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一百章 新城

  张静一此刻才感受到了键盘侠的痛苦。

  你说囤粮吧,好啊,钱呢。

  那就裁撤掉一点什么东西吧。

  其实裁撤驿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玩意确实糟蹋粮食比较多,可偏偏,对于皇帝而言,又是最容易重拳出击的机构,若是其他机构,说不准阻力重重,一群驿卒……你能叫唤啥?

  张静一整个过程,都是晕乎乎的,他大抵已考虑到了自己的局限性。

  其实说穿了,不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或者说,不提高生产力,任何所谓的建言,都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就好像那李鸿章一样,你做个裱糊匠,至少还可维持着屋子不会塌掉,你想要在这旧屋里换个新房梁,这新房梁还没换上,说不定整个屋子就已轰然倒塌了。

  张静一啥也不说了,乖乖告辞而出。

  他决定提高一下自我的修养,暂时先不折腾那些有的没的,有些建议,真的不敢乱提,怕了,怕了。

  说不准,还给魏忠贤那狗东西提供了一个新的创意,然后驿站提前裁撤完成呢。

  地很快便拨发了下来,果然不愧是魏忠贤,给的地比较偏僻,居然在昌平。

  最重要的是,这些地,靠近的乃是明陵。

  山多,河道虽不少,可是关卡也比较多,嗯……除了风水好之外,一无是处。

  张静一哭笑不得,我特么的想种田而已,要风水干什么?

  不过有地总比没有的好,张静一当然笑纳了。

  过了几日,又有旨意,按皇榜的许诺,敕了清平伯。

  为此,惹来朝廷不少的争议,许多人纷纷上书,对张静一这隔三岔五的殊荣表示不满。

  继而人们又听闻张静一进献了什么神药,这一下子,登门者就络绎不绝了。

  张静一起初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自己封伯了嘛,为此张家设了三天的流水席,大宴宾客。

  可很快,张静一就觉得不对味了。

  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人缘变好了呢,直到方建业的到访,才让张静一醐醍灌顶。

  方建业是骑马来的,前呼后拥,寻到了张家,手一指:“这宅院太小了,穷阎漏屋,怎么住得下清平伯呢。”

  张静一听闻方建业来了,亲自来中门迎接,听了方建业这样的话,刚想说什么。

  方建业便又道:“老夫在钟鼓楼附近有一块地,也不大,六七十亩而已,贤侄想要,自管拿去,送你了。你营造个新宅,若是没钱,也不打紧,随便到我这儿支个三五万两还是有的,钱是身外之物。”

  张静一不知怎的,一见方建业,居然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感觉自己即将要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

  他干笑道:“世伯盛情,小侄只好却之不恭……”

  方建业下马,听张静一一句却之不恭,顿时眼睛一翻,这就有点不要脸了,我客气一下说想送点东西,你不是该谦虚的拒绝的吗?

  你居然直接就却之不恭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张静一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方建业便笑着道:“好,过些日子再说。”

  这一句过些日子,张静一心便凉了,心也慢慢的定了下来,不至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才几日不到,想不到你当真敕封为伯。”方建业上下打量张静一,一副你小子果然不简单的样子。

  张静一道:“哪里的话,小小一个伯爵而已,我没放在心上。”

  方建业:“……”

  方建业怀疑张静一在骂人。

  不过方建业显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二人入厅,宾主落座,方建业才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日子你太招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许多眼睛盯着你呢。听闻你进献了一副神药,奉圣夫人就是用了你的药,起死回生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只是对症下药而已。”

  “你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张静一道:“撞见了一个奇人……”

  方建业摆摆手:“这个我熟,不是僧人就是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种,然后说你骨骼清奇,非要将平生所学私相授受给你,你若是不学,他便展露你几手绝活,等终于将这技艺统统传授你了,你一日醒来,便发现这世外高人已是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是也不是?”

  “咦,方世伯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方建业就道:“我若骗人,也这样说。毕竟这是神药,是秘方,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来历呢?随便编个故事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就是你编造的有点粗劣,下次想要编造这个,提前和老夫说,老夫给你把把关,你年轻人,把握不住其中分寸的。”

  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他已经把天聊死了,于是不再吭声了,只百无聊赖地看着房梁发呆。

  “说起你这药……”说到这里,方建业咳嗽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贤侄,你这神药,某些病能治吗?”

  “什么病?”张静一不解道。

  方建业的表情有些为难,踟蹰了一会儿,才道:“气血两亏。”

  张静一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个……是啥?”

  方建业眯着眼:“男人年纪大一些的……”

  张静一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便立即摇头:“不能。”

  方建业立即露出了遗憾之色,随即笑了笑:“帮朋友来问问的,成国公你知道吧,他年纪大了,哎……真可怜……”

  方建业今日来,也没提嫁女的事,似乎心情很失落,没一会便泱泱的告辞走了。

  这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为啥许多人跑来找他攀关系了,敢情这些家伙竟将他当成老军医了。

  不过……好像自古以来,神药和秘方,总是和不举、牛皮癣之类的病挂钩的,张静一慢慢心情也就平静了。

  但凡对他的神药热切的人,张静一都悄悄拿了一个小笔记本记了下来,嗯……以后可以搞人际关系用。

  张家的铺子第一期已经修筑完成。

  绝对没有偷工减料,完全是张家的诚意之作,其实建筑的成本,和铺子的价格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铺子一卖,随即便有大量的商家开始入驻。

  毕竟是花了大钱的,总不能荒废于此。

  而且现在清平坊的人流也高了不少,在这里做买卖,断然不会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清平坊几乎只有锦衣卫在此,没有贪得无厌的东厂和顺天府以及五城兵马司,便是寻常的泼皮,也已绝迹了。

  现如今百户所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开始分小旗为队,开始上街巡视,专门治理的,便是偷抢的三教九流。

  百户所里已人满为患,都是抓去收拾的,以至于寻常的宵小之徒,见了清平坊都得绕路走。

  经过新兵训练的锦衣卫,无论是体力还是气质,都和寻常的差役不同,现在采取的是三天一操,除了要操练的,其他人轮流上街巡视。

  张静一甚至还想了一个巡视的办法。

  他让人在各条街道,都设置了签到箱,命所有巡逻的小队,按时出现在签到箱这儿,进行签名,接下来便可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样做的好处,就杜绝了巡逻队偷懒,也确保各条街道随时都有人巡逻。

  事实上,有卢象升在,张静一就完全不担心校尉们贪墨人钱财,或者勒索商户财物。

  一方面,每月里,除了朝廷发放的饷银外,百户所这里也会掏出一笔钱来,给大家一些补助。

  另一方面,对于私人收受财物的,张静一统统严惩不贷。

  清平坊的风气,居然焕然一新。

  入驻的商家短时间内,超过了两百多家,这些商贾不但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数以上千计的伙计,一时之间,车马如龙,各种铺面应有尽有。

  大量的商铺,其实带来的,是更多的人流。

  毕竟,此前张家是依靠棉布铺子来吸引人力的,可毕竟货物比较单一。

  而如今,百业兴旺,但凡能想到的东西,在清平坊大抵都能找到,这便让周遭的不少住户,都愿意到这儿来。

  趁着商户入驻之前,张静一也命人对街巷进行了清理,将所有的街道都铺上了碎小的石子,而后再铺上了石灰的泥浆,等它风干之后,这古时的水泥路便算是铺好了。

  当然,这玩意……很原始。

  不过此时也没有大载重的车马,应付人行还有寻常的马车,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至少在雨天的时候,不至让道路泥泞难行。

  也便于清扫。

  对于卫生,张静一是尤其看重的。

  其实京城到了如今,历经了数百年之后,总难免会藏污纳垢,大量的垃圾没办法处理,水源被污染,卫生条件若是富户所在区域还好,一旦到了寻常百姓所住的街坊,便污浊不堪了。

  张静一在每一条街道,招募了巷长,让他们应付街道的清理,以及垃圾的处置,当然……指望他们拿了钱就干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必须制定出一个有效的激励措施来。

  第一百零一章 行路难

  张静一很清楚的是当下的世风。

  朱门糜烂,而即便是下层的官吏,也已被消磨掉了责任心。

  这其实涉及到的是管理的问题。

  因此,想要让这清平坊上上下下的人情绪调动起来,就必须得折腾。

  不折腾,无论是锦衣卫内部,还是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便只晓得偷懒混日子。

  张静一的办法很简单,搞运动。

  创优评选,设立巡查。

  每月进行一次卫生创优,巡查们不定期的进行查处各街巷的状况,发现有大量垃圾,以及积水的,统统进行整顿,惩治排名末尾的人员!

  而对于获得了当月先进的,则给予丰厚的奖励,甚至……影响其前途。

  这个时代的人,中下层普遍对于卫生是漠不关心的,这其实也非常好理解,这饭都不一定能吃饱了,谁有闲心关心这个。

  可实际上,卫生条件在这种人口大量聚集的街坊,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大量的积水,容易滋生蚊虫,蚊虫就可能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

  垃圾成堆,就会成为老鼠的温床,而京城已经发生过许多次鼠疫了,一次鼠疫,便可能是数千上万人的死亡。

  这评优的运动一开始,许多人起初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晓得要来检查卫生,卫生是啥?

  各街的街长、巷长其实都是以巡检司名义雇佣的人,大多都是童生,老童生很可怜的,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于是只好含着泪,跑去教书或者干点其他的了,所以,文化知识他们有,也经历过世事。

  这时,大家凑在一起,摇头晃脑,这时候大抵觉得这位张百户是自己人了。

  你看,只有粗俗的人,才将清扫当做打扫垃圾,张百户就不一样,这叫讲卫生,一下子就把如此粗俗的事,提升成了高雅。

  看来张百户的学识和水平,几乎都要能考中秀才了。

  不过很快,便生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发现这玩意儿实在厉害,巡查的人到处找你的垃圾,还有街道的清洁和整齐,每到月末,得到了优秀的,把你的名字挂在了巡检和百户所门口,这叫光荣榜。

  而另有一榜,就是吊在后尾的了,这叫黑榜,专门供人参观。

  张静一还请了画师,起初的时候跟大家说,只是画个像,张百户忙,许多街长和巷长未必能记住,多看看画,便熟识了,大家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张百户百忙之中对自己如此关切。

  直到上了黑榜的人,连带着自己的画像像通缉要犯一样悬挂在名字边的时候,当场就有人差点背过气去。

  这已经不再是评优另外有奖金的事了,这特么的是面子问题,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要脸,于是乎,轰轰烈烈的整治街道运动开始。

  这玩意……就好像军备竞赛一样。

  起初大家在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很快有人另辟蹊径。

  比如垃圾这玩意,我不想要垃圾,我便清早的时候,雇人先清扫干净,省得这垃圾日积月累。

  其他街巷看了,立即普及,你雇佣,我也申请一些钱去雇佣。

  再后来,又不知什么人学了方法,居然开始找那些老妇人,老妇人们在家闲着也闲着,每日给她两三文钱,让她上街,盯着那些不讲卫生的,遇到了随时乱丢垃圾的,既不打也不骂,只是跟你说教,这一说,其实比打骂还难受,你若是敢反口,她就敢立即躺在地上打滚给你看。

  当然,也有一些爱做表面功夫的,各种瞎折腾,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张静一则是乐见其成,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出一个真正管理的方法,索性就用这种激励的方式,刺激大家各显所能,总会有人摸出一整套的经验来,而且这样的经验,也不愁不推广开,甚至根本不必巡检司和百户所下文,其他各街巷便统统都学去了。

  只是,巡检司和百户所比较蛮横,几乎不允许其他衙门跨入这个地界,这当然也让顺天府那边很不满。

  再加上一些御史,以及翰林们很看不惯这位新伯爵的作风,所以挑刺的人也不少。

  最令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张静一一个武官,其实是迂回地干了县令的活,这界限就踩得有点远了。

  治理的事,是文臣干的,武官懂什么?

  陛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专门任命巡检,这还了得?那大家还考进士做什么?

  于是不少阴阳怪气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的飞入宫中。

  一般情况,像张静一这种近臣,就算挨了骂,其实也没什么用。

  毕竟,负责送奏疏进宫的通政使,会将这些奏疏搁到了最底下。

  皇帝每日接到的是数百份奏疏和票拟,不可能全部能看完,因此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往往重要的奏疏摆在前头,不重要,或者只是单纯骂人小过的奏疏,则放后头。

  可魏忠贤显然是不愿意让张静一冒头太过的,觉得正好趁此机会杀一杀威风。

  因此……天启皇帝最近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次送来的奏疏,摆在最前头的,都是弹劾张静一的奏疏。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

  名声糟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他今日坐定,照例看奏疏,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让人将魏忠贤叫到了身边来,开口就问:“今日怎的又有几人弹劾张静一?”

  接着就指着桌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看这一份,是顺天府尹的,说听闻清平坊招募了一些闲散人员,四处扰民,百姓们苦不堪言,真的吗?朕不信。”

  “还有这里,这是御史上的奏疏,说张静一人浮于事,将清平坊治理的一塌糊涂……”

  “还有……”

  魏忠贤这时候便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犹豫地道:“这……奴婢不好说。”

  “为何不好说?”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魏忠贤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奴婢倒是想为张百户辩解,不过……张百户毕竟与我乃是密友,奴婢得避嫌。”

  天启皇帝:“……”

  魏忠贤又道:“不过,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奴婢这些日子,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便是满朝文武,对于清平坊的治理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想来……也是因为张静一有时……行事没有章法所致吧。不过……他毕竟年轻……”

  对呀,为啥大家都不骂别人,就只骂他张静一呢?

  那肯定是张静一有问题。

  天启皇帝竟是无词,他郁闷地抬头看着外头雨水淋淋。

  开了春,便是连日的绵绵细雨,整个京城都好像是湿漉漉的。

  张静一呢,还是老样子,心思都扑在了他的清平坊上头。

  这工作态度,还是让天启皇帝很欣慰的。

  唯独就是挨骂的次数太多了。

  若是做一个统计的话,张静一现在绝对属于庸官榜第一。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便道:“以后这样的弹劾,不要再送来了。”

  魏忠贤便微笑道:“陛下说不送,奴婢就不送,不过……就怕断绝了言路,有不肯诚服的大臣,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启皇帝便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出格了就廷杖便是了。是啦,孙师傅何时进京?”

  天启皇帝显然没发现,这时候,魏忠贤唇边的微笑有点僵,只见魏忠贤道:“听说,就这几日……”

  “就这几日?”天启皇帝抖擞精神,眼中有着明显的期待。

  对于孙承宗,天启皇帝一直很信任,当初孙承宗和魏忠贤相斗,若不是孙承宗受不得气,直接辞官而去,只怕谁也动摇不了这个帝师的地位。

  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孙承宗是他的恩师,也算是半个教诲他的做人长辈,如今几年不见,天启皇帝心里便更是想念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若是孙师傅来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立即入宫觐见。”

  “遵旨。”

  ……

  连日的阴雨,让北通州的码头往进京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起来。

  这时候,一辆车马,就行在这雨中,好几次都陷入了淤泥里,车中的老者,可谓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外城并没有让他的情况好多少。

  因为这里更是混杂不堪,车马在这儿,甚至连续被堵了好几次,不是前头出了什么意外,要嘛就是滋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道中争吵。

  有一次,前头是个水洼,车夫以为只是去浅水,毕竟这是街道上,自然不当一回事,于是策马前行,结果……居然是个巨坑。

  哐当一下,水花溅了有一丈高,然后马车的车辕连带着马匹,直接栽进去,车里的人,直接跌了出来。

  这老者便噗嗤一下,跌入了水坑里,差一点头破血流,浑身都是泥泞,狼狈的爬起来,此时这老者的火爆脾气上来,忍不住想要骂人,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骂的。

  倒是坑边上,有一群闲汉,似乎一直都在等这样的车马路过,见了老者的样子,顿时哄然大笑。

  第一百零二章 孙承宗

  老者一听有人大笑,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艰难地从水坑里爬起来。

  车夫和后队随行的几个随扈便匆匆过来搀扶。

  那几个笑骂的闲汉一看这老者竟有这么多随从,意识到老者的身份不简单,便立即一哄而散,消失在雨幕之中。

  “孙公……理应让我在前带路,哎……怎么会……”

  这个叫孙公的人,当然就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乃是帝师,随后又在辽东督师数年。

  他实在看不上魏忠贤,偏偏人在辽东,又拿魏忠贤没办法,于是赌气,请辞还乡。

  孙承宗的脾气很大,在乡两年,倒是收敛了一些脾气,这几年天下的风气很不好,让他倍感失望,直到天启皇帝下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圣旨,请他回京,他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成行。

  毕竟……皇帝是他教出来的,天启的脾气,他知道。

  人是极聪明的,眼光也很独到。

  缺点也很突出,优柔寡断,人情味太重,过于容易轻信于人。

  孙承宗觉得自己理应站出来,先和天启皇帝见一面。

  可来到了京师,他却发现……这里距离自己两年前离去时,一样的糟糕。

  他心中黯然,禁不住在雨中摆摆手,此时他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却一时也找不到地方更换,只是一味苦笑:“当初离京时就是这样子,两年以来,一丁点也没有变化啊,哎……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怪老夫,自己没看路。”

  说罢,便让随扈们拼死将马车从坑中拉扯出来。

  一个随扈因为踩着了淤泥,偏那淤泥还裹着不知什么果的果皮,在拉扯的时候,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孙承宗这时候突然放声笑了,众人见他笑,也跟着笑。

  孙承宗上去,将随扈搀扶起来,却苦中作乐道:“勿怪,勿怪。”

  “请孙公上车。”

  “不必上车了。”孙承宗道:“眼下上车,还不如步行呢!”

  “只是……现在天上下雨……”

  孙承宗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道:“坐在车里,难道不是湿漉漉的吗?我看这雨水,比这污水要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众人无言。

  当然,孙承宗也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在辽东那么艰苦的环境,他也是靠着一副好身体才熬过来的,回乡之后也没闲着,一天得吃两斤肉,一般的小年轻,他不放心上。

  虽已成了落汤鸡,他却继续信步前行。

  这街道蜿蜒,毕竟百姓们也不在乎这个,有的在门前堆放杂物,有的是垃圾堆,污水也自那一堆堆的垃圾中顺着雨水流出来,即便是下雨,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难掩的臭气。

  偶尔,几个稚童在街角的墙边,掏出枪来,对着墙角便滋,一面滋,一面口里还呼着:“下雨啰,下雨啰。”

  孙承宗踩着淤泥和雨水,一深一浅地继续艰难前行。

  眼看着,就要进入内城的门洞。

  突然,孙承宗抬头看一眼这门洞,一摆手,尾行的随扈们便立即驻足。

  孙承宗捋着湿漉漉的胡须道:“进了这个门,就要小心了,进去之后,这里便是清平坊,这清平坊,当初老夫离京的时候,可比外城还要糟糕,大家要仔细脚下,还有……仔细着行囊,别让窃贼偷了,老夫这一行人若是在京城里都被偷,如何有颜面见陛下。”

  这些随扈,有的当初跟随过孙承宗在京城居住过的,也有人第一次从乡下被带过来的。

  第一次来的人不明所以,而曾住过京的人也立即戒备起来。

  这话绝对不是骗人的。

  住在清平坊的军户子弟比较多,而且都是破落的军户,这就导致,他们一方面因为贫困,所以居住的环境十分的恶劣,另一方面,他们不像寻常的民户可以有别的经营,绝大多数,都只能游手好闲,因此偷窃的和抢劫的不少。

  众人凛然,随即随着孙承宗进入了门洞。

  可哪里晓得……一进入门洞,孙承宗便愣住了。

  脚下……居然不再是淤泥遍地的街道,而是硬石路,上头还铺了泥浆,道路还算光滑,不只如此……几乎没有任何泥泞的地方,哪怕连水洼也少。

  沿街很是整洁,虽然也有一些低矮的棚户,可即便是棚户,门脸也是收拾得还算干净。

  这种感觉,让经历过苦不堪言的泥泞之人,踏上这里,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此外,以往各种闲散的人……也不见了。

  行人各走一边,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汉。

  孙承宗忍不住一脸诧异地道:“这里是清平坊吗?”

  孙承宗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身后的老仆道:“是不太像,记得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对劲啊,明明从这里进来,就是清平坊的。”

  孙承宗左瞧右看,努力地辨认,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清平坊的痕迹。

  孙承宗终究还是确定了这里就是清平坊,只是苦笑道:“这才有一别经年之感,在其他地方,总觉得是老样子,可来了此……才觉得有所不同。”

  他一时之间,他发出了感慨。

  脚下则依旧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突然之间,见着一队穿着蓑衣的人按着刀来。

  孙承宗已经可以想象,这么一队人出现的时候,立即会引发沿途的百姓们绕路而行。

  他中了进士之后,在京城里待过很多年年。

  在京城里,无论是顺天府,还是东厂,亦或者锦衣卫,再或五城兵马司,但凡是这样的人马在街上一站,势必要引发许多人警觉的。

  可很快,孙承宗就诧异的发现,大家居然无动于衷。

  这些头戴斗笠、穿着厚重蓑衣的人,穿着皮靴子沿街路过,尽力不去占着道中的位置,而是沿着街边而行。

  他们一个个高大魁梧,显得精气十足,腰间按着刀柄,随即便与孙承宗擦肩而过,而后走远了……

  孙承宗在细雨之中,竟是愣了老半天。

  透过蓑衣的间隙,他能看得出来,这一队人,里头理应是穿着鱼服的锦衣卫。

  什么时候……锦衣卫居然如此纪律严明了?这是以往在京师绝对看不到的。

  他从前所见的锦衣卫,在这种雨天,是绝不会出来,更不会列队而行的,要嘛他们找个什么地方赌博,要嘛就是趁着下雨,一群人吆三喝四的冲进哪个茶肆里喝茶,当然……茶水钱是肯定不付的,临走时还要收一笔茶水钱。

  百姓们见了这些人,往往是远远便要掩鼻绕道,哪里像这般,沿街的行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与他们擦肩而过,也绝不带任何的异样。

  “咦?”孙承宗好奇地道:“此地秩序井然,却不知是何缘故?”

  孙承宗越看,越是吃惊,他继续前行,再往前,便是热闹的市场了。

  市场是一栋接着一栋的店铺,热闹非凡,哪怕是雨天,也有不少人冒雨而来。

  只见商户们拼命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行人们有的只是路过,可大多是走走停停。

  若是在东市西市,一定是杂乱不堪。

  不过在这儿,虽然喧嚣,却还是秩序井然。

  各色的旗蟠打出来,卖丝绸的、棉布的、油盐酱醋的,还有米铺、酒肆、茶楼……吆喝声此起彼伏。

  “老爷,那儿有一处茶肆,不妨去坐坐,也好换一身衣衫。”

  孙承宗点点头。

  等众人进入了装饰一新的茶肆,立即便有伙计迎了上来。

  好家伙,即便是这个时候,生意还是不少。

  伙计一看孙承宗的样子,便关切地道:“客官怎的湿漉漉的,不妨去后院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孙承宗正有此意,点头,却突然看向这伙计道:“你是清平坊的军户吧。”

  伙计笑呵呵地道:“是军户子弟。”

  “噢。”孙承宗点点头。

  等到孙承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之后,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随即在茶桌上落座,那伙计便凑上来,笑嘻嘻地询问道:“客官要喝什么?”

  孙承宗温和地道:“招呼我的随从,先问问他们,老夫……随便来一口茶水解解乏即可。”

  伙计笑着点头,熟稔地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上了茶来。

  孙承宗不免奇怪地看着伙计道:“清平坊的军户子弟也出来谋生了吗?”

  这伙计一听,便乐了:“不谋生,一家老小吃什么?”

  “老夫的意思是……”

  “噢。”伙计懂孙承宗的意思了:“也算不上谋生,从前确实是无所事事,不过今年清平坊来了许多的商户,到处都在招募人手,客官,我有手有脚,又不能接父兄的职,只好在此跑堂了。虽是伺候人的,可能吃饱喝足,还能勉强养活家中老小,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自然,自然的。”孙承宗心里却是讶异。

  一个跑堂的,还能吃饱喝足,能养活老小?

  难怪有军户趋之若鹜了。他细细一想,这一路来,不知多少的伙计,还有各种的人力和脚力。

  以往这京城里,最多的就是游手好闲之人,不比天下的流民要少,可现在在这清平坊……

  第一百零三章 旧貌换新颜

  孙承宗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进入腹中,整个人顿然精神了一些。

  而后,他脑子里似乎生了一些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此地,孙承宗竟有一种往事过千年之感。

  这还是当初的清平坊吗?

  将茶饮尽,照例会过了账,不过在问起茶水钱的时候,孙承宗又不禁愣了一下。

  “多少?”孙承宗显得很讶异。

  伙计温和地道:“客官您还有随扈九人,点了九盏茶,还有一些糕点,劳驾,总计六十五文。”

  孙承宗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今日连续的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两年前他离开京师之前,也不是没有在京城里会过客。

  像这样的茶肆,没有百文钱是不可能的,怎么转过头,价格竟还跌了?

  不是都说京城的物价,又高了一筹吗?

  “怎么,客官有什么不满意吗?”伙计耐心地问着,他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了,许多客人在结账时,都忍不住细算一下,而且他发现,带的随从越多的贵人和富人最爱干这事,哪怕一文钱也要锱铢必较。

  孙承宗便忍不住道:“说也惭愧,老夫许久没在京师,竟不知京师的物价几何了,你们这茶肆,价格倒是低廉、公道。”

  说着,他便吩咐老仆掏钱。

  伙计笑了:“客官真是痛快人,您是第一个说咱们茶肆公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罢了。说起来,咱们这儿的价钱确实低廉,其实倒也不是咱们亏本做买卖。”

  其实军户子弟有军户子弟的好处,毕竟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见多识广,也很健谈,这伙计继续道:“这其一,是因为清平坊这儿的客流多,且来的除了是商户,便是来采买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家资,自然而然,也愿意来茶肆里喝茶,不似有的市场,看着人多,可舍得喝茶的却是寥寥无几。”

  “咱们这茶肆从早到晚,几乎都是满座的,今日还是恰逢下雨呢,若是放晴,生意比这还好。客流多了,同样打开门做买卖,即便薄利多销,也有利头。这一个客人身上每人挣十文钱,一天来十个客,也不过挣百文罢了。可若是一个客人身上只挣三文钱,若是来的是一百个客,却是三百文。”

  孙承宗听着……竟突然失笑,没想到一个伙计,竟比他还懂呢!

  他赞许地点头道:“这有道理。”

  此时,伙计又道:“除此之外呢,其实还是这儿新开了几家茶肆,咱们东家啊,可不敢把价钱抬上去。”

  孙承宗又失笑起来,生意他没做过,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

  伙计随即压低声音:“其实主要的,还是在这做买卖……成本低,在其他地方开个茶肆,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登门,今日孝敬几百文,明日又索去不知多少银子,打秋风的太多了。咱们清平坊这儿不一样,清平坊里说话作数的,只有锦衣卫百户所和巡检司,钱他们是要收的,可明码标价,只收一份钱,便再没有人侵扰了。”

  “起初大家还不信呢,等这铺子开起来,才知道这里的锦衣校尉们最规矩,张百户在这儿一句话,顶一万句,外头不都说,咱们大明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九千岁吗?可在清平坊,张百户就是这儿的九千岁。这茶肆做买卖也安心,月初就能大抵算出整个月的成本,所以价格定低一些,多吸引一些客人来,也断不会亏本的。”

  九千岁……

  听到这个名字,孙承宗哑然。

  他心里则又不由的想,这儿怎么多了一个姓张的百户呢?

  只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这样厉害吗?

  孙承宗会过了账,满腹心事,便从茶坊出来,开始步行。

  这时,天微微放晴了一些,街上更是热闹,了这里的铺子都是规划好了的,沿着田字形布局,沿途都是叫卖,却没有东市、西市一样,有客商将货物摆到门前占地方照成拥堵,这市场里拥堵的事,孙承宗其实见过许多回了。

  越是市场越是混乱,毕竟门前若是能占着地,陈放一些东西,对于商家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偏偏在东市和西市,也没人去约束。

  可在这儿,大家倒是很自觉,这可能……也是那张百户的功效吧。

  “老爷……要在这儿歇一歇吗?”

  “不了。”孙承宗道:“尽快去点卯吧,陛下怕是早已等候多时了。”

  等孙承宗走出清平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又从人间走回了地狱。

  街道又开始泥泞起来,甚至靠近清平坊的街道,因为有不少人流要出入清平坊,因此……倒是给了不少市井泼皮们的用武之地。

  人流对于泼皮们而言就是‘肥羊’,哪里有人,且还身上揣着钱的,简直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是什么人,只一眼便能看出各色人等。

  于是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道:“大家要小心了,这里宵小之徒不少。”

  随扈们自是戒备起来。

  那老仆忍不住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

  孙承宗便道:“那些泼皮不敢在清平坊惹事,这里便是下手的好地方。”

  “老爷,清平坊两年不见,确实是好地方,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孙承宗心里苦笑,是啊,他位极人臣,即便辞官,那好歹也是帝师,他的观感且不说,他身边带的这老仆,却是寻常人,在老仆的心目之中,清平坊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吧。

  这凡事就怕对比。

  其实穿过了清平坊,便是较为繁华的内城了,无论是道路还是其他方面,都比污浊不堪的外城要好的多。

  可见识过清平坊之后,孙承宗对这里的印象,依旧很糟糕,一路过去,全无秩序,各色人等混杂,没有规矩,道路也没人去管理……

  孙承宗几乎是捏着鼻子,踩着泥水,好不容易地到了吏部。

  他是皇帝特旨的致士官,回京之后,需第一时间去吏部点卯。

  在这吏部的部堂,稍等片刻,已经入宫奏报的吏部这儿,很快迎来了一个宦官,竟是魏忠贤亲自来了。

  魏忠贤面上带笑,跟孙承宗一打照面,便亲昵地朝孙承宗行礼:“孙公,别来无恙。”

  孙承宗亦是笑着道:“身子尚好,劳烦魏公公了。”

  魏忠贤便道:“陛下正在文华殿听百官经筵讲授,听闻孙公到京,咱就主动请缨来请孙公了。”

  孙承宗又微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都如此好学吗?”

  所谓经筵讲授,其实就是请翰林官们给天启皇帝讲课。

  不过对于天启皇帝,孙承宗是非常了解的,自从他去了辽东和辞官之后,这样的经筵课几乎就搁置了,天启皇帝不爱听这些。

  哪里晓得,他一来京,天启皇帝便立即组织人经筵,这不是摆明着……做样子吗?

  魏忠贤有些尴尬,只是笑了笑,意思是,你懂的。

  孙承宗也只摇摇头:“好吧,那么老朽也去。”

  魏忠贤颔首:“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孙公,要不要换一身……”

  “不必换啦。”孙承宗道:“已经换过了一套,我这身上是污浊了一些,不过登大雅之堂,却未必需锦衣华服,心中带墨即可。”

  魏忠贤也懒得理会他,便点头。

  这一路入宫,便不得不步行,孙承宗背着手,慢慢地踱步,看着这紫禁城中的无数殿宇,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

  魏忠贤则是很和气,其实魏忠贤和孙承宗一直以来都不对付,可表面上却一直关系不错的,甚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好友呢。

  于是路上二人不免闲谈几句,说的都是这两年的近况,当然,这种谈话,往往是点到即止,绝不会深入,彼此之间都有天然的默契。

  这时,孙承宗却突然道:“听说……近来京里出现了一个姓张的百户?”

  孙承宗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骤然变得尴尬起来,口里道:“啊……是有这么个人。”

  然后……就再没有声了。

  显然,魏忠贤不想继续谈下去。

  其实……听说是锦衣卫百户,孙承宗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理应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人,没想到魏忠贤竟是招揽到了这样的人才。

  可此时一看魏忠贤的态度,孙承宗心里便疑窦更深了。

  怎么瞧着,好像不太对付的样子啊。

  这样的话……孙承宗可就来劲了。

  他方才还心事重重,现在走路都带风了。

  好在魏忠贤也是练家子,弓马娴熟,倒也追的上。

  魏忠贤的心思也很简单,这姓孙的果然是个孙子,这才来京城呢,就故意提起张静一那个臭小子,是故意要给咱难堪的吧。

  彼此各怀心事,没多久便走到了文华殿。

  在这里……天启皇帝正面带微笑,犹如一个乖宝宝一样,很用心地听着经筵讲官们讲授着仁义之道,不过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殿外头,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臣有奏

  直到孙承宗和魏忠贤二人鱼贯而入。

  文华殿中的经筵还在热火朝天地继续着。

  所谓的经筵,分为日讲还是月讲。

  月讲的礼仪很复杂,所讲的内容,也多比较空泛,这要求所有的大臣都参加,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日讲就不一样了。

  这种讲授比较实际,一般是翰林参与,有时候,内阁大臣若是无事,也会坐在这里听一听。

  今日自是日讲。

  皇帝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经筵,这让翰林们很激动。

  因为这样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大家侃侃而谈,很是热烈。

  所以魏忠贤进来之后,正要禀报,可孙承宗却是用眼神制止了他。

  在他看来,传授课业是十分神圣的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打断了翰林们的授业解惑。

  因而,他蹑手蹑脚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里,尽量不去打扰。

  当然……这一切都尽收天启皇帝的眼底。

  天启皇帝自然是了解这个师傅的,这个师傅的性格比较刚烈,可是对于他的学业十分关心,是个极正直的人,有时甚至连天启皇帝也有些畏惧他。

  所以天启皇帝既知孙承宗的心思,便也没有打断。

  经筵继续。

  现在讲授学问的讲官,乃是翰林院侍读杨娴。

  杨娴所论述的,乃是关于孔子任鲁国中都宰时,大治鲁国的盛况。

  其实这些内容,天启皇帝早就听烂了。

  他是听得昏昏欲睡,若不是碍于孙承宗在这里,只怕早已打呼噜了。

  杨娴却说得娓娓动听,毕竟是专业干这个的,说到动情处,激动得不能自己。

  可见陛下木讷的样子,没啥反应,于是咳嗽一声:“圣人大治鲁国,以至鲁国一时之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便是实行仁政的好处。我大明历经两百年,能延续至今,也是因为历代先皇,奉圣人之道为圭臬的结果。不过近来,朝纲颇有崩坏的迹象,令臣不禁担忧。”

  此言一出……木讷的天启皇帝瞬时懵逼,他张大了嘴,像塞了一个鸡蛋一样。

  众翰林们却是个个微笑。

  坐在一角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却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

  要知道,经筵发展到了现在,其实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规矩,从明初时的畅所欲言,在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之后,已经沦为了形式上的讲学。

  毕竟皇帝和臣子之间在地位和身份上是绝对不可逾越的,这就导致双方在“师生”关系这个领域内,处在一种谁都无法纯粹进入课堂的状态。

  从内容上来说,也就是现在老师们“讲义”需要提前由内阁修改,更是害怕在内容中暗寓讥讽,尤其是牵扯到时政的时候,是断然不可率性而为的。

  任何课纲,讲授的内容,都是一审再审,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现在……显然有些超纲了。

  侍读杨娴,突然转了话锋,这肯定不是他一人所为。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内容,却顿时抖擞了精神,相比于那些让人令人听得想睡觉的内容,显然这种内容,反而对他的胃口。

  他骤然之间龙精虎猛起来,很有兴致地道:“噢,朝政有崩坏的迹象,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杨娴便道:“因为朝廷的风纪被破坏了。”

  “哪里被破坏了?”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却是下意识的瞥了魏忠贤一眼。

  他在心里不由默默地道:莫不是又来骂魏伴伴的?

  可魏忠贤却是面带笑容,显得非常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见杨娴又道:“历来朝廷以文治武,以读圣人之道的读书人来治理民政。这样的做法,虽也有些许瑕疵,却从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可陛下却因为信任锦衣卫百户,在京中设巡检,令莽夫治街坊,虽街坊历来不置文臣,而以顺天府总揽各坊政务、诉讼之事,可开了此例之后,不但紊乱了朝纲,臣所虑的更是武人不学无术,不体百姓疾苦,凌虐百姓,使百姓怨声载道,有冤不得伸张,苦不堪言……”

  说到现在,算是图穷匕见了。

  这不是针对魏忠贤去的。

  而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天启皇帝心里不悦起来,脸一下子冷了几分,淡淡道:“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个街坊,有什么关系呢?”

  杨娴正色道:“此例一开,便是取祸之道也。”

  众翰林们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不过心里都暗暗点头。

  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立即制止杨娴的悖逆之词,可他依旧稳稳的跪坐在一侧,不置可否。

  角落里的孙承宗,面上也古井无波,只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情况,他从前是见得多了,他现在刚来京师,许多情况还不清楚,还需慢慢的了解。

  天启皇帝道:“朕只任命一个巡检,让张卿家治理一个街坊而已,就要天下大乱吗?”

  杨娴道:“即便是一街一坊,这街坊之中,住的也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这些百姓,视陛下为父母,他们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固为九五之尊,却应不因恶小而为之,怎么忍心让这上千百姓,却因为个人的喜好,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这话说得可谓是大义凛然,但凡听了去的人,只怕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天启皇帝显然已经脸色很难看了。

  这何止是在骂张静一,分明是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骂了。

  这个不能干。

  那个也不许干。

  可也没见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就能干好。

  天启皇帝便辩解道:“就事论事吧,这张静一,有什么劣迹呢?”

  杨娴气定神闲地道:“这一点……臣已从各地的奏报中窥见了一二。”

  杨娴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清平坊的锦衣卫,勒索商户,这是顺天府奏报的。御史黄有龙又奏,说锦衣卫凌虐百姓,曾一次在街上,捉拿了百姓七十余人,连夜置刑,可谓是严刑峻法……还有……”

  天启皇帝顿时想起了此前的许多奏疏。

  他忙是压压手:“那么依卿所言,该当如何?”

  杨娴便道:“臣对张百户,没有任何的成见,他乃是锦衣卫,如何知道治理一方的艰辛呢?臣还知道,张静一不过是少年,即便在他的治地,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想来,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这话大抵的意思是,不是张静一坏,其实只是张静一水平太低而已。

  若是继续引申,其实就是这家伙不学无术,没有读书的结果。

  当然,这里头的读书,并不是说张静一不懂识文断字,在翰林这样的人看来,举人以下之人,就尽都是文盲,这一点,想来大家没有意见的。

  杨娴又道:“所以陛下只需裁撤他的巡检即可,令其好好做好亲军分内之事,除此之外……臣还听说,他广置什么街长、巷长,这些街巷之长,不过是酷吏而已,也理应裁撤。”

  杨娴倒是没有追究张静一的罪责,毕竟这张静一还是有救驾之功的。

  天启皇帝却是踟蹰了,张静一干的这样坏?

  他自是有些不信的,于是道:“诸卿可有什么看法呢?”

  朕才不听你杨娴一人的。

  他这一问,顿时让这殿中活跃起来。

  一个翰林道:“陛下,杨公说的对,臣也耳闻,清平坊的百姓已经受不了啦。”

  “臣这里,还听说一个叫王政的商贾,实在无法忍受清平坊巡检司的盘剥,跑去了顺天府告状。”

  “臣这里也听说一件事……在那儿,便是百姓们随口吐一口吐沫,竟也会被人抓走,说是要罚款,竟索去了财物,苛政猛于虎啊……”

  “臣……”

  “臣也有奏……”

  好家伙……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连天启皇帝都呆住了。

  可谓劣质斑斑呀!

  这样说来,张静一任巡检才一个多月,照着这么个说法,在巡检任上,张静一至少每天得干几十件坏事,才能补上这么多罪责啊。

  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也得干两三件坏事。

  他这么勤奋?

  “陛下……”杨娴很是痛心疾首地继续道:“酷吏误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为何还要包庇他呢?请陛下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这几乎已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所有的压力,都压到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迟疑着道:“即便大家都觉得这样不妥,可朕……”

  说到此处。

  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的冒了出来:“臣看到的情况,却和诸公不一样!”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于是大家纷纷朝着目标看去。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所有人却都呆住了。

  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大家都说东,你一人说西,那你算老几,想跟我们这么多人对着干吗?谁怕谁!

  可眼前这人……许多人是认识的……孙承宗。

  孙承宗的威望,还有在士林中的口碑,分量十足。

  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可以抵一百个。

  第一百零五章 欺君之罪

  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翰林们个个抨击张静一,分明是有私心的。

  这种情况,天启皇帝见得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言之凿凿,而天启皇帝心里是没底的。

  他也很清楚,张静一是个武官,而且年纪还小,治理一方,肯定会有很多的毛病。

  大臣们想要挑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现在大家群情激愤,天启皇帝也觉得无可奈何。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其实皇帝能干的事不多,只是表面上一言九鼎而已,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放纵魏忠贤直接开整。

  可是像当初魏忠贤与东林们直接对抗,甚至直接采取最暴力的手段,这种事,干一次就已被天下人骂的狗血淋头,毕竟……即便是天启皇帝也心知肚明,这天下人的人心在东林,而不在他和魏忠贤。

  争取人心这样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阉党,都是菜鸡。

  如若不然,外头各种关于嘲讽皇帝的流言,又是从何而起呢?

  人们提到当初那些与魏忠贤对抗,最终惨死的大臣,哪一个不是为之唏嘘。

  现在……又重现了,只是这一次,目标变成了一个区区的百户。

  皇帝越是不退让,这样的对抗情绪就越会蔓延,张静一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的清楚。

  可是……当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

  因为站出来的乃是孙承宗。

  这是天启皇帝最敬重的人。

  而且和天启皇帝身边的那些人不一样,孙承宗这个人,性格刚烈,天下人提起他,就没有不佩服的,即便是清流,也断然不好说他的坏话。

  说穿了,就是孙承宗有公信力。

  众人此时便见孙承宗徐徐踱步走到了文华殿殿中。

  孙承宗先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露出了微笑:“孙师傅免礼。”

  孙承宗颔首,随即道:“老臣只是一介布衣,在此喧哗,实在万死。”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为朕授业解惑,当初又出镇辽东,何来布衣之说?朕一直蒙受孙师傅教诲,今日孙师傅来见,朕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文华殿,本就是宣讲之地,孙师傅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孙承宗道:“方才老臣听殿中诸公,纷纷都说张百户清平坊的种种劣迹,说什么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老臣对此,不敢苟同。”

  “这……”那侍读杨娴脸色一沉,这不是打他的耳光吗?

  可偏偏,即便是魏忠贤站出来了,他也敢据理力争,大不了就罢官嘛,到时候还落一个与阉党势不两立的美名。

  可孙承宗直接上场,他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担心遭受反噬。

  毕竟,你杨娴算什么清流。

  人孙承宗才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人家做喷子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这样说来,他们都在诓骗朕?”天启皇帝心里诧异。

  此时,他真有点糊涂了,孙师傅到底站哪一边的啊,想当初,孙师傅不是一直厌恶厂卫的吗?

  孙承宗此时则是正色道:“老臣也不知这是否欺君,只知臣进京师以来,在清平坊的所见所闻。这清平坊……到底如何治理,老臣初来乍到,当然也不了解内情,可要说张百户凌虐百姓,老臣是断然不敢认同的。在老臣看来,张百户治民,自然有其有手,倒是颇有一些供人效仿之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

  那杨娴已经瞠目结舌。

  可孙承宗压根就懒得理会他,而是继续对天启皇帝道:“臣在地方上,也见过不少的父母官,这些父母官,人浮于事,说起凌虐百姓,张百户距离他们还差得远呢。”

  杨娴绷着脸,忍不住道:“孙……孙公……话不可乱说。”

  许多翰林也有些不服气了。

  孙公,你是初来乍到,怎么了解真实的情况呢?一定是被厂卫这些人给骗了。

  孙承宗露出微笑。

  他淡淡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当然不敢乱说。”

  呼……

  看来,孙承宗或许只是先扬后抑,接下来该批评张百户了。

  只见孙承宗又慢悠悠地道:“孙某说话,当然是要负责的,今日在这文华殿上,孙某掷地有声,就当说一句:清平坊那儿,若是生灵涂炭,我孙承宗……愿为千秋罪人,此言当同欺君,该凌迟处死!”

  “……”

  杨娴听到这里,已如晴天霹雳一般,脑子晕乎乎的,接连后退两步,脸色惨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打脸了。

  能把孙承宗逼到说这番话,用这样的信用和身家性命来给那张百户背书,谁还敢质疑?

  这孙承宗……确实是个狠人,还是老样子,属于那种你别惹我,大家都没事,你惹我,这官我不干了,拜拜了您嘞。

  当初对付魏忠贤如此,对着这些翰林,也是这般。

  杨娴此时已清楚,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若是还嘴硬,这不但是直接和孙承宗对抗,而且下一步,他就该和孙承宗一样,大家来打个赌,我杨娴若是说错了,天诛地灭。

  可偏偏,他乃侍读,不敢赌。

  那么接下来……既然自己错了。

  这又是什么?

  脸色惨然的杨娴,竟是啪的一下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言辞恳切地道:“陛下,臣方才出言多有不逊,死罪。”

  既然错了,那么就涉嫌欺君了,当然是乖乖请罪了。

  当然,下一次我还敢。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心花怒放,他实在无法理解,张静一居然会得到孙承宗的认可。

  要知道,他的这个孙师傅可挑剔得很呢。

  天启皇帝骤然眉飞色舞道:“指鹿为马,有失大臣之体,今日朕且饶了你,只是再有下次,敢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至于张卿家,张卿家历来是朕的肱骨,难道朕好不容易有个腹心之臣,你们也容不下吗?成日的痛责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来……张静一治民有方,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至于你……杨娴,亏得你为翰林侍读,朕虽饶你死罪,可活罪难逃!便贬去地方,做县令吧,你不是喜欢做一方父母,对治民很有心得吗?那在地方上,好好爱民。”

  杨娴开始听皇帝说饶你一次,心里便松了口气。

  可现在听陛下竟说……要将他外放,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可是侍读啊,侍读属于翰林清贵,是正六品官。

  表面上,寻常县令乃是七品,而侍读是六品,可这二者的待遇,却是千差万别,县令远离中枢,现在是县令,以后可能一辈子都是县令。

  可翰林侍读就显然不一样了,翰林院属于内阁的备份,今日是正六品,可能过几年,就是五品、四品,再过几年,可能就成为侍郎、尚书了,即便是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够狠的了。

  这哪里是贬官,这是直接一撸到底啊。

  杨娴一脸惨然,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有苦难言。

  其他翰林,都噤若寒蝉起来,此时也不敢多说话了。

  天启皇帝对众人的反应都很满意,于是故意冷哼道:“你们要记住此次教训,切切不可重蹈杨娴的覆辙了!好啦,都退下吧。”

  说着,心情一下子舒畅了的天启皇帝,欢天喜地的对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候你多时,你陪朕去西苑说说话吧。”

  孙承宗自是从善如流地行礼道:“臣遵旨。”

  魏忠贤则一直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其实这些翰林们闹事,魏忠贤是早就见识过了的,当初这些人,可没少针对他魏忠贤,不过自从铲除了东林之后,这些翰林倒也对他忌讳莫深起来。

  现在这些人跑去针对张静一,魏忠贤不过是看戏一般的态度,甚至心里是乐见其成的,你们随便撕,咱只看戏。

  可哪里想到,孙承宗一出现,居然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半生的清名来给张静一作保。

  这就令魏忠贤的心里不免有了怀疑。

  他们之间……莫不是……

  这样一想,魏忠贤便不禁警惕起来。

  众臣散去。

  天启皇帝也起驾,孙承宗则随皇帝至西苑。

  魏忠贤自然回他的司礼监。

  至于陛下和孙承宗到底在西苑谈了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

  以至于魏忠贤也打探不到。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亲自下了条子送到了司礼监。

  对于孙承宗的安排,居然不是立即出镇辽东。而是拜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入阁了。

  虽然属于新阁臣,资历当然远远比不上黄立极。

  但是依着孙承宗的资历,这内阁其实早就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不客气的说,原本黄立极的位置,本就是给孙承宗留的,只不过当初孙承宗负气辞官,这才便宜了黄立极而已。

  可现在……孙承宗突然进入内阁,紧接着,群臣无不称颂。

  显然……天下的格局有所改变了。

  而且……也符合了朝野内外的期待。

  毕竟……这一届内阁的大学士……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 不义之财

  孙承宗的入阁,是事先毫无征兆的。

  这也引发了朝野的许多争议。

  当然,这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孙承宗是很厉害,可是距离他过于遥远。

  当然,张静一自己也不知道,孙承宗刚来到京师,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大麻烦。

  张静一现在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置。

  却不知,那被贬官的杨娴,居然亲自去了吏部主动请缨。

  很快,吏部尚书周应秋亲自与他谈了片刻,随即,周应秋便入宫去见魏忠贤。

  这吏部尚书乃是天官,掌管着天下的选官,位高权重。

  周应秋,当初正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起家的,一向对魏忠贤马首是瞻。

  不过他是个滑头,虽然魏忠贤交代的事要办,可是对那些清流,他也尽量不得罪。

  现在被贬官的杨娴,求到了他的头上来,他还是决定帮杨娴说项一下,算是卖个人情。

  见到了魏忠贤,他先是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魏忠贤只抬眼看他片刻,道:“怎么劳动你亲自来见咱。”

  “有这么一个事,因为兹事体大,还是需请示九千岁。”周应秋恭恭敬敬地道。

  魏忠贤搁笔,活络了手腕,一面道:“什么事?”

  周应秋道:“此前的翰林侍读杨娴,按旨,该下放地方县里去任县令,内阁已拟出旨来了,只不过……他主动找到了下官,说是希望留在京师。”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来,冷冷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要贬他的官,他说留就留的吗?他以为他是谁!周应秋,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敢抗旨不尊?”

  魏忠贤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奉旨不行。

  其他的事都好说,可皇帝亲口下的旨意,你都不看在眼里,你还好意思自称是我魏忠贤的人?你这是嫌我魏忠贤死的不够快?

  周应秋却是笑容可掬的样子:“问题不在此,这杨娴的意思是……宁愿在京为巡检……”

  魏忠贤愕然。

  要知道,这巡检只是个九品官。

  以前当然没有京师设巡检的规矩,可现在张静一已经开了先河,再设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县令是七品官,而巡检乃是九品,一般人肯定不会选择做一个小小巡检,何况是杨娴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翰林侍读。

  “看来,是这位翰林不服气,这口气咽不下啊。”魏忠贤失笑。

  “是的,下官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不过杨娴此人,历来都有文名,此前又是翰林侍读,满腹经纶,说实话,他这一次被罢黜,下官听说,朝野内外都对他抱有同情。他如今是不甘心放到地方去,希望留在京城,和张静一打一打擂台。”

  魏忠贤点头:“此事,你怎么看?”

  “这是奔着张静一去的,杨娴显然是想在坊里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让人知道,他这进士出身的翰林,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本意……还是对张静一轻视,同时也是不服孙承宗的看法。可他不服也不成,孙承宗毕竟是帝师,名望甚高,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魏忠贤便又问:“那么你认为,杨娴能办好吗?”

  周应秋乐了,说实话,他虽然最后投靠了魏忠贤,可好歹周应秋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他面上是毕恭毕敬,可是心里却大抵是在想:九千岁,你这是开什么玩笑,那张静一一个武夫而已,怎么能和翰林侍读比?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道:“定能办好,杨娴现在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又饱读诗书,一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便是去做布政使和巡抚都足够了,区区一个街坊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忠贤虽然对读书人有所成见,可从宋朝到现在,近千年来人们对于读书人的信仰还是深入人心的。

  他听了周应秋这话,便也有了信心,没有再犹豫,便道:“这样说来,咱们就摆一个擂台,让张静一和杨娴二人试试身手?看看孰高孰低?”

  周应秋笑道:“九千岁明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就当看热闹,这是翰林院和张静一的事,下官听说,那张静一对九千岁多有冒犯,处处和九千岁作对,下官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啊。”

  周应秋本是想表现出一副为魏忠贤分忧的样子。

  谁料到魏忠贤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厉声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是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胡言乱语?咱与张静一乃是密友,亲如兄弟,不曾想外间有人如此饶舌,这是想要离间厂卫吗?”

  周应秋万万没想到魏忠贤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也给一下子吓没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魏忠贤随即温和起来,淡淡地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至于你的提议,也不错,就当磨砺磨砺张静一嘛,这是为他好啊!他是璞玉,不磨不成器,就让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杨娴。”

  “对,让这个杨娴去做巡检,选一个坊给他。”

  “是。”

  ……

  清平坊的会议,几乎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开的。

  一个月三次。

  这时候,百户所里的总旗官,还有各街的街长、巷长都要参加。

  当然,一般情况,主持会议的并不是张静一,而是卢象升。

  卢象升觉得张静一这种开会的风格很好,大家都凑一起,检讨近日的得失。

  其实这所谓的街长和巷长,说穿了,就是个吏,甚至连吏都不如,在任何一个州县,在官老爷眼里,都是下贱的人。

  可在这里,大家能坐在一起。

  不只如此,张静一还在巡检司设了几个职位,有副巡检,有司吏,有治安长,有宣传长,有财务长,有民政长之类。

  这些人和街长、巷长不同,都是各自分管自己的事。

  当然,他们都是童生出身,但凡是能考中秀才的人,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吏做的事。

  众人落座,张静一最关心的,是大家报上来的数据,新开了多少铺子,大抵需要招募多少人手,人流如何,街道近来有没有人滋事,卫生的清理如何,甚至当下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

  起初的时候,这些所谓带长的文吏们是不敢畅所欲言的,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慢慢的,在张静一的鼓励之下,大家的话就多了。

  照着规矩,张静一在这里允许大家畅所欲言,哪怕是针对一件事有什么争吵,也可以容忍。

  当然,一旦会议结束,做出了某个决定,那么任何人就不得对这决定有所非议了。

  会场上闹哄哄的,彼此之间发言得很厉害,比如民政这边,说是可以洽谈几个青楼来,而且已经谈妥了,可分管治安的,自然显得犹豫。他也不傻,一旦青楼落地,到时不知会吸引多少闲汉来呢!大家喝了酒,鬼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这对他的工作而言,势必要增加不少难度。

  张静一只细听着,一一做了决定,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对司吏道:“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多摸底一些数据吗?我既是巡检,也是锦衣卫百户,按理来说,也该搜罗一些情报,至少要对这京城的情况心里有底,比如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还有哪些官户家里有人做大官的,他们家中的财产几何,当然……问人财富是很忌讳的事,可大抵,还是需要卫里还有巡检司心里有个数,这事办的如何了?”

  司吏姓王,一听这个,立即头痛,苦着脸道:“回巡检的话,这事,还真难办得很,谁家有没有钱,尤其是官宦人家,学生怎么敢去问?”

  其实张静一想摸底,并不是真想去偷去抢,而是他希望大抵有个模糊的统计数据,这对未来的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现在见王司吏为难,便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很简单。”

  王司吏便道:“还请张巡检赐教。”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以这样,你先收买一个读书人,在士林里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就以朱门酒肉臭为题,痛骂士人拥有大量的土地,家中藏掖着大量的钱财,这钱财和土地,大多不义,理当分出来,为民分忧。”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王司吏吓得脸都绿了。

  王司吏立马惊吓地道:“这……这若是写出来,还不要被人骂死?”

  张静一却是十分淡定地道:“要的就是这个,文章一出,你就盯着士林的反应,且看谁家骂的最凶,谁最气急败坏的。这骂的越凶的,家里就越是殷实,越是气的跳脚的,定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

  王司吏:“……”

  张静一看着依旧满脸为难的王司吏,接着道:“只是笼统的测算一下而已,所以……心里有数即可,去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却是匆匆而来道:“张百户,张百户,隔壁的天桥坊……设巡检了,就在隔壁,还放了爆竹呢。”

  第一百零七章 圣人之道

  张静一一脸懵逼。

  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跑来的书吏。

  人家隔壁设巡检,你激动个啥?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这就好像,别人结婚入洞房,你特么的亢阳鼓汤,血脉偾张的,这是啥意思?

  “噢。”张静一轻描淡写地道。

  “听说……这巡检还大有来头呢。”这书吏依旧很激动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叫杨娴。”

  这么一说,张静一和邓健、王程几个还是没反应。

  心里还嘀咕,这有啥?关我鸟事。

  可那些带长的文吏们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哎呀,可是那位曾写《绥林集》的杨公?哎呀呀,此人了不起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什么?他堂堂侍读,位列朝班,居然屈居小小的巡检?”王司吏张大着眼睛,一副惊诧的样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躺着中枪了,我特么的也是巡检啊,你这意思是……巡检都是像我这样下等的人做的?

  可这种惊叹已经控制不住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莫名的崇拜感,在此刻曝露无遗。

  毕竟这些带长的文吏,可都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他们连秀才都考不中,科举无望,可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学霸的推崇和向往。

  张静一觉得古怪,便道:“对呀,一个侍读,为何要做巡检?这不是被贬官了吗?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数典忘祖的事,我看……他不是扒了灰,就是贪赃枉法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这话很实事求是。

  众吏的反应则是不吭声了。

  显然表示不认同。

  杨公啊,是大名鼎鼎的杨公啊,稀罕干这等事?

  巡检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一定是的。

  张静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晓得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没救了,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便大怒着拍桌子道:“好啦,今日的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各司其职,卫生创优,还有招商,还有吸引民户的事,都不可耽误。谁出了差错,到时评不到优,有你们好受的,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还有治安的问题,前些日子,出现了一个失窃的事件,到现在还没寻到那个扒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开辟出来的会议室,留下一群人懵逼。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吃他家大米了?噢,好像真的吃了他家的大米。

  张静一当然不是对于隔壁的天桥坊的巡检完全不去打听的。

  很快,他便让邓健去了那儿打探。

  而得到的信息很多。

  一方面,是此人好像确实是犯了事,本来是要外放去做县令的,听说这个事还和他有关,不过这人最终却愿留了下来,做了巡检。

  另一方面,是此公上任,很是热闹。

  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名声很响亮,有不少读书人拜访他。

  而他也爱和文士打交道,可谓如鱼得水。

  这杨娴上任,当然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真外放出去,可能就一辈子都完了。

  巡检表面上是九品,可至少人还在京城,就还有机会。

  至少翰林院是支持他的,士林之中,人们都赞许他,读书人和他亲近,只要他在这里压过张静一一头,那么迟早就有起复的一天。

  顺天府那边也是很配合杨娴,居然直接派了数十个精干的文吏和差役来。

  显然,顺天府尹对他有极大的关照,至于钱粮什么的,也支取了不少。

  所以别看只是小小巡检,这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人民币玩家。

  “那张静一有难了。”杨娴丢下这句话,愉快地上任。

  他直接奔赴巡检司衙,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了的官舍,现在挂上了巡检司的匾额。

  门前早有一干差役在此恭候多时。

  杨娴从前是二甲进士,考了第十三名,十分优秀,随即便敕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步步走上侍读之位。

  说他是天下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也不为过。

  因此到了此地,他便念诗:“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这诗乃是南北朝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遭遇了变故,心里惆怅,大丈夫心有凌云之志,却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

  当然,也隐含着自己遭人构陷,以至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随即,他振奋精神,众吏给他见礼,他一看这些下吏,也没说什么。

  他是清流,不能和这些下吏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这等下吏,又贪又懒又卑劣,他是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怎么可以和他们亲近呢?

  于是冷着脸,只点点头,随即进入衙里。

  众吏则尾随过去,分班站好。

  为首的司吏率先道:“巡检,此乃坊中的情况,都是从顺天府抽调来的,此地有民三千四百户,有……”

  “知道了。”杨娴似乎没耐心听这些,便道:“本官为官一方,自是要造福百姓!此地……我来时,见三教九流混杂,百姓愚钝,商贾沿街吆喝,可谓是锱铢必较,治民首在教民。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自然,本官并非是教民七年,让人去作战。这孔圣人的意思是,教化百姓,才是治世之道。”

  众吏见了杨娴,其实就有一种惭愧之心,大家总觉得,跟杨娴这样的天上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于是一个个低着头,纷纷称是。

  杨娴则很有优越感地继续道:“什么是教化呢?所谓教化,无非是美教化,移风俗而已。倘若人人受了教化,那么这天桥坊,便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本官思来想去,当下要做的,最紧要的便是一件事。”

  “不知何事?”

  “可在坊东和坊西,各设一亭,一曰:思教亭,一曰:知礼亭。有此二亭,可请读书人到那里读书,供奉他们茶水,如此一来,这坊中东西,都可听闻郎朗读书声,这圣人之道读来,便教过往百姓们都能听到,日积月累,百姓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知道何谓圣人之道了。”

  众吏其实都听得晕乎乎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听着,却是逼格很高的样子,于是个个心里越发觉得杨娴是天上来的人物,便更加地自惭形秽了。

  此时,杨娴又道:“孔圣人治鲁国,三月即可大治天下,以至那些贩卖牲畜的人已经不敢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要价太高,而男女行人在走路时也是分开行走,格外守礼节。有时候地上有别人不小心遗落的东西,也没有想要将它捡起来占为己有。本官治一街坊,想来三月也可大治,用的便是仁义礼智之法,首先要做的,便是要求贤,尔等这些日子,将这坊中的读书人统统都请来,本官要先宴请贤士,与他们攀谈。除此之外,需让人宣教男女礼节,对那些粗鲁的屠户宣教圣人之道,对宵小之徒,更要格外宣教,不可怠慢了。”

  说罢,也不和这些小吏们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廨舍。

  ……

  张静一越观察隔壁的天桥坊,便越觉得特么的匪夷所思。

  见鬼了这是……

  突然来了个巡检。

  然后他治下的文吏就一个个说隔壁的巡检好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尤其是听说,那边在建亭子,花费了重金,叫什么知礼和思教,特么的,修了这么个东西,王司吏居然也很羡慕地跑过来说,不如我们也建几个吧,连侍读都这样干,不会有错的。

  张静一匪夷所思,这群人吃错药了?

  不过仔细反思,他大抵也能理解的,在数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宣教之下,人们对于这些读书的人上人,有一种变态地崇拜。

  而且……杨娴干的事,也确实很高大上,逼格满满,张口就是孔圣人,闭口还是孔圣人,这确实是很能唬人的。

  张静一甚至也想学一下杨娴了,以孔圣人的名义组织各街巷的小吏们去开挖排水道,或许这一招很有用。

  不过现实很打脸,大家虽然乖乖去开挖,但是对于孔圣人三个字敬谢不敏,你张静一也能代表孔圣人,你配吗?

  不出几日……

  更吓人的是,隔壁又闹出一个大新闻。

  杨娴要弄出一个白叟宴,也就是说,请本坊年纪大的老者,一起吃饭,以示自己敬老。

  这一下子……读书人们疯了一样天天开始推广杨娴,满是溢美之词。

  张静一是懵逼的,卧槽,这我也没想到啊。

  而他只能苦哈哈地带着人,四处巡街检查卫生。

  又过几日,更厉害的来了……

  翰林院的几个翰林,带领着许多士子,统统去了天桥坊,在新建的思教亭下吟诗作对,一时之间,又传为了美谈。

  张静一只见来报消息的邓健,一面伸出小指,抠了抠鼻子,然后从鼻里抠出某些异物,biu的一下弹出,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百户啊,你该娶媳妇了。”

  第一百零八章 功考

  其实听到从隔壁天桥坊传出各种趣闻的时候,张静一其实是有些费解的。

  好端端的做个巡检,咋就你杨娴这样事多呢。

  不过他费尽了脑汁,大抵理清楚了杨娴这样的人的心思了。

  杨娴这种出身翰林的人,号称清流。

  靠的就是所谓的‘贤明’来获取关注和利益的。

  某种程度,他们就是后世的某些霸占流量的明星,只有拥有曝光度,才能占据舞台,在士林之中获得一席之地。

  可若是老老实实做官,能引人关注吗?

  所以,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来才能获取流量。

  因此……隔三岔五的,这样的人会义正言辞地跳出来,今日骂骂这个,明日教诲那个,这其实就是古代版的蹭流量,谁的流量高,就蹭谁,比如说……天启皇帝……

  还有一种,便是做出一些引人关注的事,譬如……碰瓷他张静一。

  该死!

  想通了这个关节之后,张静一忍不住懊恼起来!

  怪只怪这个时代,竟不能买热搜,如若不然,他们今日买个热搜过个生日,明日成婚再上排行榜第一,后日休妻又可上,何须要这么卖力,成日折腾呢!

  可显然,当今的大明,无论是士林还是寻常百姓们,都是吃杨娴这一套的。

  比如杨娴在邀请士子们一起去什么亭里吟诗作对,确实赚足了眼球,以至于影响直接跨越到了清平坊。

  清平坊的文吏们干活之余,低声也在议论,品评哪一个读书人的诗好。

  张静一若是路过见了他们,则是面带微笑。

  然后回头给那几个家伙偷偷记一下小账本。

  这没办法。

  毕竟秋后算账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

  本职工作不能丢。

  张静一现在忙的脚不沾地,马上要到夏天了,谁知道暴雨会不会成灾,所以……他从开春布置的防汛工作也要到位。

  譬如挖排水沟,道路两侧,还有民居以及商业区,都要连通排水沟。

  最好走地下管道,若是裸露在地面,一不小心有人摔进去,那就糟糕了。

  评优这样的活动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通过街长和巷长摸清了各条街巷的具体情况,他们知道哪里有垃圾,也知道街巷里有几户人。

  而雇请的妇人们,更是能将无数的讯息,汇总起来。

  摸清了情况,就可以组织街长和巷长们带头先是挖沟渠,此后再在这沟渠里,烧制类似于瓦片一般的筒子,嵌入沟渠里,最后再用泥土覆盖,人力的开支还好,毕竟都是通过街长和巷长们组织的,他们了解街巷里的青壮,总能让妇人们动员大家闲暇时来帮忙干点活,毕竟,现在街巷的小吏,平日也能联络商户,有帮忙介绍工作的便利,大家也愿意和街巷长搞好关系。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砖窑这儿。

  除此之外,便是种植树木了。

  树木的好处就在于美观街道,还能保持水土,至于空气新鲜之类,这似乎不在张静一的考虑之列。

  好在这个时代移植树木成本低,从其他地方移来,你爱活活,想死便死,大不了换一棵便是。

  植树大多是校尉们完成的,他们倒是很乐于植树,至少总比抓去操练的好。

  另一件最让张静一不放心的事,便是收购来的米,收购了这么多的米,在别人看来,大抵相当于是在至正二十三年加入了陈友谅。

  现如今,这米必须得找地方储藏,靠着昌平的土地那儿倒是可以存放,得加紧将米仓建起来。

  这事儿,只能托付给张天伦了。

  好在张天伦干这事比较专业,其实主要还是他吝啬,想到张家买了这么多米,若是发了霉、生了虫,你便真的欲哭无泪了。

  就这般每日在街上混着,转眼便到了春末。

  初秋的时候,连日暴雨成灾。

  小冰河期给气象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气温降低几度,是全天下的连锁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令京城里一时水满为患起来。

  孙承宗自从进了内阁,日子过的不咸不淡,近来朝中无事,而其他几个阁老对他的还算态度不错,可是总是透着一点防备。

  当然……打脸来的很快。

  隔三岔五,黄立极就笑容可掬的将孙承宗叫去,指着新近的奏疏道:“你看那天桥坊,已成人间乐土啦,这里又有一封奏疏,是夸赞天桥坊的,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大治气象。”

  谁都晓得,当初孙承宗弄得那杨娴差点丢了乌纱帽。

  而如今,这杨娴却是风头正劲,士林们夸赞他,许多大臣也看好他。

  孙承宗不想听这些消息,他现在是内阁学士,没心思去为区区一个巡检分心。

  可黄立极不一样,偏就爱拿这个来打趣。

  “孙公,朝廷有这样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啊,终究是读书人,你看他在天桥坊的所为,深得人心。”

  孙承宗微笑不语。

  黄立极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很快有书吏化解了尴尬:“陛下请诸位大学士觐见。”

  黄立极不敢怠慢,便与众阁老一道至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跪坐在这,看了众阁老一眼,道:“近日时有大雨,朕恐大雨成灾,不知内阁,可有预防之策?”

  “陛下。”黄立极想了想道:“眼下已过了春耕,春夏之交,暴雨本是平常,请陛下勿忧。”

  天启皇帝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朕年初的时候,听张卿说,今年天象有些不正常,各地灾害频繁,还是提前应对为好。”

  黄立极笑了笑。

  “你笑什么?”

  黄立极道:“臣笑那张百户装神弄鬼,臣还听说,他们张家近来在囤粮呢,人们都在拿此说笑,这秋收即要到了,这天下人的仓中,不知储了多少的陈粮,此时陈粮,实为不智。”

  天启皇帝不喜欢黄立极,若不是魏忠贤极力推荐,早就想将他一脚踹了,倒还是耐心道:“好吧,不过还是要多加防范为好。”

  “陛下。”黄立极道:“臣有一事要奏。”

  天启皇帝道:“何事?”

  黄立极道:“近日,许多人都希望杨娴能够复职。”

  天启皇帝奇怪着道:“是哪一个杨娴?”

  “就是当初的翰林侍读杨娴,他因为开罪了陛下,所以被贬黜为巡检。不过这两月以来,他在巡检任上,兢兢业业,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人们称他为小诸葛,说是他到了天桥坊之后,这天桥坊立即大治,实为典范,这样的人,若是仍是一个巡检,那便是屈才了。”

  “现今,既然朝野内外都是交口称赞,与其让他留在天桥坊为巡检,使人疑心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倒不如起复他,也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圣明。”

  黄立极未必喜欢杨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娴现在的名声可谓是直线上升,他黄立极作为首辅,即便投靠了魏忠贤,可也是要面子的,正好这一次做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挽回一点自己的名声。

  这就好像,某小生的声望如日中天,粉丝无数。你作为厂商,即便明知他有争议,也得乖乖花大价钱给他投广告一样。

  天启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朕已罢黜,为何又是起复,旁人之口,怎么可以轻信?”

  黄立极便微笑着继续道:“那么不妨就派吏部一员,前去天桥坊功考一番,若是果如人言,再请陛下斟酌。陛下,若是处处悖逆人心,臣只恐有损陛下清誉。”

  派一人去考察一下?

  虽是不情愿,天启皇帝倒是顺口道:“那就在吏部,选一个刚直的去。”

  “臣领旨。”

  打发走了阁臣,天启皇帝显得很不高兴,对身边的宦官道:“这个黄立极,现在倒要名声了,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他可来劲得很。”

  宦官在旁呆粒着,却不敢回应。

  ……

  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赵霁接到了内阁的任命,前往天桥坊功考。

  说实话,赵霁心里清楚,这只是走一走程序而言,现在士林里,谁不知道杨娴的大名?

  不过该去还是要去的,还未抵达天桥坊,那杨娴就已领着人来迎接了。

  二人见礼,杨娴道:“下官已备下水酒,又请了几位文士作陪,还请赵主事不嫌。”

  赵霁便问请的是哪几位。

  杨娴一一作答。

  赵霁便捋须笑着道:“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一直盼着一见,倒是杨巡检费心了。”

  于是欣然到了廨舍,果然已有不少读书人在此候着了。

  大家分宾主坐下,说了几句久仰,赵霁突然想起什么,道:“平清坊距此不远,张巡检听闻人也不错,不妨一起请来坐一坐,不可厚此薄彼。”

  很明显,赵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说是功考杨娴,可杨娴分明是和张静一打擂台的!

  张静一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时候请他来坐一坐,其实也有暗示张静一,我虽然要捧杨娴,却绝没有要踩你的意思。

  张巡检,你要分清楚对象啊,大家可没仇没怨。

  第一百零九章 陛下圣明

  听了赵霁的话,杨娴居然没有反对。

  忙点头道:“是极,是极。”

  表现大度,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若是心胸不够宽广,杨娴如何服人呢?

  于是忙派遣人去请。

  过了一会儿,张静一居然带着一个总旗来了。

  这总旗自是邓健。

  赵霁和杨娴等人纷纷出迎,请张静一坐下。

  紧接着众人入席。

  张静一听说有人请自己吃饭,倒是没有拒绝,饭都不吃,还穿越干啥?

  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混饭啊。

  落座之后,看着酒菜很丰盛,又有几个歌女请来,弹琴的,弹琵琶的,好不热闹。

  就是什么都好,这几个家伙一高兴,就开始娱乐了。

  当然……是属于比较健康的娱乐。

  胆敢在锦衣卫面前搞不健康的娱乐,张静一自信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吟诗作对。

  “来来来,张百户也来。”杨娴笑着对张静一道。

  张静一懵逼。

  我特么的这诗词水平,就算是照抄古诗都特么的抄不出,唯一能背诵的,也就是《沁园春·雪》,要嘛便是《贺新郎·读史》,要不我给诸位背一背,让大家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王八之气?

  张静一便很直接地摆手道:“不会,不会,你们对你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举起筷子,继续吃喝。

  杨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大抵在他的眼里,连一个对子都不会对,诗也不会作的人,基本就和三等残疾差不多。

  赵霁也不禁尴尬,他缓和气氛,主要是让现在‘无地自容’的张静一一个台阶下,于是道:“不知张百户有什么可自娱的倡议,总不能干吃酒菜。”

  张静一想了想,娱乐?

  有啊!

  于是大手一挥:“邓总旗。”

  邓健立马站出来:“在。”

  张静一道:“来,表演一个你上次给我演的胸口碎大石。”

  杨娴:“……”

  赵霁:“……”

  其他几个文士……面上露出讥诮之色。

  邓健一听,怒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哥,叫上我来,你坐在这吃,我干站着不说,问题是……

  “他妈的!”邓健学着张静一的三字经叫骂:“张百户,张老弟,你还是不是兄弟,你叫我胸口碎大石?上一次碎大石,拿的是假石头,你这次叫我碎真大石吗?你良心被狗吃啦,做了官,我这做兄弟的命也不要了?”

  张静一:“……”

  一时尴尬,竟是凝噎无语。

  早说你当初是假大石啊。

  这下子好了,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赵霁骤然已经后悔,真不该请这张百户来,悲剧啊,真是瞎了眼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杨娴继续露出关怀智障儿童的表情。

  几个文士便哈哈一笑,又开始吹捧起这天桥坊了。

  一场宴会,大抵就这么散了。

  张静一走的有些狼狈,他发誓下次再不和这种读书人吃饭了,时间全用在诗词和对子上,不是正经吃饭的。

  张静一一走。

  几个文士便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赵霁也只是干笑一下。

  杨娴笑吟吟地道:“终究是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啊。”

  赵霁不好认同,却也没有反对。

  次日由杨娴领着,在这天桥坊兜了一圈,过了两日,赵霁便入宫复命。

  天启皇帝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赵霁觐见,才想起黄立极当初极力要求功考杨娴。

  他显得很不情愿,不过东厂这边奏报已经送来了。

  杨娴的声望确实很好,现在满京城都传着他爱民如子的事!

  到底是不是爱民如子,天启皇帝当然也不知情,更有些怀疑,可当众口一词,那么让他起复,做皇帝的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也不亏。

  主要是名声太臭了,需要补补血,为下一次更臭留一手。

  “卿家去了天桥坊,意下如何?”

  “陛下,果然名副其实,令臣大开眼界。”

  “这样说来,天桥坊只短短两个月,便已有了变化?”

  “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百姓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堪称典范,可谓是有口皆碑。”

  “有这样好吗?”天启皇帝摇摇头。

  “臣不敢欺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

  这意思大抵是,接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看来也只能起复杨娴了。

  当然,这毕竟是极小的事,就算起复,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而已,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功考时,可去过清平坊?”

  “这……”

  看这家伙的表情,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知道了。”

  “不过臣见过张百户。”

  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问道:“如何?”

  赵霁显得犹豫地道:“臣不敢说。”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说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赵霁这才大着胆子道:“此人粗鄙,实为一莽夫,看来……当初孙阁老有些言过其实了。这样的人,可以去边镇做一百户,确实不该为官一方。”

  这显然并不是天启皇帝喜欢听到的,天启皇帝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接着拂袖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天启皇帝十分不悦的态度,赵霁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说,这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我直说了啊。

  他慌忙告退。

  天启皇帝等他走了,叹息一口气。

  张静一的名声,为何这样臭呢?

  只因为文武殊途?

  这几日连日暴雨。

  天启皇帝的心也沉了不少。

  过了两日,黄立极与孙承宗觐见。

  天启皇帝站在暖阁前的长廊上,看着这雨幕倾泻而下,遇到这样的雨水,紫禁城中极少见的千龙吐水便可重现。

  千龙是指殿柱下面伸出的千余个石雕龙头,每当雨天时雨水就从龙口中排出,雨水越大,排水的龙口越多,只有这样的豪雨,才可出现这样壮观的景象。

  “陛下……”黄立极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这里风雨大,陛下请入阁避雨。”

  “无碍。”天启皇帝摆摆手,显出几许忧心,口里道:“朕在想,这样的暴雨,已延续了数日,只怕百姓们要遭灾了。”

  黄立极道:“各部也在想办法纾解,请陛下勿忧。噢,还有一事,关于那杨娴下的起复……”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们进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过两日,朕会批红的,一个侍读,也劳黄卿这样记挂在心吗?”

  “这是百姓们的愿望……”黄立极尴尬道:“臣为宰辅,也要遵从民愿。”

  天启皇帝道:“那你来说,张静一与这杨娴孰优孰劣?”

  黄立极无语,陛下怎么天天计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顿了顿,才道:“想来,还是杨娴强一些,百姓们都念杨娴的好,不曾说过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甘心,他其实不在乎谁的名声好,他在乎的是……谁真的更好,天启皇帝便对孙承宗道:“孙师傅呢,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容易偏激,走极端,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学生也是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张静一是这学生亲自选拔的人,众所周知,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孙承宗想了想道:“与其在此说谁优谁劣,臣觉得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天启皇帝皱眉道:“若是没有优劣好坏,那岂不是是非不分?”

  孙承宗平和地道:“贤明的君主,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眼见为实。”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孙承宗立即板着脸:“臣什么都没有说。”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你说了,这是好主意,果然不愧是孙师傅,哈哈……朕要眼见为实。”

  黄立极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现在下雨呢。”

  “下雨又如何?”天启皇帝说罢,竟已走出长廊,直接进了雨幕之中。

  这一下子,真将黄立极和孙承宗吓坏了,连忙拜倒道:“请陛下爱惜自己,快进来。”

  天启皇帝显然打算耍无赖了:“不进来啦,除非朕眼见为实。”

  孙承宗内心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看着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天启皇帝,骤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还是少年的天子,也是这般的顽皮,而他不得不板着脸教训这个身为天子的学生。

  这一刻……竟好似天启皇帝并没有长大,可孙承宗竟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黄立极则是着急地道:“陛下,陛下啊,你不能这样啊……”

  一个时辰之后……

  愉快的天启皇帝便坐上了马车。

  后头也有几辆马车跟着,其中一辆的车厢里,黄立极正鼓着眼瞪着孙承宗道:“孙公,出了事,你是要负责的。”

  孙承宗歪头在车厢里假寐,这种情况,除了装死,就只能装睡了。

  另一辆车里,魏忠贤靠着车壁,他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只看着讨好他的一个太监,脸色木然。

  第一百一十章 陛下亲临

  大雨倾盆。

  这暴雨已连下三日。

  狂风骤雨之下,京里犹如被净空一般,沿着钟鼓楼而行其实还好,附近有护城河,西苑那里又有太液池。

  可一旦过了那儿,各坊便开始积水了。

  当初营造北京城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排水的需要。

  可一方面,距离当初永乐皇帝营造北京皇城已历近两百年,许多排水的设施,早已年久失修。

  另一方面,却是这一场暴雨来得异常的凶猛。

  很快,经过各坊的时候,这积水竟是漫过了车轴的轴心。

  这一下子,让大家手忙脚乱起来。

  赶车的禁卫希望天启皇帝能够原路返回,因为后头可能会有更糟糕的情况。

  天启皇帝则道:“朕跌入太液池中也无恙,这一点水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时候,其实对于天启皇帝是很新鲜的,他反而盼着这雨永远下不完。

  等马车进入天桥坊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天桥坊以前的情况比清平坊的要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都在内城的边缘位置,本就属于疏于管理的状态,这里的积水更多。

  不只是积水,可怕的还是平日里那些生活垃圾,以及无处安放的大小便,这时候因为暴雨,雨水排泄不出,如今统统漂浮出来,一时竟是恶臭难忍。

  天启皇帝掀开车帘子,一看外头的景象,竟已成了泽国,远处……隐隐有屋子倾塌,于是在这暴雨之中,可听见有人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到耳里,天启皇帝一愣。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是地方上的所谓暴雨,为何会成灾了。

  不远处的水面,好像漂浮着什么,像一个人……

  天启皇帝一时如鲠在喉,立即道:“去瞧瞧,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车夫不敢怠慢,只好停车,泅水过去,随后回来,一脸沮丧地道:“陛下……是个淹死的百姓……想来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坐在车中的天启皇帝,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么浅的水,大抵……就是在大腿这儿,也能淹死人?

  这一下子,方才的好心情,骤然之间全部破灭了。

  就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猛然之间,成长了。

  后队的车里。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靠在车厢里假寐。

  其实大抵是孙承宗不想搭理黄立极,所以假寐。而黄立极心头恼火,偏又不能失了宰相气度,索性也假寐。

  然后二人就这么耗着,可车厢外暴雨扑打在车厢上的声音,还有惨呼声都尽入耳中,而他们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好像都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二人才同时张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子,都看到了远处水中漂浮的一幕。

  二人俱都沉默。

  生而为人,见此惨景,莫说是孙承宗,便连黄立极也不禁叹息。

  跟着魏哥,不,跟着九千岁混,是个人志向问题,可是人性终究未泯,黄立极掏出帕子来,擦拭额上的汗液,这是冷汗。

  “这样的暴雨,酿成此灾,实在……哎……”黄立极唏嘘道:“各地奏报灾情的时候,只说成灾,说死者数以百计,以千计,那时难以感同身受,今日真见了这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孙承宗道:“这是地方父母的过失。”

  黄立极摇头道:“却也未必,此天灾也,生死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以挽回呢?”

  好吧,又谈崩了。

  孙承宗便好像学了法术,脑袋一靠车厢内壁,眼睛又合上了。

  黄立极眼睛一白,继续打盹儿。

  街上有人,而且还不少,都是想尽办法,收拾了自己值些钱的家什,泅着水,想要寻出路的人。

  马车继续前行。

  道路掩在水下,水下的路面也是越来越泥泞。

  黄立极依旧还假寐。

  不过这个时候,孙承宗却打起了精神,他居然抓稳了车厢的窗框,然后眼睛露出去,观察路面。

  黄立极心里想笑,孙学士名不副实,看来还是没沉住气啊。

  孙承宗却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似乎在很认真地搜索着车外的水面。

  片刻之后,孙承宗突然高呼一声:“小心了。”

  黄立极还未反应。

  突然之间,大车好像一下子陷进去了什么地方,车辕一头扎进某个神坑,而后车厢剧烈抖动,随后,前头的马受惊了,用力一扯,车子直接侧倾,只歪着,留下一边的车轮悬在空中,还在那空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承宗却已死死的掰住了窗框,身子随之剧震。

  这方面,他是有练过的,进京的时候就吃过一次亏,这一次格外的提高了警觉,他方才看到前方路面的积水处,凭空生出水涡,心里大抵就知道……那里肯定是有一个大坑了,何况前头过去的陛下车马也晃了晃。

  可陛下的车马和后头的车马不同,陛下的车马宽大,是特制的。孙承宗二人所乘的车马,其实就是最常见的两轮马车,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黄立极只听小心二字,还没反应,心里一刹那的念头就是……孙公又在大惊小怪。

  然后……剧烈的震动之后,黄立极便如断链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而这种两轮马车,是没有车门的,只是用帘布,将车外隔绝。

  人一飞,直接穿过了帘布,黄立极便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猛子,直接扎进了神坑里。

  “哎呀呀……”这是在飞跃的过程中,黄立极发出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因为黄立极已摔进了水坑里,咕隆咕隆的冒着水泡。

  孙承宗气定神闲,好险,还好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更惨,积水更深,不然的话,这把老骨头都要交代进去了。

  车夫已是慌了,忙不迭地扑下水坑去救人。

  最后好不容易的,将狼狈不堪的黄立极从水坑里捞了出来。

  黄立极没有练过,落水之后,便张口要呼救,这一张口,积水便立马灌入了口里。

  这水……可是混杂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于是……一股让他永世难忘的滋味弥留在口齿之间。

  浑身淋了透的黄立极,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眼泪便扑簌而下,紧接着,就拼命扶着车辕呕吐。

  孙承宗好心的去给他拍背,便道:“方才说了小心,黄公大意了。”

  干呕了很久,黄立极顿时满面杀气,口里大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坑,这是要摔死人吗?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人祸啊,这绝对是人祸,连京城都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州县呢?啊……啊……”

  连续啊了几声,又去吐了。

  前头的天启皇帝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禁为黄立极担心起来,便派了车夫来慰问。

  那车夫又去回复天启皇帝:“禀陛下,黄学士的身体很不适,说希望就近找地方歇一歇。”

  “那便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再怎么任性,黄立极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办?

  只是就近……哪里有这样容易?

  放眼看去,沿街的民居大多浸泡在那水中,这哪里是去歇脚,分明是自寻死路。

  倒是车夫抬手往一处指了指,道:“陛下,你看那里,那里有一处亭子,地势高……”

  “好,就去那里。”天启皇帝已来不及多想了。

  只是车马继续往前,积水就更深,马已是不听使唤了。

  无奈,大家都只好下车步行。

  这一下子,真是让人有苦难言了,在这恶臭的水里,大家趟水而过,浑身的衣衫脏污不堪,早已形成了乞丐样儿。

  魏忠贤还算高大,所以积水最深,也不过到他膝盖上方,黄立极就比较悲催了,他个头矮小……快过腰了。

  众人好不容易到了亭子前。

  只见这里却已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了,有的是屋子塌了的,只好在此躲避,口里念念不休的讲着自己可怜的屋子。

  也有寻亲的,逢人便激动地问:“见了我儿吗,见了我儿吗,有三尺高……穿着……”

  更多人是麻木,拥挤在一起,蜷着身,任由雨水拍打。

  这亭子外围,大抵是这样的景象。

  再往里看,亭子里头的人情况显然要好一些。

  这亭子修的很奢华宽敞,上头写着‘思教’二字。

  亭盖能够遮风避雨。

  天启皇帝人一看那里头还有不少空位,便忙往亭里去。

  天启皇帝甚至想笑,这些人真够怪……明明里头有许多位置,却偏在外头淋雨,淋坏了怎么办。

  可谁料刚刚步入亭子,便有几个彪形大汉冒出来,将天启皇帝拦住,口里大喝:“来做什么?”

  天启皇帝皱眉道:“避雨。”

  为首的汉子流里流气的样子抱着手道:“满了。”

  天启皇帝道:“没满。”

  “我说满了就满了,你是老几?”汉子恶狠狠地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思教亭,只有读书人才能呆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无赦

  天启皇帝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放肆。

  眼看着围上来的泼皮越来越多。

  魏忠贤几个则也已淌水过来了。

  后队还有一些禁卫,他们都是穿着便装,负责将在水中淹的车马寻个地方停放。

  所以此时天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区区两三个。

  就这……还只是孙承宗和几乎形同于残废的黄立极。

  这泼皮喊着你算老几的时候,孙承宗和黄立极脸色骤变。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我偏要进去避雨,又如何?”

  “哈哈……”这闲汉轻蔑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肆意地大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身后的黄立极憋不住了,怒道:“你可知道这是谁?”

  闲汉白了黄立极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谁?”

  天启皇帝真的想笑,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的,于是道:“那么倒是想要请教。”

  这闲汉得意洋洋地道:“我家老爷,乃是天桥坊中的白举人。”

  “白……还只是个举人。”

  “大胆。”闲汉大喝道:“你竟敢这样的放肆?我家老爷,不但是有功名的人,这本地的官吏,谁不敬重?平日里在这思教亭,本地巡检,哪一次不是要三请五请,对我家老爷甚是客气。”

  天启皇帝已气得发抖。

  这时,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嚎哭起来:“我孩子病了,我孩子病了,请老爷们开开恩,准我们进去吧,孩子再也淋不得雨了。”

  这妇人抱着孩子,裹着孩子的襁褓早已被淋透了。

  她拼命想要挤上前。

  闲汉身边的喽啰立马截住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妇人,怒喝道:“人人都说自己受了灾,挨了苦,若放你一个进去,其他人也如此,这思教亭里还坐得住吗?亭里坐着的,都是读书的老爷,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不然有辱斯文,你们吃罪得起?”

  那妇人只一味地哭,很是手足无措,似乎……她也认同里头的老爷都是文曲星,自己一个憨妇惹不得,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便还是哽咽。

  黄立极嘴张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实若是平日里,莫说他现在是阁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举人的时候,只怕这种情况,他也是属于坐在思教亭里,避着雨,喝着清茶,高谈阔论的人。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体面?浑身都湿透了,还沾着各种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只在心里叹息,其实这种情况,他辞官之后,在地方上见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绅以及读书人打好关系,别看这些士绅和读书人个个仁义道德,可实际上……他们虽是袖手清谈,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他们的家人和奴仆却不是这样。

  所谓的读书人,他们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种程度,又何尝不是一方豪强呢?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官府见了他要忍让,与本地父母官亲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绩,就离不开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们,他们便通过亲友抱成团,四处诋毁你,让你有理也不说不清,何况他们的家人和族亲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真要抱团诋毁,势必让你臭不可闻。

  这杨娴显然也是擅长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嘘他是个好官,爱民如子,可不就是因为他对读书人的善待吗?

  怎么善待?

  这大雨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汤鸡了,可在这漫天豪雨之中,能独坐亭里,喝茶吟诗,不就是善待?

  还有这些人的家奴,他们在外吆三喝四,横行霸道,官府却处处袒护,不就是善待?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平日里口齿伶俐,面对这样的情况,分明愤怒已极,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宣泄,却在这雨中,只剩下了颤抖。

  这时,闲汉大喝着道:“好啦,都滚开,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们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们,到时只怕官差们也要拿你们的眷属,说你们通贼,天桥坊这地方,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不怕告诉你们,本地杨巡检,不日就要起复为翰林侍读,将来即便是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爷与他相交莫逆……”

  闲汉正眼都不多看天启皇帝等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天启皇帝这些人很狼狈,而且穿着的,虽都是华服,可在闲汉眼里,不过是一群商贾罢了,有什么怕的?

  正经人都是坐轿子的,他们是坐车来,可见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何况在天桥坊这儿,平常也不会有真正的贵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大暴雨的时候。

  “大胆,大胆,放肆……”黄立极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想要上前争执。

  天启皇帝却是心都冷了,一双眼眸冷得看不到温度,竟不似从前的争强好胜,只觉得这世界荒诞得让他想笑。

  眼看着这狼狈的黄立极口里大骂。

  这闲汉显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黄立极的耳朵。

  黄立极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话未说尽。

  这闲汉便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拧着黄立极的耳朵,使他脑袋不得不抬起来,送脸到闲汉的面前,闲汉举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照准了便拍下去。

  啪……

  这一耳光,显然是有练过。

  结结实实,清脆响亮,打得黄立极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见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声饮泣。

  等闲汉放开了黄立极的耳朵,黄立极便打了个趔趄,歪歪斜斜的差点站不住。

  却在此时,又听亭子里,传出了欢笑声,隐隐传来:“刘世兄此诗,真是徜徉恣肆,教人钦佩……”

  “哈哈……”

  雨幕终究隔绝了很多声音。

  黄立极只觉得头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缓合了过来,魏忠贤已带着一干人来了,众人摆开了架势。

  黄立极想大喊,拿下他们,拿下他们,杀无赦,杀无赦。

  可是……

  他终究还有着几分理智,于是回头看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浑浑噩噩的样子,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这种内心的屈辱,想来对天启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尝到。

  很苦涩。

  天启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长啸。

  却好像又觉得无力,这苍穹之下,暴风伴随着雷鸣,吹得他湿漉漉的衣袂竟也依旧能抖动飘舞。

  低着头默言了半晌,天启皇帝居然转身走了,若在以往,依着天启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时冷静得可怕。

  离开亭子,魏忠贤等人很错愕,没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顾不得这闲汉,连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就这么朝着那车马的方向去。

  黄立极哭丧着道:“陛下……”

  天启皇帝回头,面上全部是水,脸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启皇帝镇定地道:“天下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杨娴这样的人。”

  这一句话……问的黄立极哑口无言。

  他们快要抵达车马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原先那妇人的哀嚎:“我的儿,我的儿啊……怎的没气了,儿啊……”

  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着许多人的心!

  天启皇帝打了个战栗,而后手脚僵硬地在魏忠贤的搀扶下登了车。

  稳稳地坐进了车内后,浑身湿淋淋的天启皇帝只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你不必随朕继续前行了。”

  “只是……”

  天启皇帝语气冰冷:“你去东厂,去北镇抚司,调拨番子和校尉,厂卫缇骑,要悉数出没,这天桥坊,要围结实了,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魏忠贤打了个冷颤。

  这比他还狠啊。

  魏忠贤思虑片刻,毫不犹豫地拜倒在水洼之中,只露出半个身子,脑袋朝粪水中一磕,最后才从粪水中甩出头来:“奴婢遵旨!”

  说罢,浑身粪水的魏忠贤已是转身,他不敢带一个亲卫,将所有的卫士统统留到天启皇帝身边,只取了一匹本是套车的马,骑在马上,策马而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也到了车驾旁,二人显得很沮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启皇帝的目光。

  天启皇帝却是平静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也有旦夕祸福,可祸福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顿了顿,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他忍受不了这里的恶臭,冷冷地道:“继续前行吧,去一趟清平坊吧,这样的疾风骤雨,只怕张卿家那里,也已焦头烂额了。”

  黄立极张口想说什么,到现在,他的脸还疼着。

  可看着毫无表情的天启皇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和孙承宗回到车中。

  孙承宗很关照他,细心地询问:“黄公,脸疼么?”

  “疼。”

  “我帮你吹一吹。”

  “哎……”

  疾风骤雨之中,一声叹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希望

  孙承宗吹了吹黄立极的脸。

  马车很颠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黄立极死死的掰着窗框,生怕再体验一次飞行的经历。

  他口里咒骂着一定要严惩不贷的话。

  孙承宗却木然地坐着不动。

  见孙承宗不认同他的样子,黄立极有些恼火,怒喝道:“孙公在看戏?”

  孙承宗摇头。

  “那么为何这般,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人可恶?”

  孙承宗淡淡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黄立极追问,怒气冲冲地道:“这些人……他们……大逆不道!”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不,他们没有大逆不道。”

  黄立极立即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你这是说什么话,敢情挨打的不是你,受此奇耻大辱的人不是你。”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他们只是将你当做了平常的百姓,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朝中的黄学士,攀附都来不及呢。”

  黄立极一时哑然。

  而后孙承宗摇摇头,苦笑着看黄立极:“你以为这就是大逆不道了吗?你以为这就是可恶了?你以为这些欺负良善的举止,就算是死罪?你或者以为,这天桥坊,已经生灵涂炭了是吧?”

  黄立极忍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上掠过了浓浓的悲哀:“请黄公记住,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尚还有王法的地方,黄公去过辽东吗?又有多少年没有归乡了,可曾辞过官?”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狼狈不堪的黄立极更狼狈。

  孙承宗不客气地继续道:“京师外地世界,更加没有公道可言,也更加可怖,在辽东,白骨露于野。在我的家乡高阳,到处都是流民和匪徒出没。他们做匪之前,也是有人这般欺凌他们,他们的父母饿死了,妻儿饿死了,举刀为匪,等他们成了匪,他们便袭击市集,烧杀劫掠,视人为草芥。一次匪灾,整村整村的人荡然无存。为了征建奴,加派了三饷,赋税越来越沉重,数以十万人成了饿殍。可赋税还是加在他们身上!那些读书人,却是筑起了高墙,谷仓里储满了粮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来问你……相比于那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立极知道孙承宗不可能说假话,他不自然地露出了羞愧之色,便索性低头不语。

  良久,他才道:“孙公……”

  “嗯?”

  黄立极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不可示人,我为首辅,为国家大策计,岂可让人知道堂堂首辅受此屈辱呢?这对国家不利,会让军民百姓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定会遗祸无穷。”

  孙承宗点头。

  车厢中又陷入了沉默。

  ……

  天桥坊巡检司吏。

  巡检杨娴急的不得了,现在暴雨成灾了,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

  其实他理应该淡定的,毕竟……现在消息已经透露出来了,他不久便要被起复,那吏部功考清吏司主簿赵霁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有传言,他甚至可能还要接掌侍读学士之位,同样是侍读,后头加了一个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

  翰林院有大学士,以及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几乎为翰林的核心,再之下的侍读、侍学,以及修撰、编修之类,不过是中下层而已。

  若是能在这个年纪成为侍读学士,将来少不得也是六部的部堂之一。

  这样一想,杨娴的心里宽慰了不少,仰望多年,谁料自己竟然因祸得福。

  可这一次暴雨,让他心里不禁急切,他已连续派了几波差役出去。

  这些差役也可怜,这样的暴雨,还要在泥水里四处走动。

  这时,有文吏进来:“巡检……”

  “如何了?”杨娴激动地询问:“白举人那边,可有什么困难?”

  “已经去查问过了,白举人家地势高,没有什么妨碍,他得知巡检如此关照,感激涕零,作了一首词,让学生送来。”

  杨娴顿时大乐,道:“取我来看看。”

  于是接了一张纸笺,上头有墨迹,定睛一看,忍不住捋须道:“哈哈……过誉了,实在太过誉了,爱民如子,本是父母官的本份,如何称得上是大明召父之名呢?我还差得远呢!”

  文吏则又道:“倒是李秀才那儿,家里有一些困难,不过已派人用舟船,将他家什还有父母妻儿,一道送去就近地势高的一处客栈安置了,他对巡检也是感激涕零,说是杨巡检有古之贤臣的风范。”

  杨娴已是笑了起来,不断摇头,表示自己不敢和那些贤人们相比。

  文吏道:“思教亭那里,学生也去过一趟了,那里有几个读书人无所事事,在那闲坐,他们都在议论,等这暴雨过后,到时杨巡检要去翰林院的时候,他们要一道预备万民伞,送一送杨巡检,说是……深恩厚德,无以为报,只聊表他们这些做百姓的心意。”

  杨娴背着手,心头发热,却又掩饰不住喜色道:“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此应有之义,只是可惜,我才来两个月,便要走了。原本还想在此修一座坊学,好教大家受益。”

  说着,无限唏嘘:“不过等我回了翰林,自当启奏陛下,促成此事。好啦,你下去吧。”

  书吏点点头,默默告退。

  杨娴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看着廨舍窗外的瓢泼大雨,胸膛起伏,心中越发的热切。

  ……

  此时,默坐在车厢里天启皇帝,他的内心深处是极担忧的。

  不只是因为在天桥坊发生的事,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那讥诮和蛮横的怒喝令他忧愤。

  还有出于对张静一的担忧。

  这样的暴雨,天桥坊已然如此,听闻那清平坊更加糟糕,上一次去张家的宅子,还有……清平坊的巡检司以及百户所,那里地势都很低洼,这样的情况,保不准成怎样混乱的样子了。

  他靠在车中的软垫上,方才发生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心里堵得慌,难受。

  不过……越往前走,似乎水洼处越少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车马也没了先前的颠簸。

  天启皇帝狐疑,打开车帘子,他本以为风雨过了,哪里知道,帘子一开,顿时一股劲风夹杂着雨帘吹进来,外头依旧是模糊的世界。

  于是他忍不住对外头大声询问道:“这是哪里?”

  “陛下,到清平坊了。”

  天启皇帝继续看窗外。

  只见外头的地上……竟是不见多少积水。

  甚至道路很平坦,没有泥泞。

  当然,这种平坦和整洁,自然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这只能和京城其他地方相比。

  风雨之中,甚至天启皇帝还看到了人。

  却见一群穿着皂衣的人,顶着风雨,口里呼叫着什么,居然去扶道旁歪倒的树。

  这几个人说什么,在风雨之中听不甚清。

  可这几人缩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似乎这树,便是他们命一样。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这便是清平坊?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一停,天启皇帝又冒雨出去。

  靴子及地,没有方才那样的糟糕。

  车夫很想呼唤陛下别折腾了,赶紧找地方避雨。

  可叫不住。

  天启皇帝迎着风雨,已走到了道旁,见四五人正扶着树忙碌,有人在树下垒砌土石。

  天启皇帝有点懵逼。

  其中一人抬头看到了天启皇帝,口里道:“别站这儿,别站这儿,找地方避雨吧。”

  天启皇帝任由暴雨淋着自己。

  这时候,黄立极和孙承宗不得不追过来。

  天启皇帝继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人滑稽的样子,只见这些人依旧还在用劲地护树。

  他想了老半天,想不明白,终于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树啊,树啊……”其中一人大吼:“这树今日若是倒了,等放了晴,十有八九就不能活了。”

  天启皇帝十分不解地道:“树死了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评优啊,要评优的啊。”

  “评优……”

  那人便开始咒骂起来:“那五马巷的刘巷长他不是人,为了评优,他疯了,居然这样的天气出来护树。”

  天启皇帝像好奇宝宝:“是那个什么巷长逼迫你们在此……”

  “屁,他娘的。”这人骂:“他是巷长,我是街长,他怎么使得动我,只是这姓刘的,他为了评优,这个时候出来护树,叫我怎么办?我若是任这树都死了,月底的评优肯定没了,我王某人,丢不起这个人……”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还是不明白。

  他当然无法理解,街巷长们已经卷的不成样子了,出了一两个后世所说的‘奋斗逼’,其他人就没办法闲着,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谁也不想挂在黑榜上,然后奖金全无。

  “你们赶紧找地方避雨去,往前走,有一处茶肆,那茶肆,咱们街里今日包下来了,就是给你们避雨的,不要你茶钱……别在这里闲看着……”

  这街长大吼一声后,又跟着人和风雨搏斗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心在我

  天启皇帝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风雨,他们居然在这关心着街边的树!

  事有轻重缓急不是?

  可细细一看……

  好像眼下这些人,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街道上没有积水,虽是湿漉漉的,偶尔可看几个穿着锦衣鱼服的人,列着队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赶。

  拦住一问,方知是去巡堤的。

  其实这里也没有河堤,不过是内城和外城之间有一处护城河穿过。

  校尉解释这是坊里的排水渠都是将水排去护城河的,怕河水满了,对坊里发生倒灌。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连忙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尾随着去护城河一看。

  等到了护城河这里,果然看到大量的校尉在来回巡守,甚至还搭了几个小帐篷,只是这帐篷实在于事无补,风一吹便鼓起来,里头的人狼狈不堪。

  不停有人拿着竹竿去测水位,还有人紧急往这边用马车运来竹筐,竹筐里塞满了碎石。

  几个武官模样的人在给大家打气:“水位还早,大家不急,及早做好准备!弟兄们,百户有令,等放晴之后,让咱们歇一天。都仔细了,注意好水位,再运一些土石来,一旦倒灌,到时淹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家,百户所也得淹没了。”

  这些校尉个个精壮,正是当初对付勇士营的那一群小伙子,一个个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穿着蓑衣,不过此时手上都没带武器,只有人赶车,有人搬运砂石,有人提着长杆。

  天启皇帝又看得目瞪口呆,他左看右看,想寻张静一的身影,却久久没有寻见。

  等又过了一两条街道,这街道上也有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带人忙碌,有护树的,有清理掉歪倒在路中央的障碍的。

  在这样的大雨里,穿着蓑衣,行走起来很不便,可大家似乎干劲还不错。

  碰到了好些人,都指示着天启皇帝等人别在大街上晃悠,赶紧到安置的客栈、茶肆里去。

  每一条街巷,都专门开辟出了驻点。

  天启皇帝虽说很有好奇心,但也实在受不了这狂风骤雨了。

  这一次倒是乖了,带着人抵达了那五马巷的一处茶肆。

  而在这茶肆,已经挂出了招牌,引导人来躲灾。

  一进茶肆,方才知道,好家伙,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竟有百人之多。

  有的是真正房屋老旧,忙通知他们先在这里避一避,防范于未然的。

  也有一些是外乡的过客,这样的大雨,实在没地方躲避。

  天启皇帝等人一进来,便有店小伙迎上来:“客官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闲逛?来,赶紧喝一口姜汤去去寒。”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店小伙似乎一下子懂了的样子,便笑着道:“放心,不要钱。”

  “不要钱,做善事?”后头的黄立极几乎要哭了,今天可算碰到好人了。

  伙计热情地道:“本来呢,这钱是巡检司要付的,来多少人,挂他们账上,说是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易,鼓励大家来此安置落脚,也免得到时有人在街上闲逛出什么事。”

  “不过后来我们掌柜的想通啦,他说百户所和巡检司尚有如此义举,这几日反正也没生意做,地方腾出来也没什么妨碍,无非是提供一些吃食和姜汤、茶水而已,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免费招待了,这算是结一个善缘。一方面呢,在百户所那儿能卖个好;另一方面,这一边这几日来避雨和安置的,将来也好关照小店的买卖。”

  天启皇帝喝了姜汤,果然觉得身子热了,浑身舒爽了一些。

  黄立极更是如此,方才浑身淋透了,又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子骨早有些熬不住了,只觉得这一次算是栽了,没想到堂堂首辅,说不准横死在粪水之中,现在喝了姜汤,整个人精神起来。

  令他们更意想不到的是,客店还周到的生了几个炭盆,专供人烘干衣衫,天启皇帝便和黄立极等人凑在这炭盆里,抬头一看,却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有。

  有外地来的客商,用各种口音艰难交流的。

  有几个老妇人,鼓着眼睛,盯看着谁乱扔垃圾的。

  有一些安置来的附近居民,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家什只怕要完了,不晓得河水会不会倒灌,如若不然便糟了。

  也有附近商铺的一些东家,现在没生意,与其躲在自己店里,倒不如来这里凑凑热闹。

  人们唏嘘短叹着,说着今年的大雨不寻常。

  也有不少人说多亏了张百户,若是放在往年,还不知什么样子。

  不过大家说话之间,大多还算轻松,并没有太多忧愁的迹象。

  过一会儿,有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听河堤里的人说,一个校尉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护城河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一说,大家便提心吊胆起来,有人哀叹,有人追问。

  黄立极看得惊讶不已,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会关心锦衣卫的生死的。

  要知道,这锦衣卫的名声历来不好,按理来说,大家巴不得摔死几个呢!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很热,居然也很想撸起袖子跑去河堤去。

  人群在短暂的骚动之后,这时有人道:“大家别急,别急,吉人自有天相,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待会儿自然会有确切的消息来,大家稍坐,噢,我店里有一些干果,让伙计取来,大家尝一尝。”

  果然,有伙计到隔壁的店里取了干果来,只是人多,大家只能分一些,尝尝滋味。

  众人又议论这干果的滋味。

  黄立极吃了一口,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都说义不掌财,可这里的商贾,却是义商。”

  坐在一旁的孙承宗却是面上风轻云淡:“哪里有什么义和不义之分呢?商贾逐利,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锱铢必较,是因为人人买卖货物都是锱铢必较。他们舍得提供茶水,舍得提供吃食,这是因为别人也舍得给他们提供帮助。那风雨之中巡堤的人让他们安心,大雨之下还惦记着他们店铺前树木,你若是这商贾,会如何呢?”

  黄立极觉得有理,便道:“孙公的意思是,义与不义,在于倡导?”

  “倡导没用。”孙承宗压低声音道:“平日里每日教化有什么用,得让人有真切的感受,若只知每日教化和倡导,听的人多了,也就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黄立极今日吃多了不义之人的苦头,这一次孙承宗的话,他倒是用心听了。

  其实天启皇帝坐在一旁也在用心听。

  另一边,一个方才还在叫人不要乱扔果皮的妇人,突然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呀,小伙子……年庚几何?”

  天启皇帝:“……”

  妇人很亲切地继续道:“娶妻了没有?”

  天启皇帝居然有些羞涩,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明明老子是天子,可面对这样的妇人,他不知怎么应对,于是踟蹰道:“娶了,家里几百个呢。”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黄立极和孙承宗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另一边,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被人围着,他正在慢悠悠的讲授着一些医学常识,比如风寒了吃些什么,平日里怎么养气云云。

  原来这是个大夫。

  这老者是附近医馆的,照规矩,每条街的安置点,都得请个大夫在这坐镇,防止突发的情况。

  起初大夫是不肯来的,后来发现这里也热闹,反正自己的医馆里也没人登门,索性来这里和大家瞎扯几句,也长一些见闻。

  天启皇帝坐在这些人中间,仿佛一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也忘了这茶肆外头还是狂风骤雨。

  他坐累了,便站起来走动,却见两个老者,正摆开了棋盘,在下斗兽棋。

  一看斗兽棋,天启皇帝便来了兴趣,这也是他的爱好,他也喜欢下斗兽棋,一时之间,竟看的出了神。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道:“张百户来啦,张百户来啦。”

  这声音一出,顿时茶肆里便热闹起来。

  两个下棋的老人,其中一个直接掀翻了棋盘,气鼓鼓地道:“张百户,你来评评理,这安置点里,百户所的总旗只送来一副斗兽棋,这斗兽棋是稚童才下的玩意,我们要下黑白棋……”

  说着,那气鼓鼓的老者,好像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似的,将手中那一枚‘老虎’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

  天启皇帝:“……”

  他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时人们七嘴八舌道:“听闻有校尉摔进河里去了,救回来了吗?”

  “张百户……”

  张静一这个时候很疲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其实应对的并不轻松。

  其实这两日还好一些,前几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现在的处置方法,都是大家伙儿一起摸索出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其实问题还是频出,他来这里,只是例行的巡视而已,好找出一些问题,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改进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杀

  清平坊百户所对于张静一而言,不过是不停地找茬,而后再不断的改进。

  好在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又有训练有素的七八十个校尉作为骨干,其他的差役虽然是招募来的,起初用的不顺手,可慢慢的,在设立了各种名目的考核之下,他们也开始动了起来。

  只要肯干,就不怕出错。

  就好像一开始,暴雨来时,整个巡检司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可召集了街巷长动员之后,街巷长们再动员本街巷的人。

  开始当然会很辛苦,比如暴雨的时候,患病的人找不到大夫,于是大家便找了办法,四处联络大夫索性直接驻扎在茶肆。

  又比如,暴雨之后,街道有大量的障碍,于是便先组织校尉清理一部分,其他的交给街巷长们去负责。

  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终究还是靠人。

  尤其是等巡检司和百户所这里步入正轨,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这街巷的商户和百姓们也安了心,这时候便都觉得异常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自己的财产和性命保住了,病了有地方治病,房子往日没修葺的,也可暂住在茶肆或者客栈,终究有人安置。商贾们囤积的货物,不害怕被风雨中损失掉,人心自然而然也就定了。

  若是需要人手,随时都可抽调,大家也乐于帮忙,甚至还觉得面上有光。

  张静一已经习惯了巡视一处街道,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来询问。

  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摆出气度来,其实这也是摸索出来的,你若是显得太热情,这问题便没完没了,那张静一什么都不必做,只怕一天都得呆在这。

  可若是太凶恶,大家又畏惧,有什么问题不敢反应。

  只有一副官老爷的架势,却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的度,都是靠着总结了无数次之后,慢慢才掌握出来的。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穿梭出来:“张百户辛苦了,来吃吃我家的干果。”

  “张百户我去下面给你吃。”

  外头的风雨依旧很大,可这里的嘈杂,却让张静一觉得安宁。

  他正待要宣讲几句,冷不丁的,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张静一身躯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看了几眼,这才有些激动了,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见礼,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嘴杂,便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歇,店家,二楼有没有厢房,腾出一个来。”

  店家听罢,很是殷勤地请张静一上楼。

  这张静一一说累,大家便也都哑火了。

  张静一匆匆上楼,叫来一个书吏,耳语一番,那书吏便下了楼去,随即领着天启皇帝一行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如此周密,见了张静一,居然百感交集:“你给朕长脸了!”

  张静一此时有些晕乎乎的,其实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他注意到连天启皇帝身后的黄立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者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张静一道:“陛下怎么来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确很令他意外,毕竟现在外头可是风雨交集,皇帝不该好好地待在皇宫里的吗?

  天启皇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么不能来?”

  天启皇帝说话,还是带着骄傲的口吻,可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咬牙切齿地道:“来这清平坊之前,倒还不知那些人有多可恶,今日见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可恶到了这个地步。”

  黄立极下意识地点头。

  虽然好像说的那些人……可能连带着他也骂了的嫌疑。

  不过黄立极现在坚定地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

  是啊,倘若只是看了那天桥坊,倒还真未必觉得天桥坊有什么问题,至少人家还可说,这是天灾,已经尽了人事了。

  问题是,有了对比就不一样了!

  “陛下……”

  不等张静一说完,天启皇帝已深吸一口气道:“走吧,去天桥坊,跟着朕一道去。”

  张静一还在一头雾水,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其实刚刚抵达天桥坊和清平坊交界的地方,魏忠贤已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

  魏忠贤行了个礼:“陛下,已围住了,天桥坊上下,已是风丝不透。”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很好,朕该见朕的那位大臣了。”

  于是上了马车,径直往天桥坊巡检司去。

  巡检司这里,也有书吏察觉到了不对劲,慌忙来报。

  “有大量的车马朝巡检司来,杨巡检,我瞧对方的架势,来的人不是等闲之辈。”

  杨娴此刻正在读书,他只抬眼:“身份不低?”

  这书吏忧心忡忡地道:“学生瞧见有厂卫的番子和校尉随扈……”

  魏忠贤已调拨了大量的人马,明火执仗随扈天启皇帝左右,这可和先前的时候不一样。

  杨娴一听,惊讶地道:“这天下能让这些人随扈的,不是陛下,便是九千岁,九千岁何至于来此,莫不是陛下来了?哎呀,看来吏部的奏报起了效果,我的美名,竟已传至宫中了吗?”

  其实这样想,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此前吏部那边已经上奏,将他直夸的天花乱坠。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对他的印象改观,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于是他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快,赶紧召集人……迎驾。”

  杨娴美滋滋地带着人出来,外头依旧大雨如注,不过这没关系,陛下若是亲来,他即便淋成了落汤鸡也值了。

  只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来的果然是天启皇帝,马车在泥泞和粪水之中艰难而行,这漫天的臭气,让天启皇帝不由得怀念起清平坊的美好了。

  他下车。

  紧接着众臣尾随其后,再之后便是厂卫的缇骑。

  杨娴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只看了他一眼:“进里头说。”

  说罢,没有多看他一眼,率先往里头而去。

  等到进了公房,天启皇帝落座。

  杨娴再行礼:“不知陛下远来,有失远迎,臣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这才抬头看着他,道:“前几日,吏部主事赵霁见朕,说你爱民如子,此事,你听闻了吗?”

  杨娴心里忍不住激动:“有过风闻,只是具体如何,臣却不得而知。”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以为如何呢?”

  杨娴心里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呀。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魏忠贤人等。

  不过很奇怪,魏忠贤和孙承宗还好,都是板着脸,看不出好坏来。

  唯有那首辅黄立极,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记得……黄立极好像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的啊。

  他什么时候有得罪这位首辅了?

  可现在显然没有让杨娴深思的时间,对于天启皇帝的问话,他斟酌着用词道:“臣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只是外间都盛传……”

  “盛传你治坊有方,爱民如子?”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道。

  “这……是的。”

  “像你这样的好官,我大明一定有不少吧。”

  杨娴慨然道:“臣惭愧。”

  “你可一点也不惭愧。”天启皇帝突然笑了笑:“只是朕来的时候,在这天桥坊,却见这里污水横流,百姓们无法安置。”

  杨娴气定神闲,倒是对答如流:“陛下,这是天灾,臣其实为此忧心如焚。”

  “你忧心如焚吗?”

  “是的。”

  天启皇帝却是绝望地看着杨娴。

  其实他给了杨娴不少的机会,天启皇帝甚至在想,若是此人认罪,或许这件事也就罢了。

  可眼下,天启皇帝厉声道:“来人……拿下!”

  杨娴一震:“陛下,臣有何罪?”

  天启皇帝已徐徐站了起来,转身过去,背对着杨娴,只见这墙壁之上,如所有公房一样,上头挂着一个匾额:“明镜高悬”。

  天启皇帝凝视着明镜高悬四字久久不语,良久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一个杀字,虽然很轻。

  却好像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便是孙承宗和黄立极都大惊失色,觉得这……太过了。

  可魏忠贤一得旨意,已是目露凶光,朝公房中的两个缇骑使了个眼色。

  缇骑便要上前。

  杨娴身躯已是颤抖,面如土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即道:“陛下,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臣有何罪?”

  缇骑已是上前,反剪他的手,要拖拽他出去。

  杨娴见皇帝依旧背对着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口不择言道:“陛下,陛下……我乃大臣,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即便要杀臣,也当明正典刑,敢问臣何罪之有?”

  “陛下……刑不上大夫!”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直到缇骑将他拖拽到了门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便软了下去。

  这缇骑已是一把拽住他的头上束起的发髻,拎着发髻,提起软绵绵要瘫下去的杨娴。

  拔刀,刀锋对准了杨娴的脖子。

  杨娴这时大吼:“国朝养士,岂可说杀便杀,我杨娴无罪,今日陛下杀我,天下必离心离德!”

  银光一闪。

  那刀已自他的脖子上划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震动天下

  杨娴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说杀就杀。

  他可不是寻常的官,倘若是一般的武官,杀了也就杀了。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进士及第啊。

  那刀子在他的脖子划过去,起先杨娴还在大吼:“陛下,陛下臣冤……冤……”

  说到冤字时,气管被割断,血便立马喷溅了出来,随即他瘫下,跪在了这泥泞之中,鲜血便像撒出米粒儿一般喷溅得更厉害。

  杨娴霎时觉得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他已无法呼吸,憋得脸没有一丁点的血丝,余下的气力,便是不断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尝试着想要将自己的伤口接回去。

  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此前是怎么都想象不到的,即便是陛下说一声杀的时候,他也觉得应该会刀下留人。

  因为这不合规矩。

  可现在,脖子上穿遍浑身的剧痛,令他满眼绝望,他口里再也发不出一点的声音,越是尝试想要发声,脖子上的血水便喷涌得越厉害。

  最后他脑袋连带着他的身体,直接栽倒了下去,落在了臭气熏天的泥泞里。

  眼眸中再也看不到一点的光,死了。

  公房之内,没有声息。

  天启皇帝却已平静地坐下了,然后叫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他轻轻地提着笔,凝神书写着什么。

  黄立极等人以为陛下在书写手敕或者是亲拟旨意,所以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天启皇帝落笔,却直接朝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你来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认真地看了看,随即却露出了诧异之色:“陛下,这是什么?”

  “这是图纸。”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也喜欢这些东西吗?方才朕在你们的清平坊,见这坊里什么都好,可是安置百姓的茶肆,人满为患,人多,桌椅却少,不少人不得不站着,朕思来想去,同样是一个茶肆,就这么大的地方,如何更好地利用起来,有更多的桌椅呢?你瞧瞧朕所构想的这桌椅如何?”

  张静一听他解释,这才看明白了,还别说……这空间利用率……倒是和后世差不多。

  摒弃了传统的圆桌,圆桌虽好,可是占用的空间大,这里一概设计的乃是长条桌,椅子也是重新设计过,并不似传统的官帽椅式样,也不是长条凳那样简陋,结合了二者之间的优点,这……倒是有点像后世简约椅子的造型,还真别说,挺符合人体工程学的,主要是这椅子小,大大增加了空间利用率。

  只是……

  “陛下……你忙活了半天,就忙活这个?”

  天启皇帝便鼓起眼睛看他:“不然朕忙活什么?要不朕找日子再去你那,看看是不是还可以添置一点什么?这图纸你先收起来,过两日寻匠人去试试,放心,这东西很好。”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张静一有点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思维,现在是该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乖乖地将图纸卷起,收在了腋下。

  一旁的黄立极倒是有点慌了。

  刚才说杀人的时候,他觉得不合规矩,可陛下杀得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陛下有了主意。

  可没想到,陛下瞎折腾了这么久,就因为这个?

  黄立极骤然觉得自己好像站错队了,他咳嗽道:“陛下,擅杀大臣,实属不祥,此事一旦传出去,势必天下人非议不断,百官也要怒不可遏的啊。”

  孙承宗抿着唇,显然也有所担忧。

  其实要处置杨娴,很简单,明正典刑就可以,比如直接责令三法司会审。

  当然,这个办法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厂卫、都察院、刑部审问,难保不会有一些昏头的大臣,力保杨娴,最后又惹出什么争议。

  除此之外,也可以用更恶劣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廷杖。

  廷杖的名声虽然恶臭,可实际上,这其实也是对大臣优待的一种。

  也就是说,就算大臣有大罪,你做皇帝的可以命亲军杖打,但是你不能使用其他的刑法,这其实也是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当初东林一案,便廷杖死了不少人,成为了天启皇帝暴政的象征。

  可今日,却是变本加厉了。

  不经法司,也不廷杖,直接杀戮,这等于是连大臣最后一丁点的体面也荡然无存,变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暴力。

  可想而知,百官们心里会怎样想,此例一开,就意味着他们真的一丁半点的特权也不存在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朕正等着众卿家怒不可遏呢。来人,那杨娴死了没有。”

  有缇骑进来道:“陛下,杨娴已伏诛。”

  “很好。”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枭首示众,将他的脑袋,就挂在巡检司门口。”

  “喏。”

  谁也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

  继而,天启皇帝看着外头的暴雨:“这样大的暴雨,朕只怕暂时要寄居于此了,就先不回宫了吧,张卿,平日你去忙你清平坊的事,有空闲就来此,陪朕坐坐,我们下棋。”

  张静一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不会下棋。”

  “斗兽棋也不会?”

  “啊……”张静一忙道:“这个会。”

  于是杨娴的头颅,就直接张挂在暴风雨中。

  这暴风雨依旧还在肆虐,京城之中的臣民已是苦不堪言。

  而百官们倒还好,毕竟他们大多住的地方,都靠近钟鼓楼,那个地方,地势一向很高,而且出入都有轿夫,因此,照旧还是往日一样,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到各衙办公。

  在翰林院里,却是突然闹出事来了。

  从天桥坊的消息一出。

  翰林们便疯了一般,纷纷涌到翰林大学士的公房要去求见。

  谁晓得这位大学士比大家提前知道消息,他预判到了翰林们的预判,心知这事肯定没完,自己可不是什么有风骨的人,只想混资历,实在不愿沾惹是非,于是……告病了。

  好在,侍讲学士刘彦在。

  于是大家便寻到了刘彦学士这里,刘彦也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这般擅杀大臣,这是将大臣当猪狗吗?国家养士,怎可这样的糟践?杨娴有何罪?诸公……陛下身边,出了奸臣啊。”

  “定是那魏忠贤。”有一个年轻的翰林编修怒喝。

  然后……

  情绪居然镇定了下来。

  魏忠贤不行,魏忠贤太硬了。

  另一边一人道:“是那百户张静一!”

  一下子的,大家又热切了起来:“不错,杨公就是因他而死,今日之事,诸公难道可以坐视吗?决不能姑息这样的奸贼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今日我等若是不言,他日国家衰亡,便是你我之责。”

  “杨公素来清正,两袖清风,官声也好,这样的人,竟这般说杀便杀,今日杀他,异日身首异处的便是我等。我刘彦忝为侍讲学士,理应仗义执言。”

  “我也去。”

  “同去。”

  “以死相谏,诸公可乎。”

  “可也!”

  从前的党争死了人也就罢了,好歹也走了一个程序,现在连程序都不走,却将平日里压抑在大家心头的愤恨,一下子宣泄出来。

  而且杨娴没有结党,也不算是东林,平日里没有恶迹,朝野内外,谁不说他好?这一次不闹,还等什么时候?

  翰林院里浩浩荡荡的,竟走出了四五十人,走过户部大堂的时候,又有户部一些年轻的给事中也跟随了来,等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的御史其实也早已整装待发,御史们摩拳擦掌,这一次也誓要除奸了。

  其实整个大明朝,有个最古怪的现象,那便是真正的国家大事,极少会引起巨大争议的,最多也就庙堂上进行讨论。

  可但凡惹出大事来,十之八九,为的都是看似很简单的事。

  比如嘉靖年间的大礼议,分明就是确认一下嘉靖的爹到底是不是他爹的问题,这大抵就和后世如何证明你爹是你爹一样,就算再怎么棘手,可终究只是一场礼仪之争,可就这么一场争议,却延续了足足数年,震动天下,朝野内外,无数人前仆后继。

  今日之所以百官怒不可遏,一方面也是压抑了太久。另一方面,却是这一次的杀戮,你天启皇帝没有走程序,你就算是让东厂栽赃,大家也都忍了,或者直接拉去廷杖,一不小心将人打死,大家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你这样肆无忌惮的直接杀人,不能忍,掀桌子。

  众臣的轿子纷纷至午门。

  到了这时,已有两百多人的规模了。

  如此规模,已吓得门前的守备面如土色。

  不过很快,大臣们得知了消息,陛下并不在紫禁城,也不在西苑,而是在天桥坊。

  夜不归宿,这又是一条罪状。

  做皇帝的你,不好好待在皇宫里,你想干什么?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又纷纷坐上了轿子,迎着风雨,情绪激昂地朝着那天桥坊去。

  一时之间,这如长龙一般的轿子,竟是蔚为壮观。

  狂风骤雨之中,躺在轿里摇摇晃晃的侍讲学士刘彦面色铁青,今日闹的这么大,看来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谏

  大臣们这里一有动作,又扬言要死谏,立即便有人火速通报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依然很平静,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帮张静一改进一种摇篮上头。

  张静一的妹子眼看着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当下孩子的摇篮,天启皇帝觉得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怎么样营造一个舒适的小窝呢?

  他先是绘了图纸,而后让宦官们取来了木料,自己拿着刨子、斧、锯,开工!

  孙承宗和黄立极看着都很尴尬。

  “知道了,让他们来吧,不要阻拦。”听到了奏报,天启皇帝心平气和道:“不然又要说朕凌虐大臣了。”

  既然陛下不管,大家也就没什么说辞了。

  翰林侍讲人等坐着轿子,迎着暴风骤雨,只打了个盹儿,突然之间,这轿子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

  刘彦心里有些火气。

  这轿夫干什么吃的。

  于是掀开轿帘子,率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无与伦比的恶臭,再看这轿外头,却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已经涨到了轿夫的小腿高,到处漂浮着各种东西。

  “这……这是何处?”刘彦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老爷,天桥坊到了。”

  刘彦便感慨:“疾风骤雨,竟是泛滥成灾,百姓们要受苦啦。”

  随即,放下轿帘子:“去巡检司,要快。”

  可怜这几个轿夫,在这积水中行走,积水之下又满是淤泥,抬着重物,一不小心便可能滑倒,因而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不过对刘彦而言,这难掩的恶臭,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是清贵的人,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这般一想,那巡检杨娴,倒是受苦了,他主动请缨到这样的地方来,难怪士绅百姓们都说他是难得的好官,爱民如子。

  刘彦坐的是大轿,轿子比较高。

  后头某些翰林和御史,还有给事中的小轿就不一样了。

  本来一个个激动的心里酝酿着说辞,想着怎么激愤地说出一些震铄古今的话来,哪里想到……低头一看,咦,脚下怎么有水?

  这浑浊的水漫过了他们的轿底,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靴子尖。

  他们是清贵无比的人,平日里见了鱼腥都要掩鼻,这个时候见这样臭烘烘的东西眼看着要漫过来,已是手忙脚乱。

  外头风雨大作,此时也无法和其他人联系,也只好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的,终于到了巡检司。

  大家松了口气,而后扶了扶乌纱帽,接着整一整自己的衣袖和衣襟,甚至连那混了泥的靴子,也极想找个什么东西擦拭一下。

  朝廷大臣,是很注重仪表的,往日养尊处优,有的人便是沐浴,还需用花瓣呢!

  哪怕是颌下的胡子,也需精心的修饰,甚至还有人,每日修饰和清洗自己的长髯,都需花费半个时辰。

  紧接着,他们下轿。

  一看这一片泽国的模样,触目惊心,怎么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家不得不冒雨聚拢,淋成了落汤鸡。

  心里只能这样鼓舞自己,古代的诤臣们,连杀头都不怕,我等何畏之有呢?

  只是……脚下的淤泥,还有那恶臭的积水……实在……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宦官。

  这宦官上前道:“诸公有何事奏报?”

  为首的人都以侍讲学士刘彦马首是瞻,刘彦忍着恶心:“我等无事奏,只上谏言,今日陛下若是不听,臣等便在此死谏。”

  死谏一出,更多的是威胁。

  有本事把我们都杀了,将天下的读书种子都杀尽。

  宦官居然没有慌张,点点头:“所谏何事?”

  “陛下听信奸贼张静一佞言,擅杀大臣,张静一十恶不赦,罪恶滔天……”

  宦官又点点头:“噢,知道了。”

  居然很平和。

  然后宦官道:“咱这就将诸公的话带到,请诸公照规矩来吧。”

  说着,便直接转身进了巡检司。

  众人此刻,已是淋成了落汤鸡,好在这个时候风雨已小了一些。

  照着规矩来?

  当然要照规矩来!

  他天启皇帝可以没规矩,我们身为大臣,难道可以没有规矩吗?

  刘彦大义凛然地道:“诸公,今日陛下不给一个说法,我等便长跪不起。”

  说着,率先拜下。

  以往他们在午门外也是这样干的,联络一大群的大臣,一齐跪在午门之外,皇帝不听从,大家便不起,就看谁先耗不过。

  他这一跪,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跪下。

  只可惜……刘彦很快发现,自己的膝盖一入水,随即便陷入了淤泥里。

  因为积水比较高,所以他跪下的膝盖便匿在了水下,方才还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这么一跪,这才发现这些积水浑浊,上头不知漂浮了什么,恶臭更甚。

  甚至是膝下,好像被淤泥淹没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苦不堪言。

  他平日里,一日都要沐浴两日,谁曾想,今日竟要遭这样的罪!

  于是他心里便更加义愤填膺,抬起头,便见风雨之中,那杨娴的头颅,竟高悬在仪门,顿时又是怒不可遏。

  其他人自是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还能跪在积水浅一些的地方。

  运气不好的,积水比较深。

  有一个御史,本来个子就矮,跪着的地方,也有一点糟糕。

  人一跪下去,居然从水面上只露出了脖子,他憋红了脸,眼睛几乎可以和积水平齐,然后更加看清这积水为何如此恶臭了。

  上头有各种鼠蚁的尸首漂浮,更不知有着多少的残枝败叶,甚或是不好出名的东西。

  那恶臭一阵阵的袭来,他终究没有忍住。

  “呕……呕……”

  “呕……呕……”

  隔夜饭便吐了出来。

  偏偏……这呕吐物依旧还吐在积水上。

  随着积水……慢慢飘荡……

  在他隔壁的一个翰林,眼睛都僵直了,只看到那呕吐物正朝自己漂啊漂,眼看着……就要飘到他的近前,他脸色煞白,只觉得要昏厥过去。

  而巡检司里头,居然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从前跪在午门的时候,那厂卫早就吓得戒备了,可现在……没人搭理他们。

  只有偶尔,会有人呕吐。

  有人低声哭泣。

  “这是人间地狱啊……”有人低声道:“陛下故意引我等来,就是为了用此等人间地狱来惩戒我等吗?这一定是那张静一的主意,张静一罪恶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今日不诛张静一,我等绝不回去。”

  几个时辰之后……

  许多人已经扛不住了。

  最可恶的,居然是在中途,魏忠贤还笑嘻嘻的出来了一次,表示了一下对大家的关心,并且表示,陛下正在考虑他们的意见,得再等等。

  然后为了表示陛下对大臣们的体恤,希望他们能够再接再厉,继续死谏,不要熬坏了身体。

  居然让人提了许多食物来,食物很丰盛,鸡鸭鱼肉都有,还有各色的饼子。

  这么多美味佳肴,送到了他们面前,那香气飘荡,再混杂着……

  于是……又惊起了一阵阵的呕吐。

  其实胃部不受刺激还好,大家还是能够忍受的,可特么的端来了这个,胃部就开始不适了,先是有人呕吐,紧接着引发了连锁反应。

  刘彦要哭了,他想回家,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着的地方!

  可这是死谏啊,怎么好半途而废呢?

  别人会笑话的!

  这要是记入了千秋史笔,他的形象……

  他已觉得自己将胃里的任何一丁点东西都呕吐了出来,闭着眼,不敢去看送来的鸡鸭鱼肉。

  到了下午。

  却有几艘舢板载着人来了。

  为首一个,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打着皇帝的名义,将一些实在没有去处的灾民聚拢了起来,因为这天桥坊实在没地方安置,到处都是污水横流,又听了天启皇帝的吩咐,要送来这巡检司暂时安顿。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灾民们当然是畏惧的样子,可眼下没有了活路,他们并不信任这些官家人,却暂时只能受他们的摆布。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张静一的带领之下,划水……

  慢慢地抵达了巡检司门口。

  灾民们看着这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又狼狈不堪,带着乌纱帽的人跪在积水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倒是听说,陛下要为他们做主,虽然有些不信,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刘彦一看到有百姓来,有些诧异,又看打头的是张静一,心里不禁冷笑。

  哼,虚情假意,这个时候知道笼络人心,早干嘛去了?你张静一的官声早就臭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只是可怜了那杨娴……

  “众位……”张静一此时手指着领头的刘彦,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杨娴……”

  一听杨娴二字,灾民们顿时开始骚动。

  既有畏惧,也有愤怒。

  可这时,破天荒的,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杨娴狗官,还我孩子来。”

  声音……撕心裂肺。

  而张静一其实还有后话,只是他声音轻了许多:“杨娴的同僚……兼密友……”

  只是张静一的话,已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堂与地狱

  刘彦此时的状态是一脸懵逼的。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听到一句杨娴,便见这些本该错身而过的灾民,突然变得狂暴起来。

  刘彦只觉得自己的瞳孔在收缩。

  便见一个妇人,已拼了命的跳下了舢板,疯了似的朝他扑来。

  刘彦人是跪着的,看那妇人凶狠的架势,他顿时心惊,拼命地想要起来躲避。

  口里还叫着:“这恶妇是谁?”

  可惜,起来得太急。

  地下又都是淤泥,脚下一滑,下一刻便整个人栽进了泥水里。

  他下意识地张口呼救,然后一口口臭水便灌入了他的口里。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呢?

  刘彦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大抵……相当于他直接喝了几口加强版的恒河水。

  于是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呕吐,只是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便被那妇人张牙舞爪地揪住,紧接着一顿拼命的捶打。

  “放开,赶紧放开,大胆刁妇,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是谁……”

  刘彦的身后,传出一个个的怒斥。

  不过……这些翰林和御史,虽然一直都在为刘彦助威:“刘公,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快将这恶妇拿下。”

  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大家虽然一直在喊,却没人上前帮忙。

  可怜的刘彦战斗力几乎形同于三等残废,大致可以理解为三十年陈酿老宅男。

  一通捶打,几次又跌入了泥水里,又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脑子已懵了。

  没想到清贵了半辈子,到了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他一面被捶打,一面咳嗽,一面还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屈的样子,口里大呼:“老夫不与你计较。”

  “你这恶妇以为可以打死老夫吗?”

  “你……咳咳……”

  虽然很狼狈,风骨却还犹存。

  这妇人先是撕心裂肺的哭,接着是用牙咬,用手揪,扯头发,像是一头发狠的母狮子。

  张静一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将这妇人截住,努力使二人分开,边劝道:“大姐,别打了,来人,快,快将她送进去。”

  几个差役听罢,这才和张静一一起将妇人拉开。

  终于得到了自由的刘彦心有余悸,大只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觉得胃里在翻腾着什么,只觉得这样真不如去死,一时之间,欲哭无泪。

  张静一见情势缓解了,倒是善心地安慰道:“想开一些,谁没有过……”

  “国贼,走开!”刘彦嫌弃地瞪着张静一怒道。

  张静一是万万没想到,这厮说翻脸就翻脸的。

  真是岂有此理,好心救你,你竟如此!

  于是张静一懒得再搭理刘彦,直接转身便走了。

  虽然骂是骂了,可刘彦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他安慰自己,这恶妇一定是张静一恶贼的同伙。可那些人,是活生生的灾民,当他们知道他是杨娴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之状,却显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令刘彦很不是滋味。

  所谓的死谏,是个辛苦活,绝不只是跪下这样简单的。

  尤其是碰到厚脸皮的皇帝,他就是要跟你干耗着,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偏偏天启皇帝的脸色就很厚。

  次日,连绵不断的下了几天的雨水,总算小了一些。

  可这里的积水还未退去。

  刘彦等人继续在这干耗着,按理来说,皇帝不答应他们,他们是决计不能走的。

  若是走了就是认怂。

  历朝历代,诤臣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定会惹来天下人的大笑。

  不过……

  情况显然比从前好了一些。

  倒不是境遇好了。

  而是大家习惯了。

  人就是如此……终究还是能慢慢适应环境的。

  譬如昨天夜里,大家一天不吃不喝,实在受不了了,等魏忠贤再送东西来,竟也有人开始吃了。

  刘彦一开始不敢吃鱼肉,在这种环境之下,吃这东西太反胃。

  所以只捡没有荤腥的饼子吃。

  不过到了第二日清早的时候,他发现口里没有一点油星,实在有点难受。

  于是等到魏忠贤又派人送来吃食的时候,他主动取了一个鸡腿。

  吧唧一口,置身于这巨大的垃圾场中,浑身都是恶臭,形同乞丐一般的刘彦,一口撕下一块鲜嫩可口的鸡腿……口里忍不住哈气……呀……真香。

  其他人大抵的心路过程都差不多。

  加强版恒河水都吃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吃着不香的!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容易生虱子和跳蚤,所以跪着的时候,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把手伸进那潮湿污秽的里衣里捉虱子,抓出一只,瞪它一眼,骂他:“尔这张静一,食我血肉,该死,实在该死。”

  吧唧一下,愤恨地用指甲深深一掐,那可怜的虱子便被捏爆了,死的很不安详。

  当然,人也有三急,一开始大家都是憋着的。

  毕竟是大臣,脸还是要的。

  不过憋久了,尤其是老年人往往肾不太好,以至于这积水里,居然会突然浮出某些莫名的黄色液体出来。

  偏偏漂出液体的人,还一脸风轻云淡的长跪在那,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写满了大家注意啦,这不是我撒的。

  不过到了后来,似乎这样实在没有办法。

  便索性有人率先起来,躲到一边的墙角,窸窸窣窣的开始掏出东西,然后晃着臀,对着墙角便滋。

  人的底线一旦突破,尤其是看到别人也这样,自然而然也就轻松了。

  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晚上,刘彦厚颜无耻的提出要喝鸡汤。

  嘴巴太寡淡了。

  对于这样的要求,东厂的番子也只好满足他。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大家最大的娱乐活动,还是痛骂张静一,大抵都是陈词滥调,什么害民,什么奸佞之类。

  坚持到了第三日。

  水已有退去的迹象了。

  积水没有这样深了,可到处都是淤泥和各种垃圾,恶臭依旧不减。

  雨后放晴,刘彦等人,却觉得自己已撑不住了,就算一日吃四顿鸡汤,也熬不住啊。

  陛下若是再不给一个说法,那就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于是刘彦怒气冲冲地寻了番子:“陛下为何还不给音讯,莫非一直这样躲着吗?那么就请告诉陛下,请陛下立即诛杀臣等……”

  这番子露出了奇怪之色,讶异地道:“陛下?陛下走了啊?”

  “走……走了……”刘彦瞠目结舌。

  所有人又懵了!

  只听这番子道:“昨天夜里,陛下已自侧门起驾去了清平坊。”

  竟去了清平坊?

  好家伙……

  百官们议论纷纷。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陛下这是害怕了,故而便去了清平坊避难。这清平坊乃是贼穴,显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力量。

  于是刘彦心中狂喜,怕了就好,还以为陛下不怕呢!

  于是声调激昂地道:“走,诸公,我等去清平坊,且看陛下还可避去哪里,今日我等报成仁之志,何患不能成功!”

  “同去,同去。”

  一声号令,大家精神奕奕,蜂拥地便朝清平坊去。

  只是这一路,到处都是淤泥,还有被大水冲刷后的各种垃圾,偶尔……可见有差役在收拾沿街的尸首,放眼看去,这天桥坊可谓是满目疮痍。

  刘彦这些人,是吃过苦头的,看到此情此景,他们这时也忍不住感慨:“叹民生多艰,此等天灾,当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们犹如一群乞丐,一个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此时一深一浅的踩着淤泥,想到京城里居然有此大灾,若说心里完全没有同情,却是不可能的。

  在这恻隐之心下,其实更多的是叹息灾难如此巨大,却没有往深处想,毕竟……大灾面前,人力终究有穷尽。

  “到了清平坊巡检司,我等……”

  众人一路走,一路开始商议对策,他们可没有忘了他们此来的重要使命。

  这清平坊和天桥坊其实很近,只隔了几条街巷。

  很快……清平坊便到了。

  和天桥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瓦砾不同,放晴之后的清平坊……倒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般,非但没有遭受巨大的灾害,反而在历经雨水冲刷之后,焕然一新。

  道路整洁,道旁是一排排树木,这树木看来都是新栽种的,竟好像没有遭受暴风雨的影响。

  因为放晴,所以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流,这些日子躲在家里避灾,不少人憋坏了,于是纷纷上街。

  听闻京师其他的地方,受灾的情况各有不同,哪怕是东市和西市,现在许多铺子依旧还不能开门,因此大量的人流,便大多聚集在这清平坊。

  一个个铺子,统统打出了旗蟠,街面上……也可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

  不过大多数……好像是从其他坊来的,因为在街头街尾处,有人张挂了一些旗蟠,开始救济附近街坊的灾民。

  刘彦等人看得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刘彦便忍不住道:“怎么,清平坊没有受灾吗?”

  对呀。

  难道独独清平坊没有受灾?

  这里,哪里有一分半点受灾的痕迹!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治之世

  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对刘彦等人而言,是足够震撼的。

  虽然无论是天桥坊,还是清平坊,其实它们都属于京城的边缘区域,可都处于京城较为低洼的地带。

  不只如此,若是在京城常住的人,大抵都知道,天桥坊比清平坊还好一些。

  天桥坊受灾如此严重,这清平坊没理由不受灾。

  可这里,却丝毫没有连日暴雨成灾的痕迹。

  当然,若是细心去发现,也不是没有的。

  比如,在某些民居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积水。

  而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在这些积水的地方,撒上一种粉末。

  看着这些皂衣人,刘彦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寻了一个皂衣人,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撒石灰。”这人回答,还算和气。

  “撒石灰做什么?”

  “巡检有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街坊边边角角,都要消毒,尤其是有积水和污秽的角落,都要撒上石灰消毒,这才可以杜绝可能发生的疫情,尤其是这夏日即将要来,暴雨之后,滋生蚊虫,就更加要小心了。”

  说罢,皂衣人又开始走街过户,一个个分散去寻觅有水洼的地方了。

  他们显然很细心,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刘彦等人当然不知道,现在这消毒的工作,已成了重中之重,也成了评优的重中之重,压力全部到了街长和巷长这儿,这些街长和巷长怕出幺蛾子,几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街道里自己先巡查一次,免得巡检司的卫生官查出什么来。

  街长和巷长们每日巡查,以至下头的差役就不敢怠慢了,这一层层的压力,最后落到了他们身上,稍有懈怠,便随时要拎出来。

  石灰能消毒?

  这一点,刘彦当然也不懂。

  可令他惊叹的是,天桥坊那边在收尸,这边却已无聊到往偏僻的积水里撒石灰了。

  更令人惊奇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这些皂衣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站在这里的诸位,在做官之前,都是各府县的读书人,在地方上,他们对于小吏是有天然歧视的。

  这种歧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读书人有天然的优越感。

  而这也和差役们自身的毛病分不开关系,因为无论是什么吏,他们的表现,大多表现为‘贪’、‘懒’。

  对上官,他们是欺瞒,对百姓,他们是敷衍和欺压,这一点他们在地方上是有耳闻的!

  但凡是朝廷委派的地方父母官,其中抱怨最多的就是小吏欺上瞒下,根本无法驾驭,在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表现的恭敬,可你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懒散和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可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人匪夷所思。

  这些皂衣人显然很细心,在巡检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细致地寻觅各种水沟和水洼,而后撒上他们携带的粉末。

  这放在后世的说法,就是有工作积极性,工作主观能动性强。

  刘彦心里狐疑起来,这些人吃错药啦?

  耳边,却有一御史忍不住道:“吏诈则蠹政,政蠹则民病,此乃历朝历代的顽疾,只是想不到在此处,却有如此风气……”

  刘彦瞥向那御史,那御史似乎也觉得失言。

  对呀,我怎么夸这清平坊呢?

  到底站哪一边的?

  可是……实在是脱口而出,而且……还真就这么一回事。

  刘彦这时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里很热闹,尤其是穿行于商业区的时候。数百个铺子一一开放,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吆喝,行人如织,仿佛那暴风雨没有出现过一般。

  再往前,竟是一个学舍。

  这学舍显然是从前的城隍庙所改。

  再征收了附近的一些房舍,外头挂起了一个大大的招牌:“清平小学。”

  里头,正隐隐传出郎朗的读书声。

  而在学社之外,也有几个铺子,这些铺子主要是卖笔墨纸砚的,还有一两个书铺。

  刘彦听到读书声,心里一阵宽慰。

  这令他想起年幼的时候读书时的场景,仿如梦中一般,回忆总是美好的,虽然在族学里,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可迄今回想,那不正是自己辉煌一生的起点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心头一热,径自走到了这书铺前,只见在书铺的门口,正站着一个招揽生意的伙计。

  这伙计看到来人,便立马热情地道:“客官要买书?”

  刘彦则是手指那学社道:“这是哪一家的族学?”

  要知道,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蒙学,都是由家族的形式进行的,若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都会建立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

  不过一般京城没有如此大规模的族学,因为京城里极少有鼎盛的家族,毕竟外来人口多。

  这伙计便笑道:“这不是族学,这是巡检司办的学堂。”

  “巡检司办的学堂?这里头有多少学子?”有人忍不住询问。

  伙计如实道:“大抵有三五百吧。”

  三五百……

  有人直吸冷气,满脸吃惊。

  这个数目很惊人了。

  即便是地方上的豪族,也一般办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蒙学。

  毕竟家族的人口只有这么多,也未必是所有族子们都能上学。

  至于一般人家……

  读书?这是不可能的,不说读书的花费,而且这读书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多大的用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考功名。

  刘彦惊讶地道:“这清平坊上上下下,也不过两三千户人而已,如何来这么多的学子?”

  书铺的伙计便道:“巡检司那边鼓励和提倡啊,巡检司里有个教育长,除了兴办学堂,便是鼓励人读书的。当然,大家肯将孩子送来学堂,也是没办法。这清平坊里,男人要嘛做工,你瞧,像我这般,我就整天在这书铺里忙活,而贱内呢,现在也在纺布,这孩子丢在家里,怎么放心?且这坊里严禁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出来做工,说难听一些,咱们从早到晚,顾不上孩子,送去学堂,每月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让他读点书,或许还有点益处。再不济,就当是将孩子送到学社里有人照看了,至少放心一些。现如今清平坊里,大家都这样干。”

  新奇了,这是上赶着将孩子往学堂送啊。

  其实刘彦的心里已经很是震惊,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伙计。

  就这么个伙计,他的孩子也上学?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历朝历代,都不曾见这样的人子弟读书的。

  可伙计说的很认真,不像骗人。

  这一下子,众官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们还骂不骂清平坊了?”

  “真有这么多学子?”

  “我听这么多的读书声,只怕只多不少。”

  “哎呀,这是善政啊。”

  “是啊,往日父母官想要教化,都教化不到几个百姓呢,哪里似这里,大家都上赶着送孩子来的。”

  这时候,那边正隐隐的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这一下,听的人更心热了。

  是圣人教化的内容。

  想想看,如此大规模的教化……

  刘彦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沌了。

  虽然还有人低声道:“这是张静一的阴谋……”

  可是……

  说这话的人,底气却明显的有些不够足了。

  军心动摇了。

  “咱们该怎么办,还死谏不死谏了?”

  “你有听说过,死谏半途而废的吗?要为天下人所笑的。”

  “可我……我……我不想谏了……”

  各种声音都有。

  众人漫无目的,一时之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学社距离百户所和巡检司,不过一步之遥,前头已可见到许多禁卫横刀在那了。

  于是,拿不准主意的众人来到了这里。

  显然,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可就在这时,却见一行人正从里头徐步出来。

  为首之人,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众官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刘彦迟疑片刻,只好带着众官上前见礼。

  “臣等……见过陛下……”

  这些人都是狼狈不堪,身上还沾着泥浆,衣冠不整。

  此时却纷纷拜下。

  天启皇帝背着手,神气扬扬的样子,左右有黄立极、魏忠贤、孙承宗和张静一人等。

  他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诸卿,还要死谏吗?不打紧的,朕在这里,给你们留了位置,这里比天桥坊好,干净。你们好好地谏吧。”

  众官的脸都红了,顿时火起。

  陛下,你又侮辱我们!

  可为啥……内心会有一种屈辱感呢?

  分明死谏是很神圣的事,结果陛下很欢迎的样子,却好像他们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刘彦一时犹豫起来,谏不谏且不说,还要不要死是个问题。

  可仔细一想,好像如果因为这等事去死,很不值得的样子。

  此时,天启皇帝道:“来,请诸卿在此死谏,还有……不要阻拦沿途的百姓,百姓们若是喜欢看,就让他们好好瞧瞧,见一见我大明百官们的风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升官

  天启皇帝一声令下。

  果然后头的校尉和番子们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这哪里是让人死谏,分明是请君入瓮。

  刘彦才不上这个当,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有个御史正色道:“陛下,就算张静一治理这清平坊有功,可是巡检杨娴……又有何罪?”

  “有什么罪?”

  本是心平气和的天启皇帝,此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有什么罪,你们心里没数吗?这几日,难道你们没有体会到滋味吗?是不是还要朕让你们在那天桥坊住上十天半月才够深刻?”

  “这……”

  说实话……天桥坊那滋味……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现在一说到天桥坊三个字,便让人反胃。

  天启皇帝厉声道:“张静一你来说罢。”

  张静一点头:“从昨日到今日,我奉命清理天桥坊,这几日暴雨,天桥坊死伤者不少,现下死者三十七人,迄今没有搜寻到尸首,却失踪不见人影的,还有二十二人。除此之外,房屋倒塌九十余。这些日子,百姓们便在这污水之中,浸泡了足足六日,可天桥坊巡检司从未拿出一个方略来。”

  “原本许多人祸,本是可以避免,而杨娴身为巡检,不只尸位素餐,经锦衣卫百户所核实,他纵容市井泼皮欺压百姓,只我这百户所接到的诉讼,便有七十余件,更有人殴死百姓,官差竟不敢拿,受害之人的家眷去鸣冤,天桥坊巡检司竟只说一句物证不全,便敷衍过去。怎么,诸公,若是不信,可随我去核实一下。”

  杨娴的作为,其实锦衣卫百户所早就暗地里记账了。

  而杨娴虽然官声好,可这官声,本质上就是用无数的血债换来的。

  能给他叫好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也只有这些读书人有这样的影响力。

  可实际上的情况呢?人家凭什么给你叫好?当然是你杨娴处处包庇他们,给他们各种优待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大多是彬彬有礼,当然,从个人角度而言,确实是彬彬有礼,斯斯文文,且满口仁义。

  可背地里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特权,受人尊敬,尤其是巡检杨娴这样的人处处对他们优待,自然而然,会有无数宵小之徒投靠他们,宁可给他们为奴为婢。

  这些宵小之徒,在外作恶,同时给这彬彬有礼的举人、秀才们输送利益,出了事,甚至不需这些举人们出面处置,自然而然,官府看在薄面上,大家一起吟吟诗,作作对子,一件要命的大案,便通过几声笑谈掩饰过去。

  这种事很常见,或者说,已经成了常例。

  就像那黄立极,想要去亭里避雨,那泼皮敢打他,自然也是因为有底气。

  对黄立极如此,对其他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静一看着刘彦。

  让刘彦心里有些发毛。

  张静一又道:“这些案子,苦主已经找到了,诸公不是要为杨娴鸣冤叫屈吗?这样很好,那么就当场对质吧,那么来鸣冤,那些苦主们也来鸣冤,且看谁有道理。”

  “这……”

  天启皇帝则在旁笑看着。

  很舒坦。

  平日里都是这些人讲大道理。

  即便是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天启皇帝直接放出魏忠贤,让魏忠贤直接动粗,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许多问题的,因为东林固然找出了不少罪名,可魏忠贤的这些厂卫鹰犬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某种程度,当初的魏党就好像一群猪队友,猪队友固然能办事,只是可诟病的地方太多,所以铲除东林,更像是两败俱伤。

  表面上,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得到了胜利,将东林彻底排挤出朝廷中枢,可这又怎么样?那些东林们,得到了全天下的同情,得到了更多的名望,他们死的死,罢官的罢官,藏匿的藏匿,可只要名望还在,在士绅和百姓们之中的名声还在,迟早还有起复的可能。那些新的进士们,前仆后继,依旧以他们为榜样,地方上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给魏忠贤修生祠,忌惮厂卫的声势,可实际上呢,人心在东林!

  可这一次,天启皇帝才感受到了真正胜利的喜悦,张静一所作所为,没有一丁点瑕疵。

  以至于刘彦这些人,一听要和苦主对质,顿时便都慌了。

  那恶妇的事,刘彦还记忆犹新着呢!

  现在细细想来,同样是水患,清平坊这边像无事一般,而那天桥坊……你还好意思说这是天灾吗?既是天灾,为何清平坊无事。

  天启皇帝背着手,厉声道:“这杨娴最可恶之处,在于欺君,他收买了不知多少的人,说他乃是为民的好官,谁料竟虐民至此,太祖高皇帝常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此人万死莫恕,诸卿还要为他说话吗?”

  “臣等……”刘彦等人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却还是乖乖地道:“万死。”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随即道:“你们来的正好,今日有事,正好要在这里议定!”

  众人心里忐忑,却又听天启皇帝道:“天桥坊灾情严重,朕打算命张静一为这杨娴善后,责令他救助天桥坊,只是师出无名,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朕思来想去,不妨将这天桥坊和清平坊合二为一,只是……若如此,又有了一个难题……所以朕与张卿昨日连夜议定,索性将这二坊,置县!”

  置县……

  众人错愕。

  当下顺天府下辖七个县,而真正北京城却由两个县分割,一个是京城西部的宛平县,一个则是主城东部的大兴县,这两个县,将京城一分为二。

  而清平坊与天桥坊,则在京城北部区域,原本分别隶属于宛平和大兴县管辖,整个京城两个县共计二十三坊,如宛平县的五云坊、保大坊、南薰坊、澄清坊等等,又如大兴县的万宝坊、时雍坊、阜财坊之类,这些都是大坊,人口既多,商业也很发达。

  而现在,这区区的清平坊和天桥坊处于边缘地带,巴掌大的地方,竟要置县,这就有点奇怪了。

  可天启皇帝得知了张静一的建议之后,显然来了兴趣,张静一的这一套方子很有用,甚至天启皇帝巴不得直接在京城推广。

  可很明显,一旦推广京城,势必阻力极大。

  这京城里有太多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置县吧,自己玩自己的,如若不然,他一个巡检司,还需听宛平县的节制,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索性,彼此之间谁也别搭理谁。

  “区区二坊之地,置县的话,会不会……不知道黄公怎么看待?”刘彦显然觉得不合理,不过这时候他没底气,于是索性把黄立极拉了出来。

  你黄立极不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吗,你来骂。

  黄立极这几天都是黑着脸,见鬼都觉得这人想害自己,此时被点名,就立即道:“此议甚好,老夫当然赞同,张静一在此,政绩卓然,这样的官声,怎么能屈居一个小小的巡检呢?何况现在天桥坊生灵涂炭,让张巡检去救助,一举两得。老夫要荐张静一为此县县令,不知诸公,有谁反对?”

  县令?

  刘彦原本还以为黄立极是站他们这边的,谁想到……

  刘彦这些人现在只觉得黄立极是疯了。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刘彦便立马道:“可张静一非科举官。”

  意思是,大明没有不经科举就做父母官的道理,至少,你也得是个举人吧,不然这规矩就坏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黄立极就暴怒了:“那杨娴不就是科举官吗?可又如何了,看看现在天桥坊这一堆的烂摊子。当务之急,是救助百姓,纾解灾情,天桥坊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尔等还在议这些吗?要不然,就请刘学士做这县令吧,你来纾解百姓,反正你是科举官。”

  刘彦:“……”

  刘彦被怼得脸色发黑。

  这老东西,他真的吃错药了。

  不过,刘彦等人此时却都不语。

  这个时候,谁若做声谁傻,好好的清流不干,真要被抓去做了县令,那可就糟了。

  “只是不知……”一旁的孙承宗见众人无话,便道:“此县叫什么名字为宜呢?”

  对此,孙承宗乐见其成,他很想看看张静一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叫天桥县,还是清平县?”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沉默片刻后:“都不好,取天桥县,则对清平百姓不公,若是叫清平县,又显得清平这边盛气凌人。不如……叫新县?这县从前没有,一切从新,不正叫新县吗?朕御赐这名儿,张静一便是新县县令。”

  皇帝与两个阁臣一唱一和,这哪里还有刘彦等人说话的余地。

  天启皇帝看着刘彦人等一个个抿着唇憋屈的样子,心情却很好,便接着道:“昨夜,张静一又上了一道奏疏,朕觉得这道奏疏新鲜,若是诸卿没有其他疑问,那么朕就当场恩准了。”

  第一百二十章 恩准

  天启皇帝徐徐道来,显得颇为神秘。

  倒像是他一早就等着刘彦这些人来似的。

  刘彦等人道:“不知张百户所奏何事?”

  他们还是不愿张静一为县令,宁愿叫他百户。

  虽然百户的级别比县令高一些,可县令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

  在这以文制武的时代,六品武官见了七品文臣,也只有行礼的份,否则奏你一个嚣张跋扈,那便死定了。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恳请,在这清平坊,追加十品官制。”

  十品……

  众人大惊失色。

  历来朝廷的官制是九品,当然,官到了七品之后,就不太入流了。

  好家伙,你张静一居然直接又加一个品级,这是要做什么?

  于是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若如此,则官员要泛滥不可。”

  “是啊,陛下,此事臣万万不赞同。”

  “你们不要急。”天启皇帝道:“只是在这新县中实施而已,断然不会全面推广,这十品,就当是传奉官吧,你们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需同意。”

  一听传奉官,大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大明的制度,对于官员的出身很严格,尤其是文臣,不经科举制度,是绝不可能做官的。

  就算是勋贵,也只能授予武官官职。

  不过到了明宪宗的时候,却另辟蹊径。

  当时的明宪宗不走程序,为宠信佞臣,不经科举和庭推,直接授予了一些官职。

  自此之后,历代皇帝也会赐予一些传奉官。

  不过这种传奉官表面上也是官,可实际上,却几乎不被当时的官场所认可。

  当然,皇帝选拔的人,该有的俸禄还是有的,也允许他们有官员的穿戴。

  张静一奏请追加一层官员的定级,其实就是将从前的吏,也收入官僚的体系。

  以往的吏是贱吏,几乎和官天差地别,虽然在官员心目中,吏又懒又贪,可在吏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活都叫我们干,你高高在上,读了圣贤书,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差遣我们,而我们却连正常的俸禄都没有,我们好好干活那才怪了。

  于是乎,这就形成了大明的一个顽疾,在衙里当差的,正经人家不愿去干,而肯去干的人,大多都是宵小之徒。

  这小吏干一辈子,也还是小吏,谁还愿意上进,混日子罢了。

  新县只有两个坊,与大兴、宛城这样动辄有十几个坊的县不同,一切都得从吏治开始改变。

  这事,天启皇帝也不知道好坏,不过……既然张静一要干,那支持便是了,十品官而已,说难听点,这算啥?

  这些翰林还有御史,这几日也是被折腾得透不过气了,现在实在不想也没有气力再反对啥了,他们只想回家,好好的沐浴更衣,好好的吃一顿。

  黄立极则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模式,看谁都觉得是坏人,唯独对张静一,多了一丁点自己人的意思,他现在乐见其成。

  孙承宗则更希望看看……这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在辽东的时候,他心知很多时候,照规矩来是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规矩,既然从前的规矩没有效,那就看看张静一有什么企图。

  天启皇帝这时阴谋全部得逞,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诸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刘彦等人心里翻白眼。

  堂堂清流,被天启这样的皇帝称之为肱骨,这大抵就相当于骂人的话。

  只见心情大好的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朕打算在此设宴,大家吃一顿好的,待会儿,朕就摆驾回宫,你们呢,随驾吧。”

  说到了吃,大家也就不客气了。

  说实话,不知什么缘故,自从到了粪水里泡了一泡,居然现在胃口都好很多了。

  当下百户所设宴,吃了一顿之后,天启皇帝便对张静一道:“在这儿等圣命吧,还有……朕的那个摇床,你带回去给你家妹子,等孩子生出来,朕还等你入宫报喜,终究……是朕看着生的,自己人。”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吧。

  张静一噢了一声,表情很淡定。

  怎么说呢,感激?感激个屁,我特么的才是帮人养孩子的那个。

  不知道张静一心思的天启皇帝唏嘘着道:“朕从前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只有半岁大,朕看了他便乐,总觉得……这世上多了一个盼头,有了希望……”

  他自言自语,可是脸色却变得伤感起来:“可王恭厂炸了,却不知怎的,房梁就摔了下来……哎……他若还在,现在大抵能走路了,能叫爹了。”

  张静一这个时候不敢接茬了。

  天启皇帝说着,眼角掩饰不住有泪水想要流淌出来,可随即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你那妹婿,真真不是东西,禽兽不如。”

  说罢,便站了起来,摆驾回宫。

  张静一亲自相送。

  临别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京师水患,谷仓中的粮食可好?”

  张家大肆购粮,京城的人都知道,尤其是这一场暴雨,不少米商都急着出货,粮价又跌了不少。

  这事,刘彦等人也有耳闻,都不禁笑起来。

  一旁一个翰林倒是不明所以地低声问:“刘公笑什么?”

  “我笑这张静一无谋,他爹张天伦少智,这时候购粮,不是找死吗?”

  众人便都窃笑。

  天启皇帝显然是为张静一担心的。

  其实京城粮价的下跌逻辑很可以理解。

  京城不是产量区,而是囤粮区,无数的粮食从江南等地通过运河送来。

  所以每次京城大灾,尤其是水患之后,囤粮的成本就会急剧增高。

  毕竟粮食可能有发霉,以及被淹没的风险,不少粮商,都会想办法急着出货。

  而这里的灾害,其实是不会影响粮价的,因为京城每年的产量,对整个天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整个京城的粮产颗粒无收,也不打紧。

  张家这一次……收购了这么多粮食,就意味着他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进行储粮,而且还要担心,等夏天过去,天下各处的粮食开始收割,许多士绅人家去年囤积的大量陈粮,也需售出,然后装入新的粮食。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粮食便会大量增加,往往就在这个时节,是粮价最低谷的时候。

  倘若张家还要坚持囤积下去,那么这粮食也有新旧之分的,越是陈粮,囤积的时间越久,就越卖不上价。

  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粮食是救命的玩意,可真正敢做粮食生意,且还能从中大赚一笔的,却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为张静一默哀,太可怜了,听闻张卿家连老本都赔进去了,这一次水灾,又不知京里多少粮食要抛售,张家怎么撑得住。

  张静一却道:“请陛下放心,卑下的父亲,已去了昌平,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想来这些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家父还在那边营造新的谷仓呢,这一次暴雨之后,说不定还能低价再收一些粮食。”

  这意思还要继续坚持购粮了。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抽了抽,这个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好自为之。”

  身后,却继续传来刘彦等人的窃笑声。

  大家当然将这事当做笑话看,也不想想,这京城里多少粮商现在都急了,眼看着粮食要受潮,谷仓可能进水,或者储备不善,再眼看着有人在市面上要抛售粮食,你张家这个时候还敢继续购粮?真不怕死!

  有人低声道:“这是想挣钱想疯了,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大家都成竹在胸,倒是颇有几分想看笑话的心态。

  其实这些人笑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这些大臣,往往都自诩自己是耕读人家出身。

  什么是耕读呢,其实就是大地主,家里是有地的,从小耳濡目染,家里都有高高的谷仓,有许多的土地,晓得这粮价的波动。

  这粮食的涨跌,他们心里大多都有数,比起一直在京城里生活的张家父子,那真可谓是专家了。

  当然,大家也只是暗笑罢了,陛下已起驾,众人自是随着陛下散去。

  ……

  这圣驾刚走,张静一便回到了百户所公房。

  只是前脚还没站定,便有人急匆匆地来道:“张百户,张百户,有一些商贾求见。”

  张静一疑惑道:“商贾,什么商贾?”

  “是粮商,他们早就听闻百户家里收粮,所以想来问问,张家还收不收粮食。”

  张静一:“……”

  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在薅我张家的羊毛啊,我特么的购粮还购出了冤大头的感觉?

  张静一道:“告诉他们,张家的银子,都去购粮了,现如今……手上没有现银。”

  “他们也知道的,不过……有粮商说,天下谁不知道张百户乃是陛下肱骨,张家在京城产业不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要想买粮,赊欠也可以,来年再还也是无碍。”

  好家伙……张静一这才意识到,这些粮商们……现在是想出货想疯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无粮

  京城的暴雨,让粮商们都急疯了。

  马上就要秋收,再加上暴雨成灾之后,粮仓的储存成本增高,现如今大水还没退去呢,这就意味着……谷仓里的粮,随时都可能霉变。

  在这种情况之下,将粮食立即售出去,换来真金白银,是最好的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卖,买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压了价,问津的也是少数。

  毕竟寻常百姓,买个几十斤粮回去倒也罢了,可若要大宗的进货,你就得有谷仓。

  可偏偏,有谷仓的都是地主,而地主本身就有大粮的粮食囤积着呢,人家压根不想购粮,只想出货。

  于是京城粮价,一泻千里。

  大家慌忙地左想右想,结果……

  咦,这里不是正有一个现成的冤大头吗?

  张家啊。

  张家一直高调的收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虽然知道,这一次大灾之后,说不定张家自己手头的粮都想卖了,可……无论怎么说,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于是在百户所的外头,来了不少的粮商。

  大家一看……好家伙,原来大家都逮着张家这么一个羊毛来薅啊。

  于是,大家心思都开始紧张起来,生怕被人占了先。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就知道,天下几处产粮区,即将迎来一场恒古未有的灾害!

  这一场大灾,直接催生出无数的流民,大量的土地颗粒无收。

  天启七年,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混乱的开始。

  此时的张静一,还是见了粮商。

  先进来的,是个叫吴文龙的商贾,他笑呵呵地给张静一行了礼,便道:“听闻张家要收粮……”

  张静一看着他,摆了摆手道:“现在谁不知道外头粮价暴跌,人人都在卖粮?我们张家可还有十万石粮,我还打算着抛售呢,这个时候你要卖粮,这不是笑话?”

  这吴文龙脸都黑了。

  卧槽……张家囤积了这么多粮食,若是张家再将这些粮抛售出去,那……

  他顿时脑子发懵,倘若是如此,就意味着……粮价只怕还要不断的暴跌。

  张静一随即道:“不过呢,要收也不是不能收,我听闻现在京城的粮价,都已从二两暴跌到了一两二钱了,哎,即便现在我来收这粮,你来说说看,一两二钱银子,我收了不是傻吗?天底下谁不知道,这粮食还要跌?这样跌下去,鬼知道后头是什么价。”

  这一下子的,吴文龙好像抓住了机会。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实际上粮价一直都在暴跌。

  更可怕的是,张家现在也是能影响粮价的人物了,毕竟人家手头十万石粮食若是当真抛售,这粮价……只怕不知跌到什么地步。

  现在市场上更加担心的是,未来秋收之后又出现一批新粮,还有就是,粮商们储藏的成本也将大增。

  至少在他们看来,今年之内,这粮价肯定是起不来了,而到了来年,这粮仓中的粮,就成了陈粮,便更卖不上价钱了。

  “张百户,你开个价吧。”吴文龙一脸肉痛,顿了顿又道:“你说多少?”

  这个时候,除了壮士断腕,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外头还有不少粮商在等着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六钱银子一石……”

  “什么?”吴文龙大惊,他以为好歹也给个八九钱银子,六钱,这是抢吧!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地道:“虽说现在是一两二钱银子,可你也知道,这是零售!现如今,靠零售能把粮出售吗?我是好心,是做善事,才收粮的。不然你等着看,这粮价还要暴跌,想卖粮的人这么多,你不卖,我找别人去。”

  吴文龙:“……”

  张静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端起茶盏就道:“送客。”

  “且慢着。”吴文龙咬咬牙,道:“八钱如何,不能再低了。”

  他哭丧着脸道:“说实话,八钱售出,我已是血本无归了,若是六钱,便真要上吊不可。”

  张静一欣赏着他的表情:“七钱,不过……七钱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粮你得运到我在昌平的粮仓去,也就是说,运输得你承担。”

  吴文龙心里早已计算开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粮价会跌到什么程度。

  现在的预计,米铺的粮价可能会到一两一石,可米铺毕竟是零售,现在根本找不到大规模吃进的买家,单凭零售,这粮食都收割几茬了,米都发了霉,只怕还没卖完呢。

  七钱肯定是血亏的,可至少……还能留一笔本金。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样一想,吴文龙的心好受了一点点,定了定神道:“你要多少?”

  张静一便道:“你运去多少,我便给多少钱。”

  “当真?”吴文龙眼睛一亮,他是大粮商,就愁没有买主。

  张静一很确定地道:“千真万确。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张家现在没有现银,新一批的铺子还没卖呢……”

  “无妨,无妨。”吴文龙殷勤地道:“只要留个字据就可以,难道吴某人,还信不过张百户吗?”

  张静一很高兴地笑道:“吴兄真是善人啊。我听说吴兄和户部尚书关系匪浅?”

  “这……”吴文龙脸色一变。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张静一不只是冤大头,还是锦衣卫百户。

  只怕他的名字,早就在锦衣卫里挂了号。

  吴文故作镇定地道:“哈哈……这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其实张静一早就将京城里大粮商的底摸清了。

  关于吴文龙和户部尚书的关系,他起初也是将信将疑。

  不过等到吴文龙来找他,张静一却可以确信了。

  谁都知道张家的银子没了,张家虽然还有大量的资产,让张家立个字据,他们就敢拿粮卖给张静一,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商贾敢决定的。

  毕竟张家是锦衣卫的人,若是欠钱不还怎么办?

  可吴文龙敢赊账,当然是因为他的底气很足,不怕张家欠钱不还,他的背后……定是有一个庞然大物,足以确保张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将欠的钱还上。

  张静一随即也打了个哈哈:“是啊,外头人还都谣传我张静一是傻瓜呢,这也能信?你说的不错,坊间流言,最是信不得的,既如此,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吴文龙便忙是告辞。

  紧接着,又一个个粮商登门。

  而这些敢跟张家做买卖的粮商,甚至敢让张静一空手套白狼的,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这几个时辰下来,竟自己都不知道谈成了多少家,大家都一个约定,七钱银子一石,有多少收多少,粮食直接运昌平张家那块土地。

  而张静一则想尽办法,让人营建更多谷仓,昌平那里有个好处,那是皇陵的所在,其实也是储备粮食的绝佳场所,毕竟地势高,不怕水淹,眼下储备粮食的最大风险就在于潮湿。

  至于运输,却也是小事。

  因为别的地方运输可能不便利,可张家的那块地,却是靠近明陵。

  为了祭祀方便,皇帝祭祀祖先的需要,从京城到明陵之间,是要修筑神道的,这神道是用最高的规格营造,不计工本。

  可以说……这几乎是全天下最好的道路了,若是放在后世,就相当于双向二十四车道且全封闭式高速公路。

  神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可张静一相信这些粮商能有办法,敢在京城里买卖大宗粮食的人,天知道他们的背后是什么人。

  一切都谈妥了。

  以至于一场粮食买卖,在张静一看来,他就好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最低廉的价格收了人家粮,还能看到对方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该干的事……便是为储备大量的粮食做准备了。

  令张静一很满意的是,这些粮商的办事效率都很快。

  翌日,源源不断的粮车,便开始从北通州亦或者京城南郊启程,源源不绝的粮车,马不停蹄地奔着那昌平而去。

  也就在此时,新县的诏书终于下达。

  天启皇帝的办事效率也是很高的,张静一就任新县县令,至于县丞、主簿、典吏等等,统统一股脑的任命了。

  当然,又一份奏疏,恩准了十品官制。

  若是县令和县丞等相当于正处或者副处的话,大抵……其实就是确认了新县之内,允许存在科级官员,这在大明,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县丞的人选乃是卢象升,紧接着,张静一开始着手给各街巷长以及各长们定级。

  这一下子,整个清平坊上上下下的文吏和武吏们都疯了。

  这些原本只是童生,结果为了生计被张静一招募之后,如今成为街巷长,或是县中诸长的人,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也能做官。

  当然,这是十品连流都不入的官,可这对于一个连秀才都不中的人而言,这是祖宗积德,祖坟冒了青烟啊。

  因此,清理天桥坊,以及灾后防疫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开始热火朝天起来,这个时候不表现,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可比评优还要香。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急奏

  张静一其实也不急着立即将十品的官职定下来。

  他还需要考察一下。

  一方面,是掌握文吏和武吏的情况,另一方面,给驴子吃萝卜,和在它们面前挂一个萝卜效果是不一样的。

  趁着这事悬而不决,先将人的积极性调动到巅峰,各街巷长们各显身手,以后定制工作目标的时候,就可以用现在的标准来定制了。

  而卢象升作为县丞,才是当下新县的实权人物。

  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邓健,还有一个王程,二人都给了一个巡检职,邓健为天桥区巡检,而王程为清平坊巡检。

  如此一来,等于是两套班子一套人马,好处就在于锦衣卫这边,可以随时负责巡检的治安工作,随时调查坊内的情况。

  而此时此刻,在昌平,无数的粮食送来之后,在这里的张天伦傻了眼。

  他觉得自己是属牛的。

  操心啊。

  家里进了这么多的粮,得建谷仓,这是自家的粮食,谷仓一定要建的牢固,而且绝对要保持干燥、通风,还需防止起火,他几乎是操心劳神,索性连副千户的事也不干了。

  干个屁,粮食若是出了问题,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张家就完了。

  好在千户刘文也没干涉他,甚至对他一脸同情,临走时拍拍他的胸脯,将粮囤积好,也是为国效力,好好干。

  张天伦是真的好好干,至少他来到这一大块属于张家的地之后,就压根没有好好合过眼,睡不着,不敢睡。

  半夜总是起来,各个建成的仓库都要去看一看,就怕堆在里头的粮出什么问题。

  到了白日,得督促工匠们建新的谷仓,除此之外,新谷仓的选址,他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只能亲自去踩点。

  首先地势要高,不能被水淹了,可又不能太高,若是上了山,山路崎岖,运输就不方便了。

  附近最好有河流,可供乌篷船通过,借助交通水利,将来运输粮食出入的时候,也可大大的降低费用。

  可又不能距离河流太近,否则容易潮湿。

  只一个多月功夫,张天伦就像老了十岁。

  不只如此,这里还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老母鸡一样。

  其实这些都是福建长乐人,由一个姓陈的领着的,他们到了地头,就开始开恳,然后开始耕种。

  这都是他家儿子请来的人,听说要种什么什么薯。

  好不容易家里有了地,买粮却不种粮,却去种什么薯,这……像话吗?

  好在这个姓陈的年轻人陈经纶,倒看上去像踏实肯干的人,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族人一道来,足足九十多个,他们自己搭起了木楼,每日都照看着他们栽种下去的庄稼。

  下暴雨的时候,他们比张天伦还急,几乎也是一宿一宿的未睡,半夜里为了排水,扛着锄头在暴雨中挖沟渠。

  一个陈家的族人,脚下没留意,在黑暗中出了事,摔断了骨头。

  突然这里有了伴,张天伦从一开始的陌生,也就慢慢的熟悉了。

  陈经纶是个读书人,有秀才的功名,如今却跑来耕地,这是张天伦钦佩的地方。

  张天伦询问陈经纶为何甘愿来此。

  这陈经纶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是先父的夙愿,先父栽培这红薯半辈子,只希望能将红薯推广开来,只可惜……他竟到死,也没有看到。我是他的儿子,虽是读书为业,可想到先父的遗志,便早就立下宏愿,要世世代代将这秧苗培养下去,只要陈家人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子孙,这红薯就要种植下去,直到发扬光大为止。”

  说着,陈经纶便感慨道:“张百户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若不是他想办法提供便利让我们来此种植,只怕这红薯要永远被埋没了,机不可失,张百户既如此大恩大德,那么学生自当拼命了,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一个好儿子。

  张天伦亦是感慨着,于是有时也来此帮忙照料他们种植下去的秧苗。

  直到暴雨过后,无数的车马运着一车车的粮食来时,张天伦感觉要疯了。

  已经听说粮价暴跌了,居然还买!

  再得知,所有的粮食一概赊欠,粮食运来,称了斤两,然后就计算价钱,拿着单据直接去京城里找张静一,张静一直接写欠条……

  而这堆积如山的粮……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几乎每日都有各色粮商,运来上百大车。

  这运粮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谷仓新建的速度。

  此时张天伦已经顾不得陈经纶了,他觉得要疯啦,这么多粮堆在这里,眼下天气转晴,还可以暂时先搁在晒谷场,可若是新谷仓再不建好,他就真的得做好上吊的准备了。

  张静一对自己父亲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谷仓的修建很快,质量也很好,这说明啥,说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若是请别人去做,反正不是自家的粮,人家才没这样上心呢。

  于是他诗兴大发,想来一句诗纪念一下,却发现腹中空空,于是不禁唏嘘,只怪上一世诗词抄的少啊,如若不然……

  不过想到父亲,唯一的念头大抵就是朱自清的《背影了》,而张静一努力地想了很久,也只想到那《背影》里的一段: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如此过去了近一月,夏日炎炎,酷热难当。

  一封书信被送到了户部尚书李起元的手里,李起元历经数日朝,乃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此后一路升迁,仕途倒是颇为顺畅。

  只是他年纪老了,最近身子也不好,因此,天启皇帝抚恤他,准他不必清早当值,可稍迟一些。

  他照例用过了茶点,然后低头看书信。

  看过书信之后,不禁松了口气,这是一个和李家很有渊源的粮商寄来的,上头是关于存粮全部售罄的消息,得银三万二千两,当然……只是赊欠。

  这三万二千两,可是近五万石的粮啊,毕竟对方收购的粮价很低。

  可对于李起元而言,落袋为安,总比全部砸在手里要强!

  此时,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人到老年,总要为儿孙们谋一些福,虽是亏了不少,可毕竟明年可得真金白银,到时……再想办法回老家置一些地吧。

  “老爷,车轿准备好了,陛下请老爷入宫议事。”

  “知道了。”李起元点头,似无事人一般。

  现在朝中百官,表面上都摒弃商贾,可实际上……几乎家里的亲戚或者是家奴,都在外头做买卖,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李起元很反感跟人提做买卖的事,就算是和粮商有什么书信往来,也绝不轻易透露。

  他上了轿子,轿子一路到了西苑。

  此后,他步行至勤政殿,勤政殿里,许多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起元乃是户部尚书,春暖鸭先知,心里知道孙承宗入阁之后,朝中开始起了细微的变化,只是关于孙承宗入阁,大家猜测不一。

  当然,还有一个说法,就是陛下打算启用孙承宗将来出镇辽东,先让其入阁,是先让这位帝师树立更多的威信,等将来以阁臣兼兵部尚书的名义督师辽东。

  届时,这辽东文武,还有谁敢不服呢?

  李起元对这事不关心,若是孙承宗的未来不是内阁首辅,那么显然朝局不会发生过大的动荡。

  他一直在观察着黄立极的反应,见黄立极对孙承宗还算友善,那么就暗中猜测,此前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孙承宗意在辽东,而不在首辅。

  见了李起元进来,天启皇帝温和地道:“李卿来迟了,来,给李卿赐座。”

  李起元忙谢恩。

  “今日要议的,还是辽东的事……”黄立极做了一个开场白。

  ……

  户部……

  此时,一封急奏,火速地送到了户部部堂。

  急奏之人跌下马,一脸疲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关中急递,关中急递……”

  此言一出,户部的差役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急奏,匆匆进入了部堂。

  因为户部尚书不在,那么户部侍郎张凌自然而然便代行职责。

  他立即打开了从关中来的火漆,低头一看,随即……这张凌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瞠目结舌。

  一旁的堂官忙道:“张侍郎,出了什么事……”

  张凌脸色铁青,随后,他慢慢的抬头起来,用战栗的声音道:“关中……关中……关中大旱……关中大旱了!”

  一时之间,户部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关中乃是北方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一旦大旱,就可能导致颗粒无收,没有水,粮食是不能成活的。

  而且……照这奏报来看,这一次大旱,可能不是殃及几个县,而是整个关中……

  以至于这户部侍郎张凌,竟觉得脑子昏沉沉的。

  他的叫喊,已引得户部上下诸官都从各公房钻了出来,有人忍不住道:“张公,此前为何没有消息,怎么突然报了旱情?”

  他们急不可待地看着张凌,而张凌已毫无血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口老血

  张凌久在户部,当然知道情况。

  各地有什么灾情,前期都是拼命捂着的。

  直到这大灾酝酿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这时才会拼命报灾。

  尤其是大旱,你十天不下雨,算旱灾吗?

  显然也不算。

  二十天呢?

  已经有旱灾的苗头了。

  可谁能保证,明天会不下雨呢?

  而现在……自关中的奏报,却是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一旦超过了一个月,那就是大旱了,不敢说百年难一遇,但是若是再不下雨,那么……

  张凌惨白着脸,顾不得什么了:“李部堂何在?”

  “李部堂去了西苑。”

  张凌急道:“立即报通政使司”。

  说罢,他立即提笔,圈了几个加急的字样。

  这时,张凌又道:“立即报通政使司,要快。”

  对,要快!

  这样的旱情,显然是不常见的,这就意味着,整个天启七年,大家的日子都将不好过了。

  户部的人,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奥妙,自然是一个个沮丧着脸。

  而此时,在西苑里。

  关于辽东的情况,魏忠贤大抵地做了一些汇报。

  眼下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战略很清晰,就是屯田,加固九边的防御。

  这种战略,是和皮岛总兵官毛文龙是相冲突的。

  毛文龙认为,一旦明军只龟缩不出,就等于将广大的辽东腹地,交给了建奴。建奴人新占据了这么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安养生息,同时,还可肃清朝廷丢弃的大量军士。

  要知道,在广阔的辽东区域,除了九边,因为明军败的太快,依旧还有不少卫所在各地坚持抵抗。

  甚至有一些辽人,也不愿被建奴统治,这种抵抗虽然零星,可朝廷龟缩于九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正告这些人,他们的抵抗已经没有了希望,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

  而一旦建奴人开始慢慢安抚这些人,时间拖得越久,建奴人的实力将不断的壮大!

  可怕的是,毛文龙壮大汉军八旗,招揽大量的匠人。同时开始实施迁民之策,对于辽东的汉人百姓,但凡愿意耕地的,送牛马,送田地。

  辽东有的是地,也多的是牛马,这些牛马大多是建奴人抢夺而来的,如今分发汉民,既使辽东汉民依附建奴,同时也依靠供粮和纳税、提供人力的手段,让人数并不多的建奴人,力量越发的壮大。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明军龟缩,已经站稳脚跟的建奴人,势必要扫荡皮岛和朝鲜!

  而朝鲜和皮岛在孤立无援之下,是断然无法与建奴抗衡,这不但让登莱的水师,失去了对辽南的供给能力,再无立足之地。朝鲜一旦战败,势必倒向建奴,到时,建奴又可自朝鲜国征发大量的钱粮。

  九边你就算再坚固,可以放手建奴一百次,可只要有一次防守失败,那么整个辽东,便要全线崩溃了。

  双方的奏疏,唇枪舌剑,今日你骂他误国,明日他又骂你不停节调,意图谋逆。

  这倒也罢了,二人分歧虽厉害,却又插上了一个宁远总兵官满桂。

  袁崇焕上书说满桂踌躇满志,谩骂同僚,恐怕他会耽误边疆的大事。满桂也上书,这位宁远总兵官半天没憋出一个屁来,不过显然,是和袁崇焕有私人恩怨的。

  这公仇、私怨掺杂一起,到了朝廷这里,又引起了一番讨论。

  各部尚书的意思,其实还是支持袁崇焕的多,一方面袁崇焕是文臣,虽然和人关系不好,可朝廷对于这些总兵们还是有些戒备的。

  而且大家都想守,守住九边,只要京师无忧,至少省事。

  可一旦出击,或者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那么倘若败了呢?

  终究还是袁崇焕的方略更稳妥。

  可天启皇帝似乎不这样看,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张静一的眼光独到了。

  辽东最大的问题,确实不在战略上,因为任何一个战略,都有其战略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达成,无论是攻还是守,其实都好处。

  问题的关键在于,守,你要守得住,攻,你要能攻下。

  这袁崇焕最大的弊病就出来了,他与诸将不和,也没有能力能够让诸将对他言听计从,这将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自始至终,在大臣们讨论的过程中,天启皇帝都没有吭声,他已不想在战略问题上继续和众臣争吵了,因为没有意义。

  因为在天启皇帝看来,无论战略是什么,袁崇焕是一定要撤下的,或者说,需要一个真正能总揽辽东事务的人去出镇!

  这个人,天启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需要的,还是等待。

  一方面是,袁崇焕已经开始筑城和屯田,临阵换将,这是兵家大忌,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比如……在建奴人攻打朝鲜的时候,这个时候换将,必然军心浮动,毕竟……在辽东军中,袁崇焕肯定也有不少亲信,一旦有了督师出镇,他们会怎样想?

  这个时候,建奴人若是发起攻击,势必会出现问题。

  另一方面,孙承宗辞官两年,现在让他入阁,就是让他熟悉各方面的事务,同时,继续树立威信,比如兵部,比如户部,大家都习惯了听从这位孙阁老!

  等到孙阁老出镇辽东的时候,那么这方方面面的人,无论这些总兵,或是文臣背后是谁的人,谁敢对孙阁老指手画脚?还不是孙阁老怎么说,大家怎么办?

  天启皇帝在这方面,有着一种超出常人的天赋能力,他似乎对于政治有敏锐的洞察力。

  而且,他并不急,哪怕他年轻气盛,也知道怎么瞅准时机!

  所以,固然辽东送来的许多奏报,都让人担忧,他却依旧显得平静,任由大臣们争吵了一番,依旧坚定不移地办自己的事。

  辽东的事议得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询问户部尚书李起元道:“李卿,京城大灾,各地可报来什么灾情?今岁的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天启皇帝突然对粮食格外的关心,其实也是受了张静一的影响,张静一成日在那散布恐怖的言论,这不得不让天启皇帝留了一些心思。

  突然被皇帝点名问话,李起元立马抖擞起精神。

  此时,他显得红光满面,胸有成竹地道:“陛下,现在都已入了夏,迄今为止,若是有什么灾情,这个时候,怕是都差不多报上来了,现在户部这里,虽也有府县报上一些灾害,不过大多不值一提,今岁的粮产,断然不会出问题的,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到时新粮入库,可能要大丰收呢。”

  天启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道:“朕也是听人说,可能今岁会有大灾……”

  “陛下听的那个人,可是张百户?”李起元面带微笑。

  这殿中突然说到了张百户,大家可就精神了。

  那个混账啊……

  哎呀……

  天启皇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可李起元的心情却很愉快!

  当然愉快,他家里的粮,都已脱手卖了。

  这是烫手的山芋啊,等到秋收,这粮可就更不值钱了。此时卖光,落袋为安啊,心情自是舒畅!

  李起元便笑着道:“臣听闻张百户收了许多的粮,这些粮已是堆积如山,多的数不清,所以他四处散布有大灾的流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他,不过是粮多得他自己心慌了而已。”

  “哈哈哈哈……”

  这一下子,大家实在没绷住,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似乎很期待看到张静一抱着他的粮山嚎哭的样子,这买卖算是砸手里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一旁的是礼部尚书,突然蹦出一句道:“听说他家打的欠条,都有山高了……”

  “咳咳……”

  这话一出,顿时殿中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太惨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则是阴沉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似乎也有点为张静一急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宦官,此时天启皇帝心情不好,便冷着脸道:“何事?”

  这宦官一脸惊慌的样子道:“陛下……关中大旱,关中大旱……户部有奏……”

  大旱……

  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否则就是妖言惑众,特别是在此时这么多大人物的跟前,而要达到大旱的标准……

  天启皇帝的眼珠子直了,甚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出手道:“什么,拿朕看看……”

  这时……

  所有人都绷住了脸。

  李起元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天启皇帝,却见已有宦官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天启皇帝神色紧张地打开了奏疏,接着……

  李起元一看天启皇帝色变。

  嗡嗡嗡……

  李起元的脑袋已一片空白。

  不会吧!

  不会吧?

  接着,天启皇帝焦灼如焚地抬头道:“诸公,出大事了。”

  李起元一听这话,顿时浑身战栗,心里仿佛冒出一个声音:“我的粮……”

  噗……

  一口血喷出来。

  殿中肃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暴涨

  关中大旱。

  这绝对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对于这殿中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首先……朝廷必须得想尽办法解决即将到来的关中颗粒无收的情况。

  可解决得了吗?

  那么解决不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如今价格暴跌的粮价,只怕也要蠢蠢欲动了。

  人人都知道今年要缺粮,而且会缺很多粮,甚至不客气的说,在关中区域,将会出现‘岁饥,人相食’的情况。

  那么,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一切。

  粮食行将暴涨。

  只怕无数的粮商,睡觉都要笑死了。

  而至于粮价暴涨之后,会发生什么,那么……只有天知道了。

  至少……不只是关中出现可怕的情况,这京城,还有天下其他地方,百姓们的生活会怎么样?

  无数的问题,纷沓而至。

  殿中气氛一下子无比压抑起来。

  “悔不听张卿之言。”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绷着脸道:“诸卿,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应该立即调通州粮仓,想尽办法运至关中,纾解民困,如若不然,情势危急。”说话的乃是孙承宗。

  黄立极也点头:“只怕还需投放一些粮,平抑京城粮价。”

  天启皇帝心乱如麻,如果当初……

  可惜……没有当初了。

  谁能想到,这当真被张静一预料了呢。

  他随即看了一眼户部尚书李起元。

  这位李起元尚书,一听到关中大旱,立即喷出一口老血,几个宦官便忙上前想要搀扶他。

  而李起元面如土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这令天启皇帝动情起来:“李卿家真是谋国之臣啊。”

  李起元:“……”

  他现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

  粮食已经……卖了。

  就在这个档口卖了不说,还让人赊账。

  赊账也就罢了,竟是七钱银子一石卖出去的。

  这是什么?这是赔本给人挣吆喝啊。

  李家乃是京城一带的大地主,他是北直隶顺德府南和县人,家里土地众多,族人大多在北直隶一带经营,因为土地多,所以经营的主要是粮油之类的买卖。

  其实仗着这个家业,李起元为官还是很清正的,基本上在自己一生为宦的过程中,没有贪墨多少钱财。

  不过他家随着他的官越做越高,蒸蒸日上却也是事实。

  换做是谁,家里攒了这么多粮,结果七钱银子卖出去,然后得知粮价将要大涨,估摸着都会想死。

  天启皇帝见李起元不吭声,只道他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呆了。

  身为户部尚书,忧民忧国到吐血,此时顾不上自己的身子,还一心想着如何善后,解决关中的粮食问题。

  这不得不令天启皇帝忍不住对他青睐起来。

  当下,天启皇帝便命通州粮仓调拨粮食,一方面是平抑京师的物价,另一方面,则是运输关中,以备不测。

  李起元等人,则纷纷告退。

  这李起元一出宫,却没心思去部堂了,只告了假,匆匆回府。

  而在李家,却早有人登门拜访,关中大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粮商吴文龙立即求见。

  这吴文龙当初乃是李家的家奴,因为懂得经营,所以李家让他出面负责粮食的买卖。

  这些年来,吴文龙为李家立了不少的功劳,和张家达成的协议,就是他极力促成的。

  他早先预料粮价要暴跌,觉得还是尽力出清为好。

  哪里想到,今日上午,市面就疯了,粮价开始蠢蠢欲动,吴文龙觉得事情不对劲,便连忙赶到了李家。

  “李公。”吴文龙哭丧着脸道:“小人真是万死之罪,实在是没有料到,关中居然会出现百年难一遇的大旱啊。”

  李起元坐下,呷了口茶,这时候他已缓过神来,道:“这不怪你,哎……现在外头,粮价几何了?”

  “已经一两三钱银子有人在收购了。”

  这才一个时辰时间,粮价直接涨了一钱银子,其实不只是涨了一钱,因为之前的一两二钱是零售价,可现在人家是一两三钱,却是大宗收购。

  很明显,春暖鸭先知,已经有人安耐不住了。

  “咱们的粮都卖给张家了吗,就没有剩的?”

  吴文龙哭笑不得地道:“当初还怕张家反悔,所以拼命的运粮去,单单咱们李家,就送去了五万石,其他人家当初也都在送,大家都在抢着卖去,所以小人有些急切,如今……都卖了。”

  这李起元几乎要背过气去,却依旧指望着最后一点希望道:“就算粮食运到了他家,交割都完毕了?”

  “已经交割完了。”吴文龙道:“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是他们张家立的字据,是赊欠我们的钱……”

  李起元缓缓的闭上眼睛,只是抱着茶盏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良久,他张开眸子,眼中有着深深的痛楚!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吴文龙叹道:“现在该怎么办?”

  李起元皱眉道:“你认为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要不,我们现在赶紧收点粮?今年的粮价,肯定是压不住了,定要暴涨的,朝廷那点平抑粮价的粮食,能撑得过几日呢?老爷,这时候若是能收点粮,到了年底,肯定能大赚的。”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老夫真不甘心啊,老夫刚刚七钱银子将粮卖了,现在又去高价收粮?”

  “老爷……”吴文龙带着哭腔。

  李起元看了他一眼,终归颤抖着声音道:“好好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说?当初……是一时糊涂啊,眼下……去收粮吧,能收多少是多少了。”

  “喏。”

  ……

  京城的粮价……开始疯了。

  至少在清平坊这儿,张静一听闻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带着诸官们去巡视坊里的粮店。

  结果……粮店直接关门大吉。

  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禁闭的大门,立即就瞪大着眼睛,气呼呼地骂道:“他妈的,这些粮商关门做什么?不做生意了?来,去拍门。”

  身后的街长立即去拍门。

  里头的伙计这才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张静一劈头盖脸就道:“关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关了门,百姓们去吃西北风?”

  伙计苦笑道:“这是东家的吩咐,说是现在的粮食不愁卖,今日卖了,就亏了,卖一斤就亏一斤,所以便嘱咐小的们,现在不许卖粮,咱们现在不卖粮了,只收粮。”

  张静一当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些粮商,还真是有够黑心的。

  这是预期要大涨,只怕要开始囤货居奇了。

  张静一冷着脸坐下,问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伙计道:“现在都没个准数,其实谁也不知道多少,一个时辰变一次,半个时辰前,听说大宗收购已经一两三钱了,现在只怕一两五钱也有可能。不过这价……只是说说而已,就算真有人开价一两五钱,也没人卖。”

  张静一冷笑道:“你们继续屯着,待会儿朝廷就要放粮平抑粮价了。”

  伙计嘿嘿一笑,其实他对张静一虽然敬畏,但是却不害怕,毕竟张百户经常巡街的,除了不跑去跟人大姑娘搞三搞四,和一般的东家和店伙也都合得来,偶尔也会打招呼。

  伙计道:“历来到了灾年,朝廷那点所谓的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有个什么用呢?至多也就维持一些日子罢了。”

  张静一此时不由叹了口气道:“诽谤朝廷,我身为锦衣卫百户,立即治你谋逆罪。”

  伙计这下子终于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万死。”

  张静一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可不会没品到欺负弱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道:“别的地方,我不管。可在这新县,你们粮商可以囤粮,可零售给百姓的口粮还是要卖的,去跟你东家说,这些口粮,没有多少斤,新县这里,制定一个法子,即本地的百姓,都给他们一斤的定额,让他们凭新县县衙的粮引来买粮,你们在新县做生意,总要结一个善缘,真让人饿坏了,人家不要拆了你们的店?这话我放出来啦,不给我张静一面子,那我张静一可就真治你们谋逆罪了,到了南镇抚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苦头吃。”

  这话是心平气和地说出来的。

  可是威力无穷。

  店伙计也知道这里头的深浅,饿了他张百户张县令的百姓,能有好果子吃?

  再加上新县不过是两坊之地,巴掌大的地方,真要零售,确实卖不出多少,便道:“是,我待会儿就去见东家。”

  张静一交代完,便出了铺子,迎面却有一个粮商跌跌撞撞而来,一看到张静一,立即兴冲冲地道:“张百户,可找着你了。哎呀……我……我是吴文龙啊,你可还记得吗?当初还卖粮给你的。正有事和你商量,我是来买粮的,你开个价,一两七钱,你卖不卖?”

  张静一只上下瞥了他一眼,便厌恶地道:“你谁啊,谁认得你,走开!”

  吴文龙:“……”

  这狗东西……怎么翻脸就不认得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貔貅

  张静一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和自己套近乎。

  这不是侮辱我张静一的智商吗?

  可这吴文龙见张静一翻脸不认人,却依旧还是穷追不舍。

  他急了。

  “张百户,开个价嘛,一两九钱银子怎么样?一两九钱吧,你别忘了,你还欠我钱。”

  “哦。”张静一这才想起什么来。

  难怪自己会想不起这吴文龙的粮商来,原来自己欠他钱。

  “原来是你。”

  吴文龙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

  张静一拉着脸道:“白纸黑字的,不是说了明年这个时候还钱吗?我不过欠你一点点银子,你还来劲了是吧,你欺负我张静一只是个百户?”

  “这……”吴文龙听罢,忙摇头:“知道,当然知道,白纸黑字,立字为凭。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买粮的,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家的粮多,一两九钱怎么样?”

  张静一觉得好笑,现在市价才一两三四钱呢,这吴文龙够狠,直接开到一两九钱了。

  吴文龙找上他,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的,肯定是在其他粮商那儿花不比这价低的价钱收购过。

  当然,大家不想理他。

  这个时候,谁卖粮谁傻。

  遥想到这才几天之前,粮食七钱才有人买,短短两日,形势竟就逆转了。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卖。”

  吴文龙已经不放弃:“还可以再谈。”

  “不谈。”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自己的粮,我喜欢留着,有什么可谈的!怎么,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

  身后一个负责护卫的校尉立即铿锵一声,将刀抽出半拉子来。

  自从粮价一涨,张静一便立即给自己安排护卫了,开玩笑,这种身家,敢轻易孤零零的上街吗?

  吴文龙顿时吓得脖子一凉,这才确定张静一是不会卖粮了。

  其实……吴文龙到处收粮,可从前相好的粮商,还有那些家里囤积了大量粮食的人,平日里都和他兄弟相称,现如今……却一个个翻了脸。

  如今谁要卖粮,谁就是败家子。

  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吴文龙便只好讪讪道:“若是张家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可以给在下……”

  “好了,好了,走开,我忙公务。”张静一义正言辞。

  吴文龙很无奈,又极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这时候他的感觉,就是张静一直接抢了他一把,而偏偏,他却无可奈何。

  看着张静一的眼神,既有羡慕,又有妒忌。

  若当初……那粮没卖,自己应该也有张静一这般的底气吧。

  张静一回到了新县衙,其实所谓的县衙,就是当初的巡检司,还是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此时县丞卢象升,已在积极应对即将到来的粮价暴涨了。

  一见到张静一来,他连忙丢下手头的公文,道:“张百户,听到外头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张静一坐下,立即有文吏给他斟了茶来。

  这文吏隶属于县衙办公室,此时格外的殷勤,现在县里要定级,虽只听雷声,却不见下雨,可心里却好像挠痒痒似的,大家看张静一的目光,更加的不同了。

  张静一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对卢象升道:“卢先生,你说这粮价,能涨到多少去?”

  “万历九年,有一场差不多的灾害,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粮价,涨到了十三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咋舌:“这么多?一般情况,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石粮啊。”

  当然,张静一不是一般时候买的粮,想到自己七钱银子一石,他就感觉自己好像白捡一样。

  卢象升叹了口气道:“这历朝历代,但凡是国家以粮为本以来,那些士绅还有粮商,若是遇到了丰年,其实获利并不多,你猜这百年来,士绅们能够大量的兼并土地,粮商可以大发其财,是靠什么挣钱的?”

  张静一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了,却还想听一听卢象升的分析。

  卢象升毕竟是做过地方官的,从前既做过县令,也做过知府,对于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此时,他又叹口气:“不就是等着这灾年来牟利吗?一到了灾年的时候,家里囤积了粮的士绅,还有这手里有粮的粮商,便会将粮食惜售不出,这天底下的人都想买粮,可卖粮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你想想看,这粮价要涨到多少去?再者说了,京城还好,可怕的是灾区,这一次关中大旱,必定颗粒无收,而官府赈灾一定办不成,就算地方父母官想办,那些粮商背后的皇亲国戚,还有地方士绅们也要将赈灾的事搅黄了。那个时候呢,你莫说拿一石的粮食,就算你拿一升米,跑去要买个颇有姿色丫头奴婢,人家的爹娘也上赶着卖呢,将人卖给了你,只得米一升,就这……人家还要千恩万谢,高呼你张老爷公侯万代。”

  张静一听到这里禁不住战栗,他想过灾区的可怕情况,但是没想到这么吓人。

  一升米……只怕平时也就能吃一两天罢了,省着点吃,大抵也就吃个一周。

  这么点米,直接换人?

  只听卢象升继续道:“莫说是换人,还有田,那些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也就攒下几亩地来,这些地,平时的时候,你拿几十两银子去买,他们也未必卖的,毕竟这是立足之本。可到了这样的灾荒之年,人一旦饿了,就什么都要典卖了,士绅和粮商,随便拿一小袋杂粮出来,就敢开口换你几亩地,你换不换?你不换便一家老幼都饿死,你换了,也不过多得十天半月的口粮。你想想看,这其中,是多大的暴利?所以……莫说是一石粮能涨到十几两银子去,有些地方,就算是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是纹银百两,我也觉得不稀罕,为何?因为饥馑的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饿极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张静一不由道:“这样说来,现在谁家有粮,谁家就发财了?”

  卢象升点头。

  “实不相瞒,我张家前些日子收了很多粮。”

  卢象升对这事是有耳闻的,当然,他没提,人都有私心,张家要发财了,可是……有些话,只能等张静一说。

  张静一则道:“我想解救苍生,你觉得可以吗?”

  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惊讶道:“张家愿拿粮出来救助天下的灾民?”

  张静一苦笑道:“我这点粮,才几十万石,哪里可以救助天下人。”

  几十万……还石……

  卢象升直觉得头皮发麻,这至少是十个土地最肥沃的县的粮啊。

  张静一随即道:“我立下了宏愿,要拯救苍生,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狠狠挣一票大的。”

  卢象升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张家还是选择了发财,什么拯救苍生,发财和拯救苍生根本就是对立的。

  张静一却道:“你等着瞧吧,我张静一一定可以做到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进来道:“张百户,张百户,又有粮商来求见。”

  张静一不耐烦地回头道:“这又是来干什么,再来我要告骚扰啦。”

  话又说回来,他张静一是县令,好像……

  这人道:“外头的粮商说,愿三两银子收粮。”

  “让他们滚,我张静一不卖。”

  张静一现在底气十足。

  实际上,整个东市和西市,那些传统的粮食市场其实都已经疯了。

  粮商们到处找粮,找有粮的人家,找附近的士绅人家。

  一场暴富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如卢象升说的那样,这才是士绅和粮商们大发其财的机会,家里缺奴婢吗?嫌家里的地少吗?平日里那些泥腿子不肯卖儿女,不肯卖家里仅有的田地,而这个时候,却是入手的最佳时期。

  几大粮商,现在也已汇聚一堂。

  这些粮商,往往是各大会馆里的头面人物。

  所谓的会馆,其实就是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他们到达的京城之后,通过乡谊彼此连接在一起,慢慢的,开始抱成一团。

  越是这个时候,会馆的作用越大,因为商人们逐渐发现,只有抱团一起,才可以一起发财。

  何况这些大粮商的背后,往往都有朝中的大人物,或者是皇亲国戚撑腰。

  他们在一起的力量,是天下人决不可忽视的。

  大家彼此高兴地喝着茶。

  当然也会附庸风雅一番,吟诗作对。

  这叫儒商,往往家里会考功名,读过不少书的。

  自然,也少不得一些培养好的清倌人来吹拉弹唱。

  彼此其乐融融之后,其实他们并不谈什么俗事,也不谈粮食的价格涨跌,彼此愉快的畅谈之后,便各自回家。

  那粮商吴文龙在这样的场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只是坐在那里陪衬的罢了。

  众粮商散去,他走了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对一直在外头等着他的账房道:“不得了,得赶紧继续收粮,想尽一切办法,要疯涨了,要疯涨了。”

  这账房道:“怎么,几大粮商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不说,才吓人。”吴文龙此时完全没有了定力:“都不说,就是心里都有了数,大家都只吃不进,这是要做貔貅了!粮价要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很高兴

  但凡是商贾,都有很高的敏感度。

  难得碰到了巨大的灾祸,此时发财的机会到了。

  这可是百年难一遇的啊。

  虽然这些年来,天下小灾小祸不断,可似这一次整个关中大面积的大旱,却是前所未有。

  这就意味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人口贩卖即将要开始了。

  吴文龙很清楚,大粮商们经过某些人撮合,坐在了一起,虽然只是听戏,只是喝茶,彼此微笑,虽然商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实际上,默契已经产生。

  接下来要干的是……抬粮价。

  就算把粮价抬到天上,也在所不惜。

  市面上开始异动。

  这已不是起初得到消息时的小打小闹了。

  粮店一家一家的关门,直接挂上了售罄的牌子。

  京城的百姓受到了影响,不得不辗转许多家粮店,才能勉强买到一些口粮。

  自然,朝廷立即放出仓中的粮食准备赈济。

  天启皇帝已是焦头烂额,他在勤政殿中来回踱步,情势已经开始危急了。

  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

  “陛下。”魏忠贤匆匆而来,焦急地道:“不好……出事了。”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怎么?”

  “北通州的中仓、东仓,一查之下……才发现……原本囤积的粮……竟根本对不上数目。”

  “什么?”天启皇帝后退一步,满脸震惊:“怎么说?”

  “原本北仓和东仓,账目上有粮二十三万石,现在要准备向关中输送粮食,又要在京城赈济,奴婢命通州镇守太监去调粮,可那边传来了急报,说是两仓的粮食,只剩下了七万石。”

  “怎么少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一脸的难以置信。

  其他的粮食呢?

  魏忠贤道:“守仓的人已经拿住,他们辨称是暴雨的时候,许多粮食被淹了,不过……历来这两仓守备森严,平日里养护也很好……”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怒气冲冲地道:“杀,杀,杀,统统杀干净。”

  “奴婢……遵旨。”魏忠贤皱眉。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该当如何?消息走漏了吗?”

  “已经走漏了。”魏忠贤道:“如今京城已无粮可买,粮价已至四两银子一石,可依旧是有价无市。”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感觉大明朝就是一个漏屋,平时还好,一旦到了雨天,你想堵这个窟窿,那个窟窿又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急道:“必须立即平抑粮价,你有什么办法?”

  魏忠贤拜下道:“君忧臣辱,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以死报效。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粮价压下来。”

  天启皇帝此时怒不可遏:“不必有所顾忌,倘若出了岔子,朕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魏伴伴,朕将这事托付给你了。”

  魏忠贤心知这个时候,不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了:“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乃是孙承宗和黄立极二人。

  作为阁臣,为了此事,他们也是操碎了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希望借着这巨大的灾难牟利的。

  某些程度而言,还是有一群人,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却也希望自己能留个还不错的名声。

  当他们听到通州粮仓数目不对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很清楚,这可能发生了什么了。

  什么损耗啊,什么账目不清。

  都是假的,这两个仓的粮食,朝廷一直都没有动,哪怕是辽东的军粮,也不是从这里调度,这是朝廷专门用来备大灾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怕是有一些硕鼠,早就将这粮仓掏空了。

  可如今的粮价涨到了这样的程度,朝廷拿什么来平抑?

  魏忠贤得了令,便告退而去。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铁青,他很是焦躁地来回踱步,忽而想到那些硕鼠,真恨不得亲手去宰了。

  可随即又忧心着大局,关中还没有开始缺粮,百姓们虽然遭遇了大旱,今年要绝收,不过这灾难还只是开始。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一旦灾难持续,要有多少的饿殍,要死多少的人?

  不敢想象。

  绝不敢想象啊!

  “黄卿,孙师傅,你们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吗?”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正色道:“臣与内阁诸公,拿出了一个应对的策略,还请陛下过目。”

  黄立极说着,取出了一份奏疏,毕恭毕敬地送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低头看这奏疏,显然,黄立极和孙承宗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

  可看过之后,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方法倒是不错,这十九条,条条都有道理,可惜,只可惜了,可惜朝廷没有钱粮,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倒不失为善策。”

  这笑声,带着无力和悲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里头的策略确实都很有头脑,绝不是拍脑子就可以办成的。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它要钱,还要粮……

  可朕现在缺的就是钱粮啊,朕没有钱粮,还赈个什么灾?

  黄立极不禁苦笑,哭丧着脸道:“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是……臣等……臣等……哎,从今日开始,臣以为,从臣开始,在这饥馑大灾之年,俸禄该当减半,也好与朝廷共度时艰。”

  “哎……”天启皇帝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他知道怪不得黄立极,于是摇摇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朕的宫中也全数减半吧。”

  除了提倡节俭,确实也没有办法了。

  黄立极与孙承宗告退。

  出了西苑,黄立极苦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公,你看九千岁能解决问题吗?”

  似乎……也只能寄托在魏忠贤的身上了。

  孙承宗拿不准,他当然清楚,魏忠贤有生杀夺予之权,又有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只是……

  想了想,孙承宗道:“老夫也不好说,哎……”

  黄立极无奈的样子道:“若是解决不了粮价,你我二人,虽为内阁大学士,却是关中饥民眼里的罪人啊。”

  孙承宗其实一直是瞧不起黄立极的,他觉得黄立极投靠魏忠贤,是因为和魏忠贤同乡的关系,才成为首辅。

  不过现在听了他的一番感慨,倒是对黄立极生出了敬重之心,随即肃然道:“何止是罪人,到时你我万死莫恕。”

  “不说啦,老夫现在心里慌得很,只怕各部都要生出各种事端来。现在的问题,何止是一个通州粮仓呢?老夫现在就去户部走一趟,将各清吏司的账都过一遍,看看哪里还能挤出点余粮来。”

  孙承宗想了想,目光看向了远处,道:“我也想出去走一趟。”

  黄立极好奇道:“往哪里去?”

  孙承宗道:“去新县。”

  黄立极不禁一愣,随即眼神复杂地看了孙承宗一眼。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相互作揖后,便默然地分道扬镳。

  孙承宗去新县,当然就是去找张静一的,去找这家伙,是因为当初清平坊所见所闻,一直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觉得张静一这个人是个奇才,这种人并不因循守旧,或许跟这个人谈谈,能对他有所启迪。

  冒出这个念头,其实孙承宗心里也只是苦笑,可现在他也没有可以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了,不是吗?

  沿途,轿子经过各坊的时候,到处都是提着篮筐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米铺外头,只可惜,米铺已经关门了,百姓们却也不肯散去。

  途径天桥坊的时候,天桥坊现在灾后秩序已经恢复,到处可见皂衣人,似乎想要对天桥坊进行一些改造。

  到了新县县衙,孙承宗落轿,让人通报之后,张静一便匆匆出来,忙行礼道:“见过孙公。”

  孙承宗朝他笑了笑,背着手道:“来这新县,觉得秩序还算井然,总算令老夫舒坦了一些,你就不必多礼啦,你与魏忠贤不是密友吗?论起来,老夫与魏忠贤也是平辈,这样说来,你我也算是忘年交了。”

  张静一讪讪一笑:“孙兄,请里面说话。”

  孙承宗:“……”

  本来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这家伙……一听他的话,立即就孙兄的叫上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莽,还是想占他这老头子的便宜?

  摇摇头,倒没有多计较,谈正事要紧。

  孙承宗入内落座,直接就道:“陛下已命魏忠贤平抑粮价,张百户对此有什么建言?”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魏哥的手段,一定落空。”

  “当真?”孙承宗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靠杀几个人,就能平抑市场,若是这样容易,那这天下的事,也太好办了。”

  孙承宗听罢,骤然苦笑:“其实老夫也觉得难有成效,只是……心里依旧有一些盼望罢了。哪里想到,你竟说话如此直接,直接浇了老夫一盆冷水。你说,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我会很高兴现在这样的情况。”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请陛下恩准

  “很高兴?”

  孙承宗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看得出张静一掩饰不住喜色的样子。

  心直接沉了下去。

  陡然,他想起了某些传闻,张家一直都在收粮。

  莫非这张静一和那些粮商是一伙的?

  此时,张静一却是正色道:“今日粮价上涨,是出于利,利字当头,靠几把刀,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为了利益而甘愿冒着掉脑袋风险的人,难道魏哥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所以在我看来,用厂卫去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缘木求鱼。想要解决眼下的粮荒,就得用粮商的方法。”

  “粮商的方法?”孙承宗诧异道:“什么很方法?”

  “这很复杂,我觉得孙公可能一时无法理解。”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那你简略说。”孙承宗道:“第一步是什么?”

  “让他们涨。”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张家卖粮。”

  孙承宗气得发抖,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不就是那些奸商的一伙吗?

  于是孙承宗冷着脸道:“你这样做,要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张静一一看便知道这位孙公误会了,便道:“孙公……你听我解释。”

  孙承宗怒道:“张静一,我看错了你,羞与你为伍。”

  说罢,长身而起:“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这火爆脾气。

  张静一一时无话可说。

  孙承宗的脾气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当初督师辽东,也不至气的辞官。

  这人脸上就好像写着我与罪恶不共戴天的字样。

  孙承宗说着,再不看张静一一眼,直接走了。

  ……

  过了两日,一封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这里。

  天启皇帝看到了奏疏,大吃一惊,这竟是孙师傅的。

  且是孙师傅弹劾张静一的。

  要知道,前些日子,孙师傅一直都在他的面前说张静一好话的啊,说此人有经济之才,虽不是进士出身,将来却可大用。

  在天启皇帝的身边,不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就是内书房里出来的宦官,这张静一左右不靠,当然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也唯有孙承宗傅,次次都推心置腹,将张静一捧得很高,一点也不去掩饰他对张静一的欣赏。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他们就翻脸了。

  孙承宗上奏张静一放任粮价上涨,又弹劾张静一囤粮。

  在这个当口,这简直就是骂张静一受了国恩,不思报效,不是人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不得不将孙承宗和黄立极召到了勤政殿来。

  他当面便道:“孙师傅的奏疏,朕已看过,孙师傅的性子急,可能与张卿有什么误会,朕已召张卿来了,今日当朕的面,朕让他给你赔罪,你们二人便重修旧好吧,不必似仇人似的。朕不相信张静一是孙师傅所说的那般的人。”

  孙承宗还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压压手,示意他不要说。

  于是闲坐着说起关中的旱情,君臣们又开始忧愁起来。

  过了片刻,魏忠贤来了,他气喘吁吁,天启皇帝一见他进来,立即激动起来:“魏伴伴,如何?”

  魏忠贤这几日都在宫外头,都是为了粮价的事。

  此时,他行了个礼道:“陛下,京城的粮商,奴婢都勒令他们开门了,为了以儆效尤,奴婢抄了一家粮商……”

  呼……

  至少,百姓们购粮的情况缓解了。

  “粮价呢?”

  “粮价已经平抑住了,现在是三两一石。”

  三两一石虽然已经算是贵了,可这价格,已解了天启皇帝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大喜,道:“如此甚好。”

  黄立极也高兴起来。

  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钦佩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那张静一还说粮价压不下,你看……这不是压下来了。等那张静一来了,老夫倒看看,他知羞不知羞。”

  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魏伴伴劳苦功高了。”

  魏忠贤道:“哪里的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魏忠贤顿了顿道:“奴婢可能压得急,所以……奴婢听说……”

  魏忠贤显得难以启齿,最后咬咬牙道:“驸马都尉冉兴让,因为奴婢催逼,昨夜自缢身亡了,只怕他的死讯,很快便会传入宫中。”

  天启皇帝一愣,这冉兴让乃是寿宁公主的丈夫,算起来,是他的姑父呢!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他如何牵涉到了里头?”

  “奴婢连夜带人查抄了几家粮商,其中一人……奴婢事后才知,这与驸马都尉冉兴让关系匪浅,奴婢查抄之后,冉都尉据说气了一夜,清早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自缢死了。”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他的那位姑姑很快要入宫来寻死觅活了。

  只查抄一个粮商,居然能和驸马都尉息息相关,可见这些粮商们的背后……

  天启皇帝一时间既是心虚,又是难堪,无论如何,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那位姑姑,他或多或少还是有所愧疚的。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不得不冷冷道:“事到如今,已顾不得这样多了,魏伴伴无罪。”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魏忠贤就是奔着那驸马都尉冉兴让去的,他很清楚,不逼死几个皇亲国戚,那些粮商绝不会收敛的。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张百户到了。”

  “叫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平抑粮价之后的喜悦了,心里沉甸甸的。

  等张静一进来,行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脸色缓和:“张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这里有一本奏疏,是弹劾你的,说你在粮价……”

  “陛下,卑下入宫,就是要谈粮价的事。”张静一正色道。

  天启皇帝一愣,接着道:“粮价的事,不必再议了,此事,魏伴伴已经解决了。”

  “是吗?”张静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便道:“可是据卑下所知,事情并没有解决,而且还愈演愈烈,现在京城的粮价,已到六两三钱银子一石了。”

  “绝无可能!”一旁的魏忠贤脸色一变,这不是质疑咱办事不利吗?

  魏忠贤绷着脸笃定地道:“咱入宫时,分明是三两银子一石。”

  “是吗?”张静一笑了笑道:“可是根据我的打探,情况却不一样。市面上的粮店确实都开了门,而且个个挂牌的价格,也确实是三两银子,只是……”

  张静一说着,居然带来了一个小包袱:“这三两银子……卖的是这样的米。”

  包袱一抖,所有人定睛看去。

  便见一堆烂谷子夹杂着碎石一起从包袱里跌了出来。

  君臣们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张静一道:“陛下,这就是现在三两一石的粮食!一斤粮里,有半斤是石头,半斤是烂谷子。这样的粮食,便是去喂牲口,牲口也不吃,可眼下……厂卫那边明令必须三两银子一石粮出售,如若不然,便要严惩不贷,于是一夜之间,米铺就都卖这样的米了。”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七窍生烟,这样的米,显然是不能吃的。

  而魏忠贤的脸色也已没了血色,他慌忙道:“陛下……奴婢……奴婢……再去查一查。”

  忙活了这么多天,逼死了一个驸马,查抄了几家米商,厂卫倾巢而出,而且还是他魏忠贤亲自出马……

  就折腾出了这个?

  孙承宗已勃然大怒,顾不得计较张静一的事了,厉声道:“粮商竟是可恶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还可以坐视吗?”

  黄立极也忙道:“陛下……”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单凭魏哥,这粮价,压不下来。”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忍不住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

  张静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就算今日杀的人是魏哥的十倍,百倍,只要天下缺粮,粮价就只会继续涨。所以……想要真正的解决当下的问题,便要顺势而为。”

  “顺势?”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眼中聚满不解之色。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所谓盛极而衰,为何陛下不先等一等,且看看这些粮商将价格抬到什么地步呢?”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道:“可是一旦放任,只怕天下便要干柴烈火了。”

  “请陛下给臣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臣保证……这粮价将回到谷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臣受陛下恩典,方有今日,臣绝不负皇恩。眼下粮价既然已压不住,何不就试一试臣的方法呢?”

  天启皇帝依旧一脸疑虑。

  倒是一旁的孙承宗不客气地道:“哼,好啊,你既然说放任粮商,可以解决问题。那么,老夫问你,若是一个月之后粮价下不来,你张静一可敢用人头作保吗?”

  “不敢!”张静一不带一秒的思索。

  本以为张静一会顺着孙承宗的话立军令状,谁晓得……这家伙回答得如此干脆。

  张静一却是一脸的坦然。

  我特么的又不傻,开玩笑吗?这要是中间有啥偏差呢,你当我二啊?

  孙承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张静一出击

  天启皇帝皱着眉,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魏忠贤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对于他而言,此事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难道指望朝中百官来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看不起这些百官,而是粮价上涨,对于这些士绅人家出身的大臣而言,本质上是有利的。

  指望他们来抑制粮价,这不是疯了吗?

  思来想去……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眯起来,瞥了一眼张静一,神情凝重地道:“张卿家……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时间。”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

  让张静一立军令状是不成的。

  可张静一却又得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反正就是你别跟我这事办不成就掉脑袋,你让我怎么吹都成。

  “事关重大,卑下岂敢儿戏呢?这关系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啊。”张静一此时也显得无比认真道:“卑下一定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终究道:“你放手去干吧。”

  当然,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完全压在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又对魏忠贤道:“魏伴伴。”

  魏忠贤还在诧异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将事办砸了,可此时,他忙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在。”

  “厂卫……还是要想一想办法。”

  “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位卿家,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但凡是能调粮来,都要想办法!除此之外,下旨各地,若是有士绅百姓愿进献余粮的,朝廷都要进行奖掖。粮仓,还要再清查一遍。”

  二人颔首:“遵旨。”

  天启皇帝说着,像是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般,颓然坐下。

  这事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无数人命。

  这固然不是天启皇帝如何爱民如子,可身为天子,天启皇帝很清楚,真要闹出点什么来,建奴那边已经牵扯了大明绝大多数的精力,再闹出大规模的民变,到了那时候……莫说解决建奴,便是大明王朝,只怕也要行将就木了。

  大臣们可以做贰臣,他天启皇帝可以做安乐公吗?

  众人领了旨,出了勤政殿。

  张静一便追上疾步而行的魏忠贤,热切地道:“魏哥……魏哥……”

  魏忠贤一听魏哥二字就恼火,谁是你哥?

  魏忠贤还是驻足,回头露出笑脸:“怎么,清平伯,有事?”

  “魏哥,方才……我实在不是针对你,你我是兄弟嘛,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奏报。”

  魏忠贤脸抽了抽,老半天,才继续保持笑容道:“若不是你提醒,咱还真被那些奸商们骗了,咱该多谢你才是。”

  “可是我心里依旧惭愧,总觉得很对不住你,我毕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有时说话也鲁莽,全凭着魏哥宽宏大量,才没有见怪。可我心里却知道,魏哥是义薄云天的人,绝没有计较,往后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请魏哥多多包涵。”

  魏忠贤心里警惕。

  这小子想干什么?

  听着想害人的样子。

  可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让魏忠贤心里很舒坦。

  虽说别人见了他魏忠贤,个个都跟孙子似的,九千岁长九千岁短的,可说实话,魏忠贤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张静一,难得如此诚恳,对他百般的殷勤,这就很有成就感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忠贤还是晓得规矩的,便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放心,咱自然不会怪责你,你还小嘛,好好为陛下效命吧,只要是为陛下效命,莫说是责怪,便是割咱的肉,咱也绝不说什么二话。可话又说回来,这事你若是办不成,却还向陛下打了保票,到时……”

  “是是是。”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有魏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魏哥,告辞。”

  说罢作揖,随即忙是溜了。

  魏忠贤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而张静一却一面开溜,一面心里禁不住佩服魏忠贤。

  这家伙……开口就是陛下,闭口也是陛下,见了谁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这魏忠贤最后能带着阉党胜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这家伙成了九千岁,天下各处为了讨好他,纷纷给他造生祠,可依旧还是得到皇帝的信任,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此刻的地位,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真要好好学学。

  谁说舔狗不得好死了?

  这里不就有一个成功的经验。

  由此可见,这主要还是需看舔的功力和姿势,果然万物都有学问啊。

  ……

  回到了百户所。

  张静一穿着钦赐麒麟服,这一刻,他化身成了大义凛然的模样,命人召了百户所以及县衙诸官到了堂里。

  而这里,文武官已济济一堂,张静一稳稳坐定,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从今日起,各街巷长要随时记录民生信息,市面上是否有粮可卖,粮价的零售几何,都要随时来报。先呈送卢县丞。至于锦衣卫……从即日起,取消操练,给我在京城,甚至是京郊,认真打探诸粮商虚实,这京城里……得摸清楚哪里有粮,有多少粮,固然不可能全部摸清楚,可本官要知道个大概。”

  “诸位!”张静一义正言辞,此刻他声震瓦砾。

  让县里上下,包括了锦衣卫总旗、小旗官们,此时个个肃然。

  张静一接着道:“如今关中大灾,大祸将至,正是本官与诸位报效之时,若说解救苍生,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可既知天命,尽一尽人事,却是眼下当务之急。你们要做的,就是给我打探,往死里打探,在城内,打探客商,打探寻常的百姓,打探京营的军人,打探码头的僧尼。也要出城去,打探农人,打探士绅,我需要所有的讯息。”

  众人轰然道:“喏。”

  张静一一挥手:“现在开始动起来,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是总旗,是缇骑,还是差役,每一个人都要动,危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言尽于此,再无二话!”

  “敢不从命。”

  干脆利落。

  众人如豆子一般散去。

  此后,校尉缇骑出动,差役们开始深入街巷。

  而张静一……显然在等。

  他需要无数的讯息,要掌握任何可能掌握的消息。

  卢象升见张静一脸色铁青,难得见张静一这个模样,便去给他沏了一壶茶,亲自送上来:“出了什么事?”

  张静一对他并不隐瞒,道:“我要压粮价,这是陛下的意思。”

  卢象升惊讶地道:“下了军令状?”

  “这倒没有。”张静一道:“我又不傻。”

  卢象升松了口气,随即道:“清平伯果然不失理智,我别无所长,听凭你调遣,只是要压粮价,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张静一便点了点头道:“所以这是一场硬仗,虽然不见真刀真枪,背地里却也是你死我活。”

  随即,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便送到张静一的案头。

  如张静一所预想的那样,粮价依旧暴涨。

  其实魏忠贤的举动,反而产生了反效果。

  厂卫开始对粮商动手,这反而向市场发出了一个讯号:朝廷无粮。

  若是朝廷有粮纾困,那就绝不会如此鲁莽。

  而直接就动用魏忠贤放了大招,虽是死了一两个倒霉的粮商,可不少人眼睛却都红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毕竟很多时候,这样暴富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

  家里一千亩地的人,就因为囤积了一笔粮,就可以用区区几十石粮食,换取数百上千亩土地,这样的暴利,你干不干?

  何况……这只是普通人。

  真正的大玩家,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哪一家的手里,没有大笔大笔的粮食?

  这些粮食……可能一夜之间,便让你的资产翻上许多倍。

  如此诱惑,你坐得住吗?

  厂卫一出动,黑市里的粮价便立即开始疯长了。

  不出三日,价格直接攀升到了七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得到准确的消息之后,忍不住倒吸凉气。

  这真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啊!这些家伙,都疯了,为了发财,真的什么都敢干。

  卢象升也看得脸色变了,禁不住道:“清平伯,如今真是世风日下,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良善之人了吗?”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笑中带着几分无奈,口里道:“良善人家,到了如今,只怕早就经历过几次灾荒破产,沦为流民了。心不够黑,怎么可能在一次次的灾荒之中牟取大量的土地和粮食呢?没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银还有粮食,也玩不起这样的游戏。不会吧,你真以为还有善人?”

  卢象升皱眉不语,这显然和他的价值观有些不契合。

  卢象升顿了顿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清平伯可有主意了吗?”

  张静一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锐光,沉声道:“马上就可以有动作了,不过……得再等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讥贪小利者

  一群锦衣校尉,开始出没于任何关于粮食有关的地方。

  甚至邓健还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了东厂。

  似乎完全忘了,大家曾经有过仇隙,左一口兄弟,右一口自家人,请理清司这里调一些文牍来看看。

  这东厂的人一见清平坊百户所的,顿时火冒三丈,不过好在这理清司的档头是个懂事的人。

  谁晓得你若不满足他的要求,然后会不会突然有一窝蜂的锦衣卫不要命的就杀进来呢?

  索性满足他的需求,然后像送瘟神一般的将人送出去。

  而得出来的真相,显然就触目惊心了。

  至少在整个京城,粮食的买卖几乎停止了。

  人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这世上有了上涨的预期,那么几乎所有拥有粮食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天下有多少粮,又有多少人囤积,而是毫不犹豫地捂紧自己的口袋,而后等着最后的狂欢。

  大粮商们,非但不卖粮,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买粮。

  他们几乎每三天聚一次,却从不谈粮食的事,只是喝茶,听戏。

  而后各自散去。

  可这些大粮商们按时出现,显出风轻云淡的样子,他们越是如此,市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囤积商们,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他们不急,大家就不急。

  这就意味着……价格还远未至他们所想要的预期。

  可怕的是这种情绪已经蔓延。

  现在基本上在乡下,已经收不到粮了。

  至少用现在的价格,是断然收购不到的。

  张静一觉得这些家伙们真的疯了。

  可每一个人都乐在其中。

  京城的百姓已经开始困难。

  可最难的显然不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中,情势已经恶化,甚至已经到了无粮可卖的地步。

  天下的粮商,已闻风而动,当任何人都意识到,自己手中原本不太值钱的粮食,突然可以价值千金,这时候,他们的目标,就已不再是用粮食换取金银了。

  而是土地,是人口,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在十二日之后,粮食的价格已至十一两银子。

  虽然只是短期的波动,可是这种粮价,对于人们的心理冲击,却是极可怕的。

  张静一做过计算,若是全天下的粮价值都有十一两,那么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银都拿出来,只怕都买不起现下囤积起来的粮食。

  照这么个囤积法,便意味着全天下人都要节衣缩食,每日节余下来的粮食会有多少?

  粮食的损耗大大降低,甚至可能完全弥补掉关中灾情的损失。

  可人的心理很奇怪,因为这世上到底缺不缺粮,谁也说不清,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关心,涨就是了。

  邓健匆匆地回到了百户所。

  “百户,打探到了。”

  张静一的心情有点燥,于是皱着眉道:“怎么说。”

  “那些大粮商,今日又去了会馆,依旧还是喝茶,听戏,现在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如往常一样,个个神态自若,为首的一个粮商,姓陈,叫陈默言,此人乃是大同府人,一直都在京城做粮食的买卖,他的底细,也不敢说摸清,不过和朝中的许多大臣,甚至是地方的宗室都息息相关。他今日点了一个曲儿,叫《上高监司》。”

  上高监司……

  张静一不免一头雾水,不解地道:“这啥意思?”

  邓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鄙视张静一,这般没有情调,难怪找不到媳妇。

  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媳妇,顿时又像斗败的公鸡。

  于是邓健便道:“这说的是元朝末年的时候,大小官吏乘机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搜刮来的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曲儿唱的乃是一个姓高的,此人任江西道廉访使,当时的江西‘岁饥,发粟赈民,行省难之’,于是这位姓高的廉访使拼命赈灾,百姓们纷纷称颂他的事。”

  张静一大抵是明白了,而后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头,谁是姓高的廉访使,谁又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邓健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厂卫是赃官污吏,历来搜刮民脂民膏,挥霍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的!其实不用多想,都知道说的就是我们。前些日子,厂卫不还抓了几个粮商,打死了几个人吗?现在外头都传开了,读书人和粮商都说咱们厂卫是……唉,毕竟咱们是官,他们是民……”

  张静一心里登时火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谁知道,在民间却是鹰犬和赃官污吏的形象。

  可恶的是,现在恶意囤粮抬价的就是这些视财如命的粮商!

  于是张静一冷笑道:“我不弄死这些人,我不姓张。”

  邓健便道:“现在该如何?”

  张静一默了默,像是度量着什么,而后道:“也差不多了,你立马去一趟昌平,告诉我爹,给我调粮进城,在新县里,设置各处卖粮的地方,按现价出货。”

  “是。”

  ……

  张家在昌平有粮三十五万石。

  这个数目,绝对比当下的所谓大粮商们家底要厚得多。

  当初大家为了清空粮库,可是使尽劲儿地出粮。

  张家虽是付出了几万两白银,可后来,却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用赊账七钱银子的价格,又获得了三十万石的粮食,这三十万石,其实花钱也不多,不过是欠账二十万两而已。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是沉重的债务,可换来的三十石粮,却是实打实的财富。

  张天伦的办事效果还是很快的,次日,一万石粮食便浩浩荡荡地被送进了京城。

  按现在十一两银子的价格开始发售了。

  一下子的,市场又开始疯狂了,大量求购不到粮食的大大小小粮商疯了似的前来抢购。

  吴文龙就是其中之一,他立即当机立断的就买了三千石。

  虽然价格高昂,可凭着李家的关系,只要这粮送去了关中,换来的利差,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可就在吴文龙沾沾自喜的时候,到了次日,张家居然又有两万石粮送到了京城。

  人们依旧抢购。

  到处都是来新县购粮的人。

  而到了第三日。

  张家运来的,是三万石粮。

  而这个时候……市场开始出现疑虑了。

  这张家到底还想卖多少粮?

  莫非市场不缺粮了吗?

  人一旦生出这样的疑窦。

  便难免开始踟蹰不前起来。

  粮食价格的上涨势头,总算勉强地开始遏制。

  而此时,在商会会馆里。

  大粮商们依旧气定神闲,他们面带微笑,一个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会馆。

  此后,各自落座,为首的陈默言,并没有坐在首位,商贾们往往的表现,都是谨慎,尤其这个时代,越是大商贾,越不喜欢出风头。

  即便是陈默言这样谁也不知他到底多少身家,只知在他的大同府老家,陈家的宅邸足足有三百多亩,雕梁画栋,奴仆成群。

  可他依旧只穿着一件布衣,进入会馆之后,也只单独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会馆的伙计知道他的喜好,立即给他上了一盏武夷茶。

  于是他便在角落里,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然后听别人议论着近来的行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绝不会插话,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只是见到几个极相熟的粮商时,他会微笑,而后站起来,长长作一个揖,然后又回到原位,将剩下的茶喝干净。

  不过今日会馆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

  小粮商们显得忧虑,可像陈默言这样的人,却依旧很淡定的样子。

  他们沉得住气,毕竟小粮商只是追涨之人,而他们……却是规则的制定者。

  正因如此,当伙计送来了戏单,请陈默言点一个戏的时候,人们都紧张地看着陈默言。

  陈默言只是沉吟片刻,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伙计道:“近来颇想听《醉太平》,只是《醉太平》的唱词太多,久了这词儿也就不新鲜了。不妨,就这一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罢。”

  伙计听了,连忙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丝竹阵阵。

  陈默言抱着茶盏,洗耳恭听状。

  坐落在各处的众商贾们,也纷纷认真细听起来。

  便听那歌女唱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听了这唱词,众人居然都大笑起来。

  这词儿,显然是讽刺那些鼠目寸光之人的。

  可鼠目寸光者是谁呢?

  坐在另一处角落里的吴文龙,听到此处,精神一振,随即很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那一处角落的陈默言。

  懂了。

  张家贪图小利,这时候卖粮,他这是找死啊!

  得了,待会儿就继续去抢购。

  且看他陈家的粮多,还是我们的钱多。

  陈默言则面带微笑,似沉浸在这悠扬的曲调之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等一曲散去。

  他在茶桌上丢下了几枚铜钱,便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余下身后无数的揣测。

  第一百三十章 疯狂

  这一次茶会之后,消息已经很明朗了。

  张家突然售出这么多的粮,粮价肯定得跌。

  可张家的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之利,所以为了长远打算,这粮价还需哄抬起来。

  未来还要涨!

  这几乎是所有粮商们的论断。

  随即,三万石的粮,也迅速地被吃空。

  张家这里……到处都是现银,白花花的银子,堆砌得老高,为了数钱,不得不雇请几十个账房,拿着秤砣,将一块块银子上称,而后记录。

  为了以防万一,张静一还调了一队锦衣卫校尉在这里严防死守。

  看着这无数的银子,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不过……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随后……张家继续售出粮食。

  第四日,五万石。

  这个数目,对于京城的粮价而已,不啻是毁灭式的打击。

  当日,粮价降低到了十两银子一石。

  不少的粮商,已经囤积了如山一般的粮食,现在却有点傻了眼。

  什么情况。

  刚刚十一两银子买的粮,第二日就跌到了十两。

  于是,粮商们急了。

  这一次,不需相隔三天,而是次日,所有人便聚在了商会会馆。

  人们唉声叹息地道:“张家拿出这么多的粮来,依我看,粮价真要跌了。”

  “哎呀,已经十两了,今日会不会九两?这张静一哪里是在卖粮,是在割我们的肉啊。”

  吴文龙便混杂在其中,他闷头听着众人的议论,有点慌了。

  连续两三天吃进粮食,都是高价所得的粮,就指着这一次发一笔横财呢!

  现在张家这样砸盘,而且还是当初用七钱银子购来的粮来砸,无论是卖十两银子,还是十一两银子,他张家横竖都不会吃亏的。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这一次,若是粮价再崩,他吴文龙就完了。

  其实像吴文龙这样的粮商,心情大抵都是如此,关中大旱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四处高价收粮,就是为了这一次狠狠赚一笔,这么高的价钱买来,若是粮价不涨,大家就都要玩完。

  “怕什么?”有人倒是淡定自若地道:“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粮食,又能亏损多少?人家四大粮商那,手头的粮食才多呢,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大士绅,他们的谷仓里,更不知有多少粮呢!咱们吃亏,固然是一死,可他们若是亏了,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这话让吴文龙稍稍心安了一些。

  不错……

  眼下粮商和士绅们都是利益共同体,价格维持住,大家一起发财,维持不住,就都得死。

  且看看陈家那边怎么说?

  便有人忍不住道:“只是不知陈先生今日会来吗?他平日里,可只三天来一趟的啊。”

  “这就不知了……”

  吴文龙等人在这商会会馆里议论纷纷,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粮商一定急疯了吧。

  可是……

  没有来。

  陈默言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依旧恪守着他的规矩。

  这一下子,大家更加惊疑不定起来。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道:“涨了,涨了……”

  “什么?”坐在会馆里的吴文龙几乎要跳起来:“什么情况?”

  “刚才出来的消息,几大粮商,已经去了新县,将张家的粮,统统购空了,这么多的粮食啊,直接拿了真金白银,当场交割了。粮食还没运到陈先生他们的粮仓,市面上的粮价就已应声而涨!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陈家那边放出话,张家卖出多少粮,他们便购多少。”

  有人倒吸凉气。

  这不摆明着就是告诉大家,大家自管等着发财吗?

  张家只要肯出货,就一定有人吃进,市面上绝不会出现一粒粮食。

  吴文龙已激动得不能自己,发财了,要发财了。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此前花了那么多银子购粮,大粮商敢用这个价格疯狂吃进,这说明啥?

  说明他们一定相信,未来的粮价,只会比这个价高,绝不会低。

  于是吴文龙忙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已经快回到十一两银子了,照着这个趋势,只怕还要涨。”

  却另有人忧心地道:“就怕明日张家还出货。”

  “怕什么?张家的粮确实多,却也有出完的一日,他张家这样出货,粮价也能维持,等他们张家的粮售空,这价格怕是要上天了。”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已经起心动念了。

  大粮商们无限保底,这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

  你们囤吧,囤了就准能发财。

  吴文龙已激动疯了,他立即离开会馆,开始寻访自己的亲友,而后去拜访了户部尚书,当夜,终于筹措了两万七千两银子。

  发财的时候到了,哪里还能等大粮商们来囤,说不定这两日,张家还要调粮来卖!

  这个时候,当然是能买多少是多少,跟着大粮商挣一笔大的了。

  买到就是赚到了!

  像吴文龙这样心思的人,自是不少。

  毕竟,这世上只能赚,不会亏的买卖不多,这就是机会。

  现在大家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措银子。

  吴文龙不只拿出了自己的家底,还在想办法借贷。

  钱能生钱,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任何人都抵不住这种利益诱惑的。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狂热起来。

  到了次日,粮价果然大涨,竟一夜之间,到了十一两四钱银子。

  一夜之间,又不知多少人暴富。

  而此时……张家还是延续从前的策略,继续调拨五万石粮进京。

  可这一次……却没有引发粮价的下跌,张家供应粮食的消息一出来,这百户所外头,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商。

  哪怕是一些寻常有些钱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心动念了。

  吴文龙看着这人山人海的一幕,倒像是要吃亏似的,拼了命的挤在前头。

  甚至在这个时候,人们粮食交易,已经觉得太慢了。

  毕竟,购置几百上千石粮食,这可是足足几十辆大车才能运完呢,这样的效率太慢,索性直接找张家,先给他们钱,然后请张家拿出一个提粮的单子出来,到时候自己再去提粮。

  以至于这样提粮食的单据,拿到了市面上,都有人哄抢。

  因而到了下午,张家供应的五万石粮只用了两个时辰便被抢购一空,而市场火热之下,粮价又开始蠢蠢欲动。

  疯了……

  卢象升没有见过这样狂热的场面,此时竟惊得瞠目结舌。

  而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小场面而已,比这更大的场面,他都见过!上一世作为多年的资深老韭菜,他抢过盐,抢过大蒜,抢过房,认筹过新基金,打过新股!就这?小场面而已。

  卢象升则是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下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粮价如今已经这么高,却还在涨呢,只怕要出事了啊。”

  这是实话……现在京城的粮食……几乎都少有人零售了。

  百姓们只能靠朝廷调拨的一点粮食敞开来零售勉强维持生计。

  可朝廷的粮是有限的,大家为了购粮,每日都大摆长龙。

  就这,还是京城呢,京城之外呢?

  “长此以往,只怕要激起民变啊。”

  张静一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不急,不急,还早着呢,对啦,拿那份奏报给我看看。”

  卢象升无奈,捡起一份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这都是大大小小的粮商们想办法筹措钱财的一些零星奏闻。

  不得不说,大粮商出手,果然不凡!

  他们承诺了要购空张家的粮食,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砸锅卖铁了。

  人在绝对的利润面前,是无法抵挡这种诱惑的。

  张静一笑了笑,目光显得胸有成竹,道:“很好,一切都向好的一面发展,明日……继续供粮,只是……这一次,咱们少供应一些,只供应一万石。”

  卢象升一愣,惊诧地道:“清平伯难道只想着挣钱牟利吗?”

  张静一微笑不语,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难道他要告诉卢象升,他挣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明日,才是真正疯狂的时候。”张静一淡然一笑。

  次日一早。

  张家的粮又到了。

  只是这一次,张家供应的粮食数量却是暴跌。

  这一下子……吴文龙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张家的粮……快不足了。

  当所有人铆足了劲,挥舞着砸锅卖铁或是借贷来的银子跑来张家等着购粮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只七八个商贾进去,张家就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于是,奇迹出现了。

  粮价飙升。

  因为此前人们已经预感到粮价必涨,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购粮,这购粮的人是原先的数倍,可张家的粮食供应却是减少,若是不涨,那就没有天理了。

  于是……

  十三两五钱。

  粮食的价钱定格在此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晕乎乎的。

  可以想象吗?仓里囤积的那些粮食,一天一个价,一百两银子,第二天就变成了一百一十两,甚至一百二十两,且什么都不要做,躺着吃,这样的利差,也够自己逍遥半辈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臣启奏

  粮商们像鲨鱼一般,此刻尝到了血腥,情绪已是彻底地调动起来了。

  吴文龙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继续想办法借贷,预备收粮。

  毕竟吴文龙这些人,不算什么真正的大粮商,虽然规模不小,却也算是顶尖。

  可眼下这样的粮价……即便是大粮商,想要将货吃进去,也是很费力的。

  手头的现银肯定不够。

  眼看着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知道今日一两银子可以变成二两,这时候……谁还坐得住?

  士绅们其实还算是保守,可商贾们就不同,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拆借,源源不断地弄到现银。

  随即,张家开始每日一万石粮徐徐售出。

  而粮价也是一天一涨。

  涨价的幅度其实并不算大,可胜在每日都有小涨。

  等过了七八日,这粮价已到接近十五两银子了。

  自万历皇帝之后,大明的粮价一直维持在二两至三两之间,荒年的时候,曾一度逼近九两。

  而现在,直接突破了历史性的记录。

  这当然是因为关中的灾害极大。

  另一方面,也是这几日,淮南一带又有奏报,淮南出现了水患,虽然年年淮南都有水患,只是大小之别,今年的规模不小。

  可此时……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认为这是对粮价的利好消息。

  大家都捂紧了自己手头的粮袋子,市面上除了张家或者是少量的士绅卖出粮,几乎已经到了没有粮的地步。

  而对于张家而言……源源不断的现银输送进来,这些银子……若不是现在张静一得到了圣眷,又有百户和县令的官职,此外还有一个伯爵,只怕也觉得拿着烫手。

  直到张家最后一石米售罄的时候,粮价依旧还在十五两的高位。

  张家现如今,疯狂地计算着金银,最后得出来的账目让人瞠目结舌。

  四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银子,源源不断地往张家在昌平的田庄里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京城的宅邸,真的装不下了。

  张天伦懵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他发现他可怜的人生经验,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拿了这么多的银子,该干点啥。

  三叔公……啊……三叔公定然是弄不出这样多的银子的。

  那个穷鬼。

  张天伦乐不可支,不过……很快,他就清醒过来,随即,就像所有的地主老财一样,第一件事,便是开始挖地窖。

  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了,得用地窖藏起来,地窖挖得越深越好,最好里头再设置许多的机关,除此之外……还得雇人把守,当然,雇佣的人要信得过。

  在这方面,张天伦有很高的天赋,毕竟是锦衣卫出身的,算是半个贼祖宗。

  招募的护卫人选,当然得从清平坊来招募,而且要选锦衣卫子弟,毕竟……这些人祖上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心如明镜。

  而且这些人的爹娘妻儿大多都在新县里混饭吃,也是靠得住的,毕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当然,得知亲爹要修地窖……

  张静一竟来了兴趣。

  弄个地下工程吧,这年月,财富留在手上不放心,要弄……就弄个大的。

  直接一个地下宝库怎么样?有隧道的那种……说不准以后……用的上。

  张静一来了兴致,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他爹干不成。

  毕竟这种地下工程,一不小心来个塌方或者其他的,那他就没有爹了。

  张静一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人了。

  于是忙是取了笔墨,客客气气的表示,自己想挖掘一个地库,当然,这个地库占地很大,昌平靠近的乃是北方,若是有建奴绕过了边镇,或者是山贼袭击了陈家的田庄,这就很危险了。

  所以……他所希望的规模很大,占地先来个几百亩吧,最重要的是结实和牢固,里头还得有交错的隧道……云云。

  这奏疏,是给天启皇帝的。

  在张静一看来,陛下最擅长的是木工,简直心灵手巧啊。

  这年月,但凡是技艺高超的匠人,可能都对结构力学的知识懂一点,毕竟张静一记得,天启皇帝可是亲自设计过乾清宫的,不只如此,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这三个重大的工程重修的时候,从起柱、上梁到插剑悬牌,天启皇帝都曾亲临指导。

  像这种大工程都能玩得转的人,至少比起只指导挖洞的张天伦要专业得多。

  请他设计一张图来,如何加固,怎么设计隧道内的排水,这都是学问,一般人肯定是玩不转的。

  这奏疏很快就送了出去。

  天启皇帝这些日子,自然是寝食难安。

  粮价这样的涨下去,是真的要死人的。

  且要死很多人。

  可这些百姓,甘愿安安作饿殍吗?

  这样的后果,可谓是不寒而栗。

  其实天启皇帝并没有将一切都只寄托在张静一一人的身上。

  魏忠贤这儿,厂卫依旧在想办法,可是很快便发现阻力重重。

  这些粮商,其实都不过是白手套罢了,只打粮商,没有任何的意义,杀了一个粮商,立即会有一个新的粮商取而代之。

  市面上缺粮就是缺粮。

  你敢向士绅要粮。

  士绅就敢打着缴皇粮的名义去将这些粮转嫁到百姓的头上,将人逼得家破人亡。

  内阁这里,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户部那里,原本是打算好好的清查,可越清查越心惊,最后连黄立极和孙承宗都吓着了,连忙来了见天启皇帝,说是不能继续清查下去了,这不查还好,继续查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能这清查的结果,反而成了粮价暴涨的理由。

  天启皇帝当真是瞠目结舌,竟不知怎么回应,索性当即踢倒了一个宫灯灯架:“待粮价平抑之后,朕让魏伴伴来找他们算账!”

  可粮价何时能平抑了?

  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有了音讯,倒是生出几分期待,可一看奏疏,眼睛都直了。

  你张静一不是在平抑粮价吗?怎么又琢磨着去挖地窖了?

  你属耗子的?

  一旁的魏忠贤也偷偷瞄着奏疏,最后咳嗽连连。

  天启皇帝将奏疏盖上,假装没有看到这份奏疏。

  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索性也当没有看到。

  此时,天启皇帝道:“距离一个月,还有几日了?”

  显然,魏忠贤亦是很关注这日子的,立马就道:“还有三日。”

  “三日?”天启皇帝皱眉,随即道:“这些日子,张卿都在做什么?”

  “他呀?”魏忠贤道:“他在卖粮呢。”

  “卖粮?”天启皇帝狐疑地道:“通过卖粮来平抑粮价?”

  “也不能这样说,张家的粮越卖,价钱越高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张家收购了大量的粮食,这些日子,张家可发了大财。”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眼里掩饰不住失望:“你想说什么?”

  “奴婢没什么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张百户生财有道,听说现在他家的粮都卖空了,不过……即便是如此,这粮商们还在拼命的购粮,什么价都敢买……”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力,道:“关中若是有什么消息,要及时报朕。”

  “是。”

  “户部自江南调粮,可有消息了吗?”

  “江南的新米还没出,南京粮库的粮也所剩无几了,怕得等秋收,就算秋收收来的粮……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朝廷的钱粮,年年都有定数,开销也是有定数的,只怕想要从中挤出赈济的粮来,殊为不易。”

  天启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列祖列宗们治理天下,终不至朕这样艰难,怎么江山到了朕这里,便千难万难了呢?你去吧,实在不成……朕……想办法,节衣缩食……”

  只是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节衣缩食对眼下困境也没多大意义。

  他似乎开始惦记起什么来,随即看着魏忠贤道:“魏伴伴,听说藩王们都有粮?”

  魏忠贤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拉倒吧,陛下那些亲戚……别人还好说,陛下找他们要粮,他们立即上吊给你看。

  于是只看魏忠贤的表情,不等他的回复,天启皇帝便摇头道:“再等几日,再等几日看看。”

  说着,天启皇帝道:“昌平张家那块地,有舆图吗?”

  魏忠贤一脸诧异:“陛下这是……”

  天启皇帝道:“朕要查一查那里的山川地理。”

  “奴婢……去找一找。”

  ……

  一个时辰之后。

  对照着舆图,苦闷的天启皇帝一言不发,似乎开始琢磨起来。

  随即,他用朱笔在舆图上点了一个位置,寻来一个宦官道:“这个地方,查一查,看这里的地下是岩石还是土,土又是什么土质,距离河川有多近,再试着在此打一口井,看看这井有多深才出水,此外,将那附近的石头都带一些到朕这儿来,把地形要勘察清楚,细致。”

  却是顿了一下,他又道:“喔,你还是带几个匠人一起去吧,和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喏。”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亩产千斤

  商会会馆里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商贾在此出入。

  人们兴奋地打探着各种消息。

  什么淮南大灾,关中那边,应该是颗粒无收了。

  除此之外,辽东的战事可能吃紧,因为据闻建奴可能继续袭击宁远,这就意味着……朝廷将继续派饷。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利好。

  现在这粮价,固然是高不可攀,可在许多人的心里,似乎还不够。

  此次,等于是天灾人祸一道都来了,可比往年都要厉害得多。

  再加上,万历年间虽然也闹过几次大饥荒,可毕竟,那时候张居正改革之后,朝廷还有足够的钱粮进行赈济。

  可现如今,这天启年,历经了万历三大征,历经了犁庭扫穴,再加上辽东的崩坏,朝廷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有人传出流言,今年的粮价,可能要到二十五两。

  二十五两啊!

  这相比于往年,至少攀升了十倍以上。

  要发大财了。

  粮商们依旧还在想尽办法购粮,哪怕是超出现在的价格。

  银子不足,那就借贷。

  吴文龙已经告贷了三万四千两银子。

  其他的粮商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知道,若是在往年,粮商的收益虽然不小,可毕竟只是赚取中间的利差罢了,哪里有暴利可言?

  可现在不一样了,抓住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便能将未来几十年的钱挣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又有几人能够把持得住呢?

  几乎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于是这一次,陈默言又如往常一般的来听戏,他和其他几大粮商,几乎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还是一身不显眼的衣衫,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今日他没有点曲儿,只闲坐片刻,便匆匆走了。

  他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此时,许多人不禁嘲讽起张家来。

  那张家原本藏着这么多粮,只涨了区区十倍,便紧着将粮全部发卖出去。

  若是这粮……在我的手里,没有二十五两一石,我一粒米都不会卖出去。

  而此时,市面已经萧条。

  这缺粮引发的恐慌,是实打实的。

  许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

  即便是现在的新县,有不少人以纺织为生,每月有几两银子的收入,原本生活还算殷实,可现如今,却一下子跌入了地狱一般。

  以往每月在粮食上的开销,至多不过一两银子。

  可现如今,全部的收入拿去买粮,一家人尚且要饿着肚子。

  外头都在风言风语,说什么关中那边已是人相食了。

  又说大量的流民四起。

  这些话,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情绪。

  几乎每一个男人或者妇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家粮店碰碰运气。

  可实际上……许多粮店已经不开门了。

  即便偶尔开门的,卖的也是夹杂了许多沙粒的陈米,可即便是这样的米,价格高昂,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民生艰难至此,这还是京师,京师之外,又是怎样的世界,也只有天知道了。

  天启皇帝三令五申,下旨痛斥百官不能为朝廷分忧。

  这不下旨还好。

  一下旨,一窝蜂的弹劾便送进宫去了。

  大家纷纷表示,陛下说的很对,现在我要揭发一个靠粮食发了财的,没错,就是新县的张家!

  他们靠着粮食,发了大财,张静一深受国恩,竟视社稷苍生与不顾,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这种说辞,摆明着是给天启皇帝难堪罢了。

  骂我们做什么?你先干掉那最奸诈的张静一去。

  天启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而当粮价到了十七两的时候。

  张静一这边,大抵已经谋划定了。

  京城又下起了雨。

  一场急促的暴雨之后,清平坊一切如新。

  这一天的早上,张静一在案牍之后,笔走龙蛇,写下一份奏疏,随即命人送入了宫中。

  不久。

  勤政殿里,天启皇帝得了奏疏,表情却又怪异起来。

  “召诸卿觐见。”

  众臣闻召,纷纷赶来,这些日子乃是多事之秋,所以大家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有奏,说是他在昌平开垦,自初春至迄今,种植出一种新粮,亩产可得粮千斤,诸卿以为如何?”

  “……”

  群臣用一种窒息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眉一挑:“说话!”

  “……”

  殿中安静极了。

  当然,这不是震惊。

  这是真的窒息。

  特么的。

  现在粮价高不可攀,他张静一听闻奉旨整肃粮价,折腾了一个月,他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玩意?

  天启皇帝见众臣都默不作声,便道:“黄卿家,你先来说。”

  黄立极这时候觉得做内阁首辅大学士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会被先拎出来,他苦笑着道:“陛下,此等祥瑞之事,不议也罢,臣无话可说。”

  亩产千斤的粮食,其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报过,可都是骗人的。

  这张静一怕是粮价压不住,索性就玩了祥瑞这个套路了。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有些犹豫。

  对呀,这就是张静一的策略?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

  这些日子,户部尚书李起元暗中可没少囤粮食。

  他是户部尚书,对于当今天下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反正自己不囤,别人也会囤,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偷偷赚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现在听说这亩产千斤,还有什么新粮,李起元本来还苦着脸,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不要有任何的波动,不要君前失仪。

  姓张的真行啊。

  拿这种祥瑞来指望降粮价,脑子抽了。

  现在天启皇帝一问,他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忙咳嗽,努力很严肃的样子:“陛下……这……臣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想来这一定是张静一道听途说吧!臣觉得,这也不必怪责张静一,他毕竟年轻吧,少不更事,对农事不太了解,稚童戏语,陛下也不必当真。”

  天启皇帝牙都咬碎了,脸色难看至极。

  不过……似乎大家都看的出来,这就是笑话。

  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怕是大家要捧腹大笑了。

  “可张静一请朕去昌平,亲眼见识一下。”

  看这事闹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众臣纷纷道:“陛下,不可啊,不可……”

  “陛下怎么可以轻易离京呢。”

  “何必当真……”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咬牙切齿地道:“那朕就不去昌平,朕去祭祖成不成,去见一见朕的列祖列宗成不成!诸卿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真的急眼了。

  于是,众臣哑然。

  其实……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也是笑话!

  “下旨,明日朕要前往皇陵祭祀祖先……”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冷冷地看了众臣一眼,道:“诸卿陪驾!”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次天启皇帝是真的怒了。

  他能感受到百官们那种戏虐的味道,虽然他们一个个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一个孩子。

  眼看着皇帝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

  此时,黄立极也只有苦笑,摆摆手,示意大家告退。

  他出了殿,孙承宗忧心忡忡的叫住他:“黄公。”

  黄立极便朝孙承宗干笑:“你说……”

  “哎,不用说了。”孙承宗道:“终究还是错看了人,用这种儿戏一般的把戏,怎么可能糊弄住那些粮商呢?张静一这一次……是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他只有小聪明?”

  孙承宗想了想道:“或许是年纪太轻吧!只是眼下……听闻关中那儿……要出事了。”

  “老夫也在等着陕西布政使司的消息。”

  黄立极背着手,叹息连连:“天要变了,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孙承宗低下头,其意难平。

  ……

  次日。

  百官至大明门外恭候。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车驾自大明门出来。

  无论如何,他想相信张静一一次。

  虽然也知道,这事儿很不靠谱,像玩笑。

  亩产千斤……这不是梦话吗?

  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看着两侧奉驾的百官早已列于道旁,忍不住叹息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骑马随驾在乘舆一侧,一听天启皇帝呼唤,立即道:“奴婢在。”

  “他们今日,怕也要辛苦,这大清早的,朕带他们去昌平,告诉他们,朕准他们骑马坐轿。”

  “是。”魏忠贤应道。

  天启皇帝接着道:“张静一在何处?”

  “听说张静一已先去昌平了,说是在那里,迎接圣驾。”

  天启皇帝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他说的是真的吗?”

  魏忠贤嘿嘿一笑:“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天启皇帝便怒视魏忠贤。

  魏忠贤这才意识到此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忙道:“奴婢也不知真假,只晓得昨天夜里,户部尚书李起元在自家的宅里,跟他的儿子笑称,若是这天下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他就把脑袋剁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天启皇帝:“……”

  第一百三十三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天启皇帝不知这李起元到底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这火气又无处发泄。

  倒是魏忠贤干别的不成,这刺探大臣的本事,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便不再做声,闭上眼睛,靠在乘舆里的软垫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出京。

  出了京城,往昌平方向是最好走的,只需随着‘神道’前行便是了。

  这一条通往明皇陵的道路,耗费巨大,平日也有专门的陵卫负责修葺。

  涉及到了列祖列宗的事,朝廷是一向看重的,所以这一路走的还算是轻松。

  天启皇帝不知不觉,在乘舆里打了个盹儿,张眼一看,却发现已出了京城。

  此时,天启皇帝并不知道张静一在他家的地里做着什么,却又隐隐期盼着。

  张静一既然敢让他这个皇帝亲往巡视,或许真有什么绝技呢?

  当然……亩产千斤,还是让人难以相信的。

  也许只是某种夸大或者借喻吧。

  再往前走,道路渐渐开始蜿蜒起来,一路向北。

  就在此时,前头的队伍突的停顿了下来,这使得天启皇帝的乘舆也不得不停下了。

  于是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魏忠贤便忙凑上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启皇帝道:“看前头出了什么事?”

  魏忠贤不敢怠慢,匆忙打马往前头去询问,随即回来道:“前头来了一队流民,前头的禁卫驱之不散。”

  这一次出来得实在太匆忙,如若不然,这昌平县的官员以及陵卫,早就在道旁准备了,绝不会可能出现有人在这里晃荡的情况。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流民?这些人离了原籍,按律是有罪的。”

  “这是自然,前头的禁卫正在……”

  天启皇帝想了想,却道:“随朕去瞧瞧看。”

  说罢,他径自下了乘舆,魏忠贤倒是紧张起来,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罪囚,陛下千金之躯……”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在奏疏里,总是看到流民二字,今日倒想亲眼看看。”

  说着,大步流星,穿梭过重重的禁卫,果然前头数百米处,便见一队骑兵禁卫挥舞着鞭子,像赶羊一样驱逐着密密麻麻的流民。

  天启皇帝皱眉,立马吩咐道:“让他们住手,倚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都要窒息了,他们是禁卫,又不是好汉。

  可魏忠贤素来对天启皇帝言听计从,倒是后头一些大臣追了来,纷纷道:“请陛下回避。”

  天启皇帝不理他们,却是加急脚步上前,等离得近了,竟一时愣了。

  天下各府县送来的奏疏里,大多对于流民的形象没有过多的描述,不过素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这流民都是违法乱纪,面目可憎之徒。

  可眼前所见的,却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人赤身,那赤身者,露出的是如榆皮一般褶皱的黝黑皮肤,皮肤似乎要包裹不住里头的骨头似的,身上的骨头凸显出来,哪里还有人形。

  他们的面目,当然是可憎的,哪怕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女子,也是蓬着头发,上头不知沾了什么,竟好像结成块一般,肤色皱巴巴的,相貌甚是丑陋。

  可他们在骑兵禁卫面前,却丝毫没有像地方上奏来的奏疏那般描述的凶神恶煞。

  他们扶老携幼,形同干尸一般,在禁卫骑兵的冲击之后,只是哀嚎和低着头避让。

  天启皇帝道:“这是哪里来的流民?”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天启皇帝走近一些,果然听到这些人说话都带着乡音。

  在这个时代,能说官话的,大多都是读书人,不过……这些人的乡音,天启皇帝却是听懂了:“这些都是大同府人。”

  说着,让人喝令骑兵回来,过一会儿,又让魏忠贤领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或许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却也知道,天启皇帝一定是贵人。

  此时,他就似惊弓之鸟,一见到天启皇帝,便立即拜下,磕头如捣蒜地道:“官爷饶命。”

  天启皇帝道:“你抬头来。”

  身后……黄立极扯了扯孙承宗的袖子,诧异地低声道:“陛下竟也会说大同的口音?”

  孙承宗面无表情,同样低声回应:“陛下曾一直想效仿武宗。”

  黄立极一听,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武宗,便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那家伙,比天启还离谱一些,私自想跑去关外打仗,后来更是索性留在大同,自任自己为总兵官。

  此时,这汉子小心翼翼地仰头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的样子,此时是近看,他本是一脸威严,可见了此人的模样,竟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这脸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和骷髅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陈三。”

  “你是大同人?”

  “是。”

  “你既来此,可有路引?”

  “不不不,不曾有的。”这陈三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同时因为恐惧的缘故,所以身躯颤颤。

  “你无路引,何以离乡?”

  “活……活不下去了。”陈三哭丧着脸道:“再不走,一家老小便都要饿死了,村子里……莫说没有了粮,便是树都啃光了,能吃的……一个都没剩,地里的土疙瘩……吃了要死人的,我婆娘便吃死了,吃时还好,可到了夜里,肚子胀了一夜,捂着肚子嚎叫到了三更,撑不住了……临死的时候,说娃儿还小,一定要给他谋一条生路,我……我便随人出来啦。”

  天启皇帝听的头皮发麻,不禁道:“大同这两年,也没什么灾,怎么就没有粮了?”

  这陈三委屈地道:“我们给庄里的老爷种地,这地本就贫瘠,一年到头,也只收了几石粗粮,缴了大半做了租子,剩余的,又催我缴征饷,还有粮赋,一来二去,养不活人了。所以年年都欠着租,到了今年,说是哪里要闹饥荒了,又说是粮价涨了,庄子里的老爷,更是催租催的厉害,这是实在被逼得急了……小人……小人实在没有作奸犯科……小人是良民啊。”

  天启皇帝气的吐血,关中大旱,这京城和山西倒是都好像遭灾了一样。

  这大同尚且是如此,那么关中呢?

  关中的情况,只怕更加可怕吧。

  天启皇帝站在原地,一时脸色铁青,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越如此,这陈三越恐惧,只是不断地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黄立极,道:“黄卿家,你来说,这怪得了谁?”

  此时,其实黄立极也大受震撼。

  只是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个疑问,怎么又是我?

  他只好道:“臣……”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陈三有罪吗?”

  黄立极想了想道:“既有,也没有。”

  天启皇帝道:“那么朝廷呢,朝廷横征暴敛,有罪吗?”

  黄立极苦笑道:“朝廷……毕竟是为了边饷,何况若是不催粮,朝廷如何维持呢?”

  天启皇帝道:“他那庄子里的那个老爷呢,有没有罪?”

  黄立极道:“地是人家的,放地出来收租,此后陈三欠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罪之有呢?”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竟很认同黄立极的话,随即道:“那么这陈三活不下去了,只想苟且偷生,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他沦为了流民,又有什么罪?”

  黄立极忙点头:“是,论起来……也确实可怜。”

  “可这才令朕寒心啊。”天启皇帝却不禁露出了绝望之色:“人人都没有罪,人人都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都做了自己本份的事,可结果呢?结果陈三这样的人,既没有碰到天灾,也是良善本份,终日劳碌,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是因为有罪的缘故,朕尚且还可以主持公道,可以杀死罪人,可以做一回青天。可现在人人无罪,朕该怎么办呢?朝廷该怎么办呢?陈三这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番质问,竟把黄立极也问倒了。

  陈三只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作声不得。

  天启皇帝咬牙地道:“朕就算是有剑,拔剑出来,也不知该斩向何处去,这……便是当今大明!”

  陈三不明所以,只惊恐地磕头:“万死。”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沮丧起来:“你无罪,何须万死呢?朕若是你,也早就做流民了,哪里但凡有口饭吃,便到哪里去。什么王法,朕才不理。这些人……”

  他手指远处那些流民:“都是和你一样的吗?”

  陈三道:“大多是如此。不过,我们已是万幸了,这一路来,十个人,已饿死了七七八八,小人是身子结实的,熬到了现在。”

  天启皇帝看着陈三皮包骨的模样,听他说自己身体结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唏嘘着,却只好对陈三道:“走吧,朕不会驱赶你们,来人,给他们一些干粮,不要为难他们。”

  陈三听罢,千恩万谢,随即便走了,不过他有些害怕,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本来就身子瘦弱,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似的,走路的样子很是滑稽,双腿就像是飘在云端上。

  不过等禁卫们解下干粮,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时,陈三这些人顿时大喜。

  那些流民像炸营一般,个个跪在那儿,口里念念有词。

  天启皇帝命人继续前行。

  将这些流民甩开,走了三五里,突然之间……坐在乘舆中的天启皇帝陡得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同了。

  便忙又令乘舆停下,匆匆下了乘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久久不语。

  魏忠贤和黄、孙二人也追上来,禁不住苦笑。

  “神树……朕的神树……”

  所谓的神树,就是神道两边栽种的树,若是皇帝驾崩,棺椁需要自京城到皇陵,沿着神道而行,神道两侧,则栽种着大量的桃树,在民间,桃树有多福、长寿的象征。

  这些桃树,大多都不结果子,沿着神道一路至皇陵之处。

  可现在……天启皇帝发现,那些流民所过之处,自家祖宗们送葬,陈列于两侧的桃树,这一路的树皮,竟已被啃了个干净。

  甚至还可看到,最近的一颗桃树,上头竟有牙齿啃噬的印记。

  这一下子,后头的百官们炸了。

  这就不得了了,列祖列宗们知道,这岂不是大不敬?

  天启皇帝却是直直地看着这光秃秃,几乎没有了树皮的树干,突然上前,口里道:“取匕首。”

  靠着天启皇帝最近的一个校尉连忙取了一把匕首交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蹲了下来,在树根处,割了一块树皮下来。

  下意识的,他想将这些残存的树皮往口里塞。

  不过即将送入口里的时候,他却停下了,于是捏着树皮回头。

  魏忠贤就站在他的身后,这魏忠贤见了天启皇帝的眼神,下意识的有些慌乱,觉得后脊凉飕飕的。

  天启皇帝道:“朕想尝一尝这树皮的滋味,百姓们以此为食,不知能不能果腹。魏伴伴,你来吃。”

  魏忠贤:“……”

  天启皇帝拿着树皮的手伸了过去。

  魏忠贤在刹那间踟蹰,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树皮接过,一口将树皮塞入口中。

  大家都看着魏忠贤。

  起初,魏忠贤想要咀嚼。

  可是一咬,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入口,令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差一点要将这树皮吐出来。

  于是身子不得不弓着,一副极难受的样子,于是便不敢再咀嚼了,立即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直接将这树皮吞咽下去。

  可这树皮块头不小,这般一吞咽,好像这东西卡在了自己的喉头里,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去。

  魏忠贤忍不住眼泪都奔了出来,不断地吞咽着,最终,树皮入肚,可残留在口里的苦涩还没散去,他难受得连吐了几口吐沫。

  天启皇帝期盼着看他:“滋味如何?”

  “这……”魏忠贤脸都憋红了,哑着嗓子道:“难以吞咽,个中滋味,奴婢真不知怎么说。”

  魏忠贤的回答倒是老实。

  天启皇帝便叹道:“民生多艰啊,若是朕的百官们都尝一尝这树皮,或许就知道百姓的疾苦了。”

  后头本来看九千岁吞树皮,瞧得津津有味的百官们,立马脸色一变,心里大抵都说,你自己为何不吃?

  天启皇帝却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神树,叹息着道:“罢,若是这神树能给人果腹,啃干净了也无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怪的,天色不早了,启程吧。”

  坐回了乘舆里,天启皇帝叫了魏忠贤一声。

  魏忠贤忙答应。

  天启皇帝道:“天下的百姓,已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那么大旱的关中,只怕已为人间地狱了吧。”

  “奴婢也不好说。”魏忠贤骑在马上,却是捂着肚子,虽然树皮是吞咽下去了,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树皮在胃中难受,他艰难道:“户部应该比奴婢清楚。”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可有随驾而来吗?”

  “在的,奴婢去叫他来。”

  那李起元本在后头优哉游哉的坐着轿子养神,却被叫到了皇帝的乘舆这边,天启皇帝依旧询问。

  李起元便硬着头皮道:“这几年灾害不断,尤其是今年……”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便打断道:“户部就拿不出切实的措施吗?”

  “臣也是巧妇无米啊。”李起元一脸无辜的样子,接着又道:“不过那张家,当初不是有那么多的粮吗?可他们不思赈济百姓,却拿这粮食高价卖出,挣了不知多少银子……”

  天启皇帝:“……”

  这很明显,现在百官们算是回过味来了,你说我万能,那陛下身边的那张静一,不也如此吗?大哥别笑二哥。

  “他们家的粮,可是十一二两银子发卖的,助长了粮价不知多少,这和囤积居奇又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郁郁起来。

  他当然不能跑去跟张静一说,现在国家艰难,你做一个表率,拿你家的粮来赈济一下百姓。

  可终究李起元将这些戳破,令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便不做声了。

  李起元见陛下无言,倒也怡然自得,每次都怪我这个户部尚书,现在好了吧,没有说辞了吧。

  我李某人为官,行得正、坐得直,两袖清风,至少比那张静一好。

  一行人继续北行,差不多到了张家的地头,天启皇帝便吩咐道:“一路行来,甚是辛苦,依朕看,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这一点,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这根本不是去祭祀,不过是打着祭祀的招牌,去张家的地里而已。

  只是此时大家又饿又乏的,实在无力吐槽。

  于是便是折道,进入了崎岖小路,又走了几炷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片开垦的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更远处是一片临时的建筑,一看就是一个庄子。

  在道旁,一个横幅张挂起来。

  “热烈欢迎陛下莅临赐教。”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差点窒息。

  后头的百官们见了,忍不住窃笑。

  远处,又有人敲锣打鼓,这锣鼓声倒是很喜庆。

  一群似农户模样的人则列于道旁,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人,口里用含糊不清的乡音,齐声道:“欢迎,欢迎……”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尴尬得头皮发麻。

  前头,却见张静一父子二人穿着礼服,正领着一干人等匆匆而来。

  张天伦率先道:“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虽然方才受了李起元的影响,有些闷闷不乐,可此时心里却暖和了不少,随即笑起来:“好啦,好啦,将这锣鼓声停了。”

  张天伦听罢,忙是道:“停停停……”

  声音戛然而止。

  张静一道:“臣也不知接驾的规矩,和父亲商量来商量去,所以……”

  “无妨。”天启皇帝摆摆手道:“朕看了你的奏疏,所以来了,你的祥瑞呢?”

  张静一惊诧道:“什么祥瑞?”

  此言一出,站在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们,又窃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静一就是一个莽夫,没读什么书,和文盲差不多。

  天启皇帝听到身后的取笑,一时之间感到有点下不来台。

  你说有祥瑞,所以朕便大张旗鼓的来了,很给你面子了吧!

  可现在,你装傻?

  天启皇帝感到很憋屈,终究还是道:“粮食……亩产千斤……”

  “哦。”张静一恍然大悟,随即却委屈地道:“陛下,这不是祥瑞啊,这就是粮食,何来的祥瑞呢?陛下是知道卑下的,卑下若是要献祥瑞,怎么能这么谦虚,只说亩产千斤呢?”

  这话说的……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朕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朕要看看粮。”

  “早就准备好了。”张静一认真的道:“此粮……乃是……”

  其实后头的百官早就不耐烦了,见张静一还在啰啰嗦嗦,那户部尚书李起元禁不住道:“张百户,是不是前几日京里的大水把你淋糊涂了!你就少说几句吧,不要拿这种祥瑞来糊弄君上,欺君之罪你听说过吗?”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怼。

  他忍不住看一眼李起元,心说:“我和他有仇吗?”

  可在李起元的心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当初……张静一七钱银子,收的可是他李家的粮食。

  这是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天启皇帝现在却只是急于一件事,道:“粮田在何处?”

  张静一来不及将李起元记入自己的小账本,便道:“就在前头,卑下正准备让人收割新粮呢,就盼着陛下来。”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来此,就为这个。”

  随即,他突的反应过来,又忙道:“不,朕来此,是顺道来看看的,主要还是祭祀列祖列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高产似母猪

  天启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其实主要也是怕张静一把这事儿搞砸了,最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虽然他名声不好,但是天启皇帝是可以容许别人咒骂他昏聩,甚至说他厌近女色也能忍,可总不能被人说是二傻子吧。

  因为前者是态度问题,也就是说,我天启就是不想治国,你能咋地吧,我道德败坏,你又能咋地吧。

  可你要说我天启皇帝天生下来就是个智商,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所以天启皇帝故意加重语气,朕是来祭祀的。

  张静一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显然心情非常的好,红光满面地道:“陛下,请随卑下来。”

  说着又朝百官道:“诸公,这里简陋,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大家要多包涵。”

  百官只当来看笑话,这人群之中,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话来:“包涵,包涵,张百户你尽情耍。”

  还是读过书的人厉害,一字之差,意思就不同了。

  众臣憋不住,都笑了。

  这个‘耍’字,不就耍猴的意思吗?

  至于猴子是谁,那么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这话,你挑不出毛病来,偏偏你就想笑。

  张静一此时还怎么听不明白?忍不住磨牙,不过这时候,他很冷静,因为他很清楚,论起耍嘴皮子,一百个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能拿自己的业余去碰人家的专业。

  于是张静一再不吭声,只在前头引路。

  后头众人纷纷跟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地势较高,两边都是山谷,又沿着神道,这山谷之中,突见一处开阔的地方。

  这开阔的地方,占地不小,地都开了荒。

  沿着田埂而行,尽头处则是张家的庄子。

  张静一解释道:“这便是奉圣夫人赐卑下的地,占地可不小呢,主要是在山谷里,很是幽静。远处有一条河,乃是卢沟河的支脉,顺水而下,便可至卢沟河,甚至是永定河,陛下你看这里……像什么?”

  天启皇帝毫不犹豫地就道:“像一处藏兵谷。”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对天启皇帝翘起了大拇指!

  真是人才,果然是有练过的,一眼就能洞察先机。

  实际上……这里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赫赫有名的八达岭和居庸关,就距离这里不远,可见这儿,其实就是北京城的咽喉,这可比山海关还有排面,毕竟这里距离京城更近一些。

  再走几步,地方就到了。

  人们驻足,张静一则道:“大家要小心了,小心脚下别踩着了我的庄稼。”

  这是庄稼……

  人们一脸诧异,站在田埂处,大臣们都穿着袍裙,走在这种地方,显得很狼狈。

  他们见田里,是茂密的丛叶。

  这显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庄稼不一样。

  这些红薯,正月便被福建陈家的人带了来。

  红薯是现成的,也培育了数十代。

  只不过,能不能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却有点吃不准,毕竟福建的气候和这里有所不同。

  所以张静一让陈经纶等人在此试种。

  这种植的乃是春薯,不过为了确保成活,张静一让人选的是这一块地。

  这里因为两面都环着山谷,能抵挡一些冷空气,从环境来说,倒是四季如春。

  像这样的地方,在京城别处可找不到。

  这春薯在正月的时候,就种植下了第一批,至于其他各种试验田,倒是在天气转暖之后,才开始插秧种植。

  陈家人在种植红薯方面,经验丰富,毕竟跟着当初的陈振龙,照料了数十年。

  这陈经纶更是关心红薯在这儿的推广,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父亲的遗志,做儿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为他完成。

  谁晓得到了这里,张静一就直接给他开辟了一块土地,这里幽静,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再加上陈家人迁徙来了大半,干起活来也顺手。

  他们开垦,施肥,悉心照顾着。

  哪里成想,第一批春薯,居然在六月多,便成熟了。

  这是令陈经纶想不到的,他虽然知道,春薯的成熟期大抵是在四个月和六个月之间,但是在京城……长势居然也不慢。

  此时,张静一朝他使了个眼色。

  陈经纶显得很小心翼翼。

  他感激地看着张静一,他曾梦想过无数次,自己父亲的红薯可以在北地推广,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先是很快被张静一看重,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紧接着……这张百户,居然把皇帝和百官们都召来了。

  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他扯着嗓子道:“下地。”

  一声令下。

  数十个精壮的陈家族人下了地,开始在地里刨着。

  一切都很小心。

  就好像考古发掘似的,生恐用力过猛,挖烂了土里的红薯。

  天启皇帝此时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心里忍不住生出了疑窦。

  这是啥?能吃?

  身后的百官们则已开始窃窃私语。

  黄立极瞪着这地,一言不发。

  孙承宗此时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脑子里开始搜索各种书籍,在想哪一本书里出现过这种粮食。

  其实大家脑子里都在搜书。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

  闻所未闻。

  既然闻所未闻。

  那么……

  户部尚书李起元低声扯着一旁的一个翰林道:“百姓们都已饿得啃树皮了,现在好了,现在是直接让人吃土。”

  他声音很轻。

  让这个翰林不禁怀疑李起元肯定和张百户有什么仇隙,不过……这翰林也是很认同的,便不断地点头。

  魏忠贤现在肚子还不适呢,他现在有点担心,不会待会儿……陛下还让他吃……这土疙瘩里的东西吧。

  想到这个……

  不寒而栗。

  没多久,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个红薯从地里抛了出来,送到了田埂上。

  田埂上有几个年老一些的陈家族人,开始擦拭去红薯上的泥土。

  这是一亩见方的地,这地里挖出的红薯,却是越来越多。

  一个根茎之下,就好像一胎五宝,或者是一胎十宝似的,一扯,便拉扯出一大串来。

  陈家族人似乎也感觉到……这红薯在此的长势不错,几个年老在田埂上负责清洗的族人,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话,可以自动忽略。

  反正也听不懂。

  很快,红薯便堆积如山了。

  张静一另一边吩咐人道:“赶紧去拿秤来,秤一秤多少斤。”

  “好。”

  其实早有人预备好了秤砣。

  不过……因为没有大秤,只能用小秤来称,而后再相加。

  张静一此时很心热,他也想知道,这第一批精心栽种的红薯到底能种植出多少斤来。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在咱们这,也种植过麦子,这里是山地,种植出来的麦子,亩产大抵在一石半上下,也就一百五十斗,两百五十斤至三百斤粮上下,可这粮不一样……陛下就好好瞧着吧。”

  天启皇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被挖掘着红薯的地,他心里已渐生浓厚的兴趣,还有越来越多的期盼,只是他觉得有些累,便索性蹲了下来。

  魏忠贤一看天启皇帝蹲在田埂处,哪里还敢怠慢,作为侍候皇帝的人,他怎么敢站着呢?于是便也连忙蹲下。

  后头的宦官禁卫更不敢高皇帝和九千岁一头了,几个宦官心急火燎地回头,像赶鸭子似的,压着手,示意着。

  后头的百官也无奈,也只能一个个的蹲在泥地里。

  这时……另一边田埂处,称重的人终于传来了声音,呼唤道:“已收一石了。”

  一石,放在后世大抵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听说有了一石……天启皇帝更加有兴趣起来。

  另一边,地里的粮似乎还有很多。

  陈家的族人依旧将一个个的红薯收在簸箕里。

  等了很久……

  边上又有人叫道:“三石……”

  三石……

  这玩意的产量……

  百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产量这么高吗?这可几乎一倍于麦子了。”

  “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吃。”

  当有人念到五石的时候。

  许多人已经开始直抽冷气了。

  有人开始惊叹起来,觉得匪夷所思。

  显然……这是以往经史中,从未有过的。

  也在地里卖力干活着的陈经纶,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可他依旧不停地刨着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一片空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忍不住想到,先父若是还在世上,能见到今日,这陛下和百官们都蹲在这里,看着他收获红薯,不知该有多欣慰。

  于是……他情不自禁的眼眶红了,眼角的泪,竟是啪嗒啪嗒落入泥里。

  “六石……六石……”

  有人高叫。

  六石……

  这已接近四倍于当今的麦产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吃惊,纹丝不动的蹲着,目光渐渐变得就像看怪物似的。

  他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似乎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眼珠子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个个从泥里挖出来的‘土疙瘩’。

  也同样蹲在地上的黄立极,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孙承宗眼角的余光,则扫向张静一,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佑大明

  六石啊……

  亩产六石意味着什么?

  当初孙承宗在镇守辽东的时候,辽东的粮食都是靠朝廷供应。

  他的策略,某种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费钱粮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辽东的粮产只有这么多,耕地的军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亩产六石。

  这就比北方的麦产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这三四倍的产量,孙承宗当然没有袁崇焕那般厚颜无耻到开口就是五年平辽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说不会让情势恶化。

  还有关中的大旱。

  若是粮产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还在乎什么大旱?

  孙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给勾住了,像是连魂魄也已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天启皇帝继续凝视,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一个个土疙瘩,还在被挖出来。

  这时……有人道:“七石……”

  七石……

  这若是不亲眼看到,报出这个数目,大家只怕一笑置之。

  开玩笑。

  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粮种,精耕细作,莫说亩产七石,便是亩产三石就已是极限了。

  这时……有人绷不住了。

  绷不住的是黄立极。

  黄立极这些日子为粮食的事,可谓是操碎了心,虽然他的名声很不好,作为走了阉党后门的首辅大学士,其实没有多少存在感。可无论怎么说,他也是首辅大学士,是宰辅,谁不想做张居正,做刘健呢?

  他觉得不放心。

  “这玩意,不会是地里早就埋着的吧。”黄立极是直隶大名府人,家乡距离自己并不远,他出身于小士绅的家庭,当然对于土地和粮食的事了如指掌。

  这样的产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难以相信!

  于是,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大爷我不蹲了。

  随即,他冲进了田埂里,而后,也拿手去地里刨,也顾不得尘土,终于顺着根茎,他牵出了一串红薯来……

  “这……”

  黄立极眼里放光,忍不住道:“是地里长出来的,真是地里长出来的,没有错。”

  于是……百官们此时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静一心里却在吐槽,他还是把黄立极想的太好了,这家伙,居然怀疑他把红薯埋进去再挖出来,把他的人品想的这样的卑劣。

  而此时……

  “八石……”

  这一声八石……

  已彻底地击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可看着地里的人依旧忙活着,还有……

  百官之中发生了骚动。

  人们开始啧啧称奇起来。

  那李起元更是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才戏虐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穆。

  他是户部尚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石意味着什么,是一般田产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这一下子……彻底的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没见过。”

  “能吃吗?”

  “怎么可能有九石,我从未见过什么作物,亩产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头晕。”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这里的时候。

  天启皇帝已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他身子摇摇欲坠,努力地晃晃脑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里……还有零星的红薯。

  若是以往……这些红薯肯定懒得挖了,烂在地里便是了。

  可毕竟……这是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准确的亩产量。

  陈经纶没有停,他也随着这产量越来越激动。

  在福建的时候,某一次,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亩产量比这还高呢。

  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先父……当初冒险从吕宋将这红薯带来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将其视为珍宝。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决然,舍弃了科举功名,也舍弃了商业买卖,那一辈子都扑在了这红薯上,一次又一次的育苗,台风来了,惦记着它们,发生了旱情,也惦记着它们,有了虫害,仍旧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他们也一定不会知道,先父临死之前,抓着他的手,那时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着泪,死死的攥着他,陈经纶想,那时候,别人一定想不到,先父临终时想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儿孙,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田产。

  不,陈经纶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双行将闭上的眼睛里的含义。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这些庄稼,是这一个个和他陪伴了一辈子的土疙瘩啊。

  一念至此,陈经纶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

  说也奇怪,这时理应是高兴的时候,理应很欣慰。

  可陈经纶却只想到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垂垂老矣,带着遗憾却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一下,腰痛难忍的陈经纶跪在了庄稼地里,他双手狠狠地抓着红薯的藤叶,便连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抬头,看一眼远处蹲着的张静一。

  这位张百户好不容易带了陛下和百官来,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亲的遗志啊,张百户……情深义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时……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蹒跚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腿,继续在土里刨着,哪怕地里的红薯已经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一两株来,可他不肯停,也不愿停。

  “十二石……”

  十二石报了出来。

  方才的哗然,又归于了寂静。

  不是亩产千斤。

  是亩产两千斤……

  两千斤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的红薯继续秤重。

  有宦官过去与那秤重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随即,那宦官欢快地奔了回来,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声调无比激动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一斗五升。”

  天启皇帝涨红着脸,他双目有些呆滞。

  良久,天启皇帝看向了张静一,这一次,他看张静一的眼神,不再是亲近,也没有温和,甚至没有感情,只是用毫无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张静一,接着肃然道:“可以吃吗?”

  “可以。”张静一斩钉截铁。

  天启皇帝又问:“怎么吃?”

  张静一好爽地道:“陛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红薯,混着粥水叫红薯粥,干一些叫红薯饭,晒干了叫红薯干。”

  “这……”天启皇帝还是晕乎乎的,最终道:“取来,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张静一道:“虽说确实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实臣已在庄子里,让人提前预备好了,有红薯粥,也有红薯饭,还有烤红薯,陛下去尝一尝,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哗然。

  天启皇帝则是眯着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马叫了一声:“魏伴伴。”

  魏忠贤:“……”

  “你去收拾一个,先试试看。”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想来此时的他,总难免想起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阉割他的匠人将他绑了,而后手起刀落。

  魏忠贤倒是啥也没说,匆忙去取了一个红薯来。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将这红薯擦拭得干干净净。

  魏忠贤手拿着红薯……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贤的身上。

  这大抵都是一副,你吃呀,你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贤深呼吸,一口咬下。

  咔嚓。

  很清脆。

  “如何?”天启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贤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树皮时的覆辙。

  可一咬下去。

  竟……有一丝甘甜。

  于是,他开始放心大胆起来。

  或许……吃了树皮之后,正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垫一垫,掩饰一下口里的苦涩。

  因而,他咬合的越来越轻松起来,一面道:“唔,滋味……不错,有些甘甜,很脆……咔咔咔……”

  呼……

  这一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着惊喜,有的带着惆怅,也有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更有人眼眶通红,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干涸。

  孙承宗这时拼命地揉着眼睛。

  这东西真能吃……

  还亩产两千斤。

  这种破地方也能种植?

  这是什么?

  “天佑大明哪!”孙承宗忍不住发出尽力想要压制,却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这四字……还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启皇帝听了个真切。

  他双肩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对,这不就是天佑大明吗?

  就在此时,天启皇帝一把抢过了魏忠贤手上的红薯。

  也顾不得上头还有魏忠贤的咬痕。

  其实他本来就是不注重小节的人。

  于是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张口,咔嚓一下。

  红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几下,这才觉得放心了。

  于是,一面将脸颊吃的跟馒头似的,一面道:“好……好吃,来,诸卿都来尝一尝,都来尝尝……”

  大臣们没有动。

  天启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将这红薯啃了个干净,梗着脖子将最后一口红薯咽进肚子里,突然一下子得意起来,恨不得叉腰:“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居功至伟

  大明的天子,各样的人都有。

  唯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要说一句: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了。

  被骂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某些人骂都骂错了地方,可自己是什么德行,大抵还是心里有数的。

  这朝廷治理的也不怎么样嘛,天灾人祸又多,我也很为难啊。

  但是……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但是,但是朕哪里能想到,朕也有今天呢?

  这话的语气,不无骄傲之色。

  你看,国家还是有大喜事的,上天对朕的恩宠没有断绝啊。

  这种得意感。

  其实是大臣们最反感的。

  天启小儿,你又飘了。

  当然,大家不敢表现。

  只是觉得有些尬。

  这时有人道:“陛下……这……这不就是一个果儿吗,味道甘甜,和寻常的果儿又有什么分别?这不是庄稼,果是果,粮是粮……”

  众人听罢,朝这人看去。

  此人,不是李起元是谁!

  李起元是户部尚书,主管天下的钱粮,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颔首,觉得有道理。

  主粮是主粮,若只是果儿,虽然也可勉强充饥,可毕竟不是粮食啊!

  “是不是粮,待会儿吃了便知道。”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诸公请。”

  李起元没咳嗽,倒也镇定下来,他还是无法理解,世上能有亩产两千斤的粮。

  两千斤啊,那还了得?这不是说,原先十亩地能养活一口人,现在只需一两亩地就够了?

  根据多年读书的经验,便是山海经,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众人随着张静一的脚步,纷纷进了庄子。

  庄子很简陋。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

  这里早就摆好了一张张的桌案。

  众人纷纷坐下。

  天启皇帝自然坐在上首,李起元的话,还是让天启皇帝有些担心。

  若不是主粮,那么此物虽好,可毕竟还是差了一些。

  毕竟,人是不能拿果儿来充饥的,越吃越饿。

  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红薯粥便端了上来,这粥里只放了些许米,大多是红薯,早已被炖烂了,另一边,又有人盛上了一个个烤好的红薯。

  一时之间,厅中飘香四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便举起了勺子,舀了一口粥,先吹了吹。

  一旁的宦官急了,低声道:“陛下,是否让奴婢先尝尝……”

  “无碍。”天启皇帝道:“在这里,就和在宫里一样,朕与张卿,便是自家人。”

  说着,直接将一勺粥放入了嘴里。

  骤然之间,粥水的香甜便弥漫了舌尖,滚烫的粥液入喉……

  这种红薯粥,在后来,是只有穷人才吃的,若是在后世,那就更不必提了,大家早就吃腻了。

  可对于从未吃过红薯粥的君臣们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天启皇帝咂咂嘴,回味着方才的滋味,忍不住道:“比米粥好喝。”

  一旁的张静一龇牙咧嘴的帮天启皇帝剥着烤红薯。

  紧接着,直接用筷子啪叽一下,插入剥了壳的红薯里,就好像是烤串一般,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陛下可以尝尝这个。”

  天启皇帝点头,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这烤红薯的滋味,带着一股香甜的糯香,别有一番风味。

  天启皇帝乐道:“这味好,这味更好,吃啊,大家都来吃,不要客气,哈哈……看看能不能吃饱。”

  众人再没有迟疑了。

  李起元也小心翼翼地吃着粥,只是那样子,倒仿佛有人想害他一样。

  吃着吃着,越吃越不对味。

  一炷香之后。

  他抬头。

  看着天启皇帝此时摸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腩,扑哧扑哧的喘气。

  这是吃撑了的征兆。

  一旁,已有人议论纷纷:“还真能饱腹,这一碗粥,加一个烤薯下肚,老夫已饱了。”

  “还真是,滋味还不错,比白米粥甜腻一些。”

  “这东西……吃一两斤……不就饱了?那这亩产两千斤……岂不是……岂不是……”

  有人吸着凉气。

  可怕啊,这就意味着,只要你想,靠一亩红薯地,便能勉强存活了。

  “若如此,天下还能有流民?”

  这越想……越是觉得可怕。

  李起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这样的玩意,他一点都不动心,这也不对,他毕竟是户部尚书。

  可他不服气,忍不住道:“张百户,要照料这庄稼,只怕不容易吧。”

  此言一出,厅中又寂静无声起来。

  是啊。

  肯定是精耕细作,说不定还要费水灌溉呢,不然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粮来。

  张静一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人问到这个,他笑着道:“这你便问对人了,我正想说,其实这红薯地,是最容易种的,不需精耕细作,密植之后,就不必管他了。不只如此,它还不废水,不必成日想着灌溉的事,便是旱地,也能有收成。且花费的人力也不多,就是插秧和收获时废一点功夫,其余时候,偶尔照看即可。”

  李起元听罢,竟是面上羞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众人又哗然。

  有人嘀咕:“这样说来,我大明不缺粮了?”

  这个疑问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启皇帝突然感动起来:“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此物,从何处所得?”

  “这也正是卑下想要奏报的,此物,原是出于吕宋。”

  张静一可不想追溯到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到了菲律宾,这玩意太挑战天启皇帝的认知了,直接告诉他,从吕宋来的就得了。

  于是他接着道:“乃是一名叫陈振龙的商贾带来的,佛郎机人将其视为珍宝,不允许带出,是这陈振龙看出了此物的厉害,便冒了千难万阻,才偷偷带到了福建。此后,用了一辈子的心血,都在培育秧苗上头。等他逝世,他的儿子陈经纶便继承了他的遗志,被卑下请到这儿来移植,陛下,这陈氏可谓是满门忠烈,我大明若没有他们父子,如何能有这样的粮呢?”

  天启皇帝不禁动容,便道:“这样的功劳,便是赏赐万金,也不抵他的功劳。将那陈经纶叫到朕面前来。”

  当陈经纶被宦官叫到厅里来的时候,他脑海已一片空白。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家也算是商人世家,熟谙人情,他当然清楚,陈家培育这红薯自是有功劳的,可若不是张百户,只怕这功劳也是水中捞月。

  何况……张百户到了御前,按照这官家们的套路,自然要将这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不会提及陈家,就算提,也只是小小提及一下,邀功请赏嘛,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以陈经纶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的愿望,只是完成父亲的遗志,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去想。

  可到了御前,他显得很不安的行了礼。

  便听天启皇帝道:“这便是种植红薯的大功臣吗?”

  这大功臣三个字,让陈经纶下意识的看向张静一。

  张百户……张百户居然将功劳搁在他的头上?

  外间,不都说张百户不是东西吗?

  厂卫的恶名……他也有所耳闻。

  此时……一股暖流弥漫了陈经纶的全身,张百户……大气啊,真丈夫也。

  说着,陈经纶毫不犹豫地道:“学生陈经纶,不敢居功,学生父子,培植红薯已有数十年,这数十年来,红薯一直无人问津。若说这功臣,当该是张百户才是,若无张百户慧眼识珠,尽力给学生提供方便,又如何会有今日?陛下让学生居于首功,学生……惭愧之至……”

  天启皇帝见陈经纶谦让,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奇怪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这时,孙承宗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局面,其实张静一给天启皇帝介绍这个姓陈的商贾,他倒是心里颇为意外的。

  张静一……居然还有这样的德行?

  天启皇帝于是便笑:“你有大功,他也有大功,这样的功劳,够你们分啦,朕已听闻了你父亲的事迹,甚是欣慰,朕一定要好好封赏。”

  “学生……”听天启皇帝提及到了自己的先父,顿时让陈经纶感慨万千。

  他一时泪水滂沱道:“先父若在天有灵,知道有今日,定可告慰先灵。”

  天启皇帝也不禁唏嘘起来,朝魏忠贤道:“陈氏父子,虽无战功,可这样的功劳,也足以彪炳千秋了。依朕看,需追封其父为伯爵,在其家乡建石坊,以旌表陈氏的功劳。”

  魏忠贤毫不犹豫道:“奴婢以为,还需给陈家建一座祠堂才好。”

  “好,都很好,”天启皇帝道:“交给你办,那便放心了。”

  “至于张卿家……”天启皇帝道:“他也是居功至伟啊,朕得张卿家,如得此薯。”

  天启皇帝手里还握着筷子,筷子上叉着半个烤红薯,他说到此薯的时候,狠狠的啃了一口烤红薯,咀嚼起来,边道:“他们都一样,香甜可口,于朕而言,有天大的功劳。”

  张静一听到这里,头皮骤然发麻。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臣万死

  张静一听了天启皇帝的话后,便道:“陛下,卑下所做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这时候,一定要显得自己很谦虚。

  可这话对百官而言,却听着怎么好像很刺耳呢!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样的东西,在旱地也可耕种吗?”

  张静一很是肯定地点头道:“正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速推广,不过……卑下其实早就未雨绸缪了,早请了人往关中那儿,种植了一批……”

  百官们吃着红薯粥,就着烤红薯。

  表面上都不露声色,可他们是属兔子的,耳朵都悄悄竖起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做事居然稳妥到这个地步,已是大喜:“好啊,好的很。朕饱食之后,肚子有些胀,你这儿……朕第一次来,觉得稀罕,带朕走一走吧。”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启皇帝起身,将百官丢在了这里,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庄园。

  天启皇帝放眼看去,心旷神怡,不由道:“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亏得魏伴伴舍得给你。”

  张静一心里吐槽,一般能心旷神怡的地方,这土地利用价值都比较低,若不是能种红薯,这鬼地方,你种一下麦子和水稻试试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此时张静一自然是不能说真心话的,便笑着道:“魏哥是讲义气的人,都是自家兄弟,他常对我说,他的东西便是我的,密不可分。”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的吗?想不到魏哥……不,魏伴伴竟这样的大气,从前还以为他很吝啬。”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这是陛下对他的成见,卑下并不认同。”

  天启皇帝顿了顿,喜道:“有了这红薯,朕可以长长的松口气了,这真是多亏了你。”

  张静一很认真地道:“这真是陈家……”

  “哼。”天启皇帝道:“陈家培植了红薯这么多年,为何没人报朕?还不是朕的百官们,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所以终究是你的功劳,朕没有当着陈家人的面说,只是怕他们难堪而已。”

  这样也成?

  张静一便讪讪道:“卑下打算在这里安置陈家人,他们对于农事了如指掌,留在这里,专心农业,或可造福天下。”

  天启皇帝点头:“一切随你。”

  “不过……”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如今京师的粮食居高不下,你到底种了多少红薯,可否解京师和关中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也只好老实的回答:“陛下要听真话……还是……”

  天启皇帝怒道:“少来这一套,什么真话假话,有话就说,你以为朕是三岁稚童吗?”

  张静一心里默念天威难测。

  可对天启皇帝而言,这事让他很上火。

  朕都快急死了,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张静一便道:“红薯的推广……需要大量的秧苗,其实卑下说让人带去关中试种,这事是有的,只是规模很小,想要在关中,以及其他各地推广开……只怕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

  “三五年……”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忍不住道:“那朕的子民都要饿死了?”

  他红着眼睛,仰天愤恨道:“你有没有见过道旁的那些流民,有没有见过那些被啃噬的光秃秃的树?他们太苦啦。人人都说朕是个昏聩之君,好吧,就算朕是昏君,可朕见了这些流民,朕也禁不住羞愧难当。倘若这粮价压不下去,关中赤地千里,遍地饿殍,朕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什么面目妄自尊大,自称自己是天子呢?”

  张静一却道:“陛下难道忘了,卑下早就答应过陛下,一定能压抑粮价了?”

  “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意思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吗?”

  张静一贼贼笑道:“当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是卑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其实已经布置好了。”

  天启皇帝惊讶地道:“布置什么?”

  “一个赌局。”张静一义正言辞地道:“一个谁先眨眼的赌局,比的是谁胆子大,谁不怕死。所以……即便这红薯不能解近渴,可卑下也定要成功。”

  天启皇帝越来越不解,便道:“朕还是不明白,说清楚一些。”

  “以陛下的智……不,卑下还是想卖一个关子。”

  差一点就放出嘲讽了,张静一心里汗颜,以后还是要注意一点,做人不能飘,多向魏哥学习,没有坏处。

  天启皇帝于是点点头:“好,朕就再等几日。”

  说罢,天启皇帝背着手,由张静一领着到了附近的山丘,登高望远,张静一只当天启皇帝在看风景。

  可天启皇帝偶尔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看一看,有时又蹲下去,摸一摸土质。

  张静一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地上脏。”

  “这有什么脏的呢?这里的山石,历经风霜多少年了,也不曾改变。此天成之物也,何脏之有。再者说了,朕若是不细细勘探一二,又怎么帮你修这地室。”

  张静一意外地惊喜道:“啊……陛下当真愿意为……”

  “得等粮价降下来再说,不过朕来问你,你要修这东西做什么?”

  张静一总不能说,我家里这么多银子,我心里害怕吧。

  张静一言之凿凿地道:“卑下要在此,建一座庄园,这里毕竟靠近居庸关,若是有朝一日,那建奴人破关而入怎么办,未雨绸缪嘛,所以卑下想在这里筑高墙,深挖洞。”

  这个理由,其实有点犯忌讳。

  天启皇帝没有大怒,倒是皱眉道:“朕有险峻的九边,有数十万将士陈兵一线,这是关内,建奴人怎么进的来?”

  张静一心里想,这话说的,那袁崇焕……就是龟缩在宁远,结果建奴人直接绕过了这些边镇,直接杀入了关内,都快打到京城来了,如若不然,这袁崇焕怎么会被千刀万剐?

  这建奴人,他们不讲武德的。

  张静一却是不能说真话,只能道:“总要防范于未然,这里靠近皇陵,主要是卑下对皇陵不放心,若是有朝一日,真要有建奴人痴心妄想,卑下也好死守此处,护卫皇陵才是。”

  天启皇帝鼓着眼睛,摇摇头:“朕不想听这些。你要修便修吧,只是……你要修这样规模的地洞……只怕花费不小,你舍得吗?”

  “不知要多少?”

  天启皇帝道:“朕若是出手,当然是大手笔,所需的石料、木料,还有劳力,只怕没有十万两银子也是休想。”

  张静一其实很想露出肉痛的表情,显得自己家贫,可实在装不出,只能口里道:“这么多呀?卑下……努努力,节俭一些……应当可以应付吧。”

  “那便好。”天启皇帝点点头,随即便道:“走吧,去见见百官去。”

  他们回到庄园的时候。

  这百官在此,依旧是议论不休。

  一见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回来,便都围了上来。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道:“李卿家。”

  他的目光落在李起元的身上。

  这户部尚书李起元一头雾水,此时他正有心事呢,突然被陛下呼唤一声,便忙上前:“臣在。”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听闻,你曾和你的儿子说,若是天下当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你便要将脑袋摘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这话是天启皇帝笑容可掬的用温柔语句说出的。

  可李起元却是汗毛竖起,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战栗,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在自己的私宅里,除了自己和儿子之外,没有外人,陛下……怎么会得知?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顿时弥漫他的全身。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只见天启皇帝接着笑道:“怎么,李卿家不回话?”

  李起元这才艰难地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期期艾艾道:“臣……臣没有说过。”

  “没有说过?”天启皇帝面上带着天真的样子:“这就怪了,你可想仔细,若是欺朕,那便是欺君大罪。”

  李起元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最后无力地道:“似乎说……说过的……”

  “那就寄下你的脑袋,你听仔细了,以后不要在人背后说人是非,张卿家有这么多的大功劳,对朕也是忠心耿耿,岂是你可以戏虐的?再有下一次,你不摘下自己的脑袋,朕来帮你摘。”

  李起元堂堂户部尚书,竟被这样的训斥,真是无地自容。

  要知道……若是在唐朝,皇帝对臣子说这样的重话,臣子是要羞愧得自杀的。

  当然……这年月不一样了,脸皮厚才能生存下去,可即便如此,李起元心里也无法接受,毕竟,他是堂堂进士出身,他能做尚书,也未必全是皇帝恩典,而是靠朝中诸公廷推出来的。

  可此刻,他还能说什么?

  笑话张静一被陛下戳破了,天知道陛下怎么知道的,这种恐惧感,已令他心里生寒。

  何况这一次张静一居功至伟,自己背后说他的闲话,确实是小人之心,于是……他瘫着拜下道:“臣万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招

  天启皇帝行事,看上去毫无章法,可实际上,比起历史上他的那位兄弟崇祯皇帝,却高明得多。

  崇祯皇帝是直肠子,性子也急躁,在他天真的世界里,世界是分为好人和坏人的。

  也正因为如此,崇祯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众正盈朝,等大臣们都摸透了他的性子,便都只会吹嘘自己多么清廉,多么刚正不阿。

  可天启皇帝不同,他洞悉很多东西,但他绝不会轻易做声。

  可他不做声,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这一次,他对户部很不满意,也知道户部之内,黑幕重重!

  可他一直没有做声,不做声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很清楚,在国家危难之际,去将那伤疤揭出来,只会让朝廷更加雪上加霜。

  这一次,当着众大臣的面,直接敲打李起元,已称得上是不留情面了,这正是因为天启皇帝有了底气。

  此时,群臣肃然。

  他们突然意识到,天启皇帝并不只是他们所想象中被九千岁所操纵,不谙世事的青年天子。

  今日对李起元的敲打,既有这不显山露水的青年天子展现出的洞悉一切的掌控力,也显出了他的锋利。

  天启皇帝没有再在李起元的身上多话,而是道:“这红薯既是天下珍宝,却又一钱不值。说它一钱不值,是将来我大明这样的粮食定要泛滥,便是寻常百姓,也可敞开肚子来吃。可若说它价值千金,却是因为朕得此宝,可固社稷。这样的奇珍异宝……张卿家,你取千斤出来,朕要分赐大臣,卿等带回去,好好再尝一尝,不但要自己尝,还要想,想一想这陈氏父子虽为布衣,却心怀社稷和苍生。想一想张静一,区区一锦衣卫百户,却常怀报效之心。再想一想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受了国恩,平日里又是如何的。”

  “除此之外,回家之后,也给你们的妻儿分食吧,这是朕的恩典,既是恩典,自当与家人分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是此理。”

  众臣都是明白人,于是自动忽略掉一荣俱荣,却只咀嚼着一损俱损的话,纷纷称是。

  天启皇帝接着道:“哎呀,你们看,这天色好像很不好,只怕又要下雨了,哎,朕出京来,本想告祭列祖列宗的,奈何天公要不作美了,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魏忠贤立马在旁道:“陛下心里有孝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岂有不知呢?这孝心藏在心里便是了,陛下日理万机,若是实在没有空闲,不妨敕命大臣代为祭祀先帝陵寝便是,先皇帝们得知陛下心里藏着天下百姓,日夜操劳,不知该有多高兴。”

  天启皇帝便微笑道:“这样可以吗?”

  这话当然不是问魏忠贤的。

  众臣脸上麻木。

  张静一大抵猜测他们的心理状态是:特么的,你不想上山就不想上山,干我们鸟事,问我们作甚?

  众臣倒还是上道的,纷纷道:“国家在多事之秋,自是离不开陛下,恳请陛下起驾回宫,为国筹谋。”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这样啊,那么朕就从善如流吧,张卿,你也随朕回京去。”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点了头。

  当日,天启皇帝自是回西苑去了。

  张静一却是马不停蹄地回了他的新县。

  实际上,当日京城里已炸开了锅。

  亩产两千斤。

  诸公们亲眼见了。

  是主粮。

  这粮还抗旱。

  京城沸腾。

  至少绝大多数百姓是沸腾的。

  哪怕是在这京城中的人,也都有饥饿的记忆。

  但凡是尝过饥肠辘辘之苦的人,谁不希望……这天下有一种粮可以敞开来吃的呢。

  只是……也未必任何人都欢天喜地。

  例如……

  吴文龙便懵了。

  作为粮商,他只信奉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

  倘使粮食可以亩产两千斤了,那还有什么利润可言?

  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囤积了不少的粮食。

  他听了消息,便立即往李家去。

  而此时,天色将晚。

  李家的仆从直接提着灯笼,将吴文龙领到了李家的后宅。

  在这里,有一处楼,叫烟雨楼。

  楼内,灯火通明。

  吴文龙小心翼翼地进了楼。

  便见此时户部尚书李起元正端坐在饭桌前,这里已摆了两副碗筷。

  吴文龙激动地道:“老爷……”

  李起元只压压手,示意他坐下。

  吴文龙坐下之后,低头,却发现……自己跟前摆着的碗里,乃是黄橙橙的粥水。

  吴文龙甚是不解地道:“这是……”

  “你先尝尝。”

  吴文龙点头,举起了筷子,粥水的滋味甘甜可口,吴文龙吃了一半,终于醒悟:“这便是坊间传闻的红薯?”

  “你觉得如何?”

  “能果腹,味道甘甜。”

  李起元叹了口气:“今日陛下狠狠敲打了老夫一通,实是令人不安啊。”

  “老爷,这些粮……”

  李起元已喝完了粥,一旁的丫头给他收拾碗筷,又有另一边,一个丫头给他递来了锦帕。

  李起元是个爱洁净的人,擦拭了嘴,才慢悠悠地道:“声音轻一些,小心隔墙有耳。”

  说着,等丫头们散去了,方才叹了口气道:“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你是为了粮食的事而来的吧?”

  “是。”吴文龙吃过这粥之后,已可以确信,传闻是真的了。

  此时,他内心更是急得如热锅蚂蚁,终于忍不住道:“你看……咱们的粮食……”

  李起元却道:“老夫起初也有点慌,不过事后想想,不对,这粮若是大规模的种植了,我这户部尚书,难道会不知吗?思来想去,此粮要推广开来,那也是两年之后的事,远水救不了近渴。”

  吴文龙一听,顿时惊喜道:“这样说来,今年……”

  李起元淡然自若地道:“好啦,老夫说的也只是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文龙知道这是逐客令,可听了李起元的一番话,心里总算定了一些,便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当日,粮价并无异动。

  其实所有的粮商,现在都在暗中的揣测。

  在经历了难熬的一夜之后。

  粮商们纷纷来到了商会的会馆。

  大家都盼着陈默言几个大粮商们来。

  内行的人都知道,陈默言这些人,自有消息渠道,他们的渠道比任何人都灵通,而且这种大粮上资本雄厚,底气足。

  果然,虽然不是从前那样默契的三日来一趟,可今日因为事出有因,所以陈默言几个粮商都来了。

  陈默言照例……还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端坐着喝茶。

  唯一不同的是,等茶喝完了,他竟起身,朝众粮商抛下了一句话:“诸位,老夫有一言,诸位不妨静听。”

  粮商人纷纷朝陈默言看来。

  陈默言风轻云淡地道:“谁想卖粮,有多少,我陈家吃多少。”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定了。

  看来……那什么红薯,不会影响今年的粮价。

  众人纷纷笑起来。

  有人道:“陈公豪言壮语,老夫也是一样,有多少,吃多少。”

  “是极,大家不要慌,这不过是吓人的。”

  “老夫做了粮食买卖数十载,怎么会被这区区的红薯吓着呢。”

  “哈哈……”

  一时之间,厅中欢声笑语。

  其实这可以理解,囤积了这么多粮,这些粮食,就是大家的身家性命。

  他张静一算老几,凭这个想降粮价?

  而陈默言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丢了几个铜板在茶桌上,便如往常一样,风轻云淡的走了。

  ……

  “张百户,张百户……”

  卢象升的叫声很急,他匆匆地寻到了县里的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公房里,低头在看着案牍上的消息。

  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抬头道:“什么事。”

  “会馆那里……一切如常,粮价也未见松动。”

  卢象升露出苦笑,这张百户已将自己的底牌揭出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有了这亩产两千斤,粮价肯定要松动的。

  可哪里晓得……会馆那儿,居然稳如泰山。

  这时候,卢象升才意识到,这些粮商并不好对付,这些人习惯了吃人不吐骨头,是绝不肯吃亏的。

  张静一见卢象升焦灼万分的样子,倒是自顾自的笑了:“原来是因为如此啊,卢先生,你别着急。”

  看着张静一不急不慌的样子,反而令卢象升纳闷了。

  卢象升便坐下道:“张百户怎么还笑的出来,百姓们要揭不开锅啦!大家都说,这红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可怎么是好?”

  卢象升是急性子。

  当然性急,这可是上阵就亲自带头冲锋的文人。

  张静一依旧老神在在地道:“是吗?可是……红薯……不过是开胃菜,我的杀招……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不信,你等到明日看一看,我要教这些粮商人,统统都死。”

  “杀招?”卢象升大吃一惊,忍不住问:“什么杀招?”

  张静一则是勾唇一笑,气定神闲地:“能不能让我好好装个逼,明日看着便是了,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急呢!”

  卢象升更吃惊了:“什么装逼?”

  第一百四十章 今日无事

  张静一的情绪很稳定。

  决战的时候到了。

  其实此时的张静一,也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所有人都希望从张静一的身上,找到一点讯息。

  可令大家失望的是,张静一的举止很平常,作为县令,他照旧地按时安分的巡视一番清平坊和天桥坊。

  清平坊现在招揽了许多的商业,一个个铺子开门。

  不过绝大多数商贾,都有怨言。

  现在百姓们手里哪里有钱啊,有钱也花高价去买粮了,因此,除了那根本不怎么开门的粮店,其他的买卖都很艰难。

  即便是手里有闲钱,足够家中吃喝的人,此时也被高不可攀的粮价吓住了,宁可将钱留着,也不敢轻易添置其他东西。

  张静一出现在商业区的时候,总不免有人会来抱怨一番。

  张静一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面对商贾,为官者还是需有些架子。

  如若不然,震慑不住他们。

  打成一片,对于张静一而言,并没有好处。

  当然,手底下负责招商的文吏,倒是可以谦和一些的,但是必须得隔着这么一层,如若不然,便算是没有拿捏住分寸了。

  这一次暴雨,其实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哪怕是清平坊也是如此,各街巷长们连续开了几个会,总结出了新的经验,便打算趁着如今天气晴朗,整改一番。

  当然,现在重中之重,还是天桥坊,天桥坊的所有差役全部换人了,由清平坊的人接手,有的是直接街巷长调拨去,有的则是寻常的清平坊文吏提拔起来。

  道路、卫生、河道疏浚、治安,先从这四个方面入手。

  好在新县一接手这里,顺天府、东厂、五城兵马司的人倒也识趣,自此再不会在天桥坊出没了。

  每日清早,锦衣校尉们便要晨操,众校尉们在卢象升的带领之下,喊着号子,围着天桥坊和清平坊跑一圈。

  人们就是在这号子声中起床的。

  那起初觉得刺耳的声音,还有那跑步的轰隆隆声,起初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可慢慢的,大家也习以为常。

  神奇的是,随着这样拉练的号子声出现,原先在这天桥坊里出没的三教九流,一下子便销声匿迹。

  人们甚至打趣,这每日清晨一二三四的拉练号子,颇有镇邪的功效。

  眼下最困难的时期,还未过去,所以街巷长们统计出本街本巷的穷户,每日发放一些口粮。

  粮价实在是太高了,寻常人都觉得艰难,那些穷困户们,便更加没法过日子了。

  好在这些街巷长,通过各种评优,已经掌握了本街本巷的情况,谁家劳力多,谁家有余钱,心里都是有数的,穷困之人也大抵能掌握。

  县衙里提出的是,决不允许饿死一人。

  因此,每日都会想尽办法,弄一些陈粮和杂粮发放。

  其实这种粮发放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带来的效果却是惊人。

  所有发放了口粮的,门前都要挂牌子,一方面是方便县衙里的人巡查,防止弄虚作假。

  另一方面,这个牌子一挂,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凡是家里稍稍体面的人家,也不好意思为了每日一两斤的陈粮和杂粮给自己抹黑。

  街巷长们大抵没有徇私,毕竟自己还有前途在,再不是从前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小吏了,而且街巷长们也颇有竞争,彼此之间为了竞争未来县衙里的位置都难免希望别人能犯点错。

  何况在这新县里,真要饿死人,那么其他的工作,便都算白做了。

  这种事惩罚得非常严厉,几乎是断送掉一切的前途,整个街巷的所有奖金也统统取消。

  于是,整个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观,在这粮食暴涨的背景之下,新县居然罕有饿殍的情况。

  反观其他各坊,据闻惨不忍睹,甚至有每日清晨,便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清晨于各街巷收尸,虽不敢说尸积如山,可这零星饿死的饿殍,却还是教人恐惧。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麻木的。

  毕竟饿死人……在京城里其实也并不算特别罕见的事,莫说是今年这大灾之年,纵是从前太平的时候,照样的事也是常有。

  古人们在这种事上,和后世之人不同。后世之人罕见身边的人死亡,若知左邻右舍出现了零星的死亡案例,便觉得是天大的事一般。

  而此时,更多的是麻木,谁谁谁没熬过冬,谁谁谁病死,谁谁谁饿死,并不会影响太多的情绪。

  大抵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只能推脱到他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

  可新县的对比太强烈了。

  为了严防死守。

  县衙里甚至直接挂出牌子,关于严防饿殍现象,弄出了战胜饥饿零死亡的牌子。

  现在已持续了九天,打破了九日的记录。

  如此一来,街巷长们也都疯了,生怕这个记录被打破,出现在自己的街巷里,先是摸排吃不起饭的发放陈粮和杂粮,再到后来,逐家逐家的登门排查,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免得到时破纪录的出现在自己的街道上。

  新县似乎在缔造一个神话一般,很是牵动人心。

  便是整个京城,似乎都在关注着新县弄出来的这个现象。

  这仿佛是……以往的时候,人们习惯了饿死,可张百户却告诉大家,往年有这样的现象,所以就合理吗?

  于是,形势逆转,从前合理的现象,变得不合理起来,新县这种不饿死人的现象,才是合理的。

  张静一的一切如常。

  这令一直观察张静一举止的某些人,不禁开始嘀咕起来。

  各种流言则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满天飞了。

  于是在当日,商会会馆里,焦灼的粮商们又汇聚在了一堂。

  他们聚集的越来越频繁了。

  表面上,大家都不露声色,实则却已是暗涛汹涌,从许多人的脸上,甚至透着几分焦躁。

  波涛起伏之中,陈默言也不同寻常的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会馆。

  事实上,现在粮商们都盼着这几个大粮商出现。

  一见到陈默言竟是来了,便又都气氛活跃起来。

  陈默言今次来,却破天荒的没有躲在角落里喝茶。

  而是走上了前台。

  粮商们见状,立即鸦雀无声。

  陈默言看了众人一眼,便冷笑道:“余听闻京城中多有流言蜚语,说什么红薯能赈灾。诸位,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是某些人,立功心切,拿祥瑞来糊弄而已。红薯确实不错,可这东西……能纾解得了今年缺粮的状况吗?我看,不尽然,荒谬!”

  众粮商们都纷纷点头。

  陈默言又道:“大家尽管将心放下,若是不放心的,就到市面上去看看,哪里还有粮?没有粮,这粮价又如何降下?我等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价格涨跌,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吗?”

  吴文龙就是混杂在这人群的其中之一,看着趾高气昂,却又自信满满的在高台是发表言论的陈默言,他心里徒然又定了一些。

  当日,喝了茶,众粮商便纷纷表示,未来粮价怕还要涨,关中那边……肯定已没粮了云云。

  吴文龙便又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回了家。

  刚到府上,家人却是上前来道:“老爷,六奶奶生气呢。”

  吴文龙皱眉道:“她又生什么气?”

  “她说老爷已有许多日子没进她房了。”

  吴文龙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却没有去后宅,而是不由自主的去了书房。

  坐在书房里,对着青灯,一个生得俊美的家丁给吴文龙斟了茶,吴文龙不禁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眼里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这家丁扭捏道:“老爷请用茶。”

  “唔。”吴文龙便又恢复了常色,似乎觉得有正经事要办,便挥挥手道:“你下去。”

  等这家丁退下,呷了口茶,吴文龙便提起了笔,摊开纸来,如往常一般记事,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今闻陈公所言,受益匪浅。余从商二十载,惯看风云,几日以来,竟还心浮气躁,若非听陈公之言,险不知所措。粮价跌涨,歧视锦衣卫区区一百户可以操弄,可笑,可笑……”

  边写着,吴文龙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儒家讲究三省吾身,吴文龙虽是商贾,却也饱受熏陶,此时反省自己这几日的浮躁,最后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有什么话没有写尽,便又蘸墨,提笔又在后头书了五个字:“今日无事矣。”

  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这才搁笔,起身往后宅歇息去了。

  这一觉,吴文龙睡得很踏实,他梦到他拿着数不尽的粮,在赤地千里的关中,用一斗粮,轻松地换来了几亩土地,梦到饿殍们为了一口粮,争相将儿女卖给他,梦到他拿出一斗粮买下别人妻女的时候,那些人跪在地上朝他使劲磕头,感激涕零的样子。

  正在香甜之际。

  梦碎了。

  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便听外头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快出来看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完蛋了

  吴文龙一轱辘翻身起来。

  他当然很清楚,若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敢来后宅吵闹他的。

  于是匆匆趿鞋,披着衣,披头散发地出来。

  便见这房子外头,吴家的账房正哭丧着脸地站在这里。

  吴文龙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市面上……有不少粮店开了。”

  “开……开了……”

  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粮食要涨,所以商家惜售,大家伙儿都舍不得将粮卖出去。

  按理来说,这样的粮食紧缺,至少要维持到年末去。

  可这时候……怎么会有许多粮店开门呢?

  吴文龙的脸色顿时发青……这粮食,关系到了他的身家性命啊!

  于是急道:“为……为……为何?”

  “不知道。”账房道:“只晓得粮店开了不少……似乎市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粮食。”

  有人在卖粮……

  一个念头在吴文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急切地继续问道:“现在粮价几何?”

  “还没有跌,照旧还是十六两三钱银子。”

  吴文龙却有些慌了。

  虽然没有跌,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是要命的事。

  吴文龙又问道:“会馆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有不少粮商都去了,大家都说,死也不卖。”

  话虽如此,可是账房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

  吴文龙只一脸颓然地点头:“我……我更衣,我更衣……出去看看……去看看……”

  吴文龙说罢,慌慌张张地回了房,草草更衣。

  小妾也被惊醒了,忍不住蜷在锦被里埋怨:“大清早的……”

  “住口。”吴文龙骂她:“你这贼娘们懂个什么?”

  说罢,心急火燎地备车出门。

  到了会馆。

  会馆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粮商们个个打了鸡血一样:“打死也不卖。”

  “卖粮者,天必厌之!”

  “还要涨……”

  人们议论纷纷,吴文龙便四处打探,才稍稍地放心了一些。

  大家咒骂起那些开了门的粮店。

  又说哪里有谣传,江南也遭灾了。

  粮食是必涨的。

  大家继续赶紧去购粮。

  这么一说。

  吴文龙的心又定了一些。

  可能……只是一些小意外吧。

  果然……粮价竟又涨了一些。

  只是涨的力度不是很大。

  可这却让大家又宽心了。

  定是有人在大力的收购。

  吴文龙便惊魂稍定地在会馆里喝了几口茶。

  到了晌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想着……回家小憩片刻。

  他离开了会馆,坐在车里。

  途经了一家粮店的时候。

  却发现这粮店门前虽也有一些买粮的,却远没有前几日这样热闹了。

  “停停停。”他让车夫停车,下了车,便见这粮店门口,挂出招牌。

  “时价:十五两……”

  十五两……

  不对啊。

  吴文龙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涨了一些吗?

  现在粮食都在粮商们手里,按理来说……只要大家都不卖,而百姓们要吃粮,不吃便要饿死,那么……

  吴文龙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连忙转回身,边走边匆匆道:“快回去,回会馆。”

  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感到不对劲了。

  上午还在打鸡血的人,现在又开始慌张起来。

  这个时候,那陈默言也已来了,他没有了往日的风度,进来之后,便破口大骂:“有人卖粮,是谁卖粮,我等不是同进退的吗?到了年底,粮价至少到二十两,尔等慌什么?”

  吴文龙第一次见平日里风轻云淡的陈默言竟是这个样子,满脸怒容,他似乎想要努力的表现出自己掌控力,所以语气斩钉截铁,可……却与平日里的从容气度全不相称,于是……这反而加重了吴文龙的担忧。

  吴文龙忍不住道:“陈先生,不知陈家是否还收购粮食?”

  “收,当然收,有多少收多少。”陈默言气急败坏地道:“谁敢坏事,仔细自己血本无归。”

  众人也纷纷咒骂。

  纷纷表示,绝不卖粮,就要让那卖粮的等到粮食涨起来去哭。

  可一炷香之后。

  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外头……外头的粮价,已到十四两八钱了。”

  此言一出……

  所有人面如土色。

  这里透露出了两个信息。

  一个是还是有很多人卖粮。

  第二个是……陈默言所说的会尽力收粮,根本只是口头承诺,实际上,陈家根本没有这样做。

  于是,大家急了,纷纷围着陈默言:“陈先生,你不是说收粮?”

  陈默言脸色铁青地道:“不要怕,这只是……有人在耍弄阴谋诡计。”

  “陈先生,若是陈家收粮……”

  陈默言越来越心惊。

  实际上……

  整个会馆已是炸开了锅。

  仿佛无形之中,有一种东西,推动着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我这么多的粮……”

  “快,回府……”

  陈默言却还在耐心地解释着:“这不过是正常的波动,大家不要误信奸人之计……”

  吴文龙已经没有丝毫的心情去听陈默言的话了。

  他火速地去找户部尚书李起元,毕竟李起元才是真正做主的。

  可到了户部,却说户部尚书李起元入宫觐见去了。

  吴文龙急得跺脚,转身便上车,又跑去了粮店。

  这一看,直惊得吴文龙浑身发虚。

  价格竟已探底到了十四两六钱。

  才过去一个时辰不到,一石便又没了二钱银子。

  可吴文龙囤积的粮,却有上万石啊,这一下子的,两千两银子顿时不翼而飞。

  “去……去……”吴文龙要哭了,他想起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其实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粮商们都还淡定。

  毕竟粮价的上涨,如那陈默言所言,确实是有一个波动的过程,可这一次,吴文龙却嗅到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要出事。

  要出大事了。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车,对着车夫急切地道:“快……快去咱们东市的粮店。”

  赶到东市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店都开了门。

  到处都听到伙计们卖力地吆喝声:“卖粮,卖粮……”

  吴文龙忍不住要哭了,这些……粮商,方才不是说好了,都不卖的吗?

  等到了吴记粮铺,吴文龙一下车,掌柜的便冲了出来,焦急万分地道:“老爷,老爷,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卖粮……快卖粮……”吴文龙咬牙切齿地道:“有多少,给我卖多少,现在粮价多少了?”

  “只有十四两了。”掌柜的道:“就算挂了牌子,只怕也没几个人买,说是说十四两,可是无人问津。”

  吴文龙顿觉得五雷轰天。

  他忍不住嘶哑道:“十四……十四……怎么好端端的,才一会儿工夫,就……”

  “要不……”

  “要不个屁。”吴文龙面露杀机:“卖,立即卖……十四两给我卖,只要将粮卖出去,卖出去就成。”

  其实……单靠铺子卖粮,哪里卖得出去多少?

  起初粮店开门,寻常百姓一看,都去疯抢。

  可很快,大家都回过了劲来,尤其是粮价开始一跌,这买粮的就不见踪影了。

  而像吴文龙这样的大粮商,囤积着上万石粮,想要将这些粮卖出去,单凭零售是不可能的。

  必须得找大买家。

  可以往市面上到处出没的大卖家,现在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死绝了一般。

  这大宗的买卖,更是一粒粮都没卖出去。

  吴文龙急了,四处去找人。

  以往那些给他投递了门贴,希望买粮的,现在要嘛是避而不见,要嘛就是,我这儿也有不少粮,你要不要?

  吴文龙彻底的透心凉了。

  陡然之间……原本缺粮的京城,现在好像粮食泛滥一般,谁家都有粮似的,都在疯狂的卖。

  到了傍晚的时候,粮价直接跌破了十三两。

  若是十三两,其实还是可以维持自己的利润的。

  可问题就在于,此时是有价无市。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买,所以价格下探多少,其实都是逗你玩。

  骤然间,恐慌蔓延了。

  吴文龙见天色晚了,李起元理应要下值了,便匆匆赶到了李家。

  李家这里,灯火通明,等到了厅堂,却见李起元正愣愣地坐在椅上,不发一言。

  “老爷……”吴文龙要哭出来了:“粮价跌了。”

  这道声音像是一下子惊醒了李起元一般,终于令他从神游中回过神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卖啊。”

  “可是卖不出去啊。”吴文龙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完了,完了。”李起元直直地看着吴文龙半晌,才颓然站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口里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就跌了呢?怎么可能……这下完了,我不该听你的话,不该听你的话啊……若不是听信你的话……老夫……老夫又怎么会拿家里的田契让你去做抵,去贷银子,去买粮呢!十一二两银子的粮食,老夫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买就是几千上万石啊……完啦,我是不肖子孙啊,我……”

  噗……

  一口老血喷出。

  李起元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陛下 大喜

  李起元觉得自己的心绞痛。

  他人一瘫下,李家已乱做一团。

  吴文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等有人好不容易将李起元救起来,李起元才疲惫地张开眼睛道:“吴文龙,吴文龙呢?”

  于是吴文龙连忙上前。

  李起元又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了,他努力地道:“想办法……卖粮……卖粮……”

  “是。”吴文龙忙道:“我这便去。”

  似吴文龙这样的事,一夜之间,不知在多少宅邸里发生。

  可此时在西苑的天启皇帝,却也是很烦躁。

  实际上,粮价真正一泻千里,是在宫门关上之后的事。

  这两日,天启皇帝觉得干什么都没心思。

  他心里依旧惦记着粮价,红薯让他精神一振,突然意识到,他这天子,大有可为。

  可眼下的麻烦,依旧让他惆怅。

  看着那数不清的流民,天启皇帝昨日一宿未睡。

  睡不着,为了分散注意力。

  他便提着笔,只干一件事,便是将脑海中记下的张家庄子地形图画出来!

  而后……再根据他自己亲自测得的土质资料,不断地在图上绘画。

  不得不说,关于这种事,天启皇帝简直就是个天才。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结构力学,可有着丰富大型工程经验的天启皇帝,其实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心里已开始有了一个雏形。

  从哪里开挖,开挖之后怎么布局,里头需布置什么东西,无论是通风,还是排水,甚至哪个位置可以确保干燥,他慢慢的有了底。

  于是,开始尝试着绘制图纸。

  当然,天启皇帝依旧心神不宁。

  用晚膳的时候,魏忠贤过来伺候。

  天启皇帝吃过了一个烤红薯,打了个嗝,便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道:“怎么,有消息了吗?”

  “陛下要问的是粮价吗?”

  “是。”

  魏忠贤便苦笑着道:“陛下……现在外头,没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奏报来,没有奏报,这就说明粮食还是居高不下。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你说,这粮价能降下吗?”

  魏忠贤想了想措辞:“陛下,奴婢以为……这很不容易,粮商们都将粮购尽了,而且今年确实缺粮,所以奴婢以为……”

  “降不下来?”

  “奴婢也不敢作保。”魏忠贤道:“说不准张老弟,真有主意呢?”

  他这时一口一个张老弟了。

  脸?

  脸面是什么?

  有了这个红薯,陛下但凡有一口气在,都念张静一的功劳。

  天启皇帝听了魏忠贤的话,便忧虑起来:“这些人……真是该死。”

  “是啊。”魏忠贤道:“奴婢派人彻查过,牵涉这粮食的人很多,其中不少人……”

  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他显得很忌讳。

  其意思却也不言而喻……除非陛下再让咱有个铲除东林一般的特权,咱杀个人头滚滚,这事儿……才有一丁点解决的希望。

  天启皇帝当然知道不能这么干,毕竟……总要有人干活吧。

  干掉了东林,至少还有那些依附魏忠贤的人干活,可这一次……背后操控粮价的,只怕阉党的人也不少,这是打算把百官还有勋贵都干掉吗?

  更不必说,还有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参与其中呢。

  这些人……

  天启皇帝不禁细思极恐,于是忧心忡忡地道:“张静一一人,与这些人为敌,只怕有不少人恨得他牙痒痒了,且不说他能不能办成这事,可这事……却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魏伴伴,你既与他称兄道弟,既是兄弟,自当要守望相助,朕直接和你说罢,他若是出了事,朕不找别人,朕就是先问你。”

  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很无语。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自是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情愿的,于是……

  他立即欢天喜地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又叹道:“这粮价,要降下来,真是千难万难啊,朕束手无策,难道还能就指望张静一一个百户吗?朕该未雨绸缪,想一想办法才好。你平日也有想法,可有什么新主意吗?”

  魏忠贤便很是为难地道:“奴婢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投鼠忌器啊。”

  这意思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就越发的惆怅了。

  却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远远的便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皱起眉来,宫里的规矩,那该死的宦官似乎全然不顾了。

  这宦官气喘吁吁地进来。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是很不好的,便厉声呵斥道:“怎么?”

  宦官趴在地上,颤抖着嗓子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粮食……价格下跌了。”

  下跌了……

  首先以为听错了的,是魏忠贤。

  这怎么可能,白日里还稳如泰山呢!

  何况……这粮价怎么说跌就跌?

  至少魏忠贤是心如明镜的,操纵粮价的人,有许多人的身份是格外高贵的,若是这其中一个两个人,魏忠贤也未必放在眼里,可这些人抱团在一处,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便是魏忠贤这九千岁,也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份量的。

  他们会容许下跌?

  于是魏忠贤立即就道:“消息当真吗?”

  这宦官便道:“千真万确,起初就得了消息,就是害怕是假消息,所以东厂那边才反复的确认了几次,才敢入宫报喜。粮价确实跌了,从十六两银子,就在奴婢来之前,已跌至十四两了。”

  十六两跌到十四两,虽然对于百姓们而言,粮价依旧是高不可攀,可这趋势一出,却还是让天启皇帝主奴二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外头,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没有……只是粮价莫名就开始跌了,现在市面上,已经开始有许多人卖粮了。”

  天启皇帝不免大喜过望,又立即追问:“张静一呢,张静一他今日有什么举动?”

  “什么举动都没有,今日张百户去巡查天桥坊了,晌午过后,又例行召集了新县的文武,开了一个会,说是……强调卫生工作不松懈的。”

  天启皇帝:“……”

  就……

  这么跌了。

  天启皇帝兴奋着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日还会跌吗?哎呀……朕越发的亢奋啦,快,快,传条子出去,告诉厂卫,给朕再探,有什么消息,要立即奏报,朕就在这儿等消息。”

  魏忠贤此时已是一头雾水,那些粮商们,是吃错药啦?

  这是张静一的手笔?

  可看着不像啊。

  就在他迟疑之间,天启皇帝兴奋道:“今夜,朕就在这西苑等,把朕的图纸继续拿来,朕要继续绘图,要小心一些,别弄脏了。”

  魏忠贤忙赔笑。

  这一夜,天启皇帝无眠。

  他就像所有热爱通宵达旦的年轻人一般,越是到夜里,越是眼睛能放光。

  在夜里,满怀心事的天启皇帝,只盼着天亮。

  好不容易,清晨的曙光初露,他又盼着有什么新消息来。

  直到天大亮之后,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东厂李千户有奏。”

  天启皇帝忙道:“所奏何事?”

  “粮价又大跌了,比昨日跌的更加厉害,这一大清早,竟到了十一两银子了,坊间都在传闻,今日要跌到十两以下。”

  这时……天启皇帝才真正相信了下跌的事实。

  只是这宦官又道:“陛下,内阁诸学士恳请觐见。”

  “不见,不见。”天启皇帝对这个显得不耐烦,口里道:“朕现在不想见,朕一宿未睡呢,他们以为朕不要就寝的吗?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见他们,他们若是非要见,朕便要驾崩啦。”

  魏忠贤便忙道:“那么陛下……此时是否暂时歇一歇?”

  “不歇。”天启皇帝耿直地道:“这是蒙他们的,朕现在龙精虎猛着呢,睡个什么?快,赶紧继续去探,朕要知道粮价的波动。”

  实际上……

  粮价的下跌,比预测的还要厉害,甚至到了晌午的时候,粮价已是九两银子一石了。

  一上午,直接掉了三成。

  天启皇帝听到第三次奏报之后,已是瞠目结舌,忍不住惊讶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来……来人……传张静一……赶紧传张静一来。”

  此时,宫中已开始紧张起来。

  陛下已有十七个时辰没有睡了,却依旧精神奕奕,通政使司忙有人去请张静一。

  心情很好的天启皇帝则背着手,傻乐着来回踱步。

  一切太突然,颇有几分当幸福来敲门似的喜悦。

  而此时……张静一似乎早有准备,因为他当值的时候,就穿着钦赐礼服去的,一听传见,立即就动身了。

  半个时辰之后,在这勤政殿里,张静一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很是兴奋,看着张静一道:“外头的粮价大跌,卿家知道吗?”

  张静一很是淡定地道:“卑下早就知道。”

  天启皇帝一挑眉,下意识地道:“是张卿所为?”

  张静一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真相大白

  算是……

  天启皇帝抚案。

  这算是什么回答。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不急,他随意地看向一个宦官道:“去,给张卿家赐座。”

  他一声令下。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连忙取了锦墩来。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地坐下。

  天启皇帝便凝视着张静一道:“你用了什么谋略呢?这粮价,要涨容易,可是要降,何其难也。方才朕想了许多可能。或许你此前早就留了一笔粮食,在这个时候抛售?还是……其实这粮商里,有不少是你布置的人,与你里应外合?”

  这是天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几个法子。

  张静一不禁微笑,摇头道:“陛下所举的,都是阴谋。”

  天启皇帝脸一红,道:“能降粮价,管他什么手段,能救济苍生,便是善举。”

  “话虽如此……”张静一认真的道:“可是阴谋不过是几个人在暗室之中的谋略,靠这种办法,是不可能做成这些事的,因为很简单,任何阴谋,要求的是环环相扣,要求每一步都踩在点上,要求所有人,都按谋划中行事,事有不密,便无法完成。任何人掉了链子,也无法完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靠阴谋就可以完成呢?”

  天启皇帝细细咀嚼着张静一的这番话,感到颇有道理。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用的不是阴谋诡计。”

  张静一很是坦然地道:“卑下用的是阳谋!”

  “阳谋?”

  张静一道:“阳谋的好处就是,卑下只需造势就可以,只要大势已成,无论别人知道不知道,都得乖乖的顺势而动。”

  “好,朕倒是洗耳恭听,想听一听你这阳谋是什么?”天启皇帝饶有兴趣的道。

  魏忠贤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习一下。

  张静一道:“陛下还记得卑下当初高价卖粮吗?”

  魏忠贤的脸在这时忍不住抽了抽,这话你还好意思说?

  天启皇帝却好奇宝宝似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这些粮,是卑下用最低廉的价格赊欠来的,最后却是以十数倍的价格卖出。”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张静一苦口婆心的样子:“其实卑下哪里是想挣钱啊,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卑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这样做……是为了陛下和苍生啊……”

  魏忠贤这下子精神起来了,他突然发现,张静一这厮,也不是没有可学习之处的。

  这一点,要记下。

  张静一继续道:“敢问陛下,若是一个人家,号称家财万贯,就算他家的资产有万两银子,那么……他能拿出多少现银呢?”

  这话,倒是将天启皇帝问倒了。

  张静一似乎本就没指望久在深宫里的天启皇帝能回答,于是很快就道:“所谓的家财万贯,其实绝大多数人家,能拿出一千两现银就不错了。”

  这是实在话,身价和现银是两个概念。

  张静一又道:“卑下用最廉价,甚至是赊欠来的几十万石粮,突然投入市场,陛下想,会造成什么呢?”

  “这个朕知道。”天启皇帝道:“当然是粮价大跌。”

  “对……也不对。”张静一笑着道:“当时的粮价,在粮商的推波助澜之下,已到了高位,这时候……卑下这么多粮食突然开始抛售,有两种可能,就是粮商们放任不管,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么他们就惨了,因为他们此前早就高价收购了不少粮,粮价若是任意抛售开始下跌,他们受损最大。”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一张,恍然大悟的样子,忍不住一直点头。

  张静一道:“所以卑下料定,他们为了维持粮价,一定会想尽办法,比如……扫货。毕竟谁都知道关中大旱,未来的粮价有上涨空间,何不如将卑下的粮都吃下来,继续坐等增值呢?”

  天启皇帝随即就道:“对,朕若是粮商,朕也会这样做。”

  张静一道:“可是……对于粮商们而言,又出一个问题了,为了确保粮价继续上涨,才能巩固他们的利益,他们又要吃进去大量的粮,在一面造势,营造上涨氛围的同时,他们买粮的钱哪里来呢?毕竟……这原本七钱银子,却还只是打了欠条的粮食疯狂抛售,他们要吃进,却需拿出十几两银子来买下一石,他们的手头上,有这么多现银吗?”

  天启皇帝错愕:“没有吗?”

  张静一笑着道:“当然,有人手头上是有现银的,他们有多少现银,就购多少粮。”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有的人不一样,他们更贪婪,他们既然认定了粮价还要暴涨,那么今日他花自己一千两银子吃进的粮食,数月之后,便可换来两千两银子。可只挣这一千两银子,他们会甘心吗?”

  “自然而然,会有一部分人,他们会想用一万两银子,去吃进这些粮食,等将来这一万两银子,变成两万两。可他们手头没有现银,那么……如何才能获取暴利?”

  听得入神的魏忠贤在旁下意识的插口道:“借贷。”

  张静一忍不住对他翘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道:“魏哥果然冰雪聪明。”

  冰雪聪明……

  魏忠贤:“……”

  此时,张静一又正色道:“所以,他们非要借贷不可,卑下不需要所有购粮的粮商都借贷,只需要有一部分人铤而走险就可以了。”

  这时,天启皇帝忍不住问:“借贷了又如何?”

  张静一道:“负债的人和不负债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卑下可以将这负债的人,打个比方,叫做杠杆,也就是用自己少量的资金,翘起更多的资金量。这些操持杠杆之人,其实就是卑下的大势,因为他们欠债,所以他们对于市场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格外的敏感。因为寻常囤粮的人,若是稍有降价的可能,就算是亏了,可粮食还在自己的粮仓里,大不了继续囤积着,等将来有个好价格再卖便是了。”

  “因而这些人,即便粮价出现了松动,想要让他们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或者未来降价的可能,便慌不择路的抛售粮食,这是绝不可能的。”

  “卑下的大势,就是这些借贷买粮的人,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极低,粮价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他们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但凡有利益,他们便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一旦市场出现波动,他们也是市场上最风声鹤唳之人,有一点点动静,便会想着割肉逃离。”

  “卑下先想利用高粮价的抛售,制造了大量借贷的粮商,而后等粮价升到了高位的时候,再请陛下去看红薯,放出子虚乌有的利空消息。这些消息……若是理智的人可能会不屑于顾,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粮食囤积着便是。可对于那些借贷购粮的人就不同了,买了这么多粮,他们不但需要花大价钱囤粮,还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一旦他们意识到,未来粮价失去了诱人的前景,甚至还可能会出现巨大的持有风险,那么势必……会进行抛售,挽回损失。”

  天启皇帝听罢,似懂非懂,不过大致的意思,他却明白了,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原来这粮商还有这样的分别。”

  张静一笑着道:“这些借贷的粮商,夹杂在其他的粮商之中,一旦他们开始偷偷的抛售,市面上的粮食便渐渐多了。当然,其他的粮商,也可以进行当初的操作,即继续扫货,就像他们当初对付卑下一样。只是可惜……这样的方法可以用一次,却不可以用第二次。因为他们手头的资金,在当初扫卑下的粮食时,就已经所剩不多了,这时候,面对市面上出现的更高价的粮食,又拿什么来大规模地吃进呢!”

  “最终的结果,陛下也看到了,许多人在悄悄抛售,而其他的粮商虽然有维护粮价的心理需求,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看到,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的粮食。最后……价格开始下跌,一旦下跌,更多人会开始慌乱,因为一旦大家意识到,明日的粮食会比今日的低,自然而然,也会想办法将手头的粮食赶紧卖出去。卖的人越多,买方却是凤毛麟角,为了挽回损失,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降价出售,最后形成践踏,也即……谁的粮卖的慢,谁就得死!”

  “这已不是那些借贷的粮商要拼命抛售了,因为大势已成,便是那些没有负债,家里囤了大量粮食的人,却也不得不立即割肉自保,如若不然,当初高价买来的粮食,难道放在手里,任其越来越不值钱吗?”

  “就说现在,据卑下所知,不但所有的粮商在想办法卖粮,便是那些平日里粮仓里囤了一些粮的士绅,也在想办法,趁着这粮还能卖出几个钱,想办法卖呢!陛下,如今整个京城,粮食已经泛滥成灾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劳苦功高

  最初的时候,张静一的建议是放任粮价上涨。

  其后,他所利用的其实就是粮商们的贪婪。

  因为一样东西一直在涨,引发了某种狂热的效应。

  人都是情绪动物,一旦上了头,哪怕粮价涨太高,人们也会杜撰出许多的理由来证明它的价值合理性。

  紧接着,便是疯狂卖粮。

  这种突然大规模的卖粮,对于大小粮商而言,其实是个陷阱。

  论起资产,大家的身价都不菲。

  可要人立即拿出这么多现银来,却没有这么容易办到。

  张静一倒卖的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按照这个价值,想要将张家的粮食迅速吃进,维持粮价,那么就必须付出数百万两真金白银。

  注意,这不是资产,这是真正的金银。

  要知道大明朝廷,若是没有张居正的改革,每年的岁入,能到手的真金白银,也不过是数百万两纹银而已。

  可一方面出于维持价格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需要立即筹措金银,需要在极短时间之内吃进这些粮食,那么……借贷就开始了。

  总会有一部分粮商上头,要借贷,首先要做的就得有抵押品,而为了迅速的得到真金白银,抵押物往往都价值不菲,比如一亩地,按市价,它若是三十两银子,可你将它拿去抵押,对不住,只值十两。

  这时候……就是传说中的杠杆了。

  人性是相通的,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在贪婪方面,人们的行为模式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一旦当大家觉得有利可图,便会铤而走险。

  张静一要的就是结果,借的也就是这些铤而走险之人的势。

  因为这些最贪婪的人,恰恰是最脆弱的,他们不像寻常的粮商,可以承担风险,只要张静一临门一脚,他们便会疯了似的抛售自保。

  而像这种泡沫的市场,一旦有人开始抛售,除非有天量的资金接盘,是不可能兜得住的。

  这就好像老鼠仓,嘴上每一个人都说大家要同心协力,理论上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当然是可以到最高位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出货获利就行了。

  可这前提是,你得确保有人不会提前跳船。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还是一群为利益而粘合在一起的粮商呢!

  借贷的人不跳船,就可能家破人亡,他跳不跳?

  他跳了,你敢不敢接?

  你能确保你花了天量的资金接了之后,还有其他人趁你将粮价继续炒高之后不跳水吗?

  说到底,其实就是张静一借粮商打败了粮商,而且……这是明谋。

  即你们就算知道我张静一在搞鬼,我张静一就摊开来说吧,这红薯今年肯定是救不了人的,我张静一甚至直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都不抛,你们肯定能赚钱,而且能赚大钱。

  那又如何?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还是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张静一极耐心的解释,天启皇帝越听越觉得神奇,最后惊叹不已地道:“没想到张卿家为了粮价,付出了这么多心思。”

  魏忠贤面无表情,心里则是道:“应该是挣了这么多的钱。”

  张静一感慨道:“陛下,卑下受陛下如此隆恩,怎么能不竭力报效呢?莫说是花费一些心思,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天启皇帝却是道:“只是这一次,你只怕要得罪不少人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笑,心道:我得罪很多人?那些疯了的粮商若是想杀人,就算排了队,杀个三天三夜,只怕之后要杀的都未必是我。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奋力抛售,相互踩踏着呢!

  同行才是冤家,这些人现在恨不得其他的粮商都死绝了,自己才可以少了抛售的竞争对手。

  “只是……”天启皇帝此时依旧忧心忡忡,道:“我大明今年,还是缺粮啊……这可如何是好?”

  张静一便道:“其实……卑下一直都在赌。”

  “赌?”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道:“赌什么?”

  “卑下赌的是,我大明的粮食,足以供应天下,至少可维持到今年。陛下,地方的士绅和粮商历来都有囤粮的传统,丰年的时候囤积粮食,到了灾年,趁着粮价暴增,再卖粮获利。现在关中大旱,今年关中肯定要绝收,可只要维持粮价,便可逼迫京城或者江南的粮商们,因为粮价跌到谷底,不得不将大量廉价的粮食运至关中,那地方毕竟缺粮,或许还可获一些利。”

  “总而言之,只要今年朝廷瞅准了粮价往死里打,关中今年可能会有些困难,却也不至……到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地步。除此之外,等粮价降的差不多了,朝廷再购一些便宜的杂粮和陈粮,想尽办法运至关中,总也可以纾解一些灾情。”

  顿了一顿,张静一又道:“遇到这样百年难一遇的灾情,只能共度时艰。卑下已想过,眼下若是派快马,送这红薯的秧苗到关中,这红薯可一年两季,一为春薯,二为夏薯,或许……这个时候赶紧让人去种植一些,红薯毕竟抗旱,只怕也能有一些收成。现在单凭一种办法,是没办法解决关中旱情的。也只能多管齐下,想尽一切办法,存续关中百姓!”

  “等到了来年,朝廷应率先在关中继续扩大推广春薯……不只如此,陛下……即便如此,依旧还会有许多人无法生存,流民的问题,该怎么处置?卑下以为,与其让他们四处流浪,最终酝酿灾祸。倒不如以堵为梳,命当地父母官,真是一口吃的都没了,便准许他们逃荒。自然,沿途州县也需严防死守,朝廷鼓励州县对流民过境时,予以一些口粮支持,总而言之,既要防,也要给人一条生路。关中百姓的存续,事关社稷,非要朝廷费尽心机不可。”

  天启皇帝听罢,连连点头,张静一的这番话,很合他的心意,于是他道:“不妨如此……令逃荒的百姓,青壮者……可编户为军户,朕下诏,若能抵京师的,准其领一份粮饷,你看如何?”

  张静一:“……”

  卧槽,天启皇帝真的是人才啊。

  不得不说,这真可比崇祯皇帝有格局多了。

  崇祯皇帝干的事,是在灾年的时候,裁撤掉编制,结果李自成下岗,活不下去了,二话不说,根据自己在军中以及驿站里的组织经验,直接拉起队伍,反他娘的。

  天启皇帝显然比天真的崇祯皇帝要精明的多。

  流民们一旦开始逃荒,随时可能转为流寇,而一旦成为流寇,不但地方州县要受破坏,而且朝廷还需花费大量的钱粮调兵遣将去平叛。

  与其如此,不如给流民们一点盼头!你们来京城吧,军户虽然地位低,可好歹有一份口粮,朕养你们。

  这样一来,这些流民有了希望,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意反叛了。

  毕竟绝大多数都只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良善百姓,只要稳住了人心,虽然朝廷付出的是未来更多的钱粮,可至少今年最困难的情况得以解决。

  将来怎么安置,总可以徐徐图之。

  张静一道:“陛下圣明,此举甚是妥当。”

  天启皇帝却是高兴不起来,幽幽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有今日之灾祸呢?外头那些人,总骂朕私德,要不骂朕厌近女色,他们是骂都骂错了地方啊!”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高兴起来:“若不是压制住了粮价,朝廷才有转圜的余地,朕这点办法,又有什么用?因此,张卿家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朕定要赏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在昌平那儿修建点东西吗?要将那里,做皇陵守卫吗?朕已将你的图纸绘制好了,下头是要有地道,上头还要建一座卫堡是吧?”

  张静一忙道:“就是想建一座防卫森严的庄子,说卫堡太过了,说的卑下好像有不臣之心似的。”

  天启皇帝笑道:“朕一直都想自行建设一座攻守兼备的卫城,只可惜朕没有银子,就算有银子,也不能建。如若不然,百官们非要和朕翻天不可!现在好了,你既有意,何况你又有钱,不妨就让朕大显身手吧!至于叫什么,这都不打紧。朕说你没有不臣之心,谁敢胡言乱语?”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了,恰好让这皇帝中的建筑大师,突然生出了想搞点工程的心思。

  其实建立堡垒,张静一确实是有需求的,一方面是这么多现银,几十间屋子都装不下,如此巨大的财富,若是守卫不森严,张家迟早要完。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建奴人极有可能绕过九边,直袭北京城,这在历史上可是发生过的,这直接导致了北京城的保卫战,也引发了袁崇焕的悲剧。

  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建奴人的进军路线,十之八九……就是昌平,也就是……张静一的庄子。

  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在这里修一座坚固的军镇,即扼守京城门户,又可守卫皇陵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血债血偿

  张静一现在很忙,得了天启皇帝的许诺后,居然开始急着想出宫了。

  这令天启皇帝很惊愕,这家伙好像很急的样子,这是想去干什么?

  不过粮价终于大跌,天启皇帝这边也去了一块心病了,便道:“张卿,天色不早,朕还需召诸阁老们商议应对关中旱情的事,就照我们商讨的方子来,此事朕虽是拿了主意,可如何处置,却不得不仰赖百官。”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阴沉。

  这是实话,办法再好,也终究需要靠做事的人。

  倒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是了,朕掐指算了算,你家妹子也差不多要生产了吧,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

  张静一有点无语,这天启皇帝……挺八卦的。

  不过……若是他知道……

  张静一心里有点犹豫,背上默默地冒出了冷汗。

  以前他是担心魏忠贤。

  现在倒是有点担心被反攻倒算了。

  好家伙……

  看着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等着他回话的样子,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快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只是……卑下其实也不清楚,卑下对这种事不懂。”

  天启皇帝却是红光满面地道:“你不懂,可是朕懂啊,你这些日子,务必要格外的注意才是,叫你妹子尽力不要吃生冷的东西,除此之外,得有人十二个时辰陪着,观测是否有落红的迹象,再有,切切不可让她情绪激动,不要害怕。”

  真有你的。

  张静一一时答应不上来,他发现天启皇帝真是个人才,除了本职工作,他啥都懂。

  当然,公允的来说,天启皇帝的本职工作,其实也还算懂。

  张静一咳嗽道:“是,卑下一定……注意,不,一定让人注意。”

  天启皇帝便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自己的妹子,何须这样生疏呢?谁注意都一样。”

  张静一连连称是。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看向魏忠贤道:“选个京城最好的稳婆,到张家随时待命。噢,对啦,还有一件事,到时给朕准备一份礼送过去。寻常百姓不是生了孩子,都要送礼的吗?”

  “陛下,那是满百日的时候才送的。”魏忠贤耐心地纠正他:“这孩子刚生,大家都手忙脚乱着呢,哪里有心思收礼,百姓们都精明着呢,礼是要收的,却不能在忙碌的时候,所以往往是满月,或是百日,再或者满周岁的时候,总能想出一些名堂来。”

  魏忠贤的话里不无吐槽之意。

  张静一心里却是乐了,说起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那宫外的九千岁府上,不就是隔三岔五的巧立名目收礼吗?不是他的大寿,就是他家的狗生辰,敢情是你魏忠贤继承了传统美德?

  天启皇帝此时一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生了再说。”

  张静一便忙拱手告别。

  等出了宫,却得知整个市场上已经疯了。

  据闻好几个粮商上了吊,据说是赔惨了,亏了几万两的银子。

  当然,几万两银子对于粮商而言,其实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却是,这几万两银子多数都是欠债。而这些欠债,当初可是用十数万两银子的资产抵押,才贷下来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还不上钱,十数万资产便要全数打了水漂,可粮价一路暴跌,根本没有任何上涨的起色,不上涨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趋势在这里,粮价只是不断的下跌,表面上有一个出售的价格,可就是没人买。

  这种粮商之间的抛售踩踏是极可怕的,卖不出粮,就还不上钱,还不上钱,便要倾家荡产。

  且又因为有人倾家荡产,便更加加剧了这种恐慌,恐慌不断的蔓延,现在粮价只能用崩溃来形容。

  市场是没有理性的,涨的时候没有理性,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理性。

  此时,吴文龙已感觉自己要疯了。

  李部堂让他卖粮,可迄今为止,他是一粒粮都卖不出去。

  于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只希望以往有联络关系的客商买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可是……谁肯买呢,现在解别人的燃眉之急,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上了。

  吴文龙很慌,慌得六神无主,最后便去了会馆。

  此时的会馆里,乱哄哄的一片。

  “粮价已跌至七两了。”

  消息一出,一片悲天跄地的哀嚎。

  一日之间,直接腰斩,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可若是能在腰斩的时候,能将粮售出去,好歹还能回点本钱。

  但是……所有人渐生绝望之心,因为他们很清楚,就算继续腰斩,这粮也未必能脱手。

  此时,几大粮商也已来了。

  为首的陈默言,早没了起初的从容和淡定,他显得气急败坏。

  显然……这位大粮商也已扛不住了,此前为了吸收张家的粮,几大粮商率先出手,调用了大量的真金白银,就是想要稳住市场,继续将他们的粮价推高。

  当初调用的资金越多,现如今在这种踩踏的环境之下,伤害也是翻倍的增长。

  什么大粮商小粮商,现如今是谁家粮多,便谁死的最惨。以往让人羡慕的人,现如今头上顶着的,只‘冤大头’三字。

  这时候,陈默言自然而然再没有了气度,他气急败坏的来,便是希望想要借助自己的商誉,看看能否继续维持粮价。

  陈默言一出现,立即人群沸腾。

  陈默言随即颐指气使地道:“这粮价,根本不正常,定是有人从中捣鬼,诸公,万不能中了小人奸计,此时,我等理应同舟共济……”

  只是……

  “陈先生,你们陈家的粮号,是不是也在卖粮?”

  陈默言:“……”

  “你们陈家在卖,还说什么捣鬼,你自己不也在捣鬼吗?”

  陈默言:“……”

  其实……陈默言觉得很委屈。

  都到这个时候了,赶紧出一点货,止一点损,不是合情合理吗?

  可是粮商们却不是这样想的,说粮价还会涨的是你,暗中出货的也是你,现在说什么同舟共济的还是你。

  许多人愤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人掩面嚎啕大哭着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昧了良心啊,东市的王先生和周先生,如今已是上吊了,当初就是信了你们的鬼话。”

  陈默言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立即道:“听我说,听我说,这都是……这都是……我便直说了吧,这都是那锦衣卫张百户的奸计,此人奉命抑制粮价,大肆渲染什么红薯,当初……就是他高价卖粮给我们的……”

  陈默言所说的话,其实大家事后冷静下来,好好的复盘,其实也未必不能有所察觉。

  可现在的问题,对于粮商们而言,一个锦衣卫百户,能直接导致粮价崩溃吗?

  有人冷笑道:“我看,定是你们陈家当初推高价格,此后悄悄出货,才酿成此灾。到了现在,你还装什么好人?”

  “我完了,我完了……”有人突然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而后以头抢地,显然……这已是精神崩溃了。他额上磕出了血,满面鲜血模糊,歇斯底里地道:“姓陈的,你害我倾家荡产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吴文龙也受此感染,忍不住以泪洗面起来。

  陈默言和几个大粮商见势不妙,于是忙是想走。

  这时愤怒的人道:“还想走吗?你害死了我们,要往哪里去。”

  于是许多人纷纷将他们拦住。

  陈默言跺脚道:“这怪不得我,是那张……”

  张静一三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已一个拳头直晃晃地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陈默言被打得一时眼冒金星,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鼻梁上的疼痛令他眼泪模糊了眼睛,于是弓着身,用手捂脸。

  而这时,已是无数拳脚如鼓点一般的落下。

  “打死他!”

  “打死他!”

  吴文龙也在其中,此时他眼睛血红,这个时候,他也想杀人。

  似吴文龙这样的人大抵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只要为了钱财,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也可以不惧任何风险。

  若是发了大财,自是自己聪明伶俐,是自己慧眼如炬了。

  可一旦血本无归,那么自然不是自己愚蠢,不是自己贪婪无度,定是别人的错。

  眼下……不是你陈默言几个粮商害死了我们,还能是谁?

  人潮涌动。

  一时打的昏天暗地,像是一次群体的宣泄,犹如前些日子的暴雨,倾注而下,最后会馆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几个粮商毫无还击之力地倒在了血泊里,等到顺天府的差役姗姗来迟,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太惨了。

  当初奉命来的时候,是弹压势态,缉拿凶徒,保护良民。

  可现在……

  好吧……

  为首的都头大手一挥,捏着自己的鼻子,他受不得这样的血腥:“收尸,收尸了。”

  而凶徒……实在太多,已实在管不过来,那吴文龙人等,早已一哄而散。

  而事实上,吴文龙大抵已知道自己彻底的完了,李家绝不会饶过他的,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收拾细软,赶紧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才

  粮价依旧还在跌跌不休。

  总算让朝廷有了喘息的空间。

  是以,天启皇帝召百官,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未来一两年,自是竭力赈济,存续百姓。

  天启皇帝竟要将流民纳入军户,准其迁徙京城,这一下子,却是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许多大臣表达了担心。

  这等于是将关中的压力,转移到了京城来,到时有多少流民,谁也不知,一旦流民太多,一股脑的涌入京城,这京城怎么办?

  除此之外,这么多的粮饷,又怎么解决?

  尤其是关中出身的大臣,对此很有微词。

  因为即便粮价跌了,关中没粮就是没粮,那儿的士绅,就等着借此机会赚一笔呢。

  拿出小部份粮食来,开仓赈济一下下,朝廷一般都会给嘉奖,这是公面上的好处。

  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要贱卖土地,或是进行借贷,这又是一层好处。

  灾年人力不值钱,佃租方面,又有了进步的空间,这是第三层好处。

  可现在好了,准许百姓迁徙,灾民们知道京城有粮,这还了得,那还不疯了似的跑。

  到时关中的青壮都跑了,地多人少,地价就要暴跌,就意味着资产的贬值。

  来年的时候,春耕找不到人力,佃户都招募不齐,这佃租若是不予以优惠,怎么维持生产,这又是一个坏处。

  总而言之,这对于关中的士绅而言,是有百害而不一利的事。

  所以朝堂上唇枪舌剑,争议的极厉害,反对的大臣认为这会造成朝廷的大量负担,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

  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的,比如孙承宗,孙承宗连上三道奏疏,表示此举甚妥,又发出警言,流民若是没有希望,便要成为流寇,而流寇洗劫关中,必酿大害。

  这一句话,显然是针对那些关中的士绅们的,你们只想着眼前的利益,有没有想过,真把百姓们逼急了,他们首先便是要你们人头落地。

  不过对于士绅们而言,或者对于许多大臣而言,他们显然并不这样看待,这么多年来,灾祸也不是没有有过,不都平安度过了吗?凭什么就认为,今年就有灾祸。

  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则在装死。

  没错。

  他又装死了。

  争议如此大的事,他决定先看看风向。

  直到在第四次廷议的时候,天启皇帝见大臣们说不通,这般一次次的廷议也不是办法,再耽误下去,这事就算最后大家点了头,事也黄了。

  这天启皇帝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气的咬牙切齿,偏偏许多大臣又振振有词,他们用各种理由,阐述了危害,天启皇帝说不过他们,一时情绪上头,急哭了:“众卿何为?太祖高皇帝迄今,已两百余年,祖宗之法固然要守,却也不可全无变通,今日谁再妄议,朕便不罢朝……”

  一看如此,黄立极立即晓得天启皇帝震怒,便再也没有犹豫了。

  风向他看出来了,立即买定离手,拜倒在地,言辞恳切的道:“陛下赈济之举,臣思量数日,觉得事有可为,对此……臣附议。”

  有了黄立极几个的支持,才总算把反对压了下去。

  紧接着,朝廷颁诏,倒也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之所以非要和大臣们商量,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直接发诏书,送去内阁,内阁若是不同意,便可能封驳。

  就算内阁捏着鼻子同意了,送去各部执行,这各部的给事中,也可能封驳圣旨。

  天启皇帝这样闹了一通,传到了宫外头,又不知是什么人,开始传出天启皇帝的笑话,说天启皇帝胡闹,不知是不是又听了奸佞之言,居然违背祖制,迁徙灾民来京,这十之八九,又是害民之举,皇帝这么年龄,竟还哭了鼻子。

  这不是彻头彻尾的昏君,是什么?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有鼻子有眼,说的跟真的似的,士林里还有几个读书人作诗笑话,当然……多是一些隐晦的诗词,如若不然,只怕厂卫就要登门了。

  自然,天启皇帝的愤怒和悲伤情绪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很快他就又开心了。

  本来魏忠贤还小心翼翼,生怕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触怒了陛下。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一宿未睡,既没有去骑射,也没有去击剑,而是将自己关在勤政殿里,闷头提笔写了半宿,魏忠贤犯困,又不好打扰。

  等到了三更天,天启皇帝才打了个哈哈道:“好啦,终于完成啦,哎呀……折腾了朕半宿呢……现在总算又遂了一桩心事了,魏伴伴,魏伴伴,这东西……封好,明日送张家去。”

  魏忠贤觉得好奇,不过天启皇帝又将写了密密麻麻,洋洋洒洒上千言的书信,已塞进信套里去了,他可不敢打开,便笑着道:“陛下乏了吧,该就寝了。”

  天启皇帝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哈,才道:“是困了,朕就是操不完的心,闲不住的,操心劳碌的命,你记着,明日清早要送。”

  魏忠贤忙是应下,心里嘀咕着,将东西收好。

  天启皇帝自是去就寝不提。

  ……

  张静一听闻救灾的事终于发了诏书,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多管齐下的赈济,会不会还像历史中一样,酿成流民之祸。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特么的若不是穿越成了锦衣卫,若只是关中的农户,依着这朝廷的尿性,身在这样的世道里,他也要反。

  现在这些百姓……还在此忍受,没有传来民变的消息,张静一已是觉得这关中的百姓,实在是太吃苦耐劳,太善良淳朴了。

  如今新县要做的,就是应对将来可能大量流民抵京之后的冲击。

  所以他也忙碌了一阵子。

  倒是这一日,他巡视学堂的时候,却发现有一衣衫褴褛,相貌丑陋的人来应聘。

  这人生得过于丑陋,以至于张静一多看了几眼,最后忍不住上前询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

  之所以叫他先生,只是因为他穿着长衫。

  这人道:“鄙人姓管,名绍宁,字幼承,刚刚到京,听闻这里招募先生,所以特来应募。”

  管邵宁……

  张静一在心里念了念这三个字,总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是了,他上一世在江苏的时候,曾在公园里见过他的纪念碑。

  至于他生平的事迹,好像是此人是崇祯元年的探花,也就是说,不出意外,今年的恩科,这个叫管邵宁的人,将中会试第三名。

  这个人家里很贫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他连读书,都是靠一个道士接济的。

  只是这叫管邵宁的人结局很惨,在清军攻破南京之后,他因为拒不剃发降清,所以被杀,连带着被杀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妻子和儿媳妇。

  “你是哪里人士?”

  “是南直隶人。”管邵宁道。

  南直隶便是后世的江苏,那么……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管邵宁不会错了。

  不过张静一还是按程序的问:“你有什么学问?”

  管邵宁便道:“学生去岁,刚刚中了举。”

  举人的身份还是很吃香的,不过看他落魄的样子,一方面是他刚刚中了举人,另一方面,其实科举发展到了明末,早已成了诗书传家的世族们求取功名的工具,毕竟这些家族为了让子弟考上功名,堆砌一切的资源,而寻常家庭贫困的人,哪怕你能读书,可没有名师指导,也是枉然。

  因此这个管邵宁,简直可以用变态来形容,家庭这么困难,居然还能中举。

  当然,即便是中举,其实这时的管邵宁也不会被人重视,毕竟……他几乎没有社会关系。

  举人也有高下之分,若是那种世族子弟中了举人,不知多少人追捧,毕竟社会关系在,在本乡本地里,大家都会为你宣传,而管邵宁就不一样,估计也没几个人在乎。

  此时,管邵宁又道:“此番进京,想要参加今年的恩科……只是……只是……”

  管邵宁显得羞涩,也显得有些不自信:“只是盘缠不足,至京之后……前些日子粮价又涨了,原本是在宛城县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此后有同乡荐学生来此,说是这里的学堂招募先生,还给提供住处,保障一日三餐。”

  张静一心里苦笑,卧槽,举人混到仁兄的地步,这也算是奇葩了。

  不过……穷苦出身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吧,毕竟……社会关系非常浅薄,再加上也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法,唯一的特长就是读书作文章。可又如何呢,京城里的举人很多,都是等着来会试的,自是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张静一对这个管邵宁倒是颇为钦佩的,至少……人家没受大明多少恩泽,凭着努力,竟能在历史上成为探花,就算进入仕途,也因为没有多少社会关系,也没成为什么达官贵人,可人家至少是真的有风骨,比那些争相投降的世族进士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皇子

  后世的人,对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羡慕,并不是源于他们本身就有功名。

  虽然有功名确实很厉害。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因果倒置了。

  实际上却是,因为人家家世好,才有了功名。

  所以才有了电视荧幕里各种才子满天飞,穿着绫罗绸缎,身后奴仆成群,每日啥也不干,便是在各种有逼格的地方吟诗作对吹牛逼。

  而像管邵宁这样的人,至少眼下而言,功名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他依旧默默无闻,不会有人对他有太多的青睐,甚至他眼下生活无着,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张静一对这个人,倒是很有兴致起来。

  因为他从管邵宁的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淳朴。

  这在张静一所见的读书人之中,是不多见的。

  于是张静一道:“恩科什么时候开始?”

  “今科乃是秋闱,也就这一两月的时间了。”

  张静一皱眉起来:“既然如此,你还教书?这时候还不抓紧自己的功课吗?”

  这话说的……

  管邵宁已憋红了脸。

  我若是有饭吃,我也想好好读书啊!

  张静一却是上下打量着他道:“好啦,我看你是读书人,不妨如此,你就暂时委屈一下,也不必在学里教书了,你住在何处?”

  “住在客栈……同福客栈……”管邵宁道。

  张静一直接下意识的就道:“你有住客栈的钱,何不攒下来……”

  只是张静一的话还没说完……

  “其实是住客栈的马圈。”管邵宁的脸更红了。

  张静一:“……”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才道:“那就搬来这儿,暂住在县衙,好好备考吧,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人给你安排妥当。对了,你需要什么书吗?”

  “什么?”管邵宁一愣,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他很落魄,到了京城,也很难融入那些‘才子’们的圈子。

  这年月,大家是看脸的。

  他生的丑陋,家里又穷,衣衫褴褛的样子,难免被人戏虐。

  可张静一也不多问他的情况,只知道他马上要科举了,便如此帮助他,以至于管邵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敢问尊驾……”

  “我姓张,本地百户是也,锦衣卫的。”

  管邵宁顿时肃然起敬。

  他自是听过张静一的事的,他也不是那些在背地里嘲笑张静一的读书人,他在京城里,亲眼见识过宛城县百姓的凄惨,也亲眼见到了这新县的繁华。

  于是他脸上多了几分敬佩,道:“原来竟是张百户,失敬!只是学生……无功不受禄,只怕……”

  张静一随口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若是因为你功劳便帮助你,岂不是说我有小人之心?你若是实在觉得惭愧,不妨就偶尔帮我整理一些公文吧,当然,还是读书为主,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管邵宁听罢,真是感激涕零,一时之间,竟禁不住哽咽起来,他偏又不敢露出这些情感,只是深深的朝张静一作了一个揖:“恩公……大恩不言谢……”

  张静一对他摆了摆手,而后对随来的教育长吩咐道:“这事你来安排,县衙廨舍那里,不是有几个空置的厢房吗?收拾干净,也和卢县丞打一个招呼。告诉他,好生照料,若是这位管举人想读什么书,就问问文吏,让他们想办法采买,不要委屈了。”

  教育长便笑着道:“张百户吩咐下来,自然不敢怠慢的。”

  管邵宁只觉得晕乎乎的,他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为了上宾,不但在县里住下了,似乎这里的文吏们还得到了格外的叮嘱,到点便会有人给他送上酒食来,这些饭菜都很好,有鱼有肉,不只如此,笔墨纸砚也给他预备好了。

  管邵宁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肯这样帮助自己,除了感激涕零,再无其他,于是索性关起门来,振奋精神,用心备考。

  张静一这边,倒是转头就将管邵宁的事忘了,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家里钱太多,而且他确实看管邵宁顺眼,帮助一下人家,也花不了几个钱,这管邵宁,毕竟是个真正有风骨的人,也有才学,让他把心思花在没意义的事上,张静一实在觉得可惜了。

  到了晌午,却有宦官来了,直接对张静一道:“张百户,陛下有书信给你。”

  书信……

  张静一心里说,下旨就下旨,何来的书信?

  于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接了。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无言以对。

  信笺里洋洋上千言,都是产前的准备,产后的护理,挑选乳母的心得,以及养娃的经验。

  张静一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事无巨细,统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真尼玛的闲的蛋疼。

  张静一便忍不住问这宦官道:“这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宦官认真地道:“乃是陛下亲书,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交给了九千岁,九千岁再命奴婢赶紧送来,说是不能耽误了。”

  张静一顿时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又问:“还有什么交代的?”

  “只说叫张百户一定不要疏忽大意,尤其是……家里的房梁,一定要牢固。”

  一说这个……张静一一怔,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天启皇帝这也算是奇葩了,曾经有几个儿女,可都夭折了,如今后继无人,这些‘经验心得’,大抵都是他养儿女失败的血泪经验,十分惨痛啊。

  也难得天启皇帝将他的事记挂在心上,张静一唏嘘着,他妈的……原来只想着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保全一下大明朝,再这样搞下去,我特么的真要做忠烈了。

  张静一便只好对这宦官道:“回去禀告陛下,就说臣多谢陛下提点,臣一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陛下的苦心。”

  宦官其实也不知道这书信里头写着什么,只是将张静一的话记清楚了,忙是点头:“好极,那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说罢……

  宦官开始掏袖子。

  这突如其来的掏袖子的举动,让张静一有些戒备,无事你掏袖子干啥,莫非里头藏了匕首?

  下一刻,宦官却是掏出了一锭金子来,往张静一的手里一塞,一面赔笑道:“有幸能来传旨,这点小小意思,还请张百户不嫌弃。”

  卧槽……张静一心说这样也成,怎么是反过来的,按照正常规律,不是该我给你一点辛苦费吗?

  “啊呀,怎好如此,你这是要干什么。”张静一忙是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怎好教公公这样破费?我张静一绝非是贪财之人……”

  顺势,便将金子收回了袖里。

  宦官见张静一将金子收了,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奴婢回去了,张百户金安。”

  这宦官转过身的时候,收起了笑,显然……他觉得很委屈,特么的,人家出宫公干是收银子,自己倒好,出个宫办事,还得给人行贿。

  说也奇怪,天启皇帝送来了这玩意,当夜,张素华便落了红。

  一时之间,张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团。

  稳婆,平日里伺候着的两个宫人,还有一个老嬷嬷,再加上从昌平回来的张父,邓健和王程两兄,一个个手忙脚乱。

  这生娃娃的事,张静一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时也不免焦急起来,眼看着稳婆和丫头们进了张素华的厢房,张静一竟然也觉得有点慌。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张家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上一辈子,并没有给张静一带来生娃娃的经验。

  是以,平日里做什么事都很淡定的张静一,竟是下意识的开始找那信笺。

  临时抱佛脚,先看看生娃娃的流程先。

  天启皇帝果然写的很细,从落红开始,再到婴儿从产道出来,又或可能要堤防的胎位不正等等,尽都一清二楚。

  张静一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通,这才心里淡定了一些,于是安慰一旁急躁的邓健和王程道:“不急,不急,没这么快呢,现在才第一步,离分娩还早呢,二哥,你别老是转悠,转的我头晕。”

  邓健便停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便瞪着眼睛道:“我哪里知道,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邓健便暴跳如雷起来:“我还是童男呢,我能知晓什么,你还污我清白。”

  张静一羞愧得垂下头,实在不愿继续伤邓健的自尊。

  只是到了后半夜,里头的人出来:“热水,热水……”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忙让人送去。

  稳婆道:“羊水已破了,怕是要生了。”

  果然,里头开始传出张素华的叫唤声。

  张静一有些担心,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实在有太多的危险,于是便埋着头,继续找信笺,心里在琢磨,现在……到哪一步了。

  挨到了四更的时候,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没多久,稳婆便冲了出来,惊喜地道:“是男儿,是男儿……”

  “呀……”这一刻,邓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我有……”

  泪洒衣襟之后,哽咽着继续道:“我有外甥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希望

  对于张家一群大男人而言,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生命,总是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内心……却像是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些什么似的。

  虽然张素华和张家没有血脉之亲,可至少父女和兄妹之名却是有的,这么多天来相处出来的感情更不是假的!

  更不必说,这孩子是他们看着生出来的。

  张静一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自己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个联系。

  而邓健更是激动得放飞自我。

  张天伦则显得含蓄许多,只是在一旁乐呵呵的,大抵是后世某个得知自己闺女生了娃,然后傻呵呵笑着到处散烟的模样。

  一会儿工夫,便见那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了。

  张天伦一见,立即关切地道:“别出来,别出来,要受凉的,孩子这样小。”

  张静一道:“爹,你这就不懂了,这炎炎夏日的,受什么凉。”

  抬眼一看,只见襁褓里,一个只比老鼠要大一圈的孩子此时正歪着头,打着鼾。

  他很安静。

  显然是方才哭啼的疲倦了。

  此时,他无视周遭的一切,扑哧扑哧的呼吸着,似乎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

  几个脑袋,已都探了过来。

  王程咧嘴笑道:“别说,长的有些像我。”

  “胡说。”邓健很老成世故的喝斥王程:“三弟的官大,应该像他。”

  张静一:“……”

  张静一仔细地观察着孩子的眉眼,禁不住道:“我瞧着,有些像陛下。”

  “呀,是吗?”

  经张静一这么一提醒,邓健和王程便极力地观察着,很努力地辨认。

  良久之后,邓健惊讶道:“还真的哎,真是一模一样,你瞧这眼,这眉,还有这鼻子,尤其是这鼻子……这不就是陛下吗?啊呀,快快快,把他供到祠堂里去,咱们供奉起来,显得我们忠心。”

  张天伦也觉得奇怪,不过一听邓健要将孩子丢祠堂,立马虎目一瞪,作势要打他:“你敢!”

  张静一这时几乎可以确认了,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之间,张静一竟有些激动。

  倒是一旁的邓健道:“该给他取个名字,他该姓什么,姓张?要不,我委屈委屈,姓邓吧。”

  王程也点头:“是啊,孩子没有爹,怪可怜的,连个姓氏都没有。”

  张静一当机立断道:“暂时先别取姓名,取个乳名吧。叫啥好?”

  邓健想也不想就道:“狗儿。”

  王程则是想了想道:“二蛋。”

  张天伦也很努力的想了想道:“怎么能叫二蛋,他又不是排行老二,不过……不要取贱名,贱名虽然好养活,可咱们张家不兴这一套,我这做外父的,不求其他,只求他能健健康康,不妨……叫长生吧。”

  “长生……”张静一点点头:“待会儿问问妹子,她点了头,这事儿就定了。”

  四个人左看右看。

  邓健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他还在遗憾长生没有父亲,一提到那个父亲,邓健便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个畜生,敢做不敢当,不像我……”

  张天伦则已开始回家去取红纸了。

  包了一张红纸塞进了襁褓里。

  忙碌了一夜,到了天光才睡下。

  张静一醒来时,是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的,匆匆去看了一眼长生,原来是饿了,可惜张静一喂不了,泱泱的出了张素华的卧房,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来了。

  那宦官的表情像死了爹娘一样。

  张静一定定神,咦,怎么又是你。

  “陛下……陛下……催奴婢来问,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宦官勉强地挤出笑容。

  张静一道:“请回去禀告,已经生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哈哈哈……”

  张静一放声大笑的功夫,宦官已经十分熟练地从袖里取出了一块金子。

  “啊呀……使不得……”张静一将银子收了:“有劳公公走一趟了。”

  “哪里的话。”宦官强笑道:“荣幸之至,奴婢这就去禀报啦,对啦,孩子叫什么名儿?”

  “暂时没有姓名,不过有个乳名,叫长生。”

  得到了答案,宦官便匆匆回去了。

  ……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今日精神奕奕,志得意满,练了一会儿剑,便回勤政殿里批阅票拟。

  一见那宦官来,顿时露出喜色:“如何啦?”

  宦官拜下道:“问过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啧啧啧……”天启皇帝发出奇怪的声音。

  魏忠贤则在一旁笑呵呵地道:“这对张家倒是喜事。”

  天启皇帝振奋道:“母子能平安,是多亏了朕护理之术有方,不然张静一那等糊涂虫,丢三落四的,若没有朕的指教,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一件喜事,朕悬着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很好……你叫什么?”

  他看向那宦官。

  宦官乖乖回答道:“奴婢张顺。”

  “张顺……”天启皇帝颔首:“很好,过几日,你再去张家帮朕问问,这产妇乳水如何,是否另请了乳娘,朕到时等你回禀。”

  这叫张顺的宦官听到这里,脸都绿了,再去几趟,别说自己混了这么多年的家当,就是裤子都得当了。这算什么事,把自己割了进宫来,咱还倒贴钱呢!

  “你怎的不说话?”

  张顺这才回神,忙磕头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顿时龙精虎猛,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来,便道:“下月就要恩科了是吗?”

  “是的,陛下。”魏忠贤道:“如今京城里已来了不少举人,热闹的很呢,文气一下子鼎盛了。他们到处在壁上题诗词,又或者聚在一起吟诗作对……”

  天启皇帝道:“只怕有不少,都在抨击朕吧。”

  魏忠贤干笑。

  这就算是默认了。

  其实从东林书院出现之后,东林学派的读书人便对于国家大事,有了极高的参与度了。

  以往的读书人,还只是闲谈的时候偶尔谈一谈。

  可东林书院的宗旨,则是顾宪成所提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其实读书人关心国家大事也无不可。

  只是从传统而言,大明读书人对于国家大事的关心,主要的娱乐活动是骂皇帝和阉党就是了。

  魏忠贤笑了笑,又道:“有个叫刘若宰的,乃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很有文名,去岁的南直隶科举,他得中第一,乃是南直隶会元,前些日子,他在京城里,讥讽陛下……”

  “刘若宰?”天启皇帝显得不悦,冷哼道:“哼,这样的读书人,朕要了有什么用。”

  魏忠贤便道:“可他考试厉害,此番人们都盛传,这一次会试,只怕他非要做头名了。”

  天启皇帝不禁叹了口气道:“朕没有得罪他们,为何成日骂朕?”

  其实天启皇帝也很无奈,他不能把刘若宰怎么样,你要是派厂卫去抓他,反而让他名满天下,且不说你捏造什么罪名,至少在天下的读书人眼里,此人刚正不阿,是个义士。

  可你视而不见,这些人又看着让人心烦。

  不只如此,皇帝是影响不了科举的,毕竟哪怕是考官,都是大臣们廷推出来的!

  就算是天启皇帝直接任命考官,其实也不会影响到大局,没有人敢在科举上头玩花招。

  最后的结果,天启皇帝似乎可以预见,这个讨厌的人,终究还是要成为进士,然后高高兴兴的进入翰林院,紧接着每日以笑骂他这个皇帝为乐,假若此人还能中状元,那么就更恶心了。

  想到这些,天启皇帝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了。

  罢了,不想这些也罢,还是想一些高兴的事。

  此时,他道:“魏伴伴,过几日,你得派人去张家看看,瞧瞧他们家的房梁结实不结实。”

  魏忠贤当然明白陛下为何对房梁特别关心,因为当初的小太子,就是因为大爆炸,结果房梁跌落了下来……才酿成了惨剧。

  只是陛下对于张家的那个娃儿这样关心,让他心里生出了些许醋意,不免酸溜溜地想,咱若是有个孩子,陛下也会如此关心吗?

  心里想是那样想,魏忠贤自是道:“是。”

  天启皇帝便道:“依旧让那张顺去吧,他去习惯了,若是生人去,怕吓着孩子。”

  “是。”

  ……

  现如今,许多的读书人已经聚集于京城了,对于今年的这一场会试,人们众说纷纭。

  不过京城中的百姓,对于读书人,总是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于是不少纶巾儒衫的人招摇过市,难免惹来许多人格外的关注。

  只有一个人,却每日一门心思的闭门读书。

  管邵宁已换了一身新的纶巾儒衫,用料是张家的棉布,他对这一身新行头十分珍惜,甚至下笔写字的时候,都要将自己的长袖提的老高,生怕墨水将袖子染黑了。

  在这里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喝,便是读书,张静一甚至让人采买了不少的书籍来,都是考试的资料。

  这就更令管邵宁感激涕零了。

  不免感慨,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这辈子……也没人对他这般好过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讲武德

  说也奇怪,这几日,竟也有一些同乡的举人邀管邵宁出去,说是讨教学问。

  管邵宁倒是不想搭理,考期将近,他觉得现在最重要还是温习功课,实在没有必要应酬。

  不过卢象升倒是不这样认为,他这县丞,偶尔也会来看看这个举人,两人便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卢象升劝他道:“越是这个时候,出去与人切磋,或许对学业有帮助,如果只是闭门造车,学业未必有进益。”

  卢象升是过来人,好歹也是考中过进士的。

  对他的话细细思来,管邵宁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管邵宁便痛快的答应了一个同乡的邀约。

  当日,便抵达了同乡约定的聚贤楼。

  这是一个茶肆,二楼已被这些南直隶的读书人包下了,楼上不时的传出欢声笑语。

  管邵宁上楼,便见一读书人正在吟诗,众人纷纷叫好。

  那吟诗的人眼尖,这人纶巾儒衫,很是风流倜傥,况且他举止也很得宜,一见到朴素装饰的管邵宁,却也没有露出轻视的样子,甚至微笑着道:“来者何人,请教尊姓大名。”

  管邵宁道:“鄙姓管,名邵宁,字……”

  他话说一半,许多读书人已哄笑起来。

  一人道:“莫非就是那个与厂卫勾结的管邵宁吗?”

  管邵宁一听,先是错愕。

  他哪怕再愚蠢,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场鸿门宴。

  他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我来京师,有些窘迫,幸赖锦衣卫张百户……”

  那原先说话的读书人便笑着道:“便是那恶名昭彰的张静一是吗?”

  管邵宁皱眉,他对张静一是极崇敬的。

  又一人冷笑道:“管邵宁……你虽没什么文名,却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可以与这样的人为伍呢?你读书人的风骨去哪里了?”

  倒是先前那风流倜傥的人道:“好啦,先请管学弟坐下说话,他可能只是不谙世事,不知世情险恶。”

  说罢,拉着管邵宁到了一个茶桌前,按着他的肩坐下。

  管邵宁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其实他更不懂什么交际,毕竟来京城之前,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道观里读书。

  此时见着这一个个‘同类’和同乡,穿着锦衣玉带,个个志得意满的样子,已是完全无措了。

  这风流倜傥的人道:“鄙人刘若宰,贱名不足挂齿。”

  管邵宁顿时一惊,他当然晓得刘若宰是谁,这人的文名,可是江南士人都耳熟能详的。

  他不只从小就有文名,真正让人称羡的是刘若宰的家世,刘家迄今,号称一门三进士,至于举人秀才,就更加是不计其数了。

  这样的家世,加上去年乡试,刘若宰直接高中了南直隶的榜首,乃是解元,这一科的会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刘若宰是必中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刘家便是一门四进士了。

  刘若宰笑吟吟的看着管邵宁,管邵宁觉得很自卑,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又见便连刘家的书童站在一旁,都是行礼如仪、斯文得体的样子,管邵宁感觉自己便连他书童都不如。

  此时,刘若宰语重心长道:“管学弟既是读书人,为何要做那锦衣卫的鹰犬呢?”

  管邵宁一脸茫然。

  刘若宰道:“那张静一臭名昭著,你得了他的恩惠,将来必然要污了你的名声。”

  这一句话,直接点中了要害。

  是啊,读书人需有清名的,名声坏了,既便一时得了好处又如何?

  管邵宁天真的以为,大家可能对张静一不了解。

  所以他很认真地站起身,朝大家作揖行礼道:“好教诸君知道,这张百户帮助我,并没有什么私心,平日里对我也多有关照,我们怎可以人的身份来判断人的好坏呢?这读书人之中,难道都是好的吗?依学生浅见……”

  话说到这里,刘若宰的脸已微微有些僵硬不自然起来。

  其他的读书人自然也就不客气了,嘲弄道:“管举人还未中进士,就已这般会钻营了吗?”

  又有人道:“你看他,既攀上了张百户,怎的那张百户不给他置办一套好一些的行头,哈哈……”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肆意的哄笑起来。

  刘若宰此时则是冷冷地看他道:“读书人不要自误,那张静一陷害忠良,残害百姓……”

  听到这里,管邵宁骤然间头皮发麻,他以为只要解释一下误会就好了,大家若是知道张百户真正的为人,还有他在新县做的成绩,一定会和他一样,对张百户刮目相看的。

  可谁料到,陷害忠良四字自刘若宰口里说出来,管邵宁顿时气得发抖。

  对读书人而言,用这四个字来评断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这跟骂人的娘也没什么分别了。

  “啪!”管邵宁突然拍案而起。

  他眼中溢出气愤的光芒,怒气冲冲地道:“不要血口喷人,张百户如何陷害忠良了?又如何残害百姓了?倒是你们,背后说人是非,这是君子的行为吗?我在新县县衙亲眼所见,见他为官勤恳,急百姓所急。倒是你们,又做了什么对百姓有益的事呢?开口是忠良,闭口又是百姓。忠良和百姓,成日挂在嘴边,可你们知道什么是忠良,何为百姓?坐而论道,满口空谈,不知所谓!”

  刘若宰等人的脸已黑了,还没人敢这样骂过他们呢!

  有人便怒道:“姓管的,万万想不到,你没什么文名倒也罢了,攀附了厂卫,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我等士人,实为你这样的人不齿……果然你和那张静一,是一丘之貉。”

  管邵宁气的咬牙,他没见过世面,平日里更没有和人斗过口,只觉得这些人侮辱自己,还侮辱自己的恩公,实在可恶至极!

  他扬起手,抬手想打人,可又无力垂下,可怒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居然直接弯腰,将头顶在前头,便朝那读书人的怀里撞去。

  打架居然用头顶,可见管邵宁实在不是打架的材料。

  可偏偏那读书人也是个废物,居然猝不及防的,直接被他撞翻。

  这一下子,众人怒了,有人道:“奸贼走狗打人啦。”

  一面说,众人已一拥而上,围了管邵宁便一顿好打。

  ……

  一个时辰之后。

  张静一去顺天府领人。

  此时的管邵宁,已是面目全非。

  不过此时他依旧气还没消,昂着脑袋,一副我虽然挨了打,而且被打的还很惨,但是我没有吃亏的样子。

  张静一在前头走,他便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走了几十步。

  突然,管邵宁叫住张静一道:“张百户,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静一驻足回头,他很头痛,特么的,还以为咱们厂卫能动手就不瞎比比,敢情这些读书人才是真正的战斗鸡。

  只是他回头一看,就惊住了,却见管邵宁在他的身后,居然拜下了。

  张静一诧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管邵宁的表情无比慎重,道:“学生想明白啦,这会试,不考也罢!那些举人,学生羞于和他们为伍,自此我宁愿在新县做一文吏,恳请恩公收容。”

  张静一凝视着管邵宁。

  他突然发现,这个很轴的家伙……很傻很天真。

  “做一文吏?”

  “是。”管邵宁认真地道。

  张静一见他认真,反而有些生气了,便道:“那你来告诉我,你会做什么?你气力比别人大,还是你更懂人情世故?又或是你会弓马骑射?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

  管邵宁愕然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就道:“学生可以学。”

  张静一不由冷笑道:“你读了一辈子书,这时候就放弃吗?你知道为何我没有去找那些读书人算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找他们算账,是不想成全他们,不想让别人都说,他们都是什么有狗屁风骨的读书人,说他们刚正不阿……你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心里何尝不是?你要出气,却用这样的方式吗?给老子站起来,想出这口气,那就去参加会试,将他们统统都踩在脚底下。”

  管邵宁居然觉得有道理。

  不过很快,他摇摇头道:“我未必考的过他们,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少都是文名江南的人。”

  这家伙……倒是很实在,可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有多恐怖。

  张静一自是不认同他的话。

  什么狗屁文名,不都是吹出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拉长了脸道:“不是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吗?多读书就好了,你连考试的勇气都没有,竟也好意思去新县做文吏?再说你不去考了,又如何知道自己真的不行?站起来,给我回去好好地用心温习功课!噢,我给你预备一些上佳的八股文吧,自太祖高皇帝迄今,所有状元文章,你都给我好好看看。”

  管邵宁想了想,其实也觉得张静一的话很有道理,便起身道:“恩公的一席话,令学生醐醍灌顶,学生受教。”

  他显得很认真。

  豁出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会试开考

  管邵宁随张静一回了县衙。

  张静一也不闲着。

  管邵宁虽然人际关系比较差,且几乎没有社交能力。

  可此人的智商却是爆表的。

  理解能力一定极强。

  毕竟,这可是没有名师指导,也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之下,直接高中探花的人。

  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就叫做变态。

  像这样的变态,张静一打算让他突击训练一下。

  于是他先找来卢象升。

  卢象升毕竟有会试经验,而且还中过进士,虽然名次不太好,可好歹是过来人。

  故而这些日子,卢象升什么都不干了,就专门督促管邵宁的学习,并且传授一些会试小技巧。

  除此之外,便是搜罗历来的状元会试文章了。

  看见人家怎么写的,以管邵宁变态的学习能力,一定能有所感悟。

  张静一干的,就是提供伙食。

  每日肉蛋奶,一样都不落下。

  于是……

  管邵宁可耻的胖了。

  读书读胖了,这是一件让人觉得很羞耻的事。

  不过管邵宁不在乎这些,他废寝忘食的读书,记下会试的技巧,将一篇篇的优秀的八股文读透,了解为何此文的长处。

  这县衙里,似乎不少人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都说有个落魄和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因为受了张百户的赞助,所以被他的同乡们奚落,还打了起来,闹得鸡飞狗跳。

  而现在外头,尤其是士林之中,对于管邵宁的嘲讽甚嚣尘上。

  都说这管邵宁贪图名利,攀附厂卫。

  又说管邵宁私德败坏,曾在南直隶勾搭良家妇女。

  还有说他为了攀附张静一,竟恬不知耻,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竟对比他年纪小十岁的张静一行跪拜大礼,向张静一自称自己为门下走狗。

  要知道读书人的恶毒之处就在于,他们若是和你有仇,绝不会明火执仗来和你对质,而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用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来攻击你。

  其中最擅长的攻击,便是对私德的各种编排。

  其实这一点,张静一的感触是很深的,比如魏忠贤,张静一未必喜欢这个人,魏忠贤其实就是一个宦官,他幸运的攀上了天启皇帝,又颇有一些能力,所以得到了天启皇帝的幸赖,而魏忠贤的恩宠之所以长盛不衰,也因为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只要是天启皇帝的事,他从不怠慢,而且能正确的认清自己的位置,哪怕被人称之为九千岁,在天启皇帝,也不过是一个供人使唤的奴婢。

  可那些读书人,若只是骂魏忠贤贪墨钱财,说他任用私人,打击异己,这些张静一都没有意见。

  实际上呢,却各种有鼻子有眼的说魏忠贤并没有阉割干净,未净全身,却因为巴结了宫里的某个公公,直接召入了宫去。

  像这样的流言也非常普遍,而且十分恶毒,这明摆着是把人往死里整,且不说一个没有阉割完成的宦官进入了后宫的人如何卑劣,实际上,却是在暗骂大明的皇帝!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天启皇帝,他们的妃子,只怕都要被祸祸了,摆明着是暗指皇帝们戴了绿帽子,又彰显出魏忠贤的奸诈。

  他们在对待管邵宁上也是一样,现在外头传的最多的,就是管邵宁如何恬不知耻的巴结张静一,比如每日给张静一洗脚。

  或是给张静一物色女婢,在夜里亲临指导,帮助张静一完成大和谐。

  当然,说的更多的还是管邵宁成日声称自己是张静一的门下走狗,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供奉得好像是自己的恩师一样。

  县里上下的人,隔山差五的听到这些留言,自是勃然大怒,尤其是这些文吏,心知这些都是被人编排的,便都恨不得管邵宁能中进士才好,因此对管邵宁照顾有加,便连铺床叠被,都被有的文吏包办了。

  不出几日,朝廷颁旨开恩科。

  皇榜出来,管邵宁并没有去看,依旧笔耕不辍。

  他现在每日除了看状元公们的文章,便是自己下笔,用不同的考题进行模拟考试。

  卢象升则负责给他把关。

  偶尔,张静一也会来,大家当然闭口不谈外头的流言蜚语,不过张静一对于八股一窍不通,只能勉励他好好读书。

  等到了开考的这一日前夜,管邵宁睡了一个好觉,早早起来的时候,这边文吏们已预备好了考篮,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管邵宁则是四处张望,眼中有着期盼,口里道:“不知张百户在不在?”

  一个文史便道:“张百户还没来当值,现在天色还早着呢,只怕没这么早来。时候不早,管举人快上路吧。”

  管邵宁想了想,却是摇摇头道:“有些话想说,再等等看。”

  于是又等了很久,却依旧不见张静一的身影。

  管邵宁露出失望之色,却下一刻便又振奋起精神,朝大家行礼道:“诸位,这些日子惊扰了。”

  众人都说哪里的话,又祝他能够金榜题名。

  管邵宁点头,这一些日子下来,他整个人显得稳健了很多,到了县衙门口,看着清冷的长街,此时不过卯时,天色未亮,长街上,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户人家孤灯冉冉。

  在这里,县里给他准备了马车,管邵宁便钻进车子里去。

  马车一路赶到了贡院,等他下了马车,这贡院外头已来了不少人,都是来考试的,或者是来送人考试的人。

  贡院的门还未打开,所以考生们都只能在外头等。

  管邵宁在人群之中,低垂着头,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

  考生们大多是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只有管邵宁在一处角落里,孑身一人,像一座孤独的石雕。

  自然,也有人似乎认出了他,没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远远的和人细语,随即露出窃笑。

  管邵宁对此充耳不闻……只愣愣的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那初露出来的晨阳方向,竟是有人骑马而来。

  在京城,读书人都是坐轿,最差也是坐车,没有读书人骑马的。

  这骑马的人后头似乎还有一个马队,七八个人小心翼翼的护卫着这人。

  马上的人到了贡院外头,却开始张望。

  管邵宁也错愕的抬头起来。

  猛地,他身躯一震。

  闷闷不乐的管邵宁,一下子欣喜起来,他疾步冲到那骑马的人面前:“张百户。”

  一声张百户,就犹如瘟神一般,立即让附近的读书人连退三四步,直接以马上的人和管邵宁为圆心,形成了一圈人墙。

  别看私下里,大家骂起张静一骂得很痛快,可当着张静一的面,不害怕的人却是不多。

  这就是锦衣卫。

  张静一下马,就道:“起来的迟了,所以没来得及送你,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考,一定要扬眉吐气。”

  管邵宁听到这里,已是眼眶红了,他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能看得出张静一的真诚。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辈子没几个人对他真正有多好过,毕竟管邵宁的相貌和家世都摆在这里,谁会在意一个蝼蚁呢?

  而张静一第一次见他,不只是给他提供帮助,还给了管邵宁一种……真诚的感觉。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张静一对他的真诚,是因为对历史人物的了解,也是对这个在建奴入关之后,为了留发,而被灭门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敬意。

  后来的相处,管邵宁的敦厚,也让张静一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管邵宁听了张静一的话,一时百感交集,随即,他又精神奕奕起来,相比于来时的郁郁不乐,此刻就像读了一层金,整个人焕发出光彩。

  他定了定神,当着众读书人的面,却是突然拜下,而后朝张静一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恩师教诲,学生没齿难忘。”

  一旁……许多人吸着冷气。

  还真是……

  果然传言非虚,这个管邵宁,竟真拜入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门下了。

  真够厚颜无耻啊,此人八成是知道自己考不上,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如若不然,堂堂举人,会去拜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为师?

  这里有着多少双带着鄙视的目光盯着他们。

  可管邵宁不管这么多,他甚至觉得很畅快。

  真以为我每日在县里读书,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你们不都说我管邵宁拜入了张静一的门下吗?今日……我管邵宁还偏就做张百户的门下走狗。

  我时运不济的时候,你们这些口称仁义的人,谁提供过帮助?

  我困窘落魄的时候,你们这些张口便是天下苍生的人,又何曾多看我一眼。

  没有张百户,我只怕现在还困于京师,为三餐奔走。

  若不是他让我好好读书,我管邵宁,这些日子又怎么能好好温习?

  他就是我的恩师,怎么样?

  管邵宁此时无视了许多人的鄙夷目光,只看着张静一,无比认真地道:“恩师请放心,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辱没师门!”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对流言蜚语的疑虑。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作

  管邵宁径自站了起来,并没有等张静一的回应。

  没什么好回应的,我干了就我干了。

  张静一只知道管邵宁很轴,但是没想到他竟轴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贡院的门开了。

  管邵宁再无疑虑,提着考蓝,疾步进入贡院。

  其他的读书人都轻蔑地看着这个丑陋的年轻人,鄙视之意很明显。

  不过好在拜张静一为师最大的好处便是,就算别人看他不顺眼,但是他们也不敢打他。

  因而,管邵宁在经过了搜身,检查考蓝,并且确认身份之后,便顺利地进入了贡院。

  大明的会试规矩很森严,即便是进入贡院,也需先去明伦堂里拜见考官。

  这一方面,是考官确认一下考生,另一方面,一般人们将考官称之为宗师,于礼法而言,需要去向考官行礼。

  今次恩科的主考官乃是刘鸿训,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不过这里头却很有一些名堂。

  因为从嘉靖之后,大明就开始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一般负责主持会试的大臣,往往都是内阁大学士,一方面是大学士威望高,显出对科举的重视,另外一方面,也往往能够教人心悦诚服。

  不过刘鸿训现在虽有机会进入内阁,可实际上,他并不是内阁大学士。

  这其实也是前些日子选考官的时候折中的结果。

  魏忠贤当然希望让内阁大学士来主考,毕竟这内阁大学士大多都是他的同乡,是自己人。

  而在廷推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许多有资格参与廷推的清流并不认可魏忠贤的党羽,所以竭力推出孙承宗。

  毕竟孙承宗是帝师,也是内阁大学士,让孙承宗来主持,最好不过。

  可魏忠贤也不傻,知道这些人故意推孙承宗,其实就是把孙承宗推出来与他打擂台,打击他的威信,于是乎,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百官廷推的人选,宫里否了,或者准确的说,魏忠贤否了。

  而魏忠贤属意的人选,只要是魏忠贤的党羽,大家便死也不推,颇有几分非暴力不合作的风范。

  反正大家想好了,我也不得罪你魏忠贤,可你让我廷推,那我偏不推魏党。

  闹了好一阵子,似乎大家都累了。

  索性所有人选全部否决,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

  刘鸿训不是魏忠贤的人,一直秉持中立的态度,不过当初他和东林党也没有太多的交集,最重要的是他是礼部尚书,若是阁臣不来主持恩科,那么舍礼部尚书其谁?

  刘鸿训受命之后,倒是对这一场恩科很期待,立即布置科举的事宜,这一次,他倒是想从考生中挑选一些好苗子。

  尤其是那刘若宰等为首的江南士子,他早闻名已久,将来这些人也算自己半个弟子了,或许可以提携一二。

  此时,考生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执弟子礼,而每一个人进来,刘鸿训便要翻出该人的浮票出来,进行确认。

  所谓的浮票,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

  到了管邵宁进入明伦堂的时候,上交了自己的浮票,刘鸿训便低头一看。

  这浮漂上写着,管邵宁、籍贯:南直隶安庆府。又描述着:身中,面黑,无须等等身体的特征。

  刘鸿训觉得管邵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继续低头看,只见师承:无。

  一般情况之下,考生都有自己的师承,某种程度来说,师承具有保人的作用。

  这就好像,如果朝廷要诛你九族了,说不定你的老师也要跟着遭殃,可朝廷是讲理的,并不是你说谁是你的恩师谁就是你的恩师。

  所以在杀你全家和你老师的时候,还是会翻一下资料,尤其是考试时的资料。

  刘鸿训顿时想起管邵宁是谁了,不就是前些日子,勾结了厂卫的那个读书人吗?

  刘鸿训顿时脸就拉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得罪阉党,可并不代表他喜欢管邵宁这样的人。

  这定然是管邵宁知道自己考不中进士,所以未雨绸缪,先攀附那张百户了。

  这样的人……实在令人厌恶。

  于是刘鸿训冷着脸,没好气地道:“尔竟无师承?”

  管邵宁则道:“从前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刘鸿训诧异道:“是谁?”

  管邵宁想也不想就道:“北直隶顺天府新城县军户张静一。”

  刘鸿训听到这里,几乎要窒息了,当然,他的心里对管邵宁就更是厌恶了,只是今日开恩科,虽然心里生厌,面上却也不好作出什么,只是冷笑道:“噢,来人,记下。”

  说着,管邵宁便要执弟子礼。

  刘鸿训却铁着脸,身子微微一侧,表示自己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弟子礼。

  管邵宁对此看在眼里,却完全不在乎,随即领了考棚的牌票,直接走了。

  刘鸿训禁不住冷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

  倒是一旁的陪考官笑了笑道:“刘公又何必动怒呢,反正这样的人也考不中的。”

  刘鸿训听罢,似乎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

  ……

  另一头的管邵宁到了考棚后,便默默落座。

  片刻功夫之后,考场里开始鸣金,而后有差役开始举着考题牌子来。

  管邵宁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其实他对自己实力也没多少的把握。

  毕竟考试某种程度是玄学。

  这时,他抬头,一看考题……四时之宰。

  一看这考题,管邵宁立马就愣住了,此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他沉吟了片刻,居然直接提笔,在草稿上写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分秩庶正;奏雍熙之上理必有分条析目之实务,面呈后可以因材用器,量能任官,辟巩固之宏猷……”

  管邵宁此时的才智,好像一下子给激发了出来,从破题到承题,居然不需深思熟虑,就迅速的写出。

  而此时,写下之后,管邵宁的心里很是震惊。

  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的进步实在太快了。

  一方面是卢象升确实教授了自己许多会试的经验,让他可以提前熟悉考场。

  而最重要的是,张百户给他提供的大量文章,尤其是大量的做题练习,让他对于八股更加轻松的应付了。

  一篇文章作罢,他松了口气。

  直到考试结束,他谁也没理,直接提了考蓝便离开。

  而考官们自是收卷,随即进行糊名,而后开始了繁重的阅卷工作。

  大明朝科举的规章十分严格,几乎杜绝了绝大多数作弊的可能。

  每一篇考卷,名字都会糊去,此后有专门的文吏,用相同的笔迹,重新抄写考卷。

  这样一来,在考官们眼里,几乎每一个考卷都看不到考生的名字,而笔迹也是一模一样。

  能做考官,是一个很轻松自在的事,看看这些年轻一辈的八股文章,若是遇到差的,搁到一边,直接落榜。

  可若是遇到好的文章,便难免要拍案而起,击节叫好了。

  按照规矩,刘鸿训需要在这贡院里住几日,不得外出,也不得和任何人有联系,和其他的阅卷们一起,批阅了所有的考卷之后方才可走出去。

  好在这里饮食供应都有,也会有专门的文吏伺候着生活起居,所以并没有什么妨碍。

  他一直想找几篇好文章出来,至少让自己的下头,出几个大才子,如此一来,也好留一个好名声。

  何况这些人从他的手中考取了功名,将来见了他,也少不得要感激。

  刘鸿训高高兴兴地看卷。

  只是草草看过了几十篇文章,却觉得有些乏味。

  不得不说,出彩的文章实在太少了,虽然这些举人的文章放在凡夫俗子那儿,也算得上是精彩,可在贵为礼部尚书的刘鸿训眼里,却落于了下乘。

  “不知那南直隶的刘若宰,他的文章怎么样?”

  几个考官在旁说着闲话。

  “只怕还未翻阅到呢,你看这些文章,大多雷同,真没什么意思啊。”

  “真是今不如昔了啊,当初我在万历十二年那一科的时候……可是……”

  “好啦,这时候就不要牢骚了,还是用心做完正事吧。”

  于是众人又安静下来,继续低头阅卷。

  许多人显得很乏味。

  刘鸿训呷了口茶,才让自己精神起来。

  却在此时,一旁一个考官忍不住摇头晃脑,拍案道:“好,好,哎呀……好文章啊,此子大才。”

  这一下子的,却将所有埋头干活的阅卷官都吸引了,个个侧目看着那位阅卷官。

  刘鸿训乃是主考官,便道:“取卷来看看。”

  于是那考官忙是起身,将卷子送来,一面啧啧称奇道:“下官在翰林时,读书无数,已极能见到如此有才具的文章了,这……只怕就是那刘若宰的手笔吧,果然不愧是江南才子啊!”

  刘鸿训则显得很淡定的样子,而后低头一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

  这一刻,刘鸿训的脸色骤变。

  “此文……”刘鸿训诧异道:“真乃神作也,哈哈哈……”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放榜

  那管邵宁考完了试,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该看榜了。

  倒是此时,宦官却匆匆而来,对张静一道:“陛下召见。”

  这宦官已是张静一的老相识了。

  不是那隔三岔五来的张顺是谁?

  一见到他,张静一的心情就很好,就像捡了金子一样!

  不过……怎么感觉……每一趟来,这张顺人却越发的消瘦了,就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这不禁让人有些心疼啊!

  张顺一面说,一面熟稔地开始掏了袖子,这一次……先是掏出一小块碎银,颠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份量,而后又努力地继续掏,紧接着,又抓了一小把细碎的银子来,还有几个铜板。

  呼……

  他长出一口气,随即便往张静一的手里塞。

  张静一直接接了,这玩意就是这样,第一次接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可日子久了,居然习惯成自然,客气也不必了,反正我特么的都成了这样的人了,还虚伪什么?又不是君子剑。

  张静一一面将银子和铜钱塞进荷包里,一面开玩笑地道:“这钱……怎么越来越少了啊。”

  张顺脸抽了抽,来了四五趟,家底都已掏空了,就这……还是借来的钱,谁有咱惨?

  当然,他不敢说,说了的话,怕会让张静一觉得他根本不想送,那此前送的钱,不都丢水里了吗?

  于是张顺赔笑道:“今日出来的急,下次,奴婢一定多借……不不不,多带一点金银在身上,孝敬张百户。”

  张百户叹息道:“好人啊,难怪人们都说陛下圣明,这不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至于陛下的仁义,连带着身边的宦官都义薄云天了吗?好啦,咱们赶紧进宫吧。”

  到了勤政殿,天启皇帝一见到张静一来,首先便道:“你那外甥如何?”

  张静一眼神古怪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回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这便好。”天启皇帝道:“这么小的孩子,尤其要注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便很快将这话题打住,随即道:“你何时收了一个弟子,你还晓得四书五经?”

  魏忠贤在旁也笑吟吟地道:“何止是弟子,还是个举人呢!此番张老弟的弟子还参加了会试,看来是必定要高中的。”

  这话不无调侃的意味。

  你张静一是什么德行,我老魏提督东厂会不知道?

  张静一自是听出魏忠贤是啥意思,心里则默默地道,我先埋伏你一手,不,先谦虚一下。

  于是张静一道:“实在不敢瞒陛下,确实收了一个弟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可教授他的,反正看他闲着也是闲着,所以随便让他去考个试,能不能中就不晓得了。”

  天启皇帝倒是没有太在意,毕竟对他而言,能跟张静一混的读书人,大抵水平也不高,便道:“此人叫什么?”

  “叫管邵宁。”

  “管邵宁?”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没听说过。”

  魏忠贤在旁笑着道:“是啊,奴婢也没听说过,今科倒是听说有不少才子赴考了……可惜……这天下的读书人,不能为陛下所笼络,绝大多数都是白眼狼,背地里骂朝廷可欢快着呢,都是东林余孽。”

  天启皇帝仔细想了想,叹口气道:“朕每日在宫中,所有的政务,也都有内阁和六部协理,可总不能什么罪责,都怪到朕的头上吧!他们读书人不也做官,这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他们就没有半分关系吗?”

  魏忠贤同仇敌忾地道:“陛下说的是,说到底,还是那东林书院坏了人心,妖言惑众,那顾宪成之辈,实是荼毒天下不浅。”

  天启皇帝倒是托起了下巴,似乎有了主意:“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是东林那些人的话,他们能笼络读书人,为何朕不能笼络呢?”

  魏忠贤道:“对呀,陛下真是圣明,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静一在旁木然地看着魏忠贤表演,心里鄙视。

  当然,魏忠贤又何尝没有鄙视过他张静一。

  天启皇帝惊喜道:“张卿家的行为,倒是令朕受了启发,你看……他不就笼络了一个读书人吗?”

  魏忠贤的本意是多说几句东林的坏话,自己再找机会,整一整那些还没死的东林大臣,谁曾想陛下居然起心动念,他忙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当然,张静一笼络的那个是歪瓜裂枣,就算笼络了也没有什么用,唐太宗当初开科举,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朕也要学唐太宗,魏伴伴,你上次提过的那个谁来着?”

  魏忠贤道:“莫非是刘若宰?”

  “对,这一次他能高中吗?”

  “想来……可以的吧。奴婢听说,他才高八斗,甚至此次,他要做榜首呢。”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不无欣赏之色:“那你就去笼络他,告诉他,若是愿跟着朕,将来他做了官,朕少不了他的好处,让他拜朕为师……做天子门生。”

  魏忠贤窒息了。

  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奇怪地道:“怎么,魏伴伴怎么不说话了?”

  魏忠贤咳嗽道:“这个……这个……这刘若宰……”

  天启皇帝一下子就绷住了脸,道:“张静一可以,你为何就不成呢?可见是你没有用对方法。”

  “刘若宰是大才子,那什么什么管邵宁是什么东西,这不一样。”魏忠贤老老实实地道:“这是珍珠和茅坑里的石头的区别。”

  天启皇帝拉着脸道:“可朕是天子,张静一可以笼络举人,朕就不能笼络才子吗?再者说了,朕只是借笼络这刘若宰,显出朕也对读书人有礼遇而已,至少让人晓得,并非是东林笼络了天下的读书人。”

  魏忠贤这时候没词了。

  想了想,也只好道:“奴婢去试试。”

  没法儿,陛下就是要,试试就试试吧!

  魏忠贤并没有讨到什么好。

  张静一也算是服了天启皇帝的脑洞。

  这脑洞一开,魏忠贤当真跑去找那刘若宰礼贤下士。

  然后……脸被打的啪啪的响。

  刘若宰的回答是:“天子者,君父也,哪里有君父笼络自己子民的呢?君父不当有私,念一家一户之子民,而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陛下圣明,他这样做,一定是受了奸人的指使,我刘若宰虽只一介布衣,却万万不敢接受。”

  这番话很漂亮。

  既是严明了立场,让自己和皇帝划清了界限!

  转过头,又骂了这定是奸臣出的主意,这个奸人是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魏忠贤觉得说的就是他。

  魏忠贤自是一肚子火气,不过还是灰溜溜的回去向天启皇帝禀报。

  天启皇帝听罢,愣了老半天,不禁道:“朕怎么觉得他在骂人?”

  魏忠贤恼怒道:“就是在骂人,这些读书人,牙尖嘴利,实在可恶,要不……”

  “要不你去拿人,然后让天下人都笑话朕?”天启皇帝觉得脸火辣辣的疼,道:“他一个读书人,将来也要做官,朕这般笼络他,他为何就不放在眼里呢?”

  对于这个,其实魏忠贤倒是理解得了的,于是道:“他一家有三进士,祖辈开始就一直在做官……”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随便吧,此人甚是可恶,朕决意不理他。”

  过了两日,便是放榜的日子。

  今年的放榜格外的热闹,一方面是出了一个管邵宁,人们都说他趋炎附势,居然跑去跟张静一求学问。

  另一个便是刘若宰,这刘若宰直接拒绝了魏忠贤的威逼利诱,大义凛然,他又是江南才子,人们对他的印象格外的好。

  因而,大家都很关注。

  新县这边,风气就是和宛城县以及大兴县的气氛不一样。

  他们是少数派,大家是支持管邵宁的,一群商贾跑去造势,纷纷说此番管邵宁必中,吸引百姓们来押注。

  寻常的百姓,也分不清管邵宁是谁,只晓得和张百户关系很深,出于对张百户的支持,居然有不少人踊跃去押注管邵宁一定能够高中。

  那些商贾们也放出话,有张百户,管邵宁一定能中,然后……坐庄的商贾,反手就趁着管邵宁能中的赔率比较高,买了管邵宁落榜。

  张静一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在得知了锦衣卫的奏报之后,心里无数个好家伙。

  好在对这些,张静一没有去插手,许多人支持管邵宁,只是出于最朴实的感情。

  何况,凭啥管邵宁就不能中试呢。

  当日,新县这边不少车马都往贡院那边去,都是去看榜的。

  张静一当然也要凑个热闹,拉着本是不愿去的管邵宁,还有卢象升几人,便动了身。

  贡院外头,已是人山人海。

  宫里头。

  天启皇帝被打脸之后,便觉得自己懒洋洋的,好像病了一般。

  主要还是被侮辱了,虽然隔三岔五被侮辱,但是这一次是自取其辱,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魏忠贤便提议道:“陛下在宫中百无聊赖,何不悄悄出宫,也去瞧一瞧热闹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名列第一

  天启皇帝慵懒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无事,便索性道:“那里人多,只怕不好。”

  魏忠贤很神秘地道:“陛下,贡院不远处,有一楼自楼上往下看,这放榜的位置便可一览无余,那里清净,就是价钱高,不过奴婢虽然很穷,可为了陛下……再多的钱也是舍得的,奴婢早已让人包下了最好的厢房,陛下过去,不会有人惊扰的。”

  天启皇帝不禁笑道:“你倒是贴心,很有远见。”

  魏忠贤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天启皇帝,此时忙道:“这算不得什么。”

  于是天启皇帝便放宽心地成行,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到了贡院这儿。

  而后,却是自一处叫醉月楼的后门下车,在数十个禁卫的拥簇之下,直接登楼,到了三楼的位置,里头似乎有几个厢房。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的环境,不禁赞赏道:“这里果然很幽静,魏伴伴有心了。”

  魏忠贤连忙堆笑道:“哪里的话,只是做了奴婢该做的事而已。”

  说着,魏忠贤便领着天启皇帝进一处厢房,哪里晓得,刚刚要抬腿进去,这隔壁的厢房里,冷不丁的一人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面似乎还在和人道:“还早呢……至少还需等两炷香……”

  他一出来,差点和天启皇帝撞了个满怀。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顿时愕然。

  对方抬头一眼,也是一愣。

  良久,对方道:“陛下……陛下……这里……陛下怎么会来这里?陛下啊,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四处晃荡呢?臣……老臣……”

  说着,这人拜下,便开始抹眼泪。

  这人正是礼部尚书刘鸿训,刘鸿训也是来看榜的,他虽是主考官,可因为试卷是糊名,所以他只能将文章列榜,等他离开贡院,专门的考官则负责撕下糊名,放出榜来。

  刘鸿训自己也想知道,那一篇自己定为神作的文章,到底是何人所作。

  当然,他心里预计是刘若宰,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大才子,才有这样的文风。

  哪里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来,居然在这碰到了皇帝。

  作为礼部尚书,对于天启皇帝的所作所为,刘鸿训很伤心,这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啊,这宫里难道是茅房吗?陛下岂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刘鸿训是个很较真的人,这一刻,他哭了,还哭的很伤心。

  天启皇帝一阵尴尬,这事若是传出去,怕又有大臣要闹一通。

  于是天启皇帝尴尬了很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一本正经地道:“噢,原来刘卿也在此,刘卿,你今日不当值的吗?怎么跑来了这里?朕记得,今日不是沐休吧,你是礼部尚书……难道不该去当值?”

  刘鸿训:“……”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哭了。

  他今日当然要当值,不过他是礼部尚书,那礼部部堂对他而言还真是茅房,还不是他想去就去,想走便走?

  此时,轮到刘鸿训尴尬了。

  天启皇帝很适时地板起了脸,道:“好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刘卿拿着俸禄,却在此清闲?”

  刘鸿训立马道:“臣觉得陛下出宫,也是不对的。”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在说你的问题,你不要打岔。”

  刘鸿训一时没说辞了,突然道:“陛下,要放榜了。”

  天启皇帝也懒得追究了:“走,去你厢房看看。”

  说罢,大摇大摆地径自先走了过去。

  刘鸿训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外头急道:“陛下……不要……”

  可惜,迟了。

  天启皇帝已经推门。

  然后看到里头乌压压的人。

  这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

  等到推门的一刻,便见他们的瞳孔俱都收缩。

  天启皇帝目光一扫,心里也咯噔一下,忙又将门合上,胸膛起伏起来。

  看着天启皇帝奇怪的反应,魏忠贤奇怪地道:“陛下,里头有什么?”

  天启皇帝一脸后怕道:“你还说这里清净,这里哪里清净了?”

  这时……门却是从里头打开了。

  黄立极先从厢房里出来。

  然后是孙承宗。

  再之后是兵部尚书……

  刑部尚书……

  一个个人,鱼贯而出。

  大家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可以理解。

  方才黄立极等人在里头一听到陛下的声音,就立即不做声了,生怕被发现。

  现在既已现形,自然是乖乖出来行礼。

  天启皇帝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黄卿家,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是这样做表率的?孙师傅,没想到你也在!”

  黄立极这时便叩首道:“陛下怎可随意微服出巡,若是稍有闪失……”

  话讲到这里,聪明人都知道应该点到即止了。

  天启皇帝自是很聪明的,大手一挥:“看榜。”

  于是,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又纷纷回到厢房。

  一时之间,这厢房里活跃起来。

  有人道:“不知那刘若宰来看榜没有?”

  当然,这是小声嘀咕。

  显然,很多人已从刘鸿训这里得知今年科举出现了一篇奇文,十之八九就是刘若宰所作。

  大家都有爱才之心,想要见一见。

  一提刘若宰,天启皇帝的脸便黑了起来。

  这时,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听说一些传闻,说是陛下居然跑去寻过刘若宰。”

  “没有的事。”天启皇帝正色道:“朕寻一个读书人做什么?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寻了有什么益处?”

  大家便都不做声了。

  众臣的表情里,大抵都是:我们都知道,别装了。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好像是说:朕说没干就没干,你们能奈我何?

  天启皇帝此时倒是起心动念,转而又道:“你们说,那个张静一的弟子管邵宁能中吗?”

  众人一听,都莞尔一笑,却没人回应。

  这挺尴尬的。

  毕竟,此时无声胜有声。

  ……

  一大早的,张静一便领着管邵宁到了贡院门口,此时人群愈来愈多了。

  好在张静一带了十几个锦衣校尉来,人人都穿着鱼服,握着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这一下子,看榜的读书人们都表情古怪,自是离得远远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低声嘀咕:“锦衣卫也来看榜,莫不是跟那管邵宁有关?”

  “管邵宁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耻辱,此人不学无术,只晓得逢迎,像这样的人,还能指望高中吗?”

  “呀……刘相公来了。”

  有人一说刘相公,附近的人都殷勤起来,大家都钦佩刘若宰的学问和为人,自觉地给刘若宰让出一条道路。

  刘若宰则徐步而来,面带微笑,一副矜持的样子。

  众人见他风采照人,又忍不住喝彩,有人道:“此番刘相公必为榜首。”

  刘若宰只笑一笑回应。

  当然,虽然表面上谦虚,可刘若宰口里却还是道:“晚生才疏学浅,让诸君见笑了。”

  他说着,便走到了榜下。

  眼角的余光,禁不住扫视到了管邵宁这边。

  刘若宰这种一门三进士出身的人,还真未必怕锦衣卫,却是彬彬有礼的靠近一些,道:“上一次,与管兄有一些误会,管兄没有受伤吧,实在是他们几个下手重了,还请管兄海涵。”

  他说话很客气,温文尔雅的样子。

  可细细琢磨他的话里,却又有一种身居高位者对于弱势者的怜悯。

  大抵的意思是:你已经很可怜了,让我来安慰安慰你。

  张静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便问管邵宁:“此人是谁。”

  管邵宁道:“刘若宰。”

  张静一噢了一声。

  然后……

  三人尽都无言。

  没多久,终于开始放榜了。

  这时,刘若宰开始活跃起来,看向管邵宁道:“我来帮管兄看看中了没有。”

  说着,抬着眼睛,搜寻榜上的名字。

  这最先贴出来的,乃是排名靠后的贡士名单,这大抵的意思是,说不定你管邵宁祖坟冒了青烟,中了呢。

  可细细一看,没有管邵宁的名字。

  刘若宰便为管邵宁遗憾。

  紧接着,一张张榜贴出。

  榜下之人,个个无言,都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榜。

  刘若宰见好几张榜都没有管邵宁的名字,不禁道:“可惜了。”

  这是为管邵宁惋惜。

  而刘若宰的口气,却是很轻描淡写的,他不为自己的成绩而担心。

  偶尔……有人高兴地道:“我中了。”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鲤鱼跃龙门啊。

  要知道,虽然中了会试,还只是贡生,并不能称之为进士,可接下来的殿试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贡士就是进士。

  终于,最后一张榜开始贴出。

  刘若宰面带微笑,这最后一张榜,就是名列前茅者的榜单,有三人。

  他下意识的,只朝名列第一的位置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场会试,不出意外,名列第一者,必是他自己。

  可是……当他的眼睛落在榜上。

  一时……那举重若轻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而后……又变得愈发不可置信的样子。

  那榜首的位置正醒目地写着一个名字……管邵宁!

  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居榜首

  管邵宁……

  竟是管邵宁……

  刘若宰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怎样变态的对手。

  他确实很聪明没有错。

  也确实有家学渊源更没有错。

  一门三进士的家庭,堆砌了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其实……他要中头榜头名,也就是传说中的‘会元’,机会的确很大。

  可不幸的是,这一次,他碰上了管邵宁!

  他不知道,在他面前这个木讷,没有深厚家族背景的管邵宁,才是真正的变态级高手啊!

  历史上,这个可是家境贫寒,根本没有多少学习的条件,全靠着在道观里读书,却能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夺得探花的人。

  这就好像,你刘若宰用尽了全力,才能冲刺第一。

  而管邵宁……却只用了三四成的功力,在历史上也可以名列第三,比你差一点点而已。

  可现在……不一样了,张静一在管邵宁身上堆砌了资源,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了最后冲刺。

  于是,管邵宁发挥了六七成的实力,很荣幸的,直接第一。

  管邵宁很少与人交流,尤其是少与士人切磋,所以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潜力。

  现在,他抬头看着榜上头名赫然是自己的名字,竟也一时呆住了。

  显然,他从没有想过他居然能第一!

  其实他在乡试的名次并不好,虽然中了举人,可那次考试的时候,因为贫穷,所以时不时要出去打一些零工,并没有发挥出实力。

  这令他对于这一场会试很有几分心怯,总是认为,自己还差一些火候。

  可现在……

  细细思来,这不正是张静一的功劳吗?给他提供了优渥的条件,也给他找来许多的文章。

  管邵宁深吸了一口气。

  他随后看到在自己的名字之下,正写着刘若宰的名字。

  侧目一看身旁不远处的刘若宰。

  正可见刘若宰如丧考妣的样子。

  管邵宁决定安慰他:“刘兄……也考的不错。”

  不错、还成、马马虎虎。

  这话若是由任何人嘴里说出来,绝对被人称之为可笑,可从管邵宁口里说出,却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

  刘若宰依旧呆若木鸡,早没人先前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是可以接受自己第二的。

  但是无法接受,他竟是在管邵宁之后。

  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家纷纷拿管邵宁来取笑,说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因为考不中,所以才想攀附厂卫啊。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是……

  榜下,依旧鸦雀无声。

  许多考生,显然也震惊了。

  从前看榜时的沸腾和热闹,在今日竟是丝毫不见踪影。

  管邵宁此时,却是朝张静一认真地作了一揖道:“承蒙受教,今日学生……幸不辱命。”

  张静一很欣慰,没想到管邵宁的实力这样强。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种人若是放在后世,只怕就属于那种传说中小学直接连跳个七八级,然后轻松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吧。

  只是……

  张静一很清楚,一个人再聪明,那也得用对地方,管邵宁上半辈子算是毁了,都用在了四书五经上,除了埋头读书,便无啥建树。若是下辈子还这样,那么即便将来中了状元,只怕也浪费了他这绝顶的天资。

  于是张静一道:“你还算聪明,有这样的天资,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此时,周围很安静,以至于张静一的话,每个人都能清晰入耳。

  张静一继续道:“只不过,若你将来做了官,还只是和那些清谈之辈一样,满口都是空话、大话,每日都是只知道花费时间和人凑一起,吟诗作对。从不知脚踏实地,却和某些人一样,只晓得标榜自己是什么清流,那么……你这份天资,便算是糟践了。”

  “大丈夫,该立不世功!这也是孔夫子所倡导的,所以历来的圣贤,哪一个不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呢?倒是那袖手清谈之辈,享受着朝廷的俸禄,每日沉醉在所谓的夸夸其谈之中,不过是一群打着孔夫子招牌的蛀虫罢了。我希望你能做张骞和王明阳这样的人,而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中了会试,名次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并非是你的终点,这不过是人生的起点而已,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张静一说的很有底气。

  针对这明末的现象,张静一早就他妈的想说了。

  只是……若是从前他这个锦衣卫百户这样肆意地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还不知要被多少人笑骂,说他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哥们我现在很有底气啊。

  刘若宰等人听到这番话,真是又气又怒。

  这狗东西……他在拐弯抹角的骂人。

  这是羞辱我们读书人,还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

  他们羞愤难当,很想站出来,狠狠的反驳,狠狠地嘲笑一通。

  只是今日……

  他们一个个作声不得,就好像张静一拿着臭袜子塞住了他们的嘴,然后给了他们几个耳光,他们却动都不能动一般。

  可有的人,比如管邵宁,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是信任张静一的,知道张静一不会害自己,仔细咀嚼了张静一的话之后,便心悦诚服地作揖道:“谨遵教诲,恩师大德,永世难忘。”

  张静一此时又叹了口气道:“尤其是不要学这些人。”

  说着,手伸出来,指指点点,最后手指指向了刘若宰。

  刘若宰见状,羞愤难当得真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一则是微笑着道:“如若不然,中了进士又如何,一门十个八个进士也能如何?盛传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所谓文名又能如何?这天下的苍生百姓,过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便不会再记得他们的狗屁文名。天下人所铭记的,永远是那些保卫天下太平,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的人。什么狗屁文名,不过是相互吹捧罢了。好啦,不说这些,说了生气,倒显得我张静一小鸡肚肠,看不得这些读书人一样。你只要记着,我不是看不得,只是瞧不起,国家养士,时至今日,竟成了养猪……每每念及此,实在令人深感遗憾。”

  说着,背着手,吐出了两个字:“走吧。”

  “噢。”管邵宁很认真的点点头。

  经过了张静一的这一番话,他突然也觉得,好像中了一个会元,也没有那么牛逼。

  这只是人生的起点而已,干大事……只是中了头榜头名,很了不起吗?

  张静一的这一番话,反而让管邵宁茅塞顿开,若说此前,他口里叫张静一恩师,只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可现在……他倒觉得自己受了不少的教诲,值了。

  这些话,寻常的读书人听来,当然嗤之以鼻。

  毕竟,他们的价值观已经长成,且已固化。

  可管邵宁不同,他出身贫贱,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既然四书五经这么有用,那么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挨饿受冻呢?

  说到底,圣人的教化……显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天下出了这么多名士,对这天下的苦难,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而真正该做的,确实是要做张骞和王阳明那样的人,不……重要的并非是去学他们的学问,而是去将他们做榜样,也立下一番功业。

  张静一抬腿一走,管邵宁也不再留恋这榜单了,甚至连多看都不愿意多看,会元所带来的荣耀,也只是那一刹那而已,他现在鼓起精神,转过身,没有回头看一眼,朝着张静一踏步而行,朝着远方走去。

  只留下一群脸色骤变的读书人。

  还有那刘若宰。

  良久,才有一个读书人勉强上前,朝刘若宰作揖道:“恭喜刘兄,高中第二……”

  刘若宰:“……”

  ……

  在醉月楼上的天启皇帝人等,显然因为还有一段距离,自然不知下头发生了什么。

  只晓得已经放了榜,这一下子,大家都精神了起来。

  当然,榜单距离太远,站在楼上肯定是看不见的,所以需要有人跑腿,去将榜记下来。

  所以大家只能在此焦急地等待着。

  不过……自楼上往下看,却发现今年的看榜和往年不太一样,往年都很热闹,沸沸扬扬的,时不时传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大哭,有人大笑。

  可今年,那榜下……却好像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像话。

  不过礼部尚书刘鸿训却很满意如此,忍不住摇头晃脑,夸奖道:“今岁看榜,诸生们秩序井然,鸦雀无声,个个如谦谦君子,实在难得啊。可见这一科的生员,非同一般,陛下……老臣很是欣慰啊!”

  这一届的读书人,好。

  从前的读书人,不好!

  这是为啥呢?

  你说为啥呢?

  刘鸿训不无得意地看着天启皇帝,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天启皇帝从前没看过榜,当然也就不知其中的缘故,更没听出刘鸿训话里的深意。

  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刘鸿训“……”

  第一百五十五章 龙颜大悦

  刘鸿训这时知道为啥天启皇帝挨人骂了。

  这厮……

  是个榆木脑袋啊。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

  实际上,其他大臣也都木着脸,对于刘鸿训的话充耳不闻。

  刘鸿训很尴尬,于是道:“说起来,今科最有把握的,倒是那刘若宰,刘若宰此人……臣从前看过他的一些文章,功底是极扎实的,文采也好,文章别出心裁,实是不可多得……”

  他的这一番话,倒是引来了不少人的议论。

  “我也听说过此子。”

  甚至某个角落里,礼部右侍郎冷不丁道:“听说他的风骨也很好。”

  一提到风骨……

  天启皇帝似乎听到了某些弦外之音。

  于是脸拉了下来。

  天启皇帝道:“朕看,那刘若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只会做几篇八股文章而已。”

  其实天启皇帝随口一说,大家也就当笑话听。

  可是这话却等于把厢房里的大臣们都骂了。

  要知道,大家都是靠八股文起家的,这八股文乃是大家的晋身阶梯,因此,但凡是百官,对于八股都极为看重,奉为圭臬。

  虽然也有一些读书人,会骂几句作八股没意义。

  可是……我自己可以骂,但是皇帝若是有这样的思维,那就不成了。

  天下这么多的读书人,不说百官,就说这百官的子侄们,哪一个不在学八股,哪一个不想着靠这个子承父业,陛下若是不看重八股,那我们又算什么?

  刘鸿训是礼部尚书,他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说话,刘鸿训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唐朝开科举,而我太祖高皇帝规范八股取士,已三百年矣。这三百年来,朝廷以八股取士,令文臣辅佐历代先帝治理天下,可谓行之有年。八股之道,事关伦才大典,乃我大明基石,陛下对八股不屑于顾,岂不是诛臣等之心?那么陛下又将孔圣人与太祖高皇帝置之何地呢?臣万死,只是陛下此言,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势必引发天下哗然,恳请陛下定要谨言慎行,以免寒了天下人心。”

  刘鸿训表情很凝重,说完这些话,便拜下,行了大礼:“若陛下认为臣多嘴多舌,臣宁愿致士,只是这些话,再不可讲了。”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八股是他们的根本,根都没了,那么做官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黄立极也连忙道:“刘公所言甚是,这些话,是说不得的啊。”

  孙承宗表情凝重:“陛下只是口不择言,只是下次需谨慎一些。”

  众臣纷纷随刘鸿训拜倒:“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确实是胡言了几句,好啦,好啦,只是一些牢骚话而已,朕只是不喜刘若宰,并非是不喜八股,这八股……八股还是很好的嘛,都起来说话吧。”

  “陛下为何不喜刘若宰?”刘鸿训趁热打铁,打破砂锅问到底。

  天启皇帝一时答不上来。

  刘鸿训却是继续道:“他是才子,就算偶有失言,或是举止有什么不慎,触怒了陛下,陛下也应该海涵,这才是国家对待士人的态度。”

  天启皇帝羞愧难当,他感觉自己是被这些家伙们当众处刑。

  偏偏这个时候,下不来台,想骂人,可对方人多,何况孙承宗也在此,就算恼羞成怒,当着师傅的面,只好忍气吞声。

  再加上,连黄立极似乎都站到对立面去了。

  显然……这就已经不是什么东林,也不是什么魏党的问题,这可关系着天下士人的根本,这大臣都是靠士人的身份起家的,当然自觉维护士人的利益。

  魏忠贤在旁忙是斡旋:“陛下并没有此意,你们不要借题发挥,不是说好了,是来看榜的吗?至于那刘若宰……”

  正说着,外头却已有人来,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这一下子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来人这里。

  “榜抄来了?”黄立极松了口气,他是个怂货,每一次大臣和皇帝抬杠,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都是夹心饼干,总是两头受气。

  现在好了,看榜,看榜。

  “已抄录好了。”说着,这小宦官忙是取出一张大黄纸,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将黄纸摊开,众臣个个激动不已,纷纷凑上来。

  人们下意识的,想要找自己子侄的名字。

  也有人,想寻一些自己原本看好的同乡。

  当然,最让人关注的,还是榜首了。

  这黄纸是卷起来的,所以需慢慢的舒展开。

  快舒展到头部的时候,有人眼尖,突然道:“你看,刘若宰,刘若宰位列首位……”

  众人朝着那舒展开来的黄纸最上端看去,赫然写着刘若宰三字。

  于是,不少人露出了欣慰之色,连刘鸿训也不由得点头。

  不对……

  大家发现,这黄纸还未彻底舒展呢,这刘若宰上头……隐隐还有一个名字。

  这一下子……大家窃窃私语起来:“竟有人,比那刘若宰还厉害?”

  天启皇帝则彻底将黄纸舒展开。

  一下子,三个绝没有让人想到字展露在眼前:“管邵宁……”

  厢房里霎时炸了。

  不明就里的人,还在疑问:“哪一个管邵宁?”

  “你忘了,那位,那位……”

  “和张静一沆瀣一气的?”

  人们细语轻声的议论,顾不得这些话,会不会传入陛下的眼里。

  刘鸿训已是眼睛都直了,那篇他最喜欢的文章,是这……这管邵宁所作的?

  黄立极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是谁天天说管邵宁是个废物渣子的?

  孙承宗更是吃惊,事实上,他对于这个管邵宁,没有任何的关注,外间的许多传闻,让他认为管邵宁不过是一个攀附张静一的斯文败类罢了。

  虽然孙承宗对张静一的印象很好,可他却也知道,随着张静一地位的水涨船高,自然少不得有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想尽办法讨好。

  可……为何这么个斯文败类,能得第一,力压所有人都看好的刘若宰?

  一个有如此学识的人,还需要攀附一个锦衣卫百户吗?

  于是更多的疑问,便纷沓而至了。

  天启皇帝自也是意外万分的,此时,他不断地揉眼睛,眼泪都要擦出来了。

  然后……天启皇帝突然跳将起来:“吓!”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大家吓了一跳。

  天启皇帝摇头晃脑道:“管邵宁,是不是张静一的那个弟子?”

  魏忠贤先从震惊,再到嫉妒,最后用酸溜溜的口吻道:“是。”

  听到确切的答案,天启皇帝喜不自胜,道:“原来是他,怪不得了,真是了不起啊,看来张卿家教徒有方啊,哈哈……这会元,竟是如探囊取物,真了不起。张卿家实在厉害,随便教授一个弟子,作一篇马马虎虎的八股文,这天下的读书人,便都拍马都比不上了。”

  这话说的……厢房中的诸臣顿时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起来。

  刘鸿训脸上的表情自然难看,但似乎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面子,于是忙道:“陛下,这……可能是运气吧。”

  天启皇帝便瞥了刘鸿训一眼,不由道:“运气?那你当初考了多少名次,你能中试,也是运气吗?要不,朕重新开科,诸卿都重新考一考,看一看谁是滥竽充数,只凭借运气的,又有谁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的。”

  刘鸿训:“……”

  天启皇帝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这就是真才实学,是实打实的本事,你方才怎么说的?说国家取士三百年,八股乃是我大明的基石。怎么,你现在不认这是基石啦?你就又不怕将孔圣人和太祖高皇帝置于尴尬的位置了?”

  刘鸿训汗颜,一时竟辩驳不出什么。

  他是可以认可一个寂寂无名的管邵宁的,毕竟那头榜的文章,确实是文采斐然。可让他去相信,这个管邵宁,是一个锦衣卫少年调教出来,轻轻松松便中了会元,他……不能接受。

  天启皇帝兴高采烈地又道:“可朕和你不一样,你认为八股文章未必能衡量一个人的学识,觉得有时可以凭借运气。可朕却知道,八股才是真才学,其他所谓吟诗作对,不过是杂学而已。刘卿家,你堂堂礼部尚书,今科的主考官,难道现在不认可自己亲点的会元,不认可八股之道了吗?你是大臣,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是要三思而后行,行事更该谨慎甚微,如若不然,别人听了你的话,还以为你离经叛道呢?你再这样,朕可要把你开革出儒门了,你不能坏了孔圣人的学问,也不能悖逆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

  刘鸿训:“……”

  天启皇帝像是因为一下子说的话太多感到口干了,拿起了跟前的茶盏,大口地呷了口茶,接着又语重深长的样子道:“好啦,刘卿你也不必害怕,这不过戏言也。来,大家都坐下,朕来给你们好好说说,什么是八股之道,什么是祖宗之法。大家好好听,保管教你们受益无穷。”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东宫

  天启皇帝的得意,是可以理解的。

  可众臣万万没想到,此次恩科,居然杀出来一匹黑马。

  一时,大家情感复杂。

  至少礼部尚书几个心里是难以接受的。

  倒是黄立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实他名声也不太好,在他看来,都已做官了,本来就是在名利场上,却又要自恃清高,这就好像脱裤子放屁一样。

  我黄某人和九千岁走得近,大家骂我是阉贼党羽,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伴。

  倒是孙承宗诧异于,张静一这个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药,这家伙……竟有如此本事?

  会不会是管邵宁本就有才学?

  可若是有才学,为何此前的乡试并不出彩?此前也是寂寂无名?

  孙承宗已开始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混乱了。

  天启皇帝开始大谈八股文的好处,讲到读书对人有多少裨益。

  大家也只耷拉着脑袋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话锋一转,天启皇帝感慨道:“就说张卿家吧,张卿家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却也和朕一样,勤奋好学,每日读书不倦,由此可见,这学识的高低,与他是否有功名没什么关系。读书不只是为了功名,是为了诚意,也是为了修身。好啦,今日就讲这么多,诸卿怎么都不说话呢?来,大家都来说说看法,平日里,说到八股,说到读书,卿家们不是都兴致盎然的吗?”

  “……”

  沉默了很久。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刘鸿训才苦着脸道:“陛下远见卓识,臣等受益良多。”

  其他人只好纷纷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心满意足,于是又接着道:“这个管邵宁……嗯……很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和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一样,有些读书人,书没读多少,却成日沾沾自喜,四处招摇,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当然,朕说的不是那刘若宰,刘若宰的学问,是马马虎虎的。”

  说着,天启皇帝愉快地站了起来,却又训斥道:“身为大臣,既是食了君禄,就该当好好的当值,下次不可如此啦。魏伴伴,我们回宫。”

  被骂了一大通,这时大家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连声称是。

  天启皇帝的心情却是舒畅无比,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西苑。

  看着依旧在身边随侍的魏忠贤,他喜滋滋地道:“张卿家不愧是朕的肱骨啊,这一次多亏了他,给朕大大的出了一口恶气。”

  魏忠贤心里别提有多酸了,却也连忙地道:“是啊,这张贤弟……确实颇有才具。”

  于是天启皇帝更乐了,道:“朕看……他都可以入翰林做官了。”

  魏忠贤笑了笑,他倒巴不得张静一干脆进翰林拉倒。

  不过一个锦衣卫若是进了翰林,只怕天都要塌下来,那百官还不拼命?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说起来,朕是该给张卿赏赐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立的功劳不少。”

  魏忠贤道:“张贤弟才不稀罕赏赐呢。”

  “是吗?”天启皇帝疑惑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魏忠贤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道:“奴婢与他是兄弟。”

  天启皇帝点点头:“话是这样说,可他就算不稀罕,朕也要赏赐,如若不然,就显得朕愧对他了。不如这样,不是……再过一些日子,他的那个外甥,便要满月了吗?朕决定要亲自去一趟,那孩子叫长生吧,长生、长生,长生不老,哈……”

  他先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可笑了一半,却又沮丧起来,似乎此时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

  而这些日子,他虽是勤勉,可实际上……后宫的嫔妃们,却依旧一丁点的动静都没有。

  如今……天启皇帝的年纪大了。

  当然……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可在这个时代,尤其是皇族,若是二十多岁还没有后代,这几乎就形同于后世的普通人到了四十岁,还未有子嗣差不多了。

  此时,其实天启皇帝甚至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低着头,似乎怀缅着什么。

  魏忠贤见状,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他笑了笑道:“前几日,有人上奏,恳请陛下早早立嗣,以备不测,说是国家多事,皆赖长君……”

  这番话,其实是魏忠贤的心思。

  奏疏的事是有的,但是现在天启皇帝还在壮年,为何这个时候提出立嗣呢?

  这显然是某个脑子不太好的年青官员,脑子发热所上的奏疏。

  原本这种傻缺的言论,其实是不必在意的。

  毕竟天启皇帝还算年轻,而且他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立什么嗣?

  魏忠贤却尽量挑出来,颇有用心,这目标……直指另外一个人。

  按照道理,陛下一定要勃然大怒,而后开始怀疑,这个大臣是不是受了人指使,而指使他的人,又是谁?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要知道,这北京城里,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天启皇帝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道:“朕看来要加紧一些了,如若不然,只怕要教天下臣民们失望。”

  魏忠贤笑着道:“外头的人都说,信王殿下读书不倦,人所共钦,且无声色狗马之好,与他往来之人,皆为天下名士……”

  天启皇帝一愣,错愕地看着魏忠贤:“怎么,朕那兄弟名声那样好?”

  魏忠贤笑着道:“反正大家都这样说,奴婢其实也不敢打探,他是宗亲,又是陛下的兄弟。厂卫是不敢造次的。”

  天启皇帝便道:“哎……朕或许不如他。”

  魏忠贤道:“外间有人,希望立信王为东宫。”

  天启皇帝失笑:“他乃朕的兄弟,又非朕子,怎么可以敕命为东宫呢?你不要胡说。”

  魏忠贤其实对信王朱由检,是极为忌惮的,朱由检留在京城,一直和名士有关系,其中不乏东林所推崇的人。

  信王朱由检虽然平时对魏忠贤还算客气,可魏忠贤是什么人,远远就能闻到那种疏离感。

  魏忠贤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日若是朱由检当真克继大统,只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东林翻案,而到了那时,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他魏忠贤了。

  现在魏忠贤故意拿出这些来说,其实就是希望引发天启皇帝对朱由检的猜忌,最好是将信王赶回封地去。

  不过……魏忠贤还是错估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对于信王朱由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是颇有几分感情的。

  只是听了这番话,天启皇帝不免还是有些不高兴,他这个年龄,竟还没有子嗣,结果……引发天下人的议论。

  身为男人,这本就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

  而身为天子,自己是真的有皇位要给人继承,可结果……

  魏忠贤见一计不成,便点点头,认同的样子:“陛下所言甚是,奴婢也觉得这很不合理,陛下毕竟不是武宗。”

  所谓武宗,其实就是朱厚照,这位仁兄的事迹,大家都清楚,因为没有儿子,最后兄弟登基,其实身后之事很惨,不但明武宗时期的外戚统统受到了打击,继位的兄弟,似乎也不认可自己的皇位来源于兄长,发动了大礼议。

  至于许多人对明武宗的抹黑,他那兄弟嘉靖皇帝也是很纵容,以至于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连跑出宫去抢大臣的妻女虏进宫里去的事迹都能编出来。

  魏忠贤这话就比较有技巧了。这是警告天启皇帝,陛下若是纵容这样的事发生,将来……信王可能就是嘉靖皇帝。

  而令魏忠贤心里不无默默郁闷的是,天启皇帝却依旧沉聚于自己郁郁不乐,他道:“魏伴伴,你说……朕当真要绝嗣吗?”

  “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天启皇帝却是惆怅无比,随即想起什么来,道:“倒是听东太妃说,十月之前,宫里走失过一个宫女,此女和朕……好像有过肌肤之亲,可迄今,此女却不见踪影,生不见人,死没有见尸,很是古怪。此事……东太妃很是看重,与张皇后一道,正在彻查,听这宫女同住的宫娥说过……说此女当初有怀孕的征兆,当然……也只是一些呕吐而已,御医院没有诊断,所以也未必成真。”

  魏忠贤却是打了个激灵,立即道:“是吗?陛下,恕奴婢疏忽,此事……奴婢还真不知情……”

  天启皇帝苦笑道:“看看……朕的这位母妃,想要抱孙子,已是急疯啦,这样的事,她也锲而不舍。”

  说着,天启皇帝便站了起来。

  其实他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毕竟……这是心中的隐痛,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做天子的,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他努力地压下那股失落,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无论怎么样,朕现在不想这些了,至于那些大臣们的流言蜚语,也不必看重,朕已经习惯了他们胡说八道了。倒是……这张家的满月酒,朕喝定了。你备好礼物,不要太轻,显得朕吝啬。可也别太重,朕……穷!”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家血脉

  新县这边早已热闹起来。

  大家都晓得管邵宁中了会元的事,要知道,这街上的不少百姓都押了管邵宁的注,小挣了一笔,等这管邵宁回到县衙,便有无数人来恭喜。

  张静一瞧着热闹,也高兴,于是让人拿了簸箕,铲了几铲铜钱来,拿出来分发,大家都乐呵得像是过年一般。

  而这管邵宁,还有一些日子才能进行殿试。

  所以张静一便道:“殿试还早着,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县里帮忙,让……让卢县丞带着你吧,你跟着他好好的学,现在县里的事多,而且将来还可能涉及到安置关中的灾民,要提前做好准备,你多看多学,将来或有裨益。”

  管邵宁本就是贫苦出身,若是其他人,想到自己堂堂会元,居然干差役干的事,当然会满肚子不乐意。

  可管邵宁却知道这新县里,即便是寻常的文吏,也和其他地方的差役绝不相同。

  再加上,他一直在这里白吃白喝的,早就心里不安了,现在张静一给他安排一个差事,他甚至喜出望外,连忙道:“是,谨遵恩师教诲。”

  现在县里的工作,如张静一所说,都是在为了应对流民做准备。

  只是这里毕竟是北京城,人多地少,而且现在新县人流大,可谓是寸土寸金。

  好在张家现在将城外的一处土地也买了下来,此地距离昌平颇近,又紧挨着新县,地理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

  当然,地价也不低,花费了二十多万两,拿下了这一百多顷地。

  当然,也是因为这地的原主人因为粮食暴跌,所以破产,这才让张家捡了便宜的缘故。

  现在京城里的资产价格很低。

  毕竟,有不少人都在抛售自己的资产。

  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土地,这一下子这么多人卖出土地,可有现银购买的人却不多,而且卖家往往都是甩卖,就为了回笼资金偿还债务。

  所以张家这边,在靠近昌平和新县的位置,大面积的购地。

  这左一笔右一笔的交易,交易额大得惊人。

  而自古以来,京城的北方其实土地的价格就比较廉价的,一方面是北方多山地,地里难有什么收益,又因为被大山阻挡的缘故,交通也不方便,再加上再往北一些,便要出关了,谁去那地方?

  城南方向就不同了,北通州就在城南的位置,而且一路向南,沃野千里,人口也是众多。

  张家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在这一块较为荒芜的土地上,开始建立屋舍。

  屋舍是那种大屋,打制的家具,比如床铺之类,也都是那种大通铺,一个大屋子,里头可能住几十个人。

  因此,张静一还特意请人建了一座砖窑,弄了一个作坊,他自己亲自设计了一个小区,名字都想好了,叫幸福花园,房子不讲究舒适性,但是讲究的是干净整洁。

  北方和南方的流民是不一样的。

  南方的流民,即便是风餐宿舍,却也勉强能生存。

  可在北方,那些流民,一旦到了天色微寒的时候,这北地便是千里冰雪,若是不给人预备住宿,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管邵宁现在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他堂堂会元,主要的职责,是清点木材。

  建设所需的木材,每日都会有人伐木之后送来,他需要称重,计算工钱,同时……还要搭配劳力。

  这种事很繁琐,刚开始的时候,是跟着一个老吏学,这老吏性子急,每日就是破口骂娘。

  管邵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起初很不习惯,不过慢慢的,也免疫了。

  渐渐的,他开始上手,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心里都有无数的数字在打转。

  而后亲眼见证着,这木头和砖石,建起了一个个屋舍。

  沿着屋舍,也挖起了一个个的沟渠,以及未来道路铺建的地基。

  这里的劳力,大多是雇佣来的,一个个赤着身,很是粗鲁,甚至张家还专门供应一种短裤,用的乃是张家的棉布制成,很省布料的那种,大家便穿着这么个玩意,到处晃荡。

  管邵宁觉得这样很不雅,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头上的纶巾和儒衫,在这漫天尘土,且到处都是木钉、木材、砖石以及泥土的环境里,根本就不实用,每一次回了自己的屋舍,整个人便脏兮兮的。

  于是索性,这儒衫不穿了,也穿着张家发下来的棉布大裤衩子四处晃悠了。

  反正他本来就长得丑,穿着这个,倒是很契合他的相貌,竟丝毫没有违和感。

  而这时候,张顺又来了。

  这一次,他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连鞋的鞋底好像都是磨破的,若不是因为他还穿着宦官的旧衣,张家人险些以为他是哪个想来讨饭的。

  “张百户,陛下有口谕……”

  张静一大喇喇地走出来,显得很轻松,张顺他是很熟悉,就是这家伙……好像这一身行头,越来越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味道了,行头还好,尤其令张静一怀疑的是,张顺瘦骨嶙嶙的样子,好像这些日子都在减肥。

  做太监也要减肥?

  已经卷到了这样的程度吗?

  “何事?”

  “三日之后,陛下要亲临府上,到时预备接驾。”

  “三日之后?”张静一不免诧异,于是道:“为啥?”

  “贵甥不是要办满月酒吗?陛下说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谁也拦不住,定要亲自来道贺。”

  张静一道:“知道了。”

  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顺。

  张顺哭丧着脸道:“今日……今日……怎么就忘了带钱呢,要不……奴婢写一张欠条吧。”

  “啊……”这样也可以?

  张静一便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我看就算了?不过,你记着写的时候,记着写上利息,我们张家借钱出去,利息都是有数的,九出十三归。来……来个人,拿一下笔墨。”

  ……

  送别了张顺,张静一却有些紧张了。

  显然,他的内心并没有像方才所表现得那么平静。

  他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开始有些瞒不住了。

  陛下如此看重,一旦来了,定要见一见长生的。

  于是他匆忙地去了张素华的厢房。

  厢房里,张素华正抱着孩子,口里哼着漫无目的的曲儿,孩子在这歌调里,正睡的沉。

  见了张静一进来,她笑笑,轻声道:“三哥,怎么了?”

  张静一坐下,看了一眼襁褓中的长生。

  长生已经生下来二十七日了,显得很健康,主要是因为脸开始慢慢的长开,再不像生出来时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再看,真的越发像天启皇帝了。

  不……简直就和天启皇帝一模一样。

  这若是让人看了去,但凡是见过天启皇帝的人,只怕……

  张静一便上前,先假装无事人一样,轻轻抚了抚孩子那张幼嫩的小脸。

  其实孩子平常大多的时候都比较安静讨喜,起初的时候是很怕人的,只爱粘着母亲,现在舅舅经常来逗弄,捏捏鼻子,捏捏脸蛋,捏捏鸡鸡,他似乎也习以为常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干嚎几下,用哭声制止张静一的暴行。

  张静一终于道:“三日之后,陛下可能要来。”

  张素华听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随即低头,深深地凝视了孩子一眼,口里略带惊慌道:“陛下见了他,一定不会有所疑窦吗?”

  “我也不知道。”张静一很认真地回答:“或许,只是虚惊一场,陛下这个人,总是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大概不会过于留意。”

  张素华想了想,闭上眼睛,又凄然道:“事到如今,该面对也只能面对了,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这话显得很生分。

  这令张静一表情凝重起来,张素华的话语,令他感觉倒像是在托孤一样。

  “妹子,不会有事的。”张静一神色坚定地道:“你放心。”

  “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教这孩子平平安安的,其他的,我便不在乎了。至于其他的,三哥你别怕,真出了事,我绝不会将这祸水引到张家来。”

  张静一则安慰道:“没事的,我已让邓健他们,想尽办法掩饰你当初入宫前的身份……大哥和二哥,可是花了大价钱,几万两都花出去了,就算有人想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说着,长生醒了,本来张素华还有话要说,这长生却是开始啼哭起来,张静一于是识趣的走了出去,这娃儿……饿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整个张家只有张静一和张素华。

  所以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张静一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

  既然如此,张静一索性试一试坦然面对。

  毕竟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大汉将军了。

  倒是这张家不明就里的人,却还沉浸在孩子即将满月的喜悦之中,尤其是张天伦,第一次做了外公,喜的不得了,每日拿着红纸,在计算着哪一个故旧家里有钱,出手还大方,四处送请柬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从龙之功

  对天启皇帝而言,此次去张家,更多的是因为张静一这些日子以来,这么多功劳的犒赏。

  也是针对某些人,表达皇帝对于张静一的重视。

  尤其是这一次科举,天启皇帝怎么看不出来,那些读书人对张静一的嫉恨呢?

  而张静一之所以被人所嫉,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缘故罢了。

  许多读书人和大臣都不满意他这个天子,这一点,天启皇帝心知肚明。

  尤其是在东林被整垮之后,大量的东林被罢黜,可他们依旧不罢休,散落天下各地,继续传播东林书院的思想,天下的士人,无不同情他们。

  这些士人,当然不敢将怒火对向天启皇帝,毕竟……这属于不忠,所以他们虽有许多抱怨,可大抵也只是说,皇帝之所以昏聩,那是因为朝中出了奸臣的缘故。

  谁是奸臣?魏忠贤是一个,可是魏忠贤太狠了,真要得罪了,那是当真会杀人的。

  近来声名鹊起的张静一也是一个。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要给张静一去打打气。

  别怕。

  朕在你的后头。

  当然,这也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里,本就对亲近之人有爱屋及乌的偏好罢了。

  无论是乳母客氏,还是魏忠贤的侄子们,他平日里都多有关照。

  哪怕是自己的兄弟信王朱由检,传出种种‘贤明’的名声,天启皇帝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无论是九千岁,还是信王,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天启皇帝对此事,格外的热心,让人挑选礼物,不过他的烦心事却也很多。

  听说皇帝要去给张静一的一个外甥祝满月,一时之间,这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天启皇帝确实有昏聩的名声,可没想到昏聩到这样的地步。

  以至于朝中大臣纷纷上书。

  甚至是后宫,也变得不宁静了。

  许多流言蜚语,搅得天启皇帝头痛不已。

  天启皇帝随即表示……他要去祭祖。

  他先是下了一道恳切的诏书,表示自己做了几个梦,梦到了先皇帝,上一次因为天气缘故,而不能成行,于是打算选择黄道吉日,前往皇陵,祭祀自己的祖先。

  魏忠贤连忙让钦天监查阅黄道吉日,说来也巧,满月那一天居然还真是吉日。

  “说出来……可能大家都不会相信啊。”天启皇帝看着来奏报的魏忠贤道:“怎么就这么巧呢?百官们会不会误认为,朕这行孝,其实是另有意图?”

  魏忠贤心里说,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来问咱。

  自然,满脸是堆笑的,他笑吟吟地道:“陛下……您这说的,陛下有此孝心,先皇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高兴呢!至于外头的闲言碎语,随他们说去吧。”

  天启皇帝便颔首:“如此甚好。”

  魏忠贤像是想起什么来,又道:“只是……为了一个张家外甥的满月,何至于这样大张旗鼓。”

  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救过驾吗?你教授出过会元吗?你治水有过功劳吗?你种出过红薯吗?”

  魏忠贤:“……”

  魏忠贤感觉心头像是被扎刀了。

  显然,天启皇帝的话还没说完。

  “你有妹子吗?你妹子孤身一人吗?有这样可怜吗?你妹子可生了孩子?”

  魏忠贤便笑呵呵地道:“奴婢……没有。”

  看着魏忠贤的笑脸,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便道:“好啦,赶紧去布置好吧,别在这打扰朕了,朕心烦着呢!”

  魏忠贤点点头,便出了勤政殿。

  等他回到了司礼监,才刚刚落座,却有宦官疾步而来:“九千岁。”

  魏忠贤低头看了此人一眼,眉头一挑,却见这人穿着旧衣,很是朴素的样子,便连脚下的靴子也是破的。

  于是他忍不住怒道:“张顺,你又和谁赌钱了?”

  这人正是张顺,张顺一听,立即道:“孙……孙儿没有赌钱。”

  “还说没有?”魏忠贤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没有,宫里的俸禄,至于让你这般寒酸吗?你输了多少?”

  张顺:“……”

  张顺没办法解释啊,他能告诉九千岁,他其实一直都在给张静一送礼?

  只怕一说出来,九千岁第一个活埋了他。

  可……这确实解释不通啊。

  他一个太监,在宫里能有什么花销?

  自然,在宫里也有一些惨兮兮的宦官,可张顺不一样,张顺是在司礼监当值,不但有丰厚的月钱,而且平日里,也有一些小宦官给他意思意思。

  魏忠贤在宫中只手遮天,可也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怎么不知道张顺现在这身份的份量,断然不至凄凉到这个地步。

  张顺踟蹰了很久,真话是怎样都不能说的,最后只好道:“孙……孙儿是去赌了,孙儿对不起九千岁的提携,孙儿罪该万死。”

  魏忠贤摇头,对张顺很失望。

  宫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张顺是我魏忠贤的孙子,却跑去跟人赌钱,司礼监里的上上下下,哪一个似你张顺这般?

  魏忠贤冷哼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张顺便连忙磕头:“再不敢了。”

  魏忠贤坐下,话锋一转,慢悠悠地道:“你来见咱,什么事?”

  张顺这才想起了正事,便连忙道:“奴婢打听到,东边的李太妃,还有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一直叫一个宫女去,一直都在询问一件事,都是关于与此宫女同住的另一宫女的下落的。不只如此,还特意让人查了档,是关于陛下起居的文牍,奴婢听说……十月之前,有宫女怀有身孕……却不知怎的,突然销声匿迹了……”

  魏忠贤倒是打起了精神,他道:“这事儿,咱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不过以为只是一些流言蜚语罢了,但是李太妃与张皇后竟如此热心,这就有古怪了。”

  东李太妃自不必说,一直记挂着皇家血脉的。

  而张皇后一直不能生产,其实到了现在,早就绝了播下龙种的心思了。

  而西李太妃,还有客氏,其实一直都在给天启皇帝选秀,就指着天启皇帝生下一儿半女来。

  这宫中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是波云诡谲。

  原本魏忠贤并不急,反正客氏那边挑选的秀女多,可现在,也不免有些急了。

  再不生下龙子,那信王就真的要做储君了,这是他魏忠贤最不想看到的事!

  要知道,储君的影响力是极大的,毕竟……大家之所以巴结他魏忠贤,是因为他魏忠贤背后是天启皇帝,可若信王是储君,只怕又有另外一种心思了!

  目光短浅的可能巴结着魏忠贤,可更多人,只怕希望放长线钓大鱼,将宝压在信王身上。

  毕竟谁不晓得信王对魏忠贤历来很冷淡呢?今日巴上了魏忠贤,明日端王若是登基,第一个杀的便可能是你了。

  不只如此,魏忠贤这些年,拔掉了不少的眼中钉,而这些眼中钉,一直都在称颂信王贤明。他日信王若得了势,还有他魏忠贤的好日子过吗?

  可若是陛下有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魏忠贤脸色变幻不定,他慢悠悠地道:“皇后娘娘……想来也一直担心自己的将来吧。”

  是啊,名为皇后,生不出儿子……再想想明武宗时期张太后的处境,想想都让人寒心,若是信王有点良心还好,一旦没有良心,效仿了先皇帝嘉靖,那真是没法活了。

  可若是皇帝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的,可只要礼法还在,张皇后在名义上就是孩子的母亲,这格局,就又不一样了。

  魏忠贤此时认真地道:“确认那宫女,怀孕了吗?”

  张顺便道:“有过临幸的记录,此后的许多反应,根据她身边的人交代,确实像是有身孕……”

  “不过……皇后娘娘那儿,对那几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保护得极为严密,九千岁,奴婢斗胆……窃以为……可能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怀疑是九千岁做了什么手脚,让那宫女凭空消失了。”

  魏忠贤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天地良心,咱敢做这样的事?外头这么多传言,说咱今日杀皇子,明日杀后妃,咱不过是一个奴婢,什么都是陛下给的,便是有天大的胆,也断不敢如此。”

  魏忠贤背着手,来回踱步,随即愤恨不平地道:“他们若是敢这样泼脏水,咱还说……这宫女……是他们使了手段呢,是张皇后怕这宫女母凭子贵呢!”

  “对对对,奴婢到时就这样传,教这宫里都知道。”张顺讨好着道。

  魏忠贤却是冷冷地看了张顺一眼:“你还嫌不够乱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是咱构陷张皇后吗?”

  “啊……”张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奴婢万死。”

  魏忠贤板着脸:“这件事……要彻查,动用一切的手段,这事关着未来的生死大事,可不能教人捷足先登了。咱……这一次也要做一次从龙功臣……”

  从龙……张顺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

  这从的是什么龙?

  那一条连生都没生,生死未卜的幼龙?

  第一百五十九章 储位

  宫中的气氛如此。

  张静一也没有闲着。

  他这时才知道谎言的可怕了,为了一个谎言,就必须得用另一个谎言,更甚是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则是要让张素华入宫之前的身份完美无缺。

  其实……张静一深信,以魏忠贤的能耐,魏忠贤迟早是会查到的。

  可他能查到是一回事,最后大家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好像,魏忠贤可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可碍于张素华现在乃是张家的人,又生了皇子,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何况某种程度而言,魏忠贤至少在张素华和信王之间,若是要做出选择,他甚至可能还会选择前者。

  毕竟现在若要除掉张素华,已经太迟了,若是张素华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宫女,刚刚怀孕的时候,尚且还真有一定的可能。

  可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张静一相信魏忠贤绝不是铤而走险的人。

  那么魏忠贤就一定会选择怀柔的办法,比如拉出一个替罪羊,然后想办法给张素华的家人平反,然后尽力巴结住张素华所生的孩子。

  而张静一要防止的,乃是一个万一的情况,即大家都知道了张素华真实的身份,那么……这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因为一旦大家知道,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将来无论是信王上位,还是皇子上位,这位九千岁都将必死无疑,这就等于是将权势如日中天的魏忠贤逼到了墙角。

  到了那时,他只能选择拼死一搏,否则,别说以后了,现在便有人使唤不动了。

  魏忠贤可不只是一个九千岁这样简单,在后宫,在内阁,在边镇,他有多少的党羽!难保这个时候不会客氏开始出现,利用天启皇帝的软心肠,搞出许多是非来。

  所以张静一必须把张素华的身份弄得漂漂亮亮,张素华就是张家的人,如此一来,即便魏忠贤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因为捂着盖子,比将这事捅出来对他更有利。

  邓健不知道为何这个三弟对于四妹的身份如此的敏感,不过他渐渐已看出这些端倪了,知道这位四妹,必是非同一般的人。

  好在邓健的想象力是贫乏的。

  以他的格局,大抵想的也只是是:不会吧,不会吧,我家四妹,莫非是哪个伯府里逃出来的侍妾?

  一切天衣无缝。

  张静一依旧不放心,又仔细的查了一遍。

  方才又来寻了张素华。

  兄妹二人,坐在这幽静的厢房里,都显得神色凝重。

  张静一率先道:“这一次,陛下极有可能是会来了,到时的结局如何,我也不知。”

  张素华点点头道:“我知道。”

  张静一看了她一眼,语气慎重地又道:“我会尽力保住孩子的。”

  张素华此时眼泪盈眶起来,带着几分愧疚道:“就怕连累了张家。”

  “请妹子放心。”张静一感慨道:“大不了,丢爵罢官罢了,陛下是个心善的人,总不至要我的性命。”

  张素华早已没有了家人,在宫中也是无依无靠,完全是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支撑着活了下来,如今在这张家,方才体尝到了家庭的温暖,此时忍不住看一眼三哥,点点头:“嗯。”

  张静一说着,又去逗弄孩子,只是长生的性子似乎很好,除非张静一捏他不可描述的地方,令他吃痛,绝大多数时候不是慵懒的打鼾睡觉,便是笑一笑。

  当然,这种笑更多的是无意识,此时的孩子还没办法控制自己。

  看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张静一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满月的事,张家本要遍邀亲朋好友,不过因为陛下可能驾临,这时便不能什么人都请了。

  至于接驾的事宜,张家更是操碎了心。

  张静一甚至已打算调拨百户所的校尉们到时来巡守,以备不测。

  布置了一番之后,大抵觉得没什么疏漏,这才心里踏实一些。

  到了七月十九。

  这一日的清早,天启皇帝早早的便起来了。

  宦官则给天启皇帝梳了头,魏忠贤便笑吟吟地道:“陛下,祭祀的仪仗已经预备好了,这一次,只怕途径了张家之后,当真需去黄陵一趟,不然列祖列宗们要发怒的。”

  天启皇帝便笑道:“朕正有此意。”

  毕竟……不能老是骗祖先,祖先们也不容易,忽悠一次就够了。

  天启皇帝在宦官的张罗之下,穿上了吉服,随即道:“朕已命人召信王来见驾了,让他陪着朕一道去吧。”

  魏忠贤一听,皱眉起来。

  很明显,这打乱了魏忠贤的阵脚。

  陛下要和信王一起去祭祀祖宗?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莫非是……陛下当真将立嗣的事当了真了?

  有了将来传位给信王的打算?

  魏忠贤一面说是,一面下意识的抬头起来。

  却见天启皇帝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下子的,魏忠贤全明白了。

  陛下似乎觉得自己生下子嗣无望。

  既然生不出儿子,而天启皇帝也不指望自己长生不老,现在国家内忧外患,当然要早做安排,比如……确立东宫。

  当然,信王是肯定不可能住在东宫的,他是天启皇帝的兄弟,而不是太子。

  可……若是兄终弟及的话,关于未来皇帝的教育是肯定不可能怠慢的,得让他开始慢慢的熟悉一些帝王的事。

  这样一来,一旦有事,信王就可以立即和储备的班底迅速接掌天下,以防不测。

  而带信王去皇陵,这就是一个讯号了。

  只一瞬间,魏忠贤的心思就千回百转,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正处壮年……此事……奴婢以为……”

  “人有旦夕祸福,朕又不是神宗先皇帝,指望着能够长生不老,若是朕有不测,国家不至没有长君。”天启皇帝显然也有一些闷闷不乐,绝嗣对于男人而言,本就是难言之隐,而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作为继承人,也确实有些对不起祖宗和臣民。

  缓了缓,天启皇帝故作洒脱的样子道:“好了,朕并非是立嗣,只是以备不测罢了。”

  话是如此说,可魏忠贤心里就是忐忑起来。

  天启皇帝过于心善,而一旦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可能让信王作为储君的人选,那么……那信王的身边,不知有多少人聚集起来呢!

  只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魏忠贤是清楚的,离间这兄弟二人太难了。

  而且天启皇帝这样做,也是为了将来做打算,他有他的想法。

  过不多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信王殿下觐见。”

  天启皇帝微笑道:“叫他进来。”

  没多久,那信王朱由检便由宦官引着进来。

  朱由检才十六七岁,不过就已显得器宇轩昂了,他穿着蟒袍,先朝天启皇帝行礼,文质彬彬地道:“见过皇兄。”

  天启皇帝便上前,看着这个弟弟,自己比朱由检长十岁,因此在天启皇帝眼里,朱由检更多的还是个孩子。

  他亲昵地拉住朱由检不肯放手,道:“朕正盼你来呢,今日要去祭祀,你陪朕去,路上也好陪朕说说话。”

  朱由检其实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便微笑道:“是。”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一道走出殿,天启皇帝道:“你身子瘦弱,该学一些骑射。”

  朱由检想了想道:“骑射之道,臣弟不甚喜欢,不过倒是喜欢读书。”

  天启皇帝笑了:“喜读什么书?”

  朱由检挑了几本书说出来。

  天启皇帝懵逼,因为没听说过,估摸都是些冷僻的书籍。便只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而道:“弟媳周妃有了身孕是吗?”

  朱由检点头:“是,七号那日,臣弟就上了喜报了,现在正在王府里养胎。”

  天启皇帝感慨道:“要好生善待,养胎是要紧的事。”

  说着,宦官们抬着乘舆过来,天启皇帝上了乘舆,又命人抬来轿子,让朱由检上轿。

  一行人,朝着张家而去。

  ……

  内阁里。

  黄立极几个,正将一份份奏疏拟着票拟。

  这几日,恩科的事尘埃落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下来。

  黄立极正看着一份奏疏发呆,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雀跃的声音。

  黄立极皱眉,这里可是内阁……乃是天下的中枢所在!

  于是他搁下笔,道:“来人。”

  此时,一个文吏进来,行礼道:“黄公有何吩咐?”

  黄立极脸色阴沉地道:“谁人在喧哗。”

  “启禀黄公,待诏房那儿的翰林……”

  翰林院有专门的学士和修撰以及编修会入宫当值,他们当值的地方便是待诏房,主要负责的是草拟圣旨,整理文牍。

  黄立极略显不满意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喧哗了呢?”

  文吏先是深深地看了黄立极一眼,而后道:“不久之前,陛下传唤信王殿下入宫,命信王随驾祭祀……”

  此言一出……

  黄立极本是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

  可这茶盏却禁不住震了一下。

  里头的茶水便哐当的泼洒了出来。

  黄立极脸色骤变!

  第一百六十章 面圣

  这个讯号对于黄立极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作为被人公认的阉党。

  信王是什么人,他会不清楚?

  围绕他身边,不知有多少的东林余孽呢!

  当初打击东林,黄立极可是为魏忠贤出了不少力的。

  陛下现在让信王随他一起祭祖,会不会有向列祖列宗宣告,要立信王为嗣的意思呢?

  更令黄立极焦虑的是,这个消息一传出,待诏房那边,立即传出欢呼。

  这足以证明,人们对于信王怀有巨大的期待。

  这种期待……不正是民望?

  可在这文吏面前,虽然偶有失态,黄立极却还是勉强继续捧住茶盏,故作镇定的端起来,呷了一口,只微微一笑道:“噢,知道了,让他们注意一下,此地乃是内阁重地。”

  文吏似乎也是掩饰不住喜色,能在内阁为吏的,可都不是普通人,最少也有个秀才功名,举人也有可能,他们被人称之为舍人,其实干的就是文吏的工作,将来在内阁历练之后,其实是有机会外放为官的。

  说到底,他们也是读书人,至少这文吏就显得很激动,颇有几分大明江山终于得到拯救的感觉。

  这才是黄立极最为忌惮的。

  东林在遭受打击之后,没有消亡,而是广泛植入了大量士人和大臣的心里!

  这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对朝廷表面阳奉阴违,却一直都在磨刀霍霍,等待着突然暴起,一击必杀的一日。

  而到时,他黄立极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黄立极随后道:“将孙公请来。”

  文吏点头。

  孙承宗的公房,就在黄立极的隔壁。

  孙承宗主要处理的,是来自于辽东方面的奏报,听闻黄立极请,便很快来了。

  见到了黄立极,他笑着道:“黄公……”

  黄立极等文吏退下去,才一脸复杂地看着孙承宗道:“方才的事,听说了吧。”

  孙承宗已坐下,道:“听说了。”

  “你有什么看法?”

  孙承宗却道:“魏忠贤大失人心。”

  黄立极:“……”

  孙承宗道:“陛下授予他全权,那么他就要担当起全责……”

  “嘘,慎言。”

  孙承宗白了他一眼,随即道:“你自己问老夫的。”

  黄立极就道:“孙公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之事吗?孙公可是今朝帝师,可他日……倘若有变,孙公就不是帝师了。”

  孙承宗叹息道:“我与陛下,相交甚厚,不敢说亲密无间,却也是君臣相得。可是……这浩荡潮流,是我可以阻挡的吗?我致士回乡,在州县里,见过许多的读书人,也见过许多的地方州县官,黄公知道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他们都在盼,盼着扭转乱象,归于正道的一日。”

  黄立极便皱眉道:“孙公到底站哪一边的?”

  “当然是当今陛下。”

  “既如此……”

  还不等黄立极说下去,孙承宗就道:“正因为站陛下这边,所以才更为忧虑,陛下的决策是好的,甚至魏公公,他要办的事,也未尝不是为了朝廷好。可是……事情终究还是办坏了,何也?魏公公没有号召力而已,依附于魏公公身边的,不是宵小之辈,便是阿谀奉承之徒。这些人……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吗?这些人在地方上,打着皇帝和魏公公的命令,实则却是中饱私囊,敲骨吸髓。东林之辈,自诩清流,眼高手低。魏公公呢?依附于他的党徒们,倒是没有自诩清流了,只是……太脏!依靠这种人,是不能成大事的。国家在多事之秋,应该堂堂正正,奉行正道,如若不然,即便方向是对的,最终也不过是令天下陷入更糟糕的境地而已。”

  黄立极揣摩着孙承宗的话,一直在琢磨着,这里头有没有讥讽他的内容。

  不过咀嚼之后,却不免叹息:“哎……或许,孙公是对的吧,趋炎附势之徒,怎么能够成大事呢?这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原因。依孙公所言,那么东林不成,魏公公也不成?那么谁可以成呢?”

  “不知道。”孙承宗摇摇头道:“迄今为止,我也寻不到那样的人,不过……”

  黄立极听到这个不过,顿时振奋道:“不过什么?”

  孙承宗道:“新县治理,令人赞叹?”

  “他?”黄立极不由失笑:“那张静一不过是区区百户,新县,也不过是区区两个坊而已。”

  孙承宗淡淡道:“竖子不足与谋!”

  黄立极急了:“孙公,你怎么又骂人?”

  “习惯了。”孙承宗带着歉意道:“这是镇辽东的时候养成的恶习,有时不骂骂人,亦或摆一摆脸色,那些骄兵悍将,是不肯俯首帖耳的。”

  黄立极决定原谅他,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便道:“孙公为何对这个张百户格外的青睐?”

  孙承宗想了想,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口里道:“说不上,总是觉得此子与人不同。”

  黄立极摇头叹息。

  “马上流民就要抵达了,顺天府这儿,已是焦头烂额。好啦,我等现在还是用心在这事上头做好应对准备吧。关中的灾情,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一旦应对失当,那么原本关中的乱局,就要引至京城,到时,你我皆罪人啊!”

  说罢,孙承宗起身,结束了谈话。

  黄立极点头,陛下是痛快了,允许关中流民迁徙京城,好家伙……说起来容易,可安置起来,谈何容易。

  要知道,为了这个,内阁和六部现在都一团乱了。

  黄立极看着准备离开的孙承宗,点了点头,有时候他其实颇为羡慕孙承宗的,孙承宗地位超然,谁也不阿附,反倒自在,只做自己本心愿意的事。

  ……

  天启皇帝的车驾终于抵达了张家。

  按照宫中预设的路线,天启皇帝将在张家待一个时辰,算是中途的休憩,随后继续出发。

  虽只是一个时辰,安排却很周密,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还有金吾卫、勇士营,都各调拨了一些人手!

  当然,他们没有出现在宅子里,而是外紧内松,层层监视,至少张家门前,却还是很平常的。

  乘舆轻轻落地。

  天启皇帝由魏忠贤搀扶出了乘舆。

  他驻足,却是等候后头下轿的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显然心情是颇愉快的,其实皇兄的举动,已经让他知道了皇兄的心思。

  他虽年轻,却也有极大的志向,认为祖宗的基业,不该像现在这般。

  他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作为藩王,朱由检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只要一日还是宗室,这辈子便永远不可能为国家大事而操心,除非……

  现在……似乎有可能得偿所愿了。

  朱由检行至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笑着道:“待会儿,你见着了百户张静一,定会觉得有趣。”

  朱由检笑着应对道:“臣弟久闻其大名。”

  原本这一句话该说,久闻大名,急盼一见。

  可是只有上半句,却无下半句,也就是说,我听说过他,见都不想见。

  自然,天启皇帝这时候是没心情考究这个的!

  而此时,张家父子等人,纷纷来到了中门。

  张天伦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不但早早让人开了中门,而且还预设好了香案。

  陛下亲临,丝毫都马虎不得。

  此时,张天伦恭谨地行李道:“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不必多礼。”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家,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张天伦自是受宠若惊,忙说哪里,犬子……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天启皇帝便又笑道:“朕听说,你也生了一个好外孙。”

  张天伦很现实,这时候不叫犬孙了,整个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孩子……确实有贵相。”

  站一旁的张静一,不禁无语,他妈的,儿子就是‘犬’,外孙就有贵相?

  张天伦不敢抬头去看天启皇帝,不过……他对天启皇帝有模糊的印象,不经意的时候,视线扫过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些……有些……奇怪。

  其余人更是吓得不敢抬头。

  天启皇帝此时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有贵气吗?将来朕定要给他封侯拜相的。”

  这当然不过是一句戏言。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对此自是不以为然,觉得皇兄行事,全凭心意,只看好恶,实在……不似……

  此时,天启皇帝又对张静一道:“张卿,此乃朕的兄弟信王,你来见一见。”

  张静一便上前,抬头看一眼朱由检,朱由检身上有一股书卷气,给人一种很随和的感觉。

  两兄弟……说实话,长的不是很像。

  张静一朝信王朱由检作揖行礼。

  朱由检则笑着点头回应,道:“张百户的事迹,孤王也略有耳闻,今日一见,确实是一表人才。”

  本来这一番话,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在张静一的印象里,说这样话的人,该是那种至少三四十岁的儒生。

  可这话在朱由检这样的少年郎口里说出来,却令他感觉有一种……很强的违和感。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父子相见

  张静一不喜欢信王这种人。

  总觉得他心里暗藏着什么。

  面对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防着一手。

  可对于信王朱由检而言,他对张静一也是颇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他当然知道张静一是有能力的,不过却是声名狼藉。

  这种人……将来他若做了天子,断不能用,用了反而有害,会引发天下的公议。

  朱由检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或者说,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一旁的魏忠贤也在暗中观察着张静一和朱由检二人的反应,见二人生疏又彼此客气的样子,心里便放心了一些。

  此时,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外头日头晒,不妨进里头说话。”

  天启皇帝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心里倒是颇为遗憾,本以为这个皇弟和张卿的年龄相仿,他们聊得来呢。

  于是天启皇帝破解了尴尬,背着手,哈哈笑道:“好,进里头说话。”

  张家人将天启皇帝迎到了正堂,天启皇帝四处看了看:“嗯?怎么不见宾客来,这孩子满月,难道没有宾客的吗?”

  张静一便笑着道:“原本是请了的,请柬都发出去了百来张,不过听闻圣驾到了,大家不敢冲撞圣驾,所以只随了礼,人未至。”

  天启皇帝便惋惜道:“若是如此,倒是朕耽误了你们张家的事了,你放心,朕只在此停一停便走。”

  张静一则在心里道:我还求之不得呢,送礼就好了,人最好别来。

  天启皇帝说着,便到了堂中坐下,他笑呵呵地道:“你看,张家现在也算是有钱人家了,可在京城的宅邸,却这样的破旧。”

  张静一便苦着脸道:“臣……穷得很啊,平日里一文钱都是分两瓣花,家里……几口人……都是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也只在城外头买一些地,这是为了子孙后代计,臣就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指望子孙后代们不要像臣这般的苦。”

  这话说的……魏忠贤低着脑袋,尽量不使自己曝露出什么。

  装穷是一门艺术。

  不过张静一装的有些假了。

  天启皇帝随后道:“信王……”

  朱由检便欠身:“臣弟在。”

  “你不是素来崇尚节俭吗?你看张卿这里是否朴素?”

  朱由检道:“确实节俭。”

  天启皇帝道:“是啦,这张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子孙后代计罢了。”

  天启皇帝说着,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他就没有子孙后代。

  天启皇帝继续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记着这些话……列祖列宗们守国不易啊。”

  朱由检连忙道:“臣弟记下了。”

  这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的一旁的魏忠贤,心都凉了。

  他朱由检若只是一个寻常的藩王,何须交代这些,这不就是给继承人才说的话吗?这意思就是让朱由检将来节俭,不要贪图一时的享受。

  张静一心里却忍不住想,自己两世为人,果然人性却是互通的,自己花钱可以大手大脚,但是讲起大道理来,特么的都是冠冕堂皇。

  朱由检自然是心里喜滋滋的答应,今日陛下对待他的变化,虽然还是像从前一样的亲昵,可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只是朱由检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急躁,更不能表现出喜色,所以他面色如常,无喜无忧。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登基已有八载,这八年来……无一日没有担心。祖宗的江山和社稷,操持起来太难了……”

  说到这里,他却顿了顿……

  此时坐在这里的,都是他最亲近和最腹心之人,或许是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传位给自己的兄弟,这内心深处,当然是波涛起伏的。

  于是他不禁百感交集地继续道:“朕最遗憾的是,就是不能留下一儿半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已年纪不轻啦,只怕圣脉到了朕这里,便有香火难续之危,好在……朕还有皇弟……”

  魏忠贤听到这里,已是脸色沮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已是吓了一跳,这些话……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全天下谁不晓得当今陛下没有子嗣呢?

  可这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于是他连忙惶诚惶恐地起身,拜倒在地道:“皇兄此言……再不可说了,皇兄龙体正健,将来定能诞下龙子,岂可说这样的话呢?皇弟听了这番话,心如刀绞,皇兄……”

  天启皇帝凝视了朱由检一眼,即便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毕竟是皇帝,见朱由检此时的真挚,反而道:“怎么,你这般盼着朕有龙子吗?”

  “这是自然的。”朱由检痛心疾首地道:“皇兄与我,本为兄弟,皇弟这些年,承蒙皇兄照看,仰慕皇兄厚恩大德……自然是日夜盼着皇兄能生下龙子的。”

  天启皇帝道:“好、好、好,你有这样的心,朕便很欣慰了。好啦,你不要如此,今日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在这说这些呢?好吧,这是朕的错,朕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些。”

  朱由检心里松了口气,他检视着自己方才的应对,虽然事发突然,不过好像自己应对得还算不错。

  天启皇帝随即挤出一些笑容,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家。”

  “臣在。”张静一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天启皇帝道:“既是孩子满月,为何不将你外甥抱出来给朕看看,要冲一冲喜气嘛,朕是最喜爱孩子的……”

  张静一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定了定神,才点点头道:“孩子是她母亲带着……”

  “无碍。”天启皇帝一挥手道:“朕大老远来,就是想看一看,看几眼便是了,不会耽误多少事。”

  张静一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少待。”

  若是说张静一的心头不紧张,那是假的,却也只能一路走向后院的厢房。

  而此时的张素华,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她死死地抱着长生,长生很不安分的踹着襁褓。

  好在当舅舅一来,他便安分了。

  此时眼珠子张得大大的,大抵可能是闻到了舅舅的气味,身子便忙侧过去,就好像……生恐张静一又想乱摸一样。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随后,张素华叹了口气,低着头,努力地多看了长生几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襁褓中的长生交给了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她一双已升腾起水雾的眼睛,低声道:“妹子……不怕,我自会应对。”

  张素华点点头,只轻声道了两个字:“小心。”

  张静一随即抱着孩子,便前往中堂,只留下了依旧不舍地看着他们背影离开的张素华。

  这一路,襁褓中的长生很安静。

  张静一低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忍不住的想:我爹怎么看得出来这孩子有贵气的呢?

  张家并不大,故而很快就进入了大堂。

  在这里,天启皇帝此时正笑吟吟地询问着张天伦一些张家的事,勉励张天伦好好打理家业。

  张天伦自是紧张又激动,极小心地一一应对,生怕有什么疏失。

  等看到张静一进来,他才松了口气。

  看到张静一出现的那一刻,天启皇帝已豁然站起来,笑着道:“哈哈,总算是来啦,是叫长生吗?长生……长生……这名儿……倒也有趣,这孩子姓什么?”

  张静一道:“还没有……”

  天启皇帝骤然想到,这个孩子自小便没有父亲,他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便不再言说,则是张开了胳膊,笑道:“来,给朕抱一抱。”

  张静一很无奈,却也只能将孩子交给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果然很专业,先是将襁褓中的孩子手托住头部和颈椎的位置,然后用另一个手去托住宝宝的臀部,再两个手一起把孩子慢慢的抱起来,横在自己的胸前位置。

  此时,他才笑嘻嘻地道:“小东西,你饿不饿……”

  低头……看着孩子……

  只是……那笑眼在一刹那之间,竟是变得迷茫起来。

  这……孩子……怎的,看着很眼熟?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能嗅到长生身上,有一股舒服的气息。

  长生似乎被天启皇帝抱的很舒服,于是侧过头,将将小睡一会,又将脑袋偏另一边,寻觅着最自在的体位。

  这时,张天伦也笑呵呵地凑上来。

  猛地,张天伦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方才看到陛下会有些觉得古怪了。

  张天伦下意识地道:“这孩子,说起来……倒像陛下……”

  何止是倒像……

  这鼻子,这眼睛,八九不离十。

  脸上的笑意在无形中消失了,一脸诧异的天启皇帝,在短暂的出神之后,听到了张天伦的话,竟是身躯微微一震。

  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险些让孩子掉落地去。

  于是,天启皇帝在慌乱之中,连忙死死将长生抱住。

  只是……他此刻,胸膛里剧烈地起伏着,而后瞪大了眼睛,很努力地端详着襁褓中的孩子,却是一言不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塌地陷

  像!

  太像了!

  世上竟有一个孩子,如此像他?

  天启皇帝只觉得一看这孩子,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他努力地凝视着襁褓中的孩子。

  而此时……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却是不自觉得露出几分冷然。

  其实孩子在襁褓中,他和魏忠贤显然是看不到的。

  朱由检之所以冷笑,却是因为张天伦说出那一句这孩子像是陛下。

  这张家人,不愧是靠着阿谀奉承起家的啊,有其父必有其子,在朱由检的道德观念之中,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是奸邪小人。

  倒是魏忠贤,看着陛下痴呆的样子,心里不免为陛下惋惜……

  在他看来,认为陛下一定是看到了这孩子,又想到了自己。

  张天伦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因为这种话,是决不能乱说的,于是惴惴不安起来,连忙道:“卑下实在万死……”

  而天启皇帝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看着孩子。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的气氛,张开眼来,又开始好奇地看着这世界。

  天启皇帝眼珠子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

  此时,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他极努力地辨认着。

  而此时……

  这孩子居然咧嘴,无意识的笑了笑。

  这一笑。

  无疑在天启皇帝的心头升腾起了涟漪。

  张静一在旁,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可就在此时,天启皇帝突然抬头。

  他用一种极古怪的表情抬起头来。

  然后,他像捧着宝贝似的,先是道:“张卿家。”

  “臣在。”

  天启皇帝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便将长生接住,搂在怀里。

  随即,天启皇帝的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而是正色道:“好生照顾孩子吧,朕……有事……”

  他说着,只是道:“信王留在此,魏伴伴随朕来。”

  说着,信步走出了张家的大堂。

  他这举动,实在过于怪异。

  可此时,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多,他走路虎虎生风,脚步急促。

  有太多的谜题,需要找到答案了。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孩子,这么像他?

  莫非……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张家的妹子……没有丈夫……

  难道……

  天启皇帝走出了张家,居然直接夺过了禁卫的马,而后翻身上去。

  魏忠贤一脸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陛下……”

  天启皇帝自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忠贤,表情严肃地道:“调勇士营,围住这里,加派禁卫,所有的街口,都要严防死守,不可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魏忠贤一愣,宵小之徒……

  这里的防卫已经很森严了啊。

  苍蝇都飞不过来,还要调兵?

  魏忠贤心里很是疑惑,不由道:“陛下……不去祭祀了?”

  “不去了!”天启皇帝道:“你守在这里,朕去去就回,记着,有任何的闪失,朕立诛你满门。”

  这话……

  已是十分严厉了。

  魏忠贤猛地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陛下对他一向都和颜悦色的啊。

  即便有时严厉,也绝不会说诛杀这样的字眼。

  至于满门,那就更让人觉得诧异了。

  他的夫人是奉圣夫人,是陛下的乳母……这也要诛?

  不过魏忠贤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不多说了,手一挥,附近的明哨暗哨便如潮水一般自张家大门这边涌来。

  天启皇帝交代完,却已飞马而去。

  魏忠贤不放心,立即吩咐:“快,你们几个,护驾,护驾……”

  几个禁卫忙是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而在两炷香之后,直接飞马从午门入了紫禁城的天启皇帝,已直接策马抵达了后宫。

  沿途的所有宦官都吓得脸色苍白。

  一般情况,天子只有在西苑才骑马的。

  可此时的天启皇帝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直接到了乾清宫。

  这里……乃是东李太妃的住所。

  今日清早,皇后张嫣早早便来给东李太妃问了安,因而在此陪坐。

  陛下去祭祖了,当然,到底为什么去祭祖,宫里也有不少的传言。

  在这宫中,东李太妃和张皇后关系最深,与之相对的,则是西李太妃和奉圣夫人关系最近。

  此时……外头传来喧哗。

  天启皇帝居然直接扬鞭,策马至寝殿之外,而后直接从马背上跳落下了马。

  “母妃……”

  天启皇帝闯了进去。

  宦官和宫女们,一个个吓得忙是匍匐在地,个个不敢作声。

  天启皇帝见皇后张嫣也在,却立即道:“无关紧要的人,滚出去,统统都滚出去。”

  宦官和宫娥们如蒙大赦,纷纷退避。

  这令东李太妃顿时不安起来,皇后张嫣忙站起身来:“臣妾见过陛下。”

  今天的天启皇帝,显然和从前很不一样,他虽然在西苑的时候很放肆,可到了东李太妃和张皇后这边,却素来平易近人的。

  可今日,天启皇帝疾步进来,却也懒得计较礼仪了,直截了当地道:“十月之前,宫中走了一个宫女,是吗?”

  “陛下。”东李太后听闻这件事,倒是定下了神。

  这件事,其实她是提醒过天启皇帝的,于是道:“是。”

  “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李素华。”东李太妃笑吟吟着起身道:“陛下……你先别急,坐着说话。”

  天启皇帝却肃然地继续问:“她如何不见的?”

  “这……就不知了。”

  “离宫之前有身孕?”

  “这也未必,不过……陛下曾临幸过她,那时候……来人,取起居注来。”

  这不是小事,宫里任何的事,都需记录,现在既然陛下要问起,那么东李太后也不敢乱说,哪怕她记得日子,也不能凭记忆来回答。

  早有宦官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还未见回来。

  而此时,天启皇帝却是急得团团转,东李太妃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天启皇帝也没有说,这事太大了,必须得小心谨慎,涉及到了皇家的根本血脉问题,天启皇帝怎么敢随意断言?

  这要是说错了,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回宫确认,而不是直接询问别人。

  终于,去取起居注的宦官回来了。

  起居注一拿来,东李太妃开始翻阅,这是十个多月前的文牍,从前东李太妃已经查阅过,所以轻车驾熟。

  故而很快,她便翻到了,指给了天启皇帝看:“陛下请看,去岁八月初九,陛下于西苑太液池东岸凉亭,幸宫女李素华……”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竟是呆立了很久。

  时间上……完全吻合,十月怀胎,加上满月,现在恰好过去了十个半月多一些。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人发现她有身孕?”

  东李太妃便道:“也不算发现,只是察觉到有问题,只是……没有太医诊断。”

  “人呢?”

  “现在就传唤?”

  天启皇帝显得很着急的样子,迫不及待地道:“现在!”

  于是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宫娥小心翼翼地被人引了进来。

  见了天启皇帝,这宫娥忙是行礼,她显然已经被询问过许多次了,所以当天启皇帝询问她的时候,她立即就道:“奴婢与李素华,同住在一个屋里,从八月开始,她便心事重重,到了后来,她的情绪就更不好了,到了九月,奴婢发现她偶尔会呕吐,是干呕。还有,九月……她停了月事。”

  “停了月事?”天启皇帝冷冷地看她道:“你是如何得知?”

  宫娥便道:“这……她月事的日子,奴婢因为与她同住,是知道的。那几日……我见她的月事布,没有拿出来晾晒,当时……奴婢还奇怪,取笑她,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天启皇帝继续追问道:“此后呢?”

  “此后……此后她便不见踪影了,我起初以为她被遣去了其他的差事,可后来才知道,她人不在了,大家以为……以为……她死了……”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过……

  很明显,这依旧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证据。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宫娥,随即一字一句道:“如若你再见着她,可认得她吗?”

  这宫娥立即便道:“认得,认得,当然是认得的……”

  “怎么?”听到这里,一旁的东李太妃已察觉到了蹊跷,不禁道:“陛下可是找着此女了?”

  之所以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没有大张旗鼓的奏报,就是因为这女子已经销声匿迹,在没有见人的情况之下,奏报反而没有意义。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激动得难以抑制:“找着了,只不过……若是不确凿,却也不敢说,来人,来人,起驾,起驾,朕要出宫!这女子,也一并带去。”

  他边说边指着这宫娥。

  东李越发觉得事情蹊跷,她立即道:“哀家也去,哀家想看看……”

  皇后张嫣道:“臣妾陪着母妃吧。”

  天启皇帝可顾不得这些,管你们去不去呢。

  对他来说,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确定这一层关系要紧。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朕的儿子

  这一去一回,其实已经消耗了天启皇帝大量的精力。

  可现在的天启皇帝,却顾不得这么多。

  他现在就像是一头浑身都充斥着力量的蛮牛。

  谁敢拦他,耽误他的事,便教谁灰飞烟灭。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从来没有看过天启皇帝这般的模样。

  就好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中了魔怔一般。

  而东李太妃知道了那宫女有了下落,也不禁内心一喜。

  对于这件事,其实她已查了很久,虽有眉目,可是找不到人,一切成空。

  浩浩荡荡的銮驾,重新出发,直奔张家。

  张家这里……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此时,孩子已经送回后院了。

  魏忠贤则是跑前跑后的张罗,陛下说要严防死守,虽然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严防死守了,这儿肯定不会有什么人敢杀进来。

  开玩笑,本来就有这么多卫兵呢!

  可陛下下了旨意,那么魏忠贤就要无条件的执行,所以他又派宦官立即调拨人马。

  于是乎,东厂倾巢而出,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而出,五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数不清的兵丁和差役开始走上街头,设置了重重关卡。

  勇士营一千人马,飞马而来,守住了各处街道隘口。

  这一下子……终于放心了,魏忠贤很满意。

  只是这样的大阵仗,说实话……已将整个京师的军民都吓坏了。

  只怕是当初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人杀到了城下,京城保卫战时,才有这样的阵仗吧。

  怎么……建奴人杀来了吗?

  当然,外头的情况,里头的人是不知道的。

  张静一有些忐忑不安,他本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说不准陛下粗心大意,随意看两眼,然后就走了呢?

  张天伦有些紧张,不断地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倒是朱由检气定神闲,默默地坐着喝茶。

  在他看来,皇兄方才出格的行为,他并不觉得诧异。

  因为在他看来,天启皇帝历来都是如此,人们都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对于这个兄弟,其实朱由检还是有感情的,谈不上兄弟之间有什么仇隙。

  可朱由检却认为,皇兄就不该做这个皇帝,若他是大明天子,这天下何至于像现在这般的乱哄哄。

  不过……幸好,眼看着他距离大宝,已经越来越近了。

  哒哒哒哒……

  外头有快马来,为首的快马上有一个宦官,口里大呼:“让开,统统让开。”

  原来却是皇帝的乘舆又来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抬乘舆的人,一个个被天启皇帝催促。

  这是乘舆啊,这特么的不是快马。

  可偏偏,陛下是以马的标准来用的。

  这些抬乘舆的宦官,等到了张家门口的时候,几乎已经瘫了下去。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

  魏忠贤一直都在门口张望着呢。

  张家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了表忠心,当然要在这里候着陛下才好。

  魏忠贤一见到陛下来的这样急迫,心里有些古怪。

  他连忙迎上去,道:“陛下,遵照您的吩咐,奴婢已经将这里的防卫又加强了一些,除此之外……”

  “不要啰嗦。”天启皇帝厉声道:“走开,别挡道。”

  魏忠贤:“……”

  更令他惊诧的是,在乘舆之后,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却也来了。

  魏忠贤素来和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颇有嫌隙,可他是宫奴,自然要上去见礼。

  而平日里,东李太妃对于魏忠贤还是有几分客气的,毕竟即便是东李太妃,也颇为忌惮魏忠贤。

  可现在,东李太妃对他也是理也不理,看也不看,径直便走了进去。

  魏忠贤:“……”

  今儿真是见鬼了。

  那随来的宫娥,则显得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的样子,尾随着天启皇帝进入了大堂。

  天启皇帝一进来,张静一便连忙迎接出来。

  天启皇帝正色道:“张卿家,你妹子呢?”

  “臣妹……”

  天启皇帝本是严词厉色,不过语气放温柔了一些,他终究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

  张静一点点头:“臣去请。”

  过了一会儿……

  张素华来到了大堂。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她。

  而张素华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拜下道:“见过陛下。”

  朱由检站在一旁,越来越觉得古怪,莫非……是皇兄见色……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在后,都凝视着张素华。

  张素华一看到皇帝身边的那宫娥,其实就什么都明白了。

  而那宫娥则在仔细端详张素华后,下意识的就道:“素华……你……你……原来在这里。”

  天启皇帝便看着那宫娥道:“他就是李素华?”

  宫娥低垂着头:“是……是……她与奴婢一起当了一年多的差,奴婢怎会不认得……没错的……”

  总算得到了心里的答案!

  天启皇帝身躯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他曾临幸的宫女,居然在这里……

  而这宫女……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也已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宫女,竟被皇帝找着了。

  “怎么回事?”天启皇帝怒喝:“你在宫中,现在为何出现在此?”

  他凝视着张素华,很显然,对于天启皇帝而言,一个宫女,尤其是被临幸过的宫女,擅自出宫,而且一直藏匿,这本就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给一个交代?

  张素华此时竟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冷静,倒是不至于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面对着天启皇帝严厉的责问,她道:“奴婢……奴婢……奴婢当时,当时在太液池取水,失足……失足跌入了太液池……本以为无法幸免,却不知什么缘故,被湖水冲了出来,幸赖……幸赖有人相救……”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当然……这说辞的破绽还是不少的。

  不过……一切的破绽,都可以用福大命大的来解释。

  毕竟,这事儿只要咬死了,你也没办法指证。

  天启皇帝皱眉道:“那么……你又为何会在张家?”

  “救奴婢的,就是……就是……三哥……”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当时臣在宫中当差,下值的时候……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闲不住,便在夜里……走了走,就在宫城护城河的水闸处,突然见有一女子……所以……臣便将人营救了出来,臣……有万死之罪,还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朱由检越听越是迷糊。

  怎么,看来不像是皇兄想要祸祸张家的妹子,而是……有宫女偷跑了?

  还有……为何母妃和张皇后会来?

  魏忠贤此时也已经回过味来,这事儿显然不简单,不过他很懊悔,身为东厂提督的自己,居然对陛下如此关心的事一无所知。

  天启皇帝虽是脾气好,却也不是傻子。

  二人的解释,表面上是解释得通。

  可是……细细思来,破绽太多了。

  天启皇帝便冷冷地道:“张卿家,朕视你为腹心肱骨,你为何要骗朕?你说你救了她,这也无可厚非。可她既在宫中,所穿戴的,自是宫中服色,又是从太液池的水闸中冲出来的,那么……你当时身为大汉将军,为何知情不报?而是将她隐匿在此。”

  “陛下……”不等张静一辩解,张素华便抢着道:“其实……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诓骗了张家。”

  “嗯?”天启皇帝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张素华。

  张素华凄然道:“奴婢在宫中做杂役,一直被小宦官们欺负,奴婢……觉得度日如年,所以被冲出来之后,奴婢想到自己竟可以出宫了,等我三哥将我救下来,奴婢便恳求他,教他不要禀告,让奴婢能在宫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奴婢甚至还威胁三哥,说是他若不依,奴婢便只好污蔑他玷污了奴婢的清白之身,而后再去死。三哥……三哥……他是被逼无奈的。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以死谢罪。”

  张静一则忙道:“陛下,事情不是这样的……”

  天启皇帝看看张素华,再看看张静一,这二人的说辞……听着很乱。

  其实天启皇帝的心很乱。

  就在他想着怎么处置的时候。

  突然……一阵响亮的孩子啼哭声传了出来。

  原来却是长生睡下了,张素华尾随张静一来前院,没人照看,这长生一醒,大抵是觉得左右无人,先是埋伏他一手,小声的啼哭,吸引一下别人的关注,等真正发现还是无人的时候,顿时动真格的嚎啕大哭,声震瓦砾。

  一听到哭声。

  本还在想着如何处置的天启皇帝,刹那之间,什么都顾不得了。

  朕的……儿子没人照看的吗?

  都哭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似乎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天启皇帝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想也不想的,一溜烟的便往后院跑,边跑口里边大叫着:“莫哭,莫哭,来了,朕来了……别怕……”

  所有人方才还想在从张静一和张素华的话里,能听出个大概来。

  可这么一下子的……便见天启皇帝嗖的一下没了人影。

  众人错愕,一时无言。

  第一百六十四章 父子相认

  那哭声越来越厉害。

  显然长生又埋伏了一手,方才虽是嚎叫,不过还留有了余力,这大抵就是长生版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可当他察觉到当真没有人来安慰的时候,顿时再无保留的火力全开。

  于是他放开了喉咙,歇斯底里,竟如滔滔江水一般,将这不绝于耳的哭声,传遍了张家的每一个角落。

  天启皇帝越听越急,他不熟悉张家,所以走了弯路,等要靠近那哭声的源头的时候。

  那嚎哭的长生,似乎已放完了大招,嗓子分明的有些哑了,便连哭声也有了停顿。

  天启皇帝急得跺脚。

  后头一窝蜂的人只好乖乖尾随其后。

  终于……

  来到了长生所在的厢房前,天启皇帝几乎是踹门而入。

  啪嗒。

  摇椅中的长生听到动静,哭声戛然而止。

  天启皇帝已匆匆地到了摇椅的面前,低头看着已是满面泪痕的小家伙,像是方才受了惊吓,还在低声抽泣,眼珠子鼓起来一般,正瞪着天启皇帝,撇着嘴,似有万千的苦楚和委屈无处伸张。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看着这孩子,眼眶瞬时红了。

  初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亲近,现如今,当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时,一股泛滥的父爱便糜烂了全身,激动得他浑身战栗。

  “宝啊……朕的宝……”天启皇帝颤抖着手,缓缓地将长生从摇椅中抱出来。

  然后脸便贴着长生的脸蛋,拼命的摩擦。

  这一刻,泪如泉涌。

  长生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这才使天启皇帝慢慢的冷静下来。

  他不断地端详着长生,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不舍得放手。

  等到后头的人追了上来,见陛下正无比小心地抱着一个孩子不撒手样子,此时更加错愕了。

  天启皇帝颤抖着看向众人,张口欲言,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下旨……”

  众人鸦雀无声。

  天启皇帝道:“张素华敕封为妃,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敕昌平伯……”

  此言一出,已是震惊四座。

  可只有张静一气定神闲,他虽然有些紧张,之前也有些担心,但是却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因为他知道,天启皇帝喜欢孩子,而且一直无比盼着有一个儿子。

  关于张素华出宫的事,这里头有太多值得深究的问题,可是……真的会追究吗?

  不会!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需要寻找一个虽有破绽,倒是勉强过得去的借口的原因。

  因为陛下太需要儿子了。

  天启皇帝怀里的这个长生,不啻是天启皇帝的命根子。

  即便天启皇帝不顾念自己和他平日的情分,张静一知道,就只是为了长生,天启皇帝也会这样做的。

  私下里,天启皇帝可能会臭骂张静一一顿,甚至说不定打一顿也有可能。

  可当着天下人的面,可以将种种疑窦统统都揭开吗?

  不可以!

  因为天启皇帝必须得给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出身,需要给他合法性。

  长生的母妃,也就是张素华,是不能有污点的,因为若是张素华的身份有什么可疑,岂不正好证明了长生的来路不明?

  若是在将来,长生长大了,依旧还传出各种类似于狸猫换太子,或者抱别人的孩子为皇子延续血脉的传闻,这对于长生的未来而言,绝不是好事。

  所以,长生必须得有一个母亲,一个合理合法的母亲,这个母亲不能有什么罪过。

  所以张素华,必会被天启皇帝敕封为妃。

  而至于张天伦……就必须是半个国丈的身份。

  这其实也很简单,张素华在张家生下了孩子,张家就必须得是张素华的至亲,如若不然,长生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而张素华与张静一的父亲,已经认了父女,那么从法理,甚至是利益攸关的角度而言,他们必须得是父女!

  他们若不是父女,那么长生的出生地,就会让人引发无数的遐想,以至于会流传出无数版本的传闻。

  在大明朝,皇亲国戚,当然要有封爵,当然,因为张素华只封了一个妃,并不是皇后,所以无缘侯爵。

  可是她既是妃子,又为陛下生下了龙子,那么给予张天伦一个伯爵,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时,随着众人而来的张天伦,已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伯爵了呢?

  朱由检则是不自禁地皱着眉,皇兄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魏忠贤心里更惊诧了,不过好像猜测到了一点什么。

  只有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有些知情的,不过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凝视着她们,他将怀中的长生抱得更紧,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有一件事,朕正想公之于众。”

  “请陛下示下。”魏忠贤忙道。

  天启皇帝道:“朕……朕……”

  此时天启皇帝的脑子一片空白,神志还是有些不清,此时怀里的长生也开始变得不安分。

  于是,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看向张静一:“张卿家,你来说。”

  张静一:“……”

  张静一大抵和天启皇帝形成默契了。

  天启皇帝的意思在张静一看来是:朕一时没想好怎么骗人,你骗人厉害,那你来骗。

  张静一这时真想死啊,若是私下里,定是恨不得立即赌咒发誓,说臣不擅长这个啊。

  可是……眼下事到临头,必须得考虑临场发挥的问题了:“事情是这样的……”

  张静一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些人,在场诸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啊!

  终究张口道:“我有一个妹子,早年选秀入宫,在去岁的时候,恰好……她承了陛下的雨露……”

  见一双双眼睛看着自己,让张静一心里发毛,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一点,大家可以去查阅的,起居注里,理应会有记录。我这妹子福气大,谁料到……她竟有了身孕,得知这件事之后,陛下欣喜若狂,而那时,我正在宫中任大汉将军,想来……大家不会不知道的吧?”

  不是吧,不是吧?

  为啥大家还是木着脸?

  张静一咳嗽一声,也只能接着道:“于是陛下悄然得知喜讯之后,就立即将我召到了御前,对我说:他从前也有几个儿女,可不是胎死腹中,便是夭折,陛下对此可谓忧心如焚,一直怀疑这宫中莫不是……莫不是有什么鬼怪作祟吧?”

  什么,宫里还有鬼怪?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那肯定是万死之罪。

  不过……有人忍不住看一眼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极认真地点着头:“是,朕说过这句话。”

  张静一心里淡定了许多,语气也开始变得稳健起来,反正这是陛下说的,于是又道:“因此,陛下对此很是担心,可又实在没有办法,于是……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陛下给我颁了一张密旨,让我悄然将妹子带出宫去,在娘家待产,既然宫中不详,为了保住孩子,这虽有些不稳妥,可陛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我这妹子身怀龙种,不得已之下,只好在我们张家住下,直到将孩子生出来……”

  听到这里……

  魏忠贤已激动莫名。

  他心里其实也有一些发酸的,可听到陛下有了儿子,他顿时激动得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道:“陛下……恭喜陛下……奴婢有新主啦。”

  东李太妃其实觉得事有蹊跷,她毕竟知情更多一些,可现在听说陛下有了孩子,也不禁激动起来。

  她努力去看天启皇帝手上抱着的孩子,这才发现……这孩子……竟和天启皇帝生得极是相似,一时竟觉得身子软绵绵的,若不是张嫣皇后一直在旁搀扶着她,只怕人都要瘫下去了。

  那本是在旁看‘闹剧’一般的朱由检,听了张静一的这些话,却是刹那之间,好像五雷轰顶一般。

  他错愕又茫然,一时之间,竟已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

  一旦他的皇兄生下了皇子,那就代表有了克继大统的继承人,从此之后,他就依旧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藩王……

  可在朱由检的心里,他早将自己视为这天下的未来主人,甚至已想好了无数治国的大策。

  可如今,一切成空,胸中的豪气,竟成烟云。

  张静一咳嗽道:“魏哥,你先别喊,听我说完。”

  我特么的编故事容易吗?我又没有存稿……不,我又没有腹稿,都是现学现卖。

  不要打断思路好吗?

  此时,厢房里已安静得可怕,众人连呼吸都已凝滞了,张静一便继续娓娓动听地继续道:“其实当初接了这一道密旨,我心中也是为难,总觉得很是不妥当,可思来想去,为了陛下,为了我这外甥,便是上刀山,下油锅,这为人臣和为人舅的,怎么能皱眉头呢?这件事……若是有错,千错万错,便错在我的身上。”

  “而如今……孩子已满月了,健健康康的,实在教我欣慰啊!陛下也正好可以与孩子相认了,这正是可喜可贺,是天佑大明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脉相连

  张静一这番话,甚至颇有几分戏曲的成分。

  大抵和狸猫换太子没有太大的分别。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可很明显,这个故事之中,还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张静一口口声声说有密旨。

  如果是依密旨行事的话,那么张静一只是个执行人,大家就算觉得不靠谱,那么不靠谱的,也只是天启皇帝而已。

  而至于张素华回娘家生娃娃,这显然也是颇为违反这个时代的公序良俗的。

  可假若,当真是依旨行事……

  天启皇帝很干脆,立即与张静一一唱一和:“朕的儿女,大多夭折,每每思量,朕便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是以朕才出此下策……”

  他说到了这里。

  东李太妃已顾不得什么了。

  疾步到了天启皇帝面前,细细打量着长生。

  这长生不是天启皇帝的血脉又能是谁的血脉?

  太像了!

  东李太妃激动地道:“陛下……这孩子,和陛下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你瞧瞧,你瞧瞧……”

  说着,说着,东李太妃眼里已闪烁着泪花。

  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信王,虽然都不是她亲生的,不过东李太妃的性子好,素来将他们视为己出,现在终于可以抱孙儿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东李太妃闪烁着泪光,哽咽着道:“先帝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

  此言一出,谁也没有疑窦了。

  魏忠贤大喜,虽然唯一的遗憾是,这皇子居然是张家女儿生出来的,可这显然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至于陛下,居然将他也骗过了,魏忠贤觉得陛下的密旨可能性并不大。

  在他看来,陛下素来很信任他,完全没必要将密旨的事对他隐瞒,除此之外,以陛下的性格,也绝不可能隐瞒十个多月这么久。

  可这又如何呢?魏忠贤现在希望的是陛下生出一个儿子。

  于是他乐呵呵的,站在一旁掂着脚,也想瞧瞧孩子长的什么样。

  等大抵看到长生不满意的模样,长生正嘟着嘴,无论是天启皇帝和东李太妃的激动,还是魏忠贤的喜上眉梢,都与他无关,他只觉得吵闹。

  张嫣皇后也款款上前,露出慈爱的样子,她已自知自己没有办法生出孩子了,身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当要表现出对这皇家血脉的重视,因而,她当下就从自己的手上,摘下了一个玉镯子,随即便塞进了襁褓。

  张静一只恨不得立即高呼:“感谢张嫣老板的玉镯子。”

  果然,东李太妃也想起什么,竟是也连忙将耳坠摘下,这坠子显然是她历来珍视的,一股脑地往襁褓里塞。

  张天伦依旧觉得很震惊,他好端端的生了一个外孙,他怎么就成了国丈了呢?

  当然……其实他也不算是国丈,国丈只源于戏说,民间流传得厉害,可实际上,朝廷是不承认的,朝廷只会认你为外戚,授予爵位。

  只是这幸福来得过快,张天伦觉得有些头晕。

  此时唯一不痛快的人,怕也只有信王朱由检一个了。

  朱由检心思比较深,现在听了张静一的解释,倒是不敢有什么疑窦,毕竟皇帝都承认了这是自己亲自下的密旨,不至于将这样的大事当做儿戏。

  他只是觉得,皇兄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他的皇兄分明生了儿子,而且既是知情,却还留他在京,甚至今日还带着他去祭祖,不晓得的人,还真当他要成为储君呢,可谁知道……这定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平日里,他的皇兄一脸纯善模样,哪里想到,这等手段,竟不在神宗之下。

  显然此时,稍稍冷静下来的天启皇帝,也感受到了这位皇弟的不快,便道:“信王,你也来瞧瞧你的侄子。”

  朱由检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可此时,他却不得不努力地压制住自己的不痛快,挪动着脚步,走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低着头,只胡乱地看了一眼长生,便勉强挤出笑容道:“好,很好。”

  天启皇帝道:“信王似有不快?”

  朱由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惶恐地道:“皇兄何出此言?愚弟自然喜不自胜。”

  天启皇帝高兴地点头,他又低头看一眼长生,心里无比的舒坦。

  自己……终于有儿子了。

  这个孩子,将延续他的血脉,继承他的大统。

  长生已想睡了,呜哇呜哇的开始哭起来。

  天启皇帝顿时手足无措,轻声温语地道:“怎么啦,怎么啦,宝,莫哭,莫哭……”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摇晃。

  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个道:“我看孩子是想睡了。”

  张嫣皇后道:“定是饿了。”

  魏忠贤乐不可支地道:“怕是想母亲了。”

  这般一说,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果然不愧是属蛔虫的,不但是他的蛔虫,还是长生肚子里的蛔虫,于是忙道:“对对对,极有道理,张妃,你来……”

  听到张妃二字,张素华还有一些不太喜欢。

  她显得踟蹰,随即瞥了一眼张静一。

  张静一点点头。

  张素华便忙上前,将孩子接过。

  果然,长生一到了张素华的怀里,骤然之间哭声停止,脑袋一偏,似嘲讽方才手忙脚乱的诸人,打起了哈欠。

  魏忠贤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张贵人……”

  张素华看着魏忠贤,这个曾经自己的仇人,现在却是笑容可掬的看着她。

  不过此时的张素华,现在只惦念着自己的孩子,至于魏忠贤,即便有什么账,那也是以后的事,她定定神,朝魏忠贤点头。

  魏忠贤便笑着道:“张贵人,您在宫中的时候,有宦官欺负您?这些人,实在胆大妄为。奴婢疏于管教,实在罪该万死,明日,奴婢便……”

  张素华道:“罢了,不必严惩,只是……往后别再让他们欺负无依无靠的宫人便是。”

  魏忠贤忙是点头:“是,是。张贵人不计小人之过,真是宽宏大量。”

  其实无论张素华怎么应对,魏忠贤也要吹捧一番的,如果要计较,那便是张贵人嫉恶如仇;不收拾,即是现在的宽宏大量。

  这些统统都被张静一看在眼里,于是他不免在心里琢磨:这想来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好处吧,横竖都有人用各种的词汇套用在你身上,你抠个脚丫子,都可以被魏哥这样的人称之为不拘小节。

  张素华要给孩子哺乳了,于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便与张素华三人关在厢房。

  天启皇帝几个,当然是乖乖地从厢房中出来。

  天启皇帝神清气爽,显得格外的高兴。

  张静一则在一旁,等支开了信王朱由检和魏忠贤,张静一才认真地轻声道:“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件事,你的确做的太过了,不过……”

  天启皇帝似乎想到什么,皱眉道:“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朕也觉得,若是张氏在宫中待产,这孩子未必能保住。朕终究是福薄,当初不知多少孩子,要嘛胎死腹中,要嘛还未足月,便……哎……这样看来,你也算是阴差阳错,办了一件好事,长生能平安,你也有一份功劳。”

  天启皇帝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这样的人大抵就和后世某些动辄:‘凡事你往好处想一想’的人一样。

  张静一则是露出惭愧之色道:“可终究还是犯了大忌,所以臣自请处置。”

  “自请处置?”天启皇帝想了想,他似乎脑海里又想到了长生,忍不住又嘿嘿一笑,随即又神游回来:“唔,你的父亲,乃是伯爵,朕本来……在通州有一处皇庄子,是要赐你父亲的,不过……既然你也知罪,这通州的皇庄子就没了,赐你们家昌平一块荒芜土地吧。”

  通州的地不但肥沃,而且距离通州枢纽也近,价值往往比那山疙瘩里的昌平在几倍以上。

  不过张静一却暗暗松了口气,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了。

  再者说了,这还是人家送地送钱呢。

  张静一便感激涕零的样子道:“陛下如此爱护微臣,微臣实在无言以对,只盼着能为陛下赴汤蹈火……”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每日都好像要和朕生离死别一样,朕是长生的父亲,你是长生的舅舅,朕与你论起来,还是亲戚呢!这世上,哪里有让大舅哥成天去死的道理。”

  张静一这样一想,放心了。

  他心里其实无比庆幸,也就是碰到了天启皇帝这样的,换做别的皇帝,只怕早就被剁碎了。

  这样的皇帝,也算是难得的奇葩了,嗯,要好好珍惜。

  “今日……”天启皇帝随即认真起来,接着道:“朕要将张妃和长生带回宫里去了!有闲呢,你也入宫去见见孩子,这不打紧的。当然,私情先撇到一边去,眼下当务之急,是这内忧外患。朕现在定要勤勉起来,需得做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人,重拾旧河山,要将这江山社稷收拾干净了,再交给长生,如若不然,心里难免会有遗憾。”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明有希望了

  天启皇帝的心态,变了。

  朕是有儿子的人了啊。

  朕的儿子这么好看,连睡觉时都显得这样的聪明。

  将来一定可以克继大统,做一个好皇帝。

  朕不能再偷懒了,朕要大治天下,要勤政起来,要把那许多的乱七八糟的事摆平。等朕将皇位传给长生的时候,至少心里不会留有遗憾。

  天启皇帝此时整个人都朝气蓬勃起来,人的心态变了,气质也就变了。

  他背着手,对张静一继续道:“现下流民的安置,是个大问题,关中大旱,百年难遇,朕现在最为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张卿啊,你不必再在此事上自责了,多想一想,为朕分忧吧。”

  张静一心情也轻松起来:“遵旨。”

  天启皇帝道:“你父亲,敕封伯爵,这是应当的,你还有两个兄弟?”

  “是,一个叫王程,一个叫邓健,都是百户所里的总旗。”

  天启皇帝道:“这也算是国舅了,他们年纪还轻,却还需上进,敕世袭锦衣卫千户吧。”

  这千户其实是虚职,其实并不算失缺,所以理论上,王程和邓健都还只是总旗官。

  不过世袭千户的好处就在于,这玩意是真正的铁饭碗,能传宗接代的那种,只有那些有爵位的次子或者庶子,不能承袭爵位,朝廷才赐予的。

  有了这个……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张静一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瞪了他一眼:“以后有什么事,都需通报朕。还有……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决不能泄露,如若不然……要害长生的。”

  说到最后那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张静一自也是感受到他对长生的看重,便很是真挚地道:“长生也是臣的外甥,我怎么敢胡说呢,陛下将臣当做什么人?”

  “哎呀。”天启皇帝说完了重要的事情,似乎心不在焉起来:“却不知长生喂完了母乳没有,睡没睡下,方才折腾了这么久,可能要受惊吓的,朕去摸一摸他的耳朵,给他收收惊。”

  张静一:“……”

  他是摸耳朵,我这做舅舅的就不一样了,我都是摸XX的。

  天启皇帝是亲自抱着长生摆驾回宫的。

  浩浩荡荡的队伍,拥簇着天启皇帝摆驾回宫,而张家也随之清冷起来。

  不过很快,一个震撼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让张家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内阁……

  黄立极郁郁不乐,陛下清早的举动,让他觉得不安。

  他甚至认为,这可能是东林要重新被启用的讯号。

  其实……世上哪里有什么阉党呢?

  所谓的阉党,除了魏忠贤之外,其实也大多都是当初被东林们所排斥的文臣而已。

  东林上位,排除异己,尤其是当初掌握了吏部之后,像黄立极这种北方士子出身的人,还有从前的楚党、浙党、齐党,当初这些籍贯的大臣,往往被东林党打压。

  说穿了,不过是党同伐异而已,大量的东林骨干平步青云,其余人不是被东林弹劾罢官,就是一直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为何,魏忠贤振臂一呼,顿时无数党羽投靠魏忠贤的原因!你们东林党口口声声说什么家国天下,把持朝廷的大权。还不准我们联合魏忠贤,和你们拼命?

  虽然东林党残余们被打击,可他们所主导的天下公议里,将黄立极当做阉党份子!

  而黄立极自己,显然不是这样看的,魏忠贤所掌控的,其实不过是厂卫而已,他更多的,只算是魏忠贤的合作者,而不是党羽这样的角色!

  通过与魏忠贤的结盟,从而排斥掉从前一家独大的东林党,北方士人,联合了楚党、浙党以及齐党对东林进行清算。

  可这些……谁会在意呢?如此复杂的政治格局,人们并不喜欢去深究,却只喜欢好人与坏人,那种黑白分明的故事。

  此时……外头又传出一阵哗然。

  黄立极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这定又是那些待诏翰林们折腾出来的!内阁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于是,他板着脸,故意咳嗽一声。

  外头的书吏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

  黄立极沉着脸道:“又出了什么事?”

  书吏的脸色显得复杂,道:“方才……来了一个消息……翰林们……都大惊失色……”

  “什么消息?”黄立极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难道……要变天了?

  此时……倒是孙承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黄公……你听说没有?”

  黄立极道:“老夫正在听。”

  孙承宗道:“黄公为首辅,何以这样的大事,竟还未听说?”

  黄立极:“……”

  黄立极感觉自己又被深深的伤害了。

  他憋红着脸,想说点什么……

  孙承宗却是喜上眉梢地道:“陛下……产子了。”

  “呀……呀……呀……呀……”黄立极下意识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老夫只听说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成想,陛下还能……”

  孙承宗无语地看着他,接着才道:“我的意思是,我大明多了一个皇子,乃张妃所产,你想到哪里去了。”

  黄立极浑身颤抖,他已经从一种惊讶,转到了另一种惊讶,随即,黄立极狂喜:“当真吗?”

  “千真万确。”孙承宗道:“说来也是复杂,陛下……终究还是年轻,糊涂了……竟是说什么宫中有鬼怪作祟,那张氏有孕之后,竟让他的娘家人,偷偷将张氏接回娘家产子……这……实在太不应该,坏了宗法……”

  作为天启皇帝的恩师,孙承宗下意识的就想要批评几句。

  不过很快,这种责备和不高兴,又被大喜所取代!

  孙承宗捋须,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夜休走,我们在此浅酌几杯,如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黄立极此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热泪盈眶起来,他站了起来,急走了几步,显然内心激动无比!

  他才不管合不合宗法呢。

  陛下需要有一个儿子,自己这个首辅,也需要陛下有一个儿子……

  “好,好,这下好了……”他颤抖着,突然落泪,一下子朝着三大殿的方向拜倒,磕了个头,真挚地道:“有希望,有希望了啊,我大明有希望了。”

  这种激动心情,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随即,黄立极瞥了一眼一旁的书吏。

  “待诏翰林们,因为此哗然?”

  “是。”书吏道:“有人说……这不合礼法。皇子没有在宫外出生的道理,而且……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再者皇子生下时,并无宗室玉碟为凭……”

  黄立极骤然冷笑,而后道:“天家血脉,也是他们可以议论的吗?孙公,走,我们立即……去道贺。”

  聪明如孙承宗,立即就明白了黄立极的意思。

  这事儿有争议。

  可又怎么样呢?陛下认这个儿子,宫里的人也认这个儿子,想来无论是太妃还是皇后,又或是魏忠贤……此时都是同一立场。

  而黄立极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孙承宗算是半个清流表率,又兼顾着内阁大学士,只要黄立极和孙承宗率先道贺,那么那些杂音,就微不足道了。

  孙承宗似乎也觉得现在正是争议最大的时候,需要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于是点点头:“同去。”

  当日,黄立极与孙承宗率各部尚书,入宫道贺。

  一下子……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此时……虽偶有质疑,却也迅速被弭平。

  至少现在这满京城的军民百姓们,更多议论的还是新生的皇子,皇子是什么样子的,或是这张妃……是什么家世。

  八卦的力量,终究掩盖了一切。

  天启皇帝果然开始勤奋起来,他龙精虎猛,连续七八日都在用心批阅奏疏,早晚不歇。

  偶尔停下来的时候,呷一口茶,问的最多的是:“长生怎么了?他若是睡下的时候,要盖好被子,不要受寒了。”

  “他吃了吗?喂乳这等事,有些人不懂的,不可喂的太饱,也别喂的太少,但是需勤……”

  “朕思量着,长生突然来这宫中,肯定是不习惯的,难怪他总哭,他许多日子不曾见他那舅舅了吧,找时日,让张卿去哄哄他,不许张卿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再忙,有朕忙吗?朕治的是天下,他治的是一个县。”

  魏忠贤每日干的事,便是来回从后宫跑到西苑,再由西苑跑去后宫,其他人去探视皇子,天启皇帝很不放心,只有魏忠贤去,他才心中稍安。

  魏忠贤这几日倒也乐呵,虽然他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过却很果断的没有派人去彻查,因为陛下已经定了性,彻查本质就是揭陛下的底,只要长生乃是天启皇帝的亲儿子,那便成了。

  不过……关于长生是天启血脉之事,倒是没有任何争议,实在是太像了,而且时间也是十分吻合。

  宫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让这诡谲的宫中,突然多了几分轻松,也让这沉闷的宫中,多了几分朝气。

  这是天启登基近八年来,极少见的情况。

  第一百六十七章 勤政天子

  可对于天启皇帝而言,有多大的喜悦,就有多大的责任。

  很快,大量的灾民已开始涌入京城。

  这些关中的饿殍,只怕连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才迁徙至京城的。

  关中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他们往往是整村,或是整个家族一起出发,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州县。

  若是以往,官府对他们很戒备,而朝廷的赈济又无力,这些漫无目的的饿殍,除了饿死于道旁,更多的是直接进行抢掠或者反抗。

  人之将死,世间的道德又有什么用?

  你提倡仁义礼智。

  可他看到的却是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的死去,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个个面色泛黄,骨瘦如柴,嘴唇枯裂!

  这时,谁还相信世上还有王法,还有仁义呢?

  天启皇帝的诏书,总算是给予了他们一丁点的希望,但凡只要有一丁点能活下去来的希望,这些来自关中的饿殍,总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节制。

  没有劫掠,没有杀官,沿途的士绅,并没有遭到大的危害。

  他们温顺得如一群绵羊,哪怕苦海无边,总是能听到那绝望无神的眼睛的主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女儿如何饿死,诉说着自己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留下最后一丁点的粮食,而后在夜里销声匿迹。

  这一个个让人听了森然的事,每日都发生在他们的跟前,他们诉说的时候,目光依旧没有神采,就好像……泪已流干了,人就失去了喜怒哀乐一样。

  活活饿死,几乎是世间最难忍的酷刑,因为饥饿会消磨掉你身上的意志,会让你经历希望和绝望的徘徊,最终让你断绝一切的妄想!

  那饿过头之后,人所产生的精神幻觉,幻觉之中,你迷迷糊糊的感受到自己在吃着什么,可一旦回到了现实,那种饥饿的滋味便恨不得立即让你去啃噬自己的血肉。

  京城有粮食。

  皇帝要开仓。

  这是他们最后一丁点的信念。

  为了这个信念,这些本该摒弃一切律令,而且也理应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人,在此时此刻,居然为皇帝老子画出来的饼子,口里称颂着万岁,一路东进。

  只是当灾民们如乌云蔽日一般的陆续抵达时,那从关中转移来的压力,便传达到了京城。

  天启皇帝已经忙疯了。

  他四处想办法调粮。

  于是开了一个又一个会议。

  各部的尚书,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亢奋,有时……廷议居然要从清早开始,一直打夜里三更才结束。

  大家其实已经受不了了。

  从前御史们弹劾天启皇帝,大抵是陛下从不参加朝会,并用从此君王不早朝来暗中讥讽。

  这事放在后世,就大约是:领导,你咋老不开会呀。

  可现在……他们是得偿所愿了。

  饥肠辘辘的百官,在这殿中,无休止的讨论,而后,当即发出一道道的圣旨,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再继续进入下一个。

  江南的粮船还没来,运河的河道要加紧疏浚,要向各地士绅们求粮!

  当然,这粮食,人家是肯定不会白给的,朝廷要给予一些名誉上的好处。

  一时之间,满朝苦不堪言。

  大量的流民入城之后,顺天府各县开始安置。

  不过流民们去宛城县和大兴县的多,一方面宛城和大兴的地域面积大,另一方面,在来的路途上,不少的灾民也听沿途护送或者说押解的差役或是文吏们谈及京城的一些事。

  都说有一个新县县令,是奸臣,每天什么都不干,就爱拍马屁……

  于是,灾民们疯了似的涌入大兴和宛城县。

  新县这边,本来准备充裕,上上下下严阵以待,颇像几分花枝招展的老鸨子,在自家店前眉开眼笑,不断地邀请:大爷,来玩啊。

  可似乎……灾民们秉持着朴素的观念,却大多过门不入。

  不过即便是来的人少,可依旧还有不少灾民抵达。

  新县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忙疯了,甚至脚不沾地。

  现如今,张静一算是下达了最后的动员,不允许饿死,所有的灾民进行整编,确保每一个人不得遗漏。最后提出口号:绝不饿死一人。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多月,可……巨大的压力,还是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来了,因为灾民是陆续抵达的,京城里灾民过多,已是出现几分不稳的迹象了。

  不过眼下要做的事不只如此。

  突然觉得精神有盼头的天启皇帝,当然不能只顾着赈济百姓。

  即将到来的殿试,也让天启皇帝认为,这是一次安定人心的举措。

  原本有人提出将殿试改期,可天启皇帝却不这样认为,天启皇帝认为若是改期,难免让军民百姓们心生疑虑。

  殿试还需继续进行,要显出朝廷依旧稳如磐石。

  关于这一场殿试,虽是和灾民们无关,可是对于百官和士人们而言,却是一场三年一场的盛典。

  起初的会元管邵宁,已是出尽了风头,可殿试能否继续高中第一,成为状元,在许多人眼里,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毕竟……殿试考的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论。

  策论最要的是一个人的眼界,说难听一些,叫做格局。

  那管邵宁,听说这家伙家境贫寒,能有什么见识?此次……怕是远不如这些世族子弟了。

  要知道,世族子弟们从小就受做官的父辈们熏陶,知道朝廷如何运作,也通晓治理天下的道理,这绝不是寒门子弟可以比拟的。

  因而,就在百官们苦中作乐的时候,天启七年的殿试,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天启皇帝起的很早,事实上,他现在都是早睡早起,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见一见长生,看着小家伙酣睡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令他感觉一下子对生活有了无限的冲劲。

  紧接着,他便草草地用过早膳,随即看一会奏疏。

  奏疏大抵都差不多,要嘛是哭着喊着说自己没有粮的,要嘛就是那种催促朝廷,说是万分紧急,请朝廷立即调粮的。

  当然,近来偶尔也有一些对新县还有张静一的弹劾。

  这种弹劾,天启皇帝其实早就看腻了。

  大抵是说,新县这边,对于赈济灾民并不卖力,可是对于奴役灾民,却是干劲十足,他们视灾民为自己的牛马,是张静一在为自己谋私利。

  天启皇帝见了这奏疏,便露出了厌恶之色,直接将奏疏丢到了一边,理也不理。

  此时,看过奏疏之后,魏忠贤匆匆而来:“陛下,殿试的贡生,都已至大殿了。”

  天启皇帝心里生出期待,不由道:“如此甚好,今日朕亲自考教他们。”

  殿试的本质,就是皇帝亲自考问考生,若是从前,天启皇帝往往是不会亲自出现的,只是让宦官带一个自己的题让考生们自己写一篇策论。

  可现在不一样了,天启皇帝事必躬亲。

  当天启皇帝抵达大殿的时候,果然两三百个贡生都已到了。

  除此之外,两侧的大臣个个屏息而立,他们爱凑这个热闹,想看看着贡生之中,有什么人才。

  见到天启皇帝,贡生们纷纷拜倒:“万岁。”

  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随即坐上了御椅,眼睛已瞥向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的刘鸿训不是主考官,天启皇帝才是,他只是负责主持考试罢了。

  刘鸿训于是上前道:“启禀陛下,今岁开科取士,考取贡生二百三十一人,今日殿试,实到二百三十人!”

  刘鸿训话音刚落,一时殿中哗然。

  中了两百三十一个,却只到了二百三十人。

  少了一个?

  这就蹊跷了,从太祖高皇帝以来,还从来没听说过,中了贡生的人,居然不参加殿试考试的。

  就算是行将病死了,留下最后一口气,爬着也要来的啊。

  天启皇帝也很奇怪,于是道:“怎么,竟有人没有到?”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缺席的考生叫管邵宁。”

  殿中又哗然起来。

  这管邵宁,本就是令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议论着今日的殿试,他能否继续技压群雄。

  何况像刘若宰这些人,可都是磨刀霍霍,私下里,早已表示,今日要报仇雪耻。

  可结果,大家千盼万盼……管邵宁竟没有来。

  天启皇帝倒是急了,管邵宁乃是张静一的弟子,论起来,这是自己的大舅哥的门生啊!

  于是他关切地道:“怎么,生病了吗?”

  “臣……”刘鸿训又是苦笑,随即道:“臣见他没来,早就派人去询问了,毕竟兹事体大,只是……”

  “只是……那管邵宁,倒是被人找着了,而他并没有生病,只不过……只不过……管邵宁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天启皇帝面露不解,诧异道:“连他也敢骂朕?”

  刘鸿训:“……”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才耐心地解释道:“陛下,管邵宁说,他现在很忙,没空。”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此起彼伏,传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治天下

  天启皇帝震惊了。

  刚烈的读书人,他见得多了。

  那成天骂他这个皇帝的也不少。

  可人家的刚烈,是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你别看读书人天天破口大骂朝廷黑暗,皇帝昏聩,可你让他做官,让他去科举,人家可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叫做站着把钱挣了,不但骂了你,你还得给他功名和乌纱帽。

  可这管邵宁……是不是脑子有点拎不清?

  疯啦?

  你跑来玩这一套天子呼来不登船,却是实实在在的耽误自己的终身!这若是不经过殿试,莫说是断绝了进入一甲的希望,便是连进士也不授予了啊。

  只一个贡士的名头,不过是比举人的地位高一些而已。

  如此做法,贻误终身!

  天启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却还是道:“知道了。”

  说着,殿试继续。

  魏忠贤此时站了出来,开始放题。

  两百多个贡士,在这大殿上,站在了案牍前,一个个已经预备了笔墨。

  随即,魏忠贤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题:论治天下。”

  一听这个题,贡士们都不由错愕。

  因为这个题,可谓是老生常谈了。

  怎么治理天下,前人已经不知讨论过多少次,没想到今科的殿试,居然连题目都这样敷衍。

  不过很快的,就已开始有人提笔了。

  因为题目虽老,却想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策论,时间是个大问题,若是耽误时间,难免遗憾终身。

  那贡士刘若宰,此时喜上眉梢,机会来了。

  虽然会试马失前蹄,令他多少有些受打击,可此番殿试,他却很有把握,毕竟他久受家庭熏陶,文章也写的好,这种策论,可以说是他的长项。

  他自信满满,开始笔走龙蛇,一字一句地将心中的想法写了下来。

  一面写,一面自鸣得意,自觉得自己只怕距离状元,已是一步之遥。

  其实这些贡士们并不知道,天启皇帝之所以拿此为题,就是希望能够在这策论之中寻找答案。

  怎么样治理天下,这话题虽然老生常谈,可实际上呢,很多方法……却不过是清谈而已,空洞乏味。

  天启皇帝现在有了儿子,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治理天下,自然而然,也就希望出此题,无论如何,这些贡士都是人中龙凤,或许有人……能从中为他找出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不声不响地到了晌午,宦官们便按时收了卷,紧接着,贡士们谢恩告辞。

  过了几日,等皇帝看过了试卷之后,再排定名次。

  殿试的排名,其实和考生未来的前途息息相关,若是能进一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那么未来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若是能进二甲,就有极大的机会进入翰林,将来平步青云。

  可如果是三甲,那就惨了,不但会被同榜的进士们取笑,而且一般在六部里观政,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实习之后,便外放到各州县里去,从县丞做起,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困于州郡。

  所以考生们考完,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又想到那个现在很忙,没功夫来殿试的家伙……本是有人想取笑那管邵宁几句,却突然发现,好像无以下口……

  你说他攀上了张家的大树,说他阿谀奉承,说他没有风骨,可是……人家连本是可以唾手可得的进士甚至是状元都不要,各位还配嘲笑他吗?

  于是人们自动地忽略掉这个倒霉的家伙,各自焦灼地等待着最后决定命运的结果。

  殿试之后,天启皇帝觉得好像今日因为殿试,耽误了许多事,所以稍稍小憩之后,又召了大臣来廷议,要议的,依旧还是赈灾。

  眼看着天都快要黑了,却还要聚集大臣,大臣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他们恨不得又要批评一下天启皇帝,陛下这是虐待大臣啊!

  一直议到了三更,天启皇帝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寝宫。

  他太疲倦了,只是想到现下这么多的灾民,整个京城虽是解决了关中的隐患,却也让京城成了一个火药桶,一旦朝廷治理不及时,那便是天大的事。

  所以他辗转着,总是睡不着。

  直到次日清早,又召了内阁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以及给事中等人来觐见。

  黄立极觉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陛下还年轻,身体还可以折腾,可老夫已年过六旬了啊,现在站着都能打瞌睡,陛下能不能不要再举行朝会了?

  可没办法,因为他们发现,天启皇帝虽是生出了眼袋,可依旧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开口就问:“现在各县赈济得如何了?”

  倒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率先道:“启禀陛下,各县没出什么乱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灾民源源不断,还是让朕不放心,这些日子的奏报,朕都看过,但是却不知为何有人攻讦新县,新县上一次治水,就很好。”

  这一下子,许多人就不做声了。

  倒是那礼部尚书刘鸿训道:“陛下,那也不尽然,比如此次,灾民们涌入宛城县和大兴县就是最多,新县反而少了。不只如此,臣也确实听说,新县确实有官吏借着赈济的名义,为自己谋利的嫌疑。臣不敢断言此事真伪,可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听了刘鸿训的话,天启皇帝显得焦躁,但他还是觉得不可能,只是不知实际情况,也不好说什么。

  东厂那边,倒是调查过一些,好像是关于张家强迫灾民做工……

  天启皇帝心烦意燥地皱着眉头,突然道:“诸卿相信吗?”

  这时,倒是黄立极站了出来,笑呵呵的做和事佬:“陛下,终究这只是小节,现在主要是不要出现大量的饿殍,免得滋生事端,至于其他的事,臣以为该放一放。”

  孙承宗却站出来道:“老臣这些日子,倒是学过一些东西,百闻不如一见,与其在此坐而论道,争议孰是孰非,其实只要一看便知,臣愿奉陛下的旨意,到各县去看一看。”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很合理,便道:“朕也有此意,不过……孙师傅去,倒不如朕亲自去看看,如若不然,就算有人看过,别人不信,那也是枉然,况且诸卿……现在京城里这么多的饿殍,朕不看看,实在放心不下。”

  天启皇帝的性格,历来在百官眼里都很乖张。

  所以对于天启皇帝提出来的要求,大家竟也不觉得奇怪。

  黄立极便笑着道:“就怕劳师动众,反而给各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有何不可呢?”天启皇帝接着道:“不必大张旗鼓,也不需这么多护驾之臣,朕的弓马娴熟……就这么办吧,让魏伴伴来安排。”

  “陛下。”那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有些莫名火燥。

  你隔三岔五的要出宫,有没有问过我这个主管礼法的大臣,这像话吗?

  “卿家要劝朕?”天启皇帝淡淡道:“不过也好,那就继续议吧,今日要议的事还有很多,诸卿要有所准备,没有三更天……朕是不肯放诸卿走的。”

  天启皇帝说的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鸿训一时哑口,不吭声了。

  而其他人的脸色,显然都有些不自然。

  卧槽,相比于君王不早朝,现在大家一致认为,君王还是别早朝的好,以前各部都可以自行决定的事,现在陛下什么都过问,好端端的尚书,反而成了打杂的小吏。

  何况这从早到晚的会议,能参加这样会议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陛下受得了,老臣们受不了了啊。

  天启皇帝见刘鸿训不出声,于是眉一挑,给了魏忠贤一个眼色:“魏伴伴,去做准备。”

  魏忠贤办这种事,是最在行的。

  他最终选择的方案还是微服出巡,而后布置了百来个禁卫。

  当然……东厂那边,已密令他们开始在各街巷监视,以防万一了。

  如此一来,皇帝便可带着随驾的大臣出发,穿着常服,也不必从大明门出宫,而是从午门,先坐车,而后换轿子,沿途所经过的路线,让厂卫暗中梳理一遍。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身常服的天启皇帝,便带着众臣到了东市。

  东市是最热闹的地方,隶属于大兴县,而在这里,却早已是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灾民。

  现在天气还炎热,所以这些灾民们,大多蜷缩于巷道里,他们衣不蔽体,令人看得不免触目惊心。

  不过大兴县的官吏,倒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毕竟朝廷下了这么多的旨意,一道比一道的严厉,因而在这东市,有一个专门的粥篷,篷子里有数十个差役守着,此时……恰好到了饭点,粥篷里有人鸣锣。

  于是从四面八方,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灾民,便扶老携幼的纷纷聚拢起来。

  天启皇帝只坐在轿里,看着这轿外的一切,他深深的皱着起来了眉头,忍不住潸然!

  这些操持着关中口音的人,处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政绩卓然

  聚拢的流民往往行走比较艰难,许多人像身患残疾似的,走路发飘,一瘸一拐的。

  偶尔,会有孩子的啼哭。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周遭,似乎有着永远都驱赶不尽的苍蝇。

  自然……在巷子的深处,敲了铜锣竟也没有反应,依旧躺着的流民,显然是已死了,要过几日,才会有人来收他们的尸首。

  他们的出现,其实给京城许多军民百姓带来了不便。

  以至于为了维持,所以县衙和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在此看顾着。

  流民们对差役十分敬畏,即便是行走,也大抵要绕道。

  远处的粥棚子里,传出了粥香,这些本是麻木的流民,似乎循着粥香而去。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下了轿子。

  其他轿子里,几个阁臣和尚书也下了来。

  大家见了这一幕,都不禁唏嘘。

  过了一会儿,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的县令便匆匆来了。

  他们听闻了陛下私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来报讯的宦官指示,让他们不许穿戴乌纱帽和官服。

  于是二人便打扮成了滑稽的商贾模样,两个人都是大腹便便,肚子挺了出来,偏偏他们是跑着来的,肚子上的一坨肥肉,便像极了怀胎十月的妇人,不断地抖动着。

  “臣顺天府尹张扬见过陛下。”

  “臣大兴县令刘安见过陛下。”

  这二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天启皇帝驻足着,四处张望,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轻声一些,朕只来看看,不愿大张旗鼓,免得惊扰了百姓。”

  “是,是……”张扬尬笑。

  刘安毕竟只是一个县令,虽然在顺天府,县令的级别比其他的县令品级高一些,可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所以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天启皇帝道:“大兴县这边的流民……安置得如何?”

  刘安不敢说话。

  倒是这顺天府尹张扬道:“都很妥当,流民们入城之后,便开始施粥了,每日三顿,臣与刘县令,现在只盯着仓库中的粮食,就怕被那些贪墨的差役上下其手,只要粮食没有问题,大兴县这边,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月,暂时还未有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为了以防万一,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大兴县,都调了三班差役,轮替卫戍街面,这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他应对得很得体。

  县令刘安便赔笑,不断地说是,而后用很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扬,想了想道:“这主要得归功于张府尹,张府尹为了安置灾民,可谓是操碎了心,下官人等见他都如此,怎么敢不尽心竭力呢?”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吗?”

  他背着手:“朕去看看。”

  在天启皇帝身后,陪驾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

  黄立极是最怕跟着陛下私访的,实属心里有阴影了,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打巴掌。

  孙承宗却对此很热衷,也轻声对黄立极道:“黄公,走,我们跟陛下去瞧瞧。”

  黄立极一看那人堆的地方,便打了个寒颤,摆摆手道:“我随后来,随后来……”

  天启皇帝却不等他们了,率先往粥棚方向去,张扬和刘安则左右陪同着,不过这里流民多,许多流民,并没有碗筷,都是拿着蒲扇大的荷叶来的,不过因为有差役在,所以秩序还能维持,没有人争抢,只是一个个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地蠕动。

  但凡是领了粥水的,便用荷叶将粥水包起来,然后赶紧窜到一边去,或是墙角,或是小巷里吃。

  刘安低声介绍:“大兴县设置了二十三处这样的粥棚……这些,臣都是每日要盯着的。”

  天启皇帝点头,居然觉得这里的赈灾效果还算不错,至少比他所想象中好的多。

  他期许地看了刘安一眼,继续往里走,便可看到几个搁着大桶的棚子了。

  七八个差役横刀在此把守,一见到天启皇帝来,他们当然是不认得的,便是顺天府尹,他们也不认得,可是县令王安,如何不认识?

  于是他们立即打起了精神,想要来见礼。

  刘安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施你们的粥,施你们的粥。”

  天启皇帝到了粥桶边,夺过了差役的大勺。

  这粥水也不算清可见影,不过也谈不上浓稠。

  天启皇帝拿着大勺子往桶子里头舀了一勺,便见黄米的粥水曝露在自己眼前了,只是……这粥水里,似乎有不少的泥沙。

  天启皇帝见此,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廷调拨的粮里,莫非就是如此吗?”

  调拨的粮,虽是陈粮,可里头却是没有掺沙子的。

  天启皇帝怒视着张扬和刘安:“你们就给他们吃这个?”

  这里头的泥沙,只怕不少,掺杂在黄米里,看着便令天启皇帝心里发寒。

  “你们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

  差役们见此人这般的训斥县令,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退到了一边。

  张扬和刘安瑟瑟发抖,张扬忙是道:“陛下,陛下……这……这是有意为之……”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有意为之,难道还是无意吗?”

  张扬忙道:“陛下……县里和府里的人手只有这么多,臣和刘县令肯定看顾不过来的,所以但凡是救济的粮食,送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里头掺泥沙,掺了泥沙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杜绝了差役们上下其手的可能,免得他们悄悄将这粮暗渡陈仓,这粮便是被偷偷带走,也卖不了几个钱。这其二,用这样的米施粥,便免除了有不良人来领粥的可能,若是这粥水太好,那些并不饥馑之人便也来取粥,而眼下流民多而差役少,想要辨别,实在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对于饥馑的流民而言,官府供应的粥水虽是难以下咽,可至少……总还能勉强充饥,能令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扬的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

  后头黄立极和孙承宗已追了上来,他们也隐约听了张扬的解释,暗暗点头。

  是这个理。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也有道理。”

  于是,便不再计较了,倒是觉得这大明的官府,却也并没有这样糟糕,至少眼前这顺天府尹和县令是不错的。

  他兴趣颇好,便到了一处暗巷,此处几个流民蜷缩在暗巷之中,刚刚吃了荷叶打来的粥水,此时正软绵绵的休息着。

  显然这点粥水,只能勉强让他们饿不死而已,一见有人来,这蓬头垢面之下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警惕。

  天启皇帝跨步上前道:“你们是哪里人?”

  其中一人胆子大,用异乡的口音道:“小爷,小的是蓝田县人。”

  “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这人衣衫褴褛的样子,似乎因为衣不蔽体的缘故,所以不好意思站起来,只是蜷缩着身子,遮住自己不好意思裸露出来的部位:“太苦了。”

  “来了京城如何?在这里有人欺负你吗?”

  “不曾有。”

  “这样说来,本地的县令,对你们倒是不错。”

  一听这个,刘安紧张起来。

  这人道:“好好好,比蓝田县好,在这里……给我们粥水喝,也不让差役驱赶小人,这是好官啊……”

  刘安松了口气,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

  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官,像这样好的父母官,已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期许地看着刘安,显然,他对刘安的印象很不错。

  天启皇帝此时又对那人道:“喜欢这大兴县吗?”

  这人道:“喜欢,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点头,很高兴,于是转而向刘安道:“前些日子,有不少奏疏报上来,夸赞你赈济流民得力,又说卿家政绩卓然,今日一见,倒也算是颇有政绩了,这些流民,你倒是安置的妥当,令朕放心了,朕只恐流民们来了京城,当地官吏赈济不力,引发了什么乱子。”

  刘安一时感慨万千,正色道:“下官为民做主,本就理所当然,这是职责所在,令人蒙受如此的期许,实在令臣羞愧难当。”

  口里是这样说着,却也不无得意之色,今日得了陛下这样的夸奖,朝中又有这么多人为他大兴县说好话,单这一次这个政绩卓然,只怕他要发迹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巷口,突然有人喊道:“新县县衙贴了布告,准许关中流民至新县安顿,大家伙们,新县终于恩准咱们移去新县啦……”

  天启皇帝一愣。

  可是……奇异的事发生了。

  本是蜷缩在这巷子里懒洋洋的几个流民,一听这个,顿时精神抖擞,有人翻了个身,便忙爬起来,倒像是打抢似的,嗖的一下便往巷口跑。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般。

  便连原先那天启皇帝问话的流民,竟也是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卷起了自己贴身带着的布袋,往肩上一甩,赤着足,便如兔子一般,朝着巷口窜。

  远处,隐隐有声音:“当真吗?不是骗我们的吧?”

  天启皇帝:“……”

  第一百七十章 新世界(上)

  天启皇帝觉得要窒息了。

  他刚刚分明看到那几个流民,本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

  毕竟,靠着掺和着泥沙的粥水,显然是不可能让人这样龙精虎猛的。

  可那几人,此时却健步如飞,跑得飞快。

  只一会儿的工夫,那巷口处便聚集了许多的人。

  只见人们都纷纷激动地打探着消息,好像魔怔了一样。

  “依我看,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去看了便知……”

  “对,看了便知。”

  ……

  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他突然有一种……好像有人糊弄自己的感觉。

  黄立极与孙承宗也面面相觑,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顺天府尹张扬则是难免有些尴尬,他很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显然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打篮球,只好努力的咳嗽几下。

  倒是大兴县县令刘安的面上还是堆笑着。

  “且慢!”天启皇帝突然大喝一声,朝着巷口处询问的人道:“慢走一步。”

  说着,天启皇帝疾步向前。

  他这么一喊,那守在巷口的几个暗哨见状,便已将那人截住。

  而后有人拎着此人,又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这人显然是吓坏了,惊慌失措的样子,肩上的布袋早就散落在地。

  天启皇帝气急败坏地上前道:“你跑什么?”

  “我……我……”

  深吸一口气,天启皇帝又努力露出了和颜悦色的样子。

  朕现在是有儿子的人,还是需有耐心,做一个好皇帝。

  于是天启皇帝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惊魂不定,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他期期艾艾地道:“小人……小人张三河。”

  天启皇帝道:“张三河,你这么着急的跑去做什么?”

  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不过天启皇帝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张三河很直接地道:“去新县呀。”

  “为何去新县?”天启皇帝愣住了。

  站在一旁的刘安,要窒息了。

  张三河则是极认真地道:“当然是因为新县是好个地方了,咱们这些流民都晓得的。当初也是小人糊涂,信了别人的邪,说那儿……有个什么什么赃官,所以就来了这大兴。现在是后悔死啦,听说在那新县,好的不得了,可新县那儿……现在却不是想去安置就能安置的,方才小人听说那边开始准咱们大兴的人去了,这才……这才……想去试试。”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又问:“可你方才不是说大兴县好,这里的县令也好吗?”

  “当然好。”张三河居然理直气壮,道:“咱们来此,至少没有驱赶,好歹也有粥喝,不至于饿死,还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小人在关中时好……”

  天启皇帝:“……”

  大兴县令刘安顿觉得自己的老脸烫红,好像自己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冰窟之中,当然,他内心还是不服气的:“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

  张三河却是摇头道:“我一个同村出来的,便在新县,我会不知?”

  顺天府府尹张扬此时倒是觉得这张三河实在有些碍事了。

  一直以来,顺天府和新县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问题就出在井水不犯河水上。

  好歹我也是顺天府,属于你新县的上级机构。

  好嘛,顺天府你都不理,赈灾的事不来问,不搭理也就算了,顺天府的差人进入了新县,竟不允许随意提问拿人。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关于新县赈灾,顺天府也是将其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这顺天府尹张扬,也是要脸面的,召了各县县令商讨事宜,独独那新县的人没来。

  固然张扬知道,你张静一不得了了,现在是皇亲国戚了,可好歹……你假装说自己病了,来不了,告个假,也好给老夫一个台阶嘛,可你……好家伙,你连这个脸都不给?

  此时,张扬面带微笑地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臣耳闻了不少事。”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样,冷然道:“不要捕风捉影。”

  短短六个字,让早就打好了腹稿的张扬,将话全部噎了回去,这就是传说中的把话聊死了。

  天启皇帝不再搭理张扬,随即道:“走,跟着他们一起去瞧瞧看。”

  说罢,让人放了张三河,领着黄立极几人便走。

  倒是张扬和刘安,跟着又不是,不跟又不是。

  刘安有点尴尬,他不晓得这算怎么个回事,刚刚得了夸奖呢,现在自己还是政绩卓然吗?

  于是他瞧着张扬:“张公……”

  张扬此时心里很不快,却依旧微笑,做出智珠在握的样子:“不慌,你这大兴的赈济,已是无可挑剔了,我大明正需的便是你这样的好官。”

  刘安这才定了定神道:“方才多谢明公美言。”

  张扬微笑道:“该当的,你这些日子在此为官,劳苦功高,爱民如子,这些老夫尽看在眼里,方才所说的,本就是肺腑之言,是应当的。走吧,咱们也随陛下去看看。”

  刘安心里舒坦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陛下说了他政绩卓然,张府尹又不吝溢美之词,他还是大有希望。

  于是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张扬,随即也上了轿子,跟上前轿。

  只是……天启皇帝一行人出了这条街,这才知道新县的威力。

  往新县跑的,又何止是一个张三河呢!

  似乎许多人都得知了消息,一时之间,京城之内,闻风而动,到处都是朝着新县方向去匆忙赶去的流民。

  放眼望去,流民们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人们扶老携幼,只朝着一个方向,以至连轿子也无法通过。

  天启皇帝坐在轿里,直接看得呆了,好不容易进入了新县的地界,不过这里似乎有差役,在进行引导。

  竟是让川流不息的流民们往城外方向去的。

  这里没有粥棚,就像没有流民一般,一直出了城,数里之内,都有人引导。

  那张三河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蹒跚地蠕动着脚步,终于到了地头。

  在这里,是一条大道,大道是新修的,恰好通往城内的两个坊,而在这里,已有不少的差役设好了关卡,连锦衣卫的校尉,也在此挥汗如雨的维持秩序。

  人们大排长龙。

  张三河来的早,所以很快便通行,随即便由人引导进入了一个棚子。

  在棚子里,正有一个文吏坐在一张方桌跟前,方桌上,正堆砌着一个个木牌。

  这文吏抬头看一眼张三河,便道:“姓名、年龄、籍贯……”

  张三河有些紧张和局促不安,却还是连忙报了名字。

  文吏点点头道:“从前务农为生?亦或者从前有什么手艺?”

  张三河便如实道:“小人平日里务农,不过……算半个篾匠。”

  “篾匠?”文吏点点头,提笔,在木牌上撰写了张三河的详细资料。

  他不但要在木牌子里填写,而且还要在公文上撰写,等木牌子写好了,随即将木牌子交给张三河,这才又道:“好了,算是落户啦,下一个。”

  张三河抓着手中的木牌子,他当然晓得,这是自己的‘身份证明’,要随时携带在身的,于是连连点头,哈腰的称谢。

  文吏板着脸,只微微点点头,随即下一个人便进入了棚子。

  张三河出了棚子,这时已有一个差役朝他喊:“到这边来,这边……”

  张三河忙是过去,却见这里的差役举着木牌子,上头写着丁辰号的字样,当然,张三河不识字,却见这里已有二三十人在等待了。

  差役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见人差不多了,便道:“随我走。先去洗浴,都记着啦,木牌子可别丢了。”

  在前头,则是一个澡堂子。

  此时天还不算冷,负责澡堂子的,是卫生相关的文吏。

  在他们看来,这些跋涉千里而来的流民,尤其是衣衫褴褛的,可能半年都不曾洗浴过一次了,几乎是最大的疾病传染源。

  因而,这些得了木牌的流氓,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被区分成男女两组,而后像张三河这样的男组,便要求剥个精光,只询问了他有什么贵重物品,张三河摇头,这身上剥下来的布条,便被人收了,直接处理掉。

  张三河便只能赤着身,和一群人进入澡堂子。

  澡堂子烧了沸腾的热水,又预备了皂角之类,人们进去,直接进行清洗,当然,这一切只给半注香的时间,后头还有人等着呢。

  洗浴之后,几乎每一个人都身无外物,只一个个人,手里还捏着木牌子,等走出池子,张三河已觉得浑身舒畅了,好像将从前的疲惫统统洗了个干净。

  “你原来的衣物和包袱,没有什么贵重品,因而……已统统遗弃了,到时自会焚烧处置,这是新的衣物,还有……”

  每一个即将出澡堂的人,都领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衣物是一套,不过里衣有两套,这衣物是用最劣等的粗麻制成的,可好在它新,能完全遮蔽身体,在一番洗浴之后,换上了这样的新衣,再将木牌子挂在腰上,张三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世界(下)

  张三河走出浴室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古怪。

  说不上来。

  逃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连人都不是了,哪怕是到了京城,勉强有了粥水喝,不至于让他饿死,可他内心深处,大抵也已经丧失了做人的感觉。

  有的只是麻木,毕竟身边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身体的饥肠辘辘和内心的绝望,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衣衫褴褛……浑身的脏臭,其实已经让他并不觉得自己比猪圈里的猪好多少。

  可现在,麻布新衣穿在身上,身上洗涤得干净,便连长发,也用布条束起,甚至浴室里还发了一个木制的发簪,发簪一插,便不再蓬头垢面,这发簪子其实一钱不值,就是一根稍稍打磨过的木棒罢了,可身上残存的皂角味道,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人了。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遥记得,很多年前,还在自己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有几亩地之时,气象也没有这几年恶劣,那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时候,他虽只有七八岁,可是那种记忆,依旧还留存着。

  当然,幼时的记忆总是不免带有滤镜。

  可无论如何,张三河虽然饥肠辘辘,可这时,他却滋生出了生活的信心。

  这种信心,让他胸膛都不禁挺起了几分。

  举着牌子的差役,开始领着他们到一处临时搭建的房子。

  让他们按着自己的木牌,领取生活用品。

  有皂角,有每月五次的洗浴票据,有一日一餐的食堂餐票,还有各种生活用品,都是新的,只是大多这些东西都很廉价,甚至……还发了牙粉和脸巾。

  这些……终究是不值钱的东西,可几乎能想到的,都为你想到了。

  有人看着食堂的餐票,不禁低声嘀咕:“一日吃一顿?”

  “你不懂。”在这人身边的一个人道:“且不说这食堂里,能让你吃饱,又不是让你成日喝粥,这一顿下来,补充身上的气力是够了,何况你还得做工呢,做了工,就有钱粮发的。”

  “噢。”

  绝大多数人,对此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官府发的钱其实并不多,但是这并不是白得,是劳动后才能有的,而不是靠施舍!

  他们大抵是不知道,此时他们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是一种‘尊严感’。

  人从呱呱坠地时起,都有自尊,只是绝大多数,这种自尊心慢慢被打磨得消耗殆尽,尤其对于这些流民而言,当人饿得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便和猪狗一样无异了,即便是地上有一块骨头,为了活下去,也会有人毫无畏惧的像狗一般的啃食。

  饥肠辘辘对于人格的摧毁,触目惊心。

  这群本是没有将自己当人的人,现如今继续朝着安置点的深处进去。

  没多久,便见到一排排的屋子,屋子的外头还有一个木栅的围墙,占地很大。

  里头有道路连接,都是铺设的碎石路。

  或许是害怕下雨的缘故,所以可见排水的沟渠,不只如此,这里的地势也较高。

  这夯土、砖石,还有木头混合搭建起来的一排排建筑,一直延伸。

  当然……这里虽是号称幸福花园,可实际上……这里的生活条件标准还是很低的。

  可对于张三河这些人,经历过更苦楚日子的人而言,这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而后,差役将他们领导了一个叫丁辰号房。

  这是一个偌大的屋子,差役介绍道:“外头那儿是公厕,还有……这一栋要取水,水井有些远,需左转,到庚字号楼那儿才有水井。要讲卫生,每日有人来检查你们的卧房的,若是发现老鼠和跳蚤,还有垃圾,或者油迹之类,以后便要交租金了,只有整齐干净,才能免费住,这是为了大家好!这里可以住二十四人,你们住一些日子,到时自己推一个室长出来,现在条件简陋,大家都包涵一二。噢,对啦,里头有二十四个木箱,都可储存私人用品,木箱有编号,对应了你们的木牌。”

  “还有,起床之后要叠被,洗漱用品,统一放在这里……毯子都在这儿,各自取一件,有什么事……或是有人生病,要立即上报,这长廊的尽头,便是医务室,可以取一些药。至于有家眷的,只怕要委屈委屈,现在条件就是如此,所以只能男女分住,带了孩子的,可以跟着父亲,也可以跟着母亲,不过最好让孩子去登记一下。在幸福花园这里,现在负责的乃是县里的管区长,这里是新区,一切由管区长负责,他偶尔也会带人来巡视,你们仔细一些,他性子不好的。”

  这差役不厌其烦地仔细交代了一大通。

  张三河等人连忙进去。

  在这里头,其实就是大通铺而已,不只如此,还有上下床。

  不过……这对于张三河他们而言,已经感到很知足了。

  “噢,对啦。”那差役又道:“你们若是谁有亲友,已经住来的,可以与他们联络。不过若是没有亲友的,明日怕还要去登记一下,可能给你们分配一个工作。分配的工作,可不能挑三拣四,当然,若是觉得这差事不好,可以自己另外揽活。”

  “是是是……”

  已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终于……有个真正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于是等这差役一走,众人便开始议论起来。

  他们对这里一切都感到新鲜,体面的新衣,能遮风避雨的住处。

  最紧要的是……有差事。

  至少对于张三河而言,相比于在大兴县的混吃等死,他一直盼着……自己能有一个差事的。

  张三河虽然只是个最寻常的农户,且几近饿死,最后能死里逃生。

  他当然也没有读过书,甚至没有什么见识。

  可至少他晓得,这样的粥水不可能永远发下去,也很清楚,一旦寒冬来临,对于他而言,将意味着什么。

  他要的不是别人的施舍,他吃得了苦,也有气力,他需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东西。

  逃荒的路上,他和自己的妻儿,还有兄弟,都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虽然四处打听,可张三河总不敢往最坏处想。

  他只乐观的认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相见的。

  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得有能力养活他们。

  众人各自坐在通铺上,开始彼此介绍,其实大家的命运都差不多。

  倒是有一些知情之人道:“到了明日,会让咱们去做工,有气力的,怕是要去昌平那儿挖隧道,还有砌高墙。除此之外……妇人那边,大多是安排纺织。我还听说,孩子倒是不肯让他们干活的,都会送进学堂里去。噢,还有,巡检司也在招人……不过最好的,还是务农。”

  听到最后这句,不免有人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你这便不知了,在这儿……是可给你租地的。一次可租三十年,而且几乎没有多少佃租,三十年内,你想种什么便种什么,这收成,不说其他,十之六七,都是自己的……每户可有十五亩呢……”

  有人顿时倒吸凉气。

  长租三十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要知道,在他们乡下,地主们恨不得半年一租,随时提高租价,这长租三十年,而且佃租缴的又少,这不就等于是给你送地吗?

  张三河也不免激动起来:“这样说来,岂不这就是自己的地了?”

  地啊……自己的地啊……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何况还是十五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朝向那消息灵通的人询问。

  这人却是道:“除了不可买卖,几乎就是送地了,这儿说了,说是长租,其实就是收回什么产权,但是给你使用权,免得将来又有人兼并土地,即便是过去了三十年,大抵也根据家中人丁的多寡,进行续约的,这一条,也会写进租约里的。”

  张三河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

  当初逃荒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各种情况。

  哪怕到了京城,在大兴县,有两顿粥吃,其实他也是满足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么多人饿死了,自己能活下来,本就已是幸运的了。

  所以他没有骗人,大兴县令是好官,他做了在张三河认知世界里最爱民如子的事。

  可现在……在这里……

  土地……

  长租,还永续……

  这不就是将地白给他们吗?

  往后子子孙孙,都会有了一口饭吃,再怎样,也不至饿死。

  张三河不禁战栗,实际上,周遭的人和他大抵都差不多。

  丁辰号房里,一时间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刻,许多人的泪水都模糊了眼睛。

  一旁,是个年过四旬,瘦骨嶙嶙之人,此时他突然悲愤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嚎哭着道:“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半道没有熬住呢,你若是熬了过来……咱们就有好日子了啊……”

  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陛下问对人了

  这人一声嚎哭。

  顿时引起了共鸣。

  这一路过来,本来生死都已看淡了。

  其实他们来京师的时候,虽然是瘦骨嶙嶙,衣不蔽体,可实际上……他们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放在后世,大抵就和中了彩票差不多。

  可这些幸运的人……如今渐渐开始有了一丁点的人样,有了遮风避雨的住所。

  此时……哪怕只是让他们有了一个出卖苦力养家糊口的差事,或是给他们分一些土地,在他们看来,也是无比的幸运,以至于思念亲人的情绪开始泛滥。

  一个小个头的半大少年,便蜷在通铺上,垂泪低泣。

  张三河只疑自己做梦一般,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儿,现在不知在何处,此时他既是百感交集,又不禁不断地告诫自己,此时此刻,自己更该好好的在这里,将来自己会有一个屋舍,甚至家里可能会有一头牛,从此往后,等到见到了妻儿的时候,便不再让他们受苦了。

  ……

  此时,管邵宁的眼睛很花。

  整个新区,是以每日七八百人的速度不断地增加人口的。

  这么多人需要安置,一丁点也马虎不得。

  尤其是人口大量的聚集,区区数百亩大的幸福家园,现在已经差不多要容纳万人了。

  而未来……还不知有多少流民进来。

  人口一多,若是有人不讲卫生,污水横流,便会滋生鼠蝇,就会生出疫病,所以卫生的事,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是粮食的供应决不能断。

  而且伙食标准尽力提高一些,要有米饭,要有一丁点的肉食,这些都是青壮,得让他们有气力。

  每一个工作,都迫在眉睫,容不得任何的马虎,一百三十多个文吏和差役,每一个楼栋里近三百个室长,都需要他一次次的确认工作。

  这幸福花园,起初是卢象升领着他从筹建到如今容纳万人,再到后来,作为县丞的卢象升,已经不可能再负责了,最终还是将花园交给了管邵宁。

  管邵宁现在很忙,一丁点空都没有。

  甚至于殿试……其实县里许多人都劝他参加,连张静一也来劝。

  可他心意已决,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在这里虽然辛苦和繁琐,可至少内心是平静的。

  一想到自己殿试之后,成为翰林,他反而有一种不安。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大丈夫不该如此虚度光阴。

  有时他颇有几分自嘲,自己被恩师影响太深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当然,现在这花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钦佩管邵宁,他聪明绝顶,几乎只需见你一次,下一次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

  每一项工作,他都了然于胸,哪怕是一个个枯燥的数据,他脑海里也大抵都有印象。

  毕竟……他是真的有练习过的。

  一个毫无资源的人,在历史上能够击溃全天下的竞争者,考上探花,名列天下第三,其智商、记忆能力、学习接受能力,本来就只能用变态来形同。

  作八股是如此,现在在这里……也是如此。

  现在他看的是新送来的花名册,是今日入住幸福花园的流民,而后,他开始带着两个文吏,去各楼栋走一走。

  一面走,管邵宁还忍不住交代着心里惦记着的事:“尤其要记住,癸字楼新建的公厕,一定要远离水井,此事交代了多少遍?还有,伙食的供应要跟上,不要担心没粮食,不能老用花了多少粮来看问题,得这样来看待,这些人气力增加了,将来就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荒地,可以纺织更多的棉布,可以砍伐更多的木料,这样一想,还觉得是花销了粮食,是浪费了钱粮吗?县里那些管钱粮的……到时我去和卢县丞说,他们舍不得,卢县丞会支持我的。”

  文吏拿着竹片,一一记下。

  “还有一件事,让那些差役们,说话客气一些,不要总是张口闭口的说人家是流民和灾民,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明子民,无分你我,这等事,你说的多了,固然也没什么,可人家妻离子散,来到了这里,却还嘴上不饶人,这像话吗?这件事,我会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向恩师和卢县丞提,以后这种事要杜绝,这楼栋之间,要讲卫生,可嘴巴也要讲卫生,如若不然,地是干净了,嘴巴还这样脏臭,怎么能够服人?”

  管邵宁一面说,一面继续前行。

  冷不丁的。

  却见前头有人盘查:“你们是什么人。”

  “大胆,你知道这是谁吗?”

  “那你说,你是谁?”

  “大胆……”

  有人争吵。

  于是管邵宁加急了脚步,不过这种吵闹,偶尔也会有的。

  管邵宁一过去,几个差役便忙退后,纷纷朝管邵宁作揖。

  而管邵宁定睛一看对面的人,却是大吃一惊。

  其他人,管邵宁可能不认得,可是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他是见过的。

  当初孙承宗去过县里几趟,和他的恩师张静一有过谈话,他当时虽只远远见着,可相貌却有印象。

  可这孙承宗,却只在一个年轻人身后,这年轻人憋红了脸,等听那差役说见过管区长。

  一听姓管的,天启皇帝便心里有数了,他直直地盯着管邵宁,趾高气昂地道:“你便是管邵宁?”

  管邵宁已大抵能猜测出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此时,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忿。

  倒不是因为有人要赶他们走。

  实际上,这一路溜进来,他还是觉得很新鲜的,一路而来,他对这地方可谓是赞不绝口,至少这里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流民们的日子,显然比那大兴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以至于黄立极和孙承宗也暗暗点头,至于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此时心里也只能默默地泛着酸水。

  管邵宁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道:“是,学生就是管邵宁。”

  天启皇帝背着手,表情带着几分冷然,道:“殿试你也不参加,怎么,是瞧不起朝廷吗?”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

  若是上纲上线,就是骂你管邵宁还想反了?

  管邵宁却显得很平静。

  无欲则刚。

  我管邵宁又不求官位,怕个什么呢?

  他镇定自若地道:“学生说过,现在学生有很重要的事,很忙。”

  天启皇帝没想到自己的这番话,竟没吓住这个家伙,不禁有些悻悻然地看着他:“竟比殿试还重要?”

  “当然。”管邵宁倔强地回答,目光中却是透着坚定。

  天启皇帝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于是又道:“难道抡才大典也不重要吗?”

  历朝历代,都以儒立国,而抡才大典,更是一个王朝的根本所在!

  所谓抡才大典,便是科举,这几乎是所有君臣们看来,最重要的事。

  管邵宁便道:“我不参加殿试,世上不过是少了一个叫管邵宁的进士而已,有我与无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可若是我参加了殿试,便要耽误许多精力,恩师现在在新县,提倡决不放弃一个关中的百姓,要求做到的是零死亡,我在此工作已有一些日子啦,现在这里千头万绪的事,哪一样都与关中百姓们息息相关,倘若我参加殿试,便要耽误一些日子,工作交接给别人,别人未必能够很快的熟悉,若是中间出现了什么差池,说不定就可能会有一百个人因此而饿肚子,也可能会有几个人因为生病没有办法调配医者而延误病情。甚至……可能会有一两人因此而死。敢问……是我这区区一个管邵宁考上进士要紧,还是这里的百姓们要紧呢?”

  “现如今,涌入这里衣食没有着落的人有数百上千,这里每一日都似沙场鏖战一般,朝廷可以没有管进士、管翰林,可是这里,缺不得一个管区长啊。”

  这番话一出。

  原本还有些拉不下面子天启皇帝,顿时一愣。

  身后的黄立极,也不禁不可思议地看着管邵宁。

  孙承宗则是暗中不断点头,眼中泛着欣赏,他猛地发现……这个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虐的样子,可听了这番话之后,却是肃然起来,再不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于是认真起来,接着道:“怎么,这里就离你不可吗?”

  管邵宁见天启皇帝语气温和,便介绍道:“倒也不是,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耽误不得,许多事……都需要有人顾着……”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有点儿不甘心,于是不免带着几分刁难的心思,便道:“好,你既说的你这般了不得,我来问你,这里有多少灾民?”

  管邵宁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反而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急不慌地道:“今日的还未统计出来,不过截止清晨卯时,有男丁四千七百九十二人,有妇人两千七百三十五人,其中十二岁以下的稚童六百九十七人,除此之外……年过五旬的长者一百三十一人……又有……”

  天启皇帝:“……”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才啊

  天启皇帝有一种好像被掉进了坑里的感觉。

  可管邵宁却好像没有停歇一样,口里继续道:“这其中铁匠有三十一人,木匠有五十二人,除此之外,各色匠人,也有七十三人。其中患病者,有六十五个……”

  天启皇帝越听越是心惊,接下来,他居然很认真的样子,开始细细的听了起来。

  管邵宁似乎还没有说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道:“眼下要安置,最难的地方有几处,一是年老者,他们有不少的人,已和亲属失散,所以接下来的事,就不得不县里来承担了。再有就是这么多的男丁,又该怎么安置,学生现在已经联络清平坊的商贾,尽力地雇佣人手。恩师家里的那工程,现在也新近招募了五百人,再有就是,幸福花园这边,可能也要挑选一些文吏。这前前后后的,男丁便可减去两三千,剩余的……便是分发土地,这里的土地,大多都比较荒芜,让他们垦荒,可农具怎么来呢?”

  他的这一番话,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错愕,孙承宗忍不住瞥了一眼黄立极。

  黄立极顿时感觉自己受了羞辱,怎么的,意思是说老夫不如一个贡士?

  不过……黄立极也照样用鄙夷的眼神去看孙承宗。

  大抵是说,倘若是你孙承宗,只怕来此,也不过如此吧,五十步笑百步,何必互相伤害。

  天启皇帝禁不住道:“你都记住了?”

  “是,学生都记住了。”管邵宁道:“若是记不住,许多事就没办法开展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想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刘卿家……”

  这时候,突然听到陛下叫自己,刘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是上前,期期艾艾地道:“臣……臣……臣在。”

  天启皇帝道:“来,你来告诉他,大兴县有多少流民?”

  刘安:“……”

  “嗯?”天启皇帝道:“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刘安在天启皇帝的印象中还是不错的,可现在,这刘安却只是一味战战兢兢,老半天才道:“可能……可能有两万,也可能……有万人……臣……臣……”

  天启皇帝顿时怒了:“这样说来,你不只不知道有多少流民,便连有多少男女,也不知了?”

  “这……这……”刘安道:“这……臣……臣不知。”

  “老弱知道吗?”

  “臣……万死……”啪嗒一下,刘安跪地,一脸沮丧。

  他心里无比悲凉,这是非战之罪啊,鬼知道自己怎么会遇到这么个变态。

  天启皇帝大为震惊:“你不知道多少人,怎么施粥呢?”

  “臣……臣……”刘安低垂着头,已是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不由道:“那么张卿家,张卿家你来说,你是顺天府尹。”

  张扬很干脆,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臣不知道。”

  天启皇帝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臣子之中,还有这么干脆的。

  可实际上,无论是张扬还是刘安,虽然甚是惶恐不安,可现在……他们算是服气了。

  这一路过来,流民们穿着新衣,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原本他们还自诩自己是政绩卓然,可现在一对比,方知自己的这一点政绩,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什么辩解的?

  天启皇帝看着这二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目光落在管邵宁身上:“看来……卿家有大才啊。”

  管邵宁摇头:“这算不得什么才干,不过是跟着恩师身边学习而已,恩师时常教诲,这才有了一些长进。”

  “你恩师在何处?”

  “这……学生不知。”

  天启皇帝此时心里沉甸甸的,他最诧异的地方,其实并不只是这里的秩序井然,而在于这里的干净整洁。

  这种干净整洁,完全没有给人一种住在这里的人是一群连乞丐都不如的流民之感。

  反而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什么分别。

  甚至,这些流民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他们尽力地会让自己的衣衫穿的齐整。

  这和大兴县里的流民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启皇帝只能瞪一眼这张扬和刘安。

  而此时,管邵宁已是请天启皇帝等人进自己的公房里落座了,随即,他打了个招呼,说还有公干,去去便来,另一边,又让人去请张静一来。

  张静一是在两炷香之后才赶来的。

  一见到天启皇帝,张静一诧异道:“陛下为何来此?”

  “朕来看看你。”天启皇帝微笑着道:“朕一直担心着流民到了京城,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有了新县,朕是放心不少了啊,你那弟子管邵宁,倒是很古怪……”

  他口里说古怪,可是脸色却是出卖了自己,说实话……有些羡慕。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臣等在此奉旨赈济,都是因为陛下爱民如子,所以臣子们才奋不顾身!这都是陛下的恩德,与臣等有什么关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这是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好夸奖的。”

  天启皇帝听到这话,更是气闷。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治理天下,做父母官的样子。

  而后,他不禁将眼角的余光,落在张扬和刘安二人的身上。

  就这二人……方才孙承宗还特意说,陛下不要苛责他们,他们已算是做的很好了,这天下,怎么可能人人都像新县啊。

  这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怫然不悦,难道就这般做便是应该的吗?就因为天下便是如此,所以这些人随便给流民们两口掺了沙子的粥水,然后便自诩政绩卓然,还可以心安理得吗?

  人就是如此,没有见过新县,天启皇帝大抵还算满意的,现在却觉得这顺天府和大兴县就是笑话。

  “管邵宁……管邵宁……”天启皇帝口里反复念叨着:“此子有大才,有大才干啊,张卿,你教授了一个好弟子。”

  张静一其实还想客气一下的,可随即,天启皇帝又突然道:“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登基了这么多年来,或者说,我大明先皇们,哪一个不是在寻求大治天下的药方呢?可是孜孜追寻了这么多年,这天下何曾大治过?所谓的大治,不过是灾情来了,给灾民们喂两口粥水,没有让这赤地千里的地方,饿死太多人,便已算是大治了。可这样的大治又有什么用?”

  他越说,倒是越心寒,便站起身来,甚是感触地道:“这一次,真教朕开了眼界。”

  张静一心里想,这是当然的,也不想想我张静一是谁呢!

  口里却忙悻悻然地道:“陛下,臣……还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够……以后一定改。”

  站在一旁沮丧的张扬和刘安二人,这时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准确的来说,张静一每谦虚一句,他们就想死一次,站在这里,简直就是被张静一公开处刑。

  天启皇帝此时感慨万千:“这些日子,朕私巡了几次,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朕实在没想到……我大明的百姓,竟是这般的苦,都说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朕的子民,朕却没见他们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朕从前对此漠不关心,现在亲眼所见,才滋生惭愧,若是这天下各州县,都如新县一般,朕何至于有这样的惭愧和忧虑呢?”

  说着,他摇了摇头,便又正色道:“朝廷要立即对新县进行嘉许,朕要让这新县,作为全天下州县的榜样。不只如此……新县这边赈济百姓,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来提,朕无有不允。”

  张静一倒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天启皇帝道:“其实……臣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大气地道:“你说罢。”

  张静一便道:“现在灾民日益增多,尤其是壮丁,越发的多了,臣一直都在想,这些关中的灾民,既肯吃苦耐劳,此时来了京城,又对陛下感激涕零……现在新县对源源不断的流民无法安置,何不……在这新县,招募一支军马呢?臣的意思是……招募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寻常的卫所。”

  虎狼之师……

  天启皇帝怎么也没找到张静一提出这个来,但是他相信张静一必有他的原因的,于是他表情肃然起来,道:“招募虎狼之师做什么?”

  张静一正色道:“建奴肆虐辽东,历来为我大明心腹大患,这建奴驰骋辽东千里,号称不败,臣以为……辽东单凭一味的防守是不成的,我大明,理应有一支与建奴在野战之中,也可旗鼓相当的精兵,如此一来,才可扫穴犁庭,保我大明无忧。”

  听到这里……

  天启皇帝震惊了。

  连素来知道辽东底细的孙承宗,也震惊了。

  他张静一……很风趣嘛!

  第一百七十四章 犁庭扫穴

  张静一的想法很简单的。

  辽东的问题,就是一个持续流血的伤口。

  这个伤口一日不止血,那么大明的内忧外患,永远都没有办法解决。

  所以不但要擅守,而且要攻。

  战争是消耗战,若是一味的防守,那么辽东的建奴,便永远占据战略主动!

  他们不打你时,可以休养生息,利用沃野千里的辽东,让辽民为他们开垦,同时制服蒙古诸部以及朝鲜,虎视大明。

  而他们一旦进攻,大明的边镇,就陷入了绝地,不得不源源不断地和建奴人拼消耗。

  你为了防守,就不得不朝关内汲取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些统统都毫无意义的消耗在边镇之中。

  建奴人攻击失败一次,大不了退回去,继续壮大。

  可只要他们成功了一次,那么数不清的百姓,便被他们虏去,堆积如山的钱粮,又会成为了壮大他们的力量,甚至连京城都陷入他们的威胁之中。

  这样消耗下去,其实此时的大明朝,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撑着。

  在这天灾频繁的时期,经济基础却被持续的消耗掉,就算大明不被建奴人打崩,在关内……为了维持辽东的战线,不断地征派兵饷,再加上天灾人祸,自己也要崩溃。

  张静一之所以提出这些,是他认为条件已经成熟,这里有大量能吃苦耐劳的关中精壮,可以组织起一支百战之兵。

  关中素来民风彪悍,人也憨厚,这是建立一支能够野战的精兵条件。

  而只有有一支可以野战的精兵,才能随时深入后金的腹地,这就等于,原本安全无虞的后金,也随时要承受被大明不断破坏其经济基础的压力了。

  否则就是后金越打越强,而大明被这无穷无尽的消耗战拖死。

  可天启皇帝和孙承宗震惊之处就在于。

  从萨尔浒之战开始,大明与后金大小数十战,无数次证明了,明军根本没有野战的能力!便连防守,都捉襟见肘,何况是将大军放到野外去,没有城墙的庇护,这仗没法打。

  正因为如此,大明在辽东的无数巡抚和总兵官,他们所奏请的战略大抵都是一样的,即进行防守。

  熊廷弼是如此。

  王化贞是如此。

  再到后来的袁可立。

  还有此后的孙承宗。

  以及现在的袁崇焕,也都是如此。

  只不过有的人认为,应该修缮这一处防线,有的人认为,应该加强另一边的防线。

  也有的人认为,只要我们守住这一道防线,就可以阻止后金继续进兵。

  有的人牛逼吹的比较大,则认为,只要守住这一道防线,然后我们就可以三年平辽。

  天启皇帝可不是崇祯皇帝,他不喜欢吹牛,在军事上,他有自己的见解。

  所以袁某焕号称可以三年平辽的时候,天启皇帝毫不犹豫的对他进行敲打,然后告诉他,别白日做梦了,好好的干活,给朕守住。

  好家伙。

  现在居然有个家伙,居然说陛下……我觉得这样防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直接一波流,将后金平推拉倒,就像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主动出击,犁庭扫穴。

  你让天启皇帝怎么想?

  天启皇帝已经觉得袁某焕很天真了,结果,自己的心腹肱骨大臣,提出了个更天真的战略。

  天启皇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震惊的眼神之中,仿佛是在说:狗子,啊不,张卿,你变了,你以前没这么飘的。

  而至于孙承宗,则依旧面带微笑,他是个宽容的人,人嘛,有优点就会有缺点,像张静一这样的少年人,心怀大志,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

  当然……当初曾经亲自镇守过辽东的孙承宗,对于张静一提出的战略,他是不敢苟同的,只有去过辽东的人,才能刻骨铭心的认识到建奴人恐怖的战斗力,野外决战,不如说是羊入虎口,纯属找死。

  在公房里沉默了很久之后。

  张静一见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道:“臣的建议是这样的,建奴人的野战确实厉害,可臣也从厂卫的情报中认识到后金人的不足之处……”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觉得很尴尬。

  他保持着微笑,是不想刺伤张静一的自尊心,毕竟……这是自己人。

  可是这样隐含着鼓励的微笑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不免有些难受!

  于是,他希望尽快的消除掉这样尴尬的处境:“张卿,你需要多少人手?”

  张静一表情认真地道:“先征募三百人,视为骨干。”

  天启皇帝大气的道:“朕准啦。”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建议是……”

  “你不必再说,你的奏请,朕无有不准。”天启皇帝松了口气。

  孙承宗也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三百人。

  他要是狮子大开口,说咱们先来个几万几十万吧,那就要翻脸了。

  于是天启皇帝大气地一挥手,豪爽地应许道:“一切照准,不必奏请,卿乃朕肱骨,朕自然信得过张卿,张卿为国家勠力,诸卿要好好学学。”

  此言一出。

  大家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于是一旁尴尬得头皮发麻的黄立极率先道:“是是是,张百户赤胆忠心,此等折冲之臣,令人感佩。”

  孙承宗也点头赞许:“此少年英雄。”

  天启皇帝随即哈哈大笑:“朕得张卿,如鱼得水也。”

  “哈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天启皇帝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要溜……朕要起驾回宫啦,国事如麻,朕分身乏术啊。”

  张静一:“……”

  临行时,新县诸官都来送驾。

  天启皇帝登上轿子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管邵宁一眼,随即才进入了轿中。

  看着圣驾远去,张静一则是唏嘘不已。

  卢象升此时才凑上来道:“张百户,陛下恩准了?”

  “恩准了。”张静一的声音带着点低沉。

  他似乎有些高兴不起来。

  于是卢象升道:“那么……张百户为何郁郁不乐呢?”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好像怪怪的。”

  不过他倒没有再往这心思上头耗心神,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故而,他精神抖擞,拉着卢象升到了公房里。

  一张舆图摊开。

  某种程度来说,卢象升是个异类,他虽然是文臣,但是志向很大!

  张静一提出野战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好,可卢象升却觉得有理,说的对,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守下去,大明必亡!

  其实历史上的卢象升,就是精兵策略的主要支持者。

  此时,张静一正色道:“先招募三百人,陛下已经恩准了,就在昌平练兵,我大明也野外决战,就要知己知彼,只有知悉建奴人的弱点,才可放手一搏。根据厂卫的奏报来看,建奴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能夜战,当然,我大明的军马,也不能。夜盲症,你知道吗?”

  卢象升点点头。

  夜盲症在这个时代,是极普遍的现象,因为这个时代的营养不良,所以在夜间,尤其是微光的情况之下,人几乎和瞎子没有分别。

  所以后世的影视剧里,总会出现大军打着火把行军之类的事,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火光那点光亮,其实根本没办法让人视物。

  当然,古代也不是没有夜战的案例。

  可往往夜袭,都是挑选精兵,规模很小,往往是数万军马里,挑选出几百个可能有一定夜视能力的,直接去袭击人家几千几万的大营。

  而往往……这样的效果很好。

  就这……你还得从精兵中挑选出来。

  可如果……夜盲症是可以治愈的呢?

  如果可以治愈,明军就可以针对性的进行夜间作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白日打我,我夜里一波将你推了。

  “张百户所说的,是夜战?”卢象升却是皱起眉来。

  张静一道:“这是建奴人的弱点,一到了夜间,建奴人便夜不能视物,当然,明军也是如此,倘若我们可以治疗夜盲症呢?到了那时,我们昼伏夜出,必能制胜。”

  卢象升却很认真地道:“可是张百户有没有想过,夜战是十分困难的事。”

  这也是实在话,夜战对于军纪和士兵们的个人素质要求极高。

  毕竟,跟电视剧中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若是纸上谈兵,固然可以说我派出多少精兵,然后打出什么战果。

  实际的情况却是,你带一千人出城,等天一黑,士兵们就跑掉了一大半,等你下令袭击对方的大营,反正天黑嘛,将军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摸鱼,绝大多数兵油子,都躲在某处摸鱼了,然后可能会有百八十个傻瓜去冲,之后被人拎起来一顿暴打。

  就这……一千人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经算是军中的良心了。

  更多的可能是,武官奉命出城夜战,带着一千人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到天亮了,再宰杀几个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回来报功。

  毕竟,一到了夜间,你就对于官兵失去了约束性。

  而在这个时代,失去了约束,我们一群当兵吃饷、地位低下的丘八,凭什么拿命去拼?

  第一百七十五章 简在帝心

  卢象升兴致勃勃地道:“张百户所言甚是,让人从军,不啻是杀人父母,不知张百户有什么高见呢?”

  张静一思量了片刻,大明延续至今,总结出了历朝历代的经验。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武人都是不可靠的。

  在这种经验之下,扬文抑武从宋朝开始到至今,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年。

  这种从上到下对武夫的歧视,也造成了一种现象,即当兵便低人一等。

  即便是做了武官,位列一品、二品,莫说在同等级的文官,便是在三四品的文官面前,也未必能抬得起头来。

  当今天下,但凡是有资源和有能力的人,大多都会选择读书,习作八股,已经成为了天下人眼里最正经的事,至于其他的技艺和学问,都是末流。

  而在底层看来,哪怕是务农,也远比当兵要好,毕竟当兵危险,地位低下,还经常还拖欠钱粮,所谓的建功立业,几乎和笑话没什么分别!

  毕竟,有本事能建功立业的人,干点啥不光宗耀祖呢?

  若是国家承平,这种事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在国难在即的时候呢?

  这样的风气继续下去,难道靠八股文来保家卫国?

  可偏偏,这种社会风气早就深入每一个人心中了,你若跟他们说,来当丘八吧,他们大抵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让他们去做贼。

  实际上……兵还未比贼强呢。

  张静一自信自己没有本事迅速的改变这种社会风气,那么就只能变通。

  “建立军校怎么样?”张静一看着卢象升道。

  “军校?”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显然,他对于张静一的这个提议感到非常的意外!

  “就对人说是招人来读书,然后告诉他们这里包吃包住,而且还不收束脩,授业解惑,将来可以做人上人。”张静一很认真地继续道:“你看,大家都喜欢读书,不喜欢当兵,我们以学校的名义招募人员,不只大家肯踊跃参军,便是将来他们出门在外,也不会被人当做军户来看待。这是一举两得,卢先生以为呢?”

  卢象升:“……”

  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此时,张静一接着道:“军校可以照着学堂的方子来办,只要我们像一个学堂,它就是一个学堂。学堂里,可以分为三个教导队,教导队这名儿,会不会更像一些学堂呢?所有军校中的兵丁,都需以学生自居,而武官,则以恩师的身份出现,我是师,卢先生也是师,他们是学生,这样好不好?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请一些人,去授授课,力所能及的教授他们一些文化知识,操练之余,就当这文化课,当做业余爱好来教习。”

  “为了让咱们这个军校增色,我们还可以雇请一些名师来讲讲课,比如孙承宗,他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人,文学根基深厚,名声又好,请他来上一堂课,能听到他课的人,不知是多大的福分呢!要知道,他可是帝师啊!如此一来,谁还敢说它不是学校?”

  张静一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智商了。

  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的某些电影台词:你看这个东西,它表面上是一只皮鞋,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吹风机。

  “不只如此,还有那管邵宁,他可是会元,我决定啦,每个月让他去上三堂课,教习军校诸生,这不是很好吗?传授的内容,大抵可以是读书写字,还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学校的规矩,其实和军中的规矩是一样的。学生不能忤逆老师,同样的道理,那兵丁不得顶撞将军,这难道不是相通的吗?”

  卢象升顿时表情肃然起来,连忙作揖道:“张百户多智,实在教人钦佩,只不过……这真的能成吗?就怕别人不信。”

  卢象升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张静一却很有深意地看了卢象升一眼,才道:“关中人都比较老实,我觉得可行。”

  卢象升:“……”

  ……

  回到了宫中,天启皇帝又是那个勤勉的皇帝,继续阅卷。

  殿试的考卷,是皇帝钦点的。

  天启皇帝便是这最后的主考官。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决定了皇帝的好恶。

  甚至有人认为,像这种策论,某种程度而言,决定了当今天子对于国家大策的态度。

  天启皇帝已经有过两次殿试的经验了。

  所以在阅卷的时候,其实他的心情本该是轻松的。

  毕竟,天启皇帝也喜欢议论国家大事,对于每一个国策,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而殿试的文章不是八股,而是策论,本就是当今天下,最聪明的读书人向国家献言建策。

  能从中挑选出一些远见卓识的文章,并且将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助力,本就是天启皇帝的期望。

  所以在卷子送上来的时候,魏忠贤面带笑容,他了解陛下,知道前两次的殿试,在阅卷的过程中,陛下都一直处于某种愉悦的状况。

  今年,想来也差不多。

  只是……

  魏忠贤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看过一份又一份的卷子,却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魏忠贤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卷子。

  其实外头的人都骂魏忠贤没有文化,目不识丁,这其实是冤枉老魏了,明朝的体制到了如今,是十分完备的,像魏忠贤这样的宦官,尤其是要进入司礼监,在内廷都有专门的制度,往往会先送其去内书房里读书。

  而内书房教书的老师,可都是天下最鼎鼎大名的人物,最差都是翰林学士这种级别,魏忠贤怎么可能目不识丁呢?

  何况如果魏忠贤当真不能识文断字,也不可能和天启皇帝这样每日处理国家大事的人进行有效的交流,若是不能有效沟通,又怎么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赏识和依赖?

  所以事实上,魏忠贤不但有文化水平,而且文化水平还不低。

  他假装在给天启皇帝收拾卷子的时候,偷偷看几眼天启皇帝丢到一边的策论,一看,却是有些愣住了。

  因为在他看来,这策论的水平都不低,甚至将治理天下的道理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的文章……不应该让陛下显得不耐烦的吧。

  魏忠贤记得前两次的殿试阅卷,陛下的兴趣都很浓厚,像这样的策论,往往会多读几遍。

  可天启皇帝依旧显出了不耐烦的心态。

  一份份的卷子,草草看过之后,就立即丢到了一边,目中所掠过的,是某种程度的反感。

  “怎么?谁招惹陛下了?”魏忠贤此时虽然不做声,心里却在揣摩着圣意。

  而此时,天启皇帝又丢了一张卷子。

  魏忠贤赫然看到那卷子的抬头,正写着:“刘若宰”三个字。

  殿试是不需要糊名的。

  刘若宰倒是很有才干的,不过陛下肯定不喜欢他,只是……何至于他的文章,陛下也像是弃之如敝屣?

  魏忠贤可是一向知道,陛下虽然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有爱才之心的。

  “都是一些什么策论,简直狗屁不通,堆砌辞藻,不知所谓!”天启皇帝像是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的样子道。

  “陛下……”魏忠贤连忙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是不是陛下的心情不好?要不歇一歇……迟一些再看?”

  天启皇帝摇头:“这与朕的心情好坏无关,朕看这些策论,大多都是言之无物,都是表面上的道理,实则却是空洞乏味,不知所云。”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这一篇,不就很好吗?”

  说着,魏忠贤捡起一张策论来,送到天启皇帝面前,道:“这刘若宰虽是可恶,可本事还是有的,你看,他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有这仁政之道,都阐述的极为精彩,奴婢虽不喜此人,却也钦佩这样的文章。”

  魏忠贤这个人之所以能得天启皇帝信任,就是因为很多时候,他能就事论事,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他权衡拿捏的十分精准。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认真地再看一遍刘若宰的文章。

  谁晓得天启皇帝却是冷笑着道:“这样的策论,也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若朝廷当真按着这样去做,这大明只怕不用三个月,便要亡了。朕看过这些策论后,越来越思量着这些人,实在是眼高手低,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莫说让他们治天下,便是让他们治一个县乡,怕也用不上。”

  这话说的,也太侮辱人了。

  魏忠贤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是因为陛下圣明,这些读书人,怎么可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眼呢?昏聩的天子,看谁都高明,只有陛下这样的圣君,方才是真正知晓利害的。”

  天启皇帝此时反而幽幽地道:“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人都入不得朕的法眼。”

  魏忠贤一愣,低头看了这御案上被天启皇帝翻得乱七八糟的策论,也不由好奇起来,便道:“不知陛下垂青的是谁?”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道:“管……邵……宁!”

  第一百七十六章 皇榜

  一听到管邵宁三字,魏忠贤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他想了想道:“陛下……这只怕不妥吧,管邵宁没有参加殿试。”

  天启皇帝亦是一脸为难地道:“所以朕才在思量,如若不然,这些个阿猫阿狗,如何能和管邵宁相比?朕下旨,以‘大治天下’为题,就是想要从这数百贡生身上,找到治天下的方法。”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顿了顿,继续道:“可这些贡生,没有一个人给朕做了答卷,不过是作他们花团锦簇的文章而已。”

  天启皇帝叹息道:“朕现在在想的是,朕到底是真正要追寻治天下的方法呢,还是取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你懂朕的意思了吗?”

  魏忠贤如何不懂?

  状元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能成为状元的,将来都可能要出将入相。

  这就意味着……皇帝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辅佐他,或者说……辅佐皇帝的儿子。

  你的需求是什么?

  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得出真正的答案。

  魏忠贤倒没有多犹豫,便道:“奴婢以为,既然陛下为殿试主考,那么自然一切自是陛下圣裁。”

  这回答可谓是等于没说差不多!

  “是啊。”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犹豫:“朕若是不取这些好看的文章,只怕这朝野内外,又要痛骂朕了。可若是朕取了,那么……将来让这样的人来辅佐长生吗?”

  一提到了长生二字,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更加凝重起来。

  而这时候,魏忠贤已经不说话了,他太了解陛下了,陛下这个人,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一般情况之下,不会随意受人影响。

  于是魏忠贤很聪明地移开话题道:“奴婢听说……张贤弟要练一支精兵。”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个可没有。”魏忠贤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呵呵地道:“张贤弟忠心为国,令人钦佩。”

  天启皇帝却是叹口气:“他说要练的,乃是一支野战军,专门在城外,与建奴人对决,一决雌雄。”

  魏忠贤笑着道:“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就更加让人钦佩了。”

  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的话里,颇有几分讽刺意味,于是道:“怎么,你也觉得不可行?”

  魏忠贤道:“若是野战能胜,奴婢斗胆而言,这区区建奴,还能成今日之势吗?只怕早就被灭了十回八回了。”

  天启皇帝点头道:“我军擅守,建奴人擅攻,确实该扬我大明所长,而不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

  天启皇帝说到军事,倒是头头是道!

  某种程度而言,他毕竟有足够的资源,享受天下最大的军事教育,便是他的恩师孙承宗,坐镇辽东许多年,对于辽东的情况也有超出常人的理解。

  因此天启皇帝道:“不过由着张卿去试一试吧,试一试也是无妨的!他的性子比较倔强,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现在真正忧虑的,却是朝鲜国,如今袁崇焕一味的进行屯田和加强锦州防线,这固然是好,可东江镇的总兵官毛文龙,一直袭扰建奴人的后方,朕本是用宁远的袁崇焕和皮岛的毛文龙,互为犄角。这建奴人见袁崇焕龟缩不出,定要转过头来专心对付毛文龙。因此……不出意料,今明两年,建奴人定要攻打朝鲜国的。”

  魏忠贤倒是理解天启皇帝对局势的忧虑。

  东江镇的毛文龙之所以能够盘踞于皮岛,是因为进可攻退可守。同时也是因为……朝鲜国和登莱一线乃是东江镇的后勤基地,而建奴人想要解决毛文龙,偏偏他们又不擅长水战,那么……进兵朝鲜国,就可切断掉皮岛的后援以及补给,这是想要将毛文龙困死。

  与此同时,一旦朝鲜国被建奴人攻破,彻底倒向了建奴,这建奴人不但可以解决掉东江镇的毛文龙,还可大大加强自己的实力。

  只是……袁崇焕显然是不可能派兵支援朝鲜的,毕竟……太远了。

  而且,这意味着大军必须长途奔袭,一旦在野外遭遇了建奴人,那么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朝廷能支援朝鲜国的力量也是有限,将来,东江镇更加的孤立,朝鲜彻底沦为建奴的附庸,可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天启皇帝道:“这些日子,格外注意朝鲜国以及东江镇的奏报吧。下旨让登莱巡抚,让他也要随时做好应对之策。现在最担忧的……反而是宁远……”

  魏忠贤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道:“宁远,陛下说的是袁崇焕?”

  天启皇帝点头道:“不错,朕若是建奴人,若是要进兵朝鲜国,定要派出一支偏师,佯攻宁远、锦州一线,以换这袁崇焕派兵支援朝鲜,所以给袁崇焕一道旨意,让他加紧防范,要以防不测。”

  魏忠贤勉强笑了笑道:“宁远与锦州一线防备森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天启皇帝直接摇头:“袁崇焕此人好专断独行,擅空谈!故而遇事,一定要多敲打,如若不然,他便要恣意妄为了。所以……还是下一道旨意吧!严厉地告诉他,各处隘口,定要严加防护,以防不测。”

  看着天启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魏忠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袁崇焕的印象还好,前些日子,袁崇焕还在宁远和锦州给他建了生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姿态也是摆得非常低。

  当然,魏忠贤是不会故意忤逆天启皇帝的,于是道:“那着兵部下旨便是了。”

  ……

  殿试,是用皇榜的形式来放出的。

  因此,当皇帝确定了科举最后的名次之后,便会选择黄道吉日放榜。

  今日便是放榜的好日子。

  于是一大早,无数士子又聚于贡院之外,热闹无比。

  这一次的放榜,可谓决定了几乎所有贡士的前途,再加上又有会元管邵宁没有参加考试的缘故,所以争议极大。

  好在……因着管邵宁不参加殿试,倒是让人去除了一个强敌。

  人们已经开始传闻,若是管邵宁不参与殿试,那么今科的状元,就必定是刘若宰了。

  今日清晨,刘若宰便被数不清的读书人相约一道去看榜了。

  这刘若宰在会试受了一些打击之后,此时心里的阴霾总算散去。

  这一路,不少人羡慕地对刘若宰道:“此番刘兄看来是必中状元的。”

  刘若宰则微笑,这一次殿试,他自认自己的策论写的很好,水平很高,再加上会试的成绩,确实把握很大。

  他口里道:“哪里的话。”

  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等到众人纷纷到了贡院之外,数不清的人都屏息等待着,这时,放榜的人终于来了。

  第一张榜,放的就是名列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榜单一张贴。

  顿时令所有看榜之人哗然。

  一甲第一名:管邵宁。

  一时之间,人们哗然,窃窃私语:“管邵宁不是没有去考殿试吗?怎么是他第一,这……舞弊,不公!”

  而刘若宰却是吃惊地看着榜,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因为他不但没有中状元,便是一甲第二、第三名,也没有他的名字。

  直到第三张榜放出,这是三甲的名册,这才看到了刘若宰三字。

  三甲……

  此时……身边的人鸦雀无声。

  刘若宰要窒息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生生的背过气去。

  众人见他如此,连忙七手八脚地搀扶他:“刘兄……”

  贡院之外,大乱……

  ……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之态,他不理会朝野内外的非议,却是拟一份旨意,送去了新县。

  新县这里……

  人们敲锣打鼓的来给管邵宁报喜。

  不过管邵宁懒得见他们,因为……他很忙。

  倒是有旨意下来,管邵宁不敢怠慢。

  只是这一道旨意,却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天启皇帝敕命今科状元管邵宁为新县主簿。

  这主簿……秩正九品,主管县里的户籍、缉捕、文书办理事务,在县里的主簿廨办公。

  堂堂状元,居然授官九品,这……又是什么操作?

  若是状元都如此,那么其他所谓二甲进士和三甲进士们,还好意思去翰林院,去地方上做县令和县丞吗?

  一时之间,京城又是哗然。

  新县却是雷打不动,大家各行其是,对于这一道任命,管邵宁谢过了恩,然后便继续愉快的去忙着他的幸福花园的事了!

  现如今,涌入的流民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这管邵宁是分身乏术,自是没心思顾这些。

  而就在这个当口。

  新县军校正式招录生员。

  包吃包住。

  包分配差事。

  包教包会。

  顶级大儒授课。

  不容错过。

  于是……

  幸福花园那儿,男丁们顿时倾巢而出。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当然乐意。

  而看着这数以千计的报名数,张静一直接乐开了花。

  他得意地看着卢象升道:“卢先生,你看,我就说了,关中人比较老实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朕有难同当

  现如今新县是百废待举。

  清平坊乃是商业最繁华的地方,而天桥坊现如今却移去了不少商贾的家眷,他们在那里买了地,置办宅院。

  唯独这城外所开辟的新区,占地是最大的,而且用的乃是张家自己花钱买的地,不过现在张家鸠占鹊巢,原本此地又荒凉,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来和新县争抢了。

  新区占地很大,以农地为主,张静一甚至打算,将这里与张家的昌平之地,用道路连接起来,将来作为新县的工坊和农业的基地。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倒不是张静一有什么穿越者的先知先觉,而是突然涌入了这么多的流民,如此多的人要安置,若是只靠从前新县的产业,迟早是要出乱子的。

  现在张静一等于被赶上架的鸭子,只能硬着头皮,为这越来越多的关中流民们找出路了。

  其实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一向杯水车薪。

  这么多青壮力,也没有办法一直养着。

  除了一批最精壮的去了军校,其余的,要嘛就分发土地,要嘛就让商贾们吸纳一些。

  可这显然还不够。

  张静一索性咬牙,要建立一条从清平坊直通昌平张家的道路。

  地是现成的。

  当初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张家便开始不露声色地购买土地。

  昌平的地大多不值几个钱,可要修路,就要花钱,而且是大价钱。

  这事儿跟张天伦一商量,张天伦便忍不住埋怨:“咱们张家现在是有钱了,如今又是皇亲国戚,哎,说起这个,我便想起了……”

  “爹又想到三叔公了?”关于三叔公的传闻,张静一已经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张天伦摇头道:“我想起的是长生,哎,不知道这孩子在宫中怎么样了,饿不饿,冷不冷。言归正传,你既提到了三叔公,那么为父就只好说一说了,遥想当初……你三叔公去岭南卖皮袄子的时候……”

  张天伦虽每次都要好好的劝说儿子,可他就是如此,什么事都磨不过张静一的,但凡张静一铁了心要去做的事,虽是百般不情愿,可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支持。

  如今……大量的流民开始开垦土地。

  劳力们则被组织起来,有的修路,有的治河。

  疏浚河道,也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事,因为一旦屯田,就有必要抗旱和防灾,若是没有水利工程,那么就当真只能靠老天爷吃饭了!

  县里大兴水利,既可用来灌溉,也是为了防灾,有百利而无一害。

  军校现在也兴办得如火如荼,张静一做了校长,卢象升则为常务副校长,又想办法从锦衣卫挑选了几个军事的人才为教导队队长,这骨架子便有了。

  天启皇帝某一日想起了张静一募兵的事,突然询问魏忠贤:“魏伴伴,这张静一此前不是奏请募兵吗?怎么,他这兵募了没有,叫什么军?是张家军,还是什么?”

  魏忠贤像吃了苍蝇一样,迟疑着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

  “什么意思?”

  “他这兵,不叫什么军,叫新县军校,陛下,这是学堂,不是军马。”

  天启皇帝:“……”

  魏忠贤道:“就因为这个,现在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在骂张静一,听说此人开学堂,侮辱圣人名声……又有说他不务正业,坏人心术。”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勃然大怒。

  谁料到天启皇帝哈哈大笑:“他也有今日,这些日子,朕也没少挨骂,说朕钦点管邵宁,是违背了祖宗之法,朕还在想,身边少了一个伴呢,现在好啦,知道他也成日被人谩骂,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说着,收起笑来,又道:“这当兵是当兵,从军是从军,和学堂有什么关系呢?这当兵吃粮,莫非还指望一群书生吗?张静一这是好心办了坏事,朕看……他这事,最后会变成四不像,肯定不成的。”

  别的事,天启皇帝不懂,可论起军事,他乃是行家。

  魏忠贤道:“他成日想着和建奴人野战呢。”

  天启皇帝摇摇头:“若能战,朕会吝啬钱粮吗?九边这么多军马,浪费了多少钱粮,为了修筑防务,这花费更是多了去了,他呀……这一次是骄傲过头了。罢,不管他,由着他去吧。”

  ……

  新区要干的事很多,尤其是河道的疏浚,甚至张静一异想天开,想要修建水库。

  修建水库的好处很多,一旦建成,附近原本的荒地,便可称为良田……

  当然……关于水库的工程量,却是很可怕的。

  张静一也不急着修。

  毕竟……他也不是傻瓜……修了是便宜别人……除非……

  张静一将邓健找了来,让他去打听密云那一带的土地是归谁所有。

  邓健倒是很快便打听来了,乃是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的。

  这魏良卿虽是魏忠贤的侄子,却被过继给了魏忠贤,因此论起来,说是魏忠贤的儿子也没错,他得对魏忠贤叫爹。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虽然儿子和孙子虽然多,可对这个真正的‘儿子’,却是十分关照的。

  此人很快的飞黄腾达起来,不但在京城里建了巨大的府邸,而且占据了不少京城周边的土地。

  至于密云县的地……其实并不值钱。

  明朝的时候,还没有密云水库,这密云县一带,都是数百里的水泽,平时的时候,水会退去,可一旦到了夏日,遇到河水暴涨的时候,整个密云,便立即成为一片泽国。

  这种河水泛滥的区域,其实有很多,密云这边,因为水源充沛,在后世没有建出密云水库之前,其实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

  这里的数百里都是荒芜,就算有土地,也没有人愿意耕种!

  毕竟,傻子都知道,你春天种植了庄稼下去,等到了夏天,水便要开始泛滥成灾,然后将这秧苗全部冲毁,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现在这些地……不过是贵族们打猎的场所。

  张静一便对邓健道:“找机会,去拜谒一下这位肃宁侯,告诉他,他的地,我买了。密云这里的地,我统统都要,一亩十文钱。”

  “十文……”邓健不禁张大了眼睛道:“这不是有钱没地方花吗?那里的地是大,可是……这地也不值钱啊,这都是水泽地,最不值钱的,送给人都不要。”

  张静一微笑着道:“现在流民日益增多,该怎么安置呢?我看这地就挺好,主要是便宜,你不要啰嗦,前几日,爹和我提过你的婚姻大事,说是你也老大不小了。”

  邓健顿时打起精神:“懂了,买地,我这便去。”

  魏良卿似乎也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会跑来和自己打交道,送走了邓健,他立即凝重起来,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后园。

  后园里,早就有人在等待了,此人叫徐大化,素来和魏良卿以兄弟相称。

  这徐大化乃是工部尚书,工部是最有油水的差事,这是魏家最亲近的人才能掌握的,就比如徐大化,早年就拜了魏忠贤为义父,也最深得魏忠贤的信任。

  除此之外,当初熊廷弼一案,便是他大肆诋毁熊廷弼,导致熊廷弼被杀。

  现如今他一见魏良卿回来,连忙上前道:“侯爷,怎么,那张家的人来做什么?”

  魏良卿道:“说也奇怪,这张静一……脑子进水啦?”

  一听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张静一之事,徐大化打起了精神,笑嘻嘻的道:“不知这张静一所来是为了什么?”

  “他倒没有来,只是托了他一个义兄来,说是想买咱们密云那地方的地,说是十文钱一亩,有多少他买多少。”

  “密云?”徐大化一愣:“侯爷,当真?”

  魏良卿性子不好,有时候对徐大化也没好脸色,便气咻咻地道:“这是当然,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徐大化却是笑呵呵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反而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那么就有趣了。”

  “有趣什么?”

  徐大化道:“难道侯爷没有看出来吗?这密云的地,一丁点的产出都没有,可谓是一钱不值,这张家却愿意拿十文钱一亩来买,而且还是大肆购买,魏家这块地一直烂在手里,他花钱来买,为的是什么?依着我看……这张静一是忌惮于干爹的权势,想要巴结,可是呢……却又找不到什么名目,这才打听到,侯爷这里有这么一大块地,索性便以买地的名义,想要讨好卖乖罢了。这张静一……倒是很识趣……”

  魏良卿听了他的解释,觉得有些道理,如若不然,谁会买密云那鬼地方?

  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张静一这个人,我看他不是善类……便连父亲都对他有所忌惮,他会献这样的殷勤?”

  徐大化微笑着道:“官场之上,脸皮比纸薄,张静一若是明白事理,便会知道他想要站稳脚跟,还是得靠干爹他老人家,侯爷放心,这地尽管卖给他,我拿人头作保,事情就是如此。”

  魏良卿见徐大化智珠在握的样子,也晓得徐大化一向擅长出主意,便点点头道:“好,听徐兄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君臣联手

  徐大化一直足智多谋。

  而且一直对魏家千依百顺。

  魏良卿历来倚重他。

  现在看他认真作保,便道:“密云的地多的很,全数都卖出吗?”

  徐大化笑着道:“那张静一既是厚颜无耻之人,密云百里水泊,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下官听说,张家可有钱了,这么多地,还怕他们吃不下?”

  魏良卿随即也笑起来:“此事,还是和爹爹禀告才好。”

  徐大化眼珠子一转:“侯爷啊,这些许小事,若是都要禀报,只怕干爹心里不喜。干爹视侯爷为己出,一直希望侯爷能够成才,将来才可独当一面,这事办成之后,等干爹得知了,只怕要夸奖侯爷才是,何须现在去禀告呢?”

  这话……说的也是有理。

  魏良卿便应道:“也有道理,那么……就这么办吧,爹爹那儿,容后再说,他在宫中当值很是辛苦。”

  徐大化见魏良卿应下,心里不无得意,他这工部尚书,虽然油水丰厚,可一直都希望能够入阁,若是能成大学士,那才是真正的威风凛凛呢。

  正因为如此,所以徐大化抱紧了魏忠贤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他本是工部尚书,按理来说也该需要有点脸,其他的尚书多少都端着架子,哪怕这些人也是阉党,总还不至于似狗一样天天围着魏良卿这样的二世祖转悠。

  可徐大化就可以,他只要下了值,家里的妻妾一概不理,便跑来魏家,来陪着魏良卿喝酒作乐,至于职务之便,得了的好处,也一定与魏良卿分享。

  猛地……徐大化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听闻熊廷弼有一个儿子,在其湖广老家,四处说魏公公的坏话,这熊廷弼乃是大罪之臣,如今已经问斩,传首九边,他的长子也已自杀,唯独这幼子……当初躲过了一劫,侯爷……正所谓斩草必除根,否则遗祸无穷啊。”

  魏良卿听罢,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不是觊觎熊家的家产了?”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酒肉朋友。

  徐大化连忙摇头:“这是为了侯爷考虑。”

  “罢啦。”魏良卿摇摇头:“熊廷弼已死,为何要祸及他们的家人呢?记恨我爹和我的人,数都数不清,难道我要一个个都杀了,你少再打这些主意。”

  徐大化碰了个钉子,心里便怏怏不乐起来。

  ……

  过了几日,魏家果然来卖地了。

  这一笔土地买卖很大,虽然只是十文钱一亩,可实际上……规模却是空前。

  整个土地买卖,高达三千顷。

  这个数目十分可怕,当然,这三千顷并不是田地,而是水泽地,还有一些山地。因而……几乎是不产生什么价值的。

  这些土地,乃是魏良卿敕封爵位的时候赏赐的。

  起初魏良卿封肃宁伯,给予诰券,加赐庄田一千顷,这个封赏很重,毕竟一千顷土地,就是足足十万亩,这固然代表了皇帝的恩宠,可魏忠贤却知道……从皇帝这儿得到隆重的赏赐很不合适,因此,他请求皇帝干脆将密云的水泽地赐予自己的‘儿子’。

  这种地不值钱,天启皇帝更加高兴,毕竟现在的皇庄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京郊的皇家土地,早被封赏的所剩无几。

  而等到魏良卿加封肃宁侯的时候,又另外赐予了两千顷土地,合计便是三十万亩。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所谓根本不存在的土地,也一并售出,这些土地其实现在已成了湖泊,理论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早年的时候,这些地理论上是有,只这几年大水泛滥,早将这些地淹了,魏家却也一并要求售出,而这些土地却是占据了多数,竟是高达五千顷。

  看着魏家报出来的数目,张家这边,只能佩服魏家的精明,这是无中生地啊,摆明着的各种湖泊,你也当做土地来售出?

  可魏家……显然是想办法给它们办了地契,如此一来,便敢索要张家纹银接近万两。

  万两纹银,说实在话,对于张家而言,不算很多,可在这个市面上,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许多人都觉得,魏家这是狮子大开口,摆明着是拿一钱不值的东西空手套白狼。

  不过张静一似乎很痛快,不但认了这些水泽地,连这沉在湖底,压根不存在的地也认了,大大方方的付钱。

  如此一来,魏家满意了。

  而张静一显然也很满意。

  他脑子里,不断的想着当初密云水库的设计方案。

  当然,现在要设计出一个完全与密云水库相当的堤坝出来是很难的,但是……大致可以跟着密云水库的思路走,若是这水库能够建成,那么……非但这高达七八千顷的土地可以真正得到开垦,而且,这些水还可以进行灌溉,甚至是加以利用。

  上一世,处在京城的张静一曾去过密云水库参观,这个早期的工程,让张静一颇为震撼,在那个时代里,能修建这样的水库,在大明……应该勉强也可以。

  只是……需要的人力物力很是惊人。

  而且,张静一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他至多只能凭借着记忆,折腾出一个雏形出来,可有些细节方面的设计,却需要有个行家才可以。

  思来想去,这时代似乎没有水利专家。

  不过……陛下懂不懂?

  想到便做到,张静一匆匆入宫觐见。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笑着道:“你也敢来,朕听闻,你现在被人骂死了。”

  张静一很认真的道:“笑骂由人,只要陛下不骂臣就好,其余之人,臣何须记挂在心上呢?”

  这话……倒是让天启皇帝突然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你不是在折腾你那什么军校吗?怎么,今日倒有空闲了。”

  “臣有一件事,想向陛下请教,只是……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声张才好。”

  天启皇帝听罢,朝一旁的宦官们使了个眼色,宦官们便告退出去。

  张静一随即将密云的舆图取出来,里头有大量他找人探勘的地形和地质资料:“陛下对水利,可有过什么想法?”

  “万物是相通的。”天启皇帝倒是认真起来,细细的端详着各方面的资料,随即又道:“工部那里,治水、修堤的事,朕也会过问,所以,朕也略懂一些。你这是要做什么,修一个河堤?”

  “不是河堤,是大坝。”

  “大坝和河堤有什么不同?”天启皇帝越看越认真,他头也不抬,下意识的和张静一说话,眼睛却一直落在文牍和舆图上。

  张静一道:“主要是……咳咳……陛下,你看,在这个地方,若是修一道大坝,将水拦住,而后……再疏浚这一带,还有……在这里多修沟渠,建几处水闸……陛下认为……可行吗?”

  天启皇帝淡定道:“其实修堤与建筑,是相通的,相通在何处呢?就是首先不能让它垮了,朕擅长木工,也通晓建筑,略知一些水利,只不过……这不是小事……得好好参谋一二,朕知道工部有一些有经验的大匠,还有几个,擅长治水的官员,他们虽然都是末流官吏,不过朕平日对他们也偶有关注,不如这样,这个你先留着给朕,朕过几日,召他们来见,与他们好好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出来。”

  但凡涉及到这种事,一旦天启皇帝说这事儿有谱,张静一心就定了下来。

  这天启皇帝不说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一个搞木工和建筑,甚至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建筑项目带头人。即便他可能对水利不是特别精通,但是至少……天启皇帝是知道水利方面,什么人靠谱,什么人可用的。

  张静一于是笑着道:“那么……只怕要麻烦陛下了,陛下日理万机,臣……实在于心不忍……”

  “有什么于心不忍呢?”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你要给钱的。”

  张静一张大嘴:“啊……”

  天启皇帝愤恨道:“朕出卖劳力,贡献智计,你家这么多钱,难道不该给吗?寻常百姓家,即便是亲戚,找人来帮工,也晓得给点茶水和酒食呢,怎么,你还想吃白食?”

  张静一立即道:“对对对,给,陛下开价就好。”

  天启皇帝道:“朕也不狮子大开口,这事儿难不难,还需和人议一议,总不至于让你破费,朕是讲道义的人,朕只是跟你讲道理,朕还不差饿兵呢,你成日变着法用讨教的名义来使唤朕,总不能一毛不拔。”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开始有商人的天赋了,便道:“臣也是讲道理的人,毕竟和魏哥不一样,陛下到时开价便是。”

  天启皇帝现在心思已扑在这文牍和舆图之中了,没心思搭理张静一,张静一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几句。

  这让张静一颇为无趣:“陛下,此事要抓紧,臣……告退了。”

  这时……天启皇帝才有了反应,他抬头:“且慢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大事了

  张静一便驻足停留。

  却见天启皇帝抬头朝他笑笑,关切地道:“军校的事,朕听说了,你有这样的心思,很好,这才是为君分忧。”

  张静一道:“谢陛下夸奖。”

  天启皇帝随即笑道:“朕是勉力你为朕分忧的忠心,至于这什么学校,朕却不敢苟同……当然,朕也不会横加干涉,方才朕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不知陛下感慨什么?”

  天启皇帝很沉重的样子道:“前几日,朕已收到了东江镇的奏报,建奴人果然在聚集大军,不日,怕是要征伐朝鲜国了。可大明却对此无能为力,而一旦……眼睁睁看着他们夺取了朝鲜,那么辽东的局势将更加的糜烂……朕又不知需增加多少的钱粮,征募多少人马,才可维持辽东的局面。我大明这般持续流血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只是建奴人好勇斗狠,朕空坐在这勤政殿中,却是束手无策。”

  “百官的建言,朕都看过,大多数都想守,他们认为,胡无百年气运,迟早有一日要分崩离析,只要我大明守住九边,便可让这建奴人自行土崩瓦解。张卿啊,他们的心思……朕都明白,他们想拖,只要建奴的兵锋,没有到他们的眼前,他们便寄望于所谓的国运,终究我大明有重重的关隘守着,令他们自觉地照旧可以歌舞升平,可长此以往,他们又能歌舞升平几日呢?”

  顿了顿,天启皇帝随即又道:“你能有这报效之心,是极难得的,只是寄望于野战,恕朕无法苟同。不过外头倒是有不少人嘲笑你,说你不识大体,这一点,你却不必放在心上,朕支持你将这学校办好便是。”

  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未必觉得张静一这个办法有效。

  可至少在他看来,张静一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百官中的清流。

  其他人都没有进取心,只想着以拖待变,只有张静一等极少数人认为应该主动去解决这个问题,分歧点只是怎么主动罢了。

  终究在和建奴人经历了数十战之后,大明朝廷得出的结论就是,对待建奴人,应该建起关墙,然后断绝与之贸易,将他们耗死。

  可张静一深知历史大势,知道这一套没有用,这只会不断的壮大建奴!

  建起关墙,绝不出击,就给了建奴人足够的时间消化他们占领的土地,给与了他们征服朝鲜国和蒙古诸部的时间,同时,也给了他们慢慢笼络辽民的机会。

  断绝贸易……这更是无稽之谈,只要那些生铁还有盐巴,以及各种重要的军事物资,建奴人只要还缺乏,就自然会有商贾铤而走险,想尽办法送去辽东,牟取暴利。

  只要明军一天不出击,越是拖延,将来要面对的建奴人只会越来越强大。

  当然,张静一即使知道这一切,却也没办法说出来,此时,他只点点头道:“臣敢不勠力。”

  说罢,便告辞。

  天启皇帝是个细心的人,尤其是在工程方面,他很快召了一些自己认可的大匠以及官吏围绕着图纸开始细谈。

  而后,这些人奉旨,去了密云几次。

  在经过了许多次讨论之后,他们先出了一个草案。

  只是……单靠草案是不成的,却还需围绕着这个,进行论证。

  论证的方法就是搭建一个比例缩小版的密云地形,然后自行建立堤坝,进行验证。

  在几经讨论之后,天启皇帝则负责进行决断。

  这种大工程,没有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得出一个细致的方案的!天启皇帝并非万能,但是他的好处就在于,毕竟是个搞过工程的人,所以他颇具眼光,也晓得这方面的人才是否能担当的起大任,更知道这些方案是否行得通。

  不过……天启皇帝对于此事格外的小心,他倒是和这水库卯上了,除了看奏疏,看看长生,其他的时间,都扑在这上头。

  张静一见很久没有出一个章程,却也不急,这个时代毕竟是和后世脱节的,技术能力摆在这里,想要建起这样大规模的水库,不可能完全按照后世的方法。

  转眼到了秋末。

  据闻在辽东,情势已经发生了剧变。

  建奴人开始杀入朝鲜国,朝鲜国难以抵挡,飞书告急,朝廷下旨辽东巡抚袁崇焕与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便宜行事。

  不过显然,满朝文武,对于朝鲜国已不抱有任何的期待,袁崇焕上书,表示朝鲜国不可救,当务之急,是继续加强宁远、锦州一线的防务。

  只是……

  当张静一在昌平的军校中巡视的时候,却突然……自蓟州、大安口一带出现了大量逃亡的士绅百姓。

  这个情况,顿时引起了昌平的警觉。

  要知道,蓟州可是关内之地,而大安口,则是一处重要的关隘,虽然没有山海关这样的著名,却也属于长城的一处关口,屯兵虽然不多,却也不容小觑。

  这些难民,迅速被人接应,而后……得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建奴人入关了。

  一时,京城震动。

  昌平以及蓟州诸县,直接暴露在了建奴人的爪牙之下。

  这个情况……迅速引起重视,满朝文武有些慌了,火速命京城各门紧闭,甚至有人上奏,希望下诏各路勤王。

  天启皇帝倒是显得淡定,只是看了奏疏之后,依旧还是勃然大怒:“朕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袁崇焕发诏,让他格外注意建奴动向,建奴人攻朝鲜,势必要佯攻宁远、锦州一线,骚扰诸关,他一次又一次地给朕拍胸脯保证,看看……现在如何了。”

  群臣默然。

  天启皇帝之所以淡定,是因为今日的情况,他是有过预判的。

  这一次,绝不是建奴人的大举进攻。

  而是一次佯攻行动。

  是为了主力攻打朝鲜国的同时,为了防止明军驰援朝鲜国,而派出了偏师不断的对大明的腹地进行袭扰。

  可偏偏,驻扎宁远和锦州一线的袁崇焕还是大意了,他认为自己建立起来的防线坚不可摧。

  可哪里知道,建奴人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将偏师分为数股,不直接攻打锦州和宁远,直接绕过这些坚城,选择直接攻打长城各处隘口。

  要知道,长城的关口数都数不清,出名的是居庸关和山海关,可实际上……沿途到处都是哨所。

  若是大军移动,不拿下山海关和居庸关,可能随时有被明军包抄后路的可能。

  可小股袭扰的建奴人,却显然没有粮草辎重的负担。

  他们多则数百,少则数十人,直接越过边墙,一旦进入了关内,便立即开始烧杀劫掠!

  整个关内,承平日久,突然各处遭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是蓟县驻扎的一支京营人马与贼接触,对方竟有千人以上的规模,京营三千人马,一经接触,立即大溃,指挥战死,其余人纷纷逃散。

  这立即让整个北直隶和顺天府,开始陷入了绝望之中。

  千人规模……

  这样千人规模的建奴人还有多少?

  朝野内外,一时之间,竟都是对于袁崇焕的质疑。

  大家支持你袁崇焕,是因为你袁崇焕吹嘘这宁远和锦州一线固若金汤。

  可现在好了,居然放任建奴人入关。

  入关的建奴人似乎并没有攻击京城的打算,他们只在外围的州县进行烧杀,一路势如破竹,人心惶惶之下,大量的军民,纷纷朝着京城奔来。

  天启皇帝责令各部出击,拱卫京师,可现在正处于混乱之中,承平日久,驻扎于北直隶各地的京营诸卫,一时也是乱哄哄的。

  天启皇帝这时却是想到了张静一,于是连忙让人召张静一觐见。

  那张顺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张家,很快便去而复返,道:“陛下,张百户不在城中。”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不禁道:“不在京中,这是什么意思?”

  张顺便道:“听人说,张百户在三日之前,就去昌平巡视了,迄今没有回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道:“立即派快马召张静一回京!告诉他,朕现在就要见他,你要亲自去。”

  张顺打了个寒颤。

  把自己割了做宦官,不但要破财,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而现在城外的局势还不知如何,谁晓得会不会遭遇小股的建奴人,到时还不要被抽筋扒皮?

  敢情除了破财,还要丢命啊!

  可他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天启皇帝依旧显得还算镇定:“今早来的奏报,朕看……有夸大的嫌疑,建奴人的方向,主要是在朝鲜国。此番入关的,不过是小股的人马而已,正因为人少,所以才可轻松越过宁远和锦州,直接从大安口入关,他们只是袭扰……绝不可能有千人的规模!”

  此时,天启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恼怒之色:“依着朕看,这定是蓟县指挥大败,为了推卸责任,故意夸大敌情,真该死,如此一来,倒是让京城更加不安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不敢奉诏

  京城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巨大的恐慌。

  各种流言蜚语迅速弥漫开来。

  于是,京城的城门不得不关了。

  现在什么样的流言都有。

  一时说城外的京营已经完全溃败,死伤数万。

  又有说各镇的京营指挥已经南逃。

  还有人说陛下已经效仿唐玄宗,连夜带着銮驾往南京跑了。

  现在京城已和城外隔绝,莫说是寻常的百姓,便是城中的百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城外送来的消息,也大多都是不实。

  以至于一时之间,竟不知哪一个消息为真,哪一个消息为假。

  读书人们此时开始发出各种议论,有的说毛文龙已经投降了建奴。

  也有人说此次是贼酋亲征,大军已入山海关。

  当然更多的,还是痛斥之所以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都是因为陛下任用奸人的缘故。

  人心惶惶之下,倒是黄立极几个,不得不站了出来!

  黄立极上奏,请孙承宗节制兵部,统领京城的布防。

  天启皇帝一一照准。

  而孙承宗又上奏,应该加强城内哪一处防线,需要调动哪一些兵马,天启皇帝也一应照准。

  唯独有一事,天启皇帝却没有朱批。

  便是黄立极认为,此时应该命各州县,征募乡勇,前来京城勤王。

  天启皇帝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大举进攻。

  也不认为,建奴人的主力抵达这里。

  若只是偏师,甚至可能人数不会超过千人。

  关内承平日久,各地的卫所早就糜烂了,世袭的武官们根本不知如何节制兵马作战,这突然袭来的建奴人,带来的恐慌远远大于杀伤。

  有时兵锋还未抵达,当地的文武官吏便闻风而逃。

  所以……天启皇帝确实觉得这些建奴人很棘手,只有朝廷慢慢站稳阵脚,了解了真实的敌情,然后调拨一些精锐兵马进行合围,就算不能将其全歼,可至少……也可以将这些建奴人吓走。

  可一旦下诏勤王,那显然就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整个大明将要进行一场空前浩大的总动员。

  不只是镇守在锦州、宁远、山海关等一线的兵马,需要调拨精锐,立即杀回关内。

  还有这京城附近的各州县,都要大量的征丁、征粮!

  而一旦动员了数十甚至上百万的人丁,结果发现这些建奴,不过千人,那么……就真滑天下之大稽了。

  天启皇帝丢不起这个脸。

  他一直踌躇不决。

  而此时……他对京营也是极为失望的……

  从许多战报来看,京营的问题极多,这些在京畿附近承平了这么多年的军马,问题凸显。

  三千兵马,遭遇到了建奴人,居然一触即溃,指挥率先逃窜,而杀伤力,几乎为零。

  就这……天启皇帝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为,这指挥已算不错了,至少……人家有勇气出战。

  不过天启皇帝担心的,还是张静一。

  张静一还在城外,京城已经紧闭了各处城门,这张静一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还有那些城外的百姓,在如此混乱之下,却不知要遭受多少的伤害。

  如此一想,竟是无数的烦恼袭至天启皇帝心头,天启皇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

  ……

  而此时,张顺冒着风险,终于在昌平寻到了张静一。

  这是张家的庄园,如今外围已经砌起了石墙。

  终于见到了张静一,张顺略带激动,拜倒在地道:“张百户,陛下有旨……”

  “什么旨意?”张静一人在城外,对外头发生的事了解得更多一些,所以此时他也忧心忡忡。

  大量的百姓被杀戮,许多的百姓都在逃亡。

  新区这儿,情况还算是好的,在蓟县等地,情况十分糟糕。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建奴人屠了一处市集,三百多口人死在那里,血流成河。

  可怕的还是混乱……因为混乱,盗匪也随即滋生,他们趁着百姓逃亡,四处劫掠。

  那些京营也没好到哪里去,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张静一是真的开了眼界,有些兵马,名为剿贼,却不敢去围剿建奴人,反而以征粮的名义祸害乡里。

  这是十足的末世景象。

  张静一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建奴人在历史上能够入关了,因为某种程度而言,最糟糕的秩序维护者,某种程度,也比没有秩序要好一些……

  见张静一的脸色很糟糕,张顺便道:“陛下命张百户立即回京,商讨军务。”

  “商讨什么军务?京城可好着呢!”张静一此时不禁满是抱怨:“那里头的军民百姓,还有王公贵族们,有京城的城墙庇护,有十数万不出战的精锐拱卫,可谓是固若金汤,此时绝没有陷落的危险,还有什么军务可以商量?”

  张顺脸色一变,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直接把圣旨驳了。

  他本想说,你好大的胆子。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于是苦笑着道:“陛下这是为了张百户的安危,请张百户速速回京。”

  张静一却是毫不犹豫的便道:“请告诉陛下,我是县令,这新县新区的这么多军民百姓都在这里,我岂能独回京城?我张静一守土有责,不打算走啦。请回……”

  张顺吓了一跳,连忙慌张地道:“张百户,这是诏命。”

  张静一拉起脸来,毫不客气道:“国家危难,百姓生灵涂炭的时刻,教我苟且偷生就是乱命,期期不敢奉诏,回去请告诉陛下,锦衣卫百户、新县县令将带兵出战,与社稷共存亡。好啦,话已言尽,滚!”

  张顺打了个哆嗦:“只怕……”

  张静一却面色一下子冷然至极起来,手指着北方道:“你看,距离这里十数里,便是皇陵所在,还只怕什么,不怕建奴人杀到这里,掘了坟吗?”

  这话让张顺一愣,很快,他白着脸点头道:“是,奴婢这便回旨。”

  说罢,连滚带爬的跑了。

  打发走了张顺。

  卢象升却从耳房里走了出来,苦笑道:“张百户……学生没有看错你。”

  卢象升这个人,性情很刚烈,别看是个读书人出身,实际上却颇有张飞和樊哙这样的勇猛。

  张静一不愿回京,让他大感欣慰。

  张静一则是懒得玩这些虚礼客套,而是一脸认真地道:“可有最新的军情了吗?”

  “有。”

  说罢,卢象升便把这里摆着的舆图摊开。

  卢象升对着舆图,指指点点着道:“已经打探过了,建奴人根本不过千,他们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杀入了八道沟一带!此处乃是要害之地,进可以扼守京城的咽喉,甚至可以南下北通州!退也可立即从这里,退回长城。他们在庄子里烧杀了一阵,根据他们埋锅造饭,甚至是粪便的痕迹来看,他们的人数,当在五百至八百人,其中一百三十余马,其余为步卒。”

  “学生还从一些溃败的京营士兵那儿得来一些消息,这进抵八道沟来的建奴人,看似是长驱直入,实际上用兵很谨慎。所以应该是一个牛录带领,而这牛录……不像是个寻常人。”

  “牛录?”张静一回眸看了卢象升一眼,眼中有着深思。

  在建奴人的兵制之中,建奴八旗的基层便是牛录,一个牛录带兵两百至三百人。

  那么剩余的人……应该是建奴人的汉军旗人马了。

  敢带这么点人马,便杀来关内的,这牛录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对方的目的,显然是杀入关内,随后制造混乱,给大明予以重创之后,立即撤回长城以北,只要出了长城,便可扬长而去。

  卢象升道:“他们并没有抢掠,只是就地解决粮食和马料的问题,其余的东西,一概不携带,这显然不是以抢掠为目的,只是单纯制造混乱,一切都是轻装从简!所以学生才觉得,这牛录非同一般,建奴人贪婪无度,想要节制下头的旗兵抵挡财货的诱惑,便是汉军旗,也明令禁止,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除非……此人有足够的威望,足以遏制旗兵的贪欲。而此人既然不爱财货,那么显然就是有更大的企图了。”

  张静一点头道:“那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卢象升便道:“学生以为,这些人,至多在此继续制造三五日混乱,等朝廷开始慢慢回过味来,不再混乱,开始组织人反击的时候,他们就打算撤回关内去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在长城一线,应该有人接应。”

  “有人接应?”张静一凝视着卢象升,不由道:“何以见得?”

  “长城连绵千里,可能容数百人轻松通过的隘口虽多,却也是有数的,现在他们杀入关内,就说此次破关的地方,乃是从大安口入关,可现在他们想回到关外去,还能从大安口回吗?只怕此时,边军早就想办法,堵住了这缺口了,所以学生才可以肯定……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关口可以从容突破……”

  说到这里,卢象升忍不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这建奴人对我大明的关防了解之透彻,实在让人忧心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孤注一掷

  卢象升的话,令张静一感觉出了另一层意思。

  于是张静一狐疑地看着卢象升道:“卢先生的意思是,有家贼?”

  “怎么可能会没有家贼呢?”卢象升露出惆怅之色,接着道:“如若不然,我大明分明断绝了与建奴人的贸易,可为何建奴人的武器越来越精良,给养越来越足?也罢,现在不说这些,当务之急,是学生想请教,张百户对眼下的时局,可有什么办法?”

  “那你是怎么看待?”张静一看着卢象升。

  卢象升沉默片刻,才道:“守在昌平,足以自保,这里有城墙拱卫,且这些建奴人,似乎并没有攻城拔寨的心思,至多十日,少则三四日,便会退去。”

  张静一想了想,带着不甘道:“若如此……那么你我费尽心思养兵……不,办学堂做什么?这学校,已办了近四个月了,将这些建奴人留在这里一日,死伤的百姓就与日俱增,若是坐守于此,你我良心能安吗?”

  张静一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从穿越到现在,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个时刻?他挖空了心思想要向上爬,与人勾心斗角……不就是害怕今日这样的事发生吗?

  现在……是时候试一下了。

  虽然……可能会将自己的本钱统统搭进去,甚至有些冒险。

  可是到了如今,还能坐视不理吗?

  很多时候,人的好坏,是很难论断的,张静一自认自己是个普通的人,也有贪欲,有各种心思!

  毕竟,他不是圣人。

  可张静一觉得,一个人有私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关键的时刻,依旧还在瞻前顾后,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张静一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口里道:“我想搞他们一下,卢先生认为能成吗?”

  卢象升:“……”

  思虑了片刻,卢象升才道:“建奴人的战力,非同小可,且现在他们风头正劲,个个悍不畏死……真要……搞,学生看来,是有些冒险……不过,一切听张百户的安排,张百户若是主意已定,学生来做这个先锋。”

  张静一定了定神,脸上显露出坚定之色,道:“好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商议定了,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紧接着,就是怎么打的问题。

  张静一的建议是,直接选择在拂晓时进行进攻,而且最好攻其不备。

  建奴人应该只会在八道沟一带活动,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八道沟进可攻退可守,这里到处都是明军,他们显然也害怕被合围。

  至于建奴人的营地布置,倒是可以提前让人去观测。

  其他的,也顾不得许多了,进兵肯定要冒险,可这个风险……是值得冒的。

  “此战,若是不能打出威风,你我之前的所有心血,便要付诸东流。”

  张静一看着卢象升,继续道:“可若是能打出威风,这便可告诉这天下军民,建奴人并非无敌,我大明只要肯慨然一击,也可以令贼丧胆。”

  卢象升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没有张静一这般的慨然。

  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哪怕卢象升是个脾气暴躁,且不畏死的人,可毕竟,他亲手教导了军校中的生员们四个多月,师生之间已有感情,现在带着他们赴死,怎么会完全没有恻隐之心呢?

  可卢象升终究还是同意。

  其实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建奴人不是傻子,他们在夜间一定有所防备。

  可现在既然决心孤注一掷,那也没什么可说的,自是准备集结人马,做好准备。

  ……

  在另一头,张顺回到了紫禁城。

  面见了天启皇帝,他将张静一的原话奉上。

  天启皇帝正在暖阁之中见诸臣。

  此时听到张静一不肯奉诏的话,顿时众臣表情不一。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道:“他敢不奉诏?简直是胆大妄为,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现在外头兵荒马乱,莫说是建奴,便是那些趁势而起的盗贼,也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张顺苦着脸道:“张百户说要保护皇陵,不敢离开。”

  天启皇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他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一度想要派出兵马,索性命人出城决一死战。

  可显然……大臣们绝不会同意的。

  百官们害怕出一丁点的闪失,一旦开城,鬼知道会不会滋生什么变故。

  他们列举了当初宋徽宗的事例,现在一定要以社稷为重,绝不容许有一丁半点的闪失。

  毕竟大家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京城里呢,天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

  哪怕许多的情报已经可以表明,入关的建奴人并不多,可问题就在于……这个风险,谁敢去冒。

  此时,天启皇帝的心情自是非常的不好,于是对着张顺气呼呼地道:“再去,拿朕的旨意,命张静一回京,你立即再去一趟,这一次务必让他回来。”

  “啊……”张顺脸都绿了。

  去一趟,已是够提心吊胆了,居然还要去?

  可陛下开了金口,他却无可奈何,只好道:“遵旨。”

  ……

  暖阁之中。

  黄立极看了看顾虑重重的天启皇帝一眼,道:“陛下,现如今,事情紧急,陛下是该颁布诏书,让各州县勤王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再等等,再等等看,朕预料,这只是一次袭扰……事情还未严重到需发诏勤王的地步,再等等看吧。”

  “陛下若是判断错了呢?”此时兵部尚书忍不住站了出来:“若是再拖延,只怕要迟了。”

  天启皇帝便不做声了。

  此时,他倒是希望身边有个张静一,若是张静一在身边,肯定会支持他的看法的。

  最后,天启皇帝摆摆手道:“一个敌袭,满朝文武还有直隶各州县,诸京营便手忙脚乱,似天塌下来一般,也难怪乎,军民百姓们也如没头苍蝇一般,诸公如此,如何能安定人心?此事,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

  ……

  那张顺再一次抵达昌平的时候,他……哭了。

  因为……

  这里已是人去楼空,怎么也找不着张静一。

  寻了人问,却是说带着军校的人马走了。

  方向是蓟县。

  这特么的……

  张顺知道此时是追不上去了,当然,他也不敢追,蓟县那里更凶险。

  于是只好继续回京。

  只是……眼下这附近,到处都是乱民,回去路上,因为他骑马,结果却被一群盗贼截住,好生一顿痛打后,马没了,身上的衣衫也被扒了个干净。

  他只好取大片的叶子,遮住自己赤着的身体,然后一路跋涉。

  这一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请城楼上的官兵放下吊篮将自己吊上去。

  可他没有身份证明,浑身都是赤条条的,张顺慌了,在城楼下几乎喊破了喉咙,终于有一个守备来巡城,听闻是宫里的人,又如数家珍的说起了魏忠贤以及其他太监们的事,才让人将他吊了上去。

  张顺不敢怠慢,匆匆回宫……

  他急着要将最新的情况禀报陛下,于是只匆匆换了一件其他宦官脱下来的外衣。

  等抵达了暖阁,见了天启皇帝,便嚎啕大哭道:“陛下,奴婢差一点见不着陛下了,奴婢……惨哪……奴婢被人打了……”

  他仰着脸,此时的他,确实是鼻青脸肿,门牙都打落了,说话漏风。

  一件外衣罩着他的身子,因为不合身,所以雪白的胳膊和腿便半遮半掩的露出来。

  此时他对着天启皇帝磕头如捣蒜……样子凄凉无比。

  天启皇帝却道:“谁管你见的着见不着朕,朕问你,张静一去了何处?”

  “陛下……”张顺道:“奴婢到了昌平的时候,张百户已出发了。”

  “出发?”天启皇帝急切地道:“回京了?”

  “说是带着兵马,直奔蓟县去了,还听说……他们打着奉诏讨贼的旗号。”

  顿时间,天启皇帝只觉得有些眩晕。

  这几日,他本来就没有睡好,心里顾虑重重,一群建奴所引发的混乱,更让他为之揪心,偏偏那满朝文武,个个勃然色变,只一味的催促自己紧守京城,号召勤王,这让天启皇帝心中禁不住大失所望!

  而张静一,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大家都躲在城里,唯独他往外跑,这下得了,他变本加厉,居然去了蓟县。

  “他带了多少人马?”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地问。

  张顺道:“听闻,都是他的学生……三百人……”

  “完啦。”天启皇帝无力地坐下。

  若说一开始,他还抱有一丝的期望,可直到听说是三百人,而且是一群学生的时候,天启皇帝大抵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张顺以为陛下会大怒。

  可谁知……

  天启皇帝表情凝重,却是说不出的冷静。

  此时,他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随即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站在一旁,心里惋惜,可怜的张静一……还是太年轻啊,活着不好吗?非要作死?

  听到了天启皇帝的叫唤,魏忠贤连忙上前道:“奴婢在。”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杀戮

  此时,天启皇帝的表情,既凝重又阴沉,他犹豫片刻,看了魏忠贤一眼道:“张家这边……预备好抚恤吧。”

  声音里透着无奈和悲愤!

  魏忠贤点点头,一副沉痛的样子。

  他看着天启皇帝强压着悲痛之色,虽看上去漫不经心,可魏忠贤太了解天启皇帝了。

  于是……魏忠贤呜哇一声,居然直接拜倒,哭天抢地道:“张贤弟……咱的张贤弟啊……你怎么就对陛下这般的忠心,咋就这么倔呢,你我兄弟虽没多少年,可我魏忠贤,是无一日不将你当做自家兄弟啊,从今以后,你爹便是我爹,你的妹子……便是咱的妹子……张贤弟你若是有什么闪失……咱便是拼了命……也要给你顾好这个家……”

  说着,已经是哭成了泪人。

  跪在下头的张顺,本来眼里噙着泪,正在叫惨呢。

  他本还想说:谁有我惨。

  可一看魏忠贤此刻,却好像哭的要背过气去,竟一下子糊涂了。

  却见魏忠贤捶胸顿足,歇斯底里,连嗓子都已哭哑了:“陛下,张贤弟……他还没有儿子,就这般……为了大明这般的尽忠,他这是用鸡蛋碰石头啊,他若是这么一死,这张家就算是绝后了……奴婢……奴婢与他乃是兄弟,恰好,奴婢还有一个侄子,若是张贤弟有什么闪失,奴婢宁愿将另一侄子过继张家,好为张贤弟尽孝,赡养张贤弟的家人,陛下……你看……”

  张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就是传闻中的吃绝户吧。

  可看魏忠贤痛心疾首的样子,张顺又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九千岁有什么误解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心烦意乱着,似乎很不愿听到魏忠贤的这一番话,于是怒斥道:“张卿还未死,你号什么丧,给朕下旨……诏命天下各州……勤王!”

  勤王二字,是用极艰难的语气说出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多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些该死的建奴人围剿干净!

  魏忠贤便只好收了泪,不过还在抽搐哽咽,道:“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不敢胡言乱语啦,张贤弟……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得列祖列宗们的庇佑,肯定能平安回来,奴婢每日都给他烧高香……”

  ……

  内阁。

  此时的内阁里,无论是黄立极,还是孙承宗,都是心烦意乱得很。

  城外来的消息太多了,各州各府各县,都有各种的奏报来,表面上,好像朝廷可以从地方上的奏报的情况,来拿主意。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很多奏报,有的是夸大其词,有的语焉不详,哪一个奏报为真,哪一个是实际情况,这些……统统都需要甄别。

  只是……想要甄别,也很不容易,在错误的事实基础上,任何一个决议,都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

  因此,在这乱局之下,内阁理应快速做出各种应对,可实际上……快不了,因为越是贪快,一旦决断错误,便是巨大的灾难。

  此时,黄立极不禁长吁短叹,他和孙承宗其实也预料,这一次可能并非是建奴人大举进攻,可如此的小规模偷袭,京师猝然无备,竟都造成了如此可怕的后果。

  由此可见,京营糜烂到了何等的地步,这关内的百姓们……对于建奴人,又是何等的恐惧。

  黄立极让人将孙承宗叫到了自己的公房,建奴的情况,孙承宗更加了解,此时,他道:“依孙公来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孙承宗苦笑道:“当初瓦剌人围了京城,于谦于少保排众而出,都督全城防务,这京畿内外,上下一心,给那瓦剌人迎头痛击。那个时候,瓦剌虽然是倾巢而出,可至少众志成城。现如今呢……早不复当初了。”

  “如今陛下想要有所作为,百官们不许。百官们呢,相互攻讦,彼此推卸职责。武官们个个似童养媳一般,大气不敢出,生恐自己妄议军事,而给自己招来祸端。京城数十万君臣和君臣,竟无一人可以担当。”

  孙承宗还能说什么呢?

  皇帝本来该是负第一责任的,可其他的人,却不允许他做不理智的事。

  本来武官是应该负责军事的,可是武官呢……却根本不容许议论这些事,因为你议论,就可能有御史弹劾你图谋不轨,就算现在没有人找你算账,将来也迟早要将你挫骨扬灰。

  结果就是,一群半辈子都待在京城的文臣们,在这里为了怎么退敌而争的面红耳赤!

  可你说若真有于谦这样的人站出来也就是了,可偏偏……大家只是骂,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挺身而出。

  因此,这在孙承宗看来,如此的混乱,是理所当然的,不乱才怪了。

  黄立极皱眉不语了许久,才道:“陛下不是已命你都督京城防务了吗?”

  孙承宗摇头,带着无奈道:“都督京城防务没有用,得有兵,得有粮,得调拨军马!可是老夫能调拨一兵一卒吗?这出战二字,老夫若是开了这个口,便立即要招人痛骂。现在大家都指望着陛下召各路兵马勤王呢,让京城十几万军马,给他们守好京城,再让外地的军马在城下和建奴人决战,他们便可在城头上作壁上观……”

  黄立极叹息道:“大明若亡,此等只计门户私利的举动,必是其中的缘由。”

  正说着,此时却有宦官来了,直接就对他们道:“两位阁老,司礼监那儿传来了条子,说是命内阁拟一道旨意。”

  黄立极抬头:“什么旨意?”

  “颁诏勤王!”

  黄立极一愣:“陛下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宦官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奴婢听闻,张百户……张静一张百户他……率新兵三百,出击蓟县,与建奴死战去了。”

  好家伙……黄立极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黄立极并不怎么喜欢张静一的。

  毕竟大家年龄有代沟,而且黄立极是文臣,他张静一是武官,可此时……却也不禁动容起来。

  倒是孙承宗紧张起来。

  他诧异的起身,朝着那宦官怒吼道:“你说什么?”

  宦官吓了一跳,却还是道:“张静一……击贼去了。”

  孙承宗顿时神色黯然下来,口里幽幽地道:“知道了。”

  说罢,他摆摆手,叹了口气。

  黄立极似乎能理解孙承宗的感受:“孙公似乎没有看错人。”

  “还是看错了。”孙承宗摇摇头道:“本以为是个人才,谁晓得,终究还是少年气太足,锐气有余,而终究还是欠缺了智慧,虽有大勇,却还是可惜了……”

  公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

  从昌平出发前往蓟县并不远。

  只是……这一路上,绝大多数都是向相反方向逃窜的军民!

  而这三百人的队伍,却是杀奔蓟县,倒是颇有几分悲壮。

  其实军民们主要是被吓坏了,谣言传得满天飞,而除了京城,绝大多数的小城和市集以及村落几乎都没有什么防备工事,所以恐慌蔓延开,便出现了这种情况。

  倘若不是这些可怕的流言蜚语,只怕情况不会有这样糟糕。

  若是军民百姓们都深信建奴人不过数百,那最大的可能是,各地纷纷组织乡团,各地的京营指挥们谨守大营,只等朝廷调拨一支精兵,对这些建奴人围追堵截。

  绝大多数以少胜多的败仗,某种程度都是因为这种现象。

  是以,张静一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他将卢象升寻来,直接说出了心里所想:“我怎么觉得……有人在暗中帮助这些建奴人?如若不然,怎会有这么多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这事……透着蹊跷。”

  卢象升道:“百户说的是,学生也越发的怀疑。”

  “只是这暗中勾结建奴人的会是谁呢?”

  卢象升瞪他一眼,他火气大:“这不该问张百户吗?”

  张静一:“……”

  张静一这才想到,这本该是锦衣卫的职责。

  于是,只好苦笑以对。

  当日,三百军校生抵达了八道沟一带。

  在靠近八道沟附近二十余里是一处庄子。

  当张静一等人抵达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几乎没有鸡鸣狗叫。

  直到抵进庄子,想要休息埋锅造饭的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如愿了。

  整个庄子,弥漫着漫天的恶臭。

  从庄子口,便横躺着十几具尸首,大量的苍蝇围绕着,一见有人来,顿时铺天盖地的飞走。

  再里头……是一条条的血迹,血迹延伸至庄子深处。

  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削尖的竹竿,身子已刺穿,浑身的肤色雪白,显然身上的血液已经流干了,只像纸人一般,悬在了庄子上的牌坊上。

  再往里……尸气越来越重,便连石井里,也冒着血水,偶有一些肢体自井水中冒出来。

  张静一不是没有见过尸首,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令他惊呆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接着又松开,随即又攥紧……

  愤怒与恐惧交织。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击

  军校生们都默不作声。

  大家很默契的退出了庄子。

  继续进发。

  天色已晚。

  众人的精力却很充沛。

  毕竟,卢象升是个严苛的人,他本来就有着操练校尉们的经验。

  天色已渐渐的暗淡了,夜幕降临。

  所有人只吃了干粮,继续上路。

  卢象升操练的效果很显著。

  大家的体力很好,训练有素。

  在军校之中,张静一给大家每日的伙食都不错。

  在起初的时候,所有从军的人,几乎十个就有九人有夜盲症。

  这已成了普遍的现象,只要一到了天黑,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几乎和瞎子没有任何的分别。

  哪怕是是夜里点起了火,他们的视野也十分的模糊。

  夜盲症是缺乏维生素A引起,而在这个时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莫说什么维生素,便是能吃饱饭就不错。

  就算是能吃饱饭的人,其实想要维持维生素A的摄入,也是很困难的。

  在大明,人们极少吃肉,而在辽东,那些建奴人,虽然倒是有肉吃,而且八旗有辽民的供养,伙食理应不错。

  可维生素A主要富含于吃猪肝和胡萝卜中,因此,张静一从厂卫那边得到的情报就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到了夜里就是睁眼瞎。

  张静一专门准备了大量的动物肝脏以及胡萝卜,用以治理夜盲症用。

  其实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动物的内脏,是能少吃便少吃。

  倒不是因为人们不擅长烹饪,而是因为,绝大多数的家庭,恰恰是不具备吃动物内脏的条件的。

  动物的内脏往往口味比较重,一般人难以下口,所以必须得用大量的酱料去掩盖它的味道,才有滋有味。

  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酱料本身就是奢侈品,哪怕是盐巴,平日里都是能省则省的。

  关外的建奴八旗,虽吃肉,但是不爱吃内脏,而萝卜,一般吃的也少。

  每日……张静一便让人熬制萝卜猪肝汤,有多少供应多少,除此之外,什么炒腰花,什么烤羊腰子这种玩意,也是经常供应。

  如今过去了数月,这些人发现,自己的眼睛奇迹一般,在夜里时,居然可以借着微光视物了。

  当然,单纯能视物还不成。

  既然决心夜战,那么夜间的操练,便成了必备的项目。

  基本上,所有的人吃完晚饭便要求他们睡觉。

  而到了三更半夜,大家差不多睡了三四个时辰的时候,卢象升便会吹起竹哨,将所有人吵醒。

  让他们带着武器,在黑暗之中,借助着火把的光线,或是长途跋涉的进行跑操,或是负重练习战法。

  几乎夜夜如此。

  起初大家是极不习惯的,是人都受不了啊。

  可慢慢的,养成了习惯,反而一到了夜间,便龙精虎猛,觉得浑身充斥了力气。

  习惯了夜里活动,人的感官以及对模糊物体的分辨能力渐渐加强,他们在夜里,能够在山间的小道上步履如飞,也能够迅速的分辨出同教导队的各种讯号,进行集结和分散。

  他们穿戴的,都是寻常明军的军服,甲胄也不厚重,武器还算精良,不过军校生和寻常京营官兵不同之处就在于,每一个人的胳膊上,都系着一条红巾,这红巾最大的用处就在于能够在夜晚快速的分辨出敌我。

  也就是说,军校生从一开始,就为了夜间做声而生的。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不同地方传递来的声音响动,大抵判断出附近有多少同伴和敌人。

  张静一制定出了数十种哨声,让每一个教导队的队长都悬挂不同的哨子,利用这些哨子,不断进行训练之后,可以在夜间,随时传达不同的讯息。

  哨声的时长不同,代表了不同的命令。

  如突击、如集结、如向我靠拢,如分散,如后退。

  每天夜里,大家就在这无数的哨声之中,进行各种战法,一开始,大家觉得乱糟糟的。

  可慢慢的,掌握了诀窍之后,几乎所有人,只需通过不同的哨声,以及各种声音,便可立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三个教导队的生员们几乎早已熟悉了。

  在吃完了晚饭,稍稍的休憩和修整之后,当所有人被叫醒,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精力最充沛的时刻。

  他们迅速的集结,准备好自己的武器,紧接着,尾随着自己的队长,集结一起。

  火把打起来。

  大家以张静一和卢象升为圆心,一个个人默不作声。

  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些人大多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关中人骨架子大,所以勉强还有一些样子,可如今,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个个精神奕奕。

  张静一很简短的道:“马上就要到子夜,我们要做的,便是对建奴人发起袭击,方才我已派人刺探过,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处山坳处,前后有两营人马,彼此相连,左边乃是建奴人,右边乃是他们的汉军走狗。记住,我们从右边开始突袭,他们的汉军实力稍弱,先袭击汉军,再将这些汉军朝着建奴人的方向驱赶,等他们混乱之后,各队将他们分割,之后再进行攻击,给我记住,在攻击的过程中,都按着平日里操练的要义来,紧跟着自己的教导队,随时听从号令。”

  张静一想了想,随即道:“卢先生本来说,他来做这个先锋,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我来,卢先生负责我的侧翼,既然是行军打仗,我若是不在前,怎么好教你们拼命呢。”

  众人默然无声。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方才途经的那一处庄子,那些被残害的支离破碎的尸首让他大受刺激。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满腔怒火。

  不过越是这个时候,人越要冷静,张静一继续道:“你们是关中逃难来到了京城,你们的家眷,我已经安顿好了,他们现在有吃有喝,家里也都分了土地吧?”

  大家纷纷点头。

  张静一随即道:“进了这军校,我待你们理应不错,你们吃喝不愁,平日里操练虽然苛刻,但是卢先生教导你们的时候,对你们可曾有过虐待?他也和你们一样,同吃同睡,大家一个锅里吃饭,都在一起操练,并不曾有过什么优待。”

  众人又点头。

  张静一道:“我不和你们说那些建功立业之类的屁话,我只问你们一句,这沿途是什么样子,你们是看见了的,你们有好日子,可自建奴人来了之后,其他人却没有好日子。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在昌平,今日建奴人袭的是蓟县,可是……他们什么时候会袭击昌平呢?你们看到了沿途的尸首吗?这些尸首,虽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妻儿,可迟早有一日,你们若是不拿起刀枪,下一个倒下的,便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大丈夫在世上,不求永远都做一个好汉子,可只要求你们至少在今天,今天像个大丈夫。好啦,言尽于此,随我来!”

  张静一说着,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这一刻,他的脸在火光之下,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以往温和的样子不见了,浑身上下透着刺骨的寒意。

  生员们纷纷按刀,齐声呼道:“喏!”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不需要排兵布阵。

  也不必使用什么计谋。

  战斗的目标,也十分简单,就是端掉对方的营地。

  然后将营地的人,统统杀光殆尽。

  张静一深深的呼吸。

  卢象升追了上来,低声道:“百户,你来做先锋?”

  张静一道:“我也不想,我也怕死,可这是第一仗,我若不在前,怎么好教别人去死,人人都晓得建奴人厉害,你没看到吗,这么点建奴人杀入了关,京畿震动,无数人逃之夭夭。我做这先锋,不为别的,就是告诉别人,建奴人厉害不厉害暂且不论,可我张静一……不怕!好啦,生死有命,我若是出了事,你记着……能救一定要救!”

  张静一以为卢象升会自告奋勇的说,张百户,还是老夫来吧,老夫比较勇。

  可谁晓得,卢象升钦佩的样子:“知道了,张百户放心,若是你战死,我等一定为你报仇雪恨,不诛尽建奴,誓不罢休。”

  张静一:“……”

  热血沸腾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很快张静一就有些恐惧了。

  可现在……似乎也只有硬着头皮了。

  他娘的……拼了!

  一个生员,死死的跟随在张静一身后,张静一回头看他:“你是谁?”

  “我是来保护恩师的,卢先生说过,恩师在哪里,我便跟在哪里,恩师死之前,建奴人得从我身上踏过去。噢……我叫李定国……”

  看着眼前这少年……大抵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面上还带着稚气,可身材却显得远比同龄人要高大的多,他因为年龄小,所以个头比张静一还要矮一些,不过身子却很壮实,此时很认真的看着张静一,信誓旦旦的样子道:“愿从恩师,斩杀建奴,皱一皱眉头,便千刀万剐!”

  第一百八十四章 破敌

  李定国……

  听到这个名字,张静一一脸懵逼。

  他没想到上天给自己开了这么一个大玩笑。

  可细细一想,李定国不就是关中人吗?

  他乃是贫苦出身,原本不出意外,李定国确实应该投靠张献忠,而后席卷天下的。

  只可惜……历史已经开始渐渐出现了偏差。

  这位两厥名王,曾转战天下的豪杰,现如今……却随着流民,抵达了京城。

  此时的大明,给与了李定国一丝希望,而李定国这样的人,某种程度,对这大明朝廷也网开一面。

  如若不然……

  可此时的李定国年纪很小,不过历史上,他也确实就这么个年纪便从了军,奇怪的是,张献忠看他相貌堂堂,便直接收养了他为义子。

  似张献忠那样的人,收养义子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肯定不是看相貌的,如今想来,就是这李定国骨架子大,小小年纪体魄便非同寻常,认为这是一个可造之材吧。

  同样,年少的李定国进入了学堂,现如今……却成为了张静一的左膀右臂。

  张静一看个头虽不高,却是虎背熊腰的李定国,不免感叹世事无常,心里却又有着欣慰,点点头道:“好好干。”

  只三个字,却让年少的李定国心里一暖。

  他忍不住想:早知恩师乃是豪杰,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从前不觉得,今日建奴来袭,却有这番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何况他对我这般和善,我一家来这京城,也都是恩师照顾,今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顾全恩师了。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很奇怪,或许在清平的时候,他们家境贫寒,根本没有任何的出头之日,可他们本身确实就是人中龙凤,一旦有机会,他们便会展现出让人恐怖的实力。

  张静一甚至不由得在想,在这些关中的流民中,到底藏着多少的人才呢?

  张静一可不是什么血统论者,在他看来,朝中虽也不乏有许多的人才,可这些人才,大多都是用资源堆砌和供养出来的。

  相比于更广大的寻常百姓而已,在巨大的基数之下,只怕会有数不清类似于李定国的人,从各行各业里冒出来。

  当然,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

  众人个个面容谨慎,乘着夜色,匆匆而行。

  不久之后,便抵达了预定的目标。

  此时,大家已经熄了火把,可在月色的微光之下,通过罗盘和舆图,已大致的确定了位置。

  只见远处,果然有两处营地。

  这些建奴人,是不愿意攻下城寨驻守的,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他们正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为了防止被明军合围,驻扎于攻破的城寨之中,很容易被围困,反而是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扎营!

  毕竟,他们自信自己在野外没有敌手,即便明军人数再多,他们只要在旷野中朝着一个方向突围,便可逃之夭夭。

  张静一什么都没有说,其实所谓的动员,在他看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说几句热血沸腾的话,就可以让人毫不畏惧的去送死了吗?

  张静一更相信,关中人比较老实,不会偷奸耍滑。

  何况这么多日子在军校中朝夕相处,也没有人愿意认怂。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出击!”

  一声出击。

  三个教导队便迅速地按着预定的方向开始出动。

  他们没有火把,目标的营地有火光,而至于夜色下行进,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他们一个个没有发出声音,犹如幽灵一般,开始先朝着右边的营地靠近。

  张静一所带领的,乃是第一教导队,是突击的主力。

  李定国则按着刀,紧紧地尾随着张静一。

  待距离那营地越来越近了。

  这时……不远处有人道:“是谁?”

  是汉人的声音。

  显然……情报没有错,这一处营地,该是汉军旗的营地了。

  此时距离那营地,不过百步了。

  游荡在外的探哨,已经开始察觉到了不对,想要拔刀。

  张静一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吩咐道:“动手。”

  声音一落,第一教导队队长毫不犹豫,他口里衔着竹哨立即吹响。

  所有人不再迟疑,纷纷拔刀。

  之所以选择刀作为武器,是因为在偷袭和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刀恰好是最顺手的。

  若是长矛等长兵器,只有结阵才最有效果。

  作为突击的主力,第一教导队风险很大。

  因为营地周边,一定会布置大量的防卫。

  当然……在布置偷袭的时候,张静一还是比较乐观的。

  因为一般的营地,布置的各种防务,大多是防备骑兵冲杀,反而对于步兵的防护不是很足。

  于是……如潮水一般的第一教导队,火速杀出。

  此时此刻,张静一也不禁血脉喷张起来。

  事实上,起初慢慢摸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害怕的,可现在突然暴起冲杀时,张静一居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那庄子里尸积如山的一幕幕,此时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一般的掠过,耳畔是无数热血男儿的低吼。

  一个个矫健的身躯,如猛虎扑羊一般,无惧地朝着那未知的营地冲锋。

  紧接着,四周的哨声开始此起彼伏。

  这是第二教导队开始有了动作,他们显然已从另一路,开始发起了袭击。

  每一个教导队的竹哨音色都不同,一般人可能难以分辨,可这些操练了数月的生员们,却是对此再熟悉不过。

  随着哨声,各小队纷纷各司其职。

  率先冲至营地的一个小队,直接开始破坏栅栏。

  掩护后队的人,一个个迅速跃入。

  这时候,这些汉军旗开始反应了过来。

  霎时间,营中出现了混乱。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夜里居然有明军胆敢夜袭。

  不过……显然对方也是老手了……他们迅速地自军帐之中出来。

  只不过……出来的时候,虽营地里有火光,可是这并不亮堂的火光,反而令他们的视力大大的下降。

  此时,在他们眼前,只觉得到处都是光晕,远处人影幢幢,也不知来了什么人,这些人从哪里杀出来,更无法分辨出敌友。

  就在他们努力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一切,同时口里叽里呱啦着想要呼唤自己伙伴的时候。

  眼前突的一花。

  已有人杀至跟前,对方手中的长刀,狠狠地刺入了他们的咽喉。

  一个人的头上带着狗皮帽,他的头发没有剃掉,以至于显得不伦不类,身上披着甲,不过这只是寻常的绵甲,他努力张开眼,甚至连眼前的人都没有看清,便觉得自己骤然窒息,自喉头处弥漫而出的痛感根本无法顾忌,他只是脸憋红,只想捂着自己的脖子,好像这样才可以接上自己气管似的,紧接着,他大口大口的喷血,噗通一下,倒在血泊。

  杀人……

  这是李定国第一次杀人。

  他见过无数的尸首,其实这一路自关中逃到京师,尸首早已令他麻木了,他曾有满腔的愤恨,直到家里分得了土地,还进入了军校。

  在军校里,他偶尔会收到家里的书信,这些书信是代写书信的落魄读书人写的,而他也开始渐渐辨认一些字。

  他在军中开始读书,而且他极聪明,很多时候,都被卢先生夸奖,说他进步最快。

  书信里说,家人们如今生活得很好,有了土地,现在正在赶抢种植红薯,说是再过两个月,便能有收成了,母亲偶尔纺织,还可补贴一些家用,叫自己不必寄钱回去,一切都好。

  李定国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他现在不必再像从前一般,每天只惦记着明日的三餐在哪里,他开始读书,操练,甚至开始慢慢思考。

  是的,当衣食无忧,开始掌握了文字和些许的学问之后,他已经不再似从前一般,永远只惦记着那三顿饭了。

  而这时候,他渐渐明白,大丈夫应该有志向,要做恩师那样的人。

  小小年纪的人心底,似乎种了种子,生出了些许的嫩芽。

  所以……李定国格外的勇猛,他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似乎天生就有杀戮的天赋,抵近了这汉军旗的兵士近前,手中的刀,瞬间迸发出了力量。

  干脆利落。

  他回头,却见恩师在另一边,手中举着刀,朝着一个没头苍蝇似的敌人砍去。

  “……”

  不是很专业……

  至少从李定国眼里是如此。

  刀要顺劈。

  不能蛮着来。

  那人被砍中,嗷嗷叫着,捂着自己黏着血的胳膊,发出了怒吼。

  这些人……好勇斗狠,虽是受伤,却没有气绝,竟是生生朝着张静一撞来。

  张静一这时眼睛已经红了,玛德,狗汉奸,你侮辱我,别人为啥一砍就翻,你竟不给我面子?

  于是,顺势又要往前劈。

  李定国却已一脚将那人踹翻,让张静一劈了个空,李定国吼道:“恩师,不要恋战。”

  呼……

  这道声音,张静一骤然间头脑清明,不错……第一教导队的任务,并非是杀伤敌人。

  主要的职责,是制造混乱,还有对其进行分割……

  这家伙……小小年纪,居然比我还冷静?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围而歼之

  此时,耳畔里各种的竹哨越来越急促。

  在哨声之中,各队人马犹如一柄柄利箭,直刺入这汉军旗的大营。

  混乱不堪的汉军旗,骤然惊醒。

  而后,一群没头苍蝇见四面八方都是来敌,这些被建奴人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奸们,纵是平日里骁勇,可在这时,全无用武之地。

  其实某种程度,起初进攻的生员们也是有些害怕的,毕竟是初临战阵。

  可他们和张静一一样,随着出击的哨声一响,心就定了。

  这是熟悉的哨声,几乎每个夜晚都伴随着这哨声反复的进行操练。

  何况他们一杀入营中,营中的汉奸们便立即混乱起来。

  这几乎形同于一面倒的战斗。

  诚如李定国所言,第一教导队的任务,并不是进行杀戮,杀戮并不是首要的事,而是像驱赶羊群一样,将汉奸们分割之后,进行合围。

  当然……也并非只是合围这样的简单。

  围三缺一,而唯一的缺口,便是建奴大营的方向。

  如此一来,这些没头苍蝇似的汉奸们,只好手里乱舞着刀剑,紧张和混乱之中,只听东西南三面到处都是脚步和哨声,朝这三方向冲的,顿时便有刀刺来,直接一刀将其结果。

  剩余的人,便一窝蜂的朝着北面逃窜。

  隔壁的建奴营已察觉到了动静。

  一个牛录已披着甲,带着亲卫出来,其余八旗的武士纷纷出营,一时之间,只听到了喊杀,又听到那心烦意乱的竹哨,也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接一窝蜂的汉奸杀来。

  夜里已经分辨不出敌我了。

  这些汉奸们夺路而逃,后头便是紧紧的追兵,而前头的旗兵正待要将他们拦住,双方直接碰撞在一起。

  这时,有旗兵禁不住道:“汉军反了?”

  这是建奴语。

  于是,那牛录顿时勃然大怒。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突然这些汉军发了疯似的,直接朝这边冲杀而来,且又在夜间,分辨不清,若说不是反了,还有什么理由?

  建奴人的韧性,此时便体现了出来。

  若是其他军马,只怕早已夺路而逃,尤其是在这黑夜之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人马,那牛录却是叽里呱啦的大吼一通。

  四面八方的旗兵,便循着声音的方向,抹黑开始朝着牛录方向集结。

  有的旗兵,直接持刀将一个个冲来的汉奸们砍翻,顿时浑身是血,口里还骂着什么。

  也有汉奸口里大呼:“明军夜袭,夜袭……”

  可谁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这些反叛的汉奸们麻痹他们的诡计。

  原本这些汉奸,虽是每次冲锋都打前锋,平日里也都干着不少杂役的活计,甚至是奸淫掳掠,那也是旗兵们先挑选自己最喜爱的财货,才轮得到汉奸们去清扫一点残羹冷炙。

  可建奴人和这些汉奸之间,并不完全信任。

  这种不信任感,诞生于建奴人崛起之后,那种内心深处的傲慢,再加上平日里得到的各种优待,就更加眼高于顶了。

  虽然在建奴的上层,为了笼络辽民上层的士绅,对这些汉人,尤其是汉奸,给予了许多的好处,甚至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可在建奴人的中下层,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们无须去思考长远的问题,一直都对汉奸们有所防备,在这夜间,这种不信任感便瞬间放大了。

  三五成群的建奴人,见了冲来的汉奸们,立即提刀便砍。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这些本是没头苍蝇的汉奸们本只是夺路而逃,现如今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

  为了求活,有人横了心:“杀出去!”

  一声大吼之后,彼此拼杀在一起。

  甚至建奴人和建奴人之间,因为夜里不能视物,而且在混乱之中,有时也会拔刀相向,等杀死对方时,方知原来竟是自己人。

  只是现在,已来不及了。

  人的猜忌心在此刻不断的扩大,身边的任何人都变得不可信任起来,谁也不能确保,身边的会人不会对自己拔刀相向,也不知近在咫尺之人,究竟是敌是友。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之下,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不断的砍杀。

  于是,没有了建奴人,没有了汉奸……彼此之间,杀得眼都红了。

  到处都是残留下来的尸首。

  而哨声已越来越近。

  第三教导队,一直趁着汉军营大乱的时候,潜伏在建奴营附近,按照预定的计划,此时,第三教导队的竹哨吹起。

  四面八方的生员,已是冲杀而来。

  他们轻松自如地依靠衣甲和胳膊上系着的红巾分辨出友军,听从着哨令,迅速将混战一起的汉奸和建奴人分割,而后……三五人为小队,进行收割。

  这种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

  哪怕是建奴人再骁勇,战斗意志有多强,也不过是受伤的狮子而已,它的眼睛已经瞎了,大家不急着上前杀戮,而是不断的将包围圈收缩起来,待对方一有空挡,便随着哨声一齐冲杀上前,将人剁为肉酱。

  张静一提着刀,此时发髻已乱了,于是披头散发,他砍翻了两个人,这本是混乱不堪的战场,可在他的眼里,却是井井有条。

  几乎所有的敌人都已分割。

  每个教导队各司其职。

  建奴人和这些汉奸们,在奔逃和相互残杀和践踏的过程中,自己已杀的眼睛红了,且筋疲力尽。

  再加上被分割围住之后,其实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没有了协同,个人的勇武在这其中不过是笑话而已。

  队长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依旧用哨声指挥着大家有序的进行杀戮。

  很快,张静一便寻到了一群被窝在拒马那儿的建奴人。

  显然,这里有一条大鱼。

  这人至少是个牛录,在他的身边,有十数个亲兵,虽被包围,可作战却尤其的顽强。

  原本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山穷水尽,要嘛溃逃,要嘛哭爹喊娘的乞降。

  可这些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生员们围住,却依旧紧握兵器,目露凶光,宁做困兽之斗,一次又一次的妄图突围出去。

  那被人拥簇的武官,更是如铁塔一般,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手里一根狼牙棒子,险些将一个避开不及时的生员砸成肉酱。

  张静一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想,不都说古代的军队,只要有了两三成的战损,再精锐的兵马也要崩溃的吗?

  果然……

  有人骗我!

  此时的张静一,甚至有些后怕,若是在白日和这样军马交战,会是什么结果,就不太敢想象了。

  生员们见此,甚至有些胆颤。

  这一路过来,他们干的都很漂亮,唯独没见过这样悍不畏死之人。

  毕竟是一群新兵,即便再憨厚老实,也会有恐惧。

  此时,张静一已经定了神,脸色一正,大吼道:“杀!”

  他这一吼,附近的教导队队长立即听到了张静一的声音,于是立即吹起了全面进攻的竹哨。

  说罢,张静一正待要提刀上前。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的身边,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窜出。

  一个个头矮小之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持利刃,突的越众而出!

  他如有樊哙之勇,一马当先,率先扎近了那建奴武官。

  那建奴武官岂是简单之人?下意识地就举起了狼牙棒狠狠砸下。

  这个头矮小之人显然是早有防备,竟是被他迅速躲过了沉重的狼牙棒,随即,敏捷的身子已到了这建奴武官的身侧,手飞快地往前一推,一刀直扎对方的腹部。

  利刃入体,这建奴武官猛地瞪大了虎目,口里发出了怒吼。

  而就在此时,其余的生员也一并杀至。

  武官身边的亲兵顿时被杀得片甲不留。

  武官不甘心,似乎依旧还体力充沛,便丢了狼牙棒,竟一下子将那小个子的人拎了起来,随即狠狠地张口,便朝那小个子的肩上咬去。

  换做任何人……只怕都肝胆俱裂了,碰到这种疯子一般的人……而且一切都猝然无防,这肩头上的疼痛,便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可这小个子,肩头被咬着,居然比这武官更狠,他死死地抱着武官,也张大了嘴巴,也狠狠地咬住了那武官的耳朵。

  二人都是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彼此互相伤害,随即滚在了一起。

  其余人纷纷上前抢救的时候,便见小个子的肩上血水自绵甲上渗出来,而那武官,一只耳朵却已被他叼在了口里。

  武官倒在地上,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鲜血直流。

  身边的亲兵,原本以为靠着自己的悍不畏死,可以吓阻住杀来的敌人,可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遭遇的这些人……更狠。

  这小个头,被人抢救了回来,正是李定国。

  李定国的口里似还在咒骂:“建奴狗……气力不小……”

  少年人就是这一点好处,无论遭到什么厄运,哪怕肩头上的肉,竟都被那武官隔着绵甲给撕下了一块,疼得他冷汗淋漓,脸色煞白,却依旧还能咧着嘴,一副你瞅啥之类的英勇气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报捷

  战斗进行得很快。

  夜色是最好的保护。

  当那牛录被擒之后,整个营地虽偶有喊杀,却很快便开始逐渐的安静下来。

  这牛录很壮实,虽是腰间中了一刀,失去了耳朵,却依旧还有余力,好几个人才能将他按住。

  紧接着,便是开始清理战场。

  人们取来绳索,将俘虏像蚂蚱一样,捆成一串,若是受伤严重的,当然也不可能浪费医药,直接就地宰杀。

  卢象升带着人对战场开始清点。

  张静一则到了那牛录的营房。

  在这营房里头,张静一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却已被血水浸湿了,方才的时候他觉得不害怕,现在反而觉得有些后怕起来。

  若是有什么闪失,当真便要将这性命丢在这里了。

  过了一会儿,卢象升匆匆进来,他显得神采飞扬,带着欢快的笑容道:“大喜,大喜……哈哈……”

  张静一看不得卢象升这个样子,平日里这家伙都是挥舞着大刀砍人,现在你却对着我学读书人一样拽词……

  噢,张静一竟忘了,卢象升本就是读书人,还特么的是进士。

  张静一此时便问:“如何了?”

  卢象升此时捋须,钦佩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这一仗打得太漂亮,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战前他可是胆战心惊,但是这一场夜袭打下来,他却发现,战斗远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此时,他神清气爽地道:“大抵地点验过了,斩了一百三十余人,俘获四百二十余,咱们三百之众,全歼了近六百建奴人马。”

  张静一的表情还没什么反应。

  卢象升却显得格外激动:“此战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这样以少胜多的大捷,且还是野战的大胜,有了这一仗,我大明足以扬眉吐气。”

  张静一这才意识到,卢象升为何如此高兴。

  卢象升这话的确说出了重点,大明极少有围歼战,所以根本不存在大量的斩首和俘虏。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

  即便所谓的大捷,也是在守城时发生的,建奴人来攻,大家仗着城墙守,建奴人拿你没办法了,便退去!

  这样的境况下,你怎么抓俘虏,又谈什么围歼?

  今日之战,某种意义,也算是打破了建奴人野战不可战胜的神话了。

  张静一很是慎重地道:“俘获了四百人,要严加看管。”

  “这是当然。”卢象升认真道:“都捆绑得死死的,现在开始,保持他们一日之内不能吃喝,他们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捆绑起来,还有人看守着,想跑也没法儿跑。这四百二十余人,其中有百五十人,乃是建奴人,其余之人……乃是降了他们的辽民……”

  张静一点点头道:“尽量让他们活着,明日带回京城去论功,噢,那牛录死了没有?”

  卢象升道:“没死,此人的身体,健壮得像一头牛一样,实在罕见,还有……此人腰间系着的乃是红带子。”

  “红带子?”张静一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建奴人有系带子的传统,近亲的宗室,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子孙,都系黄带子,以示他们宗室的尊贵。

  而系红带子的人,身份也非同小可,往往都是努尔哈赤兄弟们的子孙,系黄带子的人被称为宗室,而系红带子的则被称为‘觉罗’,都属于建奴人的所谓皇族。

  没想到,一个牛录……竟还是皇族。

  张静一非但不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起来,皱眉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打探清楚了吗?”

  卢象升道:“乃是贼酋的侄孙,叫哈泰,性子刚烈得很,现在还骂声不绝呢!”

  张静一其实已经猜测到,这个时候,努尔哈赤应该已经死了,只是消息还未传到关内来。而这个叫哈泰的人,大抵就是努尔哈赤兄弟的孙子!

  张静一此时不禁感慨道:“当初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他的子侄们也都是编入军中,作为先锋使用。而现如今……这建奴人的宗室,竟也以牛录这样的身份,冲锋陷阵,所以……这些人才不可小看。”

  卢象升听了张静一的感触,自然晓得大明宗室的问题很复杂,有太多不可说的地方。

  可张静一的感慨,某种意义……却也知道这话更多的是为大明现状惋惜的地方!这种话题,自然是绝不能传给其他人听到的,只有张静一和卢象升的关系,才可袒露出来。

  卢象升不由道:“百户打算如何处置?”

  张静一道:“我其实不懂繁文缛节和规矩,如今事成了,让生员们好好歇一歇吧,接下来的事,卢先生自去处置便是。”

  于是卢象升道:“那我……这就修书报捷?”

  张静一点头道:“如此也好,京城里已是人心惶惶了,早些报捷,才可安稳人心。”

  卢象升便点头,当下取了笔墨纸砚,沉吟片刻,便原原本本的将捷报写了出来,又给张静一看。

  张静一很疲倦,已换下了染血的绵甲,只穿着里衣,看着卢象升递过来的捷报,却是摆摆手道:“不必看啦,你办事,我自是放心的。”

  卢象升又忍不住钦佩地看着张静一,说实话……他从前虽然是知府,现在不过是区区的县丞,可这个不入流的县丞,确实比当初那一言九鼎的知府要痛快得多。

  卢象升也不客套了,点点头道:“我这就命人去报捷,噢,对啦……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张静一看着卢象升,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卢象升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口里道:“是一些火铳,这些火铳,多为三眼火铳,都是我大明造作局产出来的,说也奇怪……按理来说,这三眼火铳,乃是今岁年初的时候铸造,这还未运到辽东呢,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被建奴人得获,可这些东西,还未到咱们边军的手里,却已先到了建奴人手里。”

  “是吗?”张静一倒是警惕起来,深情肃穆地道:“你的意思是……还是这家贼?”

  卢象升感慨道:“我大明能制造火器,可是这些火器,人们将其视若破铜烂铁。而建奴人却视这些为珍宝!故而在辽东,高价收购,也正因为如此,或许有人贪图这些暴利,才铤而走险吧。”

  张静一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一股火气,咬牙切齿地道:“这件事,我自当彻查到底,先将东西收好,到时作为物证。”

  卢象升点头应下:“是。”

  说罢,忙是叫了一个人,让他骑着快马,先将奏报送去京城。

  全军则直接进行修整不提。

  ……

  京城里,已是如临大敌。

  陛下已颁布了诏书,命各地勤王,因而无数的快马,将这皇榜分赴各州县。

  可是原本以为,京城的军民百姓,会稍稍的安定一些,可结果……却引发了更大的慌乱。

  自然,此前的流言,也就更激化了一步,人们都不禁在想,都已到了勤王的地步,显然是贼势甚大,京城岌岌可危了。

  厂卫的奏报……让天启皇帝一脸懵逼。

  当初求着要勤王的是你们。

  现在朕下了旨意。

  更加害怕的反而又成了你们。

  以前的时候,你们可是说,哎呀,好害怕,陛下只要下诏勤王,我们就不怕了。

  现如今的心理却又成了,你看,陛下都慌了手脚了,要完啦。

  在这一片凄然的气氛之中。

  已开始有人预备后路了。

  有的人,想尽办法要将自己的子侄们送出城去,听说通州还未陷落,便买通城门的守备,将人吊下城,而后一路南下,跑去南京。

  当然,这样做的还是少数,毕竟……城外现在很危险,天知道外围的建奴人会不会拿下通州。

  也有人开始想尽办法将家财藏起来,于是在自己的宅院里四处挖洞。

  一些卫戍的京营,也有一些人心浮动。

  不少勋贵和大臣,本是塞了子弟们在京营或者是亲卫里历练,毕竟读书不长进,好歹也可得个官职。

  现如今得知可能要打仗了,说不准要了性命呢,于是乎,京营和亲卫中不少的武官,要嘛告假,要嘛称病,甚至还有被流言吓得直接不见踪影的。

  这又将天启皇帝气得不轻,这哪里是国家养士,这是国家养猪啊。

  一群酒囊饭袋。

  可人家却又振振有词,心里反而得意洋洋,拿着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之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这意思仿佛是说,我们和其他的泥腿子不一样,我们是君子人家,只有那些臭丘八才干蠢事的。

  大明已经历了两百多年,这种自上而下的图谋私利,早已是蔚然成风,早就失去了锐气。

  自然,也不乏有一些忠贞的人,可添乱的更多,都是请求出城一决死战的。

  就在忧心忡忡的时候。

  京城永定门外,却出现了快马,这人骑着马,在这门洞之外,朝着上头的人大呼:“开门,我奉张百户之命,特来报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入宫觐见

  听到城楼之下传来的话,这永定门上的守备顿时惊疑起来!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什么闪失,于是探头去看。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吊篮放下来,将这人吊上了城楼。

  见这人身上染血,气喘吁吁的样子,守备连忙道:“快,预备快马。”

  守备打量着此人,晓得是张静一那边的,此人身上没有带武器,只背着一个传递讯息的竹筒,倒是不怀疑他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索性命人给他预备了马,而这人翻身上去,却已飞马而去了。

  只是……但凡是报捷,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在入城之后,都需高喊大捷,如此才可振奋人心。

  于是这长街上,不但传出急促的马蹄,马上的人更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捷报,捷报,新县军校大破建奴!”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骚动。

  人们狐疑着看着这骑士,而转瞬之间,这声音和人马却已去远。

  “报捷?那锦衣卫的张百户,击破了建奴人?”

  “我看未必是真的,十之八九……是假的才是……”

  “胡说……”有人气呼呼地冷哼道:“张百户不会骗人的。”

  这里可是清平坊。

  清平坊倒是有不少人相信张静一。

  于是乎,忙有人跑去百户所报信:“不得了,报捷,报捷了……”

  邓健正在担心着呢,这张家上上下下早就急死了。

  一听报捷,邓健就连忙问:“报的什么捷?”

  “说是咱们张百户,大破建奴。”

  邓健一听,已是大喜过望:“哈哈,我就晓得静一不是寻常人,我打小看他长大的,岂不知他是什么人?他七八岁的时候,眼睛都是冒绿光的,从生下来,便有的气运。”

  一旁的王程也喜出望外,搓着手道:“太好了,总算有好消息了,我这便让人去给妹子报喜,她在宫中,可急死了,屡屡派人来催问,询问三弟回来了没有。”

  倒是来报讯的文吏道:“这……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外头也有人说,这捷报是假的,是故意用来安稳人心用的。”

  “呵……”邓健冷笑道:“别人的话,我不信,自家兄弟的话,我邓健不信?蠢东西,你再敢胡说,蛊惑人心,别怪我翻脸。”

  看着邓健突然变得凶悍的样子,这文吏噤若寒蝉,连忙道:“其实学生也相信张百户,学生只是说外头的流言蜚语。”

  邓健挥挥手,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出去吧,小心撕了你的乌鸦嘴。”

  看着那人走出了他的公房,随即,邓健便背着手,在这来回踱步起来。

  王程道:“二弟,还是给宫里报讯吧。”

  邓健却是摇摇头道:“现在报捷的人都往宫里去了,宫里很快便会知道,何须你我去说!我在想一件事。”

  王程不解地道:“什么事?”

  邓健一脸认真地道:“自从建奴人杀了来,京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卖京里的产业呢,你说……若是咱们……”

  说到这里,邓健抬起头,看着王程,继续道:“咱们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买一些?啊,你别这样看我,我这也是学三弟的,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出了三弟这样的人,咱们张家,能好吗?”

  王程却是道:“现在不是捷报都进京了吗?就算去买,人家只怕也涨价了。”

  “这却未必。”邓健摇摇头道:“你没听说,外头有人怀疑是朝廷安抚人心的手段吗?可你想想……这还是清平坊,清平坊的百姓,尚且不觉得咱们三弟能拿下建奴人,何况是其他地方的人呢?依着我看……可以试一试,要不……我这便去问问那些卖主?”

  王程连忙道:“那我也去,这等事……怎么只你一个人呢!”

  二人议定了,于是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人心惶惶之下,倒是让不少人担心起来,寻常百姓担心的,只是建奴人若是破了城,自己该往哪里逃。

  可对于有的达官显贵们来说,就显然不同了,这不是人跑的问题,而是京城里这么多土地和宅邸,却是带不走的。

  现在各种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得不让人担心……

  而且……显然在这京城背后,有有心人在专门散播着这些东西,以至于人们的担心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倒是不少人希望出售了宅邸和京城里的一些土地。

  只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实在难以找到买家,就算是贱价出售,却也难有人接受。

  ……

  京城里的一处华宅里。

  有人小心翼翼地进去,此处宅邸,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很是清幽。

  而在这三进宅院的深处,却有人摆了棋盘,正在与人对弈。

  二人各自落座,纹丝不动。

  却有人进来,低声道:“外头有传闻,锦衣卫大破哈泰牛录,得了大捷……”

  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对弈的两人一眼。

  而这二人依旧端坐不动,盯着棋盘,一言不发,其中一人,相貌丑陋,却是低着头,炯炯有神地看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在哪里落子。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

  报信的人继续道:“老爷,是不是要想一个应对的办法,想办法……给辽东那边传讯?”

  “噢。”丑陋的下棋之人捏着手中的棋子,面带微笑道:“哈泰牛录素来勇不可当,且行事缜密,一群三脚猫,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满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哈泰的兵马,虽不到千人,却也绝不是区区一个张静一可以应对的!此番主上命哈泰进兵,便是要袭扰大明京畿,令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主上何等的圣明,既然选了哈泰,自是哈泰能担当如此大任。现在传来的所谓捷报,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何必因为听了一些流言,就慌慌张张呢?只不过……我看是时候了,京城的局面迟早要慢慢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哈泰区区这点人马,怎么禁得住大军的围剿?他此番进兵能如此顺利,是因为打乱了大明君臣们的阵脚,是该引兵而还了。”

  说着,这个丑陋之人将手上的棋子,下在了棋盘上,而后得意地看着对面的人,笑着道:“你看,你要输了。”

  对面的人听罢,似乎不肯认输,陷入了深思。

  这下棋之人随即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只是在退兵之前,再传出消息去,就说……主上已率一万精锐,自大肚口进兵来了,此番所率的,尽为我满洲精锐,便是要来袭这京城,要教这大明君臣做那宋徽宗的,消息要越可靠才好,我们在城外七八里,不是还藏着一批火药吗?引爆那些火药,制造混乱……”

  “这……”来人惊诧地道:“这是何意?”

  这下棋之人道:“哈泰眼看着就要引兵回关外去了,他这一走,人心便即将安定了。现在我们在这京城里,多添一把火……你没瞧见,已经有许多人悄悄的在这京城里抛售自己的土地和宅邸了吗?散播这样的消息,在哈泰撤走之前,再加剧这京城的恐慌,然后嘛……这么多廉价的宅邸和土地,岂不是可以大赚一笔?”

  这人眼眸猛地一亮,恍然大悟道:“明白了。”

  “下去吧。”这人道:“办事小心一些,还有……待会儿……备轿,老夫要去拜访王侍郎,他一直喜欢高启的字画,这两日,我倒是寻访来了一幅,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王侍郎乃是雅人,必定喜欢。”

  ……

  兵部这边接到了捷报,已是惊呆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狂喜。

  这崔呈秀的名声并不好,当初的时候,他做官,被东林党给罢黜了,于是痛下决心,投靠了魏忠贤,被魏忠贤收为了义子。

  在许多人的眼里,崔呈秀自是毫无风骨之人,不过崔呈秀倒是洋洋自得,现在突然来了建奴人,兵部的压力很大,他一直协助着孙承宗调拨军马,拱卫京师。

  又忙派人,四处去城外打探动静,以探这股建奴人的虚实。

  只是……得到的消息太杂乱了,以至于崔呈秀也无法确定真伪。

  其实说白了,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任何风险都不能冒的,若是其他地方,建奴人敢来,早就出兵进剿了,先打了再说。可在这地方,所有的兵马,都得守城,以防不测。

  看了这奏报之后,崔呈秀顿时狂喜,口里道:“好个张百户,了不得,了不得啊,走,入宫,入宫……”

  崔呈秀火速入宫奏报。

  天启皇帝得知了有城外的奏报来,也十分重视,连忙召内阁和礼部尚书觐见。

  崔呈秀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行礼,随即眉开眼笑地道:“陛下,大喜,大喜……我大明赫赫武功,区区建奴……不堪一击……”

  天启皇帝最近心情不大好,此时也没有啥耐性,便皱眉道:“少来说这些,到了这个时候,说此无益,奏报呢?朕看看!”

  第一百八十八章 献俘

  崔呈秀不敢怠慢,连忙将奏报奉上。

  此时殿中站着的,有黄立极、孙承宗等几个大学士。

  还有便是各部尚书。

  这几日为了此事,搅得焦头烂额,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辽东,说是稀松平常都不为过,可是发生在了京城,就是天大的事了。

  此时,众人都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

  却见一个站一旁随侍的宦官取了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打开奏报,定睛一看……

  顿时,天启皇帝的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的面上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但是……眼里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随即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崔呈秀道:“报捷的人在何处?”

  “陛下……想来还在兵部吧。”崔呈秀笑着道:“臣见了这奏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就赶来见陛下,唯恐迟了。”

  崔呈秀此时心情愉快得很,心头总算一块大石落地。

  他是兵部尚书,出了事便是他的问题,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陛下……”听着这君臣二人的对话,孙承宗似乎等不及了,正色道:“不知奏报的是什么事?”

  天启皇帝坐稳了,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道:“奏报之中说,张静一率兵三百,直袭建奴大营,建奴大营溃败,已被张静一全歼,此役……”

  天启皇帝加重了语气,声音也变得越发颤抖,高亢地道:“此役大获全胜!”

  呼……

  殿中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孙承宗眉一挑,忍不住激动地道:“这……这……直袭……我大明……竟有这般的军马?”

  是啊。

  一场大捷不算什么。

  边镇那边,偶尔也会报捷回来。

  可是……这可是在城外决战。

  更不必说,只有三百人!

  那建奴人就算是最低的估计,也绝不在三百之下。

  这样的条件,还能全歼?

  全歼是战争中最难的。

  毕竟……人家长了腿,怎么可能站着等你来杀?

  甚至可以说……在辽东的许多场大捷,几乎鲜有全歼的战例。

  倘若如此……那么……张静一带着的这些人……战斗力有多恐怖?

  这岂不是……天下第二个戚家军?

  也只有戚家军,才能打出这样可怕的战绩。

  黄立极也大喜起来,连忙道:“张百户这个人……臣早就……觉得此人有大才了。”

  天启皇帝却有些不可置信:“那军校,才操练了数月,就有这样的战果?他张静一……莫非真是戚卿家转世不成?”

  不是不相信。

  是战果太大了。

  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

  而天启皇帝这般一说……

  那礼部尚书刘鸿训,脸上却是写满了疑窦。

  他算是朝廷硕果仅存的清流,很具有怀疑精神,天然的对于丘八们不信任,于是道:“陛下,臣以为……这奏疏……有些古怪。”

  天启皇帝看向刘鸿训,不禁皱眉道:“刘卿家这是什么意思?”

  刘鸿训慨然道:“张静一口口声声说全歼了建奴人,可他区区三百人,如何做到全歼?而且……他对于战果,也是语焉不详,就在这个当口,突然上来了这么一份捷报,实在让人觉得疑窦重重。历来……我大明朝都有某些不肖武官,虚报功绩,甚至是杀良冒功的事,这都是时有发生的,莫非……此次也是杀良冒功?”

  这么一说……倒是让许多人听的心都凉了。

  “不至于。”天启皇帝摇摇头,冷声道:“张卿素来稳重,做什么事都很有章法,这等事……他敢做?他赤胆忠心,与其他的将军不同,刘卿不要危言耸听。”

  刘鸿训道:“臣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至于信与不信,自是陛下圣裁。不过臣以为,崔尚书此举……实为不妥。”

  崔呈秀:“……”

  我特么的上一道奏报,你骂我做什么?

  刘鸿训继续道:“一封不辨真假的奏疏,身为兵部尚书,理应先辨明真伪,而后再据实上报。可是崔尚书呢,为了邀功买好,却是如此仓促上奏,敢问陛下……倘若这奏报有假,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里勃然大怒,好你个刘鸿训,平日里我没寻你麻烦,你却跑来给我上眼药?

  于是他冷笑道:“张百户历来言出必行,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劣迹,他的话,老夫自是相信!倒是刘公……怎么这么不喜欢张百户立功?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误解,以至刘公今日公报私仇?”

  魏忠贤此时正站在让人容易忽视的角落,听到刘鸿训对自己的干儿子弹劾,却依旧面带微笑,等到崔呈秀反唇相讥,似乎觉得早在意料之中一般。

  “够了!”一听臣下们又吵闹,此时本就怀有疑窦的天启皇帝禁不住心烦意乱。

  于是他厉声道:“这只是小事,要确定真伪,还不容易吗?国家大事,怎么成了你们相互攻讦的借口?”

  正说着……

  突然……

  轰隆一声……

  远处隐隐传来了一声巨响。

  这一下子,令天启皇帝变色,他隐隐能感觉到,大地好像颤了颤。

  这无疑让天启皇帝感觉似曾相识。

  当初的王恭厂爆炸,便也是今日这般。

  故而,天启皇帝第一个反应便是道:“快,快……去看看长生……”

  令人惊讶的是,魏忠贤的反应居然比天启皇帝还快,只觉得轰隆一声之后,还没等天启皇帝吩咐,就已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先去看看幼主。

  见魏忠贤亲自去了,惊魂未定的天启皇帝才反应了过来,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在这里随侍的宦官们已乱做了一团。

  而殿中的大臣们也个个色变。

  等过了许久,才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城外数里,火光冲天,似有火药炸开……城中又听传言……说是建奴人大举入关……贼势鼎盛……势不可挡……”

  天启皇帝听罢,脸都绿了。

  他眼里瞬间变得杀气腾腾起来,随即恼怒不已地道:“这样说来,莫非外头还传来了炮响?”

  “陛下,此事……过于蹊跷。”孙承宗拧着眉心,摇摇头道:“或许……只是有人故布疑阵……”

  那刘鸿训却是高声道:“陛下,臣方才所言……张静一冒功,现在便算是坐实了,如若不然,口口声声说全歼建奴,那么……眼下的这些建奴,又是从哪里来的?陛下……兵部尚书崔呈秀不辨真伪,邀功买好,有罪!张静一虚报功绩,有罪!”

  那崔呈秀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也被弄懵了。

  敢情……他张静一坑老夫?

  这家伙……还真敢冒功啊?

  这不是傻吗?天子脚下,你冒什么功劳!陛下随便派个钦差,便可查出你的底细。

  丧心病狂啊!

  这边说全歼。

  另一边又是大举进攻。

  让天启皇帝心里也不免疑窦丛生。

  他其实是不相信建奴人大举进攻的,因为若是大举入关,根本不可能先派小队的军马做先锋先来骚扰,先引起京城的戒备。

  可外头的爆炸,却是听了个真切。

  极像是炮声。

  朝廷的军马,若是没有指令,怎么敢随意的放炮?

  就在他沉吟了很久,一时惊疑不定的时候……

  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最新的消息……永定门那边……来了快马,说是……张静一的兵马,恳请入城献俘!”

  此言如晴天霹雳。

  又一次让这君臣们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献俘?献什么俘?”天启皇帝大惊道:“张静一……他回来啦?好,好的很,人能活着回来便好……立即告诉永定门那边,准张静一进城。”

  那刘鸿训听着满不是滋味,连忙道:“陛下,小心有诈。”

  “有没有诈,朕会不知?”天启皇帝黑着脸,气咻咻地道:“到时一看便知。来人,快……快去打探消息,别将这些有头没尾的消息送到朕的近前来。叫……叫张顺去,叫张顺,你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办事的,只有张顺探听张卿的消息,最令朕放心。”

  “陛下……那张顺……张顺……说他病了。”

  “死了没有?”天启皇帝正急得如热锅蚂蚁。

  “还没呢,有气在,有气在的。”

  “没死就让他速去!”

  “遵旨。”

  殿中的所有人,现在都开始急切起来。

  这一下子爆炸,说什么到处都是建奴人,一下子又是全歼和献俘,眼下京城隔绝内外,这诸多消息都是众说纷纭,实在让人恼火。

  天启皇帝终究等不及了,站了起来道:“朕要去大明门看看去,放心,朕这一次不出宫,朕只在城楼上看看。”

  丢下这句话,便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一溜烟的往外跑去。

  留下了殿中的众臣面面相觑。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也急不可耐地追了出去,口里却不约而同地说:“陛下,陛下不可啊……”

  那崔呈秀见天启皇帝和内阁大学士先走一步,却是冷冷地看着刘鸿训道:“走着瞧。”

  刘鸿训也冷冷地道:“你也走着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城

  天启皇帝匆匆抵达了大明门。

  大明门乃是紫禁城最高大的城楼,登上了城楼,却见城外一处地方,依旧是浓烟滚滚。

  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朝一旁的守备道:“方才就是那里炸了?”

  “是。”这守备显得很紧张,胆战心惊地道。

  天启皇帝眯眼认真地看着那处,道:“那是何处?”

  “应该是京城之外数里的地方……此前……像是一处货栈。”

  天启皇帝道:“是火炮吗?”

  守备摇摇头:“火炮没有这样大的威力,倒像是……储存的火药……”

  天启皇帝总算心定了一些,这显然不是军队所为,更像是有人在暗中的破坏。

  只是火药乃是违禁品,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能量,居然能窃取造作局的火药,这只怕又需一番细查了。

  现在天启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张静一那边,暂时没心思去计较。

  倒是那可怜的张顺,躺在病榻上嘿哟嘿哟了半天,突然有人将他叫醒,拎着他立即出城。

  张顺没法,借了一件衣衫,本想再借一点钱,来唤他的宦官便骂:“张公公,你已借了三百多两了,平日咱几个素来敬你,也肯借你,可总不见你还,现在又借,哪里还有?”

  张顺脸羞红了,太监也是人啊,这借钱不还的勾当,他也觉得羞愧,自然不好意思再张口了,于是一脸憔悴地匆匆骑马出宫。

  只是离开紫禁城的时候,张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巍峨的宫城,心里不免带着风萧萧兮的苍凉。

  城外现在什么样子,鬼才知道,或许这一去,便不能回了。

  最终又想,到了咱这般的地步,贱命一条,还有什么说的,于是飞马而去,再无留恋。

  城里头,已是人心惶惶。

  邓健早已在牙行里,找来了不少的买主,代表着张家,寻了一些价格低廉的宅邸和田地,和人商议最后的价格。

  邓健和王程两兄弟是分头行动的,他们赌的是三弟能够带着他的学生们平安回来。

  牙行里乱哄哄的,邓健还想讲价,这些想要售出的人却都有些犹豫,他们倒是晓得邓健乃是张家的义子,是能够代表张家来做这个买卖的,人家定金也带来了,只要签了契约,就不怕张家付不出尾款。

  可问题在于,出售宅邸和土地,毕竟是败家的行为,这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要不是大家觉得京城越发的不安全,这建奴人竟可长驱直入,天知道……这天数会不会有变,倒不如赶紧售出一些带不走的东西,尽力筹措银两,这银子总还是可以带走的。

  而邓健砍价过于厉害,本来城内的一处大宅子,地段也是极好,开价七万两,就这,已比原本十万的市价低上许多了,可邓健一口咬定,五万两,你卖不卖。

  不少人都在踟蹰,一时之间也不晓得怎么应对,不过蓟县的地主们,倒是愿意尽速赶紧卖出的,蓟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已经有耳目灵通之人,晓得那建奴人在蓟县杀了不少人,天知道那地保得住,还是保不住。

  于是,有人很痛快的决定卖掉,有人还在犹豫不决。

  邓健也找了保人,订立了契约,正在要和人签订契约的时候。

  外头却炸了。

  轰隆一声,大家感觉大地似乎颤了颤,牙行里顿时混乱起来。

  这爆炸和流言蜚语不一样,流言蜚语至多引发人心深处的焦虑感,可爆炸给人的却是直接的恐慌。

  于是那卖家煞白着脸,连忙道:“卖卖卖,张老兄,赶紧的,我卖了,就照你的价……”

  “且慢!”邓健板着脸,他心里也害怕了,天知道那爆炸是什么缘故,说不定真是建奴人攻城呢?

  “什么意思?”

  “不能照着原来那个价了,我觉得不稳妥,三万两吧!”

  这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道:“什么,我十万两银子的宅子,五万两卖你,你还要再降?”

  邓健则道:“我觉得心里慌,要不,我不买啦,你另寻买主吧……”

  这卖家越发的慌了,想要叫人出去打探发生了什么事,可又怕这好不容易的买主跑了。

  就在犹豫的时候,其他人也急着寻邓健道:“你愿再开价多少……”

  此时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邓健的手里,那原先在三万两犹豫的人,最后只好咬牙道:“卖卖卖,现在就签,买定离手!”

  ……

  张顺从永定门出了城,马不停蹄地一路疾驰,走了七八里地,却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人马正朝着京城的方向而来。

  张顺在马上,直接吓了一跳,脸色也给吓白了。

  看那队人马,似乎足有千人的规模,远远看去,倒也是杀气腾腾。

  他不免有些心慌,故而不敢轻易上去,观望了好一阵子,迎面,这一队人马中也派出了斥候,这斥候疾驰而来,当面便盘查道:“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见对方穿着明军的绵甲,张顺才舒了口气,定了定神道:“敢问这里可有张静一张百户?咱奉旨而来……”

  “随我来。”对方打量了张顺一眼才道。

  等张顺再见到张静一的时候,就直接哭了。

  他从马上连滚带爬的滚下来,恨不得抱住张静一的大腿,可怜巴巴地道:“张百户,可找着您了,陛下命我……”

  “好啦,好啦,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吗?张公公,我们是老相识了,快起来,随我入城。”

  张顺惊魂未定,回头看着这长长的队伍,却又是吓了一跳。

  那些……是建奴人……

  他见着了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脑袋后面,却有一根金钱鼠辫的人……

  一下子,张顺觉得新鲜了。

  这肯定是建奴人了,汉人蓄发,除了建奴人之外,不会有这样的发辫。

  就算作假,肯定也作不了的,因为这辫子不像新剃的,若是新剃,一眼就能瞧出。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些建奴人,心里又惊又惧,不敢靠近他们,却又觉得新奇。

  “你可以上去摸摸他们,不要紧的。”张静一怂恿道:“不怕,有我在呢。”

  “哈……”张顺尴尬一笑:“咱可不敢。”

  他是真不敢,在他眼里,建奴人和兽人没什么分别。

  不过……这些建奴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样子,手脚都给绳子捆绑了,两旁是按着刀随时警戒的生员,此时认真去看,反而觉得这些建奴人没什么凶悍,反倒是这些生员们,个个都是杀气腾腾。

  张顺一时之间大喜,连忙道:“恭喜张百户了,哈哈……张百户大破建奴……可喜可贺。”

  他还发现,队伍的后头,还有一辆大车,细细去看那大车,他又给吓了一大跳,车里竟都是头颅,这些头颅上……还洒了石灰,足足有一两百个。

  张顺这时只恨自己今日没借来钱,不然……真该好好孝敬孝敬张静一不可。

  张静一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道:“走,随我入城,来,传令下去,告诉大家伙儿,马上要入城了,都给我将衣甲捋整齐了,咱们不是叫花子,要堂堂正正入城。”

  “喏!”一声震天的声音落下!

  而此时,城中依旧还是谣言满天飞。

  永定门守备显得十分的紧张,宫中已来了旨意,令他打开城门,他先派出一支军马出城警戒,才让人将城门洞开。

  这样一来,一旦有了什么变故,便可立即将城门关上。

  终于……浩浩荡荡的人马来了。

  守备沉着脸,忙是翻身上马,先吩咐副将随时做好应变准备,若是察觉不对,立即关门。

  自己则骑马,带一队人马迎上去。

  在守备心目中,所谓的献俘,大抵不过是拿住了几个建奴人,回来报个功,一方面彰显自己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安抚人心。

  可迎面过去,定睛一看,妈呀一声,竟差点摔下马来。

  这么多……

  迎面而来的军马,个个按着刀,浑身透着杀气腾腾之势。恰是那些被拘押的建奴人,却是个个沮丧,垂头丧气。

  这一下子的,那守备顿时肃然起敬。

  其实论起品级,他比百户张静一要高得多,此时,却连忙道:“退开,不要阻了张百户凯旋,都给我让出道来,站直。”

  说着,他人已下马,站到了一边。

  身后的亲卫纷纷让出道来,亦是肃然起敬的模样,一个个纹丝不动的候着。

  人马穿过了永定门,出现在了京城的长街上。

  而这时候,街上却是空无一人。

  一个人都没有。

  大家只晓得开了城门,军民百姓们早就吓坏了。

  只有沿街的宅邸和商铺,有人通过门缝里观望外头的动静。

  生员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踏步迈过长街。

  偶尔,会有竹哨吹响,似乎传达着某些口令。

  “是我大明的军马……”门缝之后的人……窃窃私语:“我还看到了建奴人……是真的建奴人,这些建奴人的样子,我听辽东来的流民说过,脑后头,有鞭子的。”

  第一百九十章 万岁

  人们从起初的惊疑,开始变得胆大起来,有人开了门缝,探出了脑袋。

  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曾经让人恐惧,能止小儿夜啼的建奴鞑子,这时再去看,却哪里还有半分的神气?

  这一个个衣衫褴褛,像羊群一样驱赶着的建奴人,他们被外围威风凛凛,按着刀的生员们夹在中间,现在都不约而同地低垂着头,乖乖的前行,不敢有任何的忤逆。

  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血污,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那些生员们,个个腰板挺直,双目有神,与人们想象中的官兵,全然不同。

  大明的官兵,大多数都是卫所的卫兵,这种士兵平日里耕地,作战的时候才征发,其实就是一群拿着武器,穿着绵甲的农民而已。

  不过此后,也改变了一些制度,战兵方面,开始改为了征募制。

  可因为吃空饷比较严重的原因,再加上朝廷经常欠饷,所以除了将军自己蓄养的家丁颇有战斗力之外,其他征募来的士兵,可谓是比之前的卫所官兵还不如。

  他们年年欠饷,微薄的饷银经过层层克扣之后,莫说养活妻儿老小,便是连自己也未必能养活,饿着肚子无法操练,所以自然而然,毫无官军的样子,有的人甚至早偷偷将自己刀和绵甲给当掉了,而且因为武官没心思管束,以至于军中的恶习成风。

  可这群生员,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精力充沛的样子,浑身杀气腾腾之势,便是行军也很有章法,威而不乱。

  这时,更多的人放下了心来,终于也忍不住地将自己的身子从门里探了出来。

  起初,是各种议论纷纷。

  “看来,这是真的大捷了。”

  “你看看,抓了这么多的建奴鞑子。”

  “不是说这建奴人很厉害的吗?怎么看来……也不过如此。”

  “威武!”

  这些京城里的百姓,并非是一开始就对官军有成见,对建奴人害怕的。

  他们一次次曾对朝廷带有极大的期望,可此后,却又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才变得风声鹤唳。

  起初大明征发军队,前往辽东作战的时候,曾也有无数人带着极大的期许,认为只要天兵一至,那建奴鞑子定然望风而遁。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兵和败兵退回关内修整,随着越来越多的噩耗传至京城,人们才越发的对于建奴鞑子有了巨大的恐惧之心,而对于官军,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

  甚至朝廷征发官兵去辽东,在百姓们眼里,也成了一场灾难,这些被征发的人,没有人对他们抱有什么激动之情,有的只是无限的同情。

  这也是为何,区区一队建奴人敢于深入京畿,无数的官军望风而逃,流言四起,而百姓们居然对建奴鞑子可能攻破京城,则深信不疑。

  关于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自吹自擂,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全盘接受了。

  可现在……人们看着这奇怪的场面。

  看着这群似绵羊一般的建奴人,顿时大感诧异。

  于是乎,便开始有人激动起来。

  沿途,先是偶有一些人高喊威武。

  再到后来,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许多人不肯散去,追着这军校生员们的队伍在后面跟着。

  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浓厚起来。

  这些被围观建奴人,此时都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

  其实他们刚刚被俘的时候,还是愤怒的,他们个个目露凶光,口里大声不停地咒骂,等饿了一顿后,他们似乎渐渐冷静下来了,终于,死亡的恐惧朝他们袭来。

  直到进城,他们看着无数的汉人,便恐惧得更加厉害了。

  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抬头半分。

  街边有人愤怒地破口大骂:“鞑子,鞑子……”

  破口大骂的人,大抵是家里有亲人去了辽东卫戍,死在了辽东的。

  咬牙切齿的人更是恨不得冲上前来,抓住鞑子痛打。

  好在……五城兵马司以及察觉到了不对,已调拨了人马来。

  张顺此时骑在马上,他热泪盈眶,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苦,现在他骑马跟着张静一,看着无数人钦佩的目光,虽然这些钦佩和自己无关,可他也不免觉得得意。

  看来……还得多借一点钱。

  这清平伯大智大勇,将来定是要封侯拜相的,攀附上了他,这辈子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人群开始鼎沸起来。

  一些年老的人,微微颤颤地出现在长街上,一时悲恸不已,他们可是有兄弟死在辽东的,热泪盈眶之中,有人大呼:“万岁……”

  于是许多激动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万岁……”

  这一下子,人们的情绪带动了起来。

  许多人歇斯底里,恨不得喊破自己的喉咙:“万岁!”

  这声音连绵不绝,好似直破云霄。

  可这一下子,张静一却发现情况有点失控了。

  尤其是身边的张顺,这万岁二字,令他敏感的觉得不妥。

  人群之中。

  一直追着生员们的管邵宁和一干新县的文吏们,此时也不禁急了。

  出现了建奴人入关的消息之后,管邵宁作为新县的主簿,主要的工作就是组织幸福花园的老弱病残还有孩子们撤入城中。

  他虽是每天忙碌,却也一直担心着张静一的安危,等见到了了张静一俘虏了人入城,自是大喜,高兴得合不拢嘴之余,又带着一干文吏尾随。

  此时听到声声的万岁声。

  他作为读书人的敏感,顿时发作起来。

  固然他知道,即便喊一喊万岁也没什么,陛下的性子,只怕只会一笑置之。

  可这事儿终究敏感。

  于是灵机一动,连忙和文吏们耳语了几句!

  接着,他混杂在人群之中,找准时机,振臂大呼:“吾皇万岁!”

  其他的文吏,也纷纷一起大吼:“吾皇万岁!”

  许多高喊万岁的人,本就只是无意识地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罢了。

  现如今,听到有人在高呼吾皇万岁。

  便也下意识地跟着道:“吾皇万岁。”

  阵阵激昂的声浪,顿时刺破了苍穹。

  京城上下,情绪已至高点。

  这种气氛,是会传染的,迅速的通过一场大捷,不断地传递至一个又一个人的身边。

  ……

  大明门。

  此时此地,天启皇帝正焦灼地等待着,他只恨不得跳下城墙去,亲自去打探一下虚实。

  可理智终究令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众臣。

  显然……这个时候他若是敢走出这紫禁城,这些人就敢死给天启皇帝看。

  他等了良久,一时也没什么消息,心头越发的急不可耐!

  倒是这个时候……突然……从内城东南方向,传出了阵阵的欢呼声。

  紧接着……好像是什么声音。

  “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喊什么。”天启皇帝四顾群臣。

  众人也都凝神静听。

  倒是那守备耳朵尖,细听后,连忙道:“陛下,有人在喊万岁。”

  那礼部尚书刘鸿训顿时脸色变得严厉起来,他不客气地道:“陛下在这里,哪里还有万岁?陛下……莫非出事了?”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崔呈秀骤然之间变得心怯起来,心里又不由得想,这张静一误我!

  就在此时……却又那守备道:“陛下,想来……卑下听错了,臣听到的……乃是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天启皇帝一头雾水。

  那可声浪由远及近,已是一浪高过一浪。

  数不清的声浪,到了紫禁城这里,也已越发的开始清晰入耳了。

  却在此时,有快马至紫禁城下,这人激动的下马,眼里还带着泪痕,跪在大明门外头,高声且哽咽道:“陛下……陛下……大捷……清平伯、锦衣卫百户官、新县县令张静一,率军克敌,现已押送俘虏入城,陛下……许多……许多建奴鞑子成了阶下囚,阻塞了长街……陛下……大喜啊。”

  城楼上的天启皇帝先是一愣,而后紧张地道:“张静一当真胜了?”

  群臣们也屏住呼吸,一个个看着城下,忍不住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城楼下的人激动地道:“陛下听到了吗?城中……军民百姓,得知大胜,亲眼见着了这些建奴鞑子,已是激动不已,已有许多人泣不成声,人们都在高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啊!”

  天启皇帝已是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搓着手,激动不已地道:“这……看来是真的了,大捷,竟是大捷啊……张静一这个小子了不得……朕没有看错人,朕就晓得他不是一般人。”

  一旁的魏忠贤听罢,连忙趁势道:“陛下……这都是您的功劳啊,张静一本为区区一个大汉将军,正是陛下慧眼识珠,将他从行伍之中提拔起来,这才有今日之大捷,难怪军民百姓们都齐声欢颂,都说吾皇万岁,这自是天下军民百姓,对陛下心悦诚服,无不感激陛下大恩,这才……高呼万岁,陛下您听听,您听听。”

  第一百九十一章 陛下亲临

  魏忠贤也算是老油条了。

  在消息不确凿之前,他是绝不会轻易开什么口的。

  若是出现了什么噩耗,他便一旁杵着。

  等到了真到了捷报,说什么也要凑一凑热闹。

  这时候,在陛下面前刷刷脸,难道不香?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激动不已,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才道:“三百之众,击溃建奴,真是想都不敢想,来人……备车,朕要立即出宫,亲自迎接大军凯旋。”

  “陛下,外头只怕危险。”那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的道。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恼怒道:“张静一击贼,险象环生,九死一生,他尚且不怕,现在大军凯旋,朕何惧之有?刘卿家方才不还在说,张静一冒功吗?哼,朕看……在此妖言惑众,胡言乱语的是你才是。倘若朕因听信了你的佞言,而错责了张卿,朕岂不成了那赵构,而你便是秦桧!”

  这话若是骂了别人,倒也罢了。

  可刘鸿训不一样,他是礼部尚书,何等清贵的人,平日里只有他骂人,而他却永远都是清贵、正直的。

  说白了,礼部尚书这个职位,本身就是道德的高地,而干这礼部尚书,就相当于是每日站在道德高地上,今日骂骂这个,明日骂骂那个。

  刘鸿训一直以魏征这样的人自比,谁曾想到,现在居然直接被皇帝骂做是秦桧,这……就让他五内俱焚了!

  此时,他脸色惨然,极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只嚅嗫着嘴唇,道:“陛下……臣也是……也是……为了社稷……毕竟……这捷报里有太多的纰漏……”

  他的解释是无力的。

  为了你好。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便是你陷害忠良的理由?为了社稷,所以那些忠贞的将士,就活该要被你诬赖?朕若是赵构,岂不要寒了功臣们的心?事到如今,你还敢说为了社稷?”

  刘鸿训到了这个份上,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好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陛下诛心之词……臣……臣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便看也不看他一眼,这些年来,早就看透了这些为了仗义执言而仗义执言的人,于是冷声下令道:“开宫门,出宫!”

  见刘鸿训被骂成了这样,现在谁还敢反对?何况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己。

  便连那兵部尚书崔呈秀,此刻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恨不得跟着陛下一道,狠狠踩这刘鸿训一脚。

  要知道,崔呈秀当年因为不是东林党,所以被东林党折腾的可够呛,这些东林清流们打着大义的名义,把持着吏部,不但不升他的官,毁他的前途,而且还以他贪婪的借口,要罢他的官。

  其实,被抓住贪婪也就算了,崔呈秀确实没少收受地方上的孝敬,可问题就在于,你们这些东林难道贪的就少了吗?凭啥就整我崔呈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抱了魏忠贤的大腿,跟着魏忠贤进行反攻倒算。

  不过官倒是做了,现在已官拜兵部尚书,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算是平步青云,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崔呈秀这个兵部尚书,几乎成了清流们眼里的靶子!

  大家不敢骂魏忠贤,还不敢骂你这个狗腿子?

  成日被人嬉笑怒骂,这崔呈秀一直憋着一肚子的火气,现在好啦,你们不是喜欢骂人吗?你以为我不会骂?等着,回头就弹劾你这狗东西。

  此时,大明门已是洞开。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乘舆出宫。

  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人马。

  在一个骑兵的引导之下,直奔着那人潮最汹涌的地方去。

  押着俘虏到了永安坊的时候,其实生员们就已经被堵住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充斥了街道,驱都驱不开,场面可谓是水泄不通!

  人们激动得歇斯底里,只一味跟着带节奏的管邵宁等人高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的銮驾还没靠近。

  就被这巨大的声浪所包围,一旁的禁卫们吓得面如土色,这阵仗太大了。

  倒是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听着这一声声激昂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激动。

  登基了这么多年。

  虽然总是听到万岁之类的话,可这些话,更多不过是礼节性的,有些甚至压根就是敷衍了事,他一眼就能看穿。

  天启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外间对他的评价是什么?

  什么厌近女色。

  什么不参加朝会。

  什么只知在后宫里沉湎于酒色。

  又或者,只晓得埋头木工。

  这些统统都是厂卫告诉魏忠贤,魏忠贤告诉他的。

  其实这些话也没有错,一方面确有其事。

  另一方面,魏忠贤为了防止东林们死灰复燃,所以不厌其烦的将真实的情况告诉天启皇帝,就是暗示天启皇帝,这些都是那些该死的清流们干的好事,他们到处污蔑陛下,罪无可赦。

  天启皇帝起初听到这些话,是极难受的,心头堵得慌。

  不过后来也渐渐接受了,人嘛……被人骂多了,也就释然了。

  朕反正这辈子,不指望做什么明君了,就这样吧,你们骂你们的,我随意。

  可今日……听到这一声声震天般的吾皇万岁,给他的感触完全不一样。

  他此时所接触到的是各式各样的平民百姓。

  却能感受到他们真挚的情感。

  那一浪高过一浪的万岁声,尤其是他掀开了乘舆的帘子,看到许多人眼睛通红,这显然……不是作伪的。

  此时……天启皇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百感交集。

  他竟突然觉得,若是做一个明君,其实也挺好。

  他感受着这巨大的情感浪涛。

  自己竟也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了。

  此时,那前头的禁卫,想要挥着鞭子赶人。

  天启皇帝恰好瞅见,顿时大怒,厉声将魏忠贤叫来道:“谁敢驱人,朕先剐了你,再剐了他。”

  魏忠贤打了个寒颤,心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虽是委屈,却是再不敢怠慢了,连忙让大家只是警戒,千万不可驱逐。

  只是……不赶人,这圣驾却是走不动道。

  一时僵持在街头,尴尬无比。

  骑在马上的黄立极,此时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

  甚至兴奋地对一旁的孙承宗大声吼道:“军心民气,就这样回来了,哈哈……可见……我大明还是很得人心的。”

  孙承宗也不禁为之感慨,他心里对张静一倒是越发的好奇,可黄立极的话,让他觉得刺耳,却忍不住道:“这与内阁无关,都是清平伯的功劳。”

  “你这人……”黄立极想骂点什么,不过却骂不出口,索性摇摇头,继续陶醉其中。

  此时……队伍拼命地蠕动。

  天启皇帝实在受不了了,索性下了乘舆。

  于是便有人忙道:“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陛下驾到……陛下亲来迎接凯旋的将士,大家仔细……不要冲撞圣驾……”

  照理,皇帝亲来,寻常百姓不得亲自面对着皇帝,可今日乱哄哄的,百姓们顾不得许多,口里还喊着吾皇万岁呢,这时眼睛都瞪大,纷纷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由着你们看的样子,精神抖擞,快步带着人朝着前头走。

  好在,百姓们虽然放肆着朝这边看来,可挡在前头的人,却不敢造次了,纷纷退避开,给天启皇帝让出了道路。

  于是……那吾皇万岁的声音,更加是惊天动地。

  尾随而来的刘鸿训见此情此景……心里却是堵得慌。

  教育了无知百姓们这么多年,都说皇帝大抵……勉强还是可以的,就是有一点点的昏聩,误信了身边的奸人,可是忠良的大臣们则与奸人们一直都义无反顾的做着斗争。

  可哪里想到……转眼之间,这些无知百姓,白受了教育。

  ……

  天启皇帝疾步走了数百步,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张静一骑在马上,也是进退维谷,此时也在暗暗着急,这时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好像有点浪过头了,献俘不是这样玩的。

  可当张静一看到了天启皇帝,顿时眼前一亮。

  虽只离京数日,却一直都在死亡线上徘徊,整个人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现如今见着了故人,便激动万分,忙是跳下了马!

  他匆匆上前,随即朝天启皇帝行礼道:“臣张静一,见过陛下……陛下……这里危险……”

  天启皇帝却站着不动,整个人木然地看向张静一身后的一行行的生员,还有夹在中间恨不得羞愤而死的建奴俘虏。

  此时,天启皇帝竟是顾不得张静一,已是加急了脚步,率先走到了一个俘虏面前。

  这俘虏极想露出几分不屑于顾的样子,却又被眼下的声势吓着了,一时之间,竟如受惊的小鹿。

  天启皇帝朝他冷笑,随手先夺了身边禁卫的鞭子,甩手便是朝着那俘虏一个鞭子抽过去。

  啪嗒……

  人群爆发出了高潮,人们轰然叫好,情绪更加的炽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朕的栋梁之才

  这最前的建奴俘虏,被抽得血流满面……

  他其实倒想硬气一些。

  可在疼痛面前,哪里还有半分的硬气?顿时哀嚎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合着面上的血水出来。

  他先是哀嚎,而后哀嚎变成了对自身悲惨处境的悲戚,于是啕嚎大哭。

  而这时候……那一阵阵的吾皇万岁声,渐渐减弱了。

  人们这才认真地观察起来。

  这倒不是同情。

  而是在人们的认知之中,总是将建奴人描绘成了那种类似于鬼怪的怪物。

  似乎他们没有喜怒哀乐,是天生的战场上的杀神,不会哭也不会笑。

  可现在……看着这疼得大哭的建奴俘虏,却仿佛一下子……令众人击溃了那种对于建奴人的惧怕心理。

  原来……他们不但是可以战胜的。

  而且他们也是人。

  刀砍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会流血。

  鞭子抽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会痛不欲生。

  天启皇帝之所以先抽这一鞭子,其实是早就想这样干了。

  这些年来,他每日击剑,学习骑射,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狠狠的鞭挞几个鞑子,出一出这些年来的恶气。

  如今可谓得偿所愿,他心里无比的畅快。

  又见那建奴鞑子在地上疼得翻滚哀嚎,凄厉无比,心里便更加的畅快了。

  他冷笑着道:“尔杀我边民,虏我妇孺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吗?”

  说罢,他丢了鞭子,此时他眼眶有些红,这才察觉自己和这寻常的百姓,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也会感动得落泪,也会被这气氛带动,一时令他内心百感交集。

  他随即,目光落在了押着建奴人的一个生员上,这生员穿着绵甲,个头不高,却依旧是按刀而立,威风凛凛的模样,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莫名的豪迈感,顾盼自雄。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着生员,禁不住道:“这位壮士,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便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扯着嗓子大吼:“卑下李定国。”

  “这名儿好。”天启皇帝大喜,随即道:“多少岁?”

  “十岁!”

  天启皇帝:“……”

  他忍不住比划了对方的身高,当然是比他矮了一头,可给人感觉,却很有压迫感。

  在这个时代,十岁的人,其实大抵已快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至少……是准备彩礼的年纪。

  可这样的身高,还有这般壮实的体魄,却让天启皇帝颇感意外。

  天启皇帝居然自惭形秽,忍不住好奇道:“你何时从军的?”

  “从军三个半月!”李定国可不怕谁,他自小骨架子就大,长得高,见了他的人,都觉得惊奇,他对皇帝老子其实是没有多少概念的。

  三个半月……

  天启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道:“你是关中人?”

  “是!”李定国道:“家里大旱啦,一点吃的都没有了,皇帝陛下格外开恩,准俺们到京城来讨活,来了京城,有了饭吃,军校又招生,我便去了军校,起初大家都说我年纪小,我说我年纪小却可以一个人打两个,然后我把募兵的打翻了几个,他们便让我进去读书啦!”

  李定国很认真的回答,其实他觉得生员不应该说谎的,可他还是说谎了,其实当初,他不是打翻了两个人,而是打翻了三个。

  之所以说两个,主要是毕竟是在军校里读过书的人,来上课的先生们一直强调要谦虚。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也算是有趣了。

  小小年纪,便这么壮实,说是小牛犊子都不为过。

  天启皇帝便道:“你分明是个武人,总说读书、读书的做什么?”

  李定国却是眼珠子一瞪,他毕竟年纪小,不怕事,立即朗声道:“怎么不是读书?我们进的是军校,进学堂,不就是读书吗?我们军校还有校训呢。”

  “校训?说来听听!”天启皇帝饶有兴趣。

  李定国便扯着嗓子骄傲地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噗……”天启皇帝差点一口喷出来。

  身后……几个清流大臣……眼睛都直了。

  这……这……这话不是源自于东林书院吗?

  此乃东林书院里名声极大的顾宪成所言,因而成为了东林书院的读书人借以读书来干涉朝政的口号。

  这话在这个时代,可是流传的非常广泛的。

  结果……被一群丘八给……盗版啦?

  看到许多人的反应,李定国不满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咱们恩师说过啦,这番话,才是咱们军校生员的写照,咱们读书来明志,操练来强壮自己的体魄,等到国家有难的时候,咱们便操起家伙来保卫家国。天下若是有什么事,咱们便要诛杀不臣……这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下子……当真没有人敢再笑了。

  只是在场的,也有一些对东林有好感的读书人,他们藏匿在人群之中,可现在……心里所想的却是……

  这坏了,这叫走东林的路,让东林无路可走。

  你们都不是自称自己关心国家大事吗?这里一群丘八,他们也和你们一样,每日都读书,他们也关心国家大事。

  可你们关心国家大事,不过是袖手清谈,不过是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人家却是打熬筋骨,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这东林书院虽已被查禁,可在天下,依旧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这是因为,这天下根本没有其他的学说或者是其他的理论可以与东林抗衡。

  这东林书院的人,简直就是人均理论家,若只单纯看他们的理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也不为过。

  唯独这些孙子只拿理论去到处找人骂架,去借此成日挑起内斗,争权夺利。

  既然你们放着这么好的理论不用,那么很抱歉啦,东西我张静一借一下,不还的那种,这一波叫抢注商标,鸠占鹊巢。

  倒是天启皇帝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一般情况之下,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他是不会笑的。

  毕竟是皇帝,这点基础的素养还是有的。

  可现在……他终究还是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且不带一丝嘲讽:“这校训……还成!”

  “当然还成!”李定国很骄傲地道:“恩师这话,深得咱们的心,咱们军校上下的同窗,都深以为然,大丈夫本就当如是也。”

  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给人的感受全然不同。

  以至于后头的魏忠贤禁不住忍俊不禁,但凡是能侮辱东林的事,他这辈子都支持的。

  天启皇帝道:“区区一士卒……”

  他说到此。

  胆大的李定国便执拗地打断天启皇帝:“不是区区一士卒,是军校生员!”

  天启皇帝有些尴尬,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又道:“壮哉,生员竟可如此,可见这军校……虽筹办不过三月,却有此佳绩,令人望而生畏,张卿。”

  张静一脸皮厚,公认盗了东林的版权之后,居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听到皇帝的叫唤,连忙上前:“臣在。”

  天启皇帝感慨道:“战果如何?你在捷报中说的语焉不详……”

  “陛下,臣率三百生员,与贼死战,得首级百三十余,俘贼四百二十五人。”

  “是在野外决战?”好家伙,天启皇帝动容。

  许多人已开始渐渐冷静下来,纷纷竖着耳朵听。

  张静一巴不得将这战果,向全天下宣扬,便高声道:“自是野战一决雌雄。”

  天启皇帝又问:“军校损失几何?”

  “牺牲了十三人,受伤五十六个。”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眼眸似乎暗淡了起来,脸色也下意识的变得沉重,又道:“其中有九人是重伤,已经赶紧送去救治了。”

  可这话……张静一虽是说的沉痛。

  却几乎让这里的君臣和军民们骤然之间又哗然起来。

  如此巨大的战果,损失却如此之小,这当真如当初的戚家军一般,给人一种恐怖如斯的感觉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激动,忍不住道:“若朕不亲眼见着这些俘虏,只怕也绝不敢置信卿家所言!这些生员……实在教人惊叹,足以名垂千秋了,这便是你当初提出来的野战方略?”

  当初的时候,天启皇帝并没有很认真的听张静一讲解他的战法,甚至根本没有指望过张静一能把这事做成!

  可现在……却不得不审慎以待了。

  毕竟……这太狠了。

  于是天启皇帝又道:“等到了宫中,你细细给朕说来,要召集群臣,统统都来听,这才是安邦定国之道。”

  张静一连忙应道:“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启皇帝随即抓住了张静一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此番功成,尽皆仰赖张卿……朕当初没有看错人啊……”

  他越说越激动。

  不过……张静一怀疑天启皇帝在装逼。

  这话细细一听,不就是当着全天下的臣民们说,你看……朕多么的英明啊,一下子就发掘出了这样的人才。

  朕天生就是干皇帝的料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名垂青史

  虽然只是怀疑,毕竟张静一一直觉得天启皇帝没有这么深的心思。

  不过……难免天启皇帝可能也有开窍的时候。

  于是,张静一连忙道:“臣当初不过是市井之人,承蒙陛下看重,才起于阡陌,受此隆恩,只恨不得能够肝脑涂地也要报效陛下的恩德。”

  顿了一下,他又道:“至于这新县军校,若非陛下当初的支持,如何能筹措新建呢?没有陛下的许可以及支持,又如何能有今日的焕然一新?臣每每念及此,无一日不感激涕零。这军校上下的生员,也每每习作学习之时,听闻陛下对他们的关照,更是暗暗下定决心,非要为陛下效死不可!如此……方才对得起陛下的活命之恩,培养之情。”

  这话故意拔高了音量。

  听得天启皇帝豪情万丈。

  是这样是吗?

  细细一想,让这关中流民入京,包括了张静一的请求练兵,也确实都是他所亲口应允的,虽然……当初之所以允许,只是看在张静一的面子而已。

  可若是认真的说,这还真是事实。

  一时之间,天启皇帝感觉自己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在此时,似乎享受着万人仰慕,整个人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那后头的魏忠贤,此时身躯一震,骤然觉得厉害,感觉自己这下真的棋逢对手了。

  竟突然觉得,这张静一竟又长进和高明了许多。

  怕是连他都快要不是对手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自是非常的好,连连大笑着道:“都是将士们的功劳,都是他们的功劳啊,朕怎么能贪天之功窃为己有呢?以后这军校,当要好好的办,既要让生员们能够随时承朕之恩,将来,朕平虏荡寇之际,也还需仰赖。”

  张静一便高声道:“谢陛下恩典。”

  张静一在文方面,肯定是不如管邵宁的,而武功方面,也远远不如卢象升。

  可身为领导者,两世为人,上一世还做过项目,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好的领导者,最重要的是对上能给下头人要来各种利好的政策和资源。

  这个时候……不趁此机会,加深一下天启皇帝的好印象,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一面说谢恩,一面眼睛飘忽着给后头的卢象升使眼色。

  卢象升会意了,好歹也是做过知府的人,这一套……他懂。

  于是他立即道:“臣等……谢陛下恩典。”

  那些个生员,本还高兴着呢,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现在倒也回过味来了,恩师这般说,卢先生也这般说,而且说的是‘臣等’,你以为我们没读过书,不懂事的啊?

  于是……一干生员,纷纷大吼:“臣等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听罢,浑身舒畅,开心。

  他继续扶着张静一的手,高兴地道:“走走走,卿随朕入宫,朕要好好的犒赏,至于其他的将士,先将这些俘虏押至诏狱,再命礼部、兵部犒劳,大家都辛苦啦,自当好好的犒劳一番,朕有言在先,谁若是敢怠慢朕的这些功臣,朕先剐了他。”

  礼部尚书刘鸿训此时正悲痛欲死,觉得自己的清名岌岌可危,现在听了吩咐,想来这已是他最后一次缓解现在困局的机会了,便忙道:“遵旨。”

  那兵部尚书崔呈秀更加会来事,这不明摆着的吗?这可是大功臣啊,兵部这边,当然要好好的犒劳一番,恨不得极尽优待才好,回头再给刘鸿训这狗一样的东西上眼药,便立即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便上了乘舆,只是内心的激动依旧还没有平静。

  这一次……他可算做了一次圣君了。

  随即,命人起驾。

  人群之中,又有人喊:“吾皇万岁。”

  在万众的恭贺之中,天启皇帝的车驾才艰难地前行,在百姓拥聚下,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了宫中。

  而随即,天启皇帝便明日召百官来见。

  今日……他已打定了主意,必要让这百官都来看看,什么才叫文治武功。

  这满朝百官,俱都已知道了情况,一时也是惊讶无比。

  众人纷纷到了太和殿,甚至许多人都不免被外头的震天般的吾皇万岁的声音给吓着了,京城这么多年,还没出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呢!

  现在天启皇帝还未到,许多人已齐聚于此,自是少不得彼此打听起消息,或是私下里议论。

  当然……各种议论都有,偶尔……会有一些消息传来。

  “那什么军校……他们居然自称自己是读书人。”

  “什么读书人?他们不是丘八吗?”

  说到丘八的时候,难免有人露出不屑之色。

  这就是鄙视链,再厉害的丘八,也是丘八,再能打的丘八,依旧是丘八,即便是立下天大功劳的丘八,那就更加是丘八无疑了。

  要知道,便连那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功成名就,照样还要受人鄙视呢!还不照样要被文臣节制的死死的,你要是稍有一丁点的忤逆,直接给你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教你全家死绝。

  “是呀,我也不明白,他们分明不就是……怎么就自称自己是读书人了……听闻……还有校训呢,其实,这是顾先生的格言风声雨声读书声……”

  “还有这样的事……那张静一是失心疯了?”

  当然……也有人为之击节叫好的,都觉得立下了大功,保护了京城军民百姓的安危。

  如若不然,真有个什么好歹,大家的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城,若是给一锅端了,到时真是欲哭无泪了。

  因而……大臣隐隐之间,竟有了一些裂痕。

  以往一面倒的批判和鄙夷,变成了有人依旧不屑于顾,有人实在憋不住了:“立下此等功劳,何须还在此叫骂呢?鞑子来袭时,还不是他们浴血奋战,尔等又做了什么?”

  “我说的是他们是否读书人的问题。”

  “人家肯读书,愿读书,便是读书人,张骞难道不是读书人,不照样也立下赫赫战功。”

  “这话就不对了,若人人都可自称读书人,我等圣人门下,变成了什么?这分明是诡计,是鱼目混珠。”

  “什么鱼目混珠?人家也立下了赫赫功劳,固然不能做到为圣人立言,至少也开了万世太平,何必如此用词,这般的嫉恨。”

  这样的私下争吵,整个太和殿里都是,以往的同气连枝,却演变成了新的争端。

  直到有宦官进来,咳嗽一声道:“陛下驾到,尔等肃静。”

  这时候,百官们才纷纷的闭口不言。

  偌大的殿中总算安静下来。

  紧接着,便见天启皇帝带着一干随驾的大臣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一副志得意满,气吞山河的模样。

  他信步走到了御案之后,坐下,抚着御案,兴高采烈地扫视殿中群臣,随即道:“捷报,诸卿们可都得知了吗?”

  众臣先行礼,口呼万岁。

  随后便有人道:“禀陛下,臣等尽知了。”

  天启皇帝便又道:“这是大功,诸卿可能不懂军事,所以不知此战厉害在何处。若是张卿只是龟缩城中,杀伤了建奴人,或是等建奴人退走时,捉了些许建奴人,这都不算什么?我大明现在,却有一群忠勇之士,与这建奴人硬碰硬,于城外与贼一决雌雄,以寡击众,全歼这些贼子,这……是自那贼酋反叛以来的首次战果”

  “诸卿……自此之后,我大明再不必龟缩于坚城之中苟延残喘,而是可以与贼正面相交,从此之后,那些乱臣贼子们,再不可随意往来驰骋了。”

  天启皇帝依旧心情激昂,大声地解释着这一战的重要性。

  这相当于是一次与建奴人作战的转折点,虽然看上去,并没有真正动摇建奴人的实力,却足以载入史册。

  群臣便纷纷道:“臣等恭贺陛下。”

  天启皇帝激动地道:“来,张卿,你上前。”

  张静一在万众瞩目之中,徐徐走到了殿中,道:“臣在。”

  “你来说说,三个多月的时日,你是如何操练出这些虎贲的。让诸卿家都好好的来听一听。”

  张静一道:“其实……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臣建这军校,操练是其次。”

  操练是其次?

  这话说的,倒是让人狐疑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下,张静一随即道:“为何操练是其次呢?因为这军校的重中之重,首先在于是挑选清白人家入学。什么是清白人家?便是家中有产,父母衣食无忧,入学之后,才可专心致志的操练读书。他们遇到了敌情,往小里说,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土地,往大里说,便是为了陛下,为了国家,而愿意死战。”

  “所以,臣所挑选的生员,他们的家庭,自来了京城之后,都分得了土地,他们的父母还有兄弟,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他们入学,完全是出于对朝廷的感激之心,他们踊跃入学,绝没有其他的心思。”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赏赐

  听了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点头。

  立即表示赞许道:“这便是卿家安置流民的功绩了,就因为卿家安置了流民,使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他们才肯效命,是这个道理吗?”

  张静一道:“大抵是这个道理。”

  其实……真要长篇大论的细说,还真有点复杂,陛下大致懂了就好。

  只是群臣之中听到这里,其实心已寒了。

  这不是分田地吗?

  我特么的肯分田地,我还用操这个闲心吗?

  此时,张静一又接着道:“这其二,便是让他们入学,教授他们读书写字!这朝廷平日里总说教化、教化,圣人常说,有教无类。可这教化为何提这么多年,百官们却又怎么总说天下人有失教化呢?说到底,其实是大家口里说着教化,可这教化,也只仅限于少数的读书人罢了。读书人天生就生在士宦之家,自小便锦衣玉食,家学渊源深厚,他们需教化什么呢?”

  “倒是像这些寻常的百姓,他们没有条件能够学习到什么道理,也没有条件能够读书写字,自然而然,军校急他们所急,教授他们一些文化知识,其实……也不必太多,只要粗通文墨即可,让他们看得懂公文,能熟读军令,可以会基本的算术,能将大致的历史记在心里,便可以了。只有他们知道了这些,才可以和他们讲岳武穆,讲文天祥,传授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或是传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说到传闻学问的事,许多大臣就有种古怪的感觉。

  要知道,这读书,历来是某些人的特权,而在这些人心目中,寻常的读书是无用的,你得读正经书,什么是正经书呢?四书五经。

  当然,只单纯的会读四书五经还不够,你还得有正确的理解!

  怎么理解呢?读那些圣人们的注解,圣人怎么理解,你就怎么理解。

  读错了书,不行!

  理解错了书,也不行。

  这就是所谓代圣人立言,也就是说,你得说圣人的话,不能说自己的话,你若说了自己的话,便要贻笑大方了。

  因而几乎所有的‘正统’读书人,他们只要张口,便永远离不开:“子曰”、“孟子曰”、“书云”、“古之君子有言”等等。

  可你这军校是什么玩意?

  此时,张静一又道:“这其三,建奴人作战,尤其是弓马之术,确实颇为犀利,而我大明素来缺少战马,且兵士难以掌握精湛的马术,至于弓箭……他们渔猎为生,对于弓箭可谓是再熟悉不过,我大明要培养弓马娴熟的将士,需要花费多大的本钱?既然我们无法在这方面可以当其锋芒,那么……还是臣那一套法子,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臣日夜操练夜战之术,让生员们熟悉夜战,白日里,臣可让生员们好好休息,可只要到了夜间,这黑夜便是我们的天下了。”

  夜战?

  天启皇帝正因为过于熟悉军事。

  所以当初张静一提出夜战的时候,他才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张静一过于想当然了,这就好像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你却提出让他去跑一样。

  大明的将士训练程度低,连白日作战都够呛了,你居然还想让他在夜间作战?

  不说其他的,这夜晚作战,如何克服视弱的问题?

  就算解决了视弱的问题,又怎么在夜间的情况之下,督促将士们奋勇冲杀?

  用后世的话来说,士兵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之下,是没有办法发挥主动性的,在这漫漫长夜里,你下一道命令,人家早就跑没影了,你说进攻,他趴在原地,反正你也没办法看到他,狠狠给他几鞭子。

  可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明军,都是这个样子,你指望这种士兵去夜袭?

  这不是找死吗?

  正因为如此,当得知张静一是在夜战之中直接全歼了这些建奴人的时候,天启皇帝非但不觉得张静一是在偷袭,胜之不武,反而露出了大惊之色。

  若是这军校的生员们在夜战之中,能起到这样的效果,那么……这些生员的战斗力,就过于恐怖了!

  这张静一居然解决了视弱,同时还解决了士兵们求战之心的问题。

  又怎么不令天启皇帝震惊又欣喜。

  张静一又继续道:“除此之外,便是最后一个难关了,生员们要作战,就必须得有充沛的体力!体力从何而来,一是让他们吃饱吃好,二是让他们操练,打熬体力,总而言之,生员们不能闲着……如此操练数月之后,才有今日佳绩。”

  天启皇帝不断地点着头,一副深有感悟的样子道:“朕……咳咳……在西苑,偶尔也操练内宦,只是一直不得章法,今日听了张卿所言,倒是觉得张卿小小年纪,却精于操演之术,朕不如也,今日立下这样的大功,理应封侯,诸卿以为如何呢?”

  封侯?

  这个年纪便封侯,又怎么不让人羡慕嫉妒恨!

  只是这时候,群臣就算心有不愿的,倒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说实话,能全歼数百建奴人,已是极大的战果了。

  这是实打实的功绩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静一却笑着道:“臣能请求其他的赏赐吗?”

  “其他赏赐?”天启皇帝乐了,随即地:“你倒想要和朕讨价还价了,说罢,只要合情合理的,朕断然不会拒绝。”

  张静一似乎早就有了想法,便道:“臣希望陛下给予新县军校官学的地位。”

  每次,官学……

  这才是张静一如今觉得重中之重之事,现在的军校……地位有些尴尬!

  你说他们是官兵,他们确实是官兵。可若说他们是官学,却又不是,不过是张家自己组织起来的学堂而已!

  可有了官学的身份,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确定为官学,这就意味着,这学堂里的教师,便有了祭酒、学正、教谕以及博士和助教的身份!

  有了这一层身份,才可以真正吸引人才来学里做老师。

  这可是明朝,你不给实惠,真正的人才怎么肯来?

  现在还只是靠一个卢象升用爱发电来撑着,可以后学堂扩大了呢?他卢象升一个人忙得过来?

  可成为了官学,效果就显然不一样了!

  这就等于是让教师们有了编制,而生员们呢,因为出自官学,自然而然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有了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

  这对于将来学校的扩张,有着巨大的好处。

  张静一兴办这个学校,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的,在他看来,当今天下这么多问题,想要解决,首先需要的便是帮手!

  可帮手从哪里来呢,是招揽阉党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还是招揽东林那些眼高手低的清流?

  既然不能招揽,那就索性自己培养。

  而请陛下为学堂正名,才是重中之重。

  天启皇帝听罢,笑道:“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你只要这个?”

  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只要这个。”

  “那么,就设为府学吧,一切的规格,都与府学相当,如何?”

  天启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将眼睛扫向其他大臣。

  显然已经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开玩笑,这是丘八啊,还真正式承认他们生员的身份?

  如此一来,这么多秀才,岂不是白考了吗?

  天启皇帝可谓是一身经验了,自是对他们的心思甚是了解,这时候,他连忙转移开话题道:“话又说回来,既然依着府学的规格,这军校,是不是该换个名才好,依着朕看,叫新县军校……终究太小家子气了一些。”

  张静一也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这是赶紧转移矛盾,好让这些想要反对的大臣无处下口呢。

  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这个……我张静一擅长啊。

  于是心领神会的张静一,精神一振,连忙道:“陛下所言甚是,其实臣早就觉得这新县军校,实在有些拗口了,因此,臣一直都想更换。”

  “这样说来,你心里已有了新名吗?”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唱一和,张静一立即道:“还真有一个,就是臣脸皮比较薄,一直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大笑:“无妨,无妨,说来听听,不必客气。”

  张静一咳嗽一声,顿一顿,才道:“不妨叫:东林军校!”

  东林……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百官:“……”

  这殿中顿时静默了一下。

  方才还有人在想,这什么军校,怎么能改为官学,竟还以府学的规格,简直岂有此理,像胡闹一般,国朝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可现在……大家突然发现,好像这官学的事,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群臣之中,固然东林早就被铲除出了朝廷,可是隐匿在百官之中的东林大臣,还有那些同情东林的大臣,却还是不少的。

  此时一听……真恨不得一口老血直接洒在殿上。

  “我反对!”一道响亮的声音,立即就有人气咻咻的站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龙颜大悦

  众人看去,却是国子监祭酒王烁。

  这王烁掌管天下的最高学府,名义上是天下最大的学官,历来以清流自诩!

  表面上,他虽没有在东林书院读书,可当初,却是和东林党走的很近。

  这时候,他忍不住了,厉声道:“东林书院已是裁撤,何以现在张百户冒以东林之名!”

  东林在有些人心目中,是圣地。

  起初他只是传播学问和读书人聚会的场所,后来一度因为东林的得势,成为了政治中心。

  可在魏忠贤对东林下手之后,东林书院虽是被封禁,可它却因此而成圣了。

  平日里,像王烁这样的人,尚且还可以说,此时阉党势大,我先潜伏爪牙,待他日得遇明主,再作清算。

  可现在居然冒出这一出,哪里还坐得住?

  张静一看着这人,却是气定神闲地道:“请教尊姓大名。”

  “姓王。”王烁很不客气地看着张静一,目光中带着几许火焰。

  张静一微笑道:“王公为何气急败坏?”

  “我没有气急败坏。”王烁矢口否认。

  张静一道:“你有。”

  “我没有。”

  “那我们换个话题,王公为何这般瞪我?”

  王烁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失态了!

  于是他努力地调匀呼吸,也非常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我认为叫东林,大大的不妥。”

  张静一心平气和地道:“怎么不妥呢?”

  “世上已有东林书院了!”王烁义正言辞道。

  “那么敢问这东林书院在哪里?”张静一诧异地道。

  君臣们眼花缭乱的看着王烁与张静一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

  王烁道:“当然……当然……”

  这时候,他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嘴巴却似乎说不下去。

  张静一笑了起来:“东林书院早已被裁撤多年了,世间根本没有东林,何来的有东林,你这话……我不明白。”

  王烁抬头,却已见许多阉党的党羽们死死地朝他看来。

  是啊,东林都没了,你口口声声说东林书院还在,这不是摆明着告诉大家,阉党办事不利,连查抄一个东林书院都查抄不干净,你信不信他们再去查抄一次?

  王烁一时哑口,却又冷冷道:“书院……这是士子们读书的地方。”

  张静一理直气壮地道:“我这军校,也是读书的地方呀。”

  王烁道:“这是学圣人之道的地方。”

  “这是什么话,难道军校学的就不是圣人之道?”张静一生气了:“信不信我立一个圣人像在军校里头?”

  王烁:“……”

  王烁本想脱口而出:“你这无赖。”可这话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这样不好。”

  张静一淡定地继续道:“没什么不好。我素来敬仰东林二字,以此名为校名,是我平生所愿,我又没有侮辱东林二字,至少……总没有在京城里大修茅厕,将这茅厕冠以东林之名吧,王公……我虽没什么文化,在你眼里算不得什么读书人,可我只是给学校取个名,你却是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可,这是什么意思?”

  王烁震惊了,他居然再不敢说什么。

  倒不是他真的怕死。

  像他这样爱惜名声的人,恰恰是最不怕死的,大不了官不做了,廷杖一顿,生死有命,可只要还吊着一口气,罢官回乡,顿时受天下读书人敬仰,自己的子孙后代,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与有荣焉。

  可问题就在张静一那一句我总没有用茅厕冠以东林之名上头。

  卧槽,你还想拿东林来做茅厕,这等厂卫爪牙,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若是真逼得急了,这狗一样的东西,说不定当真就这样干了呢!

  “王公为何不言了?”张静一道:“来,我们将事理清楚。”

  王氏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无言以对。”

  “怎么无言以对?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话,不吐不快。”

  “不想说。”

  “方才你这般说,莫非这意思是我的生员,配不上东林之名?”

  “别烦我。”王烁连忙退回班中,理也不理。

  天启皇帝心里已想要捧腹大笑了。

  他可是对东林恨之入骨的,否则也不可能会有魏忠贤什么事了。

  可放纵了魏忠贤对东林喊打喊杀,东林书院也已查抄裁撤,结果呢……结果天下人依旧还将东林视为圣地。

  这张静一办事更狠,这何止是杀人,这是诛心啊。

  天启皇帝已经可以想象,当人们提及东林二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那些读书人不都倾慕东林,以能够和东林沾上关系而自豪吗?

  以往的时候,某个读书人装逼,对人说东林某某某乃是我的座师。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许多人的惊叹。

  以后呢?

  某个读书人说,东林某某某,乃是我的……且慢,大家先坐下,听我一言,我说的东林是无锡的那个东林,而不是新县的那个,是顾宪成顾先生的那个,和张静一的那个……完全不一样的。

  天启皇帝此时真想对张静一叫一声好!

  “哈哈哈……”天启皇帝欣慰地看着张静一,在他看来,张静一这是分明给自己出气而已!

  “好好好,就如此,就如此,就冠以东林,朕要钦赐此名,东林军校深得朕心,朕要亲下墨宝,为其题名,好教这些赤胆忠心的壮士,将来学有所成,能够立下更多的功绩。”

  群臣:“……”

  张静一立马兴高采烈地道:“东林上下,无不仰慕皇恩,吾皇万岁!”

  这君臣二人的话,其他人像是一句都插不进去!

  百官之中,有人恨不得吐血,却都无可奈何!

  天启皇帝红光满面地道:“朕今日实在高兴,既得天下民望,又有东林这些赤胆忠心的肱骨之臣,这何愁国家不能兴旺呢?”

  张静一道:“东林上下学子,以效忠陛下为己任,今日得陛下如此恩典,仰慕皇恩,自此之后,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便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断无退缩。”

  天启皇帝高兴得像个孩子,忍不住道:“好一个东林,壮哉!”

  “……”

  张静一还要再说,毕竟在兴头上,多说几句,对自己的学堂总不会太坏,说不准,还能再讨要一些好政策。

  这时,却有人突然道:“陛下……东林军校让人大开眼界,说是赤胆忠心,也不为过,既然如此……臣以为……这军校,该当招募一些读书人,以壮声色。”

  好吧,看来大家是终于回过味来了。

  再这样下去,东林的名声真会比阉党还臭,阉党好歹是为了功名利禄去攀附皇家,还要脸呢。

  这什么军校,已经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他们有好处去攀附,没好处也要没节操的去攀附了。

  众人看去。

  这次说话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祭酒理论上,是天下的最高学府,当然,也只是理论,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虽还有监生,但是已不可能和那些真正有功名的人相比了。

  因此,现在的国子监,更多的只是一个礼仪机构,国子监祭酒,几乎啥事都不干,可在古代,真正厉害的,恰恰是这些啥都不干的人,越是啥都不干,然后和教化、学府之类的东西沾点边的,往往都是清流中的清流。

  王烁不服气,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天启皇帝看向王烁:“哦?招募一些读书人,招募什么读书人呢?这军校可是将士……不,他是学堂,你说的没错,是该招募读书人,只是卿家有什么高见呢?”

  “我看,太康伯之子张进……可以入学。”

  此言一出……

  百官们中已有人开始窃喜起来。

  太康伯的身份嘛……

  说来大家是再熟悉不过的。

  其实就是当今皇后张嫣的爹,这位太康伯之子呢,那就是天启皇帝最嫡亲的大舅哥了。

  可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个张进……是个真正爱读书的人,而且十分倾慕东林,甚至小小年纪的时候,还想跑去无锡亲自求学。

  当初魏忠贤开始对东林下手,张进极为不满,对此十分抵触,甚至多有怨言。

  偏偏此人身份特殊,魏忠贤虽是恨得牙痒痒,却一直也拿他没有办法。

  就这么一个茅坑里的硬石头,这要是送去了东林军校,还不闹得天翻地覆?说不准……就直接抄了你张静一的后路了!

  甚至大家可以想象到,在张进的影响之下,那些武夫们,没准儿就统统都成了真正的东林了。

  一下子的,本是凝重的大殿里,百官们先从表情肃然,却变得轻松了起来。

  张进啊……大家都知道。

  读书是很上进的。

  水平很高。

  对东林,是那个东林,不是这个东林,可谓是死心塌地,乃是铁杆的东林党,将他丢进一群几乎目不识丁的丘八那,哈哈……这可就有乐子瞧了。

  这是正牌子的国舅,你张静一奈何不了他,可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凭借着他高超的儒学水平,还不直接抄了你张静一的后路?

  你张静一用东林来打东林。

  那我们就用国舅来打国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恩准

  这王烁说罢,不无得意起来。

  他为自己的智商而骄傲。

  这一次算是打着七寸了。

  要知道,天启皇帝对张皇后一向很好,虽然现在魏党开始对张皇后各种造谣,甚至对张皇后的亲族也是泼了不少脏水。

  张家的地位,可谓是岌岌可危。

  可不管怎么样,天启皇帝对于那个舅哥张进还是很不错的。

  听说张进歆慕东林的大儒,皇帝心里只怕也颇为着急。

  你这家伙,怎么就不学好呢?

  所以王烁可以断定,天启皇帝对这事儿必定会心动。

  而另一方面,王烁也可以断定,只要张进入了学,以张进的脾性和能耐,必能将这所谓的东林军校搅合得天翻地覆。

  这般一想,王烁的心里就淡定了。

  可在张静一看来,则也有着他的想法。

  历史上的张皇后,在天启皇帝病重之后,是极力支持崇祯皇帝克继大统的,一方面确实是崇祯皇帝乃是不可辩驳的继承人,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皇后一直被魏忠贤打压得原因,只怕张家这些和东林关系匪浅之人,对张皇后的影响不小。

  也就是说,此时的张皇后,某种程度而已,是偏向东林的,至少也是一个同情者。

  所以在张静一看来,若是能将张皇后拉到他的这边,那么对于他,甚至对于未来的长生,都有着巨大的好处。

  这事儿玩得好了,就皆大欢喜,玩的不好,就等于放进来了一个祸害。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便道:“这个好办,东林军校海纳百川,正所谓有教无类,若是王公推荐,那么便再好不过了,明日便让他来入学。”

  天启皇帝闻言也是大喜,他早对张进的情况有些担心了,现在张静一既然肯帮忙管教,等于是为他分忧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天启皇帝高兴地道:“此事,朕也准了。”

  说也奇怪,这个主意,居然令所有百官都默默松了口气。

  对于阉党而言,张静一弄了个东林,分明是奔着东林书院去的,好了,舒坦了,张静一是自己人,跟咱们穿一条裤子的。

  而对于清流而言,好家伙,张进这种铁杆的东林党都可以进入东林军校,太好了,整死他张静一,大家就坐等着看笑话好了!

  天启皇帝因为对东林书院出了一口恶气,不但借魏忠贤杀了人,连带着借张静一诛了心,除此之外……还将张进这个惹麻烦的舅哥丢给了张静一,可谓心身愉快!

  魏忠贤笑容可掬,不由得很欣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不过他又有一些担心!

  张进这个人,对他来说,可是个祸害啊,他一直都想整死张家呢,就是因为张家出了张进这么个东林的铁杆支持者,若是现在不整死,将来还能有他的好吗?一旦东林死灰复燃,这张家肯定会在后头助一臂之力。

  要知道,这张进可不是善茬,不但是天下最大的皇亲国戚,而且是东林的死硬派,在阉党对东林喊打喊杀的时候,他可是跳出来直接为东林说话的,若不是因为他是张皇后的兄弟,只怕这边早就将他拿下诏狱,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去见阎王了。

  而如今……这么个死硬分子,据闻还是满腹经纶的人,进了张静一的军校,这军校里头那些没多少心机的丘八们,还不被他给糊弄到死?

  到时……别东林军校成了无锡的东林书院,这东林借尸还魂了。

  可担心归担心,毕竟这是以后的事,至少张静一今日干的事很漂亮,这让魏忠贤忍不住对张静一越发的欣赏了。

  找机会……得好好和他切磋一下才是,自铲除了东林,总觉得咱年纪老了,脑子也不似从前灵光,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个呢?

  天启皇帝意犹未尽,散了群臣后,却是特意将魏忠贤、张静一、黄立极和孙承宗几个留了下来。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心情不错,笑着道:“朕今日,真是开了眼界,没想到百姓们如此淳朴。”

  黄立极面上带着笑容,心里则默默地道:是呢,今日喊万岁,所以叫淳朴,明日说你厌近女色,你便觉得讨厌,是一群刁民和愚民了。

  自然,那是心里话,黄立极看着天启皇帝道:“天下的军民百姓,感仰圣恩,这便是圣人所说的发乎于情……”

  天启皇帝却是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不要在此拽词,也不要总说圣人怎么样怎么样,溜须拍马都这样拐弯抹角,你说的累,朕也听得累,朕是实在人,喜欢直接一点。”

  魏忠贤立即翘起大拇指:“陛下不慕虚荣,志在真诚,恰恰是奴婢最该学习的。”

  孙承宗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张静一只觉得魏忠贤很吵闹,这不要脸的老狗,还真是一点技术含量都不讲。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今日大捷,扬我国威,也为朕增色不少,这是张卿的功劳,不过……今日发生的爆炸……太蹊跷了,这火药哪里来的,是谁此时趁乱火中取栗?还有,这些建奴人可谓是熟门熟路,又是谁暗中为其向导?种种迹象,都说明在京城之中,潜藏着建奴人的细作,且这细作能搬运出火药,对山川地理如此精通,可见此人潜藏之深,能量之大了。”

  “这件事,切切不可小视了,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疏忽,今日不过是来数百建奴人,他日,便是建奴人倾巢而出,数以万计!到了那时,若是细作与建奴人里应外合,朕便悔之不及了。”

  魏忠贤听罢,精神一振,连忙道:“这是奴婢的疏忽,厂卫这些年,一直都在严查此等细作,没想到此人居然至今没有察觉,奴婢为陛下效命,便是肝脑涂地,亦无憾也。奴婢宁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奴婢定是出动厂卫缇骑,定要将这习作缉拿归案不可。”

  天启皇帝本是有些责怪魏忠贤的意思。

  可现在魏忠贤主动请缨,又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定要拿人,这令天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对于天启皇帝来说,魏忠贤办事还是可靠的,他一声令下,魏忠贤便可让数千上万的厂卫地毯式的在这京城搜索,这种行动力,可比那些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人要强得多了。

  于是天启皇帝笑着道:“如此甚好!魏伴伴辛苦了,记着,这是天大的事……”

  魏忠贤正高兴着呢,正要应下。

  这时候……却有人道:“陛下,若是三个月,而且还大举搜检,只怕不出十天,就已经打草惊蛇,这细作只怕已远走高飞了。”

  魏忠贤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张静一!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不由道:“怎么,张卿可有什么高见吗?”

  张静一伸出了三根手指,吐出两个字:“三天!”

  天启皇帝惊讶道:“三天?”

  张静一点头道:“不错,微臣三天之内,必将人拿到,拿不到,便是我这锦衣卫百户的不称职,陛下随意裁撤便是。”

  好家伙……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魏忠贤的脸都绿了。

  以至于张静一怀疑客氏平日里做了什么。

  “三日?”魏忠贤尬笑道:“张老弟,你可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张静一道:“三日之内,若是拿不到人,那么……这细作说不准已经逃了,所以……卑下选择三天。”

  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看不懂张静一了。

  刚刚给东林甩了一个耳光,转过头……这不是打魏公公的脸吗?

  三天?

  魏公公乃是东昌提督,一声令下,上万的厂卫缇骑为其效命,也需三个月才有可能挖出人来!

  而你张静一区区一个百户而已,能有多少人手,三天就成?

  还有……你张静一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啊。

  如今学堂成立,又立了如此功劳。

  现在的张静一,当然不可能站定哪一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阉党,大家不敢招惹魏忠贤,说不准那些清流就拿他当靶子打。

  同样的道理,若他站东林,魏忠贤只怕要疯,为了将来,魏忠贤也定会对他下死手。

  现在的情况最好,拳打东林,脚踢魏哥,打东林的时候,魏哥心里舒坦,打魏哥的时候,东林也开心,左右横跳,夹缝中生存,反而不会让对方直接彻底撕破脸,都会想着玩祸水东引那一套,想着办法拿张静一去恶心对方。

  而他则在夹缝中……慢慢徐图建立自己的班底。

  阉党得不到天下臣民们的支持,即便再残酷,终究也不过是浮萍,迟早要被清算。

  而清流们擅长蛊惑人心,却眼高手低,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空谈之辈,他们更糟糕,倒是颇得后世天竺人的真传,什么事都在‘将’和‘计划’之中。

  我张静一便是张静一,我要聚拢一群既能得到广泛支持,同时又能干事的人在自己的身边,试一试挽救这将倾之木,且看这大明日后是谁家的天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水落石出

  “当真三日?”天启皇帝再次确认道。

  天启皇帝一想到内奸,已是恨得牙痒痒,现如今张静一拍着胸脯保证,倒是让他激动起来。

  “当真三日!”张静一极认真地道。

  “好。”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若是当真拿住了,朕记你一大功。”

  魏忠贤站在一旁,酸溜溜的,却道:“陛下……奴婢以为……还是要防范于未然……奴婢想着未雨绸缪,厂卫这边……”

  他的意思是,张静一的话未必靠谱,他这边……也不可松懈。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是当务之急的大事,厂卫这边,谁先拿住,都是喜事,听好了,朕要将这内奸斩草除根!”

  于是魏忠贤松了口气,他觉得张静一是来截胡的,这不是摆明着……说厂卫没用吗?

  我三个月的事,你还想三日办成?

  黄立极和孙承宗毕竟是阁臣,并不会干预这件事,不过他们也深知内奸的危害。

  现在时间要紧,张静一没有怠慢,立即便告辞出宫。

  于是他心急火燎地赶回了百户所,随即便将百户所的两个兄弟招了来。

  这邓健见了张静一,高兴地道:“三弟,你不知道吧?”

  张静一却是拉下脸来,一脸肃然地道:“不许嬉皮笑脸,若是有私事,回家再说!现在在当值,只有公,没有私!”

  邓健心下一凛,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不过没面子的事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便立即振振有词地道:“是。”

  张静一心里想,这样也是为了你们好啊,若是咱们三兄弟带头坏了规矩,往后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将来还拿什么约束自己的部下呢?

  看张静一极认真的样子,邓健和王程此时都站得笔直的,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张静一满意了,便道:“这里有一件大案,若是拿下了,便是大功一件,从此以后,便可在卫里横着走了。”

  大案……

  说起这个,百户所其实并不牵涉什么大案的,更像是锦衣卫的派出机构,若是真有什么大案,自然有精锐的缇骑在指挥使或者是指挥使同知、佥事的布置之下进行侦缉海捕,百户所至多抽调人手从旁协助而已。

  张静一又道:“我们要拿捕的这个人,关系十分重大,我不妨直接给你们透露一些,这个人……与动摇我大明国本,和我大明生死存亡息息相关。人拿住了,就是滔天大功,只怕连陛下都要亲自见你们,可若是这过程之中稍有一丝不密,出了什么差错,便要饮恨终身了。”

  邓健和王程听到了这里,面容都不由肃穆起来,心下已是一惊。

  虽然张静一私下里称兄道弟的时候会和他们开一些玩笑。

  可他们是了解张静一的,在公务方面,张静一绝不开任何的玩笑。

  动摇大明国本的人……这个人……犯得是什么罪?

  难道是卫中流传的奸细,和外头的爆炸有关?

  可即便和这个有关,至多说是关系重大,可说到动摇国本,却有些过头了。

  在他们心目中,动摇国本的人,那至少也该是建奴鞑子,或者至少也该是个建奴酋长之子,传说中的黄带子那样的级别。

  可张静一这样说了,他们却不敢怠慢了。

  只见张静一又道:“现在给我拿竹斜街的舆图来。”

  张静一短短的几句话,邓健和王程都已经足够明白事情的重要了,他们谁也不敢怠慢,匆匆去取了舆图来。

  这竹斜街,在京城较为热闹的地方,张静一细细地看着这舆图中关于竹斜街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宅邸。

  他现在要抓的,是个狡猾无比之人,这个人有多狡猾呢?在历史上,他曾躲过无数次的追踪。

  而且此人的身份,极为敏感,只要能拿住……

  那么……可足以让天启皇帝告慰先帝了。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若是有一个人,他原本藏匿在这竹斜街的某一处宅邸,此人乃是细作,现在朝廷大捷,他一定会慌张,也知道炸了火药之后,事情有败露的极大风险,而朝廷接下来也一定会核查内奸,那么……他会跑去哪里藏匿呢?”

  王程和邓健面面相觑。

  张静一不禁无语。

  他现在已经有了在东林军校里专门设置一个特别行动教导中队的想法了,用于专门培养特务,毕竟……现在的锦衣卫实在太不专业,急需要专业的人员进行补充。

  张静一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潜伏在竹斜街,还是因为上一世土地开发的缘故,当时京城里有一个旧城改造的项目,这项目的原址里有许多有趣的历史,其中……就涉及到了一段风流韵事,当然,涉及到这风流韵事的人……却是一个载入史册,引发了京城巨大震动的人物。

  当然……张静一已经没心情去寻找那宅子的旧址了,一方面,时过境迁,毕竟隔了几百年,想找到那旧址,很难,而且还很容易打草惊蛇。

  另一方面,张静一相信,以此人的精明,一定知道厂卫要有所动作,一定会对京城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他原来住的宅邸,已经变得不安全。

  可一时之间,想要出城,躲过重重的搜检,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潜伏,躲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等风声过去,而后再从容回辽东去。

  张静一眯着眼,思量着,口里则道:“我来问你们,若是我让你们搜索竹斜街一带,你们一般会疏忽哪些地方?”

  邓健立马就道:“当然哪里都不会疏忽。”

  张静一白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若是当初当差的你们呢,你们还是寻常校尉的时候呢?”

  “这……”

  邓健倒是认真起来,努力的看着舆图,良久,他点了一处地方:“这里一般是不搜检的。”

  张静一低头一看,这里被标注的,却是一个叫‘清闲楼’的地方。

  叫这种名字的……

  张静一便道:“这是青楼?”

  “看名字就知道了,都有一个清字,当然是青楼了。”

  于是张静一道:“也就是说,若是你们,平日里是不敢搜查青楼的?”

  邓健摇头:“并不是!寻常的青楼,当然要搜查的,正好……咳咳……也可趁机讨要一些茶水钱。不过这个清闲楼,却不一样,这地方,没有十两银子,都没法进去坐着喝口茶,平日里能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贵。我们哪里敢轻易搜查?若是没头没脑的冲进去,发现咱们刘文刘千户就在里头呢?”

  “咳咳……”张静一咳嗽道:“刘千户是很好的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邓健立即就像炸开一样:“好个屁,我亲见他经常……”

  张静一眼一瞪,打断他道:“不要打岔,谈正事。”

  邓健便道:“好吧,就算刘千户没有出入,这若是恰好,推门进去,看到系裤带子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佥事呢?又或者是哪个朝廷的大臣亦或者皇亲国戚,说不准是他们的儿子,咱们那时候只是寻常的小校尉,人家生气了,还不直接甩上两个耳光?锦衣卫说起来是威风,可威风的是上头的人,咱们终究是小鱼小虾,真出了事,上头的人商量一下,谁保我们?”

  张静一精神一振,不由道:“这附近只有这么个清闲楼,是那种得罪不起的地方?”

  邓健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再远一些……只怕得到贡院那儿了,不过是在六七里之外,隔着两个坊呢?”

  张静一好奇地道:“你怎么对这些这么熟?”

  邓健:“……”

  “好吧。”张静一轻松了许多:“锁定了位置,那就好办了,你先让人便装,找机灵一些的,不要打草惊蛇,只在附近打探一下,看看这两日,有没有新近在这清闲楼里住的客人,而且……是住了就不肯走的,记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邓健便笑着道:“这个好说,这里头的名堂,我都晓得的,你就等着好消息。”

  只要将搜查的范围一步步缩小,几乎上就可以锁定目标了。

  商议完,邓健便欢天喜地地去办公了。

  直到半夜才又回到了百户所,却是一副气喘吁吁,纵欲过度的样子。

  见了张静一,他便道:“好厉害,实在太厉害了。”

  “怎么?”张静一紧张起来:“你遇到贼人了?”

  邓健摇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道:“我遇到的是心中之贼,不是那细作。”

  张静一呼了一口气。

  心中贼……

  怎么有些耳熟?

  他妈的,我大明人均哲学家吗?

  张静一随即道:“那到底打探出了什么?”

  邓健便道:“有一人,昨夜入住,便包了一个叫凤儿的女子,直接缴了一个月的钱,说是要常住一些日子!此人姓李,叫李正龙……好像是做什么官人的……据闻……和许多人都有深交,出入他寓所的人,非富即贵,甚至和许多部堂,都有牵连。听别人说……这人的来头很大,可到底什么来路,却没说清。”

  第一百九十八章 格杀勿论

  张静一道:“和许多部堂都有牵连?”

  “是。”邓健认真地道:“可此人深居简出,自从进了这清闲楼,便没有再出来一步了。”

  是这个人吗?

  张静一心里想着。

  倘若此人没有冒险出城,那么十之八九……就是他了。

  人的心理都是如此的。

  愿意躲在自己熟悉和安全的地方。

  比如这个人,他一直都在竹斜街一带居住和活动,那么即便要藏匿,也希望自己选在一个靠近竹斜街的地方。

  这是人之常情,京城很大,若是选择较远的地方,反而会令他失去安全感。

  除此之外,这种青楼确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就算厂卫地毯式的搜查,可能也不会查到这里去。

  毕竟能开设这种青楼的背后东家,能量肯定不小,而且出入的贵客,也绝不愿意自己被人打扰。

  那些奉命搜查的人,当然不敢进去,可当魏忠贤问起的时候,他们哪里敢说这里没有搜查,一定会回答这里已经搜过了,没有可疑的人。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要深入虎穴,一探虚实了,你带着人手,到时准备搜捕。”

  “这……”邓健诧异道:“百户,你还真敢搜啊,我实话和你说了,这若是搜了,只怕会惹来大麻烦。”

  “还会比我张静一大?”

  邓健想了想道:“这清闲楼的背后,至少也是九千岁级别的人物,有的人虽然平日里极少露面,不似九千岁这样的招摇,可背后的能量可不小。再者说了,若是抓错了人呢?就说现在这个叫李正龙的家伙吧……他可和不少人都有交情,一旦拿住了他,就怕到时……”

  邓健身上,永远洗不清锦衣卫的市侩之气。说白了,就是看人下碟,寻常人物,当然摆出锦衣卫凶恶的面孔,可一旦碰到了达官贵人,立即便得躺在地上装死。

  这真怪不得邓健,在京城里当差的人,若是没有这样的眼力劲,基本上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在他看来,张静一现在确实很得圣眷,将来的前途自然也不可限量,可若当真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人家背后要害你,你却也未必知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小心为好。

  一旁的王程也不禁劝:“是啊,还是小心一些为上,要不咱们从长计议。”

  张静一笑了笑道:“咱们什么事没干过?现在倒是小心起来了!不过你们既然觉得应该小心,不妨,我们先别动手,你们二人带着人先在附近布置,我先进去探一探虚实,这清闲楼居然能藏匿这么多显贵,肯定有不凡之处,不妨我约个朋友去看看。噢,对啦,邓总旗,魏忠贤的那侄子,叫魏良卿对吧?他人怎么样?”

  “挺实在的。”邓健道:“一看就是老实人。”

  “万万想不到,九千岁居然有这么老实的侄子。他平日去这清闲楼吗?”

  邓健拨浪鼓似的摇头:“这人……我有耳闻,平日里很少出门的,也极少和人打交道,只和九千岁的一些儿孙们玩在一起,一般不抛头露面。”

  “有意思,很好,那就请我这大侄子……一道去走一走。”

  ……

  魏良卿看着手上的请柬,一脸懵逼。

  尤其是上头张口就是贤侄,让魏良卿浑身都毛骨悚然。

  他只有一个叔叔,叫魏忠贤,当然,他已经过继给了魏忠贤,现在该叫魏忠贤做爹了。

  “这张静一,我有耳闻,只是他竟邀我去叙旧,这便奇怪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魏良卿不是一个爱惹事的人,毕竟从小就长在乡下,小时候也是穷过的,若是家境好,他的叔叔魏忠贤也不至于割了自己去做太监了。

  可随着魏忠贤的发迹,他便被送到了京城来,这富贵的生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自在。

  他想着家里的两亩地,还有从前地主家放了几年的牛。

  而至于陌生人,他一向是敬而远之!说实话,就是没底气,好在魏忠贤身边的人总是想尽办法讨好他,让他不至过于恐惧。

  这张静一,他已听自己的爹魏忠贤提过许多次了,起初是骂那狗东西,后来变成了张百户,再到后来成了张贤弟,最近几日,开始越发的叫张老弟了。

  贤弟和老弟是不一样的。

  贤弟虽然有夸奖的成分,但很生疏。

  老弟就不一样,这说明关系到位了。

  现在张静一殷勤相邀,魏良卿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去一趟。

  他坐着轿子,抵达了约定的一处茶楼。

  便见张静一穿着很朴素,也没有穿官服,高高兴兴地朝他招手。

  魏良卿落轿,几个护卫想要跟上来,他摇摇头,随即上前,和张静一见礼。

  张静一拍了拍他的肩,亲切地道:“贤侄看着显老啊,多大了?”

  魏良卿老实地道:“二十有七。”

  “呃……”

  好吧,老是老了点,都快可以做他张静一的爹了。

  张静一随即微笑道:“我是久闻贤侄的大名,今日抽了空,才请你出来坐坐,来来来,喝了这盏茶,带你去个好地方。”

  魏良卿便好奇地问道:“什么好地方?”

  张静一便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道:“不要四处声张,让人听了不好,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哦,哦。”魏良卿点点头,端起茶盏,喝茶。

  接着张静一起身,拍下四枚铜钱,大气地道:“会账,不用找啦。”

  说罢,带着魏良卿直接下楼。

  身后,传来了伙计的声音:“两盏茶本就是四文钱,找不找不都一样?”

  魏良卿听到这个议论,心里有点慌,他想转身过去给伙计打赏一点赏钱。

  可这时张静一已拉着他,催促地道:“走走走,马上就到了。”

  几个护卫在门口候着,见张静一和魏良卿出来,都欲想上前去。

  魏良卿见张静一没带什么护卫,便朝他们使眼色。

  这几个护卫会意,忙退到一边。

  这街对面,便是清闲楼。

  此时的天色还早呢,所以并没有什么客人。

  张静一扯着魏良卿,一面道:“待会儿进去,要自然一点,贤侄,我带你干一件大事。”

  “噢。”魏良卿抬头看着这清闲楼……大抵明白了什么,不由地脸色羞红,口里忙道:“什么大事,我这人有些怕生。”

  张静一随意地道:“一回生,二回便熟了。”

  “老叔……”魏良卿嚅嗫着,不知所措。

  既然他爹魏忠贤叫张静一老弟,那么魏良卿叫一句老叔也很合理。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放心,有叔在。”

  说罢,便跨槛而入。

  一下子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这里并非是雕梁画栋,却带着古朴,倒像是京城里的某处闲居之所,古色古香,便连桌椅,似乎都带着刻意做旧的痕迹,里头分三层,每一层楼,都有长廊和勾栏。

  此时……见有人来,张静一二人便立即被围住了。

  “两位尊客,天儿还早呢,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张静一大喝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都给我上来,我要和我贤侄喝酒。”

  来的一个婆子便笑了:“我们这里虽有酒菜,可最好的却是……”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张静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我会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我不寻这里的姑娘,这里的姑娘没我丽春院的好。”

  这婆子正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张静一浑身上下都很幽默一样。

  可听到张静一一提到丽春院,她的脸就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你们丽春院?公子是谁,你……公子不是来寻开心的?”

  张静一叉手道:“不来寻开心,来你这里做什么,我只来瞧一瞧你们的胭脂俗粉,吃点酒菜,夜里还要去丽春院,赶紧上酒菜来,我很忙,赶时间。”

  魏良卿:“……”

  这婆子本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顿时变成了三角眼,骤然间变得刻薄起来,气咻咻地道:“好啊,砸场子的?”

  她这一声大叫,顿时引来了许多的精壮的汉子悄然围拢过来。

  毕竟这地方……总不免有人闹事,少不得会安排一些壮汉专门应付这等闹事的客人。

  “公子……我看……你是醉了,我们这儿……白日不开门待客。”婆子勉强笑着道。

  张静一牛气哄哄地道:“这是什么话,我是花不起钱的人吗?不是我吹牛,你这儿的胭脂俗粉……”

  婆子大怒,她看这少年吊儿郎当的样子,便晓得是来闹事的了,倒是和少年在一起的青年,一直不做声,十之八九就是这青年挑唆来的。

  于是这婆子冷下了脸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人……”

  张静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怎么……你们还想打人,我一个打你们一百个。”

  那许多汉子便已迎面而来。

  魏良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老叔,我看这里危险,我们还是走吧……”

  “好。”张静一点头道:“贤侄,那你注意安全,我也觉得这里危险,我去叫人……”

  说罢,嗖的一下……

  还没等那些汉子和魏良卿反应。

  张静一本就一直站着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这一下子,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张静一便没了人影了。

  魏良卿瞳孔收缩,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这婆子大怒道:“瞎了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来人,给我打……”

  魏良卿:“……”

  ……

  里头已传来了打闹。

  张静一一溜烟的跑了出来,朝着对面街上的几个暗探做了一个OK的表情。

  他口里则是大呼:“打人啦,保护我的贤侄,这是黑店,胆大包天,连魏公公的儿子也敢打,还愣着做什么?将这店抄了!”

  哐当……

  另一边,逮着斗笠伴作货郎的邓健已毫不犹豫的抄出了扎在裤腿里的刀,大呼一声:“杀进去,谁敢阻拦,立杀无赦,锦衣卫办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钦犯归案

  这清闲楼,早就埋伏了七十多个锦衣校尉。

  四十多个躲在附近的民宅。

  其余人则扮作货郎或者路人,甚至是挑大粪的,随时监视着清闲楼的前门和后门。

  邓健一抄家伙,这般一声大吼。

  于是四面八方立即涌出无数人来,个个拔刀,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清闲楼中去。

  一声锦衣卫办事,便已将无关的路人统统吓得跑了个干净。

  张静一随即有了勇气,便立即返身往清闲楼去。

  他心里有些紧张,刚才跑的一身是汗,现在只关心是否跑了钦犯。

  当然,他还是有良心的,至少还惦记着魏良卿的安危。

  可怜的魏良卿,一看张静一跑了,竟是脑子发懵,毕竟事情过于突然,让他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而通常情况之下,张静一这般一跑,就算是堵死了魏良卿的后路。

  这就所谓跑张静一的路,让魏良卿无路可跑。

  那些精壮的护卫们,一看张静一跑了,勃然大怒,哪里还肯放过魏良卿?

  魏良卿见自己的护卫们又不在,立马就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道:“我叫魏良卿,我爹……”

  啪……

  一个耳光便打在魏良卿的脸上,魏良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疼的捂着脸,躬身要倒下去。

  后头一人照准他的臀便是一脚。

  魏良卿啪的一下,便摔倒在地。

  那婆子便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丽春院的人,也敢来这里?把老娘当什么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上头是什么人,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这几日生意不好,原来竟是你们在背后祸害,给我打,往死里打。”

  汉子们再无疑虑了,顿时对倒地的魏良卿拳打脚踢。

  好在这个时候,一干校尉已冲了进来。

  眼看着有人明火执仗进来,这些护卫居然也凛然无惧,即便见了有人穿着鱼服,手中的绣春刀横在手里,却冲着他们冷笑:“这里是你们来的地方?”

  这些护卫,平日里在此看家护院,见多了达官贵人,莫说是寻常的校尉,便是百户来了,他们也不屑于顾的。

  要知道,他们招待的至少是指挥使同知和佥事这样的人。

  这种店里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见多了贵人,便以为自己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了,张口闭口便是我们某某老爷,某某千户,哪里将寻常人放在眼里。

  于是当先一人将为首的邓健拦住,大骂道:“狗东西,瞎了眼吗?”

  邓健直接拎着刀,抬手就是一刀斩下去,这刀狠狠斩在此人肩上,顿时这护卫便哎哟一声,却是刀已斩下了他半个胳膊连皮带骨的耷拉在自己的胸前。

  只是这刀斩了一半,却卡在骨头里,邓健骂了一句:“这什么破刀。”

  便要将刀扯出来。

  谁晓得这一扯,那护卫胳膊上已是鲜血喷溅出来,他还未开始哀嚎,便已疼得昏死了过去。

  邓健一脚飞踹,才将刀抽出,此时那护卫的鲜血已经喷糊在了他的脸上。

  他嫌弃地抹了脸上的一把热血,厉声喝道:“锦衣卫追查钦犯,谁敢顽抗,格杀勿论!赵小旗,你带人堵住门,其余人给我搜。”

  说罢,大步流星,带着一干校尉犹如野蛮人一般,冲了进去。

  那婆子和护卫们这才害怕起来,竟也不敢去救躺在地上的护卫。

  更不敢对魏良卿动手了,魏良卿狼狈地爬起身,口里才道:“我爹……我爹是……”

  张静一这时已走了进来,只是……这个时候的张静一,已是取了刀,手搭在了刀柄上,杀气腾腾。

  那婆子一见,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小心翼翼地上前:“官……官爷,你……你是哪个百户所的……我与你们锦衣卫的刘同知……相熟……还请……”

  张静一抬手便给这婆子一耳光。

  啪嗒一下,这婆子直接被打得摔到地上。

  婆子顿时发簪散落,披头散发,倒在地上竟如烂泥一般,不敢起来。

  张静一冷冷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既认得什么锦衣卫的同知,却不认得我张静一吗?”

  那婆子听到张静一三字,顿时颤栗。

  像她这等耳目灵通的人,怎么会不晓得……锦衣卫里有个叫张静一的狠人?

  张静一又冷笑道:“你就算不认得张静一,可认得他爹……”张静一指着魏良卿道:“认得他爹魏忠贤吗?”

  那婆子顿时眼睛开始上翻,口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言又止,竟是顷刻之间,昏厥过去。

  那些护卫见状,也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两腿一软,纷纷瘫在地上,口里颤颤道:“饶命。”

  张静一则微笑地看着魏良卿,如春风一般的温暖:“贤侄,没事吧,还好,只是皮外伤……如果不然,我都不晓得如何和魏哥交代才好。”

  魏良卿抹了抹一脸混杂着灰尘的泪,一脸的鼻青脸肿,好端端的相貌,却好似打成了猪头一般。

  他道:“你去哪里了?”

  “搬救兵。”

  魏良卿居然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打坏了,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小侄怎么觉得张叔是设了一个套……”

  哎……

  张静一心里感叹,魏忠贤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样的侄子啊,可见家族遗传下来的智商,并没有延续到魏良卿身上。

  这种事,就算你知道,你能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吗?

  捅破了,大家日后就不好相见了。

  若是魏哥碰到这种事,肯定装作无事人一般,还要多谢他的搭救,然后转过头,再想法子秋后算账呢。

  张静一一拍他肩膀,神秘地道:“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过两日告诉你,你就晓得我的良苦用心了。”

  魏良卿啊呸的一声,自口里啐了一口痰。

  只是这痰里含着血,他努力的摸摸自己的下唇,才想起来:“我的牙没了一只。”

  张静一道:“以牙还牙,谁打的你,你打回去。”

  魏良卿又想了想,摇头:“算了,打了他们,也找不回我的牙。”

  却在此时,这清闲楼里已是混乱起来。

  校尉们一个个踹门而入,里头顿时传出各种惊叫。

  也有里头有男人的,里头的男子大多非富即贵,口里喝道:“什么人,大胆……”

  这群校尉胆子大,在清平坊的百户所出来的,谁管你是谁,一拳便打过去,于是有人啊呀一声,便开始杀猪一般的嚎叫。

  混杂着嚎叫,便可听到有人叫骂:“你等着……你等着瞧。”

  往往这么嚣张的人,除了张静一之外,都不会有好下场,自然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张静一气定神闲,抿着嘴,自顾自地在一楼的八仙桌边坐下,口里则道:“取茶来。”

  他这一副悠闲的语调,让店里的护卫噤若寒蝉,忙是要去茶房斟茶。

  方静一却是点了点那婆子:“你去!”

  那婆子本是躺在地上装死,一听,竟是一轱辘翻身起来,忙不迭的去了。

  一会儿之后,张静一翘着脚,呷了口茶。

  魏良卿只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地上,似想找自己的牙,他一言不发,似在思索什么。

  外头……有几个差役探头探脑进来,显然是察觉到了异常,想来看看,可一看里头的锦衣卫,便又忙将脑袋缩了回去,再看不到他们那战战兢兢的脑袋了。

  这清闲楼里好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突然有人惊喜道:“在这里……”

  紧接着,七八个校尉顿时循着声音扑过去。

  这时便听人威严的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是良善的百姓。”

  可谁理他是什么良善的百姓,便听有人大喝道:“你叫李正龙是吗?”

  “我……”这人声音顿了顿:“不才正是。”

  “拿下!”

  于是又传来妇人的惊叫,没多久,便见几个校尉押着一人出来。

  又有几个校尉冲进他的住所,开始翻箱倒柜。

  张静一心里一松,也不去审问,而是长身而起,背着手道:“留下人,再搜一搜,这店铺,给我贴上封条,不许再开啦,藏污纳垢,我张静一最见不得这样的地方。将人给我带走,小心防范,尤其要注意。”

  说着,率先往清闲楼的大门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回头朝魏良卿微笑着招手说:“贤侄,走,带你去玩好玩的。”

  魏良卿猛摇头道:“我觉得我受伤了,我要回家。”

  张静一脸便拉了下来。

  这魏良卿居然有些畏惧,想了想道:“我现在还在流血。”

  口里这样说,却还是很顺从地跟着张静一出来,而在此时……远处早已围满了围看的军民百姓。

  也已有人预备好了车马,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门前。

  几个魏良卿带来的护卫,这才察觉到不对,从街对面匆匆赶来,不过他们没认出魏良卿,毕竟魏良卿的容貌和进去的时候显然不一样了。

  他们想进去,却被外围的锦衣卫拦住,不许他们进去,只能在外焦灼观望!

  张静一上了马车,总算舒了口气,心里想:“这一下子……真要惊天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