信往来更加频繁了,有时甚至达到了一天两三封的频率。

  但凡是张静一想起什么,便立即修书,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去。

  对于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张静一其实是很放心的,这个家伙能吃苦,而且很实干,最重要的是,他很听话。

  简直就是男德的典范了。

  而在大狱之中,皇太极再没有遭受任何的酷刑了。

  他的囚室很宽敞,甚至洗漱和排便的地方,还与卧室隔开。床上还给他垫了被褥,有人给他带来了几套换洗的新衣。

  每日清早,就有人送饭来,伙食很丰富,虽然不是顿顿都有鸡鸭鱼肉,却是白米饭,往往都会有一些荤腥。

  到了傍晚时,甚至会专门有人带他去浴池里洗个澡,当然,沐浴之后,便会有大夫来,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起初,皇太极觉得从诏狱来这里,仿佛老鼠一下子掉进了米缸里。

  他的心情似乎也渐渐不错起来。

  人就是如此,接受了被俘虏的事实,自然也知道自己此时是囚徒,慢慢地改变自己的认知。

  当然,过了两日之后,皇太极却没来由的有些焦虑。

  自从被俘,他从没有这样的清闲过,先是一路日夜兼程地被带到了这京城。

  紧接着,又下了诏狱。

  在诏狱里,每日都接受各种讯问,有人朝他拍桌子辱骂威胁,甚至动刑。

  那段日子,他几乎每一天都在一种被动忙碌的情况之下度过,身体也遭受了极端的摧残。

  可现在,骤然之间彻底清闲下来,进入了完全放松的状态。

  原先根本没有时间去多想,这个时候,脑子就不免开始胡思乱想。

  他有时思念沈阳,会回忆一些从前的人和事,有时会开始猜疑接下来明廷会如何对待他,有时会想自己的妻儿。

  这种胡思乱想,越来越频繁,而令他最痛苦的是,在这里……他没办法与人倾诉。

  是的……

  彻底的清闲和放松之后,每日关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反而变成了一种折磨。

  毕竟,他不是在后世,有人给他连上一个WiFi,丢他一个手机,就能轻松愉快地躺个一年半载的尸。

  在这里,只剩下各种的胡思乱想。

  无数的念头,令他慢慢开始抓狂起来。

  有时,看守来给他送饭,他便会不断地想尝试从看守口里得到一些消息。

  当然,看守却是理也不理他,一个字的回应也没有,直接放下了饭菜便走。

  慢慢的,皇太极的心情越来越糟糕起来,他为了让看守与他说话,甚至开始故意制造一些响动,或者是故意咒骂,将那些剩下的饭菜丢的到处都是。

  而那看守只过来一趟,确保皇太极还活着,紧接着,却又走了。

  “说话啊,你们说话啊……”黄太极对着来给他把脉的大夫怒骂。

  大夫默默地只把过了脉,在看守的保护之下,匆匆地背起了药箱便走。

  外头发生了什么?

  辽东怎么样了?

  我的妻儿们现在如何了?

  到底是不是多尔衮登上汗位?

  朝鲜彻底拿下了没有?

  还有这明廷……

  对了,那张静一,就打算将本汗关一辈子?

  无数的疑问,每天都在反复折磨着他。

  他开始越发的焦虑,有时候他恨不得这时会有一群看守进来,拉着他去审讯,甚至……是给他一点皮肉之苦。

  因为好歹,他可以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之中,得到一些消息。

  可现在……

  糟糕的是,他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于是,为了避免自己陷入胡思乱想,他开始抬头看着天花数数。

  或者,从被褥里抽出一点点的棉絮,而后不断搁在手里把玩。

  有时他开始喃喃自语,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而大狱给他的待遇,却是越来越好了,伙食开始增加,而如今,天气越来越寒冷,看守又给他增加了一床被褥。

  他已经习惯了看守的冷漠,因为无论他做出任何的举动,对方也是不发一言的。

  有时……他不断地在想张静一,他希望张静一来看看他,虽然此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可他总是恍然之间,觉得张静一随时会出现在铁栅栏之后。

  可他一次次带着期望去看那铁栅栏,又终究失望,铁栅栏之后依旧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他若是知道,此时张静一正愉快地带着魏良卿在新县里扫黄,不,扫荡青楼,一定恨不得将这家伙掐爆。

  扫荡青楼的行动,是早有预案的。

  大量的不法商贾趁着遭灾,买下了许多的孩子,送去青楼,有的是做粗使丫头,有的是养为‘瘦马’。

  当初这样的人口买卖,张静一没有管,是因为灾情很严重,若是管束得太紧,那些本还可能靠卖儿卖女才能勉强活下来的人家,只怕连这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可现在不同了,秋收完毕,京畿一带收割了大量的红薯,今年也还算丰收。

  这个时候……来个秋后算账,解救那些女子,也算是一波功德了。

  魏良卿之所以对此也感兴趣,是因为他有被青楼的护卫打的经历。

  于是布置下了预案,而后进行了缜密的调查,最后新县两坊一区,七十多条街道一起行动,随着一声声竹哨响起,新县震动。

  魏良卿亲自冲进了一处青楼,倒也救了十几个年少的女子出来,不免觉得颇为得意。

  不过他还是为没能提前去告知魏忠贤而懊恼。

  “我觉得我爹不知道这事,终究不妥,他叫我在宫外头谨慎一些,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张静一便带着亲和的微笑看着他,安慰道:“侄儿啊,且不说这是秘密行动,最怕的就是走漏风声。再者说了,这事儿……还是不要和魏哥说的好,你真是糊涂了,魏哥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进了宫,你这做儿子的,却在他面前说青楼,这还是做儿子的吗?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老实的魏良卿觉得有理,便又欢快地继续干活去了。

  不过此时,魏忠贤也没闲着,一份奏报送到了他的手里。

  当然是来告状的,这青楼的买卖,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总有一些背后藏着大人物。

  魏忠贤只大抵扫了一眼奏报,那田尔耕便急匆匆地来了:“干爹,我有事要启奏陛下。”

  魏忠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一眼看穿了什么一般,随即道:“你是想告张静一的状吧。”

  “正是。”田尔耕还想说什么。

  魏忠贤却是笑了笑道:“好啦,别急,现在陛下正在做木工,正是好时机,你随咱来。”

  这张静一……偶尔敲打一下不是坏事。

  何况他虽没有多问,却也知道现在田尔耕承受的压力。

  于是领着田尔耕到了西苑的勤政殿。

  果然天启皇帝此时拿着刻刀正在雕一处木床的花,他显得很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

  魏忠贤道:“陛下的手艺,是越发的好了。”

  “唔……”天启皇帝聚精会神,没工夫理他。

  魏忠贤又道:“田尔耕求见。”

  天启皇帝终于抽出了一点心神来,只是手上的功夫依旧没停,只吐出两个字:“何事。”

  田尔耕便拜倒道:“启禀陛下,臣听到了一些消息,自打新县侯将那皇太极押走之后,听说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也不审问,那皇太极的日子快活得很。”

  “噢。”天启皇帝点点头,随后吹了吹雕出来的木屑,这才抬头起来:“还有事吗?”

  田尔耕:“……”

  田尔耕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反应了,陛下不该是多少都显露出一点愤怒的吗?

  魏忠贤这时倒是笑呵呵地道:“还有一件事,据闻这几日,张静一忙着逛青楼呢。”

  “呀。”这一下子,天启皇帝可没心思用刻刀雕花了,像是一下子有了兴致道:“看来坊中传言,是真的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些读书人,居然没冤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