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四百章 天打雷劈

  读书人的愤怒是可以想象的。

  因为这部书,直接动摇了四书五经的基础。

  若是寻常人写出来的也就罢了。

  眼下这个时候,市井之中的风气很开放,莫说是各种奇谈怪论,便是各种香艳的书也大行其道。

  一些读书人不但写出来,而且还要画出来。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皇帝和新县侯写出来的东西。

  这就彻底沦为了坏人心术了。

  李文震怒,许多的读书人,也闹腾了起来。

  天启皇帝却早已忘了这一茬。

  今儿一大早,他在大内召了内阁大学士和尚书们议事,而后回到了勤政殿,便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魏忠贤给天启皇帝亲自斟了茶,看了看天启皇帝,一面赔笑着道:“陛下何以闷闷不乐?”

  天启皇帝便一脸纳闷地道:“也不知为何,今日几个卿家,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朕,就好像……朕的脸没洗干净似的。魏伴伴,你来瞧瞧,看看朕脸上有什么不同?”

  魏忠贤没有抬头去端详,而是道:“奴婢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

  “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何缘故?”天启皇帝回想起方才那些奇怪的眼神,总觉得怪怪的。

  此时,魏忠贤从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部书来,接着道:“奴婢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天启皇帝看着搁在案头上的书,下意识地拿了起来,翻了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

  好家伙……

  为什么会有雷电?

  为什么燕子低飞就要下雨?

  闪电和雷声为什么不一起来?

  为什么物体会掉落?

  这……

  都什么玩意?

  不过……

  话又说回来。

  天启皇帝看着这些为什么,心里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疑问。

  对呀,为什么呀?

  某种程度而言,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一切的自然现象,想象力都是贫瘠的。

  反正不能解释的,都丢给老天爷就对了。

  至少这么多个为什么。

  就很让人有一种探索和求知的欲望。

  天启皇帝第一个念头是,这莫不是山海经吧?

  可继续看下去,越看越觉得稀奇古怪。

  物体会掉落,不是本身就会掉落吗?

  啥叫重力?

  越看越是玄乎,天启皇帝便笑了:“这书……其实看着有趣,就是荒诞了一些,若只当做奇谈怪论来看,倒也未必不可。”

  是的。

  这书……本身就是科普读物,而科普读物最重要的不是科普,恰恰是要有趣。

  这玩意放在后世的成人眼里,当然不值一提。

  可对于这些知识比较频繁的少儿们而言,却是极有趣的东西。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其科学认知的水平,可能连后世的少儿们都不如。

  觉得有趣……是理所当然的。

  天启皇帝翻了几页,更是越发的觉得有趣,印象最深的,倒是第一篇关于雷电的产生。

  可魏忠贤却是掩不住的一脸尴尬,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此书,乃是陛下编修的。”

  “什么?”天启皇帝本是饶有兴趣的样子,想好好的将这书看一看,谁晓得……居然是……

  哈哈……是他自己编修的?

  随即,一个念头在天启皇帝的脑海划过,天启皇帝打了个激灵,手一抖,书没拿住,给跌落在了御案上。

  然后天启皇帝后知后觉地抬头道:“什么,朕编修的?”

  魏忠贤只好道:“陛下,您看这书皮。”

  天启皇帝便翻开了书皮,然后……窒息了。

  还真是……

  他想起来了。

  其实这事,他也只是应一声,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帮张静一一个忙而已,举手之劳嘛。

  只是……

  天启皇帝此时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地道:“朕九五之尊,写这种奇谈怪论?”

  对呀,这就是奇谈怪论,里头所写的东西,无一不是带着猎奇和玄之又玄的胡扯。

  这就好像,后世的人看《天线宝宝》一样。

  魏忠贤不由露出苦笑。

  天启皇帝不无郁闷地道:“他张静一正经事不干,写这样的奇谈怪论做什么?”

  “这……奴婢不知道啊……奴婢只听说,因为是陛下修撰的书,现在此书在坊间,卖的很是火爆……不少人……都在订购,书铺都卖疯了,一个时辰就卖光了,而后到处都是求加印……”

  天启皇帝听着,血都已经凉了。

  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些看书之人,一面骂着他智障,一面哈哈大笑的样子了。

  虽然天启皇帝自认自己的名声也不咋地。

  可你可以骂朕坏,不能骂朕蠢,对吧?

  “不过……”魏忠贤自然知道张静一在天启皇帝心目中的份量,倒是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道:“不过奴婢以为,新县侯如此,确实也是好心。陛下您看这一篇,前些日子,不是天灾频繁吗?市井里许多读书人都在痛骂这是因为陛下失德的缘故,所以惹得天怒人怨,是上天对陛下的警告。可新县侯却将这雷电……这雷电……”

  魏忠贤越说,也越觉得是扯淡。

  他妈的,世上还存在根本就看不见的电荷,还特么的云层摩擦……

  说到这里,魏忠贤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索性住嘴。

  天启皇帝一听魏忠贤的解释,便也不禁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拜下便道:“陛下,午门之外,来了许多的读书人,他们口称……张静一胡编乱造,坏人心术,恳请陛下……立即拿下张静一治罪。”

  天启皇帝一听,直接就勃然大怒起来,恼怒地道:“朕的大臣,何来这些读书人多事?是谁这样大胆?”

  “为首一个,叫李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他的学生,他们说……要长跪于宫门之外,直到陛下痛下决心。”

  天启皇帝立即冷若寒霜,眼里掠过了杀意,冷然道:“生员也敢干涉政事吗?”

  这宦官道:“李文听闻在京城颇有声望,不少百姓也远远地在外头看……禁卫们本要驱逐,只是……这些人铁了心,因此还打伤了一个生员……”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不必理会他们,魏伴伴,你去处置。”

  说着便理也不理。

  魏忠贤听罢,则应命而去。

  天启皇帝又拿起桌案上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虽然明知里头的内容很扯淡,可他就像是管不住自己的这手。

  这张静一……还真能扯啊。

  ……

  而此时,宫外头却已闹开了。

  这事情之所以闹的很大,在于张静一拿着一部奇谈怪论的书,居然还是皇帝和张静一一起编修,推出市场。

  这对于坚持正统的读书人而言,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说实话,大家宁可接受皇帝崇信道学,躲在宫里炼丹,也没办法接受那十万个为什么这样可笑的书,打着皇帝的名义到处售卖。

  书里的许多内容,对于四书五经而言,都有着不小的打击。

  李文带着数十个读书人来到宫门外……

  当然,他们来之前……四处购置了大量的铜丝。

  这叫不打无准备之仗。

  古人们早就有造铜丝的经验了,春秋时期的曾侯乙墓就曾出土很多铜丝的“弹簧”。拉拔制造金属丝的技术早就有了。

  当然,唯独一点就是造价昂贵。

  这些铜丝,捆成一捆。

  照着十万个为什么里的引电实验,待会儿还准备好了一个大风筝,这风筝上还挂了一些铜片,铜片通过铜丝连接地面……

  大家准备妥当。

  李文当头,跪在这宫外头。

  他们气不过,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不可,市井里的无赖,可以胡编乱造,可是陛下是天子,怎么可以胡编乱造呢?

  大家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张静一搞的鬼。

  既然如此,那么就照着张静一的方法,且看看这雷公电母的雷电,如何个指引法。

  李文的脸上,带着决绝之色,捶胸顿足地在这宫外悲愤欲绝地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吾已不求朝廷能够清明,不奢望天下太平,更不敢巴望文治,可何以国家竟至于此?”

  “奸贼不但要把持朝政,竟还要如此坏人心术,这样的胡言乱语,竟还大行其道……这是要将圣学,将我大明士林置于何地?”

  说着,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起来。

  随之,许多读书人也都哭了。

  是啊。

  这是要置于何地?

  禁卫们企图来赶人,和读书人发生了冲突。

  一个读书人被打得浑身是血,却依旧执拗地宁死也不走。

  这倒是让禁卫们有些忌惮了,无计可施下,便又退了回去。

  午门乃是出入宫禁的重地。

  许多大臣,都需经过这里,这些大臣们见乌泱泱的读书人长跪于此,似乎也知道一些内情,不禁心里唏嘘,忍不住有兔死狐悲之意。

  “我绝不走,若要走,便杀了老夫……”在面对东厂的番子前来警告的时候,李文大声呵斥:“反正你们已双手沾满了血啦,那么就让老夫以死殉道,我乃圣人门下,尔等是何人,鹰犬之辈,也敢逞凶?老夫若有苟且之念,天打雷劈!”

  第四百零一章 大型科普现场

  李文这番振振有词。

  顿时引发了哄堂叫好。

  这些日子,读书人们太憋屈了。

  厂卫的风头越来越劲。

  他们大肆抄家,四处拿人。

  打着搜抄乱贼的名义,真是搅得家家都是血泪。

  在归德……更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读书人。

  隐隐之间,京城内部其实早已暗波涌动。

  只是碍于厂卫的威势,大家不敢冒头而已。

  可是十万个为什么,却一下子成了导火线。

  太可怕了。

  拿这样坏人心术的书大肆售卖,甚至还添了皇帝的名号,这是想做什么?

  这是要挖四书五经的根基吗?

  读书人们愤怒了。

  在这无比的愤怒之下。

  李文站了出来,他这率先冒出头,顿时引发了许多读书人的勇气。

  午门外头,已不再是李文的学生,许多的读书人闻讯之后,也纷纷涌来。

  于是有人打出了铲除奸佞,捍卫名教的口号。

  厂卫起初还要抓人,可是很快就发现,以往的那一套,已经没有用处了。

  因为抓的人越来越多,而跑来的人更多。

  这读书人……毕竟身份清贵,他们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这样简单。

  一个读书人的后头,可能是一个大家族,这个大家族里,可能有一个三四品的大臣,也可能有四五个举人,可能意味着数千甚至上万亩的良田,也可能是在地方州县上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抓十个百个人还好,可真全部抓光?

  抓了之后呢,要不要杀?

  若是杀了……便可能引发更加不可测的后果。

  可若是不杀,难免就失去了权威,反而让更多的读书人无视禁令。

  除非……像当初对付东林党一样,直接痛下决心,来个一网打尽。

  不过显然,即便是当初对付东林党,那也是经过无数次矛盾激化之后,最后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干的。

  就现在,因为东林党的问题,还导致了许多后果没有清除呢。

  何况读书人只是因为一部书被惹怒,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此时,魏忠贤正背着手,站在城楼上,看着下头越来越多的读书人。

  他紧绷着脸,眯着眼,杀气腾腾的样子,一旁的宦官,拜在他的脚下,忐忑不安地道:“奴婢万死……奴婢办事不利……只是……只是……”

  “废物。”魏忠贤一声喝诉,而后冷冷地道:“他们这般骂这什么十万个为什么,就是在骂皇上,这就是谋反。瞧一瞧人家新县是怎么干的?人家直接搜抄,该杀就杀,看看你们……”

  这宦官乃是东厂的厂臣,心里说,这也怪得我?人家抄家,那是真谋逆,现在这个……也算谋逆,等到时……可别杀光了,转过头天下人愤怒难平,陛下为了平息民愤,拿我做替罪羊?

  倒是这时,有宦官脚步匆匆地跑来道:“九千岁,兵部尚书崔呈秀求见。”

  魏忠贤脸色缓和一些:“叫来。”

  这崔呈秀急匆匆地赶来,看着城楼下乌泱泱的人,不禁咋舌,而后才对魏忠贤道:“干爹……”

  魏忠贤道:“宫里头的人……咱都问过了,不过咱有些拿捏不定主意,对此事,你怎么看待?”

  “这……”崔呈秀主意挺多,和宫里的太监,还有田尔耕这些人不一样,所以听闻魏忠贤来询问自己的意见,崔呈秀道:“其实……还是放任为好。”

  “放任?”魏忠贤眯着眼,眼里掠过杀机。

  “干爹,放任一下,没什么不好的,一方面,这是新县侯惹出来的事,干爹没必要出头。”

  “哼!”魏忠贤冷哼一声,背着手,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这是陛下的事,涉及到了陛下,咱就要管!”

  崔呈秀则是压低了声音道:“这其二,才是至关重要!这两年,读书人已经很少闹事了,他们不闹,怎么显得干爹的重要呢?若现在只闹一闹,干爹就抓人的抓人,该杀的就杀了,不但要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陛下心目中,也不会觉得干爹您的忠心啊。”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让这些读书人闹一闹便是,他们一闹,当初那些藏匿起来的东林们自然免不得要耐不住寂寞要出来声援,事情闹的越大,将来陛下对这些人越是忌惮!”

  “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干爹您再出马,将这些东林和读书人彻底铲除,又有何不好呢?”

  “引蛇出洞?”魏忠贤凝视着崔呈秀。

  崔呈秀缓缓地点头道:“对,就是引蛇出洞,又或者说:这是郑伯克段于鄢。现如今……那东林又开始死灰复燃了,不只是在江南,还有这京城,甚至是朝中……不少人暗中都心向着他们,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迟早是要下重手的,这一次,未必不是机会。”

  “只是……眼下干爹您就动手,反而起不到震慑和一网打尽的作用,何不如……”

  魏忠贤可谓是恨透了东林,这可是魏忠贤的宿敌,此时听了崔呈秀的话,他拂袖道:“好好回你的兵部去当值吧……”

  说罢,直接下了城楼,往司礼监去了。

  这城楼里的宦官和厂臣们没了魏忠贤,却好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再看下头乌压压的读书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连三日……聚在这里的读书人,已是多到数不清了。

  他们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还有宣称张贼一日不除,他们便不吃饭的。

  还有人带来了那十万个为什么,当众焚烧。

  一提到这十万个为什么,许多人哄笑。

  更远一些,则是一些百姓们远远的围看,也是议论纷纷。

  寻常百姓,或多或少还是受了读书人的影响,至少在学问这方面,他们倒是真正对读书人们深信不疑的。

  现在读书人说这十万个为什么坏人心术。

  大家一听,哟,坏人心术的东西,好可怕……赶紧买一本回来瞧瞧。

  结果,一打开,张静一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退钱!

  说好了坏人心术呢,花了这么多钱,你就给我看这个?

  好吧,买都买来了。

  说实话,这书对简单认识一些字的百姓而言,还是很友好的,里面居然会有专门的标点,那么就降低了断句的难度,而且语言很朴实,读起来也不费劲。

  只是里头的内容,就太扯淡了。

  这简直就是妖孽啊,什么狗屁电荷、摩擦生热,云层,导电……

  下雨是龙王爷生气了,打雷是雷公的事……

  其实相对于读书人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言,寻常百姓更觉得这荒谬。

  因为毕竟读书人至少还讲一个敬鬼神而远之,百姓们就比较下三路了,什么神仙鬼怪都信……

  当然,百姓们远远来看,其实更多是瞧热闹罢了,毕竟大家也没啥娱乐,权当个乐子看。

  “听说那些读书人,还在骂皇帝老子呢!我亲耳听见有人骂……什么不学无术,是个草包……”

  “嘘,小声一些,不过……这陛下是挺扯淡的,修撰出来的这书,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

  就这么僵持了几日。

  眼看着事态居然越来越大,分明已经开始有了拿这个来做文章的趋势了。

  却在这一日……

  天空的颜色一改蔚蓝的面目,天上乌云压顶,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一般。

  天晴了这么久,居然终于要下暴雨了。

  在这乌压压的乌云之下。

  天上的巨大风筝,依旧还在飘荡。

  一看到乌云压顶。

  顿时,李文就精神百倍了,其实熬了这么多天,他的气色已经渐渐不太好了,不过却因为许多读书人的支持,让他精神还不错。

  他李文也算是借着此事一举成名天下知了,现在士林之中,谁不知他的大名?

  “来……将这铜线绑老夫的身上……”

  原来这天上的风筝是早就放出去的,风筝很大,是真正的出于巧匠之手,而拉扯风筝的线上,却是铜丝缠绕,一直延伸到了地面,这铜线……花费也是不菲,不过……在这等大事面前,这点钱不算什么。

  现在李文让人将铜线缠绕在他的身上。

  这外头的读书人都炸开了锅,纷纷道:“我也来。”

  “给我接一根。”

  “今日就要让陛下看看,这十万个为什么,到底有多荒谬,不除奸贼,天下不宁。先生……给我也接一根。”

  这末端的铜钱,几乎被读书人们争抢。

  一时之间,竟是骚动起来。

  李文此时容光焕发,看着这一幕人人争先的场景,他心里不禁激动,读书人的风骨,犹存啊。

  于是,他含着热泪道:“诸君,历来国家大治,无不重名教,以矫衰弊之俗,才可使天下人人安居乐业。今有人竟要动摇名教之本,我等读书人,能够答应吗?”

  “今日,我倒要看看,这陛下与新县侯所编撰的歪门邪道,是如何骗人的!”

  说着,他毅然将铜丝在自己的身上缠绕两圈。

  其余人纷纷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宛如接力一般。

  有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地大声:“读书人的风骨,又回来了!”

  第四百零二章 午门大爆炸

  那翻滚的乌云,已是朝着紫禁城这边压过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而在午门之外,此时狂风大作。

  可读书人们却是毫不在乎,一个个争抢着铜线。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飞马而来。

  张静一带着十几个护卫来了,一看此情此景,整个人都吓呆了。

  明明他在书里提及到的风筝实验,没说在这风筝下头挂铜线的啊。

  铜线导电的啊……好家伙,这是会死人的。

  张静一反而急了。

  弄出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本质,其实就是希望借此推动社会的发展。

  张静一当然并不指望所有人都学习这些科普知识,而是希望……出现一些敢于质疑的人,而后通过实践,去证实这十万个为什么之中的事。

  只要在这天下,有极少部分人愿意接受科学论证的精神,那么他便算是成功了。

  可是……张静一可没说让这些人这样玩啊。

  若是出了事,这算谁的?

  张静一在马上,看着这乌压压的人依旧还在争相抢着铜线。

  他却不敢打马靠近了,可是一时又不忍一走了之,只好远远地大声道:“诸位……诸位……都别闹啦,要下暴雨啦。”

  他这么一吼。

  读书人抬头一看,顿时炸了。

  居然是那个该死的张静一!

  于是,张静一身后的护卫们忙是警戒起来。

  那李文此时已将铜线在身上绑了两圈,一见到张静一打马远远地停着,一副不敢靠近的样子。

  李文顿时露出轻蔑之色,此时大喝道:“张静一,你这狗贼,成日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谄言媚上,今日还与陛下修出如此可笑的书来,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张静一看着越加幽暗的天空,有些急了,于是道:“你先将铜线给我解开,我们再好好说。”

  李文嘲讽地大笑道:“哈哈哈哈……时至今日,你还不能幡然悔悟,可见你冥顽不宁到了何等地步。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老夫……便要教你看看,你那胡说八道的书册,到底有多荒唐可笑!”

  张静一焦急地道:“会被电死的。”

  “死?”李文冷然道:“我仗义死节,此生无憾,只可惜……这上天即便发怒,那也是降下天雷,电死你这乱臣贼子,我李文读的乃是圣贤书,平生修德,何惧之有?”

  说着,仰天大笑起来。

  他的弟子和其他读书人都为李文的话而感动,有人抽泣着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不诛张静一,不灭这妖书,我等愧为圣人门下。”

  在这乌云压顶的气氛之下,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流出热泪,有人甚至开始唱起了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

  许多读书人也纷纷随之背诵起来。

  张静一本来还很是担心他们,可一听他们背诵《正气歌》,顿时心头火起,这文相公的文章,你们一群腐儒也配背诵?

  他是不敢在这里停留了,太危险,抬头一看天……卧槽……真要下大雨了。

  而远处的百姓们听到远处传来的正气歌,不由得也为之感慨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些读书人还是颇具风骨的。

  午门的城楼上,厂卫早已林立,许多人急的团团转。

  却在此时……又有许多大臣纷纷过来,为首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还有各部的尚书。

  众人都皱起了眉来。

  像吏部尚书周应秋,以及兵部尚书崔呈秀几个,倒是巴不得读书人再闹一闹,到时候再秋后算账。

  黄立极这等立场不坚定的,反而担心起来。若是再出现一趟整治读书人的事,他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首当其冲,现在见这天上乌云压顶,眼看要下暴雨,这些读书人已在外头跪了这么多天,身子怎么吃得消,若是再病死几个……哎……

  黄立极想骂娘,这内阁首辅大学士就好像小媳妇,夹在两头受气。

  众人纷纷登上城楼。

  一看张静一在,大家都不吭声,大有一副你看你张静一干的好事,你厂卫就干厂卫的事,你招惹他们做什么?

  可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道:“陛下驾到。”

  众人只好纷纷去接驾。

  现在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

  天启皇帝听闻外头的读书人非但没走,反而越来越多,如今聚众竟达千人,这一下子……哪里还坐得住?

  于是天启皇帝跑到了午门城楼来,众臣纷纷来行礼。

  天启皇帝一眼就看到了张静一,禁不住苦笑。

  他倒是指了指天上的风筝道:“怎么还有人有闲情放风筝?”

  于是便有宦官低声跟天启皇帝解释。

  天启皇帝听罢,一时懵了,不由低声道:“这打雷下雨,不是雷公电母的事吗?”

  这样一说,好像暴露出了什么。天启皇帝便立即板着脸:“好啦,叫他们不许闹了,朕的忍耐是有极限的……真以为朕软弱好欺吗?”

  “朕和张卿编修一部书怎么了?许人家写山海经,不许朕编书?还有读书人画春宫呢,为何处处都要针对朕,真是岂有此理!”

  黄立极连忙站出来道:“事情是因为那部书而起,这书中的内容,确实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于是才让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臣以为……不妨就下旨,禁了此书吧。”

  “为何要禁?”张静一倒是急了,略带激动地道:“这是陛下和我修的书,许你们读书人立言,就不许陛下和我立言吗?”

  黄立极苦笑,便不吭声了。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礼部尚书刘鸿训,也急了,道:“读书人是代圣人立言,和你不同,圣人是正确的,可是新县侯,你扪心自问,你那书……除了天方夜谭,哄一哄孩子之外,哪里正确了?”

  “谁说不正确?”张静一气呼呼地道:“我这书才是至理。”

  此言一出……

  便连崔呈秀这样的人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大臣,虽然有权斗,可至少大家还是认四书五经的,除了圣人之外,谁敢说自己说的乃是至理?

  倒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都住口,不要争吵了。”

  天启皇帝也是无语,他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干,居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他当然知道那书中的东西,都是胡编乱造,可张卿是自己人,他又不好撕破了脸皮说这书错了,眼下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便道:“与其在此做口舌之争,倒不如想一想如何劝退这些人……”

  而此时,城下的读书人们显然也发现了皇帝就在城楼上,毕竟天子的仪仗出现在了城楼下。

  一下子的,这些读书人们都振奋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的轰隆一声雷鸣。

  紧接着,乌云压顶之下,瓢泼大雨落下。

  城楼下的人,顿时淋成了落汤鸡。

  可他们显然一点退宿之意都没有,还是嚎叫着,呼喊着:“陛下……陛下啊……这些年来,为何天灾频繁,这是因为陛下倒行逆施,触怒了上天啊,陛下动辄诛杀大臣,四处横征暴敛,四处的百姓俱都从了贼……这样下去,天下如何能安?”

  “这是陛下误信了奸贼的结果……这些乱臣贼子,不但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今日竟还要鼓动陛下编修此等书册,妖言惑众,他们想要做什么?”

  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李文的声音,李文嚎哭道:“陛下若是肯听老夫一言,就请立即诛杀这些奸佞,正本清源,提拔贤明的大臣,如若不然……弥天大祸就在眼前……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

  这午门外头,其实已经有些年久失修了,尤其是宫门外头,许多的地砖凹凸,因而形成了许多的水洼。

  上千个读书人置身在雨中,又有人捆绑了铜线,大家都跪在了水洼里。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眼看着这些人,这不是在逼迫朕吗?朕做任何事,他们都要阴阳怪气,都要嘲讽,朕若是稍有不顺他们的心意,他们便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在此博取同情。

  天启皇帝心中勃然大怒,却又发现,确实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杀了他们,倒是成全了他们的美名,不杀他们,实在令他心中不平。

  轰隆隆……

  雷声一次次地响起,乌云越来越低,这乌云之中,时不时闪过了电光。

  而那巨大的风筝,已经开始飘入了低矮的乌云云层之中。

  便又听那李文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李文见天启皇帝没有回应,心中大失所望,于是道:“哈哈哈……陛下既然执迷不悟,那么天怒人怨且在眼前,老夫倒要看看……等到天数有变,神器更易之时,陛下如何去见大明列祖列……”

  说到此处。

  猛地……一声惊雷。

  那探入了云层之中的风筝,突然之间……发出了一团火光。

  原来是云层里的闪电,与这风筝里的铜片接触,顿时……一道电光……犹如银蛇一般,在天空一闪。

  刹那之间,竟将天空照得骤亮起来。

  第四百零三章 五雷轰顶

  在这亮如白昼的天空之下。

  所有人震惊地看向天穹。

  可就在此时,一股清晰可见的电流,已顺着铜线,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地下劈来。

  那巨大的电流,亮如白昼。

  生生在天空与地面留下了一道电光。

  而就在此时……本在嚎啕大哭的李文,此时还没有反应,他口里还在大呼:“陛下啊……”

  到了这里的时候……那如银蛇一般的电流,迅速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在这一瞬间……李文的音调居然变了。

  他口里本是一句陛下啊的叹息,可这个时候,那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的身躯便开始‘舞蹈’,他的嗓门,竟好像还开始唱歌:“啊……啊……啊……啊……”

  而到了最后……这个啊字,竟变得格外的凄厉了,犹如猛鬼夜哭一般。

  紧接着……大家就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那啊啊啊啊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眼前的电光,已刺瞎了所有人的眼睛一般。

  就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时候。

  又开始……有人啊啊啊啊起来。

  十几个缠绕着铜线的读书人……甚至有一人直接轰的一下,浑身冒起了火球,最后……只剩下一具尸首。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

  而是那些没有缠绕铜线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跪在水洼里。

  张静一忘记了告诉他们,其实水也是导电的。

  当这电流直接落地。

  这些趴在地上的人,顿时浑身开始颤抖,然后发髻落下。

  于是披头散发,许多的长发,一根根竖起。

  他们不像李文和他的弟子一样,死得比较痛快,啊啊啊啊几句,整个人就直接焦了。

  而这些人,则觉得满地都是电流,那或粗或细的电流,犹如火树一般的蔓延,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浑身摆动,身子开始不断地抽搐。

  也有人口里发出:“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

  这声音,也分辨不出到底是痛感还是快感。

  整个午门外头,已成了大型引电现场。

  有人突然啊的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也有人身子还在反复的抽搐。

  空气之中,那自天而下的电流,依旧还发出电光,那滋滋滋的声音,连绵不绝。

  终于……那半空中的铜线似乎烧断了。

  于是,铜线与天上那早已不知去了何处的风筝分离。

  可是……当电光渐渐的散去。

  一股股烧焦的气息,已迅速地弥漫开来。

  只见满地的读书人……却都如收割后的韭菜,都倒在了水洼里。

  此时,除了那风声雨声。

  无论是城楼上,还是午门之外,都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一言不发。

  那刘鸿训下意识的,连忙抬起了手,揉了揉眼睛。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而后,他率先发出了惊叫:“不好啦,有人被雷劈啦。”

  天启皇帝也疑如梦中一般,他从未见过,自然之力,竟是如此的恐怖。

  脑海里,方才的片段依旧不断地在闪过。

  而这时候,他才不得不开始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还真能引电?

  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来,难道……那十万个为什么……竟是对的?

  既然引电是对的,那么……那些见不着的电荷呢?那么还有其他的问题呢?

  难道……都是对的?

  这不是天方夜谭?

  一想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身子顿时不禁一震。

  哎呀……这岂不是说,这是一部奇书?是一门大学问?

  张静一这家伙原来还懂这么多?

  对啦,他还添了朕的名字,这样说来……岂不是朕占了他的大便宜?

  在这短短一瞬里,无数个念头冒出来。

  这种震撼,不啻是原始人们第一次发现了火。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禁不住心里狂喜。

  可很快,身边的张静一,便将他拉回了现实……

  张静一焦急地大呼道:“快,快救人!不得了了,这么多人被雷劈了,我早说过,要被雷劈的,他们就是不相信,快……快来人啊,快去救人啊……快!”

  他这般大吼,城楼上的大臣,却一个也没有动。

  方才……那惊天毁地的力量实在太恐怖了,这个时候,大家哪里敢乱动啊,张静一好像对这个比较了解,嗯,站在他身边,会安全一切!

  去外头救人?被雷劈了怎么办?

  依旧还是狂风大作,骤雨不停。

  所有人虽都痛心疾首的大呼:“救人啊,快救人啊……”

  可是……没有一个人下去。

  于是大家都急得跺脚,一个个捶胸跌足地大叫着:“哎呀呀……哎呀呀……出大事,出大事啦……来人……来人啊……”

  那些宦官和禁卫早就吓尿了。

  来人?你自己怎么不去?

  午门外头,明显有人没有被电死。

  除了那直接缠着铜线的,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外,那些只是跪在水洼里的人,大多数都浑身麻痹,已不能动弹了,他们目光呆滞,四肢软弱,全身无力,脸色苍白如纸,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还有人……身上可见到被电过之后的伤口,身体的某一部分,明显有灼伤的痕迹。

  还有人……麻了……

  身体是麻的,腿脚是麻的,舌头也是麻的……脑袋也麻了。

  之后外围一些人……他们离的较远,或者幸运的是……他们附近没有水洼,不过……依旧还有麻痹感,这麻痹感好不容易过去,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尤其是前方的十几具还在冒烟的焦尸,于是……懵了。

  是以城楼上的人,都在大呼小叫。

  城下的人……却都没有声音。

  偶尔还能看到有人还在地上不断地抽搐,扑腾扑腾的。

  终于……张静一大叫道:“没电了,快,大家快去救人。”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些人都罪不至死。

  张静一道:“找几个人,拿着木棍下去,穿着长靴,不怕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炷香,才有一些宦官出去,等确定了安全之后……才开始进行收拾。

  外围的百姓们……其实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了。

  他们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陛下和张静一……他们真能用电劈人。

  可怕……实在可怕啊……

  而在百姓之中,却也有一些平日里羞于去起哄的读书人,他们混杂在人群,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里只剩下了震撼。

  如果……如果……一切都如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中所言,那么十万个为什么里其他的学问……岂不是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的话……这就足以颠覆所有人的认知了。

  难道,大家都是生活在一个球上,在这球上,有几块大陆,汪洋大海里,有一种东西叫做洋流……

  有的读书人,只是觉得震撼。

  可是……也有一些混杂在人群之中,却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吗?

  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人们擅长于用精神上去了解和接触这个世界,可是……这个时代,在对于这天下物质上的了解,却几乎是一片空白。

  可现在……似乎有人已开始尝试着……去想象了。

  ……

  天终于放晴了,乌云终于消散。

  所有人却依旧惊魂未定。

  天启皇帝这才带着人出了午门。

  在这里……可谓是触目惊心。

  死了五十多人。

  其中死的最惨的就是李文,李文只剩下了焦炭,毕竟这电流瞬间的温度实在太高,这家伙还好死不死,用铜线在自己身上绕了许多圈。

  不过……李文的死相还算不错,至少里外都焦了,死状惨一些的,恰是他的一些弟子,半焦不焦的……一看就是临死之前,特别的痛苦。

  而那些在水洼中触电的读书人,则依旧还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其实很多人都没有死。

  只是麻了。

  有宦官蹲下来,拍了拍他们的脸。

  他们的眼珠子,总算能勉强动一动。

  可身子似乎一时间是动弹不得。

  等到终于有人完全清醒了过来,便害怕得哭了,方才的一幕,估计也只有亲生经历的人才知道有多恐怖了。

  听到了哭声。

  张静一也忍不住眼里湿润,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道:“哎……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当初……就该极力劝阻他们的,否则……也不至到这样的地步,他们……生前都是好人啊,此书的精神就在于实验,在于通过检验,来检验真知,没想到……第一次实验的人……竟是他们,而且……还酿成了这样的灾祸,他们是为了科学而死。我……陛下,恭喜陛下……陛下学富五车,著书立说,此书一出,将来这天下人……谁不佩服陛下有通天的才学?此书虽是臣与陛下一起修撰,可若不是陛下的鼎力支持,这书只怕也难以编成。”

  魏忠贤站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可不得不佩服地在心里说一句,这姓张的……还真是凭本事把马屁拍了啊。

  第四百零四章 整死你

  天启皇帝听罢,眼看着这一片狼藉,听着张静一的这一番话,却是哭笑不得。

  这样也能皇上圣明?

  自然,天启皇帝与张静一默契的对了一个眼神。

  天启皇帝骤然明白了。

  他咳嗽一声便道:“唔……朕和张卿,只是偶尔交流了一下心得而已,不算什么……”

  张静一立即就道:“哪里,哪里,此书实在神奇,如若不然,李文等人,如何能引电呢?由此可见,这千年来,所谓的天人感应之说,实在荒唐可笑,将一切的灾害,都归咎于所谓的修德上头,在臣看来,这简直就是荒谬透顶……”

  张静一说到这里,有人憋不住了,虽然董仲舒的那一套天人感应,现在在儒家之中,其实已经式微了,可毕竟也是儒家的经典之一,这张静一岂不是在挖儒家的根?

  刘鸿训正色道:“新县侯之言,老夫实难苟同,这靠铜线引来了雷电,这……这……或许只是……”

  “或许只是凑巧是吗?”张静一笑了。

  刘鸿训便一声不吭!

  张静一道:“又或者……是天谴?李文和这些读书人,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天怒人怨,降下了天罚,一道雷,把他们都劈了,是这样吗?”

  “这……”刘鸿训想否认。

  不过在传统的观念之中,天打雷劈的人,确实都不是好人。

  张静一继续道:“那么他们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至被天罚呢?莫非他们干了什么男盗女娼的事?不会吧,这么多的读书人……居然没一个好的,竟都是平日里满口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刘公,这是你说的……”

  刘鸿训的脸立马黑了,立即大声道:“我没说。”

  人死为大。

  且不说这刘文也算是大儒,他的弟子们,也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这么多的读书人被雷劈了,已经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你说他们做了缺德事,只怕消息传出去,第二天他们的家人就要围到刘鸿训的府上去要讨个公道了。

  张静一却又道:“既然他们没有干缺德事,那么现在被天打雷劈了,却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因为……他们读了什么不该读的书?是四书五经?还是平日里他们作了八股文,每日打着圣人的招牌,自己有话说不出,偏要成日里代圣人立言?”

  “噢,我懂了,他们被天打雷劈,是因为他们看了四书五经,所以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刘鸿训给气到了,瞪大眼睛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其实推出十万个为什么,再到今日的引雷‘实验’,张静一一丁点都不指望,天下的所有读书人,都对这东西产生兴趣,这毕竟只是最简单的科普读物而已。

  但是对于探索这物质的世界,有着极大的意义。

  张静一只需要,有小部分的读书人,开始对此诞生兴致就足够了。

  不过对刘鸿训这样顽固的人,张静一却一点不客气:“胡搅蛮缠?胡搅蛮缠的不是你们吗?陛下与我修一部书,碍着了你们什么事,今日何以李文这些读书人跑来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要诛杀我张静一?我张静一干了什么事,以至你们这般喊打喊杀?吃了你家大米?还是睡了你们的儿媳?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认恪尽职守,不曾干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这些年来,也算的上是兢兢业业,反观李文这些人呢?他们对这天下有何益处,一群毫无益处的人,成日挑拨是非,每日振振有词,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

  张静一此时勃然大怒状,这一番话下来,让刘鸿训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

  张静一冷嘲道:“稍有不遂你们的心意,便摆出自己是大忠臣的模样,只要陛下不听你们的话,就成了昏君,只要有人靠近了陛下,便是奸贼。莫非这天下,只有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日无所事事,不事生产,只晓得每日逼逼叨叨的人才是忠臣?”

  “这些人在午门外头,不是都请杀我张静一吗?现在如何了呢?你既然认为……世上真有天人感应,那么这些人被天打雷劈,岂不正是连上天也发怒,看不惯这些废物们的行为,要将这一群废物,统统用雷劈了?”

  “可若是你要矢口否认,那么岂不又证明了陛下与我所修撰的这部书,才是人间至理?而至于你们那一套把戏,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把戏。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什么修德诚意的把戏。圣人所说的君子之道,不是没有道理。可你们这群人所谓的修德,统统只挂在嘴边上,有哪一个真正有德行的,来,站出来,有本事让我看看,让新县千户所来查一查,倒要看看,有几个人能做到言行一致的?”

  查一查……

  刘鸿训听到查一查,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本想辩解几句。

  可张静一看上去真的发怒了。

  别到时候真派人日夜盯着他才好。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有点冷汗淋漓起来。

  看着刘鸿训越加难看的脸色,张静一则是不屑于顾地继续冷笑道:“成日圣人、圣人,却只知将圣人挂在嘴边,拿圣人的事迹,来显示自己的正确,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天启皇帝只背着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样子。

  刘鸿训则又是一时无语。

  他心里恼怒于这么多大臣,都是儒门子弟,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帮腔。

  也恼怒于张静一的咄咄逼人!

  却对张静一有着忌惮!

  魏忠贤在旁听着,却觉得骂的痛快。

  张静一则是看向了天启皇帝,道:“陛下,臣已请人加印此书了,这书用不了多久,便可畅行天下。只是……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此时,有一些读书人,终于开始缓过来。

  那些电麻了的人,也渐渐恢复了意识。

  除了直接电死了五十几个外。

  还有二十多个,在电击之下直接精神崩溃,绝大多数,只是受伤。

  他们浑浑噩噩的,被人引着,乖乖地离开。

  那些电焦了的尸首也早被收敛了,他们的家人已跑了来,随即嚎啕大哭。

  只是在这个时代,遭雷劈而死的事,毕竟不甚光彩,倒不至有人敢大闹。

  说句实在话,就算当真有人大闹,也可趁此机会,一并收拾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则是大为爽朗,他自午门回宫。

  大臣们尾随。

  走到了门洞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驻足,回头看了刘鸿训一眼:“刘卿……”

  刘鸿训道:“臣在。”

  天启皇帝突然拉下脸来道:“这些读书人……在午门滋事,他们要死,偏要死在这午门外头,秽朕宫禁,这该当如何处置?”

  刘鸿训一听,顿时惊了,便忙期期艾艾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道:“朕看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当初你为何不和他们一起在城下呢?”

  这话的意味已有点不言而喻了。

  刘鸿训脸色苍白,一时无言。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看这十万个为什么,很好,这样的好书,就该让天下人都读一读,应该好好的推广,传朕的旨意,此书要送各县县学,让天下的生员们都看一看。”

  众臣倒没敢说什么。

  主要是现在一时之间已经找不到辩驳的理由了。

  天启皇帝又道:“张卿多印一些,让户部和礼部采买,先采买个三万册吧。”

  张静一忙道:“遵旨。”

  天启皇帝这才心满意足,他独自带着魏忠贤回勤政殿,此时却是兴致盎然,立即让魏忠贤取了十万个为什么来,居然认真开始读起来。

  毕竟是干过木匠的,还是有一定的基础,此时他不再将这十万个为什么当山海经看,当认真看起来,才越发觉得,这书中有太多有趣的东西。

  “原来这钢铁的冶炼,也有这么多的门道,不同的东西掺和进去,得出的钢铁不同。”天启皇帝若有所思。

  魏忠贤在旁笑了笑道:“陛下……该用膳了。”

  “没胃口。”天启皇帝道:“外头刚刚劈死了人呢,这时候你吃得下?”

  魏忠贤只好干笑道:“陛下怎的这般废寝忘食了。”

  “这是朕编修的书,若是朕都不好好看看,将来若是露馅了怎么办,何况……此书甚妙……魏伴伴……我看那些造作局的匠人,也都要好好看一看,嗯?听闻张卿在新区,建了一个冶炼钢铁的作坊,这张卿既然还深谙钢铁学说,这样看来,岂不是张卿也能炼出如书中所言的钢铁?”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用钢铁来做构件,确实是比木头要牢固的多,你说,若是用钢铁来做梁架,这样的建筑,是不是就牢不可破了?”

  天启皇帝越想,越觉得有趣:“那些刀剑呢?朕上一次,巡查武库,却发现武库中的刀剑,大多残破,这样的刀剑,如何打仗呢?可若是……”

  “哎呀……”天启皇帝眼前一亮:“有了!”

  第四百零五章 谁是乱党

  天启皇帝于是提了朱笔,下旨,想起来了什么,而后道:“让张顺送去给张卿……”

  张顺得了旨意,忙是去见张静一。

  等他出了宫,却发现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购书的人。

  先是有皇帝和张静一联名修撰,此后又照着书里的法子真劈死了人。

  虽然有读书人嘴硬,表示这可能只是意外。

  可无论是怎样的意外,其实都解释不通。

  何况大明的百姓,其实都是实用主义者。

  管他天上的神佛,还是哪一个圣人,谁有用,大家就信谁。

  至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死死抱着四书五经不放手,难道人家傻吗?

  其实这些人,可一丁点也不傻。

  他们和庶民的区分,就源自于四书五经,因为我懂四书五经,而你不懂,所以我有功名,而你没有功名。

  于是我理所当然是劳心者,而你是劳力者,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意思就是,我是读书人,所以我专门负责来治理你们,而你们则负责拿你们的劳动果实来供养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四书五经的本质,其实就是这些读书人们的饭碗,不管心里信不信,你也得死死地抱着这铁饭碗不撒手,就算被雷劈了,也要死鸭子嘴硬。

  毕竟这四书五经,本质上又何尝不是所谓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呢?

  读书这门生意,牵涉到的人上上下下,数都数不清,多少大族花费了重金设立了族学,又有多少人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都落在这八股上,所谓的捍卫名教,不如说捍卫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

  这些人看上去迂腐,譬如那李文……非要折腾出一点事来,可其本质,人家却是聪明绝顶,因为人家捍卫的是自己的利益。

  倒是有不少落第的读书人,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科举能中榜的人毕竟有限的,绝大多数人,年年去考,最后次次不中,渐渐的,也就心灰意冷。

  他们也是读书人,可现在没心思举业,在有功名的读书之中厮混,也难免被人歧视,因而倒有不少人,索性去找点别的营生。

  如今,这些人却成了购买这书的主力。

  偶尔也有一些秀才、举人去买,买回去,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

  因为十万个为什么里,虽然只是许多个问题,可实际上……它是一个塑造世界观的东西,这一个个问题里,引导着人开始去畅想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制造一切东西,将这些纳为己用。

  此书的热销,某种程度……其实已经开始渐渐的,让人有所启蒙。

  而张静一接到了旨意,这旨意却是让张静一冶炼钢铁的,命张静一与宫中合营一个钢铁作坊,招募能工巧匠。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上道。

  其实在封丘县,钢炉早就有了,不过规模并不大。

  而天启皇帝显然希望建个规模更大,技艺和冶炼的水平更高的。

  张静一得了旨意,心情舒爽,便问这张顺吃过饭没有。

  张顺乖巧地道:“不敢打扰干爹,儿子得赶着去复旨。”

  张静一便点点头,没有留他。

  紧接着,张静一召了卢象升来,便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咱们得大炼钢铁,只不过……眼下先建一些小钢炉子,先试一试……匠人从封丘调拨一些来,本地也招募一批!”

  张静一豪爽地接着道:“如今咱们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即便是从造作局里挖人,也无妨,银子……张家出一部分,宫里也会出一部分……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卢象升道:“是。”

  卢象升前脚刚走,邓健便进来了,道:“那田生兰,依旧是死不开口,这个狗东西。”

  说着,邓健一副气恼的样子,见张静一案牍上有一盏茶,也不客气,直接端了起来便喝。

  张静一便瞪着他骂道:“还有没有规矩。”

  邓健一口气将茶喝尽,而后道:“此人精明得很……知道一旦开了口,不但他们整个田家自此一无所有,他这罪,也足以让他死一百次。只要他没说,便可以一直活着……不过……”

  “不过什么?”张静一对于田生兰不肯开口,其实是一点都不意外,这种人精明无比,知晓厉害,就算真动了刑,也绝不会说的。

  邓健道:“不过他对我说,有许多大臣,还有总兵官,都被他们收买,和他们的关系匪浅,又说陛下和我们都是坐在了干柴之中,只要有一个火星子,便要烧成灰烬,奉劝我们不要继续查下去的好,哼,这狗东西,居然敢威胁我们。”

  张静一表情却是凝重起来,若有所思,而后摇摇头道:“他不是在威胁我们,他在求生。”

  “求生?”邓健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他提供了这些讯息,当然很可怕。这里面涉及了许多的大臣,还有那些总兵官,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袭击皇帝一次,就可以袭击和刺杀第二次,这足以引起我们的警觉。如此一来,我们便非要从他口里问出一点什么不可了,万万不能让他出了意外,对不对?”

  邓健点头。

  张静一又道:“有了田家不知藏匿在哪的财富,还有这么多疑似的‘乱党’,我问你,你舍得动这田生兰的一根手指头吗?”

  邓健却是皱着眉头道:“可是若是继续这样耗下去,我迟早要失去耐心……”

  “这是当然……”张静一笑了笑道:“迟早我们会失去耐心,所以这不过是田生兰的缓兵之计而已,他现在是要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但是,我们换一个思路来想,或许……他只希望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呢?”

  “你的意思是……”邓健惊讶地道:“他相信有人会来救他?”

  “就算不救他,只怕也有许多人现在心里开始急了……”张静一道:“所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一方面,要堤防有人来劫狱,另一方面,也要提防……有人对陛下和我们不利。俗话说,狗急跳墙,这狗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邓健陷入了深思。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我现在倒是很好奇,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当初他们鼓动山海关的兵马作乱的时候,若是杀死了陛下,那么田生兰留在京城,到底起到什么作用。”

  邓健道:“你的意思是……田生兰在京城……是为了善后?”

  “对。”张静一道:“是善后,可他怎么善后呢,又或者说,为何他一定要入关来善后,这就说明,他一定联络了某些人,在等待着皇帝被乱军杀死的消息,只要消息传到了京城,他和他的同党,才会借机在京城生事……因而他说他认识许多的大臣……这一点都不意外,若是他说不认识,那才见怪了。”

  邓健一时沉默。

  张静一看着邓健苦闷的样子,又笑了,道:“关押了他这么久,看来确实要从他的身上得出一点消息了,不能任此人继续逍遥下去,而且……他在外头的同党,天知道会谋划什么。”

  邓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开口的,我已试过许多次了。”

  张静一则是泰然笑道:“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张静一说着,随即便动身,很快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狱。

  而这田生兰也被带到了审讯室里来。

  一见到张静一,田生兰居然觉得很高兴,脸上明显地挂着淡笑意。

  他坐下,便盯着张静一道:“新县侯,好久不见。”

  这样的心理素质,也算是了不起得了。

  不过像田生兰这样的人,既精明又见多识广,想要击穿他的心理防线,却并不容易。

  张静一落座后,便凝视着田生兰,淡淡道:“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吧。”

  张静一的语气显得很漫不经心。

  田生兰平静地道:“有劳新县侯的照顾,在这儿,过的还好。”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在这里,可有想家人吗?”

  田生兰皮笑肉不笑,也凝视着张静一,想了想才道:“想倒是想的,不过最好不能去想,我运气不好,只怕余生都不能陪伴他们了,实在有些遗憾啊!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就认命了!”

  “田家……这百年来,确实做过一些天怒人怨的事,若是当真有错,那么就让老夫来承担吧,至于他们……自然是平平安安的,想来这辈子,也会无灾无难的吧。”

  张静一将手搭在案牍上,指尖敲击着案牍,发出轻轻的扣指声。

  见张静一不说话,田生兰居然也不心慌,面上一直带着微笑,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只是……张静一突然眼眸一张,方才的悠闲神情一扫而空,转而眼里掠过了厉色,冷声道:“他们当真可以无灾无难吗?我看……不尽然吧。”

  第四百零六章 希图大位

  田生兰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他听了张静一的质问,却只是微微一笑:“新县侯,你这一套不管用的。”

  张静一却是笑着道:“刺驾是滔天大罪,而你们不但敢刺驾,而且你还亲自跑来京城,这就说明,你所投靠的人,其实已经不耐烦你们继续这样碌碌无为的待下去了,时间一久,自然不会再给你们提供庇护。”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关外不比关内,关内虽有流寇,可绝大多数时候,却还算是太平。可关外呢?”

  张静一深深地凝视着田生兰,又道:“关外头强者为尊,一旦你们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们这八家人举族搬迁到了那儿,时间一久,你认为,你们会是什么下场?据我所知,你们逃去的,乃是蒙古科尔沁部吧……”

  田生兰倒没有太惊讶,而是道:“这个自然是瞒不住的,只要你们锦衣卫一查便知。确实是科尔沁部。”

  张静一道:“现在,那科尔沁部给你们的时间,想来已经不多了。”

  田生兰却叹了口气道:“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你们还想来一次刺驾?”

  田生兰直直地看着张静一,道:“侯爷认为呢?”

  张静一摇摇头:“皇帝在外,你们尚且都对付不了,何况还在京城之中呢?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还请赐教。”

  张静一笑吟吟的看着田生兰道:“陛下已下密旨,令皇太极……皇太极,你应该知道是谁吧,命他前往辽东,与建奴人议和。”

  田生兰听罢,脸色微微一变。

  张静一道:“你想知道议和的内容是什么吗?”

  田生兰缓缓闭上眼睛,不发一言。

  张静一道:“互市!你认为可行吗?”

  “侯爷以为呢?”

  “我认为可行,现在大明尚有大量的流寇没有肃清,此时正需将精力放在关内的流寇上。而建奴新上来了一个多尔衮,这多尔衮毕竟年轻,威望不足,此时也需要重整旗鼓。因而,这一次议和,可谓是各取所需。”

  田生兰面上没有什么异常,想了想道:“议和对明廷固然有好处,可是只怕议和的消息传出,势必会引发大臣们的反弹,与建奴议和……不是简单的事。”

  历史上,崇祯皇帝还真有想和建奴人议和过,不过也如田生兰所说的那样,立即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而崇祯皇帝害怕闹出事来,便矢口否认。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当今皇上,老早就被人骂作是昏君了,难道还怕百官们的议论吗?”

  田生兰微微皱眉。

  张静一又道:“派皇太极去,自是展现我们的诚意,此次互市,势在必得。”

  张静一又道:“可是一旦如果能够议和,这就意味着,大明可以和建奴人光明正大的互市,那么……田先生,我倒是想问,这个时候……还有人需要你们这些走私的商贾吗?”

  田生兰连忙道:“就算是可以互市……可是,也有人需要有两手准备。”

  “这话没错。”张静一点点头:“确实是该有两手准备,可是你别忘了,你们这一只手,其实已经被斩断了,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两手准备,只要那边恰谈好,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们便无路可走了。”

  田生兰深吸一口气:“呵……蒙古人还是颇讲信用的。”

  他的意思是,科尔沁部此前肯定承诺过他们什么。

  张静一道:“任何的人的信用,都在于对方的实力,而你们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废物而已,到时,自是任打任杀。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到时,你们一家人,便可以齐齐整整的在此团圆了。”

  田生兰听罢,脸色开始微微有些变了,语气也不由地变得急躁了许多:“你说这些没用,我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

  说罢,张静一起身,打了个哈欠道:“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你说,既然让人去和建奴人议和,就根本没有想过在这个时候,能从你嘴里挖出什么来。等你全家老幼统统来了这里,你不说的东西,自然会有人说,只是到了那时候……呵呵……”

  一声呵呵,似是带着森然,令田生兰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张静一说罢,再没有停留,转身就走。

  出了审讯室,邓健在外头候着,张静一低声道:“你小心的让人看管,这几日,他一定会焦虑不安,不过我们可以先将他晾一晾。”

  邓健点头:“这个好说。”

  过了五六日后,邓健跑到张静一的跟前道:“那田生兰要见侯爷。”

  张静一不以为然地道:“告诉他,有什么事,和你说,我不见。”

  邓健却苦笑道:“他说有话只和你说。”

  张静一不屑于顾的样子,只吐出了两个字:“不见。”

  对付田生兰这样的人,就是要引起他的焦虑。

  而贩卖焦虑,在后世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任何一个新媒体或者是商业营销,都将这焦虑的贩卖玩得炉火纯青。

  人一旦开始焦虑,就会胡思乱想。

  而在一个幽闭的环境之下,这种胡思乱想就会不断的放大。

  看来那田生兰,已经有些急了。

  张静一则是换了钦赐的麒麟服,前去西苑见驾。

  今日天启皇帝在勤政殿中批阅奏疏。

  流寇的情况,并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这流寇已经开始蔓延至汉口一带。

  不过张静一对于流寇,却不甚重视,因为眼下受害最大的,恰恰是那些地方豪绅,和我张静一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看着奏疏,则是骂骂咧咧:“这群无用的东西,流寇所过,数千官兵,竟还没见流寇,便已吓得逃散。”

  张静一道:“所以陛下才更应该操练新军。”

  天启皇帝点点头,却是道:“可你那法子太费钱了。”

  张静一道:“陛下难道忘记了……那八个商人吗?”

  天启皇帝不禁精神一振:“怎么,有眉目了吗?”

  张静一道:“很快就有了。臣现在怀疑,京城还有辽东等地,都有他们的同党……否则那田生兰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天启皇帝便冷冷道:“朕与他们,有杀子之仇,和他们不共戴天,抄他们的家尚在其次,朕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那些与之勾结之人,朕也一个都不放过,定要抽筋扒皮不可。”

  张静一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那人不开口,也不能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哎……”天启皇帝不无忧虑地道:“朕所虑的,是他的那些同党狗急跳墙,最好从他口里撬出一点什么来才好。”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陛下放心,三日之内,一定能问出东西来。”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如此有信心,倒是笑了:“是吗?很好,朕就知道你办事最得力,比田尔耕那废物要强得多了。”

  张静一便干笑道:“其实田指挥使办事也很得力的,臣一看他,就是干练之人,深藏不露。”

  “是吗?”天启皇帝听着,却是皱眉起来。

  这话在天启皇帝的心里起了波澜。

  这个人既然如此干练,为啥总是徒劳无功,要嘛就是个废物,要嘛就是这个家伙不肯办事,心思不在这上头。

  想了想,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显得更为不满,忍不住道:“这几年来,锦衣卫人浮于事,越来越臃肿,而这田尔耕办事……也越不放在心上,他的心思都放在哪里呢?”

  “若不是有你们新县千户所在,只怕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锦衣卫本该是宫中最信任的亲卫,可现在这个烂摊子,朕还能信任谁?难道只一个新县千户所吗?”

  “啊……”张静一听天启皇帝这般大怒,忍不住心里想,怎么,我说了田尔耕的坏话吗?怎么陛下如此勃然大怒?

  此时,早有一个常侍的宦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没多久,这宦官低声对魏忠贤说了几句。

  魏忠贤一听,大惊,忙是召了田尔耕来,怒气冲冲地大骂道:“最近可办了什么大案,田生兰的同党可有查出什么迹象吗?”

  “这……”田尔耕大惊,没想到干爹发这么大的火气,立即道:“这田生兰不是新县千户所拿住了吗?”

  “没用的东西!”魏忠贤骂道:“人家拿住了田生兰,那是他们的本事。可你呢,名为指挥使,查又查不出逆贼的同党,治又治不住自己下头的佥事,咱要你有什么用?赶紧给咱去查,查不出来,你到时可别怪咱提醒你,你就等着养老去吧。”

  田尔耕唯唯诺诺,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寻常。

  而张静一回了府,又等了两三天。

  这时邓健却又来了,心急火燎地道:“那田生兰非要见你不可,说是有事和侯爷说,狱里的人不依他,他便拿脑袋撞墙。”

  张静一则是施施然地伸了个懒腰,才道:“下一次,给他的囚室,蒙一层牛皮,别让他真撞死了,他既然有话说,那就去会一会吧。”

  第四百零七章 重大突破

  张静一再一次来到新狱的时候,田兰生的精神状态明显差了很多。

  他额上进行了包扎,显然是自残导致的。

  一见到了张静一抵达审讯室。

  田生兰便立即道:“议和是不可能的。”

  张静一只是淡然一笑道:“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田生兰露出几分狰狞之色:“难道你认为议和能够成功?”

  “议和成不成,都不要重要,就算是不能互市又怎么样?”张静一冷笑着道:“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是建奴人,还是蒙古诸部,他们现在都急需要茶叶、火药和生铁,就算不能够互市,那么陛下和我,不可以自己走私吗?”

  “他们不是需要吗?既然有需求,他们会在乎是谁和他们做买卖吗?这世上,并非是离不了你们八家人的,你们随时都可以被取而代之!你信不信,只要议和失败,我立即可以让人组织起一支走私的商队,我们可以不走陆路,大可以走海路,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有一支船队的,只要船队将货物送到了辽东半岛,建奴人会不肯交易?”

  此言一出,田生兰脸色骤变:“你们自己走私?”

  他没想到,张静一的道德底线,居然和他们一样低。

  张静一道:“这有何不可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陛下想让你们死,而且非要你们粉身碎骨不可,只要能整死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到了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退一万步,就算建奴人和蒙古诸部不愿意和我们交易,我们还可以通过朝鲜国,可以通过倭人,这世上,愿意为我们做这转口交易的人,多如牛毛,只要有利可图,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呢?”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你们以为你们不可取代,或者以为你们之所以能够做这等买卖,是因为你们比别人更聪明,以为你们比别人更懂得经营?可笑!你们之所以能做这些贸易,不过是因为你们比别人更加的无耻,更加的卑劣,比别人更没有道德而已。你们凭借的,不就是如此吗?不就是因为你这八尺厚的脸皮吗?不然,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

  田生兰本就焦虑,这议和若是成功,他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因此,他一直想方设法,在琢磨着议和的可能性,他更多的觉得张静一不过是在吓唬他。

  可当张静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这令他突然意识到,事情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张静一突然眼里掠过了杀机,此时,用森然的目光盯着田生兰,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陛下非要将你们置之死地的时候,你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心存侥幸?我的本事,你也看到了,东林军校的战力如何,我那锦衣卫缇骑和校尉们又如何?今日不为别的,其实就是想让你们死而已,我们要将你们的家人,统统拿下来,而后……将你和你的族人的骨头,一点点的碾碎,教你们每日受炮烙之刑,让你们男子生不如死,女子为娼,你们一个个人都别想逃脱,无论是在天涯海角!现在……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张静一接着道:“你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你不开口,我们也有的是办法!你要明白,当初的王恭厂爆炸,可是害死了献怀太子的,这是杀子之仇,当今皇帝的香火不盛,你们这些宵小之徒,害他差点断子绝孙,愧对列祖列宗。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你们还可能有侥幸吗?”

  田生兰呼吸开始急促。

  这几日的焦虑,已让他有些疯癫了,他不断地为自己解释,认为大明的议和不会成功。

  可当张静一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这令他突然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张静一的脸色却是突然缓和了下来。

  张静一非常的清楚,对付这样的人,是不能一味恐吓的。

  张静一收拾了一下子自己的衣冠,随即面色从容起来,随意地坐下,才温声对一旁也有一点恐惧的书吏道:“去上两盏茶来,还有拿一些糕点。”

  书吏点点头,连忙搁下笔走出去。

  张静一则稳稳地坐着,目光又落回了田生兰的身上,却是温雅地道:“方才有些失态,还请海涵。”

  田生兰惊魂未定,只下意识的点点头:“哪里。”

  很快,书吏便将茶水斟了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糕点。

  张静一先端起了茶盏,道:“请。”

  在牢里,能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当然不可能会有茶水,田生兰倒也不客气地也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

  另一边张静一则是捏起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里,一面咀嚼,一面如拉家常一般地道:“这些日子,有些想念你的孩子吧。”

  田生兰心里不断地生出无数的念头,此时张静一突然的询问,让他来不及多想,只好下意识地点头。

  张静一随即拍了拍手上的油腻,便微笑着感慨道:“我还没有孩子,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有几个孩子?”

  “四……四个……”田生兰继续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心慌。

  张静一又道:“几儿几女?”

  “三个男儿一个女儿。”

  张静一叹息道:“我将来成了亲,就想要男儿,不是我看轻女儿,而是总觉得女儿生下来,遵从三从四德,实在不快活。”

  田生兰居然下意识的点头:“是。”

  张静一道:“吃糕点吧。”

  田生兰便只好听从张静一的话,吃了一块桂花糕。

  张静一笑着道:“这桂花糕,本是寻常之物,不过在这里吃着,倒是甜腻可口,哈哈……待会儿我得问问,这是哪儿买来的,你若是觉得喜欢,我让人每日供应一些。”

  田生兰惊魂未定,这甜腻的桂花糕吃在口里,却味同嚼蜡一般。

  张静一此时又道:“你的孩子都多大了?”

  “最大的已成年,快要成亲了,最小的……才七岁,有些调皮。”

  张静一打了个嗝,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吟吟地凝视着田生兰。

  田生兰这时不敢吃糕点了,便忙端起了茶盏,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

  张静一突然道:“你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大的已生下了一个孙女,而最小,其实才三岁。”

  此言一出……田生兰猛地打了个激灵,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而后连忙低着头,再不吭声。

  张静一则道:“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随意就能骗到我。我本来以为,我待你客气一些,你至少还可说几句实话,可哪里想到,你的嘴里,迄今为止,没有一句实话。”

  “我……”田生兰经历了好几次心情的大起大落,已感觉自己要疯了。

  张静一只冷着脸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来探问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张静一站了起来,突然撇开头对一旁的书吏道:“以后这个人,不需再来审讯室了,关押着就可以,任何人都不必审讯,等他全家和他团聚之后再说。”

  书吏于是又搁下笔,停止了笔记,点点头:“是。”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田生兰:“你的幼子,叫田静文,和我一样,名字有个静字,他现在应该才刚刚牙牙学语了吧?田先生,你一定很想念他。”

  此言一出……猛地,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涌上了田生兰的心头。

  张静一说罢,便准备转身要走。

  田生兰却是突然整个人崩溃了一般,泪如泉涌,双手捂着脸,战战兢兢地道:“可以留我孩子的性命吗?”

  张静一盛气凌人地看着田生兰,却是冷冷地道:“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不……”田生兰颤抖道:“我知道许多事。”

  张静一一脸不以为然地道:“这些事,我迟早会知道,你不说,也会有人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你清楚你自己犯了什么罪,做了多少孽,既然心知肚明,那么等着便是。”

  田生兰拼命摇头道:“我知道……我……田家的财富……田家藏匿了许多的财富,说出来,可能吓死你。不只如此……不只如此……在朝中……朝中……”

  “我不想听你的废话。”张静一冷笑道:“如果我记得没有错的话,你的口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这一次……绝对不敢隐瞒。”田生兰祈求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道:“我只求,放过我的孩子……”

  张静一终于又坐了下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张静一的注视之下,田生兰道:“我确实有七个孩子,他们并没有参与这些事……我……我自知罪孽深重,到了今日,已无侥幸可能……罢……罢了……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只求张佥事格外开恩。我知道你乃皇帝的肱骨之臣,这些许的小事,你还做的了主。”

  张静一气定神闲地坐着,似犹豫了片刻,才道:“这就要看你交代的是什么了。”

  第四百零八章 震惊的真相

  田生兰深吸一口气。

  其实人越聪明,对张静一而言是越有利的。

  因为越聪明的人,就难免会想的越多,而想的越多的人,恰恰最吃张静一这一套。

  这就好像,联想力越丰富的人,反而越怕鬼一样的道理。

  因为这玩意,你联想力越丰富,它越恐怖。

  文吏听闻田生兰愿意交代,已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张静一则是笑吟吟地看着田生兰。

  他并不急着田生兰立即开口。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田生兰才道:“田家的财富,其实都在京城。”

  “京城?”张静一一怔,随即不由道:“你们倒是胆大。”

  “不是胆大。”田生兰道:“而是灯下黑,京城这地方,龙蛇混杂,买卖的人也多,乃是天下的通衢之地,这财富若是不藏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张静一顿时明白了。

  其实想想也对。

  寻常的州县,人口少,商贾也少,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大宗的金银交易,而且几乎不见陌生人,突然来了一群人,置办了大量的宅院……是很容易起疑心的。

  而至于田家的老宅,他们做的买卖,其他几家人也知道,虽然隐秘,但是毕竟要和其他一样的商贾合作,大家都知道你大同的宅邸在何处,若是不小心被人黑吃黑了,这就等于是一锅端了。

  从人类开始用金银交易,土财主们就开始费尽脑汁的想尽一切的办法去藏匿钱财。

  某种程度来说,土财主们一辈子琢磨的就是一件事:藏钱,藏钱,藏钱。

  张静一道:“其实此前,我不是没有猜测过你们藏匿钱财的地点,也曾想过是京师,只是……京城能藏匿大笔钱财的宅邸,排查下来,却一无所获。只是不知,你们田家藏在何处?”

  田生兰道:“城外有一处庙,叫大若寺……”

  张静一对这个庙没什么印象,不过……想来也不可能是大寺。

  “平时的时候,这庙里的香火,都是由我们田家供奉的,里头的寺庙僧侣,也多是田家的人,至于里头的主持,则是田家的一个远房兄弟,人还信得过。

  每一年的时候,田家都会有一支商队抵达京城,将得来的金银,送进庙里去。而这庙里,下设了地道,又有僧众把守,所以也足够安全。当然最重要的是……平日里也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金银?”张静一皱眉。

  “金银珠宝都有,但是主要是金银。”

  “田产呢?”

  “田产不多。”田生兰认真的道:“广置田产,那是士绅们干的事,士绅们指着田越来越多,每年都能收获,可说实在话,田家看不上那些田里的收益,万顷良田一年的收益,未必及得上田家的商队去关外跑一趟。”

  这话倒是令人信服。

  张静一又道:“宅邸呢?”

  “宅邸天下有不少,我能记得的,天下有六十多处,其他的,就未必能记得起了,用的都是一个叫刘彦的名目购置的,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名目,你也知道,房子太多,记忆难免会有差错。”

  张静一想了想,便又问道:“只寺庙一处有金银?”

  “只一处。”田生兰道:“虽说狡兔三窟,可是藏匿的成本太大了,若是藏匿的地方多,难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与其将风险增加,倒不如只一处为好,祖宗们就是这样干的,儿孙们自然也就萧规曹随。”

  张静一凝视着他,度量着道:“我如何知道真假。”

  “有账簿。”田生兰道:“寺庙那里,还藏匿着田家收益的账簿,这是对账用的,就是防止出差错。”

  张静一便又道:“那么金银有多少?”

  田生兰沉默了片刻,最终脸抽了抽,摇头苦笑:“不知道。”

  “不知道?”

  田生兰道:“确实不知道,十几代的经营,藏在那里的金银,箱子都朽烂了……我接掌家业之后,根本没有空闲去寺庙里查看,就算要算,也算不清,那里的金银,只有进,不得出……以前也记过不少账,可那些账,可以堆得比屋子还要多,也查不过来,更何况这些机密的事,只有田家心腹的自己人方才能干,若是动用外人,难免不放心,人力也够不上。”

  张静一便忍不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田生兰。

  这些人……生生世世,就这样活着?

  田生兰道:“现在……侯爷可以承诺,留我儿女的性命了吗?”

  张静一却是答非所问道:“你勾结的那些大臣,都是什么人?”

  田生兰则是道:“这些……我会想办法回忆,记下来。”

  张静一挑眉道:“回忆?”

  田生兰道:“从前我并不负责京师的联络,八家人里,田家不算大户,真正的大户,姓范,这范家规模比我们大的多,他们在京城里,人脉才是最广,此番来这里,我便是被范家人逼着来的,他给了我一份名册,让我到了京城,等事成之后,联络名册之中的人。”

  “名册呢?”张静一道。

  田生兰道:“得知事败之后,烧了。”

  张静一冷笑:“你不老实,既是烧了,那么对里头的人,也一定有记忆。”

  田生兰露出苦笑:“其实事先,真没有细看。”

  张静一顿时杀气腾腾。

  田生兰看着生气的张静一,似乎有点胆怯,连忙解释道:“之所以不细看,是因为当初觉得看了也没有价值,事成之前,我一直都在焦灼的等消息,当时为了保险,所以这名册……并不是直接具名,而是用的乃是朝鲜国的彦文来书写,这等字,其实就是朝鲜贵族自己,也生疏的很。需要了解里头的彦文是什么意思,需专门寻一本朝鲜国的彦文译本,才可翻译出来。而在当时,事情没有办成之前,我却没将心思放在这里。”

  张静一皱眉道:“这样说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田生兰认真地道:“我只知道,收受了我们好处的人,甚至可以直达内阁。”

  “内阁?”张静一瞳孔收缩。

  这个信息,却是有点令人震惊。

  “各部尚书和侍郎,也有。京营之中,至少有两个指挥,与范家交情匪浅,还有……其他的大臣……就更不少了。当然……未必是说,他们愿意和我们作乱,只是每年的时候,范家就会让我们各自拿出大笔的银子,专门用来收买京城和边镇的文臣武官。根据不同人的胃口送出礼物,再根据他们的胃口,决定彼此之间亲密到什么程度……而范家其实一直对其他各家都有提防,他只让我们出银子,却不肯让我们真正去接触和动用这些关系,一切都需经过他们范家不可……”

  张静一心里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仔细想想,这八家人能稳当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奏报吗?

  可这些奏报,为何从没有引起朝廷的警觉呢?

  他们可是聚在大同,如此的明目张胆,出动的可是大规模的商队,这已不只是单纯的买通寻常的关隘武官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即便是买通了成国公,也断然不可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

  除非……朝中历来都有为他们说话的人。

  他们也一定有一种专门针对大臣们进行贿赂和拉拢的方法,最后达到他们任何时候在朝中都有人的目的。

  八家人有的是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朝中的文武大臣,总会有人上钩的。

  田生兰见张静一脸色忽明忽暗,自然知道,张静一正在猜测着他话中的真假。

  田生兰则是苦笑道:“我如今连田家的家产都道出来了,难道在这里,却还敢欺骗你吗?其实……与我们有联系的人,有许多。既有大臣,也有武官,还有宦官,便是你们厂卫之中,只怕也有不少。”

  田生兰顿了顿,又道:“毕竟,谁不爱银子呢?可是……若说我们和他们是一伙,却也未必,这些人,当初不过是贪图我们的好处罢了,可人就是如此,贪图了一次,就会贪图第二次,最后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

  “其实这些人起初只是和我们交个朋友,后来便是与我们密不可分了。不过等到我们遭了难,只怕他们心里也比我们急,毕竟……谁晓得我们完了,会道出什么来呢?”

  张静一却是问:“你说的直通内阁大学士,可是直通现在的内阁大学士?”

  田生兰淡淡道:“当然是现在的,从前的也有,只不过……既然致士了,也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张静一不由冷笑起来,道:“你这是在故意混淆视听,想引发我大明的内耗吧?”

  田生兰道:“我能知道的事,已经统统说了,若是不信,那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面色依旧还是如平时一般。

  不过此时脑海里已掠过了无数的人影。

  事态显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以至于张静一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可能吗?

  还是这只是田生兰故布疑阵,让大明自乱阵脚的手段?

  第四百零九章 巨大宝库

  不过既然暂时问不出什么,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将那些金银弄到手才好。

  于是张静一经过一番深思后,立即召了邓健来。

  邓健一脸狐疑道:“什么事?”

  “召集人手,围住大若寺,里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过。”

  张静一说着,快步行了几步,又慎重地道:“要快,不要耽误,等到了大若寺……噢,算了,不交代这么细了,你也是抄家的好手了,只一句话,将这大若寺给我搜个底朝天。”

  “抄家!”邓健顿时眼睛一亮,只是下一刻,他略带顾虑地道:“不过……大若寺好歹是寺庙,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连和尚都不放过,我担心……”

  张静一凝了眸子,冷冷地道:“这是逆产。”

  邓健的眼眸张大了一些,道:“懂了!你放心。”

  而后,邓健再也二话不说,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于是忙招呼特别行动教导队以及千户所的校尉、缇骑,一窝蜂的便往大若寺去。

  这大若寺只是一个小庙,处在城郊,靠近码头,可谓是通衢之地。

  一窝蜂的锦衣卫出现,再热闹的街道,也迅速地被扫荡一空了。

  路上的百姓纷纷躲到了街边,紧接着,邓健带着人骑马至寺门,早有一队缇骑,默契地绕到了后门。

  有人默契地拿着驾贴,冲至大门前,乒乓拍门。

  一个僧人刚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敲门的人便一脚将门踹开了。

  那僧人随即便被震飞,紧接着,乌压压的人便如潮水一般涌入进去。

  “你这边。”

  “刘总旗,你去宝殿。”

  “其余的,跟我来!”

  “将僧人统统捆了,一个不要放过,提防有水井,小心有人藏匿进水井里。给我搜寻地道。查一查这里有没有香客,若有香客,也暂先拿下。”

  “主持在何处,在何处?”

  “围墙也派人看着,防止人跳墙。”

  紧接着,一个个僧舍被撞开。

  里头的被褥、箱子和柜子统统翻找一通。

  有人牵着狼犬,在犬吠声中,一寸寸的搜寻。

  当然,僧人被抓住后,紧接着便开始分隔讯问。

  整个寺庙,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秩序井然起来。

  ……

  张静一则亲自前往礼部,调取关于这大若寺的资料。

  大若寺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主持。

  田家是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主持和僧人的人选的,不然的话,这金银藏匿在这里,主持的人选出了问题,如何让人放心?

  可偏偏天下的寺庙,都有一个管理机构,叫做僧录司。

  这僧录司,则是在礼部之下,属于礼部的从属机构。

  到了礼部,张静一下马,眼看着几个锦衣卫踏步进部堂,门前的差役不敢过问。

  倒是负责的堂官闻讯之后,连忙疾步出来迎接,行了个礼道:“原来是新县侯,不知新县侯来此所为何事?”

  张静一一点客套的意思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来僧录司查一些资料,负责僧录司的是哪一个主事?”

  这堂官很无语,真是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却还是笑着道:“是陈主事,请随我来。”

  带着张静一到了礼部中的一处公房,那堂官先进去打了招呼。

  于是一个姓陈的主事便出来行礼:“敢问新县侯,这是……”

  张静一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问:“大若寺,你可知道?”

  陈主事倒是立即就道:“知道,自然知道的。”

  张静一便道:“那里的僧人,所需的度牒,还有寺庙主持的文状,都需经过你们吧?”

  “这是自然的,天下寺庙,都需经僧录司的手,若是没有僧录司发放的度牒,管他是谁,也做不得和尚,不属僧籍。”

  张静一便道:“取大若思的所有文牍来,我现在要查看。”

  “这……”

  张静一瞪他一眼:“我现在是来查僧人,莫不还要顺道查一查你有没有贪赃枉法的事吗?”

  这话显然是很有震慑性的!

  “啊……这……”陈主事立即笑嘻嘻地道:“稍坐,我这便去取。”

  说着,殷勤地让人给张静一奉茶。

  过了一会儿,这陈主事却是脸色苍白地走进来:“侯爷,这……”

  “怎么。”张静一看着陈主事:“出了什么事?”

  陈主事苦着脸道:“文牍……不翼而飞。”

  “不翼而飞是什么意思?”

  看着张静一越加冷然的脸色,陈主事则是越加的脸色苍白,口里道:“可能……可能是去岁的时候,有一处库房失了火。”

  “你的意思是,这些文牍都没了?”张静一冷冷地看他。

  陈主事便哭笑不得地道:“这……怪不得下官啊,下官其实也是刚刚任这僧录司的主事。”

  “那前任是谁?”

  “前任是东林党……”陈主事压低了声音:“不过因为依附东林,已经被罢黜了,不知所踪。”

  “那前前任呢?”张静一咬牙切齿道。

  陈主事道:“前前任?前前任我想想,噢,是齐党,你也知道,那时候东林党得势,把持了吏部,因为他是齐党,所以也被罢黜了,早就还乡,现在只怕都已过失了。”

  张静一刚要开口。

  这陈主事便接着道:“至于这前前前任,老夫也颇有印象,那也是一个东林党,不过他运气不好,卷入了国本之争,而那时浙党当权,也是被罢黜的。”

  张静一:“……”

  一旁的校尉有点憋不住了:“就没有被罢黜的吗?”

  这陈主事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有下官呢,下官运气好,现在是九千岁的人了,所以……”

  张静一一时恼火,不过这些年来,党争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你方唱罢我登台,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倒是此时,陈主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不过,前前前前任,老夫倒有印象,他升官了。”

  张静一骤然来了兴趣:“此人是谁,还活着吗?”

  陈主事道:“正是咱们现在的礼部尚书啊,他那时候……好像……好像就管着这僧录司……”

  张静一道:“是吗?”

  张静一脸上的怒意一下子收敛了许多,坐定了,才又道:“所有僧人的度牒,都是他管着的?”

  “正是。”

  张静一道:“若是他不想管呢?比如说,发现各寺送来的某些剃度的僧人有问题,是否也可以疏漏过去?”

  “这……”陈主事讪讪笑道:“谁不知道刘公他办事最是认真细致?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他现在年纪大了,尚且事无巨细,什么都管呢,何况还是那时候呢!”

  张静一目光幽幽,笑了笑道:“知道了。好啦,看在你和魏哥的关系份上,我便饶你一次了,不过……”

  说到这里,张静一突的压低了声音:“想升官吗?”

  陈主事扭捏地道:“余之荣辱,俱为天恩,今日幸得主事之位,已是感恩不尽,已觉得陛下与九千岁待我不薄,岂敢有其他的奢望?”

  张静一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不想?”

  陈主事便立马道:“可若是朝中有职缺,恰需下官这般庸才,却也不敢推辞君命,更不敢有愧百姓……”

  张静一骂道:“说人话。”

  陈主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小鸡啄米地点头道:“想。”

  “你他妈的再敢跟我说废话,我明日就往你家里塞龙袍,你信不信?”张静一忍不住骂。

  陈主事打了个寒颤,连忙赔笑道:“不废话,不废话,还请侯爷示下,不知下官有何效劳的?”

  张静一道:“刘鸿训是你的上司,你想办法盯着他,平日里,他吃什么,喝什么,什么用度,见了什么人,你来和我说。”

  “呀。”陈主事抖擞精神,却是显得为难道:“只恐刘公察觉,怕要见怪……”

  张静一瞪他一眼。

  陈主事立即道:“为侯爷效力,自当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很好,还有这大若寺的文牍,为何不见踪影的事,你还需再查一查,这里的书吏,总会有人知道内情的,我现在很忙,暂时顾不得这里,就交给你盯着了。”

  陈主事忙点头,他嘴贱,忍不住道:“侯爷近来又忙什么?”

  张静一言简意赅地道:“数钱!”

  随即,带着人,匆匆走了。

  ……

  一处地道终于被发现。

  原来却是藏匿在大若寺的水井之中,水井是干涸的,壁上竟有一个墙洞。

  一个缇骑进去,进入了这墙洞之中。

  而后……却发现在这里,一个更加规模宏大的洞穴便在眼前。

  这缇骑当初是去过成国公府的地宫的,可如今……他眼里的瞳孔收缩,却依旧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而后立即跑到水井下,朝着上头的人大呼:“发现了,发现了,好多……好多的金银,数也数不清!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金银……邓千户,快来。”

  邓健则趴在井口,朝下看动静,一听这些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四百一十章 大功一件

  站在井口的邓健大喜。

  他唯恐不能抄一把大的。

  说实在话,自从抄了成国公,此后的抄家,他都觉得是小打小闹了。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顺着缆绳滑下去,其余人见状,纷纷效仿。

  片刻功夫,十几人重新出现在这地洞口。

  这里的看着,明显比当初成国公府的地宫还要久远得多。

  当初营造这个洞穴的人,显然是花费了许多心思的。

  只不过……即便花了极大的代价,挖出了巨大的洞穴,可里头层层叠叠的金银,却还是让人大惊失色。

  “狗娘养的……”邓健不由骂道:“还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这……得有多少金银。”

  “天知道。”有人忍不住道:“邓千户,只怕没有十天也数不完。”

  邓健道:“不怕,这只是田家一家的财富?”

  表面看着还算镇定,其实邓健已经给惊到了。

  便又有人道:“我听说,他们的买卖做了一百多年,从大同运一趟货出关,一两银子的东西,出了关便能卖十两,而且火药和铁器的价格更高。而后再从蒙古和建奴人那儿收购人参和皮货,到了关内,又是数倍的利润。他们倒是做的好买卖。”

  邓健禁不住骂道:“这是做买卖吗?这是贼,这是一群贼,什么叫买卖,光明正大的才叫买卖。”

  这般一说,大家就噤声了。

  邓健又扫视了跟前的景象一眼,随即便道:“快,让人在井口这里布置一个滑杆,让人下来,多叫人搬运,将这些金银给我统统搬上去。”

  他一声令下,大家倒是轻车熟路,抄家这玩意,其实大家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么多的金银,实在太吓人了,想到未来十天半个月,只怕都要腰酸背痛,许多人就情不自禁的感到头皮发麻。

  不过这等事,还只能他们来,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却是有人道:“我看十万个为什么里有一个东西,叫滑轮和杠杆,若是用上这东西,应该会省事很多……当然,咱们也有滑竿,可那书里的滑轮和杠杆却更有用,得请个匠人来……弄一个书中的滑轮。”

  “书中的滑轮?”那书,邓健也看了,大抵也有一些印象。

  这一下子,热爱学习的好处就出来了。

  许多东西,你看书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当初看的时候,只当一个新奇的玩意,图个新鲜。

  可实际上,那些新鲜的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存入了你的记忆,只不过寻常的时候你不会记起。

  直到有一天,这记忆便激发了出来。

  “你说的可是那滚珠式的滑轮?”

  “对,就是那个。”

  “就是不晓得,匠人们能不能打制的出。”邓健若有所思。

  “不妨试试。”

  毕竟……这地下的金银,天知道多少斤,若是一个个用那等粗糙的滑竿搬上去,也不知耽误多少时间。

  提出滚珠滑轮的人,是教导队里的一个汉子,他生的特别壮士,一看他的体型,十之八九就是要被邓健抓着去吊金银上井的。

  想到未来这些日子,都要卖气力,这汉子就不由的头皮发麻,若是照着书里所言,能够节省许多的气力,便再好不过了。

  “我晓得一个匠人,是京里出名的巧匠,不只如此,他也看那书,我一说,他就能明白的。”

  邓健犹豫片刻,最终点点头道:“赶紧的。”

  这大若寺里,已开始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了。

  大家先搭了一个简易的滑竿,不过能借的力并不多,气喘吁吁的校尉七八个人,才好不容易将一箩筐的金银拉扯上来。

  另一边,则有人负责清点。

  很快,张静一便到了,亲自下井去看了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骂道:“我与这些贼商不共戴天。都还愣着做什么,立即给我清点,是了,那田生兰还交代,他们田家还有账簿,那簿子可找到了?”

  邓健便道:“已经找到了,何止是一本簿子,足足一箱子呢,那账目是从成化年间开始记的,成化年的时候,他们就私通了瓦剌和鞑靼人。不过数那簿子,还不如数银子呢,一百多年的账目,怎么算得清?”

  张静一却是想得深远一些,道:“还是要派人去整理一下,多调配一些人手,或许这账目之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邓健便道:“是。”

  张静一道:“你好好地点,我入宫去报喜。”

  邓健:“……”

  张静一随即爬上井,取来一匹马,便火速往宫里去了。

  ……

  宫里头,天启皇帝闲暇时,总会捡起那本十万个为什么看看。

  且这十万个为什么,居然还分许多期,如今这是第二期,里头其实是三十个为什么。

  天启皇帝看得入迷,口里忍不住道:“魏伴伴,你说……世上竟还有在轨上自己跑的车,这是何物?”

  魏忠贤笑了笑道:“陛下,那这车岂不是成精啦?”

  “这是朕和张卿修的书里说的。”天启皇帝露出不悦之色。

  魏忠贤便立即道:“呀,那就了不得了,世上竟有此奇物,没想到张老弟,如此的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说是钢铁制成……”

  “钢铁?钢铁可贵着呢,难怪这车罕有,想来……是太贵了。”

  “有朝一日,朕也要弄一个来瞧瞧,不过……”

  天启皇帝想到这书中描述的数万斤钢铁的铁疙瘩,还有什么铁轨,顿时就丧气了。

  太贵了,想都不敢想。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田指挥求见。”

  天启皇帝如今对于田尔耕的不满是越发加剧,此时不由冷冷地道:“噢,他来做什么?”

  “说是报喜。”

  “报喜?”天启皇帝脸色微微有些松动。

  魏忠贤则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看来他对田尔耕的敲打有了效果,这个家伙……总算是开始动起来了,很好……

  天启皇帝便不耐烦地道:“叫进来。”

  于是乎,田尔耕进来,喜气洋洋的样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启皇帝将书搁下,打了个哈哈,懒洋洋的道:“何喜之有?”

  田尔耕道:“在陛下的鞭策之下,北镇抚司,在被北通州拿住了一伙贼子,这些贼子,竟与流寇勾结,在北通州一带活动,他们劫持了商贾,劫财掠货,臣布下了天罗地网,总算将他们一网打尽,抓获了二十一人,取贼赃银四千七百两。”

  天启皇帝听罢,倒是脸色好了许多:“哦,不错,不错。”

  田尔耕见陛下对自己的态度缓和,松了口气,抬头看一眼魏忠贤,见魏忠贤面带笑容,心里更松了口气。

  上一次挨了教训,他可是急白了头发,好不容易弄出了一场功劳,也算是有所交代。

  于是他绘声绘色地道:“这些贼子,真是胆大包天,犹如硕鼠一般,横行于北通州运河,且这些人极谨慎,亏得陛下保佑,将士们勠力,这才将人统统拿下了,不曾走漏了一人。”

  “这都是陛下教诲的结果,臣每每念及陛下的厚恩和教诲,心里……便感激涕零,恨不得亲自杀贼,以全忠义。”

  “看来……你近来还算得力。”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你立了功劳。”

  魏忠贤在旁趁机道:“其实田指挥也有难处,咱们大明朝,别的地方不说,单单说天子脚下,在陛下的治下,不敢说海晏河清,可这乱贼,哪里有几个呀,都是听闻了陛下的威名,早已闻风丧胆了。”

  “所以说啊,这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北镇抚司这边,倒是想拿贼,可京畿重地,想要抓贼真不容易,至于这些凶寇,奴婢也有耳闻,最是凶残,且抢掠的钱财也是不小,此番没想到竟能一网打尽,奴婢心里也甚是欣慰。”

  天启皇帝道:“是吗?看来田卿家确实是辛苦了。”

  此时,又有宦官来禀报道:“陛下,新县侯求见。”

  天启皇帝听闻张静一来了,更是高兴,急不可耐地道:“他来了正好,今日又拿到了贼,且还抄了一些银子,朕正想和他说呢,宣进来。”

  这张静一进来,田尔耕便觉得自己的好事坏了,却依旧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张静一进来之后,便道:“臣见过陛下,大喜。”

  “啊?今日竟是双喜临门,怎么,张卿也拿住了什么贼?”

  “贼暂时还没拿住,不过……那田生兰终于是开口了,陛下,臣带人,寻找到了田家藏匿钱财的所在,臣已亲自去看过了,那金银层层叠叠的堆砌的像山一样……太吓人了。”

  天启皇帝听罢,豁然而起,激动得捂着心口:“你且等一等,等朕先缓一缓神之后再说,别将朕的心病吓出来。”

  努力的深呼吸,天启皇帝才道:“你说罢,到底多少银子。”

  张静一有些为难了,轻皱眉头道:“这个……却不好说。”

  一听这个,天启皇帝微微有些失望。

  谁知下一刻,却听张静一又道:“那边抄家的人预计,得清点十天半个月才成。”

  “啥?十天半个月?”天启皇帝大叫一声,随即整个人跳了一下,而后居然一下子窜到了殿中,扎了个马步,啊呀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空翻了一个筋斗。

  天启皇帝……真的会武功。

  第四百一十一章 赚大发了

  一看天启皇帝平地翻筋斗。

  魏忠贤便忙道:“陛下,小心一些。”

  田尔耕脸都绿了。

  敢情自己白忙了一场。

  只是此时,他见陛下大喜,却也只能陪着笑。

  张静一则是苦恼地道:“陛下,现在金银都堆积在地洞里,得想办法运出来,这是一个大工程,只是通往地洞的,是一口水井,想要运出来,只怕不容易……人力方面,也有欠缺。”

  “毕竟能在里头清点的,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人,其他的阿猫阿狗也不敢用,可就只有特别行动教导队,还有新县千户所的人,只怕不够用,至于其他教导队,毕竟负有卫戍职责,不好轻易调动。”

  天启皇帝现在是心情好极了,喜滋滋地道:“为何当初新县千户所不扩充人马?为何教导队不多招募生员?”

  “这……”张静一道:“当时也没有想到啊。”

  天启皇帝道:“你这锦衣卫佥事不知道怎么当的,成日抱着一个新县千户所,才这点人……是朕舍不得给员额吗?”

  “啊……这……”张静一只好道:“臣一定想办法,多招募一些人手。”

  天启皇帝倒是好奇道:“那姓田的怎么突然肯说了?据朕所知,这可是他们田家的命根子,朕还以为他死也不肯说的。就算说了,也会拿一些不痛不痒的地方,让朕去抄呢。”

  要开这姓田的口,可不容易,毕竟这真的是人家一百多年的家业,是命根子。

  在这个时代,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死,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何况在明知犯下这样大罪,明知道必死的情况下。

  张静一便心不加速,脸不红地道:“臣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听闻之后,涕泪直流,这才肯说了。”

  天启皇帝听罢,自是有些不信,反正他要的是结果,便兴冲冲地道:“挖掘的事,要加紧,朕……朕……明日就去一趟,要亲眼看看。还有,附近都要封锁起来,要谨防宵小之徒。”

  张静一点点头,他本来还有话想说,至少关于那田生兰那儿得到的讯息,最好奏报一下。

  不过因为田尔耕在,张静一倒是显得谨慎,没有轻易开口。

  随后便道:“那么臣告辞了,还有大事要办。”

  “去吧,去吧。”天启皇帝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只是张静一一走,这殿中却显得格外的尴尬起来。

  田尔耕觉得人生没什么乐趣了,此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便小心翼翼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则摆出一副公私分明的面孔,也不多言。

  天启皇帝现在兴致很高,忍不住乐呵呵地道:“有了这些钱,朕的心里头,就舒坦了……”

  而后才奇怪地看了魏忠贤和田尔耕一眼,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魏忠贤便笑呵呵地道:“陛下,奴婢不是伺候着陛下吗?”

  田尔耕硬着头皮刚要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道:“这里不用你们了,出去,朕得斟酌着一些事。”

  魏忠贤和田尔耕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地退出殿来。

  走出殿外后,这魏忠贤便阴沉着脸不理田尔耕。

  田尔耕心有些慌,连忙快步上前,道:“干爹……我,我……”

  “你这也叫功劳?”魏忠贤冷冷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南北镇抚司,手握上万的校尉、缇骑,却连区区一个千户所都不如,你这指挥使……将来势必要到头了。”

  田尔耕顿时惶恐地道:“一时之间,难寻什么功劳,就这运河里捉的贼人,其实也没拿获多少赃物,才区区几百两而已,儿子可是自己掏了腰包,往里头贴了钱的……”

  说着,田尔耕欲哭无泪,几千两银子帖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魏忠贤显然更气了,咬牙切齿地道:“滚,滚,不要在我面前晃荡,滚开!”

  看到魏忠贤气得很,田尔耕自是有些畏惧,只好行礼,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魏忠贤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

  这其实也是他魏忠贤最大的软肋。

  虽然徒子徒孙多,可绝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架子搭起来容易,可要办事,这使唤的人却是良莠不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魏忠贤学不得张静一这般,可以重新操练人手,纳为己用。

  次日一早,天启皇帝便闹着要去大若寺。

  连内阁大臣和各部尚书也不见了。

  他匆匆赶到大若寺的时候,却见这里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不过进了寺庙,却发现这儿有一群匠人围着,此时正在比划着什么。

  张静一和邓健都在,这张静一似乎在做亲自指导,吩咐这些匠人道:“里头得有滚珠,有了滚珠,便可省力了,十万个为什么里,不是说摩擦力吗?得减少摩擦,你们的这钢珠有些不过关。”

  说罢,他才听到一旁的人提醒,圣驾到了,这才连忙去迎驾。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只是随便来看看,主要是想看看这乱臣贼子的魔窟是什么样子的,这里像是一个寺庙?”

  张静一道:“陛下,这里就是一个寺庙。”

  天启皇帝咬牙道:“这群贼子,没想到竟将佛门清修之地来做掩护,可见他们何等的十恶不赦。”

  天启皇帝随即好奇地看着井口搭起来的一个架子,架子上套着绳索,便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张静一解释道:“这是做滑轮,就是那种……”

  “这个朕知道,书里有。”天启皇帝咳嗽一声:“书里的滑轮,是这个样子的?”

  一些铁匠,已经打制出了一个滑轮来,这说是滑轮,其实不如说是一个滚珠的轴承,其实结构非常简单,就是将球形钢珠安装在内钢圈和外钢圈的中间,内圈与轴固定,而外圈则在滚珠的作用之下,可以随意的转动。

  天启皇帝饶有兴趣,打量着这巨大的‘滚珠滑轮’,不由道:“有趣,有趣……用这个……有什么用?”

  “可以吊起重物。”张静一道:“轻松省力,从前三五个人费劲功夫才能吊起的东西,现在一两个人便可以轻松吊起来。不过臣觉得……这滚珠和内外的钢圈,制作的还是不够精良,若是再精细一些便好了,所以在教这些匠人,想办法制测量的工具呢。”

  “测量的工具?”天启皇帝是木匠,不过这玩意是可以融会贯通的,于是他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无论是钢铁还是木器打磨的好坏,其实都在于测量,就好像朕做木工,要用尺一样。若是不能做到丝丝合缝,无论是这什么滑轮,还是朕的木工,终究也有遗憾。”

  张静一立马就道:“是,臣在教授他们,匠人这活计,首先的就是工具,若是没有一副好工具,那么什么事都凭经验和感觉,是无用的,所以最紧要的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不过臣还以为,单凭手艺也是不成的,还得向陛下多学习,帝制木器,就是先思考,思考之后,绘制出图,再根据图纸,制出器物来。”

  “不过陛下出图,只出其形,却还不够,重要的还是测量,这测量,乃是工的始祖,没有这个,其他的都是镜中水月,水中浮萍。我让这些匠人们,可以尝试着多读书,学习一些绘画的技巧还有算术的技巧,除此之外,臣这边,也在想,要不要设计一些测量的工具。”

  这话,若是说给其他皇帝听,那些人只怕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说咩?

  不过天启皇帝却是一下子就懂了,毕竟谈到的是老本行,张静一说的对不对,天启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于是他笑着点头道:“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张卿说的有理,没想到你什么都懂,你这般一说,倒也给了朕极大的启发。这些匠人怎么说,有没有感谢你?”

  “他们口里应了好。”张静一露出苦笑道:“不过瞧他们样子,也只是应承着,没有当一回事。匠人嘛,若是能精通绘画,能写会算,谁还做匠人?”

  天启皇帝不由皱眉道:“话不可这样说,朕是天子,会读书,会骑射,也能写会算,绘画技巧是差了一些,却也能照猫画虎,有几下子。怎么就不能做匠人呢?”

  张静一道:“这是因为陛下是天子,这做工,不过是陛下的兴趣还好而已,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养活一家老小,这是他们的营生,若是能写会算,就未必愿意干匠人了,这做匠人,太辛苦了。”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也觉得有理,不过他心里颇有几分无语,感叹道:“这岂不是说,只有这些大字不识,而且手巧的人,才能做匠人?”

  天启皇帝之所以独树一帜,其实是有道理的,他虽是做木工,可实际上,无论是文化水平,还是其他的造诣,都是很高。因而他的木匠活,都远超同时期的木匠。

  不过天启皇帝这番反问,其实说的也是事实,这想来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第四百一十二章 富可敌数国

  张静一趁热打铁道:“士农工商,乃是国之四维,哪一样都是要紧,而以微臣所见,眼下当务之急,是国家培养出一批真正合格的匠人来,这些匠人,不只要手巧,还要心灵,如此才可承担大任。”

  天启皇帝不禁道:“国之四维,不是礼义廉耻吗?”

  张静一正色道:“东林军校里,国之四维就是士农工商,和那些假的东林不一样。”

  “噢。”天启皇帝接受了这个解释,而后才道:“如何培养?”

  天启皇帝自己就是木工,当然不介意。

  张静一道:“让军校成立一个土木教导队,专门负责匠人的教学。现在想进军校的人不少,我们可以招募生员进来,让他们和其他教导队同等的待遇,承认他们生员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入学应该予以一些补贴,比如学费的减免,或者是设置奖学金,好让他们能安心学业,只是……这办学和赏赐的银子,从哪里来呢?”

  天启皇帝便也下意识地道:“对呀,从哪里来?”

  张静一却是道:“陛下一向对工学有浓厚的兴趣,不如就让陛下……偶尔也去上上课,和他们讲授一下工学的要义,如何?”

  天启皇帝颇有兴致,略带犹豫道:“朕就怕讲的不好。”

  张静一便很是笃定地道:“陛下放心,生员们对陛下感激涕零,只要陛下肯讲,大家一定受欢迎的。”

  天启皇帝便笑了:“他们怎么就对朕感激涕零呢?噢,我明白啦,原来你想要朕出这银子。”

  张静一讪讪笑道:“这是为了给国家育才嘛,张家其实也可以出,只不过,此前几个教导队,负担已经很重了,而且……现在陛下有银子。再者说了……将来这些人,可都是陛下的栋梁之才,陛下好歹给一点嘛。”

  天启皇帝背着手,看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银子抬上来,立即豪气万千地道:“这个好说,一年多少银子?”

  张静一笑道:“其实也不多,一年十几万两而已。”

  “这还不多?”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以为朕很有钱吗?”

  张静一目光便落在那些银子上,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本来就有钱。”

  这回答,直接令天启皇帝一时无法反驳。

  不过他随即高兴起来。

  喜滋滋地在一旁看着许多的银子拉上来,足足看了几个时辰,居然还是觉得很有趣味。

  不过趁着魏忠贤人等不在的时候,张静一却小心翼翼地到了天启皇帝面前,低声道:“陛下,田生兰那儿交代,说是他们八家人,买通了不少朝廷命官,不只是在辽东,便是朝中也有不少人收受了他们的好处。陛下这些日子,却要小心了。”

  这一切,还算在天启皇帝的意料之中,所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道:“朕的那些大臣,个个贪财无比,被买通也算不得什么。”

  张静一随即道:“他们说,可能直通了内阁。”

  “内阁?”天启皇帝这下真吓了一跳:“你的意思,这内阁之中,可能也存在乱党?”

  “也未必是乱党,不过这世上的事,本来不就是如此吗?一开始只是贪图别人的财货,慢慢的胃口越来越大,人家给的也越来越多,少不得为了保护这些人,干出这些蠢事来。等这些人被拿住了,这一下子……心便慌了,生恐自己也暴露出来,于是骑虎难下,为了逃脱责罚,就难免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所以臣才担心,只是……涉及到了内阁大学士,这就太可怕了。”

  内阁大学士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官职。

  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到了这个级别,并且能够入阁参与军机的人,往往都有大量的人攀附。

  比如说黄立极,几乎代表的是北方进士和士绅的利益。

  又比如孙承宗,孙承宗不但在清流之中有一定的号召力,而且在辽东,也有相当一部分文臣将他视作自己的靠山。比如那袁崇焕,某种程度就算半个孙承宗的学生。

  至于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自然各有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在朝野之中。

  何况他们平日里参与军机,几乎所有的军事机密,都需他们过目。

  若是这些人,随意泄露出一些消息出去,这价值……对于商贾们而言,绝对是价值千金的。

  天启皇帝忍不住皱着眉头道:“若是如此……那么就不可小看了,此人是谁?”

  “就是还没有查出是谁。”张静一无不忧虑地道:“这八大商家,真正为首的乃是范家,田家在八家之中,其实规模并不算大,范家之所以能做大,就是因为他和京城的许多人联系十分紧密。所以臣以为……现在田家这边开始交代之后,只怕有更多人现在心中惴惴不安,睡不好觉了。臣就担心,他们想要铤而走险,鱼死网破。”

  天启皇帝点头:“这样说来,朕要交代一下魏伴伴才行。”

  “魏哥当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只是……宫里的一些宦官,却未必能信得过了。”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又道道:“所以,陛下还是要谨慎才好。如若不然……”

  天启皇帝点点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咬牙切齿道:“这些人,难道朕给的还不够?平日里,他们已经够快活了,为何时至今日,竟还贪婪到和一群商贾搅合一起!”

  张静一便道:“陛下,人心是无法满足的,当然,如果在当初,他们知道收受了一些好处,就会惹来今天的大乱子,他们当初也未必敢收受这些厚礼,只是现在……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天启皇帝闷闷地道:“世上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日防夜防,家贼也最是难防。你如何看待?”

  张静一道:“臣毕竟不是宦官,所以这事儿,看来还得魏哥来处置才好,只是陛下一定要告诫他,一定要审慎对待。”

  天启皇帝点点头。

  对魏忠贤,张静一心思复杂,魏忠贤办事能力是很好的,你要说他有私心,肯定也有一些!

  可从立场上来说,他和天启皇帝几乎一致,唯独就是,他招揽的那些人,良莠不齐,能办事的人有,可废物也有一窝。

  因而,你若是让他在王朝的末年,做一个裱糊匠,他拆东墙、补西墙,倒也能挪腾,可要说能改变这天下危亡的大趋势,显然却还差得远。

  此时,天启皇帝拍拍张静一的肩,叹了口气道:“朕从前年开始,越发觉得……有心无力,究其原因,想来就是身边别有用心的人太多,朕一度在想,或许朕什么时候会被人谋害了呢,或许,根本活不了两年。如今……细细思来,真是恐怖。”

  张静一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危险,也定可化险为夷。”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大若寺这里,依旧还在热火朝天地搬银子。

  这京城许多人也听到了风声,说是逆商田家的人已经招供了。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朝中百官们,却依旧各司其职。

  也有一些人私底下议论,这一次能查抄出多少钱来。

  天启皇帝则每日都在焦虑中度过。

  一方面惦记着银子,另一方面,又想着张静一的示警。

  他沉吟之后,召了魏忠贤来,将事情和魏忠贤说了,魏忠贤道:“陛下,这八家逆商,这些年来……肯定是犯了不少事的,更不知多少人和他们勾结,厂卫这边,一定竭尽全力,还有京营……勇士营,奴婢也加紧看着,现在大明门这边,有教导队的人把守,勇士营和其他靠得住的禁卫,也将这宫禁团团围住,逆贼就算想要作乱,靠一些兵马,也难成事。”

  “奴婢倒是担心,祸起萧墙,这宫里发生一点什么事来,所以,眼下要严防宫禁之中失火和下毒的事,陛下也最好离太液池远一些,眼下是多事之秋,身边的护卫要增添一些才好。”

  天启皇帝颔首道:“你也预想,有人想要谋害朕?”

  魏忠贤表情认真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启皇帝点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飞跑着来,来人却是张顺,张顺惊喜地道:“陛下,陛下,新县侯来报喜了。”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张顺:“你不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吗?怎么也来传报消息?”

  张顺心想,难道我会说张静一是我干爹,所以有了好消息,来报喜的时候,干爹特意想办法通知了咱,让咱来禀告?

  张顺道:“奴婢恰好遇着了新县侯,所以为他传报消息。”

  天启皇帝忍不住多看张顺一眼,对张顺的印象更深,于是抖擞精神:“叫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张静一笑呵呵地进来道:“恭喜陛下……”

  天启皇帝道:“少啰嗦,报数目。”

  张静一便笑道:“现在只是粗略的估算,此番……搜抄出来的金银,至少价值纹银一千六百七十万两,陛下……这一家的金银,就值国库不知多少年的岁入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突破口

  一千六百七十万两。

  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数目,果然没有让天启皇帝失望。

  要知道,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为了筹饷,向大臣们四处借钱,可是最后却连几万两银子都借不到。

  每年魏忠贤派出无数的镇守太监,四处去筹钱,收取商税和矿税,一年给天启皇帝增加的收入,也不过百万两纹银的数目而已。

  就这,还引起了‘天怒人怨’。

  而这一家人,直接就得到了接近两千万两纹银。

  一夜暴富。

  而且还富了两次。

  天启皇帝道:“田家竟如此之多的家产?”

  “是,这是金银,已经折算了的,还有不少珠宝……价值就难以估算了。”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嘴巴张大:“成国公比朕富庶且也罢了,可……一个商贾,竟也比朕富庶这么多。这天下不是民生凋零吗?”

  当然,究竟怎么回事,天启皇帝自己也清楚。

  所谓的民生凋零,凋零的是那些真正的百姓。

  富庶的人却大有人在,他们哪一个不是富可敌国?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富可敌国之人,却往往又是最会叫苦和叫穷的一批人。

  “只是田家的家产?”

  张静一道:“对,只是田家的家产!”

  天启皇帝不禁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其他七家呢?”

  张静一道:“陛下,田家在八家逆商之中,规模并不算大,其中真正规模最大的,乃是范家,其次则是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三人。”

  天启皇帝道:“那么他们有多少家产?”

  “不知道。”张静一老实回答道:“臣不敢去想象,臣很多时候,也沾沾自喜,觉得臣有封地,又有商业上的收益,还觉得自己也算富裕,现在才知道,跟这些人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臣惭愧,愧为这天下人眼里的大奸臣,臣实在太对不起陛下了。”

  这话中,讽刺意味很明显。

  其实得知这个数目的时候,张静一是又喜又怒,喜的是立了大功,怒的是……我特么的原来这么穷。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无法想象。

  他拍了拍御案,而后咬牙切齿地道:“冰山一角,冰山一角啊,朕这些年,本一直都在想,朝廷没钱,百姓也没钱。那这钱,都去哪里了?朕为何总是见不着这些钱?现在思来,这天下不是没有钱,只是这些金银,统统都落入了某些人的囊中。还真是越不知廉耻之人,手中才有惊人的财富。”

  天启皇帝冷冷地继续道:“成国公一千多万两,姓田的也有一千多万两,那么其他人……肯定也不在少数……想当初,成祖皇帝在的时候,朝廷要下西洋,要建北京都城,要征安南国,几处发力,尚且国库和内帑都有盈余,到了朕这里,便是修补一下宫殿,防卫一下辽东,赈一些百姓,国家却是空空如也。”

  “这些人……都要给朕彻查,他们还有许多的同党,还有其他七家,必须要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张静一道:“臣现在就在办这件事。”

  天启皇帝振奋地道:“朕现在有近三千万两银子,平日里是一文都舍不得乱花,可有了这些银子,总算可以干一些事了。朕看,东林军校要扩大规模,多招募生员,银子……朕出……”

  张静一喜悦地道:“陛下此话当真吗?”

  “当真。”天启皇帝道:“朕的这些银子,得用在刀刃上,思来想去,将来要做事,首先得用人,而要用人,就免不得先育才不可。朕将这些银子若拿去文臣们赈济百姓,去交给辽东的武官去休整兵马,只怕一万两银子里,最终能真有作用的有一百两就不错了。”

  “朕指望不上他们了,朕现在就指着东林军校。你要上一份章程来,写明扩大多少员额,编练几个教导队,需要雇请多少人员,还有,每年花费多少,来找朕吧。”

  天启皇帝说的很认真,他真的爱财吗?作为皇帝,没有人比天启皇帝更清楚这江山与自己的关系了。

  所以他是舍得花钱的,只是,这些年来,实在是被骗怕了,身边的百官,就好像一群狼,盯着他手里的权力,盯着他的银子。

  思来想去,银子还是得花,再不花,这大明江山就没了。

  可怎么花呢,花在谁的头上,这就需要斟酌了。

  至少在东林军校,天启皇帝决定大方一回:“你不要小家子气,要拿出气魄来,不要怕花钱,朕怕的,只是被人浪费掉。”

  张静一振奋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拿出气魄。”

  天启皇帝道:“乱党的事,可还有什么眉目?”

  张静一道:“有一些……”

  张静一抬头,接着道:“大若寺的僧牒,据臣所知,一直都是负责僧牒的礼部颁发的,不过礼部前些年,一直混乱,只有一人,一直都在礼部,从主事,到侍郎,再到尚书……说起来,能庇护大若寺,至少是这二十年内,能给大若寺提供庇护之人,可能就是此人了。”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谁?”

  张静一道:“礼部尚书刘鸿训。”

  “刘鸿训!”天启皇帝的脸色猛地变了。

  他对刘鸿训多有不满,不过却一直让他担任礼部尚书,是因为天启皇帝一直认为刘鸿训是个清直的人。

  这样一个人……虽然无用,而且迂腐,可至少……品行颇高,只是……哪里想到,他居然和逆商有勾结。

  “有真凭实据吗?”

  “没有,臣还在查,不过眼下,也只能从这里入手,而后……再慢慢的顺藤摸瓜。”

  魏忠贤站在一旁,细细地听着,似乎对此也有兴趣,毕竟他是东厂提督,对于捉拿乱党的事,他还是很热心的。

  天启皇帝道:“你觉得有多大可能。”

  张静一道:“眼下,任何人都有可能,不说是刘尚书,便是魏哥,甚至是臣,都有可能是乱党,所以……臣现在放出了许多的耳目,便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突破口……”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出焦虑的样子:“那田生兰就没有其他的口供吗?”

  张静一道:“我也在令他回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不过眼下抓不到范家人,就只能先逐一排查了。”

  说着,张静一看向魏忠贤:“魏哥,东厂和北镇抚司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魏忠贤一时语塞。

  其实魏忠贤看谁都像乱党,恨不得弄死。

  倒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而是这朝中对他阴阳怪气之人,大有人在。

  魏忠贤当然清楚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沉吟片刻道:“厂卫这边,倒是暂时没有蛛丝马迹,不过陛下……奴婢一直都在想一件事……为何这些人如此沉得住气呢?您看,田生兰已经招供了,难道他们就不担心田生兰也知道一点什么吗?虽说联络他们的人,都是范家的人,可八个逆商本为一体,他们如何能确保,这田生兰手里没有再拿着一份名册呢?这名册,固然是被田生兰烧毁了,可其他人并不知道啊!”

  天启皇帝点头:“那么魏伴伴认为这是什么意思呢?”

  “奴婢认为,他们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擒,此次抄家的消息,只怕对他们而言,已是一次警示了。对他们而言,若是再不行动,迟早要出大事的。又或者……”魏忠贤目光幽幽:“或许他们知道田生兰已将那本名册,给烧毁了。”

  天启皇帝道:“他们如何能知道?”

  “新县大狱。”

  魏忠贤认真地道,随即朝张静一一笑:“老弟,咱没有编排你那大狱的意思,只是……一个监狱,势必人多嘴杂,总会出几个不守规矩的人,而此时,有人狗急跳墙,那么,谁能确保,不会有人想尽办法,找狱卒们打探消息呢?”

  “所以……张老弟希望从刘鸿训这边入手,咱却以为,刘鸿训是一个方向,而新县的狱卒,也是一个方向,当然,并不是说这些狱卒一定就被人收买,但是那些惴惴不安的人,一定会想办法和这些狱卒们接触,他们可能是打着其他的名目,或者是用其他的办法,无非就是收买、试探、旁敲侧击这些法子罢了。”

  顿了一下,魏忠贤随即又道:“所以……狱卒这边,尤其是能接近到田生兰的狱卒,包括了文吏和书吏,也要想一想办法盘查一下,当然,不能明着来,这样容易打草惊蛇,可以暗暗的来,背地里,慢慢梳理一下,或许就有线索了。”

  魏忠贤的这番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便连张静一都豁然开朗,禁不住道:“不错,从这里入手,或许能有眉目。”

  魏忠贤笑了起来,哈哈笑道:“哈哈,雕虫小技而已,其实啊,京城里许多事,想要打探,就得靠这些小手段,从这些三教九流下手,很多大案,或者是什么钦案,其实坏就坏在一些奴仆和小吏这里,这些人……恰恰是最好的突破口。”

  第四百一十四章 斩草除根

  魏忠贤毕竟是底层出身。

  因而习惯了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他这个思路,却让人突然之间有了启发。

  天启皇帝也在一旁点头道:“魏伴伴所言,很有道理,东厂那边,就照着这个方子来查。”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如今国家是内忧外患,要除建奴,荡平流寇,就得先肃清我们自己内部的乱党,这些人一日不除,还怎么奢言能战胜建奴人和流寇呢?现如今,流寇声势日渐增大,是什么缘故?建奴人能到今日这个情势,又是什么缘故?”

  顿了一顿,天启皇帝道:“之所以如此,难道是因为建奴如何强大,流寇如何厉害吗?不,根子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是因为有人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他们自以为,朝廷离不开他们,以为朕离不开他们。所以,更有甚者,为了一己之私,贪赃枉法!”

  “贪赃枉法的害处在于,这世上有什么人,会平白无故赠予他们钱财?这送给他们的钱财,一分一毫,都是要加倍才能奉还的!赠出去一千两,这赠银之人,就需要从中捞取一万两银子的好处。这些好处,难道是那些赃官污吏们自掏腰包的吗?不,是他们拿朝廷和国家的东西,私相授受而已。”

  天启皇帝咬牙道:“终究还是民脂民膏,肥了自己罢了。硕鼠之害,到了今日,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当初太祖高皇帝要除的就是这些硕鼠,因此令行禁止,大肆株连,采取酷刑,到迄今为止,还有人提及。”

  “可太祖高皇帝之后呢?太祖高皇帝之后,太祖高皇帝之后就渐渐松懈了,成祖皇帝时也还算严厉,只是越到后来,便越发的松懈,究其原因,是士林的所谓清议都说太祖高皇帝与成祖皇帝冷酷无情,都说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滥杀了许多的无辜,说这剥皮充草,实在骇人听闻。”

  天启皇帝道:“朕知道,在民间有许多人,杜撰了许多当时的事,有人为这个鸣冤,为那个叫屈,无非是鸣当日诸多冤案不平而已。朕起初登基,也曾任用东林治理天下,也曾怀疑过太祖高皇帝与成祖皇帝,总觉得他们过于严酷。”

  “可现在细细思来,为何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他们能做的事,到了迄今,天下承平了这么多年,为何做不得了。为何他们在的时候,年年征伐,年年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可到了迄今,却一件事都还没办,这国库就已空空如也,年年亏空。”

  “所以,终究今日大明所遇的,不是外患,也不是流寇,而是我们自己,不能革除这些弊病,没了建奴,自会有其他的外患。今日剿了这些流寇,明日又会有新的流寇趁势而起。看看这些查抄出来的银子,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国库和内帑,朕是彻底的心寒了,若是朕再这般的容忍下去,将来改朝换代,朕便是亡国之君,死无葬身之地,可这些人呢?这些人照样可以改头换面,不过是换一个新主而已。”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身上带着森然,他目光掠过了一丝锋芒:“既然让朕见识到,事情竟然到了这个的地步,朕已决计不能再容忍这些人。若是不能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么朕便是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朕能信任的,便是魏伴伴和张卿,斩恶除奸,便搁在你们身上了。你们不必有所顾忌,朕准你们错杀,但是不可放过一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忠贤和张静一便对视了一眼,自是口称遵旨。

  而后,张静一便出了宫。

  这喜报完了,免不得又将邓健召来,道:“大狱那里,要仔细地查一下,可能乱臣贼子们狗急跳墙,会从那里开始入手,田生兰那边,也要加强护卫。”

  邓健讶异地道:“怎么,有人要对他不利?”

  张静一的表情略带几分凝重道:“现在他交代了这些银子出来,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招供了不少东西。这些乱臣,未必清楚田生兰还知道什么,是以,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急得跳脚了。”

  “他们越急,就随时可能露出破绽,也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要显得气定神闲,也需加强戒备。若我料得不差,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所动作了。”

  邓健一听,立即打起了精神,道:“这样说来,确实要小心了。这件事交给我办,保准密不透风,就是不知这些人,到底会有什么举动。”

  张静一道:“眼下没有头绪,也只好都等待了。”

  张静一说罢,随即便开始了新的工作。

  就算只能等,可时间不能随意浪费的,其他的事自也不能落下,那么眼下他必须得拟定出一个章程出来。

  军校要扩建,扩建的话,需要多大的规模,校舍从哪里来,招生的规模多大,各教导队是否需要重组,除此之外,是否建立新的学科。

  说穿了,就是皇帝既然允诺了给钱。而且也舍得给钱,那么张静一就必须得让天启皇帝觉得这钱花的物超所值。

  因而这章程,必须细之又细。

  甚至张静一免不得要在里头塞一些自己的私货,军校名为军校,却不能只培养军事!

  除了军事人员之外,现在已有的是锦衣卫的人才,可这还不够,还可以从这里培养匠人嘛。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这时代对匠人并不太友好,指望有人专门上学,去学习怎么冶铁、炼钢和做工,张静一觉得没有三五十年,这风气也没办法转换过来。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着军校的招牌了。

  没有这个招牌,鬼才为这个好好读书。

  因而张静一现在要做的,就是营造一个高大上的氛围。

  就好像在后世……学挖掘哪家强,中国北京找清华一样。

  东林军校在有功名的读书人那儿,或许并没有什么口碑,可在寻常百姓那儿,却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地方。

  若是哪一家人里有人进了军校中读书,在街坊里走路都是横着的。

  张静一大致拟了一个细纲,而后再请了各教导队的人来参考,让他们各自提了一些建议。

  却在次日正午,张顺居然匆匆而来,略带几分着急道:“干爹,陛下急召您入宫。”

  张静一看着张顺,便笑呵呵地道:“怎么,有什么事?”

  张顺却是一下子面色凝重,一点也笑不起来:“好像出事了,请干爹赶紧先入宫再说。”

  张静一顿时收起了笑脸,一面动身,一面道:“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儿子只知道九千岁很急,已经加强了宫中的卫戍,噢,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还有金吾、羽林卫的指挥,也都进了大内。”

  进入了大内……

  张静一立即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大内是什么地方,那是后妃们的住所,一般情况,外臣是绝不可能出入大内的,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

  张静一不再犹豫,匆匆自午门入宫,而后也随之被张顺引着,进入了大内。

  对于大内,张静一曾进过一次,可也只是一次罢了,他对这里依旧陌生。

  抵达了一处宫殿,张静一便看到田尔耕几个人,正跪在殿前的长廊之下,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

  张静一则入殿,却见魏忠贤陪着天启皇帝。

  张静一行礼:“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目光格外的森然可怕,声音异常的低沉,一字一句道:“出事了。”

  看到天启皇帝这个样子,张静一心里也下意识地沉了沉,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要开口,却发现好像喉咙似堵了似的,竟是无言。

  魏忠贤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便在旁道:“长生殿下……失踪不见了。”

  张静一听罢,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一时竟是没有站稳,差点两腿软下。

  张静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努力地令自己镇定一点,艰难地道:“何时失踪不见的?”

  “时间应该是昨夜,乳母喂过了奶,此后便哄着睡下,本是有一个陪侍的宦官当值守夜的,只是……已经死了,被人用女子的钗子,直接刺入了喉咙,直接毙命……到了清早,有人在护城河……发现了一个篮子,篮子里头……还有长生殿下的毛发……那应该是有人顺水,将殿下带出了宫。”

  也是顺水出宫……

  “水闸呢,水闸没有关吗?”

  “平日里没有人注意。”魏忠贤苦恼地道:“哪里想到,有人胆敢如此,毕竟是大内……禁卫们只能在外围守着。”

  张静一随即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将长生殿下挟持出宫,那么势必是不敢对长生殿下下毒手的,我想……他们挟持长生殿下,不过是想借此要挟而已,请陛下不必担心,长生殿下……”

  张静一还想安慰几句,可是后头的话,却是有点说不下去了,如鲠在喉。

  他又何尝不担忧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你是什么东西

  张静一虽然这样的安慰,可实际上,他却知道长生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一旦被人劫持,那是极度危险的。

  长生不只是大明朝的希望,最重要的,还是他张静一的外甥。

  此时,张静一的脸色已是极难看起来。

  脸上渐渐变得杀气腾腾,他目光一转,便看向魏忠贤道:“没有多少时间了,魏哥,所有地方都盘查了吗?宫中的宦官,都询问过没有?”

  魏忠贤也阴沉着脸道:“正在盘查,所有可能靠近长生殿下的人,都查过了一遍,不过咱发现宫里走失了一个宦官。”

  “是谁?”

  “御马监的宦官邓汤。”

  张静一道:“何时走失?”

  “不知道。若是没错的话,那极可能就是这个叫邓汤的人,将长生殿下抱走了。”魏忠贤道。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邓汤?”

  “正是。”魏忠贤道:“现在厂卫,已经在京城布防,挨家挨户的搜查,一个也不会放过。”

  张静一却皱起眉。

  其实他预料到有人会狗急跳墙,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将毒手下在了太子的身上。

  这样说来,问题可能就是这个邓汤了。

  而天启皇帝在此刻,已是六神无主。

  殿中一片狼藉,显然天启皇帝已经暴怒过一阵子,而现在……似乎沮丧无比,竟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

  既然如此,张静一便急匆匆地道:“所有和这个邓汤有关系的人,都要进行询问,魏哥,有劳了。”

  此时,他知道他更不能慌了神,长生还等着救呢!

  魏忠贤这时候已让厂卫挨家挨户的搜查,他的预料是,长生殿下可能还在京城之中,只要大加搜索,那么长生殿下就还有找到的希望。

  眼下,找到邓汤乃是当务之急。

  张静一于是顾不得许多,直接在一旁的侧殿里,将一干与邓汤和长生殿下有关系的宦官,统统叫到了面前。

  张静一则是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

  足足数十个宦官,有一个和邓汤交好的,道:“这邓汤前些日子,总是神魂不定,好像有什么心事,问他,他也不肯说。昨日夜里他便不见了踪影,自此便寻不到人了。”

  又有一个宦官道:“邓汤在长生殿下的寝殿,主要负责的是清扫寝殿,平日里倒是老实巴交……不过他似乎因为在神宫监里不得志,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如此胆大包天。”

  张静一凝视着眼前这几十个宦官,而后道:“怎么,你们这些人,还有人饮酒?”

  这一下子,许多宦官便噤若寒蝉了。

  要知道,宫中的宦官饮酒乃是大忌。

  张静一嗅了嗅,最后在一个宦官面前停下,闻到此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精味,便道:“你喝了酒?”

  这宦官便忙是拜倒在地,道:“奴婢万死,奴婢……确实喝了一些,但是平日当值的时候是绝不敢喝。”

  张静一便冷笑着看向魏忠贤:“魏哥,这宫里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魏忠贤脸色一变,却也觉得自己面子有些抹不开,便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将这狗东西给咱拖下去,狠狠杖打一顿。”

  那宦官便拼命的求饶,几个宦官上前,却也不客气,直接将这宦官拉下去。

  张静一却不愿意在这里多耽搁了,似乎现在的问题就在那叫邓汤的宦官身上,现在多拖延一些时间,长生就可能更多几分危险。

  于是乎,张静一便动身,又跑去了护城河那里,查看了水闸,以及篮子发现的位置。

  篮子里,果然还有一根婴孩的毛发,张静一将这毛发捏着,心里更是焦急。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遭这样的罪。

  张静一越想越怒,回过头,却发现张顺正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张静一道:“那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去何处了?他没有查探过吗?”

  “田指挥使都已经查探过了,方才他领了命,带着北镇抚司的人,要继续在京城之中搜索。”

  张静一点点头,而后对张顺道:“我不能随时在宫中,不过有一件事,却需要交代你去办。”

  张顺立即来了精神,其实他能感受到干爹身上的愤怒,所以此时道:“干爹吩咐便是,儿子便是赴汤蹈火。”

  “不需要你赴汤蹈火。”

  张静一说罢,低声附在张顺的耳畔,说了几句。

  张顺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静一随即在勘察之后,又去见驾。

  而此时……却有了眉目。

  天启皇帝正在殿中,手里捏着一张字条,脸色青紫,口里喃喃念着:“朕非要杀了这些畜生不可……”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天启皇帝就立即道:“张卿,你来的正好……那些逆贼,留了一张字条,就在方才,有人在宫中发现的。”

  张静一快步上前,接过字条一看,却见这字条上写着:“今日子时,押田生兰至城郊菜户营,至多三人押送,如若不然,则太子危。”

  这字迹歪歪斜斜,分明是故意有人想要掩藏自己的笔迹。

  而内容却很简单,就是让朝廷交出田生兰。

  张静一皱眉,而后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道:“张卿早有警示,可宫里却还发生这样的事,魏伴伴该死!”

  这明显是气话,张静一很理智地道:“大内不允许有禁卫出入,而宫里的宦官和女官有上万人,这么多人,不可能人人都能提防,大内外头布置了这么多的禁卫,不也没有察觉吗。现在事情既已发生,臣在想,今夜,臣去那菜户营,好好会一会这些贼人。”

  天启皇帝摇头:“不,这太危险了,只允许去三个人,若是这些贼子在此埋伏了人马怎么办?还是命三个禁卫去押送吧。”

  张静一认真道:“长生殿下的安危要紧,臣的性命,倒是不值一提,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挟持了长生殿下,其他人去,臣不放心,臣挑选两个兄弟,亲自去会一会,陛下放心,不会有事的。”

  天启皇帝皱眉,依旧不许。

  张静一倒是急了,忍不住道:“陛下,臣就实说了吧,长生殿下……臣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只是眼下……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去会一会,若是不去,反而可能错失拿出乱臣的最好时机。”

  天启皇帝一震,连忙关切地道:“你有眉目了?”

  “现在也说不好。”张静一看了看天色,便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马上天要黑下来,臣这就动身吧。”

  说罢,张静一拿着字条,随即告辞出宫。

  现在他需争分夺秒。

  否则……最好的时机,可能就要和他失之交臂了。

  很快,张静一便抵达了千户所,一面让邓健押了田生兰来,一面又叫上了王程。

  此后,又布置了一番,此时夜已越来越深。

  张静一随即命人预备了一辆马车。

  张家三兄弟便赶着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到菜户营。

  这菜户营,其实是京城里蔬果的集散地。

  京城这么多人口,需要大量的蔬果供应,偏偏这些,是没办法从江南运输的。毕竟等江南漕运过来,只怕这蔬果早就烂了。

  因而京畿附近,菜农较多,他们种了菜,便将这菜果送至菜户营,再由商人收了,送去市场。

  这地方白日热闹非凡,可到了夜里,则静谧无比。

  又因为在城郊,而且四通八达,倒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张静一三兄弟抵达了菜户营,却没有头绪,只隐隐看到远处,突然亮出了灯火。

  于是,带着警惕,赶着马车上前去。

  只见那里有几个人提着灯笼,身上带着武器,却都蒙了面,为首的一个,一见到张静一三人来,便得意洋洋地哈哈笑道:“看来你们果然守信。”

  说着,走上前来,他显得很轻松自在,一副已经拿捏死了张静一三人的样子:“怎么样,人呢?”

  张静一指了指车厢。

  随即道:“人就在这里,我只问你,长生殿下呢?”

  这人便笑了笑道:“他自然好的很,你放心,会有专人照料。”

  张静一道:“你将长生殿下交出来,这田生兰自然给你。”

  这人不禁志得意满地道:“哈哈,你们真是好算计,我们拿住的,可是太子,一个田生兰算什么东西,这不过是开胃菜而已,赶紧将田生兰交出来吧。交出了他,太子才能活。如若不然,太子必死无疑,少和我啰嗦,我没时间在此磨蹭。”

  张静一冷着脸道:“凭什么我就要信任你。”

  “因为你非要信任我不可,如若不然,呵呵……”

  此人不禁冷笑。

  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他决计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张静一却猛地一抬腿,而后猛地一踹。

  这一踹,直中他的下体。

  如此巨力之下,这人闷哼了一声,而后直接摔飞。

  张静一此时的目光犹如冰锋,口里大喝道:“操你玛德,竟也敢威胁我张静一,你是什么东西?”

  说罢,大叫一声:“拿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此言一出,顿时四面喊杀声传出!

  四面八方,尽是人影,月色之下,杀机四伏。

  第四百一十六章 统统拿下

  显然,这个蒙面人是万万想不到张静一会对他下手的。

  他甚至手里还提着一把刀。

  可当张静一一脚狠狠踹下来的时候。

  他手中的刀已是哐当一声的落地。

  而后整个人摔飞,重重的摔在地上。

  此时,他的裆部传来了剧痛,他已顾不得浑身上下骨头犹如快要散架似的带来的痛感了。

  人倒在地上,而后身子便弓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裆部,浑身颤颤着,发出了哀嚎。

  而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也让远处的七八个蒙面人大惊。

  他们第一反应是想要逃之夭夭。

  可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从四面杀来的,都是锦衣校尉,有百人之多。

  迅速地将他们围住之后,这些蒙面人想要负隅顽抗,可在此起彼伏地的惨叫之后,三四人被砍倒,剩余之人,已是彻底的胆寒,便纷纷跪倒在地上求饶道:“饶命!”

  那被张静一踢中的蒙面人,依旧还在地上打滚。

  裤裆处,不知流出了什么液体,他的声音嘶哑又尖锐,让这夜空之下,多了几分恐怖。

  张静一慢慢走上前去。

  伸出脚,于是靴子便狠狠地踩在了这蒙面人的脸上。

  张静一的脚用上了一些气力,这蒙面人顿感脑袋也要胀开,他大呼道:“你……你……你是张静一?张静一,你不要太子的命了?你好大的胆……你疯了。”

  张静一哈哈一笑,抬起靴子来,却又猛地一脚狠狠踹下。

  这一脚,生生的踹中这蒙面人的脸。

  咔的一声,似是某根骨头断了一般。而这蒙面人,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邓健上前,将他的面巾扯下来,才发现原来是三四十岁的汉子,面上有一道伤疤,不过方才张静一一脚,让他的下巴脱了臼,此时这下巴,便耷拉着,更显几分狰狞。

  邓健将他的下巴扶正,啪的一下,这人便又恢复了过来。

  只是此时,他依旧弓着身,捂着自己的裤裆,死死的盯着张静一,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张静一冷冷地道:“谁让你来的?”

  这人闷哼一声,自是不回应。

  张静一道:“不怕,你有的是机会说,到了我这儿,不怕你不开口。”

  说着,张静一道:“全部带走。”

  车厢里,田生兰本以为自己可能终于可以‘得救’,而此时,听到了外头的哀嚎声,已吓得脸色苍白。

  张静一下令收队。

  回到了大狱,大狱里已灯火通明。

  张静一连夜突审。

  那此前裆部受伤的蒙面人,很快便被押入审讯室。

  田生兰也被拎着进来。

  此时,田生兰一脸的惊魂未定,张静一则是杀气腾腾,浑身散发着冷酷的气息,手直指着蒙面人道:“这个人,你认得吗?”

  蒙面人面色扭曲,显然伤的不轻。

  田生兰慌忙摇头:“不,不认得,侯爷,你要相信我,我并不认得此人。”

  张静一冷冷一笑,而后看向蒙面人:“那么眼前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蒙面人道:“知道。”

  “你就是要救他?”

  蒙面人不吭声。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名字?”

  蒙面人突然恨恨地看着张静一,答非所问道:“你将我带来此,那么太子也就死定了,你害死了太子,必死无疑。”

  张静一紧紧地盯着蒙面人,却是笑了,笑得邪魅:“你在要挟我?”

  蒙面人再一次不吭声。

  张静一把目光从蒙面人的身上收回,却是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跟前,这桌子上,摆着许多的刑具。

  张静一从刑具之中,风轻云淡似地挑了一副手套,这手套上是一根根细针,将手套戴上,拳头处的细针密密麻麻。

  张静一脚步一转,走到了蒙面人的跟前,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蒙面人冷哼:“太子死了,你也死定了,当今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他的性命,至关重要,你现在放了我,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和我的同党已经约定,若是我不将田生兰安全带回去,天亮之前,太子必死,事到如今,你若是现在放我回去,并将这田生兰交给我,或许,事还有可为……”

  他话说一半,张静一一手已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于是这蒙面人立即口里发出呃……呃的声音。

  而张静一那带着拳套的手,却是狠狠地砸向他的面门。

  啪……

  这拳套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钢针。

  一拳下去,鲜血淋漓。

  蒙面人又发出了呃啊的惨叫。

  张静一却不理他,闪电一般,数拳砸下。

  啪……

  啪……

  啪……

  蒙面人已是疼得哀嚎阵阵。

  这钢针偏偏短细,因而,打的这蒙面人满面是血,却又不触及要害。

  只有张静一最后一拳。

  这针却是一下子扎入了蒙面人闭上的眼睛里。

  紧接着,刺入左眼的钢针随着张静一收拳而出,蒙面人的眼里,鲜血便溢出来。

  他捂着眼窝,发出了更凄厉地喊叫。

  此时,他不只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眼睛却已瞎了一只,眼球似是破了,就在他眨眼之间,似有浓白的液体流出来。

  “饶命,饶命,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张静一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人。

  他平日里,是极少对人用刑的。

  虽是锦衣卫,但是张静一并不以折磨人为乐趣,甚至在新县千户所里,他也立下了尽力不用刑的规矩。

  这倒不是真的是张静一善良。

  而是张静一认为,当一个人习惯了以折磨人为乐,难免会生出扭曲的心理。他需要的是打造一支精干的队伍,却并不需要一群以折磨人为乐的变态。

  不过今日,张静一算是破了戒,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亲手对人用刑。

  看着这几乎已面目全非,完全不成人形的家伙。

  张静一依旧还不解恨,他扯下了拳套,而后慢悠悠地坐在了对面,看着这蒙面人拼命的捂着脸哀嚎。

  而一旁的田生兰,早已吓尿了。

  他惨白着脸,在旁浑身颤栗,磕磕巴巴地道:“侯爷,侯爷……这些人,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得他们……也没有让他们来营救我,侯爷请一定要相信我,我,我该交代的,统统都已交代了,连家底都拿出来了。侯爷,你要相信我啊,他们……他们一定是那些和范家勾结的人派来的,他们想要交出我去,是害怕我知道什么,侯爷,这……”

  张静一只淡淡道:“我相信你。”

  田生兰听到这四个字,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不敢再去看蒙面人,眼睛便低垂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是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脑袋有些眩晕。

  这蒙面人不断地嚎叫着,眼泪也禁不住流出来,只是这咸湿的泪,出现在眼睛的创口上,又是疼的头皮发麻。

  终于,他昏厥了过去。

  不过很快,便有人取来了凉水,一把将他淋醒,让他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另一只眼睛,拼命地张开了一线,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张静一,此时叉着手,冷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张静一见他醒了,而后一字一句道:“姓名……”

  这声音毫无情感。

  于是,一股痛苦不堪的记忆,便涌入了这蒙面人的心头。

  他终于艰难地蠕动了嘴,嚅嗫道:“曾……曾二河。”

  张静一道:“为何不早说呢?”

  曾二河:“……”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早一些说,何至于受这样的苦,可见你是一个贱骨头。”

  曾二河对张静一有着深深的惧怕,却还是问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太子的安危吗?难道……”

  张静一却问:“你是哪里人?”

  曾二河显然万万想不到,张静一对于太子,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这令他心里彻底的绝望了,最终道:“天津卫。”

  “天津卫?”张静一慢悠悠地又问:“莫非还是军户?”

  曾二河不做声。

  张静一厉声道:“是不是?”

  “从前是。”

  “此后呢?”张静一道:“此后做了什么营生。”

  “此后……此后……给人做脚力,就在天津卫。”

  “那么,是谁让你来此的。”

  “是……”

  “说。”

  张静一的声音虽平和,却令人一下子听到了里面的不耐烦。

  曾二河忙道:“不敢说,我妻儿老小……妻儿老小都在他们的手里。”

  张静一此时却是笑了笑,站起身:“这没关系,总是能让你说的。”

  说着,张静一的视线落在了田生兰的身上,却见田生兰已是吓得裤子都湿了。

  张静一皱眉,瞪了田生兰一眼,田生兰吓了一跳,忙是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我该死。”

  张静一没说什么,而是走出了审讯室,在审讯室的外头,早有人在屏息等候着。

  张静一一出来,他们便涌了进去,而后这审讯室里又传出了哀嚎。

  邓健一直站在外头等着,见张静一出来,道:“天快亮了。”

  张静一点点头,目光炯炯地道:“是,差不多该入宫了,先去见驾吧,只怕这个时候,陛下已经等急了。”

  邓健道:“我这就去安排。”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太子殿下在此

  天启皇帝一夜未睡,对他而言,这唯一的儿子,几乎等于是他的命根子。

  这一两年的振奋,某种程度也源于自己有了一个继承人。

  他从前的孩子早夭,正因为如此,才格外的在乎这个独子。

  只是的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似乎又要面对一次丧子之痛了。

  当初是一群乱党,让自己的孩子死了。

  而如今,仿佛历史重演。

  后宫之中,已是一片哀鸿,几乎每一个后妃,似乎都牵挂着这紫禁城里的唯一一个孩子。

  而天启皇帝则愣愣地呆坐在暖阁里,他时而大悲,时而各种幻想,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自己是上天的儿子,命运不至这样对待自己。

  可当他清醒一些,又见到了现实。

  现实就是,魏忠贤跪在了他的脚下,他枯坐了一夜,魏忠贤也跪了一夜。

  魏忠贤是宦官之首,可宫里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无论这宫中上万的宦官,毕竟人多嘴杂,魏忠贤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一个个看管住,可再怎样解释,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职。

  这件事,太大了,这么大的黑锅,他魏忠贤不背,谁来背着?

  “陛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低声道:“陛下,张妃已昏厥过去了。”

  “知道了。”天启皇帝一脸麻木,心已伤透了,只是叹了口气道:“请御医吧,她这做母亲的,痛失了孩子……这要怎样肝肠寸断呢?”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便又忍不住哽咽。

  可自己也是孩子的父亲啊,自己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针扎了无数次。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他还要坚持下去,不是因为他是天下之主,而是因为……他要报仇雪恨。

  从前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又失去了一个。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人。

  天启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一股满腔的仇恨,已占据了他的心智。

  他淡淡道:“田尔耕还没有消息送来吗?”

  魏忠贤此时见陛下开了口,却一点都不轻松,小心翼翼地道:“他亲自带队,一个个搜查,不敢遗漏,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废物。”天启皇帝恼怒地道:“这般大张旗鼓,这不就是摆明着我们在找孩子吗?那些乱党就算再愚蠢,也断然不会这样容易被找到。”

  这是实话。

  可是魏忠贤也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至少暂时而言,不用这种笨办法又如何?他们投鼠忌器,只有一遍遍的扫荡,虽然明知道找到孩子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至少也显得自己出了苦力,可以减少一些罪责。

  天启皇帝紧绑着脸道:“张卿,不知如何了?他去放了田生兰,这些贼子,终究还是得逞了啊!魏伴伴,你说,他们得到了田生兰,会愿意将孩子安全的放回来吗?”

  魏忠贤只能道:“陛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他是有福气的人……”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不过废话之中也隐含了一个讯息,贼子是不可能放人的。

  他们要挟了一次,就会要挟第二次,直到将这太子的价值,吃干榨尽,而最后的结局,只怕是凶多吉少。

  因而魏忠贤没有指望那些乱党的善心,而是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了长生殿下自有皇天庇佑上头。

  魏忠贤说到这里,已是哽咽起来,道:“陛下,终究是奴婢该死,奴婢百密一疏,竟然……如此大意,若非是奴婢如此,殿下……”

  天启皇帝本想痛骂几句,可最终苦笑:“等张卿吧,等张卿来回话。”

  天启皇帝站起来,又坐下去,一时手足无措,最终叹了口气。

  此时,晨曦的曙光初露。

  外头有脚步传来:“陛下,田指挥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忙道:“传来。”

  田尔耕匆匆进来,先是脸色疲倦又苍白的行了个礼;“陛下,臣忙碌了一夜……”

  天启皇帝急道:“有眉目吗?”

  “有。”

  一听田尔耕这样说,天启皇帝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便立即道:“怎么,找着了?”

  “臣找到了七十多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看着……有些像太子,只是……一时也无法分辨,所以臣特来请陛下,寻一个宫中时常见太子的人,去瞧瞧。”

  天启皇帝一听,心冷了。

  太子平日里,可是从不见外臣的,除了他的外公和几个舅舅,其他人,还真没见过此时的长生。

  而北镇抚司,自然是盲人摸象,眼下是病急乱投医,只知道现在的太子,已经接近两岁了,大抵知道一些特征。

  这时代没有相片,即便是画像,也没办法精确,因而……但凡是符合特征的,统统都搜寻了来,七十多个,是田尔耕一夜辛劳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勃然大怒,厉声骂道:“朕痛失了孩子,你却跑去搜寻别人家的孩子,也让那些孩子们的父母痛不欲生吗?乱党岂会如此愚蠢,任你们这样的搜寻,便轻易将孩子搜到的?”

  田尔耕看着怒极的天启皇帝,不禁心惊胆跳,连忙道:“陛下,臣……确实有些过了头,只是……只是为了搜寻到殿下,臣……哪怕是万一的希望,也不敢放过啊,臣万死!”

  天启皇帝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他,真不知是该宰了这田尔耕,还是夸奖他。

  你说这人办事混账,可他这样做,终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你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人办的却是这般糊涂的事。

  于是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放了,立即将所有的孩子都放了,你也为人父母过,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混账,给朕滚出去。”

  田尔耕直接吓得脸色苍白,忙是请罪,接着连滚带爬的出殿。

  好在这时候,又有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道:“陛下,新县侯求见。”

  天启皇帝重重叹息,忍不住眼睛微红,锦衣卫能干的,就是这些,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线索了。

  他幽幽地道:“传进来,传……他进来……”

  张静一阔步进来,朗声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如何了?将那田生兰交给那些贼子了吗?贼子们见过了没有,是什么样子?孩子……还有希望吗?”

  他一连串的问出了许多的问题。

  张静一则道:“陛下,田生兰还在臣的手里。”

  “什么?”天启皇帝身躯一震,他想到了那些字条,字条里可是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不交出田生兰,长生的命也就不保了。

  天启皇帝觉得整个人一阵眩晕,悲从心来。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悲痛的脸色,忙道:“陛下,那几个贼子,已经拿住了。”

  “拿住了?”天启皇帝道:“孩子在他们的手上?”

  “不在。”张静一认真的道。

  天启皇帝连忙问道:“那么……为何要拿他们?”

  “因为他们是乱党啊。”

  天启皇帝:“……”

  眼看着天启皇帝脸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随即道:“因为……臣预计,太子殿下并不在他们的手里。”

  天启皇帝忍不住挑眉道:“不在他们的手里,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臣思量过,起初的时候,也很惊慌,此时他们又来要挟,便更加心慌了。不过后来,臣想到了一件事。”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一:“什么事?”

  张静一道:“魏哥早就得到了示警,在宫禁的防卫上,也算是上了心的。除此之外,还有就是……田生兰才开始交代没几天,就发生了这件事……这……有些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天启皇帝心里急得不得了,你这家伙,怎么说话总说一半。

  张静一道:“这么大的事,要下定决心,同时还要进行周密的计划,需要一个过程,几天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不说其他,臣预计过,要办这么大的事,得必须找到人里应外合。得找外头接应的人,而且还需要在夜里,火速的将孩子转移出城。那么势必要立即收买信得过的城门守备……除此之外,还有各方面的人手……”

  “臣预计……这样的人,至少需要三四十个,这些人不但要忠心耿耿,而且要做到绝对的行事可靠。当然,若是三五人,对于某个乱党而言,还是容易找到,可是……数十个,而且在几天之内,想到方案,确定人选,甚至是在宫中的防备加强的情况之下,陛下认为……这容易做到吗?”

  天启皇帝皱眉,其实他根本没心思想这个。

  于是他闷闷地道:“可是,长生确实走失了。”

  张静一此时目光如炬,沉声道:“那么……还有一个更节省人力,并且更周密的方案……”

  天启皇帝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一些,直直地看着张静一,紧张地道:“什么?”

  张静一一字一句地道:“太子……就在宫中……”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太子找到了

  在宫中?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面面相觑。

  魏忠贤下意识的道:“怎么可能,咱已在宫中该查的地方都查了啊。”

  是啊……

  太子确实是走失了,这不会有错的。

  仅凭这个判断,就说在宫中,这显然是极不合理的。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而后道:“其实,起初,臣确实有一个极大的误解,认为……或许这些贼人,有通天的本事,而且极为可怕,而且有这般的执行力,以及许多精干的人手,毕竟,凡事都有可能。而且,确实好像有人泅水的痕迹,理应是通过了护城河,溜去了宫外。”

  张静一顿了顿,随即苦笑:“不过……臣却发现了一个蛛丝马迹。”

  天启皇帝道:“什么蛛丝马迹。”

  张静一道:“现在说这些……暂时没有意义,不如……就让臣在这大内,将太子找出来吧。只是,要在大内搜查,怕是需陛下恩准。”

  天启皇帝此时见了一丝曙光,只是心里还是狐疑,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凡有一点机会,也要尝试的:“这里现在你说了算。”

  “很好。”

  张静一点点头,随即道:“不知张顺何在?”

  “召张顺。”

  张顺果然很快来了。

  他显然一宿未睡,哈欠连连,一见到张静一,便立即打起了精神,张静一直接道:“今日当着陛下和我,就不必多礼了,交代的事办了没有。”

  张顺道:“已经办了。”

  “那个人查的如何?”

  “一直都在盯着。”张顺道:“儿……奴婢一宿未睡呢。”

  张静一听罢,道:“走,你带路。”

  张顺再不犹豫了,随即领着人,匆匆抵达一处宫中的角落。

  这里……却像是寻常宦官们的居所。

  不少宦官在此出入,却猛见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几个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想来见礼。

  天启皇帝像是驱赶苍蝇似的,将人驱散。

  而后,张顺到了一处宅前,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宅子,显然,只有非同一般的宦官,才能住在此,有的宦官很可怜,虽然割了自己,实际上却是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睡着通铺。

  “是这里?”张静一压低了声音。

  张顺连连点头:“就是这里。”

  张静一于是疾步上前。

  手轻轻的搭在门上,见门后头拴着,于是,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猛地一脚踹门。

  砰!

  身为锦衣卫,踹门还是专业的。

  这门顿时踹出了一个窟窿。

  然后张静一的脚就伸进去了一只在屋里,人却留在外头,这一下子,脚却扭了。

  张静一疼的眼泪都要出来。

  好不容易,一旁的张顺搀扶着他,让他小心翼翼将脚伸出来。

  而里头的人有了动静,口里道:“是谁?”

  不过毕竟有了个窟窿,魏忠贤眼疾手快,手伸进窟窿里,拉开了门栓。

  这门吱呀一声洞开。

  里头的人声音颤抖:“你们……是谁……”

  直到一行人进去,便发现一个宦官在此。

  他趴在卧榻上,这房里一股古怪的酒气和药草的气息。

  魏忠贤一看这个宦官,却是神宫监的掌司刘能。

  掌司是神宫监的一个官职,不大不小,专门管理某一块的业务。

  不过昨日他犯了错,居然敢饮酒,被张静一抓住了小辫子,魏忠贤大怒,让人打了他一顿。

  现如今,他正趴在榻上哎哟哎哟的养伤呢。

  一见到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几个进来,他吓的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奴婢……见过陛下……”

  张静一森森然的盯着他。

  而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却是一脸狐疑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奴……奴婢刘能啊。”

  张静一道:“你将太子藏匿在何处?”

  刘能一听,顿时慌了,立即喊冤:“奴婢……奴婢怎么敢藏匿太子,奴婢这些年在宫中,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奴婢是喝了酒,犯了忌讳……可是……奴婢再如何,也断然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新县侯,你不要血口喷人,就算……就算你要打狗,也要看主人……”

  张静一道:“你主人是谁。”

  “自然是皇上和魏公公……”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忍不住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道:“看来,你是不肯供认是吗?”

  刘能随即开始嚎哭起来:“我老老实实,如何供认,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藏匿太子是什么罪,我刘能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奴婢知道得罪过新县侯,惹的新县侯不快,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冤枉人。陛下,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的啊,当初,奴婢还在东宫里就伺候过您,您是知道的。”

  天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这刘能确实是在东宫里照料过天启皇帝的生活起居,如若不然,也不可能成为神宫监的掌司。

  天启皇帝还是顾念旧情,见这刘能如此可怜,倒是有几分恻隐之心,不过……又想到这个人可能和长生失踪有关,便又心硬了起来,此刻杀气腾腾。

  张静一笑着道:“你不交代,却也没有关系,搜一搜便是。”

  “你搜,你搜,随你搜。”刘能大义凛然的道:“若是搜着了,我自是万死,可若是没搜着,又怎么办,你张静一断子绝孙!”

  这刘能好似是被张静一冤枉之后,急眼了,此时也不忌惮张静一这个红人,不过这可以理解,被人冤枉了这样的大罪,无论对方是谁,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了。

  张静一于是和张顺对视一眼。

  张顺会意,便开始去翻箱子。

  张静一却徐步走到了刘能的柜子前,而后闲庭散步一般,慢慢的打开了柜子。

  这柜子一打开,猛地……一个襁褓出现在张静一的眼前。

  而后……便看到了一颗熟悉的小脑袋。

  张静一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忍不住热泪盈眶,一把将柜子里的孩子抱了出来。

  这孩子还在熟睡,浑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

  这……是长生……

  “陛下……找着了!”

  张静一声音嘶哑而疲惫。

  天启皇帝本是听到刘能说你搜,还一副受了万千委屈的样子,心本是沉到了谷底,可现在……一听张静一的话,整个人却好像一下子,震住了。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张静一抱着的娃娃。

  而后快步走上前,一瞬间,眼眶便已红了,而后颤抖着手也伸出来,紧接着,一字一句道:“长生……长生……你……你真在此……你……你怎么在这里……爹找你好苦。”

  说罢,居然一把夺过了长生,便开始啕嚎大哭:“朕恨不得出事的是自己啊,你是父皇的心头肉……”

  说罢,拿自己的嘴,去啃孩子。

  可孩子还在熟睡。

  魏忠贤见状,心里先是狂喜,而后颤抖着道:“刘能,刘能,你这个畜生,你怎敢干这样的事!”

  原来刘能方才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其实是虚张声势,张静一要说搜的时候,他口里说的大气,其实心里早慌了,等到张静一真从柜子里抱出孩子,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办法去拿脑袋撞墙,只可惜,他受了伤,只挣扎了几下,便干脆撞床板,不过床板怎么撞得死人呢,张顺见状,已是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按住。

  于是,刘能铁青着脸,一副万念俱焚的样子。

  魏忠贤真是没有想到……却是怒视着刘能,现在只巴不得立即将刘能剐了。

  天启皇帝,此刻也将注意力搁到了这边,他一面抱着孩子,既有父亲的温柔,随即又有对待寇仇一般的滔天仇恨:“你……好大的胆子。张卿……”

  天启皇帝感激的看了张静一一眼:“你是如何知道,长生在此?”

  “很简单,因为事有蹊跷。”张静一认真的回答道:“陛下,方才臣不是分析过,觉得这些想要谋害太子的人,实力过于恐怖,倒不是说,这些人精心谋划的话,干不成这些事,而是时间太仓促,如此仓促的时间之下,要做到那样的地步,实在太难了。而且,那个护城河里找到的篮子,上头确实有婴孩的毛发,可臣在想……他们行事如此周密,却为何还要将篮子粗心的留在水中呢,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告诉我们,有人从水中遁逃了吗?那么,他们想要告诉我们,他们已带长生殿下出了宫,又是什么目的?我想……可能就是希望,我们忽略宫中的搜索,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外头。”

  “要勒索陛下,让陛下释放田生兰,其实很简单,他们根本不需要拿捏住太子殿下,只需要让陛下认为太子被他们挟持就足够了。所以,他们何必要大费周章的将太子带出宫呢。要让太子在宫中消失,可能难度只有一的话,那么带出宫,难度至少有十倍以上,这些人行事如此周密,怎么会不想到这一点?”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的点头:“可是……你又如何知道,长生他在这里?这宫中这么大……要找一个孩子,不啻是大海捞针。”

  这是实在话,紫禁城可是有数万人居住,而且占地极大,说难听一些,若是紫禁城算是一座城市的话,那么这座城市的规模,至少可以排进天下前十。

  这么大的地方,如此多的人口,要锁定一个目标,可谓是难如登天。

  第四百一十九章 全完了

  张静一笑了笑,见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一脸疑惑的样子。

  便道:“其实事情很简单,首先,无非是排除法而已。”

  “宫中的情况,臣有所了解,而与太子殿下相关的人,也就是夜里有机会能潜入太子殿下这儿的人,其实不过是附近几个宫殿的宦官,又或者是负责清扫的神宫监太监而已。”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昨日,臣将他们统统叫到面前来询问。这一询问,臣便看出了蹊跷。”

  说到这里,张静一手指着刘能道:“臣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魏忠贤想起了昨日的事。

  天启皇帝继续死死地抱着孩子,却也是凝神静听。

  张静一道:“当时的情况,陛下和魏哥是知道的,太子不翼而飞,等臣去查实的时候,已是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了,而这刘能身上的酒味还如此的浓厚,这就说明,他是在一两个时辰内喝的酒。”

  “这就很奇怪了,明眼人都清楚太子殿下不翼而飞了,宫中震动,陛下必然要一个个查实宫中发生的情况,也可能会查到这刘能的头上。这刘能就算再如何的酗酒,也不至于有胆子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喝酒吧。”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有道理。

  平日里,偷偷喝点酒无所谓,可在风口浪尖上,还敢喝酒,这不是找死吗?

  就算是酒鬼也不至冒着这必然发现的危险。

  这是多不合理的行为。

  张静一则继续道:“所以我询问他的时候,本来以为他会百般抵赖,可哪里想到,这个刘能一听我怒斥他喝酒,他便立即认罪,甘愿受罚。”

  “陛下想想看,若是当真这刘能是个糊涂人,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喝酒,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是存着侥幸心理的,所以当臣呵斥他喝酒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抵赖,竟还供认不讳,这就更加可疑了。”

  “当然,臣为了防范于未然,本着不冤枉他的心思,便还是让张顺暗暗打探了一下,了解到这刘能平日里,虽也喝几口酒,但是要说他酗酒,却是冤枉了他。”

  “于是,臣便在想,他为何这个时候会浑身酒气呢。此后……臣才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他道:“什么可能?”

  张静一道:“若是有人在宫中藏匿一个孩子,最大的麻烦是什么?之所以大家没有疑心孩子在宫中,又是因为什么?”

  魏忠贤一下子醐醍灌顶:“孩子会啼哭。”

  “不错。”张静一道:“一旦孩子啼哭起来,便要惊天动地,可要让孩子不哭,哪里有这般的容易?难道你威胁他一句,他便不哭了吗?若是要找什么药物,让孩子昏厥,却也不容易,有些药物想要夹带入宫,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尤其是现在,魏哥早已警觉有人在宫中可能鼓捣出什么名堂,这些日子,宫中的警卫,已加强了不少。但是……如若偷偷沾了一些酒水,放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拿给孩子吸吮呢?这么小的孩子,只要沾了一些酒水,势必昏昏沉沉。”

  “而当时,宫里已经混乱,我已开始亲自询问涉及到太子的宦官,这刘能只怕也是急了,他一方面担心孩子醒来,弄出了响动,所以赶紧倒了一些酒,拿给孩子吃,另一方面,却又得赶着来接受询问。如此一来,只能满身的酒气地赶到我的面前来了。”

  “紧接着,当我察觉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他做贼心虚,心里一定是慌乱的,于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发现,便索性认了自己喝酒,这时候喝酒,少不得要来一顿痛打,可比起发现了藏匿太子的罪责,这区区喝酒,算得了什么?”

  张静一叹道:“刘能,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天启皇帝骤然明白了,他此时凶神恶煞起来,忙不迭将孩子抱给其他的宦官,低声吩咐:“让人好生照料……”

  于是那宦官便忙抱着孩子快步离去。

  天启皇帝则是愤恨地看着刘能,厉声道:“刘能,你当初也是东宫的老人,没想到你竟会如此胆大包天,朕可有对不起你的?”

  刘能其实在此时,已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便苦笑道:“没有对不住奴婢?陛下这话,奴婢有些听不懂。”

  刘能趴在床板上,恨恨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也说,奴婢是东宫的旧人,当初跟着陛下身边的人不少,大家都指着攀龙附凤,等陛下登基,便可一飞冲天。”

  刘能眼里露出了怨毒之色,脸上越加狰狞,道:“可是其他人进了紫禁城,哪一个不是一飞冲天,不说其他的,这魏忠贤,当初不过是惜薪司的宦官而已,可陛下进了紫禁城之后,却立即将他送去了司礼监。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可曾在东宫里照料过陛下吗?反是奴婢,当初在东宫,如今却发遣到了什么地方,竟是在神宫监,在那神宫监专门给人清扫,和这魏忠贤相比,奴婢算什么?”

  神宫监的主要职责就是打扫卫生,当然,刘能肯定不是负责清扫的,他毕竟是神宫监掌司,属于宦官中的高层,虽比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差一些,却也是一个监里的三号人物。

  可显然,刘能对此并不满足,此时,他嘿嘿笑道:“所谓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陛下既然将奴婢不当一回事,自然会有人将奴婢当一回事,今日到了这个份上,奴婢无话可说……”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倒是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因为别人的位置比你高,你便要如此?你也不想想,你哪里比得上魏忠贤?他能办的事,你能办吗?哈哈……好,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幸好没有让你去司礼监和御马监,来人……来人……将此人拿下。”

  张顺也趁机,一把抓住刘能的头发,而后张弓,啪啪啪给他几个耳光,大骂道:“你这不知足的狗奴,我与你不共戴天。”

  魏忠贤则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一切。

  显然,这刘能竟是妒忌他,虽让他不觉得意外,毕竟宫中本就是尔虞我诈之地,这样的事可谓司空见惯。不过,这区区神宫监的掌司,竟也有这么大的心,却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张静一在这个时候道:“你口里说,有人将你当一回事,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刘能被张顺打得七荤八素,此时嘴角已是溢血,却是道:“士为知己者死,咱岂肯卖了他?我无牵无挂,爹娘不管我,将我阉割送进宫来,我便早就与他们恩断义绝了,到了如今,怎么肯牵累别人!”

  天启皇帝是又气又急。

  他现在急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了刘能,便怒道:“来人,将他拿下,细细拷问。”

  张静一却不疾不徐的样子,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其实……他说不说不要紧。昨夜,他已露出了马脚了。”

  天启皇帝不免惊诧道:“什么?”

  张静一道:“他昨日挨了打,我便疑心他了,只是还不敢确定,所以便让张顺连夜在他这儿守着,其实……要查出他与谁勾结,只要知道……有谁探视过他,就可以查出一二了。”

  刘能一听,脸色已是骤变。

  只听张静一继续道:“因为很简单,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刘能这里藏匿着太子,他背后的人,一定比我们还要急,一方面是害怕孩子被人发现,一旦发现,他们就是满盘皆输。另一方面,他们也害怕刘能这边露出什么马脚。所以刘能一出事,当然就有人需要知道他现在的处境,虽然这样做,可能有些冒险,可若是不查知一下他的近况,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我让张顺在此……蹲了一夜,便是等着鱼儿自己上钩。张顺,你来告诉陛下,昨天有谁来过这里。”

  张顺便立即道:“是御医院的周太医。”

  天启皇帝皱眉:“太医或许只是来送药。”

  张静一便道:“他一个太监,怎么可能请得动太医亲自上门问诊呢?而且据臣所知,周太医是专门给贵人们看病的。一般的宦官,只是寻常的学徒看看,顺便给一点药罢了,刘能在宫中,虽也是一个掌司,可宫里头是最现实的地方,他毕竟只是神宫监,又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却要劳动御医亲自来,这显然不合乎常理。”

  “所以我料定,这周太医,也是他们的同谋之一,此人一定是受了指使,陛下只要将这周太医抓来,一问就知道。”

  刘能的脸色已变得极是难看,他本是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可此时,却已意识到,完蛋了,一切都完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而此时,天启皇帝却是一脚狠狠地将他踹回了床上去。

  天启皇帝极是厌恶地看着他道:“等着吧,等朕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教你们知晓厉害!”

  第四百二十章 格杀勿论

  刘能扑哧扑哧的喘气。

  其实事情败露的人,张静一见的多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都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肯说的。

  可实际上呢?

  人性是复杂的,复杂到昨天的一个人,到了今日,可能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而今日的人,谁又能确定明天会是什么模样?

  正因为这种复杂性,所以张静一遇到这种人的时候,往往都会显得不急不躁。

  因为张静一很清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陛下,先将此人拿下,他不说,那也不打紧,他和那个御医,总会有一个人肯说的,谁先说,到时便可让谁死得痛快一些,少受一点罪。那不肯说的,他要对他们的主子忠心耿耿,这便再好不过了,既然他们想做‘忠臣’,那就让人见识见识他们的忠心。”

  张静一说着这话的时候很平和,可明显的让人感受到了深深的森然。

  他说着,又当着刘能的面道:“这刘能看来还有父母,不知有没有兄弟,也一并拿下吧,历来做‘忠臣’的,当然早有全家上下慷慨赴死的准备。这刘能方才着重的说他爹娘不管,无牵无挂。呵……若真的是无牵无挂,爹娘不管,他心寒透了,早就不顾他爹娘的死活,会故意着重说这句话吗?依臣之见,他心里还管着他的爹娘还是兄弟的,才想故意撇清关系。”

  “陛下,臣这便让人拿人,这刘能敢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那就让他更糟糕一些。”

  天启皇帝此前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现在听了张静一的话,顿时觉得有理,这张静一还真是心细如发,朕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于是天启皇帝道:“此事,你好好地去办,鸡犬不留。”

  一听鸡犬不留。

  这刘能便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奴婢……奴婢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哪……”

  天启皇帝厌恶地看着他,冷声道:“伺候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要从贼,朕还能容得下你吗?”

  “奴婢万死,您就放了奴婢吧,给奴婢一个痛快。”刘能惨然道。

  “已经迟了。”天启皇帝阴沉着脸:“朕若是落在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手里,会有好下场吗?朕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天下的事,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成败。朕不敢说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可是你们想要朕死,却奢望朕心善?到了今日,何必要在此哭哭啼啼,求朕高抬贵手呢?”

  刘能颤了颤,艰难地想要爬起来,而后却从床上滚落下去,紧接着哎哟一声,便趴在地上,道:“奴婢愿说。”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对视了一眼。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一脸钦佩的样子。

  张静一则只笑了笑,便道:“说罢,若是说了,给你一个痛快。”

  刘能便哭丧着脸地道:“奴婢是东宫的旧人,只是到了紫禁城当值之后,本以为……自己能够进入司礼监,至不济,也能进御马监。”

  “可谁知道,最终进的却是神宫监,在此给人清扫……奴婢心里有一些怨言,有时候免不得骂几句……此后……便接触了周太医,周太医一向给贵人们看病,所以在宫中颇有一些名声,他寻到奴婢,和奴婢推心置腹,又说……又说……”

  “说什么?”

  “说那魏忠贤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因为攀上了客氏的高枝吗?只可惜……奴婢时运不济,所以……这客氏是攀不上啦,将来想要好前程,只怕得另觅一个枝头。”

  “什么另觅一个枝头?”

  “就是找一个新的皇爷。”

  所谓新的皇爷,就是新的皇帝。

  天启皇帝差点气得要昏厥过去,就这么个神宫监的太监,还有一个御医,居然敢指点江山,然后,指着换一个新皇帝登基,自己好跟着扶摇直上。

  天启皇帝冷笑道:“你怎么说?”

  “奴婢动心了。”

  张静一在一旁,差点没喷出来。

  这脑子……说实话,不在神宫监打扫卫生确实是屈才了。

  刘能又接着道:“前几日,这周御医寻到了奴婢,说是办一件事,办成了,将来有一场大富贵。”

  “大富贵?”

  天启皇帝凝视着刘能。

  刘能在天启皇帝的视线下,迟疑了一下,最终道:“劫太子。”

  “是谁指使?”天启皇帝道。

  刘能看了看天启皇帝,吞了吞吐沫,最后艰难地道:“说是……说是……一个商贾……他们收买了许多的军马,要杀来京城。”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天启皇帝怒道。

  “从前不信,后来信了,当初陛下,不就是被关宁军袭击了吗?”

  天启皇帝皱眉,脸色越发的阴沉。

  “而后呢?”

  “而后……这些大商贾们会悄悄的潜入京城来。”

  “哪些大商贾?”

  “没说,但是想来宫里的人都知道。”

  天启皇帝没想到的是,自己击溃了关宁军,非但没有扬名立万,却让天下许多人意识到,原来世上还有一群如此厉害的商户,居然可以买通人马,篡夺君位。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又接着问:“他们要来京城?”

  “对。”

  “他为何对你说这个?”

  “他说,是为了给咱安心,说是只要劫持了太子,到时……宫中势必要混乱,陛下少不得要大开杀戒,车京城一乱,人心惶惶,就在这个时候,这些大商贾便可以借道回来京城,而后……布局一场令人想象不到的大事。”

  天启皇帝越听越觉得有些乱。

  他不知道是不是这刘能听书听多了,以至于将戏里的事当真,这么玄乎的事,居然也相信?

  于是他又继续问:“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等真到了那个时候,这大明江山,便不姓朱了。”

  “不姓朱姓什么?”

  刘能道:“不知道。奴婢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奴婢其实一开始也不敢干,不过这周御医,平日里对奴婢极好,给奴婢塞过不少银子。”

  “奴婢想要拒绝,他便板着脸说,外头那些人,未必使唤得动奴婢,可要弄死奴婢和奴婢的爹娘,却是轻而易举。现在大家都已有了动作,就缺奴婢这一环了,奴婢不干也得干。”

  “狗东西!”天启皇帝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身上。

  这刘能便又大哭,不断地说饶命。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征求张静一的建议,张静一道:“谋逆者族灭,这是规矩。”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目光愈来愈深沉,背着手,朝魏忠贤使了个眼色。

  魏忠贤点头会意:“将这狗奴婢拿下去。”

  一群禁卫已冲了进来。

  天启皇帝这时却是走了门口处,外头已日上三竿,将天启皇帝阴沉的脸照亮。

  天启皇帝这才对跟在自己身边慢上一步的张静一,后怕地道:“这些人,为何就有这样的胆子呢?”

  张静一想也没想便道:“因为有人给了这些人希望。”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陛下,等将那周御医拿住了,在周御医那,自然可以印证。”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

  不久之后,便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周御医上吊自尽了。”

  呼……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道:“看来是畏罪自杀。若是如此,线索岂不是断了?”

  张静一道:“却也未必,这刘能,在臣看来……并不是什么聪明人……”

  “而后呢?”天启皇帝现在对张静一几乎是言听计从。

  张静一分析道:“既然这个人不是聪明人,那么……他说的这些话,看上去玄乎,可是以他的智商,只怕编造不出来。”

  这意思……

  天启皇帝:“……”

  魏忠贤在旁沉吟道:“陛下,奴婢也以为,新县侯所言甚是,这样的蠢材,让他编造出这么多事,只怕不容易。”

  天启皇帝便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是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又有什么用?”

  “有用,至少可以确定,是某些商贾的谋划,若是猜得不错的话,这些人,只怕和那七家商贾有关,他们当初做的可是杀头的买卖……”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正因为做的是杀头买卖的事,而且还能做了上百年而不被人察觉。这就说明,他们必然有一套行之有效,而且十分干脆利落的收买人心的办法。”

  “说难听一些,整个京城,早就被这些蛀虫给蛀空了,又有谁没有收过他们的恩惠和好处?”

  这话是有道理的,这些人既有钱财,而且钱财还特别的多,与此同时,因为他们的买卖虽是暴利,却也十分凶险,为了平安,经营京城的人脉和关系,必定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百年的经营,不是开玩笑的。

  “那么……臣还可以确定的是,只怕他们在关外,已经待不住了,现在只怕正急着想要入关,只是到底从哪里入关,又是以什么形势入关,伪造的是什么身份,臣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别具一格的赏赐

  张静一随即道:“除此之外,这个人所提到的军马,这军马又是什么军马?陛下,现如今,只怕必须得指望厂卫了。”

  天启皇帝依旧觉得有些后怕。

  毕竟差一点,他就绝后了。

  此时道:“这些人一日不除,宫中一日不宁,这紫禁城上上下下数万人,这么多的人……他们只要收买一个两个,朕便没有安全可言了。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一次。”

  说罢,他立马把视线落在魏忠贤的身上,道:“魏伴伴……”

  魏忠贤感激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若不是张静一找回了太子,同时证明了太子还在宫中,只怕他魏忠贤的罪责不小。

  毕竟,此前他已在紫禁城布防,号称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若是太子当真是疑似带出了宫,他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何况太子若是找不回来,他魏忠贤的好日子只怕真不能长久了。

  现在陛下对于天下事务的处理方式已经越来越激进。

  激进的原因是,这天下早就糜烂了,不下猛药是不成的。

  这些激进手段的贯彻实施者,就是他魏忠贤。

  当然,只要陛下还在,他就不担心。

  长生殿下乃是陛下的亲子,将来只要好好培养,能够认同他的父皇,也不必担心他魏忠贤的后路了,总还能让自己颐养天年,将来老了,也能全身而退。

  可若是将来克继大统的不是皇帝的亲儿子,显然就不一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他这样曾经位高权重的厂臣,那是必死无疑的。

  无论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魏忠贤都对长生殿下能找回乐见其成。

  现在他心情很不错,一下子舒坦了,这两日的阴霾会精神紧绷,自然而然也一扫而空。

  当天启皇帝唤他。

  魏忠贤立即就道:“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要派亲信之人,随时在太子的身边看守,再不容有失了。”

  “陛下放心,此前是奴婢的疏失,这一次,一定将功补过。”魏忠贤信誓旦旦地道:“宫中……奴婢只怕也要梳理一遍,将一些平日里有过失的,或者平日里爱抱怨的,统统打发去给祖宗们守陵,陛下意下如何?”

  “嗯。”天启皇帝道:“这些交给你办。”

  天启皇帝想了想,又道:“现在说来,岂不是线索便算是断了?这刘能,显然该答的也答了,而那御医已死……现在线索统统没了……”

  张静一眼里泛着精光,摇头道:“还没有断,臣这里,还有一个线索。”

  天启皇帝一愣,凝视着张静一:“还有线索?”

  “是。”张静一道:“臣会尽快查出事情的原委,一定要将这幕后的主使绳之于法!臣前些日子,派了皇太极几个,前往辽东,表面上是和建奴人议和,其实既是试探建奴人的虚实,同时也是借此机会,故意敲山震虎。”

  “那些商贾,只怕已经在关外待不下去了,就算建奴人和蒙古人愿意让他们继续待下去,陛下……认为……他们还敢待吗?”

  天启皇帝沉吟,似乎也开始受到了启发。

  魏忠贤顿时眉开眼笑:“妙啊,实在是妙!这群商贾,最是狡诈,此等狡诈之人,恰恰又是最多疑的,只要他们知道皇太极去了辽东,听闻可能谈及议和和互市之事,他们势必心中大乱。”

  “这一招,是专门对付聪明人,若是蠢人,当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偏偏这些人,却个个都是取巧之徒,他们一定日夜不安,总觉得,随时建奴人与蒙古人都可能出卖他们。不只如此,他们更担心,一旦议和和互市成功,建奴人与蒙古人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直接对他们动手。”

  魏忠贤笑着继续道:“毕竟,他们和建奴人、蒙古人只是做买卖罢了,彼此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此时……只怕他们已是五内俱焚,想到族人们都随他们在关外之地,凶险无比,在那里又举目无亲,这等于是将自己阖族上下的性命,统统交给了他们本就不放心的人手里。”

  魏忠贤摇头晃脑地接着道:“与其在那里坐以待毙,若是咱的话,咱宁愿入关,拼死一搏。”

  这是实话,因为魏忠贤也是聪明人。

  张静一的所谓议和以及互市能不能成功,其实一开始就没指望。可如果你是那些商人,会怎样想呢?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商人们是不敢冒险继续待下去的。更不放心,将自己全族人的性命,交给那些建奴人和蒙古人。

  再者说了,他们的财富,绝大多数都还在关内呢,他们能永远不回关内?

  他们迟早是要回来,而且只怕思乡的情绪,早已发作了。

  魏忠贤精神一振:“他们要狗急跳墙,倒也要小心提防,毕竟不少人都是他们的同党,平日里给了不知多少人好处,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这些人都怕事情败露,自是会尽力掩护他们。”

  “只是他们会从哪一处关隘入关呢?入关之后,又会伪装什么身份,最后会在哪里落脚呢?陛下,奴婢想办法,广置耳目在各处隘口,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天启皇帝也点点头,振奋道:“如此甚好,若是能拿下他们,得到他们的财富,只怕这辈子,银子也花不完了。”

  一提到银子,天启皇帝立即眉飞色舞。

  好像一时忘了,自己的儿子刚刚才走失。

  整个人的精神气,全然不同了。

  张静一心里却想:一辈子花不完?陛下,银子这玩意,就没有花不完的,等你真正有了更多银子就知道了。

  此时,天启皇帝道:“张卿,你的章程还没有拟来吗?”

  噢,对啦,章程……

  经天启皇帝提醒,张静一连忙掏出了一份关于东林军校扩建的章程,送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随即接过,只草草看了看,便道:“每年花费几何,朕懒得看了,你直接告诉朕。”

  张静一道:“因为是免费招人入学,提供伙食,甚至每月给予一些生活费用,再加上其他的开销,只怕一年下来,需纹银一百二十万两,就这……还不包括一些特殊的花费,所以臣以为,只怕会在一百八十万两纹银上下。”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随即问:“需要扩招多少人呢?”

  “眼下是四千,三个教导队,全部编为千人的规模,再加一个土木教导队,也是千人。当然,这些费用,其实也不全是开销,其中涉及到了一些特别的开支费用,比如……采购一些新武器,新武器的采购,价格往往高许多。还有……”

  这一百二十万两纹银,几乎可以将半个辽东的军马养起来了。

  虽是有些吃惊,可天启皇帝却是满不在乎地道:“好,准啦。”

  于是将章程直接塞还张静一,随即就道:“记着,朕要人才,要许多的人才,虽然朕现在还是有些拮据,可是再穷……你去告诉他们,就算朕的百官都饿死了,朕也绝不少生员们一文钱的开支。”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答应得这么痛快,在拟定章程的时候,他还怕会吓着天启皇帝,好几次想要缩水一点编制和开支呢。

  天启皇帝的豪爽令张静一大大的松了口气。

  张静一立即道:“臣知道了,回去就和他们说。”

  天启皇帝呼了口气道:“东林军校,已经关系到了未来的新政,也关系到了江山社稷,不可不慎,你要仔细了。”

  张静一慎重地应下,而后道:“时候不早了,那么臣便告辞了。这几日,若是找到了线索,再来禀告。”

  魏忠贤这时道:“陛下,奴婢送一送张老弟。”

  天启皇帝点点头,不觉得有什么于理不合的。

  于是张静一和魏忠贤一道走出大内,等出了大内之后,魏忠贤才笑嘻嘻地道:“这一次,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有时候真是羡慕张老弟,手底下,这么多的精兵强将。”

  张静一也微微笑道:“魏哥不要这样说,你手底下,又有十狗,又有十豹,不知多少能人呢。”

  魏忠贤摇摇头:“这不同,你的人,是你一路栽培起来的,他们与你休戚与共。咱是个阉人,一个阉人……能栽培什么人呢?不过是海纳百川,将一群趋炎附势的,或是想借着攀附咱,好教自己能一展抱负的人聚在一起,这些人啊……看上去个个位极人臣,本事是有的,可这本事到底是用在哪里,咱就不知道了。”

  魏忠贤又笑了笑道:“若以个人的能力而论,咱下头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你底下那些人,是决计比不过的,可真要说办事……哎……就比如说,那个田尔耕吧……他就越来越令咱失望了。”

  张静一听罢,顿时便明白了什么。

  魏忠贤这是在和他讨论关于田尔耕的事。

  问题在于,魏忠贤为何要和他提及这个人呢?

  莫非……

  第四百二十二章 手揽天下权

  魏忠贤笑了笑,看着张静一道:“这锦衣卫,出了你这样的人,就显得那田尔耕如草包一般。”

  顿了顿,魏忠贤又道:“其实田尔耕的本事,确实没有多少,他唯一擅长的,就是听话。不过……”

  魏忠贤道:“从前的时候,这大明只需要一个听话的指挥使,就足够了。可如今啊,单凭一个听话的指挥使,有用吗?陛下锐意改制,这是显而易见的。可自古以来,改制哪里有这么容易?这是要将手伸到了人家的锅里抢肉吃呢!”

  “你别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很迂腐,什么事都办不成,柔柔弱弱的,可若是有人触动他们的利益,他们比谁都狠。”

  “是吗?”张静一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平静地道:“前些日子,已有奏报来。流寇开始蔓延,辗转数省,各地的士绅惶恐,他们纷纷招募乡勇,保护自己的庄子,你猜他们拿住了流寇,是怎么对付的?”

  张静一道:“愿闻其详。”

  “抽筋的,扒皮的,下油锅的,都有!当然,你以为他们对付的是真的流寇吗?若真的流寇一来,他们那点儿乡勇哪里是对手?他们对付,不过是一群老实的流民罢了,将人吊起来,拿铁刷子将人一层层的皮给刷下来,刷下了肉,喂狗。剖开有身孕的妇人里的孩子……这些事……应该你也有所耳闻。”

  魏忠贤继续道:“咱是什么人,咱可是打小就是苦过来的,不苦过来,怎么可能割了自己入宫呢?这些人什么嘴脸,咱会不知道?对外,他们是积善人家,讲究的是温良恭谦让,和和气气,可这嘴脸,是他们读书人自己关起门来的事。谁若是犯了他们的利益,就说对待那些流民和流寇吧,他们可是当真敢杀人的,这酷刑的手段,可一丁点都不比咱们厂卫手软。”

  魏忠贤突然驻足,凝视着张静一,又道:“那么你可以想见,陛下若是继续推行新政,惹的这些人怨声四起,若是成功了,自然是光耀万世,可若是失败了呢?若是陛下失败,自然是要亡天下,可失败之后,你我会如何呢?落到了他们手里,你以为会比落在诏狱里的处境要好吗?因而,这等事儿,要嘛不做,要做,就要破釜沉舟,因为没有退路了。”

  张静一点点头,他可不信那些文章所说的所谓仁政和圣人之道,这是骗人的,只不过人家不但占了好处,占了高位,而且还要连带着道德一并占据。

  魏忠贤接着道:“今日说这么多,是因为咱想要告诉你,你我无论算不算兄弟,却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咱们只能捏着鼻子,一条道跟着陛下走到黑。田尔耕呢,是咱的干儿子没有错,不过他没本事,现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无能就是十恶不赦之罪。这锦衣卫指挥使,终究还是你的……田尔耕那边……过一两年,咱会将他调到金吾卫去,让他做都指挥使吧,其实他就是善妒了一点,本事少了一点,其他还好。”

  “总而言之,你我不能伤了和气,若只是咱们把眼界放在陛下身边,你多吃一块肉,咱就少吃一块肉,迟早有一天,咱们得兵戎相见。可不妨将眼界放宽一些,你我若是祸起萧墙,将来你我二人,都得绑着,让人下了油锅,扒了皮。咱们不是一个人啊,到时……真要死,那就是血流成河。”

  张静一算是听明白魏忠贤的意思了。

  今日的事,让魏忠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这还没开始推广新政呢,现在就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许多人恨不得将这宫里的人统统诛个干净,将来怎么样,魏忠贤其实心里也没底,他需要将张静一拉住,怕将来生出嫌隙,到时被人各个击破。

  张静一耐心地听完魏忠贤说的话,看魏忠贤推心置腹的样子,哈哈笑道:“田尔耕乃是指挥使,我不过是个佥事,此时也没什么非分之想,我现在心思都放在军校上头,顾不得其他的事。”

  魏忠贤没想到张静一居然对指挥使之位暂时没有企图,却不由得一愣,而后也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就送到这里吧,他日再会。”

  张静一点点头,却是细细咀嚼起魏忠贤的话,不过魏忠贤的话,还是提醒了张静一,某种程度而言,那些商人们固然可怕,可那些读书人,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他只在京城里看到一群读书人迂腐的一面,但是并没有看到他们残暴的一面。

  他快步出了宫,而后骑上马,带着一行卫士回到新县。

  商人们的线索,他现在倒不急了。

  此时得了陛下的恩准,这军校的事,就得提上日程了。

  张静一是真的暂时没有指挥使的企图,在他看来,现在的锦衣卫,就是一个臃肿的烂摊子,里头太多混吃等死的人,这些老校尉和缇骑们,个个都是油子。

  与其和他们为伍,倒不如自己抓起校尉的培养和操练。

  因而,军校是重中之重。

  张静一先将卢象升招来,现在的卢象升,才更像是新县的县令。

  卢象升坐定后,便笑看着张静一:“京里昨夜突然出现了许多厂卫的人员,闹了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事。”张静一直截了当的道:“不过……这些事,现在已经解决了,暂时和我们无关。我现在倒是有一件事,需要咱们新县竭力配合。”

  “不知什么事。”

  “教导队招生。”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要扩充规模,至少现在需要招募的生员,在三千人以上,要规定好年龄,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岁之间,身体要健康,这里的健康,不只是四肢要齐全,还得没有眼疾以及其他之类的毛病,不只如此,还需进行一场考试,四个教导队,都需要考,出题之后,身体检查通过,年龄符合的,只要通过了考试,就可入学。”

  “招生?还要考?”卢象升先是显得惊讶,顿时觉得责任重大。

  要招募三四千人,若是常理来说,可能来报考的,得有上万人才是。

  即便是科举,也没有如此巨大的规模。

  人员、场地、考试的纪律,还有招生的宣传,这些任何一个地方出了差错,就要闹笑话的。

  “考什么?”

  “考最基础的。”张静一道:“我会发一个单子,你让人印刷,先行印刷十几万份,到各县去,免费分发,只要肯报考的,人手一份。”

  “什么单子?”

  张静一随即拿出了一张稿子,交给卢象升。

  卢象升一看,里头都是一二三四五,或者是鸡鸭鱼、又或者是一些简单的算术题,还有就是一些简单常用的字:“就考这个,这么简单?”

  这玩意放在后世,其实就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

  “对,就这么简单。”张静一道:“这是常用字,还有一些极简单的算术,不过这天底下,能认识这些字的人,未必有多少,你分发之后,他们自然可以自学,其实成年人真要自学,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掌握了,而学会了这些,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算术,也可以勉强看一些简单的书报,即便最后有人考不上,其实也不吃亏。”

  卢象升笑了笑道:“倒是颇有道理,这样说来……得先从招生开始,至于考试的安排,我先拟一个章程出来……”

  说着,他还是带着一点不确定地道:“不过侯爷,你这些举措,可是一个创举啊,真有这么多人来考?”

  “怎么没有?”张静一很是笃定地道:“每月三两银子的补贴,包吃包住,伙食丰盛,这军校的生员在你们读书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可在寻常百姓眼里,却也不比秀才差了。进了学堂,就可以保持自己和自己家人可以体面的过日子,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去?”

  “再者说,将来的前程,也比寻常的农家和匠人子弟要强,这样的好事,你去哪里找?所以招生宣传方面,你要上心,要抓住百姓们的痛点,包吃包住,有鱼有肉,三两纹银的补贴,这些都要加上……”

  卢象升听罢:“若真这样,只怕到时候报考的莫说是一两万人,便是七八万人也有,这未来,不知天下多少读书人,拿着这印刷出来免费赠送的单子,每日学习呢。”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静一笑道:“读书人那一套教化,我是不信的,不过我却相信一个人若是能简单识字,并且能写会算之后,天下多一些这样的人,那么对天下则有莫大的好处!”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他们将来,不但成为我们军校的生员,或是未来生员们的预备队,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力量源泉。那些所谓的清流背后是十万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有士绅,而我们的身后,得有百万个这样的人,才算是有了执宰天下的基础。”

  第四百二十三章 招供

  单凭军校的几千个人,哪怕是未来扩招,张静一相信,也无法真正改变这大明的土壤的。

  就如那些读书人一眼,真要论起来,单凭一群进士和举人能彻底控制天下,甚至可以和皇帝抗衡吗?

  不,他们的实力,并不只于此。

  这些在朝的进士们背后,是上万的举人,是十数万的秀才,是无数从小就开始拿着四书五经启蒙的童生。

  这才构建起了一个金字塔形的利益结构,并且形成了一个地主士绅们组成的巨大利益集团。

  任何人想要撼动一个如此规模庞大的群体,哪怕是皇帝,也绝无可能。

  要对付他们,唯一要改变的,就是土壤。

  现如今,天启皇帝已经拿出了银子,愿意每年拿住接近两百万两纹银来作为军校的保障。

  那张静一自然而然,便需要借此扩大军校的影响了。

  卢象升办事很利索,主要是新县这边的官吏多,而且办事都很干练。

  因此,大量的学习单子印刷出来,其实就是一张报纸大的纸张,里头有一些学习的指南,包括了简单的语文和数学,需要认识两百五十个常用字,同时需要一些比较简单的计算。

  当然,里头还有一些十万个为什么里的简单题目。

  紧接着,他们开始派人分赴各州县,张贴招生的榜文和布告。

  一下子,京畿内外震动。

  这种震动是必然的。

  对于绝大多数的农家子弟和匠人子弟们而言,军校的吸引力极大。

  这个时代,不饿肚子就不错了,还包吃包住,居然还承诺每日有三两肉食,这决计是寻常人不敢去想象。

  对于农民而言,大抵相当于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一般的感受。

  最吸引人的,还有三两纹银的补贴,而且是足额发放。

  军校中学习,几乎没有什么开销,三两银子若是自己用,绝对可以让自己过的十分舒坦,哪怕是家里有负担,每月寄二三两银子回家,只怕一家人也够吃用了。

  这等优渥的条件,再加上现在东林军校本就盛名在外,莫说是那些勉强有一些经济能力的人,即便是一些佃户的子弟,现在似乎也动了心。

  各乡村里,总有人绘声绘色的在晒谷场里说着这件事。

  于是乎,到处有人抢着去各个集市里领这单子。

  而后,想着办法,开始对这学习指南开始去学习。

  田间有许多年轻人,拿着柴棒,在泥地里,写写画画,这些子弟们的刻苦程度,绝不是寻常人可以相比的。

  而即便是再不顾子弟们将来的家长们,现在也开始鼓励家里的子弟们去考一考试试了。

  这是真的甜头啊,进去之后,扬眉吐气,全家受益,而且并不像考秀才一般,全年脱产读书,只需刻苦一个月,总能碰碰运气。

  这就导致,那些落第的秀才以及老童生们一下子吃香了。

  这些科举的失败者们,其实是最尴尬的,一方面,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考不上功名,等到幡然悔悟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迟了。另一方面,读书人瞧不起他们,而农人们,却又将他们视为读书人。

  就在这夹缝之中,尴尬无比。

  现如今,这些人却是门庭若市。

  各种少年,或者自己提着半斤腊肉,也有家长带着家里的孩子,提着鸡蛋来的。

  大家进门,一群人便一窝蜂的喊:“拜见先生。”

  这老童生们,看着那腊肉,眼睛都直了,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吃香。

  原来是求着来学计算和认字的。

  腊肉虽然很值钱,这些寻常的百姓,可能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这一块,可为了孩子,豁出去了,若是能考上,天天能吃肉呢,毕竟不是考秀才,也不是要中进士,需要读一辈子的书。这点本钱……大家还是舍得的。

  一时之间,京城内外,各种拜师和学习蔚然成风,每一个年轻人,口里都是念念有词,哪怕是干农活,也在反复的背诵着各种词句。

  百姓们是很吝啬的,因为不吝啬,便可能要饿肚子。

  可同时,他们也很现实,这种傻瓜都知道的好事,若是连这都不去争取,那就真是傻瓜了。

  在京城里,这样的情况更加的变态。

  一群识字的老童生,直接租赁了一个门脸,而后在门口直接挂上了招牌,上书:补习算术、读书写字,包教包会。

  这样的门脸一开,顿时数十上百个人蜂拥着上门。

  尤其是新县。

  新县的人对军校的生员最是崇敬,在这里的人眼里,军校的生员,可比秀才还要吃香。

  何况这里的人,生活条件普遍好一些,几乎都是拼了命的让自己的子弟去报考。

  十万个为什么……更是热销。

  因为根据小道消息,这一次考试,采取的是什么百分制,而十万个为什么的题占比并不重,主要还是语文和算术,不过想要制胜,这可能要占据十分题的十万个为什么的内容,就成了法宝。

  当然,家里有一些银子的,舍得买书,可没钱的少年,却也未必不能学,附近的郊县,已经有老童生们买一两本回去,然后自己大抵的过目一番,总结出了一些他们所认为的考点,开始在各县里传授了。

  这是军校的第一场考试,并没有什么规范,大家也都是盲人摸象,反正大家就是一砖头先拍上去,爱咋咋地。

  新县这边,压力巨大,各地汇总来的报考情况,这来报考的,竟是超过了五万,原先卢象升的预估是一两万人,现在直接翻倍,不只如此,这报考还未截止呢,未来就算有七八万也有可能。

  如此一来,新县这边也疯了,开始拼命的征用各个学舍作为考点,后来发现还是不够,便开始征用寺庙,甚至是征用了酒楼和茶肆。

  除此之外,就是考官,这一次需要的考官,可能数以千计,甚至可能还不够……

  真正可能有报名资格的,大抵是在五万人左右,虽有七八万报名,可终究有人在其他方面不合格。

  就这五万人,就足以要人命了。

  于是,各个学堂的先生,县里的文吏和书吏,甚至是教导队的师生,一并用上。

  倒是张静一乐的清闲,每一个增加的报考数字,对张静一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当然,这对卢象升而言,是天大的负担。

  不过这考试的事,当然还是交给卢象升处置。

  这也不是张静一要偷懒,而是眼下,他着重的乃是那一桩钦案。

  剿灭了乱党,就可暂时稳住朝局,同时,才可得到另外七家人的巨大财富。

  有了这些财富,陛下才舍得投钱。

  这可是一笔比天还大的财富,所以……这个案子,必须拿下。

  连续过了七八日。

  见火候差不多了。

  张静一则出现在了大狱。

  他依旧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而后,便有人被提审。

  提审的依旧还是那个曾二河。

  曾二河送到了审问室,他一只眼睛已经彻底的瞎了,面上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不过……似乎他运气不错,至少没有因为感染,而直接死亡。

  此时曾二河不安的坐下。

  模模糊糊的独眼见到张静一徐徐踱步进来,他顿时身体有了剧烈的反应,下意识的抽了抽。

  张静一慢慢走到了曾二河身边,眼睛凑到他的脸上,道:“嗯,不错,恢复的很好。果然是一条汉子。”

  曾二河颤抖着道:“你……你还想做什么?”

  张静一没有回话,而是回到了桌前。

  桌子上,又是那一副镶嵌着钢针的拳套。

  这拳套戴在手上,张静一动作并不快,好整以暇的样子。

  曾二河似乎看到了那恐怖的拳套,他的独眼,顿时瞳孔收缩起来。

  他在椅上拼命挣扎:“我……我该说的都说了,都说了啊,你还要怎么样?你杀了我吧。”

  戴在拳套之后的张静一,走到了曾二河身边,笑看着他,而后一字一句道:“你……不老实!”

  “我……我老实……”曾二河身躯颤抖:“我都说了。”

  “你没有说。”张静一凝视着他,脸上格外的凝重:“宫里与你一伙的宦官刘能,还有周御医,与你的口供不符,你骗了我,曾二河?你真叫曾二河,呵呵……好吧,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我就且叫你曾二河吧。你知道……一个人到了这里,还不老实,会是什么下场吗?你的同党都已招供了,而你却还在此妄图蒙混过关,看来你已经不是普通的乱党了。”

  曾二河一脸茫然,随即道:“刘……刘能……周御医?”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不知道宫里还有一个刘能和周御医是我同党,我说的是真话。”

  很明显,指使他的人,并没有让刘能和曾二河之间有什么联系。

  当然,这也在预料之中。

  而张静一显然并不指望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而是借着刘能和周御医来告诉曾二河,自己已经掌握了许多讯息而已。

  曾二河期期艾艾的道:“只是……我……我确实骗过你……我……我愿意供认!”

  第四百二十四章 幕后之人找到了

  张静一听这曾二河说罢,极有耐心地坐下。

  “你想招认什么?”

  曾二河道:“我叫曾二河,本是天津卫的军户……”

  张静一笑了笑:“不,你不是天津卫的军户……”

  曾二河一愣。

  张静一站了起来:“显然到了现在,你还想欺瞒我了,你以为我没有查清你的底细吗?”

  曾二河打了个颤:“我……我乃大同府的军户,从前是大同府的。”

  “怎么又成了大同府?”张静一轻蔑的看他。

  “来……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是害怕被你们得知真正的身份,祸及家人。”

  张静一淡淡的看他,没有丝毫的表情:“继续说。”

  “只是因为……我杀了人,犯法……”

  “杀了谁?”

  “在大同与人发生了争吵,一时气愤,杀了人,于是便逃了出来。”

  “而后呢?”

  “而后有人寻到我,将我豢养在一个庄子里,每日练习弓马。”

  “这一次是谁叫你来的。”

  “是……是……”

  张静一厉声吼道:“说!”

  曾二河只好道:“刘鸿训,礼部尚书刘鸿训。”

  一听刘鸿训三个字,张静一立即豁然而起,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怎么可能是他?

  虽然其实有所怀疑,可是刘鸿训这个人,平日里不像是一个有胆子做这种事的人。

  张静一回眸道:“确定吗?”

  “确定。”曾二河笃定地道:“十分确定。”

  于是张静一皱眉道:“他对你说什么?”

  “他……他说……”曾二河道:“他说,叫我办一件事,十分安全,夜里去菜户街那儿接一个人,接到人之后,就会安排我去天津卫……”

  “我是一个亡命之徒,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自然不敢拒绝。何况他说绝对的安全,说是太子在他们的手里,你们绝不敢对我如何,否则我的性命,就等于换了太子的性命,我心里便想,若如此,便是十万军马在前,我也不害怕了。”

  “只是这些?”

  “没……没有了。”

  张静一依旧感到震惊,惊疑地道:“真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曾二河道:“是,是他。”

  张静一的内心,似是久久不能平静,他站起来,又踱了几步,深皱眉头道:“除了刘鸿训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曾二河哭丧着脸道:“再没有了。饶命啊……我……我被他们骗了,我……”

  张静一冷笑,回头看一眼书吏。

  这书吏似乎听到刘鸿训三个字,也吓了一跳。

  要知道……刘鸿训可是堂堂礼部尚书,天下知名的人物,是清流中的清流。

  这样一个人,居然勾结了商贾,还做出了这些事。

  张静一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才轻轻张眸道:“去叫邓健。”

  一会儿工夫,邓健便来了。

  张静一吩咐道:“你做好准备,去拿人,我需立即入宫一趟。”

  “这一次拿谁?”

  张静一却是道:“我先需去请旨。”

  邓健便点点头。

  张静一随即入宫,皇帝正在西苑,因而张静一抵达的乃是勤政殿。

  勤政殿里,却没想到此时天启皇帝正在与内阁大臣和各部尚书们议事。

  听闻张静一来了,也不避讳,直接将张静一召进来。

  进殿后,张静一一眼就看到刘鸿训面带微笑地坐在一侧。

  张静一先不露声色,行了个礼:“陛下……”

  天启皇帝眉飞色舞地道:“朕方才还和众卿提及你呢!听说你在弄军校报考,报考的人竟有七八万人,哈……真是吓人,这可比科举还要热闹了。不过众卿看法不一,尤其是刘卿家,他可对你有一些怨言,说是搅得许多人都不事生产了。”

  “不事生产?”张静一道:“这……臣倒是不知为何了。”

  “说是许多人去认字和学算术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让人认字和学习算术,有什么不好呢?”

  天启皇帝不说话,却是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则是大喇喇地道:“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只有大家各司其职,方才可天下太平,何况只学一些字,又有什么用,反而让人心浮动,百姓们变得不安分了。”

  张静一今日居然没有生气,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刘鸿训一眼,道:“是吗?刘部堂说的颇有道理。”

  “既有道理,那么知错能改也是好的。”刘鸿训显得很欣慰,捋着长须道。

  张静一则道:“陛下让我募才,将一些优秀的人收拢去东林军校,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用考试的方法,才能择选出人才,所以……我没打算改。”

  “你……”也幸好刘鸿训是个雅人,否则的话,只怕这个时候要冒出一句:姓张的,你敢消遣洒家?

  天启皇帝一看又开始斗嘴,便道:“好啦,不要吵闹了,朕来说句公道话。”

  天启皇帝顿了顿,便道:“张卿做的很好,读书写字,不一向是平日里大臣们所提倡的吗?怎么今日却又变成了游手好闲了?百姓们能识字,能算术,有何不可?又怎么变得不安分了呢?你们这些人,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了,怎么都说的好像有理的样子,每日逞口舌之快,这是大臣该做的事吗?”

  天启皇帝扫视了众臣一眼,底气不足地接着道:“招募生员,银子不是你们出的,是朕从内帑里拿出来的。军校也和你们没关系,是朕与张卿在挑选人才。这一概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却在这里啰嗦什么?”

  “刘卿不是说要各司其职吗?既如此,你管好你礼部的部务便是,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多管闲事,身为礼部尚书,不可给天下人做一个坏的榜样,免得到时候,人心浮动,都不事生产了。”

  天启皇帝不会给刘鸿训还口的机会,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静一道:“陛下,臣是查到了线索。”

  一听到线索,天启皇帝精神一振,他凝视着张静一,精神奕奕的样子:“这些逆贼乱党,有眉目了。”

  天启皇帝眼眸猛地张大了一些,道:“有眉目了?”

  张静一道:“正是!”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张静一,略带几分急切道:“是谁?”

  经过太子丢失一事后,天启皇帝对这些逆贼乱党是更愤恨了!

  此时,张静一道:“就在这殿中。”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这殿中的内阁大学士和各部的部堂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如芒在背。

  自己的身边,居然还有乱党?

  这是张静一污蔑吗?

  还是……当真……

  天启皇帝顿时戒备起来。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立即开始咳嗽一声。

  外头立马便有宦官探头进来,魏忠贤给那宦官一个眼色。

  这宦官片刻之后,便已领着几个禁卫在外头按着刀,大气不敢出,只等一声令下。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逡巡着众臣,最终不客气地道:“好啊,朕说怎么京城一直不太平,原来朕的身边,就有乱臣贼子!”

  “朕这些年来,被这些乱臣贼子害了不知多少次,可谓是防不胜防,呵,今日也算是皇天有眼,可算是逮了个正着了。张卿,此人是谁?”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他能感受到殿中一种凝重的气氛。

  深吸一口气后,张静一的目光落在了刘鸿训的身上。

  刘鸿训一见这个眼神,就立即道:“新县侯,你看什么?”

  张静一正色道:“刘部堂,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

  “抵赖?”刘鸿训色变,勃然大怒道:“抵赖什么?你胡说什么,我……我不是乱党,我做事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朝廷!是,是啦,平日里我对你多有一些诤言,你一定是想借此报复老夫,好你个张静一,你……”

  张静一没有轻易动手。

  眼前这个人可是礼部尚书,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员,没有天启皇帝的恩准,是不能轻易捉拿的。

  只是外头的禁卫,更加紧张,一个个更用力地握住刀柄。

  其他大臣,雅雀无声,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信谁。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忍不住道:“张卿,可有证据吗?”

  “他的同党已经招供了。”张静一道:“指明了就是他!”

  说着,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刘鸿训,道:“刘鸿训,你万万没想到他会招供吧?甚至……更加万万没想到,当初我会直接在菜户街拿人吧?你一定在想,他去和我接头的时候,定能平安回去。而如今……你还想抵赖吗?就算抵赖也不要紧,到时有你自辨的机会。”

  刘鸿训已吓得脸色惨然,而后,他好像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猛地拜倒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一时间全无了往日的威风,凄然道:“陛下,请相信臣啊,臣……绝不是乱党,这些锦衣卫简直是要反天啦,竟是敢污蔑大臣,陛下……张静一这般随意侮辱大臣,如何能服众?恳请陛下圣裁。”

  说着,拼命叩首。

  他这一句话里,隐含着一个意思,张静一污蔑了我!

  当然……他也没指望陛下偏向自己,所以……他着重地加了一句,如何服众!

  毕竟,他刘鸿训也算是天下盛名的人,意思是,今日我若是被指为乱党,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陛下掂量一下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凌迟处死

  天启皇帝一听乱党二字,脸色已是骤变。

  当然,也露出了振奋之色。

  这些日子,大量的金银入库,天启皇帝的手头是越来越宽裕了。

  可当得知还有七家人的财富不知藏匿在何处,天启皇帝是魂牵梦绕。

  且不说杀子之仇,单说这样一笔比天还大的财富,天启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真正不受人掣肘,随心所欲。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天启皇帝对张静一可以说是天然的信任,况且既然张静一指定是刘鸿训,就必然有所依据。

  此时,天启皇帝冷冷地瞪着刘鸿训道:“刘鸿训,你不肯承认是吗?”

  刘鸿训道:“臣无罪,这是张静一无端的污蔑,臣与张静一,历来不和睦,这一点,陛下是知道的……”

  他依旧抵赖。

  任何人碰到这种事,不抵赖才有鬼了。

  其他大臣也是心惊肉跳,一时分不清对错,于是内阁大学士黄立极道:“陛下,新县侯,既然说刘公勾结了乱党,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张静一便自信满满地道:“证据当然有,刘鸿训,你可敢在御前对峙吗?”

  刘鸿训依旧镇定地道:“敢,当然敢。”

  于是张静一看向天启皇帝道:“请陛下恩准,令臣让乱党曾二河来见。”

  天启皇帝现在只想知道真相,此时哪里不肯答应?忙点头道:“准了,将此人给朕押上来。”

  于是很快有宦官去了传旨。

  这殿中却是变得极尴尬起来,大臣们各怀心思,这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若是都和乱党勾结,这将是多震撼的事啊!

  等了许久,那曾二河才被押送了来。

  众人一看曾二河,骤然大惊失色。

  这人实在太惨不忍睹了,瞎了一只眼睛,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疤痕,脸上没有完整的皮肤,耳朵缺了一边,嘴唇翻起。

  他被押至殿中,随即战战兢兢地拜下。

  天启皇帝打量他,而后道:“这是何人?”

  “陛下,那日在菜户街,就是此人与臣接头,臣当即让人将他拿下了。”

  天启皇帝想到牵涉到了自己的儿子,勃然大怒,恨恨地道:“说罢。”

  曾二河已吓得魂不附体,人就是如此,一开始很硬气,等到最后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便格外的恐惧和胆颤。

  张静一则道:“曾二河,你认识此人吗?”

  张静一随手,却是点了一下黄立极。

  黄立极脸都绿了。

  那曾二河看了看,摇摇头道:“不认得。”

  张静一又指一指兵部尚书崔呈秀:“这人,你认得吗?”

  崔呈秀露出了开心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有趣,忍不住还和曾二河挤了挤眉。

  曾二河摇头:“不认得。”

  张静一道:“在这里,你认得谁?”

  曾二河在群臣之中逡巡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在了刘鸿训的身上:“我认得他。”

  张静一不露声色:“他是谁?”

  “刘鸿训。”

  此言一出,许多人有些绷不住了。

  刘鸿训立即道:“我不认得他。”

  “这就奇怪了。”张静一脸色凝重:“你不认得他,可他却认得你,为何这人,别人都不认得,偏偏就认得你?”

  “曾二河,你说,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曾二河道:“他召我到了一处宅邸,亲自授意我,说是要将田生兰接回来,接回来就会有大功。”

  “胡说。”刘鸿训怒不可遏的样子:“你胡说。”

  “是什么时候召你去的?”

  曾二河想了想到:“十月初九,夜里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大致是在晚上的九点到十点左右。

  张静一随即看向刘鸿训:“刘鸿训,亥时三刻,你在哪里?”

  “在府上。”

  “谁可以证明。”

  “许多人可以证明。”

  “说一个看看。”

  “我儿,还有我的妻子。”

  “除了你府里的其他人呢?”

  刘鸿训道:“我在府上看书,没有其他人。”

  这时曾二河便道:“不是在书斋,是在一处小厅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厅里还有一幅画,画上是马。”

  张静一便看向刘鸿训:“你家小厅是这样的吗?你不要抵赖,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去查看。”

  刘鸿训脸色更是惨然了,一声不吭起来。

  很明显,曾二河说对了。

  “所以是刘鸿训指使你去接应田生兰的,是吗?”

  曾二河点头道:“是。”

  刘鸿训不甘心地道:“胡说,这是一派胡言,我若真是乱党,怎么会与他相见?这是冤枉我。”

  曾二河道:“你自己说,这一次的差事,绝对的安全,说我事情办成后,就立即赶去天津卫,而后在天津卫的码头上,会有人接应。到时让我带着田生兰可以远走高飞,将来到了关外,朝廷鞭长莫及,想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

  刘鸿训:“……”

  曾二河接着道:“这么大的事,你若是不亲自授意,我如何敢做?是你自己信誓旦旦的说,就算是被朝廷知道我的行踪,也不怕,说是太子在你的手里,锦衣卫投鼠忌器,定然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当时也吃了定心丸,谁晓得……居然……”

  刘鸿训一脸惨然。

  不过这个理由是说的过去的。

  曾二河反正是个工具,而且只要太子在手,就算他再如何十恶不赦,也可以大摇大摆的带着田生兰离开。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是见一见他,也不担心将来露出什么马脚。

  见过之后,还可以让曾二河增加一些信心,差事也能办的顺利一些。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此时终是忍不住了:“刘鸿训,你还要怎么说!”

  “陛下……”刘鸿训沉痛地叩首,而后道:“臣是冤枉的啊。”

  “冤枉,他为何只冤枉你?”

  “陛下……”张静一在此时道:“臣……除了这曾二河之外,还有一个礼部的主事,此人姓陈,他昨日也来密报,说是刘鸿训在礼部期间,管理的乃是僧牒的事务,给那大若寺,提供过不少的方便。”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鸿训已是无从抵赖了。

  刘鸿训却依旧死鸭子嘴硬:“这是污蔑,陛下……这是张静一栽赃陷害,是要构陷臣,他早将臣视作眼中钉,陛下……切切不可相信张静一啊,张静一狼子野心,祸乱天下者,必是此人。”

  天启皇帝却是气得胸膛起伏。

  随手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奔着那刘鸿训便砸过去。

  刘鸿训顿时被砸的头破血流,于是捂着脑袋,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畜生!”天启皇帝气恼不已地道:“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朕待你不薄,你这样的废物,朕尚且还让你位列尚书之位,你竟还想绑了朕的儿子!你到底收受了多少的好处?平日里的大道理,原来不过是你蝇营狗苟的遮羞布。到了如今,居然还要死不悔改。拿下去,给朕审,审出一个结果,此人肯定还有同党,朕要连根拔起,一个不留。还要抄他的家,看看他家到底藏了多少金银,他究竟收受了多少的赃物。”

  几个禁卫已是进来,拖着刘鸿训便走。

  殿中群臣,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

  说实话,他们万万料不到刘鸿训居然会胆大到这样的地步。

  而刘鸿训依旧还在哀嚎,捂着脑袋,此时破口大骂:“昏君,奸贼……昏君……奸贼……”

  天启皇帝更是气的不轻,而后死死的盯着曾二河,曾二河如惊弓之鸟,吓得叩首不敢随意张望。

  天启皇帝手指着曾二河道:“这个人,就是当初去接应田生兰的?”

  “正是。”

  天启皇帝道:“查明之后,凌迟处死。”

  这凌迟二字,几乎已成了天启皇帝的口头禅。

  而这曾二河听到这几个字,已是两眼一黑,直接吓得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余怒未消,气咻咻地道:“朕是万万料不到,他们的党羽,居然是刘鸿训!可见事情已经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可是这朝中,难道只有一个刘鸿训通贼吗?朕看绝不只如此,那些贼子……不知拉了多少人下水,刘鸿训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姑息了,厂卫一定要加紧的继续拿贼,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便道:“陛下,臣这就审问刘鸿训,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一定是乱党中的重要人物,他能掌握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

  天启皇帝点头,此时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而后对张静一露出了欣慰之色,道:“多亏了卿家,如若不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八大奸商一案,十分重大。

  要知道,历史上这些奸商源源不断的给建奴人送去大量的物资,可是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在位的时候,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么大张旗鼓地送出这么多的资源,沿途经过这么多的关卡,甚至还要穿过整个辽东,可是……居然一个奏报都没有。

  直到建奴人入关,多尔衮宴请这八大奸商,表彰他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敕命他们为八大皇商,人们才知道,世上有这些人。

  由此可见,这些人并不是藏得深,而是这大明朝野上上下下,早就烂透了,只要有利可图,多少人对这样的事会视而不见。

  第四百二十六章 决战

  刘鸿训一路被押着至新县大狱。

  这一路,自是不断地大喊着冤枉。

  很快,邓健便带着人,直接袭击了刘家。

  刘家在京城的人,人口并不多,只是二十多人。

  这刘鸿训的宅邸也不大,因而很快便搜检完毕。

  此后,那礼部姓陈的主事,也被迅速地请到了新县大狱来。

  整个新县大狱,此时已笼罩着肃杀的气氛。

  京城之中,已有消息灵敏的人提前得知了消息。

  因而,这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礼部尚书刘鸿训竟也被抓了。

  这是让人千想万想都绝没有想到的事。

  刘鸿训的官声极好,被人称之为君子,这么一个人居然成了乱党,这让不少读书人开始阴阳怪气,都说是厂卫构陷忠良。

  不过这些话,自是随他们说去。

  围绕着刘鸿训这一条大鱼,新县这边已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了。

  张静一出宫后,也火速地抵达了新县大狱。

  陈主事已在此惴惴不安地等待,他一见张静一进来了,便连忙站了起来,一脸谄媚道:“见过侯爷。”

  张静一朝他点头道:“怎么样,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线索?”

  陈主事连忙抽出了一份公文来,便道:“这些日子,下官不敢怠慢,每日埋首于公文之中,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寻到了这个。”

  张静一取来一看,却是一份关于准许大若寺圆惠和尚接任为主持的文牒。

  按照规矩,不只是僧人需要有僧牒,就算是寺庙的主持,在僧人内部推举出来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高僧之后,也需礼部这边派人核实这个人的身份,并且根据情况,准许或者是拒绝此人升为主持。

  而这圆惠和尚,已经可以确定,此人和田家息息相关,是田家安置在大若寺的人。

  至于这文牒的后头,则署了刘鸿训的名字。

  张静一想了想便道:“当时的刘鸿训,担任什么职务?”

  “礼部右侍郎。”陈主事道:“其实按理来说,他堂堂右侍郎,是不该管寺庙的事务的,这是僧录司的事,不过他毕竟是上官,若是他勾决了人选,下头的官吏,自然也不敢反对。”

  张静一接口道:“意思是说,刘鸿训和这个圆惠和尚有勾结?”

  陈主事笑了笑道:“这可说不准,不过……这确实有些出乎寻常。”

  张静一道:“我知道了,你辛苦啦。”

  陈主事立即道:“哪里,哪里。能为侯爷效劳,实在是下官的福气,不知侯爷还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愿效犬马之劳。”

  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没有事了,你安分守己地回礼部办差吧。”

  陈主事顿时流露出了失望之色,想来是他原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能够攀上张静一的关系,哪里想到,张静一这家伙将他当做了草纸,说用就用,用完了就丢茅坑了。

  只是他尽力不敢表现出来,只尴尬地笑了笑道:“下官告辞。”

  张静一没有心思管这么多,又低头看了一眼这文牍,随即便让人召来了邓健,询问道:“怎么样,刘家抄了没有?”

  邓健道:“已经抄了,抓了二十四人,其中有六个是门房和粗实丫头,显然不可能接触什么机密,所以……虽是暂时囚禁,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准备放走。”

  “至于其他人,除了刘鸿训的一个侍妾,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侄子之外,便是府里的管事和账房了,这些人都在严加监管。至于他的妻子,还有次子人等,都在老家,只怕要过一些日子,才能拿下。”

  基本上,官员到京城做官,妻子都是搁在老家的,留在这里的多是侍妾。

  这里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张静一道:“突袭他的老家,动作要快,不然消息走漏,人便走了。对了,他家里抄出了多少银子?”

  提到这个,邓健便苦笑道:“倒是没有多少,只有三百多两,不过想来……许多金银,都在他老家那边。”

  张静一点了点头,而后神色渐渐凝重了一些,道:“刘鸿训眼下是这伙人里最重要的人物,位列二品,关系重大,这样一个人……他所能知道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所以必须对他的亲眷进行突击审讯。待会儿,我去会一会这刘鸿训,只要这刘鸿训开了口,许多事就可迎刃而解了。”

  “到时……”说到这里,张静一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接着道:“到时这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陛下现在不但要将乱党连根拔起,最重要的是,弄到那一笔银子,只有拿到了那一大笔的银子,这大明的天下才有救!”

  “因而此事的关系,非同小可,这些日子,只怕要辛苦一些,审讯室准备好了吗?”

  邓健也精神一振,他当然清楚怎么回事,脸上肃然地点点头道:“已准备妥当了。”

  “走。”张静一立即道:“那就去好好地会一会这个刘鸿训。”

  说着,张静一和邓健便赶至审讯室。

  在这里,刘鸿训坐在一张特制的椅上,他口里正不断地道:“我乃二品大员,是礼部尚书,你们胆敢……”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刘鸿训便瞪着眼睛,冷哼一声道:“张静一,你要屈打成招吗?”

  张静一直接将那一份文牍丢在刘鸿训的身上,而后道:“这是怎么回事?大若寺是贼窝,你在天启二年还是礼部右侍郎的时候,为何特地过问大若思主持人选的事?这区区小事,也需惊动你这礼部右侍郎?”

  此言一出,刘鸿训脸色骤变。

  张静一自是看到刘鸿训变幻的脸色,勾唇一笑,带着明显的讥讽道:“事到如今,还在这里摆你的官威?似乎刘公并没有想过事情有多严重,现在刘公所牵涉的,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难道刘公以为,到现在还可以侥幸吗?”

  刘鸿训便缓缓闭上眼睛,只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随你们栽赃构陷好了。”

  张静一冷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

  “无话可说。”刘鸿训依旧大义凛然地道:“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正是因为出了昏君和你这样的奸臣,以至天下失望!”

  “张静一,你自觉地今日能一朝得到富贵,又可曾想过他日社稷灭亡的时候,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张静一点点头:“所以我在你们眼里,才会变成一个酷吏,对付你们这些乱党,绝不留情。”

  刘鸿训哈哈大笑道:“小儿狂语,不值一提。”

  张静一只冷冷地看着他。

  刘鸿训便摆出一副不驯的样子道:“你们要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好了,就如此吧。”

  张静一随即也冷静了下来,笑了笑道:“看来刘公已打定了主意抵死不认了,刘公既然不在乎自己,看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家人了。”

  此言一出,刘鸿训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却依旧还是闷不吭声。

  张静一索性便走出了审讯室,吩咐邓健道:“这个人,不会这样轻易开口的,先将这刘鸿训关至特别的囚室里去。”

  邓健点头。

  所谓特别的囚室,是张静一在大狱里专门建立的,这囚室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着,几乎没办法蜷缩身体,三面都是高墙,只有一面通门,而铁门一关,里头便是漆黑一片。

  人在里头,坐又坐不下,躺又躺不了,四面漆黑,只有极重要的人犯,或者是那些不老实的人犯,才会被关进去特别训诫几日。

  一般情况,寻常人是没办法在里头待太久的,很多人关押没多久,几乎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得靠着人才能抬出来。

  当然,这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这种小黑屋已经比绝大多数让人皮开肉绽的刑罚要‘文明’得多了。

  张静一吩咐之后,似乎也心知暂时问不出什么来,便也神色淡定,继续忙其他的事去。

  ……

  一封快报,已送至茫茫关外。

  在一个牛皮帐里。

  当有人火速将书信送至时。

  跪坐在这书案之后接过这封书信的,居然是个汉人。

  他打开了信笺,而后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书信,随即摇了摇头,口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范兄。”跪坐在另一侧的人,抬头看了一眼此人,而后略带几分关切地道:“怎么,关内可又出了什么事?”

  “功败垂成。”这被人称为范兄之人,肤色白皙,蓄着漂亮的长须,此时他隐隐皱眉:“自从有了那新县侯……老夫便觉得屡屡碰壁,无论任何事,都不似从前那般的畅快。”

  随即,他抬头看着眼前的汉子,道:“这大明的文武,要嘛是无能透顶,要嘛就是贪婪无度,无能者,可以不必去理会和计较他们。而贪婪者,我们有的是钱财去收买他们,令他们为我们提供便利。唯独这个叫张静一的人,突然窜出来,风头正劲,却偏偏处处与我们为难。哎……莫非这是老夫命中该有此劫吗?”

  他说着,露出了叹息之色。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大杀器

  这姓范的人,随即又端起了茶水,呷了一口。

  只是他皱皱眉。

  茶当然是好茶,烹煮茶水之人,也是精心挑选的。

  可是这茶水入口,却并没有当初喝茶时的滋味。

  于是他环顾四周,见这牛皮帐子,脚下踏着狼皮的毯子,眉头不自觉的轻轻皱了皱。

  不是茶的问题,而是所处的环境变了,没了假石,没了流水潺潺,没有了连廊,也没有了画壁,从那繁华所在,到这萧瑟人间,这等滋味,也只有这姓范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

  这姓范之人,乃是范永斗,大同府人,祖传六代,都是趁着大明禁绝了关外的商路之后,通过走私积攒财富。

  尤其是建奴壮大之后,关外对于武器、生铁、火药以及药品的需求越来越大,到了范永斗这一代,范家的买卖可以用日进金斗来形容。

  只是……这一切的美好,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如今的范永斗,虽然依旧还是锦衣玉食,却早没了当初的风光。

  他跪坐在此,却是显得不伦不类。

  在这关外,牛皮帐里,依旧还沿用着汉人的生活习惯,颇有几分滑稽。

  此时,范永斗道:“入关的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他说着,看向坐在对面的一人,此人叫王登库,乃是八大商家的王家。

  这八大商家,彼此相互提携,荣辱与共,其实也是为了防范走私带来的风险。

  王登库看了范永斗一眼,却是露出为难的样子:“当真要入关去?说不准这关内,早有人在磨刀霍霍呢?”

  “你以为在关外,就没有人磨刀霍霍吗?皇太极已经和多尔衮在谈了,虽然现在所知的是书信往来,还未开始见面,可这是迟早的事!朝鲜国刚刚臣服了建奴,而大动干戈之后,建奴人也需要暂时喘一口气!”

  “更何况,现在我们的商路已断,建奴人急需大量的物资,若是没有互市,如何维持?还有这蒙古人,起初时对我们何等的客气,可如今……却是什么姿态?丧家之犬,流落于关外,最终被人斩杀殆尽,只是迟早的事。”

  他凝视了这王登库一眼,便接着道:“现如今,左是死,右也是死,你看……现在大漠里的天气已越来越寒了,关内的天灾频繁,而这大漠之中,不也是天灾频繁吗?今年的冬天,蒙古和建奴人又不知多少的牲畜要死去……”

  说到这里,范永斗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恐惧之色,又道:“你可知道,当这大漠中的畜牲们死去,就会有大量的牧民要饿死和冻死?若我们给不了他们急需的粮食,将意味着什么吗?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我们这七家的族人,迟早要成刀下之鬼。这里,已不能再待了……”

  王登库心有余悸,他显然也感觉到,科尔沁人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起初的时候,照顾得十分周到,可慢慢的,开始漫不经心起来。

  “只是回到了关内……”

  “你放心,我已有谋划……”范永斗眼带精光地道:“无非是改头换面而已……”

  说着,范永斗又端起了茶盏,继续喝茶。

  ……

  京城里,军校的招生考试终于开始。

  整个京城顿时热闹起来。

  大量衣衫褴褛的人开始进城。

  这京城每三年一次科举,因而早就见惯了读书人进京。

  可一下子,蹦出一群穿着布衣,一身短装,穿着草鞋的人进京城来,且一个个打着考试的名义的,却是前所未有。

  许多人是住不起客栈的,因而,此时的客栈生意并没有因为这一次赶考而客满。

  这些人宁可躲在小巷子里,一群人围着,将就睡一夜也舍不得花钱住那昂贵的客栈。

  不过新县这边,倒是开辟了一些场地,勉强让大家随意对付一下。

  一些客栈,也开始慢慢抓准商机,索性将客房改成二十人可睡的通铺,而后用最低廉的价格,来吸引这些考生。

  自然,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今日所见的一幕,终究是可笑的。

  不过可笑归可笑,可从各府县赶来的考生们,却很认真。

  他们甚至还带着当初的免费单子来,一面随便找个地方落脚,而后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温习功课。

  等到了开考的日子,考生们各自取了号牌,根据自己的籍贯,被引领着进入不同的考场。

  这考场不但给考生们备好了试卷,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准备好了炭笔。

  一场考试下来,不过一个时辰。

  其实题目很简单,卷子收了之后,考生们便又只能在京城再待一天,等待着放榜。

  这等于说,必须一天的时间之内将四五万份试卷阅完,这是一个极艰苦的工作。

  可不一天也不成,这么多人在京城,都在等榜,若是拖延几日,又不知给人增添多少负担。

  因而,数百个考官一齐行动,好在题目简单,而且都有标准的答案,比如生词填空,又比如一些加减乘除的简单算术,或是一些关于十万个为什么里的选择题。

  这可比阅八股文的卷子要容易得多了。

  数百人一夜未睡,到了清晨,便根据不同的考分,开始拟出考取的名录出来。

  正午时,一张张榜便在各地颁发。

  这新县上下,到处都是眉飞色舞的人,又有许多人黯然摇头,收拾了行囊,准备回乡。

  对于回乡之人,自然少不得勉励几句,这新县的许多墙壁上,都刷了欢迎下次来考的标语,而上榜的,则直接拿着自己的黄册,前往军校报道。

  张静一很紧张,因为如此大规模的考试,在这京里头还是第一次,他害怕引发什么乱子。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

  虽也出现了一些小混乱,可大抵,却还算是秩序井然。

  倒是此时,却来了一个好消息。

  来报喜的,是一个叫刘武的人,他兴冲冲地对张静一道:“侯爷,您要的东西,制出来了。”

  张静一一听,顿时振奋了精神,眼眸带光道:“当真?不会是骗我的吧?”

  “小人如何干骗侯爷,侯爷去看了便知。”

  张静一便也兴冲冲起来,火速地抵达了城郊。

  这里是新县新区的郊外,远处是一处山丘,附近也没什么人烟。

  可在这里,一些孤零零的建筑零散地分布于此。

  而这儿,张静一让人挂了军校研究所的牌子。

  主要研究的对方,都是各种的火器。

  张静一两世为人,自然知道,火器才是军事发展的未来。

  既然如此,当然决心在这一条路上走到黑。

  而他用心收拢的一批人,主要干的就是这个。

  研究所里头,有一个专门的化学研究所。

  张静一招募了不少人,教授了一些他们初级化学的知识,起初拿烧杯和酒精之类的玩意,亲自给他们做了一个制养的实验。当然……他们居然还拿这一套,酿出了蒸馏的白酒。

  大抵告诉了他们一些初级的方法之后,这些人好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此时,他们主要攻坚的方向……便只有一个……

  传闻之中的……黄火药。

  黄火药的制造,至少小规模的制造而言,其实只需要掌握一个初级的化学体系就可以,当然,大规模的制造是不用想的。

  即便是小规模的提取,也是凶险万分,且难度极大的事。

  事实上,张静一也就只知道一些很粗浅的流程,至于其他的,则不得不让这些人,亲自进行反复的实验了。

  当然,这个过程十分危险,以至于这里的工作人员,张静一几乎每月付给他们的薪水超过了五十两。

  当张静一抵达了一处屋舍外头,透过玻璃的窗,便见里头各种实验用的器皿。

  一群人的表情很轻松,也十分大条地在那拿着玻璃杯鼓捣着什么,张静一吓着了,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颤。

  卧槽……就这么一个安全标准?

  你们这群狗日的就这样制黄火药的?

  此时,和张静一一路一起而来的刘武,兴冲冲地道:“我们照着侯爷的方法,实验了一百多次,总算有眉目了,侯爷……侯爷……”

  他回头,却见张静一方才还尾随在他后头,转眼之间,张静一已跑了十几丈了。

  刘武一愣,忙是小跑着上去,不明所以地道:“侯爷,你里面请啊,怎么不走了?”

  张静一此时两股战战,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竟是如此之近。

  这些家伙,真是一群疯子,他们要制出来的玩意,只要一不小心,就极可能要尸骨无存的!

  虽然他已经警告过许多次,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可从刘武喜滋滋的表情来看,似乎他们并没有当一回事。

  此时,刘武一脸急切献宝的样子,不停地对张静一催促道:“侯爷……走啊,快去看看,那宝贝……”

  张静一此时可管不上这么多,满心的求生欲,想也不想的就摇摇头:“我……我就不进去啦,我见不得那等打打杀杀的东西,有什么事,在外头说就行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天崩地裂

  刘武一愣,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此前侯爷对这玩意的提炼可是十分关注的,派人来询问过许多次。

  现在倒好,有了进展,侯爷反而没有这么大的兴致了。

  “侯爷,进去看看便知道。”

  “在外头看。”张静一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东西,能炸吗?”

  “能。”刘武很认真地点头:“试过了,威力极大。”

  张静一便道:“那拿出来试一试。”

  刘武只好点头。

  一会儿功夫,便有一群人,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里头除了塞了他们提取的疑似黄火药之外,还有白糖。

  白糖在这个时代十分昂贵。

  不过白糖某种程度而言,也是高能聚合物,所谓的高能聚合物,就是一旦燃烧之后释放的能量极大。

  此时,一群人兴冲冲地出来。

  张静一看着那个抱着包裹的家伙,连蹦带跳,惊得嗓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群人没被炸死,还真是列祖列宗保佑,积了大德了。

  那抱着包裹的家伙,随即寻到了远处的山丘,而后将这包裹塞进了山丘下的乱石之间,紧接着,他开始铺设引线。

  其实这玩意靠引线是炸不了的,得通过撞击。

  不过刘武解释:“侯爷,咱们是在里头还搁了一些黑火药,引线一点燃,里头的黑火药便要炸开,如此一来,那东西便也要炸了。”

  张静一大致懂了,却闷不吭声,只等效果。

  等引线铺设好了,便见一群家伙们,一个个笑嘻嘻地远远驻足观看。

  有人开始点火。

  这引线倒是很长,因而火星噼里啪啦的随着引线开始朝着包裹的方向去。

  张静一吓了一跳,忙问:“从前试过几次?”

  刘武笑嘻嘻地道:“试过一次呀。”

  “也是这么大?”张静一好奇地询问。

  刘武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比这个小的多,今日不是侯爷来了吗?所以弟兄们弄大一点,看看效果怎样!”

  张静一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连忙一溜烟的便往后跑,直接跑了几十步,才停下来。

  此时,引线终于燃尽。

  先是听到轰隆一声,不过这声响,显然只是黑火药的爆炸,并没有什么出奇。

  可随即……似乎这黑火药爆炸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之后……那包裹里的东西突然释放出来。

  张静一先是看到了一团火,将山丘上的乱石炸开,而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释放。

  张静一骤然觉得自己耳朵已经麻了。

  随即便见那巨大的火焰蹿向天空。

  周遭的大石立即崩为了碎石,飞沙走石之间,火光冲天而起。

  此时此刻,大地似乎已经开始震撼起来。

  张静一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错置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而后……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眼前的山丘,已成了一片焦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弹坑。

  而张静一,依旧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他只是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大抵有无数草泥马狂奔而过。

  回头,便见刘武从自己的两边耳朵里取出棉条,而后朝自己咧嘴笑。

  张静一:“……”

  张静一的耳朵,还是嗡嗡的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只是……他还是极端震撼于眼前这玩意的威力!

  这火药,比黑火药威力至少大十倍不止,若是黑火药再如何,那也不过是烟花爆竹的威力加强版。

  而眼前这火药,则属于另一个概念了。

  好不容易,张静一的耳朵才开始恢复,不过此时依旧觉得生疼。

  他这才隐隐听到刘武的声音:“侯爷觉得如何?要不……我们再试一试,我们还有,都藏在实验室里呢。”

  张静一瞳孔收缩,再次给惊着了,瞪大着眼睛道:“你们就把它们搁在实验室?”

  刘武很理所当然地道:“是呀,要不放哪里?”

  张静一隐隐感觉,这个叫刘武的人,一定祖坟是冒了青烟的。

  没有祖宗这般的保佑,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但是作为一个仍旧有善良之心的人,张静一还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的。

  于是张静一道:“得建一个专门的仓库,要距离生活和实验区域远一些。对了,现在这东西,一日能产多少斤?”

  “十斤。”

  “十斤?”张静一道:“我给你更多的人手,你要手把手的教他们,不只如此,你每月拟列出一个所需的清单出来,需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只一个条件,那便是每日给我产至少五十斤,还有……你们得有一个规矩,怎么将这里弄成菜市口一样?”

  刘武一听,连忙道:“好,都听侯爷的。”

  张静一很是豪气地道:“这里的人,现在开始,他们的爹娘和妻儿,我都养了!会有大宅子,也会有人伺候,不过有一条,这里的人,不许擅自离开。在这里,我会建起高墙来,加强戒备……还有,你们的薪俸,再翻一番,有没有问题?”

  刘武显然满意的,直接点头道:“多谢侯爷。”

  吩咐完,张静一便道:“你们先在这里收拾一下吧,回去之后,我拟一个章程出来,就这样。”

  刘武忍不住皱眉道:“怎么,侯爷不进里头去坐坐,喝一口茶也好。”

  “不坐了,我日理万机。”张静一道:“许多事都等着我处置,抽不开身。”

  刘武显得有些遗憾,他本来还想让张静一去实验室里坐坐,自己好好讲一讲,自己和弟兄们提炼这玩意的经过呢,这其中的过程,可是曲折得很。

  不过显然侯爷只看结果,于是很是无奈地和张静一告别。

  张静一回了县里,其实此时满腔的心潮澎湃,有了那个玩意,接下来,这军校的实力,只怕还要再上一个档次了。

  只是这些家伙,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们提炼的过程如何的危险,可他们却是一丁点也不在意,心实在太大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再拟出一个章程,进行严苛的管理才是。

  张静一想了想,便动手起来,很快便拟出了一个章程,而后交给了卢象升,让卢象升照办。

  却在此时,张顺却是来了。

  张静一见了他,便笑道:“怎么,宫里有事?”

  “陛下请你立即入宫。”

  张静一道:“何事?”

  张顺道:“田尔耕带去了紧急的奏报,陛下觉得事关重大,立即让干爹入宫去商量。”

  张静一倒也不敢怠慢,立马动身,火速赶到了西苑。

  来到了勤政殿,果然看到魏忠贤、田尔耕几个都在。

  田尔耕此时显得志得意满,而天启皇帝也十分兴奋,他一见到张静一,便道:“张卿,坐下说话。”

  张静一便坐下,欠着身子道:“陛下,不知有何事如此紧急?”

  天启皇帝却是哈哈笑道:“北镇抚司来报,说是那些商贾已经离开了科尔沁部,这分明是奔着关内来了。”

  “是吗?”张静一对此倒是并不意外。

  朝廷下了决心,逼迫他们回来,他们除非是想死在关外,否则不可能继续留下去的。

  现在辽东议和的事宜,似乎有一些进展,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预判这些人不会甘心继续留在危险的关外,既然关外也有风险,那么还不如回关内来。

  毕竟他们百年的经营,在关内有着更深的人脉。

  虽然对他们而言,关内和关外的人脉,其实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可对于关外的蒙古和建奴人而言,他们的利用价值已经消失了。

  而关内的人脉却不同,这些平日里收受了他们无数好处的人,反而成了他们讹诈的对象。毕竟一旦他们被拿住,他们若是抖露出了点什么,这关内不知多少人要跟着他们陪葬呢!

  这就给了这范家为首的走私商人们,足够的自信。

  既然如此,这些当初和他们勾结的文臣武将们,当然要想办法保护他们了。

  张静一笑着道:“如此甚好,只是……他们打算从哪里入关?”

  田尔耕道:“我接到了可信的密报,他们应该是从山海关入关。”

  “山海关?”张静一皱眉道:“这山海关谋反,朝廷已经调拨了新的军马前去驻防,原先与吴襄有关系的人,也统统被拿下,他们为何还要从山海关入关?”

  田尔耕道:“或许正因为山海关被朝廷所关注,他们才反其道而行。毕竟,咱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从山海关的方向。”

  张静一道:“是谁奏报的消息?”

  “百户刘亚安,此人一直在辽东里打探消息,是个干才。而且……锦衣卫在山海关那边,也探知了一些异动。”

  张静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正好可借此机会,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正是。”天启皇帝笑道:“朕等他们,等的好苦啊,张卿……那刘鸿训现在如何了,可招供了什么吗?”

  张静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陛下,这刘鸿训嘴硬得很。”

  第四百二十九章 捉拿奸商

  天启皇帝一副目光深沉的样子,道:“刘鸿训乃是先朝的老臣,一直以清流自诩,朕万万想不到,连这样的人,竟也通贼,这才最是令朕觉得可怕。朕的身边,还有可以值得信任的人吗?”

  张静一不禁在心里想,根据历史上,崇祯皇帝的经验来看,当初北京城城破的时候,还真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就是太监王承恩。

  至于其他人……当然是闯王来了迎闯王,建奴人来了迎建奴人。

  当然,好像张静一这些想法是过于偏激了,也未必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也就是十个人里抓九个人去枪毙,肯定不冤枉的水平。

  张静一看着气愤不已的天启皇帝,只好把话题又转回去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截住那七个即将入关的家族,只是……臣觉得这些人狡猾无比,他们入关,可是牵涉到了无数人身家性命,正因如此,一定会慎之又慎!”

  “臣的建言是,山海关那边,自然要加强戒备,暂时做到外松内紧,所谓外松,便是要一切如常,如此,才可让他们放心入关。”

  “而所谓的内紧,便是在他们入关之后,可以做到一击必杀,否则……他们在关内,不知多少人庇护他们,到时改头换面,再要将他们找出来,只怕就形同于大海捞针了。”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越加凝重地道:“不错,他们绝不会用原来的身份入关……这才至关重要。”

  说着,天启皇帝便看向了田尔耕,道:“山海关一线,需得有人严加看管才好。最好有人坐镇……”

  田尔耕听罢,精神一振,道:“陛下,不如让臣亲自去坐镇?”

  天启皇帝则是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笑道:“田指挥历来忠心,不妨这一次,就让他为君分忧吧。”

  天启皇帝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对田尔耕道:“好吧,你去吧!一定要胆大,也要心细。这贼子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走脱。”

  田尔耕连忙恭谨地道:“臣遵旨。”

  京城里头,似乎气氛还算是轻松。

  田尔耕却奉旨前往山海关,山海关里,已调换了一支军马,是从京营抽调而来,取代了原有的关宁军。

  关宁军上一次两千人作乱,而整个关宁军,却有两万多人,因此……为了防范于未然,不少的关宁军军将却都调拨去了内地,取而代之的,却都是各省的武官。

  田尔耕抵达山海关之后,山海关总兵官,以及本地镇守太监,都纷纷前来迎接。

  彼此寒暄之后,田尔耕便关起门来,商议堵截贼子的事,大抵制定出了一个方案。

  于是,一面派出大量斥候以及暗探,开始寻觅七家人的踪迹,一面暗中调派大量锦衣卫的好手,潜伏于山海关。

  一切布置妥当。

  又得了当地的总兵官配合,田尔耕便暂时下榻于镇守太监府,与这镇守太监每日商议。

  很快,最新的消息便来了。

  不久,会有一支供应辽东的车队入关。

  这车队的规模不小,打着的,乃是宁远府的招牌,本是供应宁远的军需。

  田尔耕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自然是等到对方抵达了山海关之后,再瓮中捉鳖。

  连续等了十几日,终于,这车队来到了山海关。

  这山海关有两处城门,一处是面向关外,从关外进入之后,则进入瓮城,此后再可通过另一处城门,入关。

  此时,田尔耕站在山海关的城楼上,正看着连绵的车队开始入关,他目光阴沉不定,朝一个千户使了个眼色。

  那千户立即会意,随即便不露声色的朝城门的兵丁,以及暗探们打了旗语。

  兵丁们便如往常一般,做出一副要搜查的样子,直到有人上前,塞给他们银子,又低声道:“我等乃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将军辖下之人,这车队之中,还有一些锦州的官眷,只怕这时候不太方便。祖大寿将军与你家将军关系也是极好的,还请通融。”

  说罢,取出了一个腰牌,而后又送上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

  这门前的守备掂量了金子,又抬头看向城楼的方向,于是笑了笑道:“甚好,进去吧。”

  那人便千恩万谢,随即,浩浩荡荡的车队便进了关内。

  田尔耕见这车队统统进入了瓮城,不禁精神一振,立即朝一旁与他关系莫逆的偏将道:“立即将这车队劫住,给我仔细拿人,将前后的城门都关了,今日要关门打狗,放出讯号!”

  一声号令之下,城楼上有人放出了烟花。

  于是,这瓮城的城楼之上,早已埋伏好的步弓手纷纷张弓冒出头来。

  紧接着,数不清的官军在锦衣校尉的带领之下自四面八方涌出。

  原本洞开的城门,也骤然之间关上。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官军点了火把,将这百辆车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尔耕已是大感振奋。

  他没有军功,所以官职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同时还加了左都督,可实际上,却连一个伯爵都不是。

  这一次,陛下可是放言了,拿住这七家人的人,便要敕封为公爵,今日若是拿了贼,不但扬眉吐气,让北镇抚司声威大震,更可让他荫庇子孙,成为世袭罔替的公爵。

  田尔耕满心期许地带着一群校尉下了城楼。

  而早有一个千户,则气势汹汹地举着火把,迫不及待地冲至最前,甚是嚣张地对那车队之中的人道:“所有人,统统给我趴下,锦衣卫办事,顽抗者死。”

  他一声大喝之后,又道:“来人,将这车中的人还有货物,统统给我赶下来。”

  这押送车马的管事便连忙焦急地道:“不可,不可,我们有前锋总兵官……”

  千户上去,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冷声道:“这里是山海关,再不久,就是京城!在关外,他前锋总兵官总还算是一个人物,可在这里,已近天子脚下,他是个什么东西,算个屁!”

  一巴掌下去,那管事眼里已露出了恐惧之色,口里还是道:“不要上前,不要上前……”

  此后,许多押送货物的伙计早已抱头趴下。

  此时,一个校尉举着火把,先是掀开了一顶轿子的帘子,却发现,这轿里竟是空无一人。

  他一脸诧异,回头,另一边,却已有几人开始掀开了货车的毡布,看着这车上黑乎乎的东西,满心疑惑,于是下意识地将火把抵近去看。

  只是……细看之下,一人突然大呼:“是火药……”

  火药二字一出,猛地……火光已冒出。

  原来是火药易燃,十分危险,这火把的火星子溅射,一滴火油落进去。

  骤然之间。

  轰隆一声。

  一声震天巨响。

  这可是足足一大车的火药,威力大得惊人。

  热浪猛地袭来,漫天星火,硝烟骤起。

  车马周边的人,早已炸飞。

  远处无数的官军一时大乱。

  紧接其后,火光四溅之下,其他车马中的火药也轰隆隆……轰隆隆纷纷炸响。

  整个山海关内,无数残肢断臂乱飞,早已被浓浓的黑烟所笼罩,这瓮城狭小,人又密集,刚刚一声轰隆过去,有人炸死,大家纷纷便朝火光的另一个方向没头苍蝇一般的跑。只可惜,另一边的火药车又炸起。

  在连绵的轰鸣声中,田尔耕已被身边的人撞开,他大惊失色,此时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热浪一阵阵的扑到了他的脸上,数不清的砂石打得他浑身不知多少的伤口,逃亡的士兵好几次将他几乎撞倒。

  身边一个校尉扑向他:“快走。”

  一时之间,山海关一片混乱。

  大火熊熊,升腾而起,足足烧了半夜。

  等到一群人,好不容易灭了火,却发现这里已是一地的尸首。

  田尔耕则是失魂落魄,此时蓬头垢面,残存的校尉,也不知剩下几个,其他的兵丁,更不知跑了多少。

  而此时,居然听到许多人高呼:“建奴人来了。”

  于是……不少官军已是鸟兽作散。

  这浓烟依旧刺鼻,以至于连城楼,都烧了半边。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一支军马举着火把连夜赶来。

  田尔耕如惊弓之鸟,莫不是建奴人真的来了?

  那马队进入了关内,为首一个人下了马,口里大喝:“收殓尸首,扑灭大火。”

  见这里,田尔耕还带着一干人失魂落魄的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那人便上前,扬手就给田尔耕一个耳光,怒喝道:“你是何人,莫不是炸了山海关的贼子?来人……将此人拿下!”

  田尔耕闷哼一声,差点摔倒。

  倒是身后的一个校尉这时道:“此乃左都督,锦衣卫田指挥使!”

  这人便驻足,身后一个人则举着火把挨近,将田尔耕的脸照亮。

  而田尔耕也看到了对方,只见对方一身戎装,精神奕奕,面上凶神恶煞,这个人……很眼熟。

  此人则是道:“嘿嘿,原来是田指挥使……田指挥使乃是亲军指挥,怎的来这山海关了?”

  第四百三十章 收网

  田尔耕细细一看,才知眼前这人,乃是山海关的一员偏将。

  山海关驻扎不了多少的军马,绝大多数的军马还是驻扎在外围。

  这偏将便驻扎在山海关外。

  他的军马,则是一营的关宁军,田尔耕一看,心里已是胆颤。

  这一次,田尔耕是真的吓着了,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而此时,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恰好带兵来的偏将,到底是官军还是贼。

  此时,偏将笑道:“方才我带人马在这一线巡守,却恰好见到山海关发生了爆炸,这才赶来,没想到……居然是关中失火,田都督,你无事吧,来人……赶紧接替山海关的防务,此时更要谨防宵小之徒,给我捉拿贼子!”

  一声号令,后头那些杀气腾腾的关宁军立马各自散去。

  田尔耕便只干笑一声:“我有事要回京,事情紧急,这里你来善后吧,告辞。”

  这鬼地方是不能呆了。

  田尔耕突然觉得很悲哀。

  大明的江山,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早已没了任何的威风。

  他甚至已经不敢继续深查下去了,因为田尔耕很清楚,继续查下去,自己在京师之外,绝对活不过三天。

  他努力地摆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转身便要走。

  “连夜就回京城?”偏将道:“何必这样急呢,田都督好歹留宿一夜,夜里只怕不太平。”

  田尔耕坚持道:“事情紧急,不容耽搁。”

  偏将道:“要不,卑下命一队官军送你,如何?”

  “不必。”

  田尔耕越听越是如芒在背,再不多言,让人去寻马,当即带着一群残存的校尉,迫不及待地打马入关。

  只是他们这般狼狈的举动,却在这偏将还有后头诸官军眼里,只感莫名的讽刺。

  许多人的眼里都是不屑于顾的样子,带着轻蔑之色。

  ……

  而此时,在另一头,浩大的队伍,已至一处军堡中的停下来,而后歇下。

  这一队人马,个个穿着官军的绵甲,保护着女眷而行。

  军堡的人自是殷勤的招待,当地的百官户,更是将自己的住处腾了出来,给这队伍的主人居住。

  范永斗走进这舒适的房中,房中燃了炭盆,此时他呵了一口气,便有女婢给他斟茶上来。

  范永斗落座,随之而来的却是王登库,王登库道:“范兄,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山海关那儿的事已解决了,田尔耕……呵呵……”说到了田尔耕,范永斗露出了冷笑,一副极是不屑的样子。

  王登库道:“怎么?”

  “这田尔耕已是灰溜溜的溜着回京去了。”范永斗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蠢材,居然还想截杀我等,亏得他想的出来,他只怕自己都不知道……”

  说罢,范永斗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沓书信。

  范永斗笑了笑,接着道:“他只怕自己都不知道,他出京要来截杀我们的时候,还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是在干什么机密大事,殊不知,他还没有开始布置,从山海关到京城,从锦衣卫到朝中的百官,还有各地的官校,却早已有人送来了三十多封书信来示警了。”

  “所谓锦衣卫……不过是笑话而已,在老夫眼里,没有任何的机密可言。”

  王登库于是打开了其中一封书信,一看,这落款之人,却是天下鼎鼎大名的人物,而书信之中的内容……

  “啧啧……”王登库不禁乐了:“田尔耕果然不愧是酒囊饭袋啊。不过……只给他一个教训吗?为何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呢?”

  “这样的蠢材……”范永斗冷讽地笑道:“留着才有用,如若不然,锦衣卫指挥使出了缺,补上来的人,说不准有一点手段呢?所以我特别下令,田尔耕断不能死,切莫伤了他分毫,要留着他的有用之身,老夫才心安一些。”

  王登库听罢,不禁佩服地道:“范兄的谋划,真是妙不可言。我等马上就要入关了,只怕那狗皇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范永斗却是脸色微微松弛下来,接着便道:“安顿之后,再做谋划吧,京中的一些故人们,早就盼着我们了。”

  说罢,范永斗低头喝茶。

  ……

  张静一又被召入宫中,只是这一次……张静一在看到田尔耕时,却见田尔耕好似神魂不稳的一般。

  事实上,田尔耕早就没了此前的意气风发,此时,他失魂落魄地从勤政殿中出来,而勤政殿里,天启皇帝还在咆哮。

  张静一入殿,便见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骂着:“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被人耍弄,损失了七十多个校尉和缇骑,还死伤了三百多个官兵!”

  此时,天启皇帝注意到了刚刚走进来的张静一,于是道:“张卿,你知道山海关的事了吗?”

  张静一苦笑道:“臣也是刚刚得知了消息。”

  天启皇帝气恼不已地道:“田尔耕误国!”

  魏忠贤在旁,欲言又止,其实他知道,田尔耕的才能的确平庸,若是在往日,倒还能混日子,可到如今……

  张静一道:“陛下,臣其实早就料到今日的事了。”

  天启皇帝不禁一愣,想:“你这时候来马后炮,当初怎么不说?”

  “不敢说。”张静一老老实实地道:“若是说了,难免显得臣想要抢功了。何况臣位卑言轻,区区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敢随意反对自己的上官呢?”

  天启皇帝暴跳如雷,他听张静一的意思,反而是他张静一受了委屈一样:“平日里,你胆子可不小,好罢,你来说说看,为何此次会失败?”

  “理由很简单。”张静一淡定地道:“当初的锦衣卫,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的时候,自然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如今呢?如今在臣看来,真正令人谈虎色变的,反而是那几个奸商,锦衣卫在他们面前,和绵羊没有任何的分别。”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起来,道:“继续说下去。”

  “任何一个机构,它的权威固然来源于朝廷,可单凭朝廷却是不成的,它得有一个组织架构,得有一个赏罚分明的标准。可是,现如今北镇抚司是什么样子呢,徒有虚名,可上下的职责却是不清,寻常的校尉,钱饷微薄,都是靠着勒索度日,而上头的武官,却大多都是世袭,说白了,就是干好干坏一个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实若是寻常的衙门,这样也未必不可,在太平的年月,北镇抚司如此,也没什么要紧。可一旦到了多事之秋,凭借这些人,怎么可以成事呢?”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可那些奸商不一样,他们出于自身的安全,就会花心思去笼络人心,他们对于为他们效力的人,总是不吝钱财,陛下想想看,若在锦衣卫中效力,除了高喊几句钦命办差,有什么实惠?可若是为那些奸商们效劳,你肯舍命,他们就舍得出买命的钱,你肯代劳跑腿,他们也舍得给你丰厚的赏赐,如此一来,谁不肯争先,谁不肯舍命?”

  “人活在世上,终究是要吃喝,要养家糊口的,谁不想风风光光,想有一个体面呢?所以……在臣看来,北镇抚司现如今,远远不是那些奸商的对手,这些奸商,才称的上是无孔不入,只怕这京城里的动静,甚至是宫中的动静,他们早已掌握了,更不必说,京城之外,情势更加复杂,要收买一个文武官员的成本,实在太轻易。”

  天启皇帝听到了这里,不禁叹息:“这样说来,朕的北镇抚司,就这般继续做一群酒囊饭袋?”

  张静一便道:“陛下迟早是会整顿的,像锦衣卫这样的衙门,要让它散发勃然生机,无非就是两条,其一是体面,这体面可以是荣誉,可以是有别于别人的正面形象,使人甘愿能够在此办差。其二,就是赏罚分明,干事的有更多的赏赐,不干事的被人瞧不起,甚至开革出去。”

  顿了顿,张静一接着道:“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拿下这七个家族,臣担心,他们只怕现在已差不多入关了,入关之后,他们改头换面,又有这么多人的包庇,想要寻找到他们,不啻是大海捞针。”

  天启皇帝很是郁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朕永远拿不住他们,只怕要滑天下之大稽,只是……现在,朕已成了聋子和瞎子。”

  张静一抬头,却道:“陛下,臣这里……已有了计较。”

  “什么?”天启皇帝满怀激动地看着张静一:“什么计较?”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若是臣预料的不错的话,应该就在这一些日子,该要收网了。”

  天启皇帝不禁激动起来:“是吗?他们现在在何处?”

  张静一道:“现在还不敢确定,不过很快……臣便可让他们授首。”

  天启皇帝一脸匪夷所思,这方才,张静一不是还将这些人吹捧到了天上去的吗?

  第四百三十一章 真相

  天启皇帝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山海关发生的事,让朝廷颜面大失,不只如此,也让天启皇帝多了一层担忧。

  那便是,锦衣卫居然在对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抽调了这么多精干的力量,却轻而易举的被人耍弄。

  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到现在,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样的成效,说出去都丢人现眼。

  何况,天启皇帝最担心的,莫过于这些人真的混入关内,从此改头换面。

  到时真要查起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要知道,朝廷表面上好像统治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

  不说其他的,至少在这大明,起码有一半的人口属于‘隐户’,也就是在官府之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而这些隐户,朝廷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清查出来。

  可以想象,若是以那七家人的实力,随意捏造一个身份,或者是直接成为隐户,有多么的轻而易举。

  若是如此,那么天启皇帝也算是将这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此时,天启皇帝精神振奋地凝视着张静一:“新县千户所,已经有了线索?”

  “是的。”张静一道:“陛下,当然,现在说大话还太早,不过臣与新县千户所上下,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让贼子得逞。”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张卿放手去干便是了,张卿需要朕什么帮助?”

  张静一便想了想才道:“暂时还不需要。”

  天启皇帝点点头:“既如此,朕便等着好消息了。”

  张静一行礼,随即告退。

  张静一一走,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此时,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道:“陛下何不问问张老弟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

  天启皇帝摇摇头,叹息道:“方才张卿的一句话,确实发人深省。朕现在是用所谓的君命去驱使人为朕效命,这君命二字,听着是威风,可实际上……对于中下级的武官,对于寻常的士卒,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就算是拼了命,这功劳十之八九,也已被人抢走了,朕给他们发放的赏赐,也十之八九,最终被人克扣!他们为之拼了命,可能要死在外头,妻儿老小没人照料,可最终……却什么都得不到。”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接着道:“可那些商贾不一样,他们不但有的是银子,重要的是,他们真正办多少事,给多少钱,童叟无欺。这么多年下来,此消彼长之下,可能君命和圣旨,也未必比得上那些人的银子好使。”

  “正因如此,这些人才让人恐惧,朕才想到,他们世世代代干这些事,为何可以做到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可唯独是朕不知道有这些人了。现如今,若是不剪除这些人,朕心中实在不安,张卿是个有办法的人,朕不去多问,是因为害怕隔墙有耳,如今朕的身边,有几个是真正可靠的?眼下,这破贼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张卿的身上了。”

  ……

  张静一火速的出宫,随即便抵达了大狱。

  眼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范家人等,只怕已差不多入关了。

  山海关那儿,倒像是一个声东击西的把戏。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们耍弄的是什么把戏。

  张静一抵达大狱的目的,自然是继续寻找线索。

  只有查知对方的身份,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径直到了审讯室。

  而这时候,刘鸿训已被提至审讯室中。

  此时的刘鸿训,精神恍惚,而他身上,却几乎没有任何的皮外伤。

  可是这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隔三岔五的被关进了小黑屋里,这种黑屋带给他的创痛,却绝不亚于被人打得皮开肉绽。

  刘鸿训好几次,精神崩溃,突然捂面嚎啕大哭,或是跪在狱卒前,毫无斯文地磕头,口里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话。

  而现如今……他进了这里,见到了张静一,早没有了当初的淡定从容,只有满眼的恐惧。

  他似见了鬼一样,发出了嚎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张静一回头,责怪地看了邓健一眼:“这些日子,你关了多少次?”

  “也不多,就六七次吧,一次三日。”邓健面无表情地道。

  张静一:“……”

  张静一坐下,情深意切地对刘鸿训道:“刘公,是我啊,我是张静一……”

  这不说还好,一听到张静一三个字,刘鸿训条件反射一般,突然便匍匐跪倒在地:“新县侯饶命,新县侯饶命啊,我该死,我该死。”

  张静一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道:“来,给刘公斟茶来。”

  邓健显得有些疑虑,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将茶水斟了来。

  茶水递到了刘鸿训的手里,刘鸿训的双手,还在不断地颤抖。

  他勉力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似乎这才让他舒缓了一些。

  张静一这才温声道:“刘公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刘鸿训道:“我绝不是乱党,我刘某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不信?你不信?我的赤心可昭日月!”

  张静一凝视着刘鸿训,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缓缓的点头:“信。”

  “什么?”刘鸿训一愣,而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

  他本以为,张静一会露出真面目,而后让人对自己用刑,最终一定会屈打成招。

  可张静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刘鸿训先是一怔,而后眼中的恐惧像是一下子消散了一般,暴怒道:“你相信?”

  “相信。”张静一很认真地点头道:“其实一开始,我就认为刘公可能是被冤枉的。”

  刘鸿训顿时要疯了,他脑子嗡嗡的响。

  啪嗒一下,他将手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既然相信,却为何……为何……”

  张静一面上不露声色:“因为有人指证你,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

  “那是乱党。”刘鸿训怒不可遏地道:“乱党的话也可以相信吗?张静一,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你干这样的事,老夫……老夫和你拼了……”

  说罢,他张开口,下意识的要咬人。

  一旁站着的邓健,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推到后头。

  张静一却是依旧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却是极认真地道:“刘公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妥当?我锦衣卫是奉命办事,按着证据来拿人,那些乱党栽赃陷害于你,你不怪他们,我们这些可怜的‘鹰犬爪牙’,照章办事,到了你这里,反而成了你的死敌了。刘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在我看来,似乎并没有将书读透。”

  “你……”刘鸿训手指着张静一,还想继续再骂,可下一刻,他却慢慢地冷静了一些。

  而后,他坐下,死死地盯着张静一:“那些乱党,为何要攀咬老夫?”

  “很简单。”张静一道:“构陷了你,那么一来可以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而他们则可以趁此机会,暗渡陈仓。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掩护真正的罪魁祸首。”

  刘鸿训涨红了脸,死死地盯着张静一。

  张静一又道:“这些乱党,实在太险恶了,他们为了脱罪,甚至不惜污蔑刘公,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若是不将刘公抓起来,不对刘公使一些手段,那么这些人就会警觉!想要抓住他们,便难如登天了!”

  “再者说了,人家言之凿凿的说你是乱党,又有理有据的,身为锦衣卫,总要有一点动作吧,你说对不对?”

  刘鸿训一时之间,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敢情他这段日子是白白被折磨了?

  他随即咬牙切齿,现在恨张静一显然是不妥的,张静一太硬了,还是先找个软柿子恨吧。

  于是他怒不可遏地道:“那么,这些乱党……现在如何了?”

  张静一笑着道:“之所以请刘公来,其实就是要请刘公来配合一下,因为……接下来,才是审问真正的乱党。”

  刘鸿训想也不想就点点头:“现在开始吗?”

  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将那个把他当做替罪羊的家伙抽出来,剥皮拆骨!

  张静一只从容地道:“只怕再要过半个时辰。”

  刘鸿训却是在此时道:“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静一道:“刘公请说。”

  “张罗一点酒菜来,我很饿。要有鱼,有肉!”

  张静一忍不住责怪邓健道:“邓千户,刘公在大狱里,连一口好饭都吃不上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邓健禁不住咕哝道:“这不是你吩咐的……”

  好在他嘀咕的声音比较轻,却张口大喇喇道:“是,卑下知错了。”

  张罗来了酒菜,刘鸿训吃饱喝足后,于是精神一振。

  而此时,张静一已让人撤下了残羹冷炙,双目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随即正色道:“来人……给我将钦犯带上来!”

  一声号令,一队锦衣校尉和缇骑也是蓄势待发,片刻之后,这审讯室之外便传出声音:“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你们……”

  第四百三十二章 皇袍与金刀

  随即,便有人被提到了审讯室。

  此人进来,口里还叫着冤枉,可一见到张静一,却不吭声了。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此人,而后指着刘鸿训道:“曾二河,你可还认得他吗?”

  这人自是当初一口咬定了刘鸿训的曾二河。

  曾二河顿时色变。

  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静一冷笑道:“你为何栽赃刘尚书?”

  刘鸿训坐在一旁,几乎要喷出火来。

  曾二河的目光闪过一丝不自在,却只闷头继续战战兢兢地跪着。

  张静一接着道:“看来,你是不肯说是吗?很好,看来我这大狱的手段,你还没有尝够。”

  这一次,张静一捡起了拳套。

  只是这拳套,他却没有戴在自己的手上。

  而是将拳套交给了刘鸿训,干脆利落地道:“刘公,戴上。”

  “你……你要做什么。”

  刘鸿训是斯文人,不过现在……他还是戴上了拳套,这拳套很沉重,上头密布了密密麻麻的钢针。

  张静一后退三步:“还有一些事,刘公仔细听了,当初为了假戏真做,我不但拿了刘公,而且刘公的妻儿,也一并拿了……”

  刘鸿训:“……”

  “我还抄了刘公的家,刘公的家当,确实有点少,只是抄家的时候,很不幸,刘公的书斋不小心失了火,这怪不得我,实在是……刘公书斋里的书太多了。”

  “我的文稿……”刘鸿训噗了一声,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像他这样的清流,身居高位,到了晚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修书,比如将自己多年的文章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或者一些诗词记录下来,等将来告老还乡的时候,制成文集,这是自己一辈子的心血。

  现在……居然都没了。

  张静一又道:“主要的问题是……刘公的老母……”

  刘鸿训瞳孔收缩,随即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莫不是我母亲出事了?”

  “还没有。”张静一道:“只是以泪洗面……看着教人痛心啊。刘公啊,这一切,都是拜此人所赐,若不是此人,刘公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张静一说的平和,刘鸿训却是越听越愤恨,随即朝着曾二河道:“呔!贼子,我今日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张静一却已走了出去,到了审讯室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总觉得,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很快,审讯室里便传出哀嚎的声音。

  而此时的张静一,却只想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搞这些钦犯的压力实在太大,若是没有这玩意……嗯?烟?

  张静一面上忽明忽暗。

  沉吟了很久。

  直到他回到审讯室,便看到这曾二河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而刘鸿训却是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

  曾二河现在可谓是惨不忍睹,却是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来的时候,我只是得到了一个命令,命令我去接田生兰,那边的人说,若是接不着,不小心落网,便让我攀咬刘鸿训……”

  “为此,我还特别记下了刘鸿训的许多特征……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的妻儿都在他们的手里,我除了听从他们的吩咐去做,我还能做什么……”

  说着,他嚎啕大哭。

  显然,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唯一问出来的,就是对方的谋划十分周全。

  甚至连后路都已想好了。

  张静一皱眉不语。

  邓健在一旁道:“要不要继续再用刑?”

  张静一却是笑了笑道:“不必啦,拉出去砍了吧,从他口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只是……”邓健皱眉道:“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张静一则是瞪他一眼:“我劝你善良!”

  邓健被怼得无话可说,便直接上前,将这曾二河拉扯出去,曾二河还在呻吟,到了外头,便听邓健道:“来一队人!”

  不久之后,曾二河最后一声惨叫声传来。

  而后,大狱之中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刘鸿训听到那惨叫,面色复杂,他无力地脱下了拳套,依旧还在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张静一则是看着刘鸿训道:“这曾二河问不出什么,所以只怕还要请刘公委屈几日了,如若不然,一旦我将刘公放出去,那些贼子们,只怕又要心生警惕了。”

  刘鸿训顿时皱眉道:“什么意思?我还要在这呆几天?”

  “当然。”

  刘鸿训叹了口气道:“那可说好。老夫需要一个宽敞舒适的地方,得有鸡鸭……”

  张静一没跟他废话,而是朝一人道:“来人,把刘公给我押去禁闭室,再关几天。”

  几个校尉不敢怠慢,随即一左一右,夹着刘鸿训便走。

  刘鸿训听到禁闭室三字,猛地打了个哆嗦,顿时急了,口里大骂:“张静一,我日你祖宗。”

  张静一叹了口气,刘鸿训这等谦谦君子,居然都变得如此粗俗了。

  他倚坐在书案上,沉吟片刻,等邓健回到了审讯室,张静一道:“处理了吗?”

  “嗯,已经死了。”

  接着,张静一又问:“这些日子,让你打探的事,已经打探了没有?”

  “打探好了。”

  “拿我看看。”

  很快,邓健便取来了一份密密麻麻的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细看,他看的很认真,看过之后,将这奏报收好,这才道:“单凭这些,只是怀疑而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去将人请来,就说……有事要交代他去做。”

  邓健点点头:“是。”

  吩咐完邓健,张静一直接回府。

  邓张家现在的府邸,占地不小,不过平日里,张家人都很忙,张静一也懒得叫人精雕细琢,什么广厦三千,其实人只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到了厅里,没过多久,邓健叫的人便来了。

  正是那礼部的陈主事。

  陈主事一脸兴冲冲的样子,见了张静一便行礼,张静一看了他一眼:“陈主事,那刘鸿训还不肯招供,你那边,可还查到他有什么不法之事?”

  “这……”陈主事显出了几分疑虑,道:“下官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所以……”

  张静一便叹了口气,道:“那实在太可惜了,他毕竟是尚书,可是到现在,虽是严刑拷打,却依旧不招供。他不肯招供,倒是教我为难,难道我凭只言片语,就定一个尚书的罪吗?”

  “我听说,现在外头风言风语,有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说我们新县这边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

  陈主事便笑了笑道:“那都是一群愚民,侯爷您位高权重,何必放在心上呢!”

  “我他娘的也是要脸的。”张静一说着,看了陈主事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陈道文。”

  张静一嗯了一声:“这事,你得想想办法才好,若是此事办妥了,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道文也显得为难起来。

  张静一随即道:“天色不早啦,不如留在这里吃个饭吧。”

  陈道文不敢怠慢。

  于是被送去了张家的后园,张静一便叫上了邓健和王程两个人来,和陈道文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陈道文也有了一些醉意,便起身要去小解,张静一命一个女婢领着他去。

  出了小厅,在这连廊处,一股风袭来,陈道文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女婢在前领路,他则摇摇晃晃的跟在后头。

  随即,迎面有几个下人过来,这几人窃窃私语:“我家公子掌着东林军,谁不晓得公子的厉害……他穿着这身衣服……再合身不过。”

  陈道文定睛一看,却见那下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似乎叠着一件衣服,只眼睛一瞥,在灯火处,陈道文顿时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那衣服……像是龙袍,或者是蟒袍……

  这不是皇帝,便是亲王穿戴的。

  陈道文一见,顿时吓得酒醒了。

  另一个人轻声道:“最厉害的是那一把金刀,公子戴在身上,别提多威风……”

  只是等二人见到了陈道文,便闭口不言了,匆匆走过去。

  陈道文小解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情绪便有些不对了,变得疑虑重重。

  等这酒宴散去。

  张静一对他道:“你很好,从此之后,好好为我效力,我绝不会少你的好处。噢,对啦,你现在只是主事?我想办法,今年之内让你做侍郎,说不准将来你还能入阁拜相呢。”

  陈道文听罢,干笑道:“可不敢,可不敢。”

  张静一又道:“我们喝过了酒,便是自己人了,等我忙过了这阵子,你再来府上,我还有好酒,只是这些日子,我还需忙着城中乱党的事,说起来,已有了一些眉目,不过……眼下却还没有铁证,不过你等着看吧,这几日,便会有好消息来,呵呵……我在关外,也有人。”

  陈道文不断地点头堆笑道:“是,是,侯爷的手段,下官一直佩服。”

  陈道文匆匆出了府邸,却是惊魂未定,而后坐入了轿子,这才坐在轿里沉默了很久,而后对轿夫道:“不要回家,给我去吴家,要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刺刀见红

  张静一等那陈道文一走,方才还醉醺醺的样子,却是猛地一下,酒醒了。

  而后,他站了起来。

  这斗室之内,有两个兄弟在侧。

  张静一随即道:“明日,就要出结果了,到时少不得要你死我活。”

  邓健笑了笑道:“自打侯爷……”

  “在家里就叫三弟吧。”张静一道。

  邓健咬牙切齿道:“用的上的时候我便是你哥,用不上了我得叫你侯爷。”

  “这不一样。”张静一道:“公是公,私是私。好了,我们说正经事。”

  张静一深吸了一口气:“今天夜里,先不要有什么举措,不过,你们去和新县主簿以上的官员、千户所百户以上还有各教导队的队官们先碰个头,让他们做好准备。告诉他们……明日开始,我要瓮中捉鳖,所有人,都要随时待命,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指挥。”

  “三弟当真相信他们会狗急跳墙?”王程忍不住道。

  张静一道:“会的,这些人……一直都是惊弓之鸟,这叫做了亏心事,夜里才怕鬼敲门。这些时日,他们一面害怕范家这些奸商们被察觉,一面呢,我们新县千户所,又在大张旗鼓的彻查这个案子。他们心里能不慌吗?”

  张静一随即道:“就算他们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人心就是如此,这种无时无刻的恐惧,还有陛下的铁腕,他们怎会不恐惧呢?踏空了一步,就是抄家灭族,任何人……只怕都没办法有雅兴了。”

  邓健点头:“这种感受我懂,我娶不着媳妇也是这样,虽说以我的条件,想要娶媳妇再简单不过,可是……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却不容易。我每日都是百爪挠心,偏偏义父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直这样耽搁着,悬而不决,平日里不想这些事还好,一想到,便觉得人活着少了许多的乐趣。”

  张静一瞪他一眼:“别打岔,这完全是两回事。”

  邓健嘿嘿一笑,便不吱声了。

  张静一道:“这个陈道文是有问题的,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想办法,想将黑锅扣在刘鸿训的身上,这就说明,他早知道我会去查关于大若寺的事,他应该是知道内情的,因而,急于想将大若寺与刘鸿训挂上钩。可惜他没有想到,我会将计就计。”

  说完,顿了一顿:“之所以将计就计,便是想借此,稳住这个人,他只是一个主事,应该不是什么大鱼,那么他背后的是一些什么人呢?这才是我让二哥派人暗暗刺探这陈道文的用心。到了现如今,我看火候差不多啦,这是最关键的时候,范家那些奸商,恰好在入关的时间点,而京城中他的同党们,也是最紧张的时刻。”

  “人在最紧张的时刻,恰恰是最虚弱的,因为害怕出纰漏,一旦出了纰漏,他们的代价,就是全族人的性命。今日……我当着陈道文的面,直说刘鸿训这边的案子,已经到了死胡同,想来他很清楚,一旦我在刘鸿训这边再查不出什么,新县千户所,势必在未来,可能疑心到他的身上,所以这个时候,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可实际上,却早已是慌了。”

  邓健点头道:“看的出来,他一直都在强装镇定。”

  张静一笑了笑:“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必须得卖他一个破绽,这叫围三缺一,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而后……让他只有一条出路。那蟒袍和金刀……便是这样用的。我这样做,叫做僭越,僭越乃是大罪,当然此事我已给陛下上了一道密奏,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

  张静一激动的道:“现如今,我给了他们一次反击的机会,虽然以他们多疑的性子,一定会对此有所疑虑,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难保不会有人想要铤而走险,所以,见真章的时候到了。明日大家将脸统统撕破,到时……索性刺刀见红。”

  邓健和王程一起点点头:“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们好好睡一觉,明日有的忙的。”

  三人又商议了片刻,各自回房。

  ……

  陈道文的轿子,落在了一处小巷。

  而后,他进入了一处院落。

  这院落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一个瘸腿的门房,领着他进入了里厅。

  厅里很昏暗,坐着不少人,他们起初,是在谈论什么,大家彼此见不清晰对方的面容。

  可直到陈道文进来,这才有人道:“陈主事,你怎么才来?怎么,那姓张的怎么说?”

  陈道文突然被张静一叫了去,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警觉。

  其实警觉也是常理,大家早就防备这张静一了。

  因此,许多人不自觉的来了这里,这是一个幽静的所在,自从朝廷开始查办范家为首的奸商之后,某些人便选定了一个地点,偶尔会聚来此商议这些事。

  整个新县千户所,几乎是这些人的焦点。

  这新县千户所的一举一动,都自然而然让这些随时关注。

  陈道文进去,找了一个蒲团,随即跪坐下,而后道:“刘鸿训那边,只怕拖延不了多久了。”

  “为何?”

  “张静一似乎开始察觉到刘鸿训并非与范公有关,他虽然没有明说,可下官能感受出来……只怕再用不了几日,他就要起疑心,而一旦起了疑心,势必要怀疑到下官身上。”

  厅里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陈道文随即道:“我知道诸公在想什么,只怕有人在想,若是张静一可能怀疑到我的头上,到时只要将下官灭口,这线索不就中断了?”

  此言一出,厅里沉默的更厉害。

  当然,陈道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淡淡道:“下官虽是位卑,却也有所提防,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奉劝大家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我有一个兄弟,知道我们的事,我早将他藏起来了,若是我出了事,他立即就会去新县千户所,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同舟共济。”

  昏暗之中的诸人都干笑起来:“自然,这个是自然,如今只有团结一心,才可以平安。”

  陈道文松了口气,随即又道:“范公他们,只要入了关,便可改头换面,他们要藏匿,实在太容易了。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我们可是朝廷命官,想跑也跑不了,若是继续让新县千户所继续查下去,这张静一是什么人,大家不会不清楚?此人残暴不仁,乃是我大明当下一等一的酷吏,他只要还在,我们还有活路吗?”

  这一番质问,许多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人甚至叹息起来。

  是啊……

  躲过了这一次,能躲过下一次吗?

  张静一就是个疯子。

  陈道文道:“不过,今日我在他家喝酒,却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有人轻声询问。

  陈道文道:“他家里藏着金刀和疑似蟒袍或是黄袍的东西。”

  骤然之间,厅中一片哗然。

  “你的意思是……其实这张静一……”

  “也有可能,如今他掌握着一支军马,又操控着锦衣卫缇骑,还有新县,听闻他在新县很有人望……”

  “若是如此,或许他是想借查办各种钦案,当他的进身之阶,借此一步步取得陛下的信任,最后效王莽之事。”

  “不,老夫倒是觉得,事有蹊跷……会不会,这是一个陷阱?”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都带着疑虑。

  毕竟……大家都是人精。

  怎么可能会轻易上这个当呢?

  陈道文也不吭声,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无意看到,还是这根本就是张静一安排好的。

  “诸公,眼下一定要沉住气,万万不可上了那张静一的当,张静一此人,最是狡诈……”

  “可是,我们继续克制下去,迟早要引火烧身,这一次我们沉住气,下一次呢?”此人,却也有人嘟囔道:“难道一直沉住气,直到这张静一一个个将我们挖出来?这些日子,我一宿一宿的睡不着,我自然知道,那新县千户所,找不到什么证据,范公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可是……我怕啊,只要有一丁点泄露,便是抄家灭族,那成国公是什么下场,你们见着了吗?还有……还有那在菜市口,一家人绑去,被火铳击杀的……我孙子刚刚生出来,我才第一次做大父,我现在见了这孙儿,我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心里难受的很,我抱着这孩子,心里却说不出的恐惧,只恐有一天,步那朱纯臣的后尘。陛下太狠了,他现在是想效太祖高皇帝,而那张静一,更是杀人不眨眼,我来问问你们……这样的日子,你们还能忍受多久?”

  此言一出……

  许多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和这个人感同身受的人,实在太多了。

  现如今一身富贵,锦衣玉食,平日里不知多少人众星捧月,可是……又如何?

  就好像有人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谁也不知道这口刀怎么斩下来。

  更可怕的是,若这刀只杀自己,也就罢了,人家要杀的,是你全家!

  第四百三十四章 先斩后奏

  小厅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问题在于,解决事情的方法却不一致。

  现在都是攸关到了大家身家性命的时候。

  自然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当有人提出索性鱼死网破的时候。

  终于,一个声音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前那人道:“何不如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出来。

  一下子又让许多人陷入了如鲠在喉的境地。

  “你们不干,那便我干。”这人怒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苟且吗?你们为何不自己看看,一旦你们落到了那张静一的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这张静一一日不除,被他拿捏住只是迟早的事,我原以为诸公当初肯收范公的银子,都是有几分胆气之人,不曾想,你们只有收钱的胆量。”

  于是有人道:“如何先斩后奏?”

  “只有除掉张静一,割下了他的人头,便可进入他的府邸,寻出他的金刀和黄袍,得了这些,他张静一就是死罪。”

  “若是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呢?”

  “没有……我们就给他缝制一件!”

  “说来轻巧,要诛张静一,需要多少人马。”

  “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武官,难道兵马还不够吗?”

  “带兵杀?”

  “带兵杀!”

  “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动了刀兵,在京城,不得旨意,调动了兵马就是死罪。”

  “死不死,不是看律令,而是看实力。只要杀了张静一,皇帝就断了一臂,那时候,京城肯定人心惶惶,到时我等入宫,提着张静一的人头,还有他谋反的铁证去见驾,我们这么多人,何况外头还有这么多跟从我们的人,而陛下不知宫外的情况,便是宫内……他也无法预测有我们多少人,他能如何,难道他真敢拼了命,为张静一报仇吗?依我之见,陛下不知情势如何,定会胆寒,又见我等一齐去拜见,自会就坡下驴,这皇帝想效太祖高皇帝,却殊不知,这天下早不是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了!”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若是想剪除我等,也要看看,他手里还有刀吗?且不说,这辽东的官军们尾大难掉,那江南的士绅和东林们,哪一个不是他早有仇隙?没了张静一,不过是一个没牙的老虎而已,何惧之有。”

  顿了一顿,这人又慷慨激昂地接着道:“我自是知道,此路若是走错了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这终究是大明江山,当今皇帝,看着也不是好拿捏之人。可正因为如此,若是这个时候,我等还坐以待毙,到时……只怕真让皇帝和张静一成了气候,我等必死无疑啊。”

  “既然如此,何不奋力一搏呢?当初……我等既和范公这些人勾结上了,就早该想到有今日,大家扪心自问,照着这皇帝和张静一杀人灭族的标准,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哪一个不够诛灭三族的?有自认为自己罪过小的,可以现在离开。”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也有人道:“这太鲁莽了,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

  也有人道:“我看,这话未必没有道理,老夫已受够了每日提心吊胆。”

  “只是,能凑多少人马呢?”

  “此事……是不是还要从长计议为好?”

  倒是这个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咳嗽了一下。

  于是,小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似乎大家对此人都有所忌惮。

  这个声音慢慢地道:“陈道文。”

  陈道文听着他们的议论,其实心里早已乱了,现在听有人唤他,他立即道:“在。”

  “你与张静一打过不少交道,那么你不妨直说,你以为此人如何?”

  “狠!”陈道文直接道:“此人行事狠辣,一旦找到了由头,便绝不会罢休。不只如此,此人心细,也是最令人担忧的。”

  “这个人确实不可小看。”咳嗽的人叹了口气,接着道:“照你说,若是当真先斩后奏,没了张静一,是否情势对我等有利?”

  “是。”陈道文干脆利落地道:“下官虽是位卑,却也有一些见识,陛下对张静一越来越倚重,一旦没了张静一,又如何与满朝文武斗?现如今,天下不满张静一者多也,剪除此人,或许……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既如此,那就这样吧。”咳嗽之人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我等就议出一个章程来。既然有了决心,那么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

  此时,虽有些人脸上闪过几分担忧,但都不再吵闹了。

  ……

  这宅邸的油灯,直到三更才熄灭。

  而后,无数的车轿随即自此巷悄悄地离开。

  次日清早。

  一切如常,初升的太阳,缓缓地冲破了清晨的晨雾,轻盈地洒落下来,给大地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张静一起了个早,刚刚梳洗好,邓健便匆匆而来,一面和张静一吃着早餐,一面道:“已经布置了。”

  “嗯。”张静一淡淡地点点头,匆匆地吃了一个肉饼,喝了一碗粥,才道:“这样的早晨真好,万物复苏,这整个京城,都是如此的祥和。”

  邓健将忍不住笑了笑道:“我这做兄长的,最佩服三弟的就是这个,手里提着刀,见人就砍个不停,分明是属屠夫的,却还能发出这样的感慨,不晓得的,还以为三弟是大善人呢!”

  张静一不温不冷地看了他一眼,则是拉下了脸道:“没有规矩,在公房里,这样公私不分,这里没有你的三弟,只有新县侯和锦衣卫指挥使佥事。”

  邓健脸上没有畏惧,只是很是无可奈何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便老实地道:“是,侯爷,下官知错。”

  张静一又吃了一个油饼,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放下了筷子,随即便道:“我在这等着,你去准备吧。”

  邓健便又大着嗓门道:“遵命!”

  ……

  天启皇帝今儿也起了个早,梳了头,便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跳动起来。

  他回头看一眼魏忠贤,闷闷地道:“朕觉得要出事。”

  魏忠贤也轻轻皱眉道:“奴婢也觉得……今日……很奇怪。”

  “奇怪?”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怎么,有什么奇怪?”

  “今日有许多大臣,都告病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骂道:“朕染疾,不方便朝见大臣的时候,他们便阴阳怪气,今日怎的他们也病了?莫不是装病?”

  “事有反常即为妖,奴婢也在派人打探呢。”魏忠贤脸上带着几分凝重,道:“奴婢看厂卫的奏报,总觉得这几日,有些不同寻常,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要不,召张卿来问问?”

  魏忠贤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问。”

  “噢?”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这是何故?”

  魏忠贤深深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道:“如今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陛下和张老弟啊,倒不如陛下显出智珠在握的样子,反而才能镇得住。有什么事,奴婢去传达即可。”

  天启皇帝点头:“也有道理,不过朕也没什么可传达的,也罢,待会儿见一见内阁诸卿吧。”

  魏忠贤点头:“遵旨。”

  ……

  东林军校内,所有的生员突然接到了紧急的命令,要求迅速地整装。

  当然,这在军校内其实早已习惯了,除了操练和平日的学习之外,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日,突然紧急整装,要求所有人迅速的做好战斗的准备。

  这种做法,其实是测试这些老兵和新兵的快速反应。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将这当一回事。

  只是各队的队官们,纷纷催促。

  许多新生员,其实入营不过一个月。

  短短一个月的新兵训练,训练的强度却是很大,这等没日没夜的操练,倒是让绝大多数人,迅速的适应了军校的生活。

  再加上原有的骨干很多,比如李定国,年纪轻轻,现在已是中队官了,下头有三十多个生员。他是军事上的队官,负责带队操练,一个中队,便是一个营房。

  而在营房之中,几乎是中队官带着大家吃睡,李定国火速的监督着大家穿好靴子,让所有人整好了各种武器,提醒他们将弹药预备妥当。而后,便一齐至校场。

  而在校场这里,一个个教导队已列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方阵。

  此时,似乎上头的教导官并没有下达训练或者是其他的命令,而是吹了原地休息的竹哨,于是数千人便纷纷在原地盘膝坐下。

  这个命令,新兵们求之不得,毕竟难得有一天,会有如此清闲。

  可像李定国这样的老生员,却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不对劲。

  历来军校里都没有休息的。

  就算是中途的休息,也大多是解散,要求所有人回营房去。

  像这种紧急的全副武装的集结,虽也有许多次,可很多时候,在集结之后一般都是拉着大家出营,去城外跑一圈。

  今日这般,直接原地休息,却是前所未有的事。

  第四百三十五章 清君侧

  整个京城,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暗潮汹涌。

  街道上一切如常。

  寻常的百姓,依旧还在为生计而奔波。

  有人为一文钱的菜价而与贩子吐沫横飞。

  有人招摇过市,或许此时人生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便连胡子也蓄得比寻常人要整洁。

  也有人扶老携幼,初来京城,眼看着这京城的繁华,有的不是激动,而是胆怯,犹如受惊的兔子,对于这里的喧闹带着警惕,身上的衣衫褴褛,与此地极不相称,身边拉扯着的乃是在头上乱蓬蓬的儿女,吸着鼻涕。

  天气有些凉了,他们赤足,脸和手脚已是冻得通红。

  自然也有成群结队的人通过,他们鲜衣怒马,面上总是带着得意,早早的就与京城融为了一体,或者说,京城是他们,他们才是这北京城。

  新县与其他各县的境地,差役们也如往常一般,出现在街道,他们笑容可掬或是带着严厉。

  新县县衙,得到的消息却完全不同。

  奏报中的京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张静一一一看过,每一份都不敢遗漏!

  处在他如今的位置,他已深知自己处于旋涡之中,稍有不慎,都可能会有可怕的后果。

  县里一切如常。

  张静一像往常一样吃过了饭。

  到了傍晚时分,终于……京城有了异样。

  神枢营。

  这神枢营的前身,乃是从前的三千营。

  那是京营三大营之一,以骑兵和火器为主,人数为五千。

  魏忠贤得势之后,便上书让天启皇帝在此设立太监镇守。

  因此,从权力的格局上,是太监作为监军,另一方面,又设立了总督京营戎政的官职,作为名义上的神枢营总督。

  不过此等总督,大多为勋贵担任,可勋贵们很忙,可能一年到头也不来营中一次,真正负责操练的,却是神枢营的副将。

  此时的神枢营副将,乃是朱武。

  今儿的傍晚时分,朱武与镇守太监刘一丁一起喝了酒,酒过三巡之后,刘一丁已有些醉了,让人搀扶着去休息。

  而后朱武下令点齐了人马,赶至校场集结。

  与他同去的,乃是两百多个家丁。

  武将蓄养家丁,已是军中最常见的事了,而朝廷见这种事屡禁不止,只好法不责众。

  家丁的本质,其实也是官兵,只不过他们是武将们精挑细选出来,而后直接进入了武将家中的家奴。

  这些家奴,大多都是军中的骨干力量,也是武将们控制士兵们的资本。

  平日里,家丁们给的饷银比寻常官兵的多,到了战时,他们则负责冲锋陷阵。

  当然,若是武将犯法,则家丁理论上户籍就在武将家中,也属于他们的亲属,自然而然,若是株连,家丁也是同罪。

  正因如此,所以彼此之间,几乎密不可分。

  朱武家里有银子,平日里出手阔绰,家丁们自然死心塌地,而其他的官兵,也都通过层层的家丁所操控。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朱武按着刀,到了校场,随即便大喝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张静一反了!”

  此言一出,营中官兵们纷纷默默地看向朱武。

  朱武接着道:“我奉兵部之命,立即带兵平叛!”

  官兵们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朱武随即,取出了一张兵部的关防文书,让一个家丁开始念诵。

  这家丁念了命令,将士们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游击将军站了出来:“朱将军,能否将文书给我看看?”

  朱武朝家丁努努嘴。

  这文书便送到了游击将军手上,游击将军低头看了文书,命令是没有错的,唯独是下命令的人,却让他狐疑。

  他错愕地道:“为何下令的不是兵部尚书,而是兵部右侍郎?这于情不合,照规矩,只有兵部尚书才给关防,这赵侍郎只是协助理京营戎政,不给关防的。”

  朱武面带笑容,道:“尚书不在,自是右侍郎做主。”

  这游击将军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便又道:“不知提督内官刘一丁何在?请他说话。”

  刘一丁乃是营中的镇守太监,代表的是宫中和九千岁的态度。

  朱武的面容渐渐冷了几分,目光冰冷地看了这游击将军一眼,不温不冷地道:“他喝醉了酒。”

  “那就请他醒了酒……”游击将军不依不饶,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如若不然,卑下心中不安。”

  朱武勾唇,却是一抹冷酷的笑。

  只见早有一个家丁接近了这游击将军,猛地抽出了匕首,不等那游击将军有所反应,已狠狠一匕首,自他的后背扎进去。

  游击将军一声闷哼,身子摇摇晃晃,随即喷出一口血,口里骂道:“朱武,你要如何……”

  只可惜,那强壮的家丁一击得中,便狠狠自后踹他一脚。

  游击将军猛地扑倒在地,背后的匕首依旧还扎在他的身上,他身子抽搐了一下,很快气绝。

  朱武依旧按着腰间的刀柄,来回踱步,逡巡着每一个人,而后……他淡淡道:“还有谁敢质疑兵部的关防文书?”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人群之中,有朱武的家丁们道:“此番拿下了叛贼张静一,到时都有重赏,我等清君侧,个个能做官!”

  一番鼓噪之下,盲从的军将们再没有人反对了。

  其实一方面是他们出于恐惧,谁也不愿意落个那游击将军的下场。

  而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出于对皇帝和朝廷的蔑视。

  他们世代从军,可在别人朝廷眼里,却是一群丘八!

  莫说是寻常的兵丁,参将、佐击将军、千总,只要走出了营外,谁会正眼多看?

  朝廷每每遇到国库空虚,首先裁撤的就是他们的饷银,至于欠饷,早就习以为常了。

  因而,这些经营的将士,为了免受歧视,或者是为了养家糊口,就不得不抱团起来,只有这样,才可在京城里生存。

  再加上朱武两百多个家丁,操控了京营中的方方面面,而绝大多数的官军,不过是盲从和被裹挟罢了。

  现在听说有赏,还有什么说的,便纷纷道:“听令!”

  朱武满意了,带着浩荡军马出发。

  ……

  广渠门。

  此处乃京城外城的城门,照理来说,此时天色不早,理应关上城门,落上钥匙,而后这城门的钥匙,要立即送去内官那里保管。

  可今日,守备却一身戎装,带着一队亲卫,守在门洞处。

  内官已派人来催促过几次交钥匙了。

  而守备显然不为所动。

  只是看着来人,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子。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突然有浩荡人马乌压压的过来。

  这如潮水一般的兵马,川流不息的进入了京城,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守备在此,寻觅到了一个将军,这将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待会儿左营也从此入,你好生在此候着。”

  “是。”守备点点头。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朝着街道的尽头而去。

  数不清的人,举着火把,蜿蜒成了一条长蛇。

  ……

  神枢营,左营,后营……再加上其他零散的军马,纷纷有了异动。

  此时,已开始有人察觉出了问题。

  于是,连夜有人朝宫中奔去。

  很快,魏忠贤便亲领着一群太监,从司礼监里出来,朝着大内而去。

  天启皇帝闻讯,火速接见了魏忠贤人等。

  魏忠贤行礼,随即便如实道:“陛下,神枢营、左营、后营突然得到了兵部的关防文书,整装出营,异动频繁……”

  天启皇帝倒是镇定,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听闻是奔着……”魏忠贤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是奔着清君侧来的。”

  “哈哈……”天启皇帝笑了,当然,这脸上可没什么笑意,面容冷漠地讥讽道:“他们要清谁?”

  “说是新县侯张静一谋反。”

  “哼!”天启皇帝立即道:“此乱臣贼子也,当立诛,立即调勇士营、四卫营亲军弹压。”

  魏忠贤为难地道:“这个时候,大内的关防更为重要,如今天黑,分不清敌我,贸然出击,奴婢只恐引发乱子。”

  “何况……四卫营虽为内官所掌控,可是奴婢听说,这四卫营今日也出了乱子,有一个四卫营的偏将也想煽动。好在被御马监的内官事先察觉,这才弹压了下去,如若不然,只怕四卫营,也未必保险,越是此时,奴婢以为……还是先作壁上观,再行定夺。”

  天启皇帝顿时火气,大怒道:“怎么?内卫也想反?”

  魏忠贤道:“现在是敌我难辨,此时天黑,只怕奴婢这边,也控制不住事态!兵部尚书崔呈秀,奴婢已让他火速去兵部坐镇……”

  天启皇帝显得焦躁起来,他看了看殿外的黑暗,而后道:“他们是奔着张卿去的吧?”

  “也难保不会奔着宫里来。”魏忠贤脸色凝重地道:“所以还需万分的小心。”

  就在此时,突然又有宦官匆匆而来,脸色焦急地道:“禀陛下,有大臣来见,来了不少,浩浩荡荡有数十人。”

  第四百三十六章 格杀勿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他与魏忠贤交换了一个眼色。

  很明显。

  这些人……来势汹汹!

  天启皇帝阴沉不定地道:“宣!朕要会一会他们。”

  紧接着,数十人至暖阁,屏着呼吸等候。

  他们的神情,还算镇定。

  等天启皇帝一到,众臣行礼。

  天启皇帝一看,这些人为首的,竟是兵部右侍郎张四知。

  这张四知,乃是天启二年的庶吉士,短短六年时间,便平步青云,原本是礼部右侍郎出了空缺,天启皇帝见内阁拟了此人为礼部右侍郎,不过有人保举他深谙军事,索性便点了他为兵部右侍郎。

  天启皇帝万万没料到,打头的竟是张四知。

  而至于随来的大臣,除了侍郎之外,还有各部的主事,也有翰林院的翰林,有大理寺和鸿胪寺,也有顺天府的少尹。

  只一看这个阵仗。

  天启皇帝心里就明白,真正背后的大人物,还没出现呢!

  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走卒而已。

  天启皇帝落座,死死地盯着张四知。

  在天启皇帝冷冷的目光下,张四知很镇定,行礼如仪地道:“臣见过陛下。”

  “夜间谒见,何事?”天启皇帝冷淡地道。

  张四知道:“臣听闻礼部主事陈道文检举,张静一家中暗藏金刀、黄袍,有谋反之嫌,此事事关重大,臣唯恐陛下一时疏忽,不能察觉,因此入宫觐见,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忠心耿耿的张四知,随即淡淡道:“礼部也管钦案了吗?这难道不是厂卫的事?”

  张四知有备而来,自是立马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为大臣,遇贼子而不揭发,岂不尸位素餐?”

  “证据呢?”

  张四知道:“回陛下……”

  张四知一脸平静:“证据很快就到。”

  天启皇帝道:“什么叫很快就到。”

  “京营诸军将,早已不忿张静一犯上作乱的行径,因此,赤胆忠心的义士们,已是提兵围了新县,很快,便可将罪证送至宫中。”

  此言一出。

  天启皇帝色变。

  什么赤胆忠心的义士,这是逼宫。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冷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臣等是来揭发张静一谋反大罪。”张四知道:“恳请陛下明察。”

  他说着,其余人也纷纷拜倒道:“臣等是揭发张静一谋反,国贼不除,天下一日不安。”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冷笑道:“朕看,你们才是谋反吧!”

  张四知等人显然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他们显得格外的冷静。

  张四知不急不慌地道:“若臣等谋反,但请陛下明正典刑!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冤杀了臣等,而那张静一……构陷忠良,欺压百姓,私藏金刀与黄袍,这是万死之罪,陛下为何迄今,还对他信任有加呢?”

  天启皇帝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是因为外头有大量的军马作乱,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入宫,前来逼宫的吧!你们以为,朕会害怕你们?”

  张四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等岂敢逼宫,只是效比干、魏征之事而已。至于外头发生了什么,臣等也是蒙在鼓里,只晓得有将士实在不满张静一所为,因而奋起,要诛杀国贼,以儆效尤。这些……与臣等何干?”

  天启皇帝已是满腔的怒不可赦。

  可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启皇帝不知道,所以难免有所担忧。

  到底多少人作乱,这夜里情况复杂,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乱军突袭,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那便千古遗恨。

  天启皇帝看着张四知这些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国家养士,竟到了这般的地步,这群平日里昏聩无能的人,一旦触及到了根本利益时,反而有本事了,什么事都敢干。

  今日竟敢逼宫?

  天启皇帝道:“诸卿以为朕会妥协?”

  张四知冠冕堂皇地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乃是天子,我等尽为人臣,今日揭发国贼,乃是理所应当,到时等国贼的罪证送上,陛下自然一清二楚了。”

  张四知却是气定神闲。

  只要东西送了来,陛下又能如何?张静一肯定已经死了。

  而他一死,张静一的党羽自然散去,而陛下呢?

  这城中到处都是诛杀了‘国贼’的官军,若是陛下要追究,要杀人,那么宫外的那些官军们不害怕吗?

  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也要下旨,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乖乖地说,张静一乃是国贼,而文武大臣们除贼有功。

  等百年之后,这史书之中,不还需记录下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恶贯满盈,祸乱国家,文武大臣们愤然而起,诛杀了乱臣贼子,皇帝于是龙颜大悦,赏赐有功之臣吗?

  天启皇帝却是冷静下来,他此时也已渐渐清楚了张四知等人的打算,于是脸色越发的冷了:“看来……你们是稳操胜券!”

  张四知诚惶诚恐地道:“陛下,臣等只凭一腔热血……”

  “住口!”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若是张卿伤了毫毛,尔等一个也别想逃!”

  丢下这句话,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派人出宫,想办法刺探消息,让勇士营待命!”

  魏忠贤毫不犹豫地应道:“遵旨。”

  张四知等人却依旧是面无表情,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

  皎洁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浩浩荡荡的军马,已至新县。

  街巷上到处都是官军。

  数不清的官军呼喝着,招摇过市。

  而此时,沿街的民宅,却早已都大门紧闭,熄了灯火。

  若不是街道上的乱军,京城里只怕便成了死城。

  朱武带着一支军马,先行抵达。

  行至半途,有人道:“将军,前头出现了一支军马,是东林军校的生员,足有千人。”

  朱武甚为不屑地道:“不必理会,冲杀过去。带一队人去张家……现在紧要的是杀入张家要紧。”

  “喏。”

  繁星当空,可今儿的夜间注定不同寻常,到处都是混乱,许多的人马出现在各处的街巷。

  一支重兵,直接奔杀张家。

  这一路,几乎没有人阻碍。

  等到所有人明火执仗地杀进去,方知张家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了。

  为首的一个千户,命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搜查,才知道张家的人,早将自己家里值钱的玩意,统统都清空了。

  “他娘的,姓张的这个畜生!”这千户破口大骂。

  而在此时,却有一个兵丁匆匆而来道:“发现了金刀和一件蟒袍!”

  那千户听罢,顿时大喜,却又道:“既然早就警觉,为何其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唯独留了这个?”

  不过……似乎没有答案,眼下他奉命来此,就是搜索这个的,而后,他朝那校尉道:“将这张宅烧了,还有,将这些东西,立即带入宫中去。”

  在那兵丁正准备转身离开,这千户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马道:“且慢!”

  这千户随即从自身的怀里掏出了一些零碎的东西,居然是几枚玉印,其中一枚……竟是赫然的雕刻着皇帝之宝的字样。

  千户面无表情地接着吩咐道:“这些……都一并送去!就说是张家搜抄出来的。”

  “喏!”

  那兵丁再不迟疑,火速带着东西,飞马而去。

  很快,张家起火,火势冲天,这熊熊大火,立即烧透了半边天,像是一下子照亮了整个京城。

  这边火起。

  张静一则是安坐在新县县衙里,当有人大喝:“侯爷快来看。”

  可张静一依旧稳稳坐着,没有出去,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在这里,新县千户所上下人等早已集结完毕。

  张静一不以为意地道:“不必看了,我家被烧啦,难道我不知道?乱贼要反,要杀我张静一,要烧我的宅子,那么就让他们烧去!不是我不心疼自己的宅子,而是我与这些乱臣贼子不共戴天,为诛这些贼子,性命都可以不顾,区区一个宅邸算什么!”

  “那地方,不适合布防,所以只好舍弃了。现在……传令下去,东林各教导队,立即给我出击,京城之内,各处街道……任何还敢走出门的活物,都给我格杀勿论,鸡犬不留!但凡这时候敢上街的,统统都是乱党,必须予以严惩。”

  说着,张静一看着锦衣卫诸千户、百户,接着道:“你们的职责,不是出击,是有人烧了我家的宅邸,你们要十倍奉还,你们不必盯着乱军,所有人……按着花名册,给我顺着花名册找到乱党的家,一个都不要放过!好了,动手!我亲自去督战,邓健负责锦衣卫,卢象升在此镇守!”

  一声号令,众人立即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

  许多锦衣卫开始以小队的方式,纷纷消失在黑夜之中,他们各自背着一个个包裹,借着夜色的掩护,穿越街巷,却如鱼儿入水一般,游刃有余。

  而在另一边,乱军显然开始了强攻。

  枪声响起。

  夜空之下最后一丝宁静,终于被打破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灭门

  啪啪啪……

  一时之间,京城里枪声大作。

  不只是东林军校生员们火铳声。

  这神枢营,原本的名称叫做神机营。

  直到嘉靖皇帝才将名字改了。

  五千神枢营,本质上除了少部分的马队之外,其余的统统装备的都是火铳。

  因而……在这狭隘的街道上,神枢营遭遇了阻击的东林军,彼此各自列为线型,而后各自上前。

  紧接着,硝烟弥漫,枪声如雨而下。

  起初这神枢营副将朱武自然是胜券在握的。

  这种狭小的空间,反而最适合神枢营发挥。

  自己人多,就算不能将眼前的东林军消灭,至少也可以拖住大量的东林军,让其他的军马,可以趁势从其他街巷杀入新县。

  何况张家那边起了大火,让朱武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拿下了张家,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坐在马上押阵,口里激昂地大喝道:“这些统统是乱臣贼子,杀光他们。”

  一列列的神枢营人马,便举着火铳上前。

  他们凌乱的发射火铳。

  偶尔……几人放了哑弹。

  也有人直接火铳炸膛。

  这一炸膛,队形更加混乱。

  不过混乱之中,倒还勉强能稳住队形。

  只是他们放铳放的太早了。

  他们本就疏于操练,而且许多人紧张。

  大家拥堵在一起,没什么号令可言。

  要知道……这所谓的京营……在历史上,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虽然许多人依旧还相信,京营乃是大明的精锐。

  可实际上,在历史中,当李自成带流寇入京的时候,这十数万的京营,还没有正式和流寇交战,只听到流寇军中一声炮响,十几万大军居然就直接溃败了。供养了两百多年的京营,可谓是不堪一击,犹如纸糊一般。

  此时情况,十分混乱。

  人们还沉浸在京营乃天下精锐的迷梦之中,哪怕是这些京营官军们自己,也自觉得自己强大无比,面对一群学校里的娃娃,人数又是对方不知多少倍,自是个个精神百倍,只想着抢一点功劳。

  甚至出现了许多可笑的情况。

  在后队的人,居然直接慌乱的开了火铳。

  以至于前队的人应声倒下去。

  紧接着,许多人更加紧张和慌乱。

  还有人,远远的放了火铳之后,竟不知变阵,以至于第二排的人没办法到前列,而本应该退到后队的人,居然没办法退回去换弹。

  一时之间,还没等对面的人开火,这边就出现了混乱。

  有骂娘的,有朝天开铳的,有找不到火药的,有炸膛之后,有人倒在血泊的,还有人被自己人打中,发出哀嚎的。

  武官们也很慌,那些基层的百户和总旗们,居然没有在队伍之中,而是躲在后头,以至于士卒们完全没有号令可言,只听到后头远远的有人吼:“上啊,上啊……给我上……”

  “后退者死!”

  在更后头押阵的副将朱武,看不到前头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催促进击。

  于是,这队伍便如蜗牛一般,继续前进,时不时放出零星的火铳。

  直到他们越来越近,对面的东林军校生员队伍里,突然传出哨声,这是出击的哨声。

  于是,密集的铳声大作,一时之间,神枢营的前排人马,如割麦子一般,许多人纷纷倒下。

  这一下子,顿时大家乱做了一团,有人哭爹喊娘,甚至许多人都已忘了该怎么填弹,只愣在原地。

  倒地的人没有死透,便抓着别人的腿脚,口里呼喊着:“救我,救我……”

  直到此时,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与死神打交道。

  ……

  一小队的锦衣卫缇骑,在夜幕下快速狂奔,一口气感到了一处巨大的宅院跟前。

  确定了位置之后,带队的小旗官呼喝一声:“不要到前院,给我到后院来。”

  一声令下,七八人便抹黑穿过小巷,迅速地来到了这个大宅的后院。

  “今日夜里出了事,他们的家眷一定躲在后院,来……东西呢?”

  所谓的东西,自然而然……便是他们携带来的包裹了。

  “谨记着投掷的要领吗?”

  准备投掷的,乃是一个精挑细选的校尉,孔武有力。

  此时,这校尉信心满满地道:“晓得,已经练过许多次了。”

  “小心一些,这玩意威力极大。”总旗显然很是谨慎,又再次很认真地道:“别弄出事才好。”

  这校尉便道:“侯爷的宅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啦,好啦,知道啦,我会小心。”

  “来,大家散开。”

  也有人低声咕哝:“为啥要用这个?还不如直接冲进去直接杀呢!非要用火药……”

  “闭嘴。”

  “噢。”

  ……

  此时,在暖阁之中。

  天启皇帝始终冷冷地看着下头的那些人,其中有几个大臣,他是很有印象的,这里头,既有曾投靠过阉党的人,也有所谓的清流。

  天启皇帝现在才知道,这朝中根本不是敌我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虽一直绷着脸,倒是越发的冷静了。

  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你死我活吗?

  张静一在外头鏖战,这些人要逼宫,而朕呢……朕就看看,这大明江山,还能延续几时。

  张四知等众臣,却只能闷头叩首,一个个匍匐在地,看似很恭顺的样子。

  可是……这样的人才可怕。

  他们看似恭顺,实则却视自己为棋手,将整个京城来做棋盘,赌的就是陛下为了保社稷,而舍张静一。

  这时,魏忠贤快步进来,急促地道:“陛下,陛下……”

  魏忠贤脸色凝重,此时杀气腾腾,至天启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张家……起了大火,没有错,是张家的方向。”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骤变,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张静一呢?在何处,是生是死?”

  “奴婢不知。”魏忠贤皱眉道:“奴婢已调了一支勇士营,往张家去了,不过……可能凶多吉少……”

  天启皇帝啪的一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道:“该死,该死,这些人该死!”

  天启皇帝又指着张四知等人破口大骂:“你们也该死!”

  张四知等人也听到了什么,此时面上不见喜怒,心里却已是狂喜。

  看来……得手了。

  张四知于是抬头道:“陛下……是说那些军将该死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陛下乃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言九鼎,既然陛下认为那些京营的官军该死,那么只需一道旨意,便可诛杀!”

  这显然是直接反将了天启皇帝一军。

  反正陛下说啥我们都同意,方才我们说张静一是乱党,陛下若是不认同,那就不认同好了。

  我等不过是捕风捉影,仗义执言。

  言者无罪。

  而陛下若要诛杀那些杀进了张家的家伙,拟一道旨意啊,我们双手赞成。

  只是……若是真拟旨,现在眼看着张静一便要被铲除,而乱军的情势不知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将此定性为叛乱的话,那些走投无路的叛军们若是杀入宫中来,这就和为什么没关系了。

  这是挑衅!

  陛下有本事就视他们为乱党,且看看……陛下如何平叛。

  天启皇帝何等聪明之人,又怎么不明白这里头的深浅?

  此时,他面目骤然狰狞起来。

  这看似恭顺的话里,实则却是包藏祸心。

  天启皇帝眼里忽明忽暗,随却是道:“魏伴伴,拟旨。”

  魏忠贤点头。

  张四知等人,依旧镇定自若。

  却在此时,有宦官急匆匆道:“陛下,陛下……宫外头,有人送来了……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从张家搜抄出来的。”

  说罢,他捧着一个包袱,快步进来。

  这宦官走得急,打了个趔趄,包袱落地,随即散落下来几枚金印和玉印,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蟒袍,一把金刀。

  一个玉印,滚落到了张四知面前,张四知一看,随即道:“陛下请看此印,此印上刻着什么?竟是皇帝之宝,陛下……这是张家抄出来的,还不是反贼吗?现在陛下是否还要袒护张静一吗?”

  “陛下……江山是列祖列宗们的,陛下克继大统,却对那叛贼张静一言听计从,现在请陛下看看,这张静一做了什么,铁证如山,难道陛下还要执迷不悟?臣等受国恩,实在不忍见陛下任由那张静一祸害国家啊。臣恳请陛下……立杀张静一,诛其满门。”

  舒坦了。

  “不诛张静一满门,如何平民愤?”

  “该杀!”

  ……

  就在此时……

  一个包裹,已经点燃了引线。

  有鉴于现在还没有有效的击发装置,所以这包裹里的黄火药,依旧还是用黑火药的引爆。

  所以当引线一点。

  大家便纷纷呼喝道:“快扔,快……”

  一群校尉,躲在这叫‘张府’的后院院墙外头。

  里头的建筑,他们早就摸透了。

  晓得这里最靠近后宅的主人卧房。

  于是乎……

  那力大的校尉,便胳膊一抡,包裹便在夜空之下,划过了一个弧线,生生地朝着那后宅落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 斩尽杀绝

  那包裹砸入了张家的后院。

  一时没啥反应。

  校尉们却都已经趴下了。

  可等了很久。

  还是没反应。

  反而这宅院里传出了狗吠声。

  这却让人一下子无语了。

  “怎么回事?咋不响?”

  “要不翻墙进去看看?”

  “住嘴!”

  “要不,再回去领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

  一声震天巨响。

  这黑夜中的巨响,比所有人想象中还要可怕。

  一团火焰,直接窜上了天空。

  即便是在围墙之外,校尉们依旧感受到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地动山摇。

  那宅邸,则瞬间的陷入了火海。

  里头的亭台楼榭,大多是砖石结构,若是后世的钢筋混凝土,或许还能扛得住此等黄火药,可就这般的砖头砌起的土木结构,在这黄火药面前,却好似是纸糊一般。

  骤然之间,在这地动山摇之中,一大片的房屋直接垮塌,便连那一面的院墙,也轰隆倒下。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至云霄。

  在张宅的后院。

  本是张家数十口人,聚在一起,今夜有大事发生,张家老爷出门之前,就已嘱咐过,大家都一概躲在后宅,不要出来,以防万一,那些乱兵们……说不定会滋生什么事端。

  这一家子人,听到了外头的喊杀,自然也知道……事情果然如张家老爷所说一般。

  因而,张家几房人,众星捧月的都窝在后厅,围着张家的老太爷在一起。

  为了让老太爷不必担心,家里的几个少爷说了几个笑话。

  而一些女眷,则只坐在一旁微笑。

  老太爷担心儿子今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最后的结果又如何。

  这可是关系着张家荣辱的大事,这些年来,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能置办下这样大的家业,自然也多亏了自己那有本事的儿子。

  可就在大家虽是有一些担心,却还是有说有笑时,这爆炸发生了。

  火焰瞬间的冲击了整个后厅,紧接着,厅外的两个家丁立即被这火焰吞没,还未来得及嚎叫,便已成了焦炭。

  随后……梁柱便垮塌下来,砸死了老太公的一个孙子。

  紧接着,便传出凄厉的哀嚎。

  火焰开始席卷。

  半边墙壁开始垮塌。

  倒是这老太公很是幸运,他坐的位置较里一些,垮塌的墙壁没有压住他,房梁的掉落,也没有砸中,至于那扑面而来的火焰,到了他这儿的时候,却只一股滚滚的热浪了。

  只是……

  老太公稳稳地坐在这儿,一直纹丝不动。

  身边的哭喊声,他一丁点也没有听见。

  他……吓死了。

  这巨大的火焰,直冲天穹。

  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

  ……

  此时,在暖阁里的天启皇帝,心隐隐的有些慌了。

  难道张静一真出事了?

  天启皇帝本是对张静一有信心的。

  可现在……张家着火,又有人去了张家搜出这些东西!

  说到这些东西,天启皇帝是看都不看。

  可是……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张家已经落入乱兵之手了,那么张静一这时在哪呢?

  张四知等人,现在却备受鼓舞。

  他们已经满心欢喜,自觉得眼下计划已经成功。

  于是,一个个理直气壮起来。

  “陛下,那张静一多半已是伏诛了,他犯了如此谋逆大罪,到了如今,陛下何须袒护?现在正是铲除张静一余党,灭其满门的大好时机,臣听闻,张家藏匿了不少钱财,都是他压榨百姓所得,将张家抄了,既可充实内帑,又可安定军心,陛下……这是一举两得啊。”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想尽办法说动天启皇帝。

  大抵的意思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陛下何不就坡下驴呢?

  为了江山社稷,也该如此啊,现在外头混乱,只要陛下下一道旨意,奖励那些诛杀张静一的将士,自然而然,乱兵就会退去了。

  “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不诛尽张静一余党,现在张静一已死,这些余党一定不会干休,所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到了如今,何须客气……难道留着这些人,心怀怨恨,到时对我大明江山不利吗?陛下明智,一定能够明察秋毫……”

  这张四知说的起劲。

  却在这时……一声轰隆……震撼了整个京城。

  便连数里外的紫禁城,一时之间,也是殿宇颤颤。

  这一声巨大的爆炸,吓坏了所有人。

  张四知等人跪在地上,能感受到大地在颤抖。

  而站着的天启皇帝,也差一点打了个趔趄。

  魏忠贤在慌乱之中,搀扶住天启皇帝,不过魏忠贤也被吓得不轻,脸色瞬间苍白。

  天启皇帝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张静一的余党在作乱,陛下……不可再姑息了。”张四知定了定神。

  天启皇帝却是匆忙地走出了暖阁。

  魏忠贤也跟了上去。

  张四知等人,自然也关心宫外发生的事,鬼使神差一般,起身追了上去。

  远处……一团熊熊大火窜起。

  “那是哪里?”天启皇帝手指着熊熊大火燃烧的方向。

  许多人都一脸茫然。

  张四知一看,却是激动地道:“陛下,陛下……那是钟鼓坊,这地方臣熟悉,臣的家就在那里……”

  是啊。

  自己家不就在那一条街坊吗?

  虽然只能大致的分辨出方位,不过在这夜里,尤其是那大火燃烧的方向,反是更容易辨认。

  天启皇帝惊讶不已地道:“这爆炸,威力如此的巨大吗?”

  他震惊了,这只怕得有数百斤以上的黑火药炸出来才有这样的效果吧。

  天启皇帝不由紧张起来:“那里可有武库?”

  这是天启皇帝的怀疑。

  只有武库,藏着大量的火药,才可能有此威力,莫非这一场叛乱已经蔓延?

  张四知便道:“陛下,那地方,臣再熟悉不过了,并没有武库,都是民宅……臣家……就在那里呢,臣……”

  说到这里……

  张四知的脸色……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了。

  他继续努力地辨认着方位。

  那熊熊大火的附近,似乎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佛塔……佛塔的左边……

  骤然之间……

  张四知身躯一震,眼眸渐渐张大了起来。

  他一时麻了,居然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天启皇帝的眼睛依旧看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却是着急地吩咐身边的魏忠贤道:“快去查,去查看一下,那里是什么地方……”

  显然,天启皇帝此时是格外的关心宫外发生的事。

  此时,下意识地回头……

  却猛见张四知一下子瘫坐在地。

  天启皇帝正要大怒。

  突然……却见张四知捶着心口,哀嚎道:“那是臣家,那是臣的家啊……该死,这些乱党……他们将臣的家炸了,臣家里三十二口人,可都在家里的啊,如此厉害的爆炸……里头的人如何幸存?陛下……陛下啊……要尽诛九乱臣贼子啊……”

  张四知失声痛哭。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同理心的。

  如若这个时候,别人家炸了,张四知多半会眉开眼笑,因为在他看来,外头越乱越好,这样才可逼迫陛下为了稳定事态,下旨对乱兵们招抚。

  可是……

  炸的是自己家,那就当然不一样了。

  此时,他的父母妻儿,骤然之间在张四知的脑海里掠过。

  一家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这便更加刺痛了张四知。

  张四知嚎啕大哭。

  一旁的陈道文见状,便连忙安慰:“张公,张公,先不要急,先不要急,或许家里还有几个活口呢,此事乃乱贼所为,此时此刻,张公更应该振奋……要振奋啊……”

  张四知却只是嚎哭,哭的泣不成声。

  我全家大抵都可能死了,你和我说这个?

  陈道文这些人,生怕因为张四知而导致意外,所以更加劝得厉害:“还请节哀,只是张公乃是朝廷大臣,此时此刻,更该强忍悲痛……”

  说到了这里……

  轰隆……

  又一声震天巨响,所有人吓的哆嗦。

  这时,他们都在暖阁之外。

  所以都看得真切,却见京城的一个方向,猛地在轰鸣声中,又是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黑夜中的火光,看的格外的清晰。

  大家在这轰鸣声中,都吓了一跳,个个脸色骤变。

  刚才这陈道文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张四知要振作,此时抬头一看,那巨大的火焰……比那元宵佳节的火树银花更加震撼,整个天都似乎被窜起的巨大火焰烧红了。

  “那……那又是何处?”天启皇帝急了,这火药的威力实在太大,实在是令人震惊。

  陈道文身躯一震,他下意识地道:“那……那……那里……像……像是法华寺左近……法华寺……是法华寺!”

  天启皇帝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他们,对于方位的辩知能力很强,居然只一看位置,就晓得是在哪里了。

  而陈道文,眼里的瞳孔收缩,满脸的震惊,接着眼前竟是一黑,而后……他用虚弱的声音道:“那里……那里……好像是我家,是我家……该……该死啊,这群恶贯满盈的畜生,他们将我家炸了。爹……娘……孩儿不孝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摧枯拉朽

  这一次,炸的是陈道文的宅邸。

  无论是张四知还是陈道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他们的宅邸很大,容得下这样的爆炸。

  看着自己的宅邸,瞬间化为了熊熊大火,陈道文的心……彻底的寒了。

  当初和范家的人勾结,不就是为了银子?而得了银子,是为了什么?

  自己是朝廷命官,前途似锦,一人吃穿,完全足够,所为的……不就是给子孙们留一点福泽吗?

  可是……

  他虽不知家里的情况如何,可看着这恐怖如斯的冲天火光,却已知道,完蛋了。

  想到家人们在火海中燃烧为灰烬,又想到许多人在浓烟滚滚中窒息,想到他们被炸为碎片,陈道文顿时脸色苍白,只能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悲痛欲绝啊!

  紧接着,又是一个个爆炸。

  爆炸似乎很精准,每一次……都总有人来认领。

  起初,大家还语重深长地安慰陈道文和张四知,可很快,大家就都安慰不起来了,安慰变成了伤心伤肺的痛哭。

  远处不停地有亮光在天启皇帝的眼眸里闪过,此时,他已看的呆了。

  他完全不理会那些已悲痛得跪坐地上嚎啕大哭的人,只觉得他们吵闹。

  却忍不住对身边的魏忠贤道:“魏伴伴,你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种可能。”魏忠贤眼中带着精光,认真地道:“其一:便是张老弟已死,而他的部众悲痛欲绝,所以进行最疯狂的报复。其二……便是张老弟没有死,他不但没有死,而且早已组织起来了反击,他分明可以让人冲入宅邸,却选择这样做……”

  魏忠贤的脸色忽明忽暗,偶尔爆发出来的轰鸣,天边时不时闪过的白光,让他脸色显得阴沉恐怖:“理由只会有一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你死我活,绝不幸免,!所以……唯有如此,才可告诉这满京城的人。无论这些人采取什么手段,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与他们不共戴天,非要决一雌雄不可!”

  “张老弟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那么这些和他为敌之人,大家都得死,这在兵法之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叫破釜沉舟。”

  魏忠贤歇了口气,又道:“这样做,既是告诉这些人,时至今日,大家都没有回头路走,不妨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这只怕也是告诉东林军校,告诉那些锦衣卫,这个夜晚,谁也别想心慈手软。”

  “这等事,只能一鼓作气。”

  听魏忠贤说到最后,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那么……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是忠于张静一的人在报仇雪恨,还是这是张静一表现出来的决心?

  不过……

  这些人……竟敢来逼宫,敢调动兵马,这就是谋逆!

  又一声震天轰鸣,天启皇帝突的似有明悟,神色阴沉地道:“朕真是该死,朕方才……竟差一点被这些该死的家伙所迷惑。这些家伙,竟拿朕的祖宗基业来胁迫朕,以为只要他们的乱兵得逞,朕便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朕现在才明白,其实事到如今,谁还能回头呢?张卿不能苟且,朕能忍辱吗?”

  说罢,天启皇帝反而大笑起来,冷讽地道:“无论张卿是生是死,在天亮之前,朕与乱贼,总要死一个才好。”

  说罢,天启皇帝回头,死死的盯着这一个个瘫下的朝廷命官,唇边勾起一抹冷漠的笑。

  ……

  五城兵马司,专门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而现在,这兵马司的知事,迷糊地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就在他一脸茫然的时候,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直接将他打清醒了,而后便看到了明晃晃的新县千户所的腰牌。

  “聋了耳朵吗?没看到城中起火,快带人……灭火。”

  而后……虽是城中大乱,可大乱的方向,主要是在新县。

  一群本是自觉得这些事和自己事不关己的兵马司兵丁,却不得不迅速集结,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纷纷带着水车,前往各处事发以及即将事发的地点。

  到事发的地点去灭火,这是很好理解的。

  可是有人告诉你,去某某街,那地方待会即将起火,赶紧带着水车过去,这就很令人费解了。

  可理解不理解,都不是他们的事,面对这群凶神恶煞之人,只能乖乖应命。

  不得不说,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和缇骑都是讲规矩的人。

  炸归炸,但是总还算是负责的。

  这边水车一到,那边炸弹丢进宅邸。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赶着水车的兵马司官兵,便吓尿了,个个捂着耳朵,惊恐万分地蹲在地上。

  然后有人踹他们的屁股,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他们的耳边大吼:“灭火,去灭火……别殃及了人家的邻居。”

  这兵马司的人,本来是恪守中立。

  因为实际上,他们本就不是官军,只算是维持治安的差役罢了,而且还是很不专业的那种,实在没有倒向哪一边的资本。

  现如今,他们算是看明白了,此时还是乖乖的听从这些锦衣卫为好,不为其他,他们看上去好像更狠。

  尤其是亲临这爆炸的现场,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这玩意的巨大威力。

  于是,一边爆炸,一边不断的灭火。

  而后,无数的骸骨从火场里抬出来。

  绝大多数的骸骨,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主人的原貌了。

  只能用收尸的车子,随意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残骸堆砌起来,直接拖去附近的义庄,到时候再看如何处置。

  ……

  砰砰砰……

  在一轮轮的火铳射击之后。

  神枢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片刻之后,他们大溃。

  于是……少量的骑兵,便被催促着朝东林军发起冲击。

  不过显然,这几乎和送死没有分别。

  东林军不断地推进,踩着无数的尸首向前。

  而神枢营已经混乱。

  此时,朱武急的满头是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溃败的居然如此之快。

  同样都是火器,神枢营给对面的东林军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他只能不断地命身边的家丁,斩杀那些妄图后退的人。

  此时,他一次次地大吼:“谁要逃?这里谁逃的出去,各处城门,都已是关上了,今夜……若是不冲过去,我等尽死!”

  这样的话,其实已没有了什么效果。

  可朱武依旧还在大吼,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失败,一切都完了。

  “轰隆……”

  偶尔,从某个地方,会传来轰鸣声,这巨大的轰鸣,已让人心颤。

  好在这附近,并没有这样的火药轰鸣,这一声轰鸣之后,朱武还想卖力大吼什么。

  可此时……身侧的家丁却是拽了拽他的胳膊。

  朱武怒气冲冲的回头道:“做什么?”

  “老爷,快看。”家丁一脸惨然的指着方才轰鸣的方向。

  朱武便顺着指着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他浑身战栗,这方向……还有爆炸的位置……

  朱武顿时发出了悲鸣,哀嚎道:“这是我家啊,这是我家啊……”

  悲痛欲绝啊!

  到处都是从前阵败退下来的人。

  可这时,朱武顾不上了。

  一群拉胯的人,开始择路而逃。

  便是家丁,也跑了一小半。

  剩余的人倒是忠心,只是一个个没头苍蝇一般等着朱武的反应。

  朱武撕心裂肺地大吼:“张静一,你杀我全家,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本就是奔着杀张静一全家来的。

  而在对面……

  东林军终于失去了耐心。

  “上刺刀,上刺刀!”

  对面的队伍已经彻底的混乱了,这个时候,大家发现凭借着狭小的街巷,靠着火铳杀敌,效率实在太慢,毕竟队伍没办法展开。

  其实也正是因为街巷的狭小,某种意义而言,神枢营的崩溃才大大的延缓。

  可现在……东林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东林的新兵之中,混杂着老兵,绝大多数的新兵,初次上阵,其实是很紧张的,虽然他们的操练,已让他们掌握了绝大多数的作战技巧,身子也打熬的不错,让他们有着充沛的体力。

  再加上混杂的老兵作为主心骨,令他们慢慢的从紧张中镇定下来。

  现如今,他们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如今……大家纷纷从腰间的武装带上,取下悬挂的刺刀,一个个卡入火铳的铳管。

  密密麻麻的人,在这长街上,蓄势待发。

  随后,队官打头,大呼一声:“冲锋!”

  于是……这密集的队伍,便如潮水一般,挺着刺刀,发起冲刺。

  如果说,方才的对射,还能勉强让神枢营勉强稳住的话。

  而这东林军的冲锋,却瞬间的瓦解了神枢营的最后一丁点斗志。

  队伍迅速崩溃。

  无数人抱头鼠窜。

  东林军还未杀到时,原来虽还混乱,却总还勉强能稳住阵队。

  可这时,这如潮水一般的冲锋,却是摧枯拉朽,骤然之间,神枢营的队列零散,无数人已是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第四百四十章 肉食者鄙

  神枢营大乱,接连败退。

  而他们并非是有序的撤退,而是彻底的崩溃。

  在街巷之中,溃退是非常可怕的事。

  若是野战中的溃退,唯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后头的追兵。

  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人根本没有转圜的空间,无数人想要从有限的出口逃出去,彼此拥堵一起,就会造成踩踏,甚至是自相残杀。

  因而,虽然这些神枢营的乱军没有向着东林军的勇气,但是拿刀看向与自己争抢出口之人的勇气却是有的。

  于是彼此杀戮,惨不忍睹。

  朱武已大惊。

  他心知自己完了。

  此时再顾不得其他,只想夺路而逃。

  甚至自己的府邸也顾不上,家中之人,十有八九已是性命不保,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趁此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只是士卒们拥堵在狭小的街道上,彼此又杀起来,后头挺着刺刀杀来的东林军越来越多。

  那些东林军的新兵,现在也是信心百倍,他们许多地方还不够熟练,不过好在高强度的操练,再加上老兵在一旁随时示范,让他们迅速地开始镇定下来。

  而人镇定之后,便是按着平日里操练,听令行事即可。

  一时之间,连续追了三条街,而这三条街巷,却已成了血路。

  另一边,遇到了左营骑兵的教导队生员们,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在一排排的火铳之后,也直接上了刺刀,对着骑兵便是一阵冲锋。

  那左营的人马,是怎么也料不到天下还有这般打仗的。

  对着骑兵,你们也敢冲?

  可这骑兵实在有些拉胯,一看冲杀而来,便已胆怯。

  左营的兵马,只有武官的家丁才有资格骑马。

  因而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算是精锐了。

  只是前几次冲锋,死伤了许多的人马,在东林军的火铳面前,还未靠近,便死了不少人,此时已是胆寒。

  东林军则失去了继续与他们对线的耐心,索性一冲了事。

  到处都是乱军,伴随着无数的惊恐哀叫。

  他们丢盔弃甲,妄图逃窜。

  可在狭小的街道,封闭的京城,又能逃到哪里去?

  朱武带着一堆人,终于逃到了广渠门。

  这广渠门的守备,乃是自己人,左营和后营的乱军,都是从这里杀进来的。

  只是,到了城楼下,他大呼:“快开城门……”

  回应他的,却是啪啪啪啪的火铳声。

  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家丁顿时被打落下马。

  朱武大惊,忙是惊恐万状地退后,却是发现,这广渠门却早已被一队东林军占住了。

  而就在这时,朱武如芒在背。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若说打不赢东林军,输了也就输了,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有什么好说的?

  可问题在于,此时的朱武,已被吓醒了。

  他陡然想到,方才连续的爆炸,这些爆炸,他虽不知其他地方的爆炸是否精准,是锦衣卫们在定点的清除,可至少……自己的宅邸……却是直接炸了的。

  对方怎么可能在这夜里如此迅速地摸清他的底细?

  就算摸清了,混乱之下,又怎么可能迅速的组织人手突袭他的宅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早就将一切布置好了。

  在他动手之前,已经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此一来,广渠门如此迅速地被一队东林军占住,那么就很好理解了。

  只怕这边前脚有人杀进京城,后脚,广渠门的守备和他的兵丁,便被歼灭了个干脆。

  若如此,那么真相就无疑变得可怕起来了。

  只一瞬间,朱武的想法已千回百转,此时,他坐在马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对方早就知道他们要叛乱,对方也早知道他们的底细,对方甚至极可能在此之前,是纵容他们如此的。

  朱武此时只觉怒急攻心,兵没了,全家老幼,怕也没了。

  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人,四面楚歌,而最可笑的是,这不是兵败,这他娘的其实是个陷阱。

  朱武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老爷,我们降了吧。”

  一旁的家丁哀嚎道。

  “降?”朱武哭丧着脸,眼泪已是夺眶而出,悲哀万分地道:“怎么降?他们故意引我们叛乱,就是不想让我们降,就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否则,何须如此的大费周章呢?”

  一旁的家丁颤栗,他们虽然未必明白,但是此时却已彻底的胆寒了。

  这家丁六神无主地道:“老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朱武打马驻在原地,马儿只在凄冷的长街上打转,耳中清晰地听到由城中远及近传来的惨呼声和冲锋时的喊杀声。

  抬头一看,便又见那黑乎乎的城楼,城楼上不知藏着多少根火铳。

  进亦死,退亦死……

  最后他大呼道:“先回府!”

  说罢,他飞快地策马,轻车熟路地一路逃至朱家的大宅。

  只是在这里,他却再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

  只见眼前只剩下断壁残垣,火已灭了。

  留下的不过是燃烧后的木炭,坍塌的墙砖,还有无名的尸骸而已。

  朱武下马,想着上午还活生生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言笑之人,如今却早已没了影踪。

  于是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随即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此时,却已有一队锦衣卫到了。

  那家丁们见有人来,已如惊弓之鸟,再也不理朱武,惊慌失措地跑了个干净。

  于是几个锦衣卫上前,有人先将跪地的朱武踹翻,而后道:“取绳索,是个武官。”

  不久之后,朱武便被押送至新县千户所。

  在这里,张静一已是打马回来。

  夜里的战斗很乏味,几乎和虐菜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本来还想出现在战场,激励一下将士,可很快就发现,此时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索性回了千户所。

  到了这里,便发现锦衣卫们已抓了不少俘虏来。

  邓健兴冲冲的样子,他本以为锦衣卫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功劳,但哪里想到,到处都有漏捡。尤其是那些率先脱离了战场的军将,蹲在各处的街口,简直就是一抓一个准。

  “此人乃是朱武。”

  朱武一进来,居然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是神枢营副将,他身长五尺二寸,面颊上有一颗大痣,须黄,没错,就是他。”

  朱武听到这里,心更凉了。

  果然……人家早就将他的底细摸清了。

  于是有人兴冲冲地进去向张静一禀告。

  张静一在一队人的拥簇下走出来,疾步到了朱武面前,辨认了一二,扬手就给朱武一个耳光。

  在张静一眼前的,乃是京营副将,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可这一耳光下去,朱武更显狼狈,他恨恨地看着张静一:“你杀我全家,我与你……”

  “不共戴天是吗?”张静一冷笑回应:“我们早就不共戴天了,还需你现在来说?你这狗东西,算什么?不共戴天,也是你能当我面说出来的?不要跟我说下辈子报仇之类的话,你这样的废物,莫说下辈子,便是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也能杀你全家,教你一家老小,鸡犬不留!”

  张静一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手指点了点朱武的面门:“立即开始着手讯问,他一定还有许多的同党,我要的是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朱武大骂道:“我绝不会开口……我与你不共戴天……”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你会开口的,杀你个全家,你就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仇隙,所以你不开口,便可以害我吗?这点仇算什么,待会儿,见识了我的手段,那点小仇小怨,你就会忘了个九霄云外了。”

  朱武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胸膛里,燃着一团火,可是……如今,却无处发泄。

  堂堂副将,虽非位极人臣,却也是朝中有数之人,在全家被杀,尸骨无存的情况之下,被人拿捏得死死的,以至于他想要倔强一下,一边一个区区的锦衣校尉,便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老实一点,拉走。”

  被拉走的时候,朱武宛如一条死狗。

  这时……又陆续有人拉着人来:“左营的游击将军带到了,也是在街口抓的,这些武官,打仗虽是不成,可开溜却总是他们最先,一抓一个准。”

  张静一回到了公房,公房里烛火冉冉,珠光映射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张静一忍不住道:“这些狗东西。真是有人不做,非要去做鬼,好端端的荣华富贵享用着多好,竟还勾结姓范的,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

  邓健在一旁,也陷入深思。

  是啊,这些人,不敢说可以和王侯比拟,可至少生活绝对好过了九成九九九九的人,就这样,竟还贪婪,最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邓健道:“我也觉得蹊跷,弄不明白他们。”

  张静一只冷冷道:“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那一句老话而已……肉食者鄙而已。”

  张静一说罢,振奋精神:“继续去清理一下,天要亮了,需立即入宫禀报。”

  邓健点点头,拱手而去。

  第四百四十一章 张静一,你好狠

  整个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大事。

  可是又几乎所有人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天罡拂晓。

  张静一此时到了大狱,大狱中已是人满为患。

  寻常的俘虏,连进大狱的资格都没有。

  至少也需千户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在这里享受免费的衣食。

  非常时分,自然不会有什么客气,于是校尉们也懒得在审讯室里讯问,而是直接在囚室里讯问案情。

  这种事,最忌的就是有人胡乱攀咬,因此,数十人同时审问,倒是蔚为壮观。

  而这时候,武长春迎来了他的第二春,他觉得自己赶到了好时候。

  在他看来,校尉们那三脚猫的手段,简直就不配和用刑二字挂钩。

  因而,他一个个囚室里进行指导,怎么折磨人,如何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又怎么样让人痛不欲生,且又绝不会害人性命。

  这一年多来,武长春苦练的就是刑讯的技艺,他很清楚,张静一留着他是为什么。

  像他这样犯了大罪的人,自然清楚,想要活命,就得靠着独门手艺,才能活下去。

  因而,他这一年多来,下了很大的苦功,当然,主要是许多的奇思妙想,都可以在他的岳父李永芳身上实验。

  李永芳现在还未死,这几乎已创造了一个奇迹。

  以至于在武长春的‘研究室’里,武长春挂了一张别样的日历,日历里记录了李永芳的生存时间,迄今为止,已有四百七十二天了。

  他决定精益求精,在这个日期基础上,创造三年的记录。

  果然……终于是有人忍不住了。

  于是张静一被请了来。

  一夜未睡,张静一显得疲惫,而招供的人有很多,他们的讯息集合在了一起,一个脉络,也就逐渐的清晰。

  这些人只是一群武夫,所以没有真正接触到范家的行踪,说穿了,他们就是干活的。

  可是朱武确实知道一些讯息,因为范家的行踪,是有一个人知道的。

  而这个人……绝对是一条大鱼。

  张静一抵达了囚室,在囚室里足足的呆了小半时辰,这才走出来。

  而后,他看着晨曦的曙光初露,感受着初阳轻洒下来的暖意,道:“备马,入宫。”

  入宫的半途上,教导队的人已是如潮水一般的退去,他们统统已经收队回营。

  只有一些新县千户所的锦衣卫,按着刀,在街上认真巡视,或者继续捉拿那些漏网之鱼。

  而这清冷街道上最多的,却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五城兵马司已是倾巢而出,押着收拾的车队,一路收敛乱军的骸骨,或是擦拭着地面上的血迹。

  大灾之后总有大疫。

  因而,不只要立即处理尸首,擦拭血迹,还需用烧了的艾草,四处熏着街道的每一处角落。

  他们也一宿未睡了。

  可是干活很卖力。

  各城的指挥、知事,亲自出现在街道上,指挥着下头的兵丁干活。

  他们收敛了尸首之后,先拿水桶冲刷了地面,而后……再取出麻布,擦干血迹。

  这一路,张静一所过,见张静一身后被一干新县千户所的人拥簇着,这些兵丁一看,便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站到了街道的一边,束手而立,不敢抬头。

  直到张静一的人马过去,他们才又重新蹲在街道上,继续干活。

  直到张静一到了午门。

  禁卫进去通报。

  没一会,早有守在里头的宦官急匆匆小跑出来,火速带着张静一入宫。

  与此同时。

  在暖阁之中,天启皇帝已是熬了一宿。

  此时,他已心急如焚。

  其实从事前和当下的种种迹象来看,他当然清楚,这都是张静一的安排。

  可安排和布置是一回事,夜里混乱,随时可能会发生变故。

  直到有宦官进来道:“陛下,新县侯到了。”

  此言一出。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魏忠贤疲惫的眸子,也突然猛地一张。

  这二人都清楚,一旦发生了变故,将是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张静一能安然入宫,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事情可能已经解决妥当了。

  那些在地上趴了一夜的大臣们,现在已是万念俱焚。

  他们或许心里……还有一丁点的侥幸。

  或许张静一死了呢?

  只要他一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他们的身后……真正的大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呢!

  可现在……一听张静一觐见,张四知与陈道文人等,却已差点要昏厥过去,此时个个脸色惨白,一个个哑口。

  “快,快请张卿进来!”天启皇帝龙精虎猛,一扫疲惫。

  很快,张静一便徐步走进了暖阁。

  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很着急见到张静一,可现在人到了跟前,他却是脸一沉,带着明显的火气。

  此时,他直接上前,随即厉声道:“既是预知对方可能叛乱,为何不事先禀告一声?朕知道你是害怕走漏消息,可你难道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是什么后果吗?”

  张静一一脸憔悴的样子,却是道:“臣死罪。”

  天启皇帝说归说,随即却道:“你的宅子没了?”

  “是的。”张静一道:“是的,贼子们丧心病狂,直接将臣的宅邸烧了……臣……就这么一个宅子,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

  天启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话说的,听着就是来索赔的。

  “至于乱军谋反的事,其实臣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没有想到他们如此的丧心病狂,居然真敢谋反。想来是臣这边查的太急,他们决定狗急跳墙。”

  “只是……这些反贼,其实没什么用,不过裹挟一群人造反罢了,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却是不堪一击。昨天夜里,臣让人笼统的进行了点算,贼子造反者,有一万五千人,被诛的有两千二百七十,其余的,统统都被俘虏,而东林这边,死伤了三十七人,其中战死者……”

  说到这里,张静一露出了沉痛之色:“足有九人,臣不甚痛惜。”

  跪在一旁的张四知和陈道文人等,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大的动静,就弄死了东林这点人?

  这一下……

  天启皇帝也没预料,外头这般大的动静,战果竟如此的斐然。

  却是谁也不明白,就算只是这九个人,张静一的伤心难过确实是发自内心!

  “这群京营,竟是无用至此?”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张静一道:“陛下……这一场叛乱,乃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除了武官之外,还有不少的文臣参与其中。”

  说罢,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四知人等:“诸公……你们说是不是?”

  张四知等人给吓得差点窒息,那陈道文立即道:“侯爷,侯爷……下官……下官是冤枉的啊,下官……与侯爷,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啊……”

  “自己人吗?”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对视了一眼,天启皇帝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而后,慢悠悠地坐到了御案之后。

  张静一则是打量着陈道文,道:“本来我们是自己人的,不过现在不是了,陈主事难道你忘了,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的人已在你的府上丢了一个炸弹,不幸的很,五城兵马司那里奏报,说是你家里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我让人杀了你全家,你还称你与我是自己人?你这般能隐忍,可见你已不是寻常的乱党了。”

  陈道文脸上的表情僵了。

  他虽知道自己的家人,可能遭遇了不测,可现在却得知了确切的消息,顿时觉得身子软绵绵的,悲不自胜,哀嚎道:“我……我知道侯爷您……一定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与我无关啊。”

  人就是如此,有一种本能的求生欲。

  为了活下去,必须撇清关系。

  张静一却是冷漠地道:“谁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

  张静一说着,带着莫名的讽刺意味,厉声道:“乱臣贼子,难道不该杀吗?到了如今,你还想抵赖?你以为我不知你见了金刀和蟒袍,就立即去见了你的党羽?不知道你们定下计划,煽动人谋反,转过头再跑来宫中状告我?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收受了那姓范的无数的钱财?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已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张静一咬牙切齿地继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者说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以为抵赖几句,就可以蒙混过关,你也太看轻陛下,看轻我张静一了!”

  “我实言告诉你,炸你全家,是我谋划已久的事,用什么炸,怎么炸,能炸出什么效果,要教你一家老小怎么死,都有谋划,那么你来说说看,我是不是故意的?”

  张静一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根针,拼命的扎着陈道文的心。

  陈道文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似乎这一番话,唤起了陈道文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的恨意,于是他抬头,瞪着张静一:“张静一,你好狠!”

  第四百四十二章 君要臣死

  张静一对于陈道文的反应十分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恨意。

  只是,对于陈道文的恨意,张静一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道:“我若是不狠,今日我便不会站在这里,只怕早已成了冢中枯骨了。我不过是奉旨办事而已。可你们呢?你们干的是什么事?”

  “就说你陈道文,你陈道文读的书比我张静一多,圣人的道理,知道的比我更多,你现在若是还能想起书中的道理,再想想你平生所为,这狠毒二字,我哪里承担得起,和你这样的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道文此时的心情,真是百感交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绝望得令人窒息。

  谁能想到,这无数的谋划,原来在人家的眼里,其实不过是个笑话。

  根本原因在何处?

  在于自不量力的以为掌控的力量,根本就不堪一击,人家弹指之间,便杀了个干净。

  那么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陈道文低垂下头,默然不语。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在你们背后,还有人指使,对吧?”

  看着这一个个绝望的人,听到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趣。

  居然还有……

  眼前这数十个大臣,其实已经足够让天启皇帝觉得可怕了,再加上宫外头的武官,这大明王朝,单单一个京城,到底有多少人,勾结了那些奸商?

  这些人,当初怎么就贪婪到这样的地步呢?

  而如今,眼看事情要败露的时候,又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张静一询问之后,所有人都沉默。

  他们一言不发。

  很明显,许多人的心思是……他们还想继续保住那个人。

  只有保住了此人,或许他们才还有机会。

  所谓官官相护,并不是大家交情到了,所以想办法庇护你。

  而在于,他们深知,自己已经完了,只有留得青山在,外头还有自己的人,尤其是这个人有着巨大的能量,他们才可能在接下来,受到外头人的保护。

  张静一自是知道他们的打算,冷漠地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若是说了,也算是功劳。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那范家人,真正交往密切的就是此人,现在京城的变故,只怕用不了多久,那范家人等就会收到消息,到了那时,他们若是又继续逃亡,便只怕这辈子,也不敢回大明了。”

  张静一越说,声音越发的冷:“我现在正在赶时间,没时间和你们说废话,你们说出这背后之人,才能掌握这范家等人的行踪……”

  张静一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若是不说,等这些人都跑了,那么这一场叛乱,你们就是主犯!主犯是什么下场呢?这千刀万剐是少不了的。可若是他们没跑,到时他们就是主犯,你们不过是从犯,至少可以死的痛快一些!”

  “看看……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谁要交代?”

  那地上的人,一个个依旧低着头纹丝不动,只是有的人脸色变了变,显出了几分挣扎和犹豫。

  天启皇帝也在一旁怒喝道:“若是不说,何止是千刀万剐,朕要亲自将你们下油锅,你们这些叛贼,万死不足惜,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然而,这些人依旧一言不发。

  倒是一旁的魏忠贤嘿嘿笑着道:“看来你们很不懂事啊,到了如今,似乎还有人心存侥幸呢。”

  其实……天启皇帝是不怕他们不开口的。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担心若是再不开口,等消息传到入关的范家那边,人家立即跑路了。

  这些人格外的敏感和狡猾,一旦和这一次的机会,失之交臂,那么便永远找不到范家这些人了。

  张静一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冷冷地道:“陈道文,你想说嘛?”

  陈道文道:“没什么可说的,千刀万剐是死,给一个痛快也是死,如今全家既被斩杀殆尽,那么……无非是引颈受戮而已。”

  这陈道文,居然在此时,没有了求生欲。

  张静一却也不急,而是一步步的走到了张四知的面前。

  张静一对于张四知是有印象的。

  因为这个人,现在名声很好,以至于在历史上,崇祯皇帝登基,听闻他是正人君子,于是让他一度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不过很快,崇祯皇帝就感觉这个人是个废物,便罢黜了他的大学士之位。

  等到闯王入京,他一度投降了闯王。

  而等到建奴人进京之后,他又火速降清,结果他这个曾经的明朝内阁大学士,建奴人只给了他一个御史的位置。

  而张四知非但不气恼,反而勤勤恳恳,一副很乐意接受的样子,作为御史,他自然觉得自己应该尽一下自己的本分,毕竟明朝的御史,就是这样干的。

  于是乎,他也跑去弹劾,最后的结果是,顺治皇帝大怒,直接将他砍了。

  这么一个人,几乎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很有才能,且还为官清正之人。

  而张静一现在见了这样的人,只想呕吐。

  他鄙夷地看着张四知,而后一字一句的道:“你来说说看,你说……还有谁是乱党?”

  张四知道:“这……没有,何况我等实在冤枉,我们不过是风闻奏事,听说……新县侯的府邸里藏着金刀和龙袍,因而便来此劝谏陛下,我们和那些乱党,实在没有关系。”

  张四知是很聪明的,他早就想好了退路。

  外头作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冤枉人,我们只是来告状的,是来弹劾!弹劾权臣,有什么错?

  难道这样也是违法乱纪吗?

  天启皇帝不听还好,一听到这样说,顿时又勃然大怒。

  不等张静一询问,便直接冲上来,一脚狠狠踹向跪地上的张四知的脑袋。

  砰……

  这一脚下去,张四知哀嚎一声,脑袋狠狠的倒地,重重的磕在砖石上。

  张四知疼得已是眼泪直流,口里却道:“陛下,我等劝谏何错之有,何错之有……我们到底哪里开罪了陛下,就因为陛下要袒护一个张静一吗?现如今,外头作乱,陛下却听信谗言,将一切都栽在臣等头上,臣等冤枉,千古奇冤!”

  “当初陛下令魏忠贤,诛杀东林诸君子,难道今日,陛下又不容臣等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不可随意诬赖臣等乃是乱党……”

  他一面嚎叫,一面说着。

  这等人最是厉害,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是道理一套又一套,永远都是大义凛然,永远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

  天启皇帝是气的想吐血。

  说实话,当天启皇帝意识到,自己永远在道理方面,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时,就倾向于,直接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倒是这个时候……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陛下,不必动怒了,这些人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臣……已经知道这些人背后之人是谁,事不宜迟,臣这就去拿人了。”

  天启皇帝很是诧异,道:“是谁?你且等着,朕也去。魏伴伴,快,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张四知等人,依旧还继续喊冤。

  不过此时,天启皇帝却已没心思顾着这些人了,反正这些人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迟早都要死的。

  ……

  内阁……

  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六部九卿,都已纷纷齐聚于此。

  人们窃窃私语,打探着昨夜发生的事,又是巨大的爆炸,又是喊杀,看上去,好像是东林军控制住了事态,只是……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许多人还是有些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这样的大事,还是先来内阁问问的好。

  内阁这边,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了。

  乱党发生了叛乱,情况十分的紧急。

  张静一连夜带人平叛。

  当然……这是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张静一叛乱,于是……

  如今这内阁的大堂,已是济济一堂。

  一大群人,焦灼地看着几个内阁大学士。

  黄立极咳嗽一声。

  而后,他扯了扯嗓子,才道:“如今,一切已归于平静,事情……就这么一个事情,大家也就不必胡乱猜忌了,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好。”

  这一下子,大家又开始窃窃私语。

  “到底是怎么一个事?”兵部尚书崔呈秀拧眉道:“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此时,工部尚书吴敦夫叹了口气道:“到底谁是乱党,又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人心惶惶的,总要有个说法。我听闻,夜里许多大臣,都被拿了?死了许多人,哎……可怕,实在可怕……”

  黄立极便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却板着脸,一副别指望老夫来这里给你和稀泥的态度。

  黄立极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你孙承宗也太不厚道了。

  索性,便又看向几个内阁大学士。

  “罢了。”这时候,有一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藏着掖着做什么?我看,还是实话相告吧,只有如此,大家才可平心静气的为朝廷分忧嘛,我来说几句……”

  第四百四十三章 你就是主谋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这人端坐着,慢条斯理的样子。

  正是内阁大学士张瑞图。

  这天启朝的大学士,有存在感的,其实并不多。

  张瑞图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他的人缘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魏忠贤认为他是自己人,所以当初极力保荐他入阁。

  据说,给魏忠贤建生祠,就是他的主意。

  而另一方面,大家又觉得他不是阉党。

  因为每一次魏忠贤参与重大决策的时候,张瑞图总是能找个由头,不是生病,就是寻了其他的差事,总而言之,每一次都能精准的躲过去。

  以至于历史上,张瑞图因为魏忠贤而得势,位极人臣。

  可等到崇祯皇帝登基,开始对阉党进行清算的时候,居然有不少东林党纷纷表示,张瑞图不是那样的人,此后大家一查,也确实阉党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在内阁里,他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这内阁里的中书舍人和书吏们,都对黄立极敬而远之,对孙承宗有些惧怕,而唯独对张瑞图,却很亲近。

  六部大臣,也喜欢张瑞图,张瑞图有一手好书法,属于开宗立派的人物,而这个时代,许多人都好行书,他也时常与大家切磋。

  因而,一看到张瑞图,不少人都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

  此时,张瑞图低头喝了一盏茶,只是今日他却没有和颜悦色,而是十分严肃:“昨日,神枢营、左营和后营谋反,又有一群大臣,连夜见驾,俱言新县侯反状,要诛杀张静一,这件事……你们有耳闻吧?至于是非曲直,依老夫之见,不是我等做臣子的可以议论的,这一切,自有圣裁!”

  说着,他顿了一顿,才又道:“我等做臣子的,不要总是妄图去揣摩圣意,去用污浊的念头,去想这宫闱之事,还有朝中的局面。诸公啊,我等都是读书明理之人,须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道理。正因如此,有些话,就不要乱说,有些事,也不要胡乱猜疑!”

  他此言一出,让许多人的脸上微微一红,说实话,这确实好像有些道理。

  张瑞图接着道:“老夫这些年,偶尔还读书,近来对书中,颇有几分心得,读书……是做什么?读书是明理,可是读书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便是养心性。何谓心性?明心见性,顿悟见理而已。人有了心性,便会不急不躁,便不为这外界的纷扰所阻塞了心智。”

  “做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即可。而为官,则只恪尽自己的职责便好。这是人臣的本份,所以啊,大家别老是打听一些有的没的。唯陛下马首是瞻就是了,谁忠谁奸,陛下自有公断。”

  众人觉得有理,便都不吱声了。

  张瑞图笑了笑,继续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黄立极便笑道:“还是张公有办法,一番话就平息了事态。”

  张瑞图立即恭顺地道:“哪里,我不过是说出了黄公心中所想而已。”

  黄立极便露出几分微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这首辅大学士,其实挺打脸的,下头的大学士,人人水平都比他高,威望不比他差。

  好在黄立极的心态极好,自是一笑置之。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驾到……”

  这一切让人猝不及防。

  众人起身,正待要接驾。

  这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已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于是众人纷纷行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一摆手:“不必多礼,卿等聚于此,意欲何为?”

  黄立极立即回答道:“陛下,这……”

  他心里其实觉得一群大臣在这里议论宫闱,好像有点忌讳,倒是一时难住了。

  倒是张瑞图道:“臣等在此,在谈心性。”

  “心性?”天启皇帝很是不客气地道:“这是吃饱了撑着吗?朝廷这么多事,你们吃朕的大米,却在此谈什么心性?”

  “……”

  张瑞图脸色依旧平和,笑了笑道:“心性,也是处世的一种方式,有了这种处世的方式,才可做到心无旁骛,其实这也暗合了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有心性有所成,才可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天启皇帝这时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永远都无法说过这些人的,这些人就算是让自己吃粪,也能说出个道理来。

  黄立极这时道:“不知陛下前来,有何赐教?”

  被黄立极这样一提,天启皇帝脸上立即换上一副冷色,道:“朕是来捉乱党的。”

  此言一出,犹如投下了一枚炸弹……这内阁大堂,顿时都有些坐不住了。

  许多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黄立极的脸色有点难堪,好嘛,现在捉乱党都捉到内阁来了。

  黄立极也只好道:“敢问陛下,谁是乱党?”

  “这个……”天启皇帝便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谁都可能是乱党。”

  “……”

  众臣一脸无语之状。

  不过张静一学了一句他们的屁话之后,却是慢吞吞地走到了张瑞图的面前。

  张瑞图面色祥和,脸上带着微笑。

  张静一则道:“可是张公吗?”

  “啊……”张瑞图点点头:“正是。”

  张静一道:“张公……请跟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懵了。

  这什么意思?

  张瑞图道:“不知去何处?”

  张静一的回答很简洁:“大狱。”

  斩钉截铁!

  却连黄立极都吓着了。

  朝廷还真没有直接跑来内阁抓人的先例,问题是,人家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一下子,倒是让人义愤填膺了。

  即便是崔呈秀这样的滑头,也觉得张静一今儿的行事,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瑞图却比别人显得镇定,他微笑道:“老夫久闻大狱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只是新县侯何故如此呢?”

  是啊,总要问个明白。

  “因为你勾结范永斗!”张静一脸色突然变得不客气起来。

  天启皇帝一愣,他也给吓住了!

  其实他对张瑞图的印象是极好的,何况此人乃是内阁大学士,他为何勾结范永斗这样的商贾呢?

  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了。

  可张瑞图很有涵养的样子。

  张瑞图叹了口气,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小的抱怨。

  当然,这种抱怨,并没有显得明显,若是细细咀嚼,倒是像少女的‘嗔怒’。

  这是一种,并没有过于激动的小小责怪。

  张瑞图道:“新县侯此言,让老夫实在吃惊,老夫不敢自称是君子,却也绝不可能是什么乱党,若是新县侯非要称老夫为乱党,老夫在想,新县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他没有暴跳如雷。

  反而让不少人为他不平起来。

  张公到了现在,居然还如此和颜悦色,若是换了我,早就两个大耳刮子……不对,这是张静一,这个家伙最近比较硬,打是不敢打的,那可以骂呀!

  此时,张静一笑着道:“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你?”

  张瑞图摇摇头:“说冤枉,就太过了,依老夫之见,可能只是有一些误会,不过既然新县侯让老夫去大狱,那么老夫去便是了,权当是澄清。”

  冤枉是主动的,误会是被动的,到了现在,张瑞图似乎也没有过于责怪张静一的意思。

  这一下子,倒是连黄立极都不高兴了,他认真地看了张静一一眼,略带肃然地道:“新县侯,这若是误会,那么这误会可就太大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是啊,可不能出错,今日之事若是闹了笑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公,切切不可去,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来带人走,锦衣卫佥事而已,你是内阁大学士!”

  天启皇帝皱着眉,也不免的觉得匪夷所思。

  张瑞图却是笑了笑,对大家作揖道:“诸公的好意,老夫心领啦,只是涉及到了钦案,老夫还是去一趟为好。新县侯也不容易,他这般费力查办此案,自然也是为了朝廷好,老夫作为内阁大学士,更该配合。”

  说着,他平和地看向张静一道:“侯爷,请吧……”

  张静一是做好了直接撕破脸皮,强行拿人的。

  没想到这张瑞图竟如此的配合。

  于是他点点头:“走吧。”

  然而,其他人却是坐不住了,尤其是黄立极,他是首辅,现在次辅被捉了,那还了得?他和张瑞图就算是没有什么深交,他也必须得管管的。

  于是黄立极道:“老夫也去,看个明白。”

  其他人便道:“同去,同去。”

  天启皇帝见状,便也道:“朕也去瞧瞧。”

  口里说着,出门上了乘舆的时候,将张静一叫到身边来,低声道:“这事儿有没有谱?若是没谱,张卿,朕和你便丢大人了。”

  张静一则是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吧,臣心里有数。”

  天启皇帝道:“朕见此人一向老实巴交,方才他的表现,也一直……好吧,好吧,听你的,先听你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认罪

  其实天启皇帝还是有些心虚。

  因为张瑞图镇定自若,平日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都很不错,何况他乃是内阁大学士。

  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指责一个内阁大学士为乱党。

  可张静一却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总算是给天启皇帝一个信心。

  天启皇帝心里想,其实在宫中诘问一下就可,何须还要兴师动众,跑去大狱呢?

  只是……抵达大狱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人满为患,昨夜抓到的武官,今日抓到的文臣,还有招供之后,新抓的一些人,许多的校尉和缇骑进进出出。

  而外围,则是教导队的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启皇帝一到,忙得焦头烂额的邓健便来见礼。

  黄立极人等一看这个架势,也吓了一跳。

  昨夜的事闹的这么大?

  众人纷纷下了车轿。

  随即,张静一却是不客气的对张瑞图道:“张公,请随我来。”

  张瑞图笑了笑,依旧泰然自若地点头道:“有劳。”

  他洒脱的点点头,居然十分配合。以至于本来想为他说几句话的人,现在也不禁哑然了。

  张静一随即将他带至审讯室。

  其他人要进去,张静一板着脸道:“都去隔壁吧。”

  说罢,朝邓健使了个眼色。

  邓健点头。

  引着众人至隔壁。

  而张静一则与张瑞图前后脚进入审讯室。

  审讯室里点了烛火,不过依旧昏暗。

  张静一请张瑞图坐下,笑着道:“要喝茶吗?”

  张瑞图摇头:“不必啦,新县侯,老夫人到了这里,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但凡能帮到新县侯的,老夫乐于帮忙。”

  张静一便很直截了当地道:“你与范永斗什么关系?”

  张瑞图一脸茫然地道:“范永斗?这个人……闻所未闻。”

  张静一又道:“那么兵部右侍郎张四知呢?”

  张瑞图道:“此人,倒是有所耳闻。”

  “只是耳闻?”

  张瑞图笃定地道:“不错,只是耳闻,他在兵部。内阁之中,大学士理应管理的六部事务,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自己的职责,譬如老夫,管理礼部和工部多一些,兵部的话……是孙公的职责。所以这个兵部右侍郎张四知,老夫虽是知道他,可接触却不多。”

  张静一道:“那么礼部主事陈道文呢?”

  张瑞图道:“此人……也没什么印象。”

  “朱武呢?”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完全未曾听过了。”张瑞图笑了笑。

  张静一直直地盯着他道:“可是……他们都说认得你。”

  张静一凝视着张瑞图,说完这句话之后,审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张瑞图也沉默了下来。

  张静一便又道:“他们不但认得你,而且还言之凿凿的说,你也参与了昨夜的叛乱,你让陈道文和张四知这些人,昨天夜里入宫去觐见,让朱武等人在外头作乱,妄图让乱军先斩后奏,控制住京城。而陈道文等人,先行向陛下逼宫。说等外头的乱军杀死我之后,到了白日,他再出面,让陛下安抚住叛军,等你出了面,百官一定会跟随,到时……就不只是张四知人等,而是满朝文武,劝陛下安抚乱军。”

  张瑞图笑了笑道:“老夫说过,老夫与他们并不相熟。”

  “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的计划?你昨夜没有入宫,是因为要层层递进,先让张四知这些人去试水,若是陛下不肯,你再层层加码。”

  张瑞图道:“不是。”

  “你不认?”

  张瑞图道:“子虚乌有的事,老夫怎么能认呢?”

  “这样说来……”张静一道:“你是想撇个一干二净了。”

  张瑞图叹息道:“并非是老夫想要撇个一干二净,实在是……此事关系甚大,若是寻常事,给新县侯一个方便,倒也无妨的……”

  张静一也叹口气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张瑞图继续沉默。

  倒是隔壁审讯室里的众人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不少人急了。

  这张静一,问不出便问不出,堂堂内阁大学士,他竟当面说不见棺材不掉泪。

  天启皇帝却显得脸色很平静,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除乱党。

  况且他从来就相信,张静一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

  此时,张静一看着张瑞图道:“你现在不说,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最终你是躲不过去的,这么多人都承认此事和你有关,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想抵赖吗?”

  说着,张静一顿了顿,才又道:“现在赶紧认罪,供出范永斗等人,那就还有机会!其实……我自然知道,你当初未必想和范永斗这样的人勾结一起,范永斗这些人是什么东西,一群奸商而已!”

  “你是清贵之人,位极人臣,只不过,也是一时糊涂而已,不小心……得了他们一些东西,此后又给他们提供了些许的方便,这本是无可厚非,大明的文武大臣,哪一个没有收过冰敬、炭敬呢?唯一的不同就是,范永斗他们送的丰厚了一些而已。想来当初,你也不知道,这范永斗其实干的是杀头买卖。”

  张瑞图冷着脸,依旧一言不发。

  张静一继续道:“可等得知他们勾结了建奴人,得知他们做过的肮脏事,其实你已后悔了,因为有些事,做过之后,便是想抽身,也难了。一旦范永斗这些人被以谋逆罪论处,你也撇不开关系。所以你不得不为他们铤而走险。对吗?”

  张瑞图依旧稳稳当当地坐着。

  “其实昨天夜里,抓着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深渊,最后无路可走。而到现在,你还想再包庇他们吗?你自己想清楚,继续这样的包庇,你也逃不过去的。”

  张瑞图终于开口道:“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话说的不急不慌,张瑞图依旧是气定神闲,他显然知道,张静一靠三言两语,就想让自己认罪伏法,这是异想天开。

  “是吗?”方才还苦口婆心,张静一的脸色,在此时随之一变,冷笑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还想抵赖,那么就别怪我张静一不讲情面了。”

  随即,张静一指了指这审讯室里的一炷香:“看到这香了吗?你知道这香燃尽了,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张静一道:“已经有一队校尉,赶去了你的府邸,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一些小玩意。不过这小玩意的威力,你是见识到了的,昨天夜里,只怕你也没有好睡吧。这一炷香燃尽之后,你若是不肯说,他们就会动手了。你既然不疾不徐,那么……我也不急的,我们可以慢慢的等。”

  “你什么意思?”张瑞图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怒视着张静一:“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张瑞图的声音渐渐提高起来:“我乃内阁大学士,你敢这样对待老夫的家人?”

  张静一面色很冷,突然面目狰狞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张静一若是不敢做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今日呢?难道我手里杀的人还少了?缺你家这三十九口人?”

  三十九口……

  张瑞图顿时感到眩晕。

  他家确实是三十九口。

  安排的明明白白。

  “我可以慢慢的审你。”张静一道:“反正你迟早要认罪的,你知道为何乱军一进城,就立马被击溃吗?你又知道昨天夜里,为何无数的爆炸,都是精确的炸在这些乱臣的府邸吗?难道你认为,这是随意炸的?”

  “实话和你说,昨夜你们动手,本来就是我布下的一个圈套。我之所以留了你一家三十九口,不是因为你隐藏得好,也不是因为你是内阁大学士。而是因为,现在我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一次让自己死得好看一些的机会,若是你想错过这天赐良机,那也无妨。”

  张静一笑着道:“我可以等。”

  张静一脸上带着笑,却极尽冰冷。

  接下来,张瑞图开始有些坐卧不宁了,他不断地抬头看着那燃烧了近半的香。

  隔壁,有人觉得这事有些过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不过却见天启皇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却都不敢造次了。

  ……

  张静一抱着手,淡定地看着张瑞图。

  张瑞图则是越来越不安。

  他道:“你这是构陷忠良。”

  张静一只回以微笑。

  张瑞图道:“你……你要仔细后果……”

  张静一道:“看来快没时间了,既然如此……”

  张瑞图咬牙切齿地道:“你要逼死我吗?”

  张静一:“……”

  张瑞图终于豁然站起来:“我要出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就在隔壁,但是你猜,为何陛下没有过来?”

  张瑞图颓然坐回了椅上,他脸上露出了艰难之色,最终叹了口气:“范永斗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此人最擅攻心,当初……老夫清廉自守,诚如你所言,怎么会瞧得上这样的贱商呢?”

  此言一出。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

  旁边的另一间审讯室里,顿时哗然。

  人们错愕得面面相觑,显得不可置信。

  第四百四十五章 真相大白

  张瑞图终于肯开口了。

  而张静一脸色却显得很平静。

  这是预料到的结果。

  而张静一之所以能够预料,其实事情很简单,这一切都是建立于,张瑞图是个聪明人的结果。

  一个聪明的人,就会审时度势。

  只有傻瓜才会只晓得一味的否认。

  张瑞图抬头看着张静一,他虽极力想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过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了,他道:“只是老夫即便是死,也想做一个明白鬼,敢问新县侯……为何一口咬定,这与老夫有关。”

  张静一笑了笑。

  张瑞图的背后就是玻璃,而玻璃之后,则是天启皇帝君臣。

  显然天启皇帝等人,也诧异于,为何张静一一口咬定张瑞图便是乱党。

  张静一道:“这事儿,得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张静一顿了一顿:“问题的关键在于大若寺,当初要查大若寺,我亲自去了一趟礼部,那时候,就对陈道文产生了怀疑,陈道文确实表现的很无辜,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一直想撇清关系,而将大若寺的嫌疑,栽赃到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身上。”

  张静一说到这里,笑了:“他自以为这样很高明,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嘛,难免都会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而别人都是傻瓜,以为凭借这个,就可以糊弄住我。因而,我便故意将计就计,故意想想借重这陈道文,让他去监视刘鸿训。让陈道文去监视刘鸿训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刘鸿训与此有关,而在于,我想故意麻痹陈道文,与此同时,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在暗中的观察这陈道文。”

  “等摸清了陈道文的底细,他平日里接触了什么人,和什么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哪怕是他的祖宗八代,都慢慢的调查出来,那么一切就好办了。陈道文没有令我失望,他为了让我更加相信他,同时栽赃刘鸿训,借此机会,好迷惑我的调查方向,果然搜罗了不少刘鸿训的罪证。”

  “而这……其实才是我慢慢察觉到你们这些同党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想要栽赃一个人,单凭他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想要伪造刘鸿训的罪证,就需要大量的人手,并且……还要有人能够位列中枢,比如……公文的伪造,还有……一些罪证的搜罗。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尤其是刘鸿训本就是礼部尚书。”

  张瑞图听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

  栽赃刘鸿训,本质就是厂卫查的越来越急,不得已之下,找了一个替罪羊。

  可要栽赃陷害,确实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能办到。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群策群力。

  张静一道:“你们越是想要欲盖弥彰,反而越是容易露出马脚。可你们若是不栽赃陷害,厂卫继续顺藤摸瓜,只要攻破了一点,就是满盘皆输,所以……这是你们不得已而为之。于是,等到刘鸿训被捉拿,你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实际上,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在此之前,所有可能参与伪造罪证以及栽赃构陷之人,都已慢慢在新县千户所的调查之中。直到……我开始给陈道文施加压力。当陈道文意识到,刘鸿训可能无罪,新县千户所开始慢慢相信刘鸿训可能被栽赃时,于是,陈道文就急了。他急了,一定要和人商量,要想办法,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越急,越是四处活动,而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

  张静一叹了口气:“昨夜的叛乱,你以为是你们的主意吗?错了,实则是我们给了你们误导的讯息,让你们狗急跳墙,所以我才早有防备,才在你们一动手的同时,也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们往这陷阱里钻。”

  张瑞图道:“可是老夫并非和陈道文打过交道。”

  这是实情,张瑞图怎么会和这些人鬼混一起,至多,也不过是在幕后而已。

  “这是当然,不过很显然,他们能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有了你的包庇,其实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要查一查,总有蛛丝马迹,这等事,挖出一个,就能带出一串,近而最终总能将根挖出来。我对你,不过是怀疑。所以才请你来此,对你威逼利诱。其实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清楚,当我请你来此的时候,一定是露了马脚,再加上我以你的家人威胁,你审时度势,也自然清楚,事到如今,就算现在能躲过一时,将来也绝对躲不过。毕竟,这千户所里抓了这么多人,难道每一个人都跟你毫无瓜葛?”

  张静一说罢,认真的看着张瑞图:“事到如今,该说一说范永斗这个人了吧?”

  张瑞图脸抽了抽,随即深吸一口气:“范永斗……此人,老夫是瞧不上的,此等奸商……虽早就想巴结老夫,也送过不少的礼物,可老夫都将东西退回去了。”

  张静一道:“而后呢?”

  张瑞图此时再也无法保持方才的平静了,他身躯微微颤了颤,嗓子也变得疲惫而嘶哑:“只不过后来,他送了一件让老夫无法拒绝的礼物。”

  张静一道:“还请赐教。”

  张瑞图颤抖着道:“王羲之的《何如帖》。”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震惊。

  王羲之乃是书圣,他的墨宝,哪一个都是价值千金,几乎他的行书,大多都在宫中收藏,流落民间的很少,而《何如帖》这样的行书,可谓是有价无市,这几乎不是用银子可以买到的。

  张瑞图爱好书法,若是有人送上这个,只怕他腿都要迈不动了。

  “所以,你便动了心?甘心为他办事?”

  “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与建奴人勾结,只以为他做的什么大买卖,老夫对此不懂,也不关心。只想着,他既送了厚礼,有一些通关的文书,能帮就帮,毕竟,都是举手之劳。”

  “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人的勾当,于是心里越来越怕,因而,便有了和他们断绝关系的意思。可是……可是他私藏了老夫许多当初给他的书信,而这些书信……不可示人。”

  “所以这些东西,就成了威胁你的证据?让你不得不被他驱使?”

  张瑞图痛苦的道:“正是如此,他们是谋逆大罪,老夫和他们有瓜葛,一旦他们事败,老夫也要遭殃,老夫与其说是包庇他们,不如说是自保。”

  “好一个自保。”张静一冷笑着道:“可现在,你已自身难保了,那么,能否告诉我,范永斗藏在何处?”

  玻璃之后的天启皇帝,已是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为了寻找这范永斗这些人,天启皇帝可是念兹在兹了足足有一年时间。

  而这一年时间里,这些该死的贼人,又不知做过多少祸事。

  张瑞图略有疑虑。

  张静一回头看了一眼那快要燃烧到尽头的香:“你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时候就要到了,若是你继续执迷不悟,那么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听到爆炸声。”

  张瑞图道:“他就在京城!”

  就在京城……

  此言一出,所有人大惊失色。

  好家伙,这些人……还真懂得玩灯下黑。

  便连张静一都佩服这些人的胆量。

  张瑞图抬头看着张静一:“而且还在新县。”

  张静一:“……”

  张瑞图道:“只不过,他们早已改头换面,便连姓名和籍贯,还有一切的过往,都已换了。”

  “现在叫什么,住在何处?”

  张瑞图道:“叫……”

  “且慢着。”张静一戒备的看了一眼玻璃之后,而后,立即从案牍上抽出了笔墨和纸张,搁到了张瑞图的面前:“你写下来。”

  张瑞图倒是没有怠慢,提笔,匆匆的写下了一行字。

  张静一随即道:“这些人……都在这里?”

  “对。”张瑞图道:“都在此处,七大商贾,三百多人丁,为的就是有个照应,先躲过这一阵子的风头。”

  张静一随即拿着纸,火速出去,心急火燎的道:“来人,来人,给我抽调人手,所有现在空闲的人都跟着我出发,派人,派人……调教导队,封锁附近的所有街道,要快!”

  只有那张瑞图留在原地,他看着即将燃尽的香,豁然站起来,张口对即将要离去的书吏道:“我的家人……该怎么办?”

  书吏没理他,收拾了供状,也跟着跑了。

  整个千户所,顿时沸腾起来。

  许多人明火执仗,个个摩拳擦掌。

  第四百四十六章 立即处死

  整个千户所已是沸腾,不少人都是主动请缨。

  大家忙活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追查这七大商家,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邓健迅速地抽调了大量的人手,张静一拿出字条给他看,而后……先是命教导队出动,将附近的街道统统封锁。

  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

  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这一点,张静一倒是可以做到。

  若是其他人,还真未必。

  毕竟这朝廷的许多官差,甚至包括了北镇抚司的校尉、缇骑,都可以被收买。

  倒是新县千户所里,绝大多数人还算是干净。

  天启皇帝也激动起来,他已从隔壁出来,张静一朝他行礼。

  天启皇帝道:“贼子的踪迹,已经查到了吗?”

  “陛下。”张静一道:“已经查到了。”

  天启皇帝振奋道:“走,朕亲自去。”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整个人容光焕发,他胸膛起伏,显然是在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而后,天启皇帝回头,看着还处在震惊中的众臣,道:“你们也去看看,看看对你们有好处。”

  看看就看看……

  问题是后一句有好处……就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了。

  朝廷大臣,看这个有什么好处,难道是杀鸡儆猴……把我们当猴了?

  随即,张静一去安排乘舆,天启皇帝却是摇头:“不,朕骑马。”

  说着,让人牵来一匹马,动作敏捷地翻身上去。

  张静一也翻身上马,又带着一队人,匆匆朝着一个方向去。

  在新县的商业区附近,是一大片的住宅,不少的商户也都在此购置了宅院。

  其中有一处宅院,占地颇大,据说是一个姓陈的外地客商所有,一直以来,都没有住人,直到十几天前,却有一大家子人住了进来。

  这些人,倒是低调,似乎不太爱抛头露面,平日里也极少和人走动。

  当然,新县这里,汇聚了八方商贾,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性情也有不同,突然多了一个外来人,大家也习以为常,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此时,在这处宅院里,却住着不少人。

  没办法,眼下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虽然对于这里的主人而言,这占地很大的宅院已是不小了,可还是觉得有些憋屈。

  这一夜过去之后,商业区显得有些冷清。

  毕竟昨天闹了一夜,不少人都吓着了,许多人一宿未睡,都在听外头的动静。

  而这宅子里的人,更是一夜没有合眼,到现在,一干人还围坐在厅里。

  范永斗不断一盏茶一盏茶地喝,已不知喝了多少,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最新的消息,让他有些失望。

  张静一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抓了不少人。

  这是范永斗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忍不住叹息,倒是其他六家人,有些急了。

  那王登库忧心忡忡地道:“范兄,我看……我们还是跑吧。”

  “现在可能城门还封着,要跑?若只是你我七八人出去,倒还罢了,可这么多的家眷,想走,有这么容易吗?”

  王登库沉默了,他显得有些心烦意燥,不安地道:“那该怎么办?”

  范永斗闭上眼睛,却是不吭声。

  “要不,请人去打听一下,动用一下从前的关系……”

  范永斗摇摇头:“这个时候,决不能轻举妄动,如今情势不明,还是先等一等的好,再等一等吧。”

  王登库便起身,在这厅中背着手团团转,而后突的驻足,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回来,每日这样担惊受怕的,过的是什么日子。”

  其他人也各自皱眉。

  范永斗努力地平静心绪,又喝了口茶,才道:“好啦,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不必怕,无论怎么样,只要张瑞图还在,便不用担心。你想想看,我们若是出了事,这大明,得有多少人要出事?眼下还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来,我们且等一等,等过几日,风头过去,还是再换一个身份,准备去江南吧。江南那里,我们也有不少的朋友。”

  一旁的靳良玉便道:“正是,眼下还是听范兄的,只要我们不慌……”

  说到此处。

  突然一个护卫匆匆进来,脸色焦急地道:“不好了,不好了……”

  坐在这里的七人一听,各个色变,范永斗皱眉,厉声道:“不要号丧,出了什么事?”

  “附近的街道,突然出现了许多东林军的人,他们封堵了各处的街道,只许进,不许出。小人看到许多拿着火铳的人,凶神恶煞的。”

  “去,去打听一下。”

  范永斗渐渐拧起了眉心,他这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在门外头,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得了吩咐,便匆忙出去。

  可只一会儿工夫,却又沮丧着小跑回来。

  “怎么?”范永斗急迫地道:“打听到什么事吗?”

  “这些东林军的,学生给他们塞银子,他们死也不肯收,还拿着火铳对着学生,让学生后退。学生急了,便报了顺天府某位官长的名字,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只让我立即退后,如若不然,就立即开火。”

  范永斗眼眸微微张大,却是一下子颓然坐下。

  这七家人能够无往而不利,就是因为他们有数不清的银子,拿着银子开路,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和他们勾结。

  就算有人不爱银子,那么总会有人喜欢美女,喜欢宝马良驹,喜欢书画,不愁没有办法。

  而对于这七家人而言,最恐怖的,莫过于是东林军校这些人,这些人可以说是油盐不进也不为过,每一次都让人踢到铁板上。

  范永斗阴沉着脸道:“看来,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能要出事了。”

  王登库立即道:“那该如何,跑吗,现在还能跑出去吗?”

  “只是……已经跑不出去了。”范永斗深吸一口气,才又道:“要镇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大家不要乱,你们记住,我们姓陈,我们是来自大同府的陈家商贾,我们有官府的黄册……我们陈家七兄弟来此,是来做买卖的……”

  虽是这样说,可范永斗的心里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

  突然急促的砸门声音传来。

  不一会,便又有护卫匆匆而来道:“老爷,不得了,外头出现了锦衣卫。”

  厅里一下子乱了,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

  范永斗则是艰难地站了起来,板着脸道:“不要慌,不要慌,来,随我出去迎客。”

  一行人至中门。

  此时……已有门房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这中门一开,范永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在这门外头,乌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便是侧面的围墙,也传出许多急促的脚步。

  显然……这宅邸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范永斗觉得自己两条腿有些软。

  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这阵仗,还看不明白吗?

  锦衣卫们没有立即冲杀进来。

  只是一个千户模样的人到了中门前,按着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道:“我乃新县千户所千户,现在开始,所有人都给我跪下,谁敢站着,立杀无赦!”

  一句立杀无赦,透着刺骨的寒意。

  府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范永斗。

  范永斗乃是他们的主心骨。

  范永斗却毫不犹豫地跪下了。

  众人见他如此,也随之纷纷拜下。

  邓健顿时一脸显得索然无味的样子。

  他本以为,这样的逆贼,少不得还要对抗一下的。

  谁晓得,这些商人,比他以为所见的其他乱党还要怂得多。

  一会儿工夫,街头便传出了马蹄声。

  而后,众人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紧接着,一行人抵达,马上的人下来。

  为首的,正是天启皇帝,其后便是张静一。

  天启皇帝疾步进来,看着这跪了满地的人,立即就问:“哪一个是范永斗?”

  没有人回应。

  天启皇帝伫立着,面露杀机,又怒吼道:“谁是范永斗?”

  这范永斗才笑容可掬的样子,膝行上前:“小人……小人姓陈,叫陈自在。范永斗?这范永斗是谁,小人……闻所未闻,您看……这……这是小人的黄册,里头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启皇帝当真去接过了黄册,还有关于大同府蔚州广昌县的路引,里头确实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人姓陈,叫陈自在,乃是广昌县陈庄人,世代从商,贩米为业,其中又写着家中有多少口人。

  张静一也凑在边上看,大抵看过之后,点头道:“陛下,这确实是广昌县发出的路引,里头清楚明白。”

  天启皇帝道:“是吗?”

  “肯定是的,上头还有县里的印章,应该没什么问题。”

  天启皇帝转手将路引交给张静一,随即平静地道:“原来是这样呀。看来确实是广昌县签发的了!”

  说罢,声音一下子转冷,冷厉地道:“来人,立即带人去大同府广昌县,捉该县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以及上下文武差役,将人给朕统统拿下。县令和县丞,当即处死,其他人,一个个用刑过审,看看有没有通贼的罪行!”

  第四百四十七章 生杀予夺

  这路引,轻描淡写地交给张静一。

  下了旨意之后,张静一转交下去。

  于是迅速有人翻身上马,奉口谕而去。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顿时让人如芒在背。

  范永斗的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如此之狠。

  天启皇帝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又笑着道:“你们还有其他的路引吗?只这广昌县的?朕看未必吧,若是还有,就都统统交出来给朕看看。”

  范永斗心中已是大惊,他匍匐在地,既料不到,竟是皇帝亲自过来,更料不到的是……居然如此干脆利落。

  这根本不像是审问,这就是抱着来治罪的。

  范永斗行走于建奴和蒙古人之间,蛮不讲理的人也见得多了,可总是能通过他的圆融而化解,可现在……他有些无力。

  只是……范永斗深知,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选择,于是咬牙道:“还望陛下知道,小民……小民真的是姓陈,小民并没有欺瞒陛下。”

  “没有欺瞒是吗?”天启皇帝笑了笑。

  他凝视着范永斗。

  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原本以为,他心心念念的给他制造了这么多麻烦的一群走私商,一定很有能耐,至少也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可现在看来……

  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跪地的另一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年轻人,和范永斗倒是长的颇为相似。

  他点了点这个年轻人道:“此人叫什么?”

  “他?”范永斗胆战心惊,已经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道:“这是小民的儿子,陈建文。”

  天启皇帝闻言,笑着道:“建文这个名儿,不好……”

  说罢,反手抽出了张静一腰间的佩刀。

  手持着刀,反手便是一刺。

  于是刀尖直接刺下,生生的扎入了这陈建文的小腿上。

  陈建文顿时一声嚎叫。

  这一切,都是一气呵成,天启皇帝喜欢击剑,可这刀法,却也不差。

  刀尖直接贯穿了陈建文的小腿,因为扎得太深,居然直接从脚下露出刀尖来,直到这刀尖铿锵一下,撞到了地面的砖石上。

  紧接着,鲜血便涌出来。

  陈建文妄图想要爬行,躲开。

  可他一动,刀口便撕开,于是疼痛欲裂,又是一阵哀嚎:“爹……爹……爹,救我……”

  他的腿下,已被鲜血浸透了。

  面容带着扭曲,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着,朝向范永斗的方向。

  范永斗已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身躯颤抖着,这是他的儿子……如今看着被刀钉在地上,疼的身子颤抖,可每一次颤抖,都在不断地撕裂刀口,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天启皇帝则是勾唇一笑,带只是笑意不尽眼底,带着冷漠道:“一定很痛苦吧,范永斗,你看看你的儿子。”

  范永斗牙关颤抖着,眼眶已是红了,努力深呼吸:“放过他吧……放过他……”

  “朕若是放过了他……”天启皇帝心平气和地道:“那么那些因为你们而死的那些人,会放过朕吗?朕的献怀太子,会吗?那些拿着你们武器的建奴人,那些建奴人的刀下之鬼,他们会肯放过朕吗?辽东数十年来时局糜烂,建奴人侵城掠地之后,那些被奸淫掳掠的百姓,他们肯放过朕吗?”

  “可现在,你竟来求朕放过你的儿子?怎么,你的儿子如此的金贵?那么……朕的儿子呢,那些失去了儿女的父母呢?”

  天启皇帝的脸色由冷渐渐变得森然。

  随即,他猛地将刀自那范建文的小腿上拔了出来,随后又反手一劈。

  这染满了鲜血的刀在虚空之中,划过了一刀刀影,而后快速斩下,那陈建文的胳膊,随即便生生的被切了下来。

  陈建文疼得死去活来,那巨大的伤口处,血箭喷溅。

  陈建文低头看着自己落下的胳膊,身上痛的极致,令他发出了惊叫:“啊啊啊啊……”

  天启皇帝却是头也不回,依旧凝视着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范永斗。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来回答朕,来告诉朕,你若是朕,会放过他吗?不过……你放心,他绝不会死,朕只会慢慢的,将他大卸八块,你也一样!好啦,现在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谁?”

  陈建文在旁,失去了胳膊,身子便歪倒下来,于是只好侧着身,犹如无足的蛇一般,拼命地朝着范永斗蠕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道血水,他拼命地叫着:“爹……爹……救我……”

  而这时候,范永斗依旧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他已经不忍心去看陈建文了,此时内心的恐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后,他艰难地开口道:“我……我……草民……范永斗……”

  果然是他……

  虽然早就可以确定,但是从范永斗的口里说出来,还是完全不同。

  天启皇帝讽刺地冷笑道:“朕还以为,你真姓陈呢。”

  范永斗只是身如筛糠,内心恐惧到了极致。

  而此时,天启皇帝继而又用刀指着范永斗身边的人道:“你叫什么,你又叫什么?”

  这人哪里还敢嘴硬,只是垂头道:“小民,王登库。”

  “你呢!”天启皇帝接着道:“都先将名字报上来。”

  于是另一人颤抖着声音道:“草民靳良玉!”

  接着又一人战战兢兢,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草民……草民王大宇。”

  “还有呢?”天启皇帝道:“谁是梁嘉宾……”

  “我……我是梁嘉宾。”

  “小民翟堂。”

  “小民黄云发。”

  七个人……整整齐齐,一个都没有漏下。

  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狂欢,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冷酷。

  他随即道:“你们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小民……小民……”范永斗已是泪水涟涟,道:“小民只是做买卖的人,只是商贾啊……别人为商,小民也为商,小民不知犯了什么罪。”

  人就是如此,丧尽天良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人总能安慰自己,杀了人的,往往会说都怪这被害之人,说自己是如何被迫杀人,又或者便诉说委屈,可怜巴巴的说自己被家庭影响……而人性本是互通,范永斗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此时,他又道:“小民世代从商,又能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呢,小民确实是和蒙古人以及建奴人做了一些买卖,可是……陛下您要明察……这些买卖……这些买卖……虽是有资贼之嫌,可这是建奴人自己拿着这些东西去杀人,与小民何干,小民……”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脸上带着麻木,手中的刀,却又是挥动,直接一刀又狠狠地刺在了地上‘陈建文’的大腿上。

  陈建文本是疼痛稍缓了一些,此时又是一刀进入了身体,顿时又嚎叫连连起来,很快,他便连嚎叫的声音都微弱了。

  “来,你继续说,方才说到了,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只是做了一些买卖。”天启皇帝嘲讽似的看着范永斗,紧紧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朕在听呢!”

  范永斗的话,已是戛然而止,此时他心疼到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个可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嫡亲血脉啊。

  于是,他便只好磕头如捣蒜地道:“饶命,饶命啊……小民愿献上纹银三百万两,赎买自己的罪责。”

  事到如今,范永斗只能选择最后一手了。

  这也是他们最拿手的东西,使钱。

  他们曾拿着这些钱财,无往而不利,对他们而言,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收买的。

  可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立即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大笑的人乃是张静一,倒不是张静一这个人想嘲讽谁,而是……突然在这肃杀气氛之下,突然听到这么个笑话,实在是忍俊不禁。

  见张静一大笑,天启皇帝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二人的大笑,在别人眼里,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至少跟随而来的群臣,就觉得很胆寒。

  至于这范永斗人等,则是心凉透了。

  张静一这时忍不住道:“三百万两银子,想买什么?买你的命,还是你儿子的命?你的银子,本来就是陛下的,你的一切,现在都是归陛下所有,你以为陛下会稀罕你这三百万两银子?”

  “不,你错啦,我们要的不是你这三百万两银子,而是你们的所有钱财,包括你们的狗命,我们全都要!”

  范永斗只觉得此时浑身发冷,差点要昏厥过去。

  想来自己的世代的经营,数代人呕心沥血积攒下来的钱财,而现在……不但要一扫而空,人家还要他全家的性命。

  他于是忙道:“不,不,我若是不说,这些钱财,你们……你们……”

  张静一很是不屑地冷笑道:“你觉得不说,你的钱财,就可以带进棺材里了吗?你这话,其实也行得通!当初有一个叫田生兰的人,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运气没你好,因为才在大狱里呆了几天,他便什么都抖露了出来,那么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比田生兰更硬气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吾皇万岁

  听了张静一的话,范永斗心里只有绝望。

  是啊。

  田生兰都开口了,这家伙只是一个人被拿住,尚且乖乖开了口。

  而他……一家老小都在此,眼看着都要进棺材了,这个时候,你说不说?

  若是不说,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挺着不说,就意味着,一家人带着这个秘密一起进棺材,只怕还要受无数非人的折磨。

  人家不但要钱,还要你的命。

  天启皇帝此时满腔的激动,尤其是张静一的话,让他热血沸腾。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和银山。

  而后,天启皇帝道:“将这些人统统拿下,朕要他们……立即说出家财的下落!”

  天启皇帝随即对张静一道:“张卿,三日够不够?”

  张静一道:“陛下,三日太长了,一天吧,一天时间,他们吃了多少,就吐出多少。”

  天启皇帝闻言大喜:“好,朕今日不回宫了,天底下,再没有比今日更紧要的事,朕看着你办差。”

  天启皇帝当然没有特殊的癖好,可今日,他心里只有滔天的恨意,无处发泄。

  张静一努努嘴,带来的校尉再不犹豫,如饿虎扑羊一般,将人统统拿下。

  范永斗口里大喊:“陛下……五百万两,五百万两。”

  其实,金银现在是无用的,你想拿出来的是自己的利息来平事,可人家惦记的却是你的本金。

  这七家人,几乎所有的近亲,竟有数百人之多。

  随即,教导队开路,缇骑和校尉们,则押着他们招摇过市。

  这些人口里还道着冤枉,一副凄惨的样子。

  沿途偶有百姓从自己的家门口,探出脑袋来。

  见着这些人凄惨的样子,倒是颇有同情,直到有人说,这是私通建奴的逆贼。

  这一下子……许多人哗然了。

  京城虽没有直接面对建奴,可对于建奴的凶残,谁人不知?当初多少人被征发去辽东,许多人都没有回来呢。

  而且总有一些从辽东逃回关内的百姓,说起这建奴人的凶残,奸淫掳掠,无恶不为。

  于是这街道旁,便立即响起零星的咒骂,起初咒骂还是零星,到了后来,有人放肆起来,破口大骂。

  范永斗慌了。

  他心里极为恐惧。

  口里则不断地念叨着:“我只是一个商贾,一个商贾啊,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做买卖……”

  送到了大狱,在这里,武长春早就等候多时。

  他知道,这又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这些年来,武长春一直都在不断地彰显自己的价值,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自己活着的唯一理由。

  而一旦自己失去了这个价值,那么,必死无疑。

  他穿着一个围巾,还戴着袖套,这是屠夫的标准配置。

  一看到人送来,立即就恶狠狠地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勾结建奴的贼。”

  而后,直接弹了一下范永斗的脑门。

  范永斗后退一步,依旧还是疼得厉害,捂着自己的脑门,细细看武长春,却是整个人错愕了一下。

  因为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想了想,似乎在辽东见过。

  武长春嘿嘿笑道:“范爷,没想到是我吧?来,先请这位范爷来这里。”

  说罢,领着人将这范永斗到了一处囚室。

  范永斗被人押着进去。

  定睛一看,却见这里有一个台子,而台子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砧板。

  在这砧板上,正绑着一人,这个人浑身散发着恶臭,浑身都是血迹,他的毛发,都已剃了个一干二净,看着似乎还活着,只是……只有身躯在微微的颤动,一双眼睛虽张着,却双目无神,神情涣散。

  范永斗只觉得恶心,武长春则是笑嘻嘻地对他道:“范爷,您看看这人是谁?此人,说起来还是范爷您的老相识呢!”

  范永斗却依旧对这个人,丝毫没有印象。

  “额驸李爷您忘了?”

  此言一出,范永斗整个身子便打了个摆子,而后瞳孔收缩着,恐惧地道:“是……是李永芳?他是李永芳……”

  边说着,范永斗的身子不停地往后供,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分李永芳的样子。

  而李永芳和范永斗的确算是老熟人,当初他和建奴人做买卖,很多时候,都是李永芳代表建奴人招待。

  如今……如今……这根本就不像人形的人……居然是他。

  猛地,范永斗立即想到,一年多前,就传闻李永芳被明廷拿住,这李永芳还没有死……

  看着这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范永斗只想呕吐。

  “范爷还记得我这泰山大人,看来,范爷您……倒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武长春咧嘴,朝范永斗笑。

  只是这笑,在范永斗看来,格外的森然,令他不由自主的感到浑身发冷。

  只是……

  泰山大人?

  猛地范永斗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你是武长春!”

  “正是区区在下。”

  范永斗浑身颤栗,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李永芳的女婿……

  武长春似乎看穿了范永斗的心思,笑着道:“范爷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不过……没关系,来了这里,范爷就会知道,莫说是岳父和女婿,将来就算是让范爷您的儿子一刀刀剐了范爷您,他也会极乐意的。”

  范永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受的惊吓不轻,此时一脸的绝望,再也受不住的惊恐地道:“我有罪,我有罪,我错啦,我误国误民,我该死,我私通建奴,我猪狗不如,快,快,武长春,你我也算是有一些交情,求求你,去求个情,就说我知错啦。我……我愿认罪,愿意伏法,就请新县侯,立即杀了我全家吧……求求你……武长……武贤弟……”

  范永斗涕泪直流,此时一脸无限恼恨:“我贪图富贵,我不是人……”

  武长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依旧咧嘴,用一种奇怪的笑容对着他,打断他道:“别急嘛,别急嘛,就算是要认罪,也不要急于一时,咱们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来,将他押到隔壁去。”

  范永斗嘶吼:“不要,饶命……我……我……”

  范永斗生下来便富贵,一辈子没有受过什么苦,进入了囚室,武长春则开始准备他的器皿,从箱子里,将一个个玩意儿掏出来,极认真的样子。

  可就在此时,隔壁便已传来了嘶吼。

  这个声音,范永斗一听便认得,这是他的二儿子。

  此时,只听他的二儿子惨叫连连,口里已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范家的家产在何处,我知道……饶命,饶命啊……”

  可是惨叫依旧。

  这个时候,范永斗已是老泪纵横,忙道:“我说,我什么都愿意交代。”

  武长春回过神,手里正拿着一根小镊子,另一边,则是拿着一根凿子,笑嘻嘻地道:“不忙说,不忙说,就算你不说,你儿子也会说。哎呀,还是将这好机会留给你的儿子吧,一家人,这样的好事,何必要抢呢?咱们呀,先来叙叙旧。”

  不多久,范永斗的牢房里,也传出似猛鬼哭喊一般的惨呼。

  整个大狱,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已足足叫了一个多时辰。

  却没有停歇的迹象。

  每一个人都急于想说出自己的心底的秘密。

  这比张静一原定的一日为期,要早了许多。

  不过……显然似乎有人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这是大狱里定为的特级重犯,一般的犯人,几乎是不用刑的,可能会用一些小黑屋或者是不许睡觉的小伎俩,但是极少用肉刑。

  而只有这种囚犯,却是怎么痛苦怎么来。

  这个时候,不肯回宫的天启皇帝,正坐在刑堂中施施然地喝着茶。

  其他的大臣站在一旁,听到这些声音,都不禁头皮发麻。

  太狠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严刑峻法吧。

  这显然是不合儒家所提倡的礼法的。

  只是今日,大家都没做声。

  天启皇帝喝了一盏茶之后。

  便有书吏拿着一沓一沓的东西进来。

  这都是不同的人记录的口供。

  而根据不同的人的口供,还要进行比对。

  比如范永斗说出了几个藏宝的位置,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交代了一些,除此之外,还有范家的一些近亲交代的,逐一进行比对之后,就可以确定,谁遗漏了什么地方,哪些地方,谁没有交代。

  如此比对之后,才可确保,这七家人,一个子儿都要统统吐出来。

  书吏们办事很认真,在比对之后,又要回到囚室里进一步核实。

  天启皇帝现在倒是沉得住气,他道:“诸卿,这些人勾结建奴,朕给他们稍加惩戒,这没有问题吧。”

  作为首辅的黄立极,只好在这个时候,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大破贼子,实乃朝廷万幸,臣等幸甚。”

  天启皇帝比较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拉下脸来,却是勃然大怒:“怎么,你们为何不说话?来,都说说。”

  其他大臣,此时还敢说什么呢,只是觉得自己承受着无穷的压力,便纷纷道:“这是善政,吾皇圣明!”

  第四百四十九章 论功行赏

  一句吾皇圣明,倒是听得天启皇帝舒服无比。

  虽然他知道许多人未必真心。

  可这又如何呢?

  至少总比指着鼻子骂的好。

  君臣好比夫妻,与其碰到一个恶妇,成日对你骂骂咧咧,倒不如当真只得了你的身子,没得到你的心,维持好这表面的关系即好。

  这般一想,天启皇帝便豁然开朗。

  难怪朕当初总被人骂,原来是人杀少了,还不够狠。

  天启皇帝的思想,现在很危险。

  只过了两个时辰,随即便有大量的单子记下来。

  都是七家人的财富。

  当然,这些还不够。

  因为记忆力难免会有偏差。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家只有金银,你家的字画呢?房产呢?地呢?珠宝呢?

  这玩意就好像海绵,挤一挤,总能落出一点什么来。

  毕竟是上百年的家业,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现在一家老小都抓了,有了比对,谁若是记忆有点偏差,那就动刑,这些细皮嫩肉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一上刑,便拼命的招供。

  结果,越招供越多。

  以至于现在抽调来进行记录和比对的文吏,比用刑的人还都多十倍。

  当然,还有一队人马,是负责往那宅里去搜抄的。

  那宅里也有不少的好东西,便是现银都有几万两,显然是这七家人用来临时花销的。

  可这玩意,大家不稀罕,他们重点要翻找的是各种账目以及簿子,毕竟人的记忆,未必可靠,可记下来的东西,总是比记忆更靠谱。

  他们被一网打尽,一定会将簿子带在身上,因而……找出簿子,就有利于更好的帮助这些人进行回忆了。

  那一阵阵的惨呼声,让大狱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森然。

  直到天渐渐要黑的时候,终于,密密麻麻的簿子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好家伙……

  天启皇帝看着这些东西,竟是看不懂,于是抬头询问道:“这都是他们藏匿财富的地方?”

  “正是。”前来禀告的乃是邓健:“有几十处之多,还有就是田产和房产的讯息,只是到底有多少财富,只怕还需亲自去点验,他们自己都算不清。”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激动得不能自己。

  穷了七八年,总算要翻身了,他龙精虎猛地道:“给朕去搜抄,要赶紧。”

  邓健道:“搜抄起来,只怕不容易,怕是需调东林军校的生员们帮忙才好,如若不然,凭着新县千户所,却是不容易办到。”

  天启皇帝就豪气地道:“这个一切由你们,需要多少人手,可随时调用,不必报朕。”

  邓健心情愉快地领命去了。

  天启皇帝又道:“除此之外,还要审出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余党,让他们将平日里结交的人,都要连根一起挖出来。不要有什么顾虑,该处罚的就处罚,该去死的就去死,这是我大明的一个烂疮,不要总以为……犯法的人多……能够法不责众,也别和朕玩那一套所谓兹事体大的把戏。这烂肉若是不挖出来,继续这样因循苟且下去,这天下稳是稳了,可朕要这样的天下有什么用?劫持太子的事他们敢干,谋反的事他们也敢干,这样的人,留着有用吗?长此以往,就是一事无成。”

  “我大明若不是因为有这些烂疮,怎么会被这建奴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又怎么会流寇四起,只想着稳住朝局,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以为可以太平,这是本末倒置,只有挖掉了这烂疮,我大明才可焕发生机。”

  “自然……”天启皇帝冷笑着接着道:“若是还有人想要狗急跳墙,那也由他,朕又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些狗急跳墙的。”

  一群大臣依旧待在天启皇帝的身边,黄立极和孙承宗等人心里颇有些担忧。

  毕竟在御民之术之中,一个聪明的皇帝是不该像这样过于刨根问底的,这会引发天下人的猜忌。

  想想看,有人因为和这七家人有关,或是有什么利益输送,那些朝廷命官们,得知陛下要彻查严惩这些事,难道不害怕吗?

  人害怕,就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像朱武这些人,不就是如此吗?

  朱武这些人,显然是和奸商们的瓜葛比较深,那些瓜葛不是特别深的人,若也开始害怕起来,这对天下而言,不是福气。

  这时候,陛下应该展现出当初曹操的魄力来,在缴获了许多文武官员与袁绍暗通款曲的书信之后,非但不该拿出书信,查一查是谁勾结了袁绍,而是该当着大家面,将这些书信统统烧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

  不过天启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阻止,实在不妥,于是便心情复杂地道:“臣等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还有一事,那便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他一说到了刘鸿训,张静一便立即上前道:“陛下,刘鸿训深入虎穴,为了捉拿乱党,与新县千户所周密布置,极力配合,此番功劳不小。”

  “是啊。”天启皇帝跟张静一虽是君臣,却还是很有默契的,一下子就懂了张静一的意思。

  于是他道:“刘卿家还是很忠心的,若不是他上演了这一出苦肉计,这贼子们怎么会放松警惕,刘卿家如今在何处呢?”

  张静一道:“他身子有些不适,方才便请人将他送回府上休息了。”

  天启皇帝道:“真是国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刘卿太辛苦啦!”

  张静一感慨万千的样子道:“臣其实在此之前,一直苦苦劝他,不必假戏真做,可刘公听闻是为了捉拿乱党,严词拒绝,大义凛然的说:莫说只是身败名裂,被关押入狱,便是砍了脑袋,他也甘之如饴。我听了刘公这番话之后,深感钦佩,至今难忘他的教诲。”

  天启皇帝点头道:“令他官复原职,不,令他入阁,兼任礼部尚书,再授太子少保衔吧。”

  黄立极第一个有反应的,连忙道:“入阁先要廷推……”

  “朕知道。”天启皇帝道:“现在内阁大学士不是已有了空缺吗?明日就廷推,刘卿的官声很好,想来不成问题。”

  黄立极只好道:“臣遵旨。”

  从尚书到阁臣,其实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当然,这毕竟是一道门槛,也并不是你做了尚书,就一定有机会,这内阁毕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压力也是不小。

  而这刘鸿训就算有机会能入阁,可至少也需再熬几年。

  谁料到,这一次居然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入阁的机会。

  不少人不免在心里唏嘘,早知道……老夫也来这大狱里待个十天半个月了。

  尤其是吏部尚书周应秋和兵部尚书崔呈秀,心里都暗道可惜。

  反而是户部尚书李起元还算淡定,他在想着蹭饭的事。

  倒是工部尚书面无表情,反正入阁肯定没他的份。

  大家各自怀着心思。

  天启皇帝却突然笑着道:“此外……张卿此番立下了赫赫功劳,又是平叛,又是捉拿了乱党,朕又该如何赏赐呢?”

  此言一出,大家骤然就明白了什么。

  想想看,刘鸿训这算什么功劳啊,说是大功,实则就是去客串了一下乱党,待在大狱里,那张静一还能吃了他不成?十之八九,就是在这好吃好喝的住着。

  就这么一个微末功劳,都从礼部尚书直接入阁了。

  那么张静一这个首功呢?

  陛下先提议让刘鸿训入阁,转过头再来论张静一的功劳,这不是摆明着……

  黄立极笑道:“臣等,当然是以陛下马首是瞻。”

  嗯,先听陛下怎么说。

  “赐个国公爵吧。”天启皇帝干脆利落地道。

  “只是,大明自靖难之后,就不曾有实授国公的先例。”兵部尚书崔呈秀显得为难。

  这武臣论功,和兵部有关。

  大明从开国起,授予了一些开国公爵,世袭罔替。到了燕王朱棣靖难,这靖难又授予了一批公爵,也是世袭罔替。

  只是此后,便再没有实授的公爵了,虽也会授予一些所谓的公爵,可实际上这些公爵其实都是追封的。

  也就是说,某个侯爵死了,因为功劳很大,所以给予他公爵的待遇下葬,而他的儿子,依旧继承的乃是侯爵之位。

  大明任何一个能延续至今的公爵,几乎都是独当一面,地位显赫,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便收紧了这实授公爵的口子,就害怕到时又冒出一堆公爵出来,破坏了礼仪制度。

  再者说了,人家是开国和靖难功臣,哪一个都是当世名将,后世之人,谁有资格能和他们相比?

  天启皇帝显然早有准备,便理直气壮地道:“朕当初就曾许诺,破这些贼子的,无论是谁,朕都赐其为国公,怎么,崔卿要让朕失信于人吗?是不是朕的话,可以不算数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冷讽地扫视了群臣一眼,才又道:“这样的功劳若是都不能实授国公,那么诸卿在朝,并无寸功,却怎可个个位极人臣呢?朕看你这个兵部尚书,就尸位素餐,没有什么建树。”

  第四百五十章 进封国公

  崔呈秀一听,急眼了。

  自己只是说一下祖宗的成法而已,陛下,我们是自己人啊。

  崔呈秀立即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虽然祖宗早有定制,只是而今,却是国家多事之秋,新县侯此次破贼,大快人心,如此丰功伟绩,若是不予以重赏,实在说不过去,所以……”

  天启皇帝则是不耐烦地道:“不要啰嗦,到底成还是不成?你是兵部尚书,当着朕的面,说清楚!”

  “难道祖宗的成法里,还有皇帝说的话也不算数的吗?来,你们都来说说,太祖高皇帝,还有成祖先皇帝,哪一个说过做皇帝的可以言而无信,想要敕封功臣,也不准许了?难道非要让朕请太祖皇帝的《大诰》来,咱们好好议一议?”

  “……”

  大诰那玩意,大家是真不敢请。

  于是个个不吭声了。

  天启皇帝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之所以有此功名成就,便是因为他们从不照本宣科,而是行前人所未行之事,于是才有了开国,有了靖难,有了横扫大漠,有了下西洋。”

  “可到今日呢?我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维护祖宗之法,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朕倒是糊涂了,我们效仿的是他们什么呢?效仿的是祖宗们所定下来的章法吗?这叫什么?这叫只学了祖宗的皮毛,却没有学到祖宗的精髓。他们的精髓是什么?是雷厉风行,是言出法随,是推陈出新。”

  “朕乃太祖和成祖之后,要效仿的,先是列祖列宗们的锐气,而不是邯郸学步,贻笑大方。这事儿,朕做主啦,你们办也办,不办朕就下中旨,张卿敕封国公,授奉天翊运推诚、特进荣禄大夫,敕辽国公,加太子少傅。”

  说罢,天启皇帝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们若有本事,也立此功劳,朕有言在先,能立功的,朕都不吝赏赐。”

  这一口气说出来,众臣此时也晓得,现在不能和天启皇帝继续对抗了。

  陛下这是铁了心了。

  而这份赏赐,对于当下的武臣而言,已是天下的殊荣,譬如奉天翊运推诚,在大明朝,公爵分四等,一等是开国辅运推诚,这是开国将军们才有的。二等为奉天靖难推诚,这是靖难功臣所独有。

  张静一只能为三等,即奉天翊运推诚。

  而至于荣禄大夫,只是虚衔,几乎所有的国公都有。

  就是这辽国公,有点不太好听。

  因为历史上,明末的时候,朝廷为了收买关宁铁骑,曾赐了吴襄为辽国公。

  不过那是历史上。

  天启皇帝赐张静一为辽国公,只怕是认为这一次大功,和平辽息息相关,所以才敕为辽国公。

  而加太子少傅,理论上,是辅佐东宫的一个职位!当然,这其实是虚职,并不起实际作用,只是加了这个职位,将来太子入主东宫,张静一有了随时出入东宫,同时‘教导’太子的权利。

  张静一这时道:“臣谢恩。”

  这个时候还不谢恩,难道等到夜长梦多吗?

  张静一深知自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必须不断的往上爬,这新县,还有军校以及锦衣卫千户所,所有人仰仗着自己呢,自己爬的越高,他们将来的前程才可远大,可以做的事才越来越多。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好啦,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宫了,你们要早一点将这勾结的文武官员报上来,除此之外,便是赶紧查抄他们。”

  “这事交给邓健去办,朕很放心,他擅长这个,是个行家。”

  邓健虽然已告退了,不过他肯定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是和抄家挂钩的,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天启皇帝交代完,随即便起驾回宫。

  众臣伴驾而回。

  京城之内,无数议论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递了大街小巷。

  起初人们还不相信,这一场内乱到底什么事,众说纷纭,直到张静一敕封辽国公的消息传出,一锤定音,这新县果然热闹了起来。

  本地的商户,本是不敢轻易开门做生意,因为还不知情况如何,现在纷纷开了门,新县的商业区,已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军校的生员们,也都志得意满,虽是经历了一夜的疲惫,可只休息了两个时辰,随即各自调遣出发,前往各地发掘奸商们的家产。

  新县的县衙里,也是喜气洋洋,大家干活,明显的比从前更有劲了。

  此番平乱,肯定是有赏赐的,新县侯赏了,他们就或多或少的都有功劳。

  何况现在自己的县令,已成了辽国公,国公啊,自从靖难之后,朝廷两百年没有实授国公了,这是破天荒的事,这说明啥?说明新县侯不但立下了赫赫功劳,而且还简在帝心,跟着这样的人干,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甚至许多的少年人,也开始摩拳擦掌。

  明年的时候,军校还招生,看着这样下去,那东林军校,只怕将来的前途肯定是不可限量的。

  而且招生的人数也多,这对寻常的平民子弟而言,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进了去,就是辽国公的得意门生,不敢说将来能飞黄腾达,但是只要好好干,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这未来的考试,对于平民子弟而言,就是读书人眼里的鲤鱼跃龙门,不试试怎么成?

  现在书铺里,到处都是各种考学的资料书,一些人发现了商机,将这十万个为什么,还有语文和数学的知识,修撰出各种考学的资料,而且所用的纸张很劣质,这也没办法,毕竟考学的人家庭条件摆在这里,便宜的书更容易卖出去。

  今日书铺的买卖,又比从前好了,大家买了书回去自学,偶尔也有人四处去请教,学习的气氛很高。

  张静一则亲临囚室,一个个对这七家人严加拷打。当然,他自己是不动手的,这等事交给武长春去做,最是合适不过。

  这家伙保持了持续用刑接近一年半没有整死人的记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一份份的供状,便摆在了张静一的案头上。

  张静一看着这如蛛网一般密布的人际关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供状是越来越多,不过在核实比对之前,张静一却是秘而不发,这些东西放出去,只怕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了。

  倒是到了第三日,张顺来了。

  此番,张顺却是穿着礼服,身后带着一干禁卫,神情难得的肃然,口里道:“新县侯张静一接旨。”

  这不是中旨,若是中旨,不会如此隆重的。

  据闻皇帝已开了廷议,众臣公推了刘鸿训入阁,倒是没有多少的反对意见。

  一方面是陛下的支持,陛下支持,那些阉党谁敢不支持?另一方面,刘鸿训在清流之中的声誉素来不坏,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

  而议的第二件事,就是张静一加封辽国公。

  事情还算顺利,虽有人提出疑虑,但是没有激烈反对,于是便算是捏着鼻子认了。

  因而翰林院拟诏,宫中批红,内阁签发,一套流程下来,合理合法。

  张静一随即接旨,朝张顺方向行礼,张顺很乖巧地侧身避开,而后宣读了旨意。

  紧接着,张顺便笑嘻嘻地道:“干爹,恭喜,恭喜……”

  张静一接过圣旨,低头看了看,确凿无疑之后,才笑着道:“名利于我如浮云焉,我的心愿是天下太平,建功封侯之愿,并非我的本意。”

  “对对对。”张顺笑得更开心,抱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真不知该有多开心,口里欢快地道:“干爹高风亮节,人所共知,这是有口皆碑的事,干爹,走,咱们里头说话。”

  张静一点头,在县衙的廨舍里落座,有人斟茶来,而张顺并不是一个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宦官。

  张顺便对张静一笑道:“这二人随儿子一道来办差,都是儿子的心腹之人。”

  又是拉帮结派这一套,现如今张顺是张静一的干儿子,又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在宫中已经崭露头角,当然也开始有人攀附了。

  张静一倒是知道宫中的事,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多几个人,将来有什么事,在宫中也方便一些。

  他本想告诫一下,要夹着尾巴做人之类的话。

  这两个宦官却已是纳头便拜,齐声道:“奴婢刘万(陆千),见过五千岁!”

  张静一一听,不禁一愣,而后一脸茫然。

  五千岁……

  “啥意思?”张静一看着张顺,脸上表情有点僵。

  “干爹。”张顺道:“干爹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

  张静一便更直接地道:“这五千岁是什么意思?”

  说着,张静一便上前,走到那自称刘万的宦官面前。

  这宦官笑嘻嘻地道:“公爷,您现在也是权势滔天,魏公公都是九千岁了,您还不得有个五千……”

  张静一听到这里,浓眉一挑,已是扬手一个巴掌拍下去,口里骂道:“我五千你MLGB!”

  第四百五十一章 威风凛凛辽国公

  张静一这一耳光,打的那叫刘万的宦官七荤八素。

  他整个人几乎要飞出去。

  于是,张顺与另外一个宦官便噤若寒蝉。

  张静一咬牙切齿道:“从今往后,谁敢叫我五千岁,我捏碎他的骨头,打断他的腿。你们这群狗东西,少拿对付魏哥那一套来对付我,我不受用这些,我乃是朝廷钦命的辽国公,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张静一所恨得,一方面是非要给自己一个五千岁,自己又不是魏忠贤,毕竟是个太监,就算是叫九千九百岁也无所谓。

  另一方面,这些家伙如此没有想象力,人家是九千岁,你他娘的叫我五千岁?

  张顺噗通一下,便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爹您教训的好,儿子不晓事儿,儿子该死。”

  张静一脸色缓和一些:“这些话放出去,免得有哪些没眼色的东西,跑来我这儿碍眼,这也不管你的事,这是风气使然,只是……这风气到了现在,却需改一改了,张顺,你如今已是掌印太监,该有一点大太监的样子,不要总和人蝇营狗苟,就算是蝇营狗苟,那也该显得大气。”

  张顺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儿子受干爹的教诲,真是如梦方醒,醍醐灌顶,干爹教训的是,儿子就是不懂事,所以才需干爹您时不时的敲打和教诲,免得儿子走错了道,误入歧途。”

  张静一的脸色更加缓和:“就这样吧,你也该回去复命了。”

  张顺松了口气,又磕头如捣蒜,说了几句干爹您要注意身体,儿子很记挂之类的话,这才如蒙大赦。

  张静一吁了口气,忍不住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

  口里还喃喃念着:“五千岁,特么的比魏忠贤少四千,这不是自降身价?”

  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事儿毕竟忌讳,就怕有人拿着这个来做文章,这天底下,自己得罪的人,比的去了。

  一口热茶饮尽。

  张静一便开始忙碌手头上的事了。

  辽国公,当然是很稀罕的事,可终究不能当饭吃。

  眼下,理顺这一桩钦案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案子上做文章,收益可是极大的。

  又过了三四日,张静一大抵将这七大奸商所交代的情况理顺了一些,于是,带着一本密奏,直接至西苑。

  西苑里头,天启皇帝和众臣正在勤政的议事。

  张静一一到,立即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静一分别和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人点点头,另一个内阁大学士李国张静一并不相识,所以自是略过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国之后的新晋的内阁大学士刘鸿训身上。刘鸿训和张静一目光交错,他的神情很复杂。

  对张静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大狱里,他算是整怕了,那鬼地方,真是自己一生的梦魇,到现在还每天做噩梦呢,一想到自己置身在那小黑屋里,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得,没有一丁点的光线,陷入的乃是绝对的黑暗,没有人理会自己,仿佛自己已被人遗忘,这种感受,既是度日如年,却也和死了还要难受一般。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尝试这种滋味。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张静一,自己想要入阁,却也不易,如今算是加快了这个过程,他现在年纪在内阁中最轻,这让他在未来有了冲击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实力。

  说实话,位极人臣,是多少人的梦想,若说不欣喜,那是骗人的。

  所以,在稍稍的想要摆出一副恶面孔的念头被打消之后,刘鸿训还是朝张静一干笑,表示了一丝的善意。

  张静一也熟悉的和他点了个头,这位刘鸿训,和自己也算是坦诚相见了,他身上几根毛自己都清楚,应该算是自己人吧。

  这话真不是张静一吹嘘,那吴长春,还真干了这事,用他的话来说,任何的钦犯,都要知己知彼,这是一门手艺,可不只是扬起鞭子就抽这么简单。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不肯吱声,却也默契的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却绝口不提其他的事,只是依旧议事。

  等事情议到了最后,户部尚书李起元道:“陛下,臣听天津卫那边奏报,说是咱们大明公司的舰船,即将回港,他们先派了快船,前来知会。”

  “是吗?”天启皇帝喜出望外:“朕怎么没得到消息。”

  说着,笑吟吟的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便道:“陛下,奴婢昨天夜里就得了消息,已命人去天津卫迎接了,此番张三劳苦功高,奴婢安排他入港之后,及早入京觐见。清早的时候,奴婢本想奏报,只是……陛下急着见大臣,共商国是,是以……”

  天启皇帝颔首:“原来如此。朕等这一日,可等了很久,却不知,这海贸的收益如何,哈哈哈……”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边在抄家,那边自己的商船公司终于走了一趟来回。

  天启皇帝道:“张三此人,确实是辛苦了,让他及早入京,进了京城之后,立即来见朕。”

  魏忠贤便点头,道:“奴婢遵旨。”

  听闻三叔公要回来,张静一也是感慨万千。

  不过,他现在最看重的还是这一次海贸的收益,海贸的收益,直接决定了朝廷对于海贸的支持力度,关系非同小可,一旦这一次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怕陛下对海贸,就难有太大的兴趣了。

  可换一个角度,一旦收益巨大的话,而且这毕竟不是抄家,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属于源源不断的收入,到时,大明才有了开启海贸时代的可能。

  魏忠贤又道:“张三这个人,虽是出身海贼,可实际上,却是忠义之士,奴婢听说,这大船入海,便是九死一生,这海中有风暴,又有疾病,而且还可能忍受饥饿,可张三却是义无反顾,他到达某些港口的时候,曾托人送回来一些书信,书信之中,多有对陛下的感恩戴德。”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英雄不问出身,只要肯尽忠,朕自是不吝恩赐。”

  魏忠贤一连说了许多的好话,这让张静一不得不觉得,这二人之间,鬼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PY交易。

  当然,张静一也明白,现在陛下对海贸有兴趣,再加上张三及时向魏忠贤靠拢,正好与魏忠贤一拍即合,于是立即勾搭成奸,这倒也属于互利共生。

  天启皇帝道:“张卿看这张三如何?”

  张静一道:“此人与臣同姓,不过,此人好坏,臣也说不上来,终究还是看他这一次海运的成败,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便是如此。”

  天启皇帝也觉得如此:“正是,不急。”

  魏忠贤得意洋洋的看着张静一,其实锦衣卫这边,魏忠贤已经开始渐渐的感觉到,控制力有些力不从心了,田尔耕这个人,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靠着田尔耕这样的抓手,再想将锦衣卫牢牢控制在手里,已变成了千难万难的事。

  不过没关系,咱另辟蹊径,从海运入手,将这海运大权,抓在手里,那么就算是扯平了。

  张三这个人,则是一个极好的抓手,张静一虽然最早提出海贸,可未来掌控这个的,却是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颇为得意,心说张老弟啊张老弟,这一次大意了吧,你这边辛辛苦苦捉拿钦犯,咱家反手之间,却得了海运的好处,哈哈……年轻人还欠缺一些经验。

  等天启皇帝议了事,随即留下了张静一,张静一将密奏奉上。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勃然大怒:“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说罢,气咻咻的道:“罪名都定了吗?”

  张静一道:“罪名还未核实,毕竟涉及到的辽东军将太多,臣以为,还是证据确凿才好,单凭一两个人的口供,臣怕有攀咬的嫌疑。”

  天启皇帝冷冷道:“辽东的局势如此,和这些蛇鼠一窝的家伙们不无关系,朕迟早要讲他们铲除干净。”

  这确实是实话。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数十万的大军,要火器有火器,要人力有人力,整个关内,几乎都在供养着这辽东军马。

  可结果呢?

  而那些奸商,想要和建奴人勾结,要将违禁的货物源源不断的运输到沈阳,就必须得沿途的官军保护,各处的关隘以及沿途驻扎的各卫予以方便,大量的武官被收买,其实是在预料之中的事。

  天启皇帝之所以勃然大怒,却在于参与的人实在太多。

  辽人守辽土……

  可实际上,这些辽人的地方豪强和恶绅,简直烂透了。

  天启皇帝道:“那就彻查到底,继续深挖。”

  “是。”

  天启皇帝又道:“抄家的事怎么样?”

  “陛下,这……还早呢,这么多的财富,莫说要一点点的找出来,就算是直接找着了,让人去清点,也不知花费多少日子。邓健毕竟没有三头六臂。”

  天启皇帝点头:“有道理,哎……朕昨日做了梦,梦到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此梦何解?”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大赚一笔

  张静一一脸无语。

  他隐隐感觉到天启皇帝好像在嘚瑟着什么。

  有钱人的快乐吗?

  张静一道:“陛下,臣不擅解梦。”

  天启皇帝道:“噢,无妨,下次朕寻一个擅长此道的来问问。对了,张卿现在住在何处。”

  “臣的宅邸被炸了之后……便没地方住了,如今,只在廨舍里将就着住,只是我那可怜的老父,那宅子,当初购置的时候,家父东奔西……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和心思,谁晓得,这些该死的乱贼,竟将宅邸炸了,如今,家父只好借住在亲朋家里,我这做儿子的。”

  “这个好办。”看张静一这样穷,天启皇帝几乎要感动了,立即道:“朕现在什么都不多,就是抄家抄的宅邸太多了,那成国公朱纯臣的宅邸就很不错,你让人修葺一下,找日子,搬进去就是了,这个赐给你啦。又或者,你看上了谁家的宅邸,你跟朕说,不打紧。只要不是紫禁城和西苑,你喜欢就拿便是了。”

  张静一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忍不住道:“陛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这样不好吧,毕竟,许多宅邸,都是有主的。”

  天启皇帝冷若寒霜的道:“在朕看来,哪里有什么有主没主的宅邸,就好像大臣一样,只有获罪抄家的,还有即将要获罪抄家的。”

  有底气了。

  张静一可不敢跟着天启皇帝胡闹,便道:“这成国公的宅邸就好,臣一直很喜欢。”

  这是实话,朱纯臣很在乎享受,他那个成国公府,宅邸占地又大,里头更是雕梁画栋,最重要的是,他的宅邸没有炸过,除了字画和家具被搬了一空,其他的都是原封不动,简直就是拎包入住。只需将宅前的匾额,从定国公府,换成辽国公府即可。

  天启皇帝道:“好吧,朕不是怕不吉利吗?不过你若是喜欢,便赐给你便是了,以后还喜欢哪一处宅邸,也不必客气,和朕说……”

  张静一道:“谢陛下恩典。”

  当日回去,过了两天,京城里却传出消息。

  而后,这商业区以及东市和西市的不少商贾都沸腾了。

  张静一觉得这些商贾,就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寻人去问。

  才知道天津卫十数艘大船靠岸,带着满载的货物,大量稀罕的香料、象牙等稀奇货,这些东西,价值颇高,还传闻他们足足带来了数艘船的金银。

  现在天津卫那边,已经开始直接大宗的贩售象牙和香料了。

  不少的商家,觉得这是商机,若是将这稀罕的香料和象牙,贩运至天下各处,肯定是有利可图的。

  不少商贾动了心,已经派人去天津卫打探了。

  次日,张三回朝。

  张静一听闻这三叔公回来,心里倒也颇为激动。

  便也入宫。

  在宫中,天启皇帝端坐。

  而后张三觐见。

  张三一脸黑瘦,穿着这新换上的朝服,倒是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松松垮垮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官。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卿家受苦了,来,赐座。”

  张三便谢恩:“多谢陛下。”

  他举止倒是不温不火,很是得体,而后欠身坐下。

  天启皇帝道:“此番出海,收获如何?”

  “陛下,收获不小,臣的船队,抵达了西洋,也就是满剌加附近……”

  这里的西洋,其实就是后世的南洋,和欧洲没有关系,只是东南亚而已。

  而满剌加,大抵是马来西亚一带。

  “又派出了一支舰船分队,继续航行,抵达了天竺口岸,臣所带去的大量丝绸,以及瓷器,早就得到佛朗机人、还有英吉利人、尼德兰人的喜爱,还有西洋诸国以及天竺国的王公,也对此爱不释手。因而卖价极高,此次舰船满载而归,得银四百三十多万两,除此之外,还带回来了大量的香料以及象牙、玛瑙等物,还未进行贩卖,以臣的预计,只怕得银,也有一百万两纹银以上。”

  “跑一趟,就有五百万两纹银的收益?”天启皇帝不禁一愣,觉得匪夷所思。

  这可是从前,一年的国库收入。

  张三则笑吟吟的道:“当初,东南沿海倭寇闹的厉害,这海上盘踞的各种海寇和倭寇,不下数十万人,从西洋至东洋,无数人在这不毛之地的岛礁中生活,陛下……可知道当初他们是靠什么生存?其实抢掠只是一部分。绝大多数人,也从事走私,从事海运,这海中的利益之大,可见一斑。臣在这里,收购的一批丝绸,若是三两银子,到了满剌加,就可以换银五十两,就这……还得抢购,可若是将这丝绸运到了天竺的果阿城,那么价格就可抵达七十两以上,这是因为天竺王公更加奢靡富有。若是船队能继续出发,抵达佛朗机和尼德兰国。臣听说……这价格就更加昂贵了,甚至有不少佛朗机人的贵族,用咱们的瓷碟,就是咱们平日里用来盛菜的碟子,挂在墙壁上,作为装饰,舍不得拿来用餐的。”

  天启皇帝听的心潮澎湃,激动的道:“这样说来,只凭一个海贸,每年就有五百万两纹银入账,是吗?”

  张三道:“这得看情况而定,船运终究是有风险的,只不过,臣以为,只要能妥善经营,未来的收益,只会越来越多。现在各国不无以船运牟利,借此壮大自己,譬如那尼德兰人,不过是弹丸小国,却靠船运,如今已染指天下五洲四海。”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他忍不住道:“朕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呢?”

  张三笑道:“陛下,这海上的利益,总是得有人来挣的,朝廷禁海,不挣这个银子,自然而然,佛朗机人会来赚,如若不然,这佛朗机人万里迢迢的赶来咱们大明的海域,难道是做善事吗?不只是佛朗机人,东南沿海的私商,也是走私猖獗,他们挣了多少银子,陛下自然看不到。”

  天启皇帝就像是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只是朝这大门里瞥了一眼,好家伙,原来里头竟是金山银山,问题就在于,从前历代皇帝不知这里头藏着的是金山银山呢?

  天启皇帝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有许多人在身边,不断的发出警告,说陛下前面别朝里头看,里头可都是毒蛇猛兽,是会祸害天下的,若是当真有人非要看不可,于是便会被无数人拽着,拼命的将你拉扯开。

  “不过……”张三说到这里,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有一个问题,令臣十分担忧。”

  天启皇帝道:“你说来听听。”

  “尼德兰人,还有佛朗机人,在西洋的影响已越来越深,他们虽在万里之外,可是爪牙早已渗透入西洋诸国,便是倭国也大受尼德兰人的影响,至于我大明,不是也有澳门和小琉球在尼德兰和佛朗机人的羽翼之下吗?他们垄断了整个西洋的商贸,不容人染指,所以人想要进行海贸,都必须和他们交易,如若不然,便可能遭受敌视。”

  “区区一群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只怕不足为虑。”

  张三却显得很慎重,他摇摇头:“事情并没有这样的简单,他们虽然距离大明极远,鞭长莫及,在这里有不少的舰船,却也未必能克制臣的船队,可是这些人,贪婪无度,一旦我大明的船队挤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疯狂的阻止。而这……对我大明而言,实在是心腹大患。”

  顿了顿,张三道:“陛下有所不知吧,这些人,他们弄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匪夷所思,可细细思量,却觉得可怕。譬如尼德兰人,居然跑去了佛朗机所在的澳门,开设了一个银行,名字嘛,陛下或许熟悉,叫东印度银行。”

  “银行是什么?”

  “就是钱庄。”

  天启皇帝觉得奇怪,不禁失笑:“区区钱庄,又有什么危害?”

  “厉害之处就在这里,陛下,对于大量各国的商贾而言,携带大量的金银外出和跑船,都是十分危险的事,因此,这些人便凭借信用,提供金银的储蓄业务,拿了真金白银,储存在银行里,如此一来,便可凭空吸引大量的资金。可是……金银是死物,他们如何牟利呢,则是将这些金银,借给各国的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得了这大笔的金银,则继续招募人手,扩充舰船,开辟新的航线,如此一来,他们的实力,不断的提升,陛下……他们借用银行,借力打力,用一两银子,却是办了十两银子的事,转过头,却是更加兵强马壮,实力疯狂的扩张,或许现在,我大明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可似他们这样的不断壮大下去,臣只恐他们迟早要一飞千里,便连我大明都望尘莫及。”

  张三说的十分认真,这些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五花八门的玩法,让他生出了巨大的警惕之心,在张三看来,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所谓的船坚炮利,其实并不可怕,大明也可以招募最优秀的匠人,采用最先进的火器。水手们训练不及他们,也不可怕,因为只要多跑几趟,熟练了就好,唯独银行这个东西,太厉害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也不由得警惕起来,他开始慢慢消化张三的话,因而细细咀嚼着张三的话,默不作声。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太岁头上动土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细细地听着三叔公的话。

  他顿时对三叔公刮目相看起来。

  三叔公的眼光很毒。

  至少在当下,一般人是没有办法看准这银行给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所带来的巨大帮助的。

  说穿了,银行的出现,就是给了人们透支的资本。

  用银行吸引天下所有人的财富,再将这庞大无比的资金,通过放贷的形式,投入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拿着这些钱,拼命的造舰和招募人力来完成扩张,最后再创造无数的利润。

  有了这银行,这就等于是,你拥有了一个比国家财政更加庞大的财源,通过汲取这财源,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而若是没有银行,你要对抗他们,只能通过可怜的财政收入来和他们对抗。

  譬如现在的大明朝,若是社会财富有十亿两纹银,而财政收入不过区区每年五百万两,即便五百万两银子全部投入造船,也是杯水车薪。

  而尼德兰人,他们的社会财富若只有一亿两,财政收入倘若只有一百万两纹银,区区一百万两纹银,当然不可能是大明的对手。

  可是……他们有了国债,同时又有了银行,银行大量的向社会收取储蓄的资金,得到数千万两纹银的社会财富,再通过放贷,那么,他们手中的资金,可能远超大明。

  借债,卯吃寅粮,若是在后世,或许是有害的,毕竟,人类的技术进步已经难有跨越式的发展,形成不了攫取大量利润的新行业,同时,市场的扩张也到了极限,借债越多,迟早会债务缠身,最后引发巨大的问题。

  可现在……是大航海时代啊,这个时代,无数的空白市场亟待发掘,海贸的收益极高,一两银子的投入,可以带来双倍的利润。

  投入的越多,利润越大,自然而然,也就永远不愁不能偿还债务了。

  天启皇帝大抵明白了这东西的厉害,道:“这样说来,等于是他们用其国中所有的岁入,还有商贾的钱财,以及百姓们的积蓄,变成了他们造船和招募人手的资金,来和我大明对抗,是吗?”

  张三道:“正是如此,现在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听闻我大明开海,并且自建舰船进行货运,已是生出了戒心。再加上……臣听闻,江南沿岸的不少私商,对此也十分警惕……这也是臣所担心的,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只怕……”

  天启皇帝目光发亮起来,带着几分兴奋道:“银行……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个好办,朝廷也可开一个嘛,咱们把天下人的金银,都储蓄起来,不就好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魏伴伴,张卿家,你们以为如何呢?”

  魏忠贤立马就道:“陛下圣明,用张老弟的话,这叫做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张静一却苦笑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为,银行的本质,在于信用,而我大明商贸并不发达,那些地主老财,还有寻常百姓,有了银子,宁可挖一个地窖藏起来,也是绝不可能,将这银子送去银行或者钱庄的,所谓的银行,不就是钱庄吗?想要改变人们的习惯,哪里是一年两年的事。”

  “再者说了。”张静一咳嗽道:“陛下还记得大明的宝钞吗?”

  天启皇帝瞪眼看着张静一:“这个,朕当然知道。”

  张静一道:“我大明的宝钞,源自唐宋时期的交子,比那佛朗机人的银行,不知早了多少年,可现在怎么样呢?这些年来,朝廷肆意发钞,市面上,早就没人敢用这个玩意了,形同废纸一张,百姓们已上过一次当了,谁还敢……”

  天启皇帝禁不住道:“你这不是说朕没有信用吗?”

  张静一居然很认真地道:“是的。”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却只能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只能干瞪眼了。实在不成,朕有很多银子,索性再投入一些银子……便是……”

  张静一摇摇头道:“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陛下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去了,再者说了,我们用的是陛下的内帑,而人家用的却是千千万万人的财富,现在我大明可以负担,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臣以为,还是要解决源头问题才好。”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那该怎么办?”

  “陛下……”张静一道:“能否给臣一些时间,再给一些银子,给臣调度,臣敢保证,半年之内,就让这尼德兰人的银行归我大明所有。”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道:“你的意思,将他们的银行买下来?”

  张静一摇头,道:“跟买差不多吧,就是……不打算付钱的那种。”

  “那就是抢了!”

  好家伙,天启皇帝觉得祖先的热血,又在自己的体内沸腾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眼里放光:“这个办法最好,来,你来说说看,怎么抢。”

  张静一一脸无语。

  倒是张三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是莞尔一笑,随即道:“陛下,这可不成,他们的银行,在西洋各国,都开设了门店,难道我大明还将所有的门店,统统的抢了?就算抢了门店,也没有任何的作用,至于金库,那更是……”

  还不等张三说完,张静一便道:“请放心,我不干那等强盗才干的事,我是讲道理和规矩的人,用的是斯文的方法。”

  张三对此,自是不抱任何期望,显然他觉得,这个侄孙,似乎有些天真,对人家的银行,了解得不够透彻。

  而天启皇帝听说不是拿着刀去抢,顿时有些失望起来,只好勉强地笑了笑,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见过了张三,天启皇帝赏赐了一些财货,接着又命犒劳随船的人员。

  张三便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出。

  张静一因为忙着大狱的事,自然也不能就留,随之告辞离开。

  等人都走了,天启皇帝便忍不住对身边的魏忠贤皱眉道:“抢?魏伴伴,这打劫,还有斯文的?”

  “奴婢看……”魏忠贤认真地想了想道:“可能张老弟的意思里,寓意,就是表面上是抢,可实际上不是抢,啊……其实奴婢也不是很懂。”

  天启皇帝依旧满腹疑惑,顿了顿道:“给朕搜罗一些这些银行的讯息,朕倒是想知道,他们所谓的抢,到底是什么。”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继而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良久之后,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说起来……朕有点想邓健了。”

  魏忠贤:“……”

  ……

  张静一回到县里,心里其实还在想着银行的事。

  三叔公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这玩意……要嘛毁掉它,让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站在自己同一起跑线上,要嘛就让大明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银行体系。

  当然,这很不容易。

  因为信用都让天启皇帝的祖宗们玩坏了,陛下若是这个时候敢站出来说,大家都把银子储蓄在朕这里吧。

  张静一可以保证,天启皇帝能收储的资金,极可能还没有历史上崇祯皇帝能借到的钱多。

  只是……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他坐在公房里,一直紧锁着眉头,沉吟着,正午的时候,王程跑过来道:“公爷,吃饭去。”

  他叫了一声,就打算溜了,回头,却见平日里听到吃饭便兴致勃勃的张静一,居然还坐在书案后,纹丝不动。

  他便觉得奇怪起来,于是道:“怎么了,国公爷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张静一便抬头道:“有一件大事,必须得十分信得过的人才能去办。”

  王程眉一挑,乐呵呵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去请卢县丞来。”

  王程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来,他倒不激动,只是觉得自己血有点凉了,硬着头皮道:“公爷,我们才是兄弟啊。”

  “你?”张静一看着他,一副犹豫的样子。

  这反应怎么看,怎么令王程觉得扎心。

  王程眼珠子一瞪,其他的事还能忍,这事有点忍不了了。

  张静一却在此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其实是激将你罢了,好吧,大哥,不,王千户,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你若是办成,一定是大功一件,我不骗你。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仔细小心,要知道,稍有闪失,可是要出事的。”

  王程素来是实在人,没有多问,便立马拍着胸脯道:“这个放心,请国公示下便是。”

  于是张静一和王程在公房里议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王程才一脸迷惑地离去。

  实际上,他对于张静一的意图和计划,都有些不太理解。

  不过……

  管他呢,反正这三弟拿主意就成。

  看着王程离开的背景,张静一则是默默松了口气,此时,他露出了信心满满的样子。

  那些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居然想要捋虎须,那就让你们好好地看看,我张静一的手段如何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新政的快速推进

  抄家之事,如火如荼。

  邓健亲自带着大量的人手,从大同到京城,再从京城至北通州,又从北通州到天津卫。

  这七家人藏匿钱财的花样,实在让人佩服。

  可是这么多的钱财,还有房产与土地,想要清点出来,却不是这样容易的。

  大量的财会人员,单凭这教导队,已经没有办法供应了。

  要查的账目太多,要清点和折算的东西也太多。

  不得已之下,只好招募能写会算之人,为了加快进度,给的是高薪。

  如此一来,京城里倒是有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原来算术,竟也如此有前途。

  当然,这一次平乱的影响,远不只如此。

  真正的影响,在于平乱带来的人心震撼。

  接近两万京营精锐,一夜之间被消灭了个干净。

  单单俘虏,就有接近一万四五千人,如今统统关押在各大营里待罪。

  可怕的还不只如此,这军校几乎没有什么伤亡。

  火器的利用,士兵的训练有素,大大地震动了朝中衮衮诸公。

  其实这朝中百官,也不是傻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前那一套走不通了。

  那是死胡同!

  于是兵科给事中上奏,奏言了兵事十疏。

  此奏递了上去,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张静一没有闲着,处在这旋涡的中心,他不得不一次次参加御前的会议。

  谁让你能呢?

  而御前的朝会,其实是十分辛苦的,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还不能赐座。

  大家站在这里,听到有人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譬如一位老翰林,就围绕着兵事十疏之乎者也了足足一个时辰。

  张静一分明听到对方的意思,是新政有初见成效,理应支持。可是……看着这老古董用这种犹如跳大神一般的言辞说出这‘新潮’的话,却禁不住傻眼。

  然后绝大多数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表示新政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再不支持,说不过去,大家都表示支持。

  说来也有意思,这一次,几乎是一面倒的支持,无论是阉党,还是清流,还有那些打酱油的,都非常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经过了足足半个多月,十三次的御前会议,五十八个时辰的朝会时长,以及内阁、兵部、户部关起门来的其他小会之后,终于,一本关于新政的章程,总算是火热出炉。

  消息一出,用那些翰林们的话来说,叫做振奋人心。

  依着兵政十疏,章程大抵的内容如下,大家纷纷表示,新政是好的。

  在占用了绝大多数的篇幅,描述了新政的必要性之后,后头有个豆腐块文章,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兵部将带人前往军校考察一月。

  此后,兵部设京师讲武堂,并且令所有新晋武进士与武举人入学,采用军校教授之法。

  裁撤所有作乱的京营,裁撤五军都督府,而只设都督府,管理军户。

  裁撤神枢营,重建神机营,神机营的武官,由讲武堂的武官们充任,招募力士,建立神机营新军。

  神机营所有的操练,与教导队同例,给养也与教导队同例,除此之外,所采用的枪炮,与教导队相同。

  这个新政,可谓是破天荒的事。

  其实百官们也不傻。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不支持新政是不成的。

  傻子都明白京营已经烂透了,以前虽是大家都知道,但是谁也不好说。

  现在有了机会,自然将这京营狠狠地踩上一脚。

  这章程送到了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看过之后,大抵还是觉得满意的,于是又召内阁大臣,辽国公,兵部尚书、侍郎、给事中人等,至御前。

  天启皇帝拿着奏疏道:“奏疏,朕已是大抵看过了,现在朝野内外都有呼声,要练新军。可见……张卿的练兵之法,已是深入人心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这肯定是深入人心的,把人都打死了,不就深入人心了吗?

  天启皇帝又道:“现如今,朝中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商议出了一个兵部新政之策,内阁这边,是核准了的,兵部这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那么张卿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张静一便回道:“臣也已是看过,这章程,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臣以为,无论是新政还是旧政,其本质还是人的问题,人是一切的根本。”

  “当初太祖高皇帝横扫天下时,却也没有用什么新政,成祖文治武功,也未曾用了今日的新政,所以臣以为,选用良才,才是根本。”

  天启皇帝听罢,便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刘鸿训此时便活跃气氛地道:“辽国公的意思,臣是明白了,这新政的本质,在于有辽国公这样的人才。”

  “哈哈……”

  大家都不禁笑了。

  张静一在大家都笑了之后,也战术性地干笑一声。

  当然,这种战术性的干笑,其实是掩饰内心里,想要打破刘鸿训狗头的真实想法。

  这家伙,似乎还有怨气,想碰瓷呢。

  此时,天启皇帝笑过后,便道:“朕觉得张卿说的对,若无良才,只怕新政无用,诸卿可有合意的人选?”

  “有一人。”黄立极道,他似乎察觉到殿中的微妙气氛。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说穿了,就是朝中的老大哥,还是要维护大家的团结的。

  于是立即道:“人选方面,百官已进行了廷推,最后得出,陕西筹粮参政洪承畴,倒是一个文武全才。”

  顿了顿,他便接着道:“去岁,关中大旱,到了今年,流寇四起,洪承畴以筹粮参政,先是召集了一支军马,斩杀敌兵三百人,解了韩城之围,顿时名声大噪。此后,又大力剿贼,据闻,死在他手里的流寇,足有数万人,他带兵所过之处,贼寇丧胆,这样的人,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时他已升任延绥巡抚,陛下……此人既知兵法,又有实战经验,更有战功,若令此人督学京师讲武堂,操练神机营,必见成效。”

  百官们对这件事都很是看重,尤其是在人选方面,这朝中百官争议很大。

  好在大家也不是糊涂虫,虽说谁都想选自己的心腹之人来负责这新军的事宜,可问题就在于,一般人都没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漂亮履历。

  之所以会选择洪承畴,其实一方面此人的功绩是拿得出手的,关中大乱,只有这么一个人立下了大功。四处斩杀流寇,可谓凶悍无比。

  听闻这洪承畴清剿流寇,最是凶狠,朝廷虽已有了招抚并用的战略,可此人对待流寇,即便对方肯降,也一并统统坑杀!

  这不免让关中、山西和河南各省的朝中大臣,对他印象都极好。

  毕竟,流寇伤害最大的,就是这几个籍贯的大臣,这些人和流寇之间,可谓是不共戴天。

  除此之外,洪承畴毕竟是进士,他乃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丙辰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这在进士之中,也是难得的。

  所以在几次磋商之后,大家便很快地定下了这个人选。

  天启皇帝则是略带犹豫地道:“洪承畴吗?”

  不过天启皇帝对这个人倒是颇有印象,禁不住点点头道:“朕也听闻过他的事迹,确实是个干练之人……”

  他沉吟了一下,却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说新政好,倒是让天启皇帝的心里有所疑虑。

  不为别的,这些家伙态度转变之大,让天启皇帝有些不大适应,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联手骗自己的银子。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抬头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擅长练兵,这事,朕还想听听你的意思。”

  张静一一听洪承畴这三个字,心里便苦笑起来了。

  这位……可是明末历史上的一个大汉奸啊!

  在投降建奴之后,为建奴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功劳,甚至远在吴三桂之上,为了帮助建奴人争取人心,洪承畴几乎到处奔走,可谓是为建奴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现在居然要让这么一个玩意入京来?

  虽然这个时候的洪承畴,还没有投降建奴,而且此时剿匪有功,张静一心里却依旧有些不自在。

  顿了一下,他道:“陛下,洪承畴此人,当真合格吗?臣以为,还是要甄别一下为好。”

  这话,显得话里有话了。

  天启皇帝道:“是吗?张卿知道什么?”

  张静一苦笑道:“臣现在当然不知道,只是难保以后……”

  “咳咳……”这个时候,其他人终于有些看不过眼了。

  许多人认为,张静一这是想要插手讲武堂和神机营,排除异己。

  这还了得?这京师讲武堂与神机营是绝不容许辽国公染指的。

  就是黄立极,也有些看不过去,于是道:“陛下,洪承畴很有人望,举朝上下,对此人都有极高的期待。若是另委他人,臣只怕……会引起朝中的争议!不如这样,先召洪承畴觐见,陛下观察此人之后,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天启皇帝听罢,倒也觉得妥帖,于是道:“那就下诏吧。”

  第四百五十五章 郑伯克段于鄢

  事议的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张静一,一脸正色问道:“张卿,你那兄弟邓健现在近况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张静一便苦笑摇头道:“陛下,臣许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天启皇帝听罢,露出了一脸遗憾的样子,“这样呀,好了,没事了,朕只是突然想到新政,便禁不住想到锦衣卫,想到了锦衣卫,又不由得想到了新县千户所,这才想起,邓健这个人,既然没有消息,那便这样了。”

  张静一等人告辞。

  从勤政殿中出来。

  张静一正打算出宫,却被人叫住。

  “辽国公。”

  张静一驻足,回头一看,却是孙承宗。

  孙承宗笑吟吟的样子,他匆匆上前来,而后与张静一并肩而行,笑着开口:“走一走?”

  张静一心里说,你都叫住我了,我能不走一走?

  张静一便点头道:“孙公,请。”

  “不必如此客套。”孙承宗道:“老夫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张静一点点头,道:“那……就聊聊。”

  孙承宗开口说道:“方才老夫见群臣倡议洪承畴,辽国公脸色似乎不好看。”

  张静一笑了笑:“哈哈,是吗?”

  张静一敷衍过去。

  孙承宗认真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道:“其实,百官推举大臣,本是常态。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借用廷推,推举出贤明之人……”

  “推举出来的真是贤明之人吗?”张静一反驳道:“倒不如说,符合各方利益的人。”

  语气里透着几分嘲讽。

  孙承宗哂然一笑:“你也可以这样说,只是,老夫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何不喜这洪承畴,据老夫所知,洪承畴在关中,确实干的很不错,这是难得的人才,难道,真因为辽国公有私心?”

  其实孙承宗虽这样问,可是孙承宗却觉得绝不可能是私心这样简单,若当真是如此,他也不会跑来问了。

  张静一答不上来,总不能说,我知道他会做汉奸吧?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张静一没办法用一个根本不发生的事,来否定一个人。

  张静一便沉默不答。

  孙承宗见他不答,又笑了:“看来是辽国公并不认可他的能力。”

  “是。”张静一索性点头答应。

  孙承宗道:“辽国公有本事,眼光高,这也情有可原。”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却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还请辽国公赐教。”

  张静一眉宇微扬,神色淡淡地道:“但问无妨。”

  孙承宗背着手,慢慢的走着,与张静一肩并肩,他的态度很从容,孙承宗这个人比较奇怪,他虽为内阁大臣,又是帝师,但是似乎不太将功名利禄过于放在眼里,所谓无欲则刚,反而他思维和行事,都显得非常冷静。

  孙承宗道:“可是辽国公反对洪承畴的时候,却没有用尽全力,而只是随意用了一个很敷衍的理由。”

  说着,孙承宗看向张静一,他想从张静一身上寻找答案。

  张静一的能力,还有对陛下的影响力,肯定不只是如此,这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辽国公要铁了心反对这件事,出尽全力,那么洪承畴是绝不可能有机会入京的。

  外头……可都在盛传张静一是五千岁。

  虽然五千比九千要少了四千,可孙承宗却很清楚,以张静一的才智和陛下对他的信任,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张静一笑了笑,依旧抿嘴不语。

  孙承宗见他缄默不语,不由认真地问道:“怎么,辽国公对老夫有所提防?”

  张静一想了想:“倒也谈不上提防,而是我在想,我若是反对这件事,那么,天下的公议会怎么样?”

  “公议?”孙承宗失笑:“辽国公何时竟会在乎公议了。”

  张静一郑重地道:“我当然在乎,只是我在乎的公议,和寻常人的不一样。所谓公议,是人心,这不是一小撮人的人心,而是天下人的人心。新政开始之前,人心被什么人掌握了,这一点,孙公比我清楚。推动新政到现在,为何阻力重重,还不是因为有人挟持着这人心,流毒至今吗?”

  张静一说罢,顿了顿,随即他看向身侧的孙承宗,一字一字地说道:“可公议我是无法扭转的,说白了,这些公议,还有这些理论,这些宣传给普罗大众的思想,本质上,有无数的大儒释讲了数百上千年,他们不断的弥补逻辑上的缺失,不断的去强化他们这一套东西的正确性。”

  “所以,莫说是我张静一,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张静一,也没办法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这一次我若是反对洪承畴,那么天下人一定会捶胸跌足,无数的读书人,数不清的士绅,还要朝中百官,一定会将责任都扣在我的身上,最后大家都会说,我张静一为了揽住兵权,而排挤洪承畴,说我怀有私心,说若是洪承畴可以入主京师讲武堂,可以练出新军,一定天下无敌。孙公,你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孙承宗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点点头。

  张静一笑了笑:“现在大家的意见是,新政确实看上去比从前好,可好在哪里,新政如何推行,大家各有看法,至少朝中衮衮诸公们,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只要建了一个讲武堂,只要有一支神机营,有朝廷源源不断的粮饷,有一员像洪承畴这样立过战功的进士,便可以轻轻松松,也去推行新政了。”

  “历来的变法和新政,无不是靠流血而成的。而衮衮诸公们,却想着的,是轻轻松松的推行所谓的新政,妄想着,任何人的利益都不受损,便可马到功成。这……难道不可笑吗?不进行根本的改变,在我看来,这些人推行的所谓新政,效仿军校,其实不过是笑话而已,可我虽知道他们注定会失败,也知道这般折腾,不过是给万世之后,平添一个笑料,可我也深知,我不能反对,我不反对,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不想而已,不栽跟头,不让这些人撞的头破血流,不让这天下人看看衮衮诸公们做的事有多可笑,那么……真正的新政,怎么会有人愿意支持呢?所以,无论是建讲武堂也好,重建神机营也罢,祭出什么洪承畴,这在我看来,未必是坏事,前年根植于天下人心中的传统,还有以文治武,八股取士……这种种可笑的理论,我便看着这些东西,如何聚沙成塔,又怎么眼看他们盖高楼,眼看他们的楼怎么垮塌掉。”

  孙承宗听得触目惊心,他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敢情张静一这家伙,玩的一手叫欲擒故纵。

  孙承宗忍不住道:“想来,也不会如此……糟糕吧,老夫认为,新政章程的举措,倒是有不少……颇有几分道理。”

  张静一娓娓道来,“章程里提出来的,只是皮毛的问题,神枢营变成神机营,朱武变成了洪承畴,军校成了讲武堂,真的就可以了吗?若是有这样容易,我大明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因而,孙公若说我反对你们那一套,这也不对,其实我是乐见其成的,若是你们当真可以靠这般,就可以缔造出一支精兵强将,解决这天下的内忧外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在我看来,所谓的廷议和廷推,最后得出的这个新政结果,本质就是一群人拼命的想不触动自己好处的前提之下,拼命的添加自己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

  张静一随即道:“所以我敢断言,这些打着新政旗号之人,非但办不成新政,反而会对国家祸害无穷,可我无所谓,因为到了那一日,自然会有人看清衮衮诸公们的真面目,让人知道,八股取士出来的都是一群蠢材,所谓以文治武,不过是笑话,还有那只贪婪无度,只晓得兼并土地的士绅们充塞的所谓的新军,也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

  张静一这番话,让孙承宗心惊肉跳。

  好家伙……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孙承宗道:“哎……老夫是真的不愿意走到这个地步,不过……或许,你是对的。只是……”

  张静一侧眸看向他,脸上带着困惑,“只是什么?”

  孙承宗在心里深深叹了一气,才道:“老夫还怀有侥幸。”

  孙承宗显得很沮丧,他似乎也开始慢慢的看破了这个时局,大明已到了非不改不可的地步,如今大家都看出来了,张静一有一个方法,可朝中的大臣们,也有一个方法,大家当然会倾向于那最无痛且最便捷的方式。

  孙承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出身于士绅人家,中了进士,虽是越来越意识到问题积重难返,越来越觉得张静一才是对的,可实际上呢?

  他心里隐隐期盼着,朝中诸公可以成功,因为……他实在不忍见失败的后果。

  第四百五十六章 黄金时代来临了

  “或许……”孙承宗叹了口气,才道:“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历来有舍才有得,哪有什么都能要的呢?不过,老夫不忍见其失败。”

  “我也不忍。”张静一目光炯炯,很认真地道:“若是能一团和气的解决当下的问题,我张静一求之不得,难道我张静一不愿意与人为善吗?我素来是个有爱心的人,我见了一条狗在街头流浪,一瘸一拐的,心里都能生出恻隐之心,何况是这新政的成败,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可是……我忍心与不忍心,我有没有这恻隐之心,不忍见杀戮,不愿见血,可这有用吗?”

  “天地不仁,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总要有人割肉,有人才能活下去。想全都要的,要嘛这个人是孩子,嘛这人有私心。”

  孙承宗听着,便点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老夫是受教了。”

  张静一不由笑了,难得谦虚地道:“孙公乃是帝王之师,我哪里敢教诲呢?其实这答案,孙公早就知道,只是孙公自己不愿面对而已,而我做的,也不过是将孙公不愿面对的事讲了出来而已。”

  孙承宗不禁哂然一笑,道:“好啦,你我就不必客气了,至于是非曲直,到时拭目以待就是了。”

  张静一微笑点头,而后二人彼此行礼,才各自告别而去。

  事实上,其实张静一对孙承宗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某种程度而言,人们所宣传的士大夫形象,很多时候都在孙承宗的身上体现出来。

  虽然张静一的心里也清楚,站在孙承宗的立场,其实他也是害怕新政的,尤其是封丘的新政,甚至带有血腥的成分。

  因而,他何尝不是妄想着,走一条捷径呢?

  张静一不打算阻止他们,他们想走捷径,那就走捷径好了。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任你再如何宣传,再如何美化,也是没有办法掩饰的,那就是事实。

  与其阻止朝中衮衮诸公们新政,倒不如让他们新政,让他们将这血淋淋的真相,还有他们的愚昧可笑摊在天下人面前,供人观赏。

  而张静一认为,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深挖洞、广积粮……呃,不称王。

  果然半月之后,洪承畴入京了!

  这位在关中立下赫赫战功,斩杀无数流寇的大功臣,如今的声望,可谓是如日中天。

  他最大的战绩,就在一个月前,先是用招抚的名义,诱骗流寇们投降,数千流寇听闻之后,放下武器,最后被他带兵统统斩杀。

  这数千人头送至兵部,一时让在流寇面前节节败退的朝廷欢欣鼓舞,甚至有人将其视为一场了不起的大捷。

  正因如此,洪承畴入京之后,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人一至京师,先是入宫面圣,对着天启皇帝说了一些兵法和练兵的事,天启皇帝大抵还算是满意的,此后又去拜见了诸位阁老。

  黄立极、刘鸿训和李国,对他都表示了极大的善意。

  只是到了孙承宗这儿的时候,孙承宗却是闭门不见,显然,孙承宗已被张静一影响了。

  洪承畴倒是无所谓,不久之后,便接了敕命,开始筹建讲武堂,练造神机营。

  洪承畴开始招募生员进入讲武堂,这些生员,大多都是秀才,有不少还是他家乡的门生故吏。

  其实秀才从戎,在以往确实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不过有了军校在前,风气倒是改变了不少。

  此后,讲武堂又招募了不少武举人和武进士,可谓是人才济济。

  很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与此同时。

  在澳门。

  许多的白银,陆陆续续地送至了香山县。

  与此同时,在澳门地界,开始出现了不少汉商,这些汉商们抵达澳门之后,却直奔此地的尼德兰银行分号。

  尼德兰人虽与佛郎机人有军事上的冲突和摩擦,可此时的尼德兰荷兰人,现如今却继承了威尼斯人的金融,他们通过大量的商贸,不断的积蓄财富,又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金融手段,不断的将这些财富进行增值。

  区区一个荷兰,某种意义而言,在整个欧洲并不出众,可正因为他们的金融业,却使他们既成为了海上马车夫,也成了欧洲大陆的中心之一。

  而很明显,佛郎机人虽是对尼德兰人带着深深的戒备,可某种程度,他们对于尼德兰人也有很深的依赖。

  那便是银行。

  尼德兰有着天量的财富,他们通过银行,将这些财富源源不断的吸入银行,而后再动用银行的存款,去购买各国的国债,或者放贷出去牟利,整个欧洲,都需要尼德兰银行的支持。

  尤其各国为了争夺海上的霸权,疯狂的造船,大量的购买火器,单靠政府的收入,是没有办法维持这庞大的常备军和舰队的,因此,各国纷纷发行国债。

  而这些国债,大多都被尼德兰银行购入。

  而最为可笑的是,在英国和尼德兰人为了争夺海上霸权的时候,当时英国人造舰和军事的开支,都靠尼德兰银行的贷款。

  也就是说,荷兰商人们将钱存入银行,银行支持了英国的财政,于是英国人拿着这大笔的金银,造出了舰队,征募士兵,然后去屠杀荷兰人。

  当然,这是后话,如此也证明了这尼德兰银行的规则,只要有利可图,对他们而言,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敌人和朋友,他们只奉行一个规则,即牟取利益。

  正因如此,在澳门,这里的银行照旧开业,澳门的佛郎机商人,以及水手,还有个各种船主,以及倭人,都愿意将金银存在银行之中。

  这尼德兰银行,几乎是澳门街上最庞大的建筑,这家叫阿姆斯特丹银行的门前,便挂了一个板子,板子上,用荷兰语、法语、英语、佛郎机语还有汉字写明了它的身份。

  这时,一个汉商徐步进去。

  落座之后,这汉商很快便受到了欢迎。

  一个本地的银行伙计,立即便上前来笑盈盈地道:“客官有什么吩咐吗?”

  汉商见招待自己的伙计也是汉人,便道:“我来存银,却不知这里存银子,是否安全?”

  “这是当然。”伙计笑脸迎人地道:“这里的信誉,您去打听打听,四海之内,天下第一,绝不可能发生意外的。”

  汉商便托着下巴,道:“是吗?只是我存的银子比较多,这样也可以?”

  这伙计顿时眼睛一亮:“不知多少?”

  “三十万两。”

  伙计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甚至眼睛微张,口里忍不住惊叹道:“这么多……”

  “你也知道。”汉商笑呵呵地接着道:“近年这大明不是很太平吧,不少商人都抄了家,这银子放在家里,终是不安啊。”

  伙计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客官,我们里面请,我请我们的行长与您细谈。”

  这银行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大规模的储蓄。

  银行的收益,就来源于此,面对这样的大客户,对银行家而言,这是自己的亲爹。

  当日,便有数不清的银子,送至银行。

  而在此时,银行行长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给总部写信。

  他具言了自己从这儿探听到的一切,大明的商人们,已经遭遇了与皇帝之间的信任危机,在这种信任危机之下,未来可能澳门的存银业务,将有百倍千倍的增长。

  这行长汇报了今日有汉商将大笔金银来此储蓄的情况,并且希望,总部能够予以重视。

  果然,用不了几天,又有汉商来了,这一次直接储蓄了十万两纹银。

  此前的书信也就刚刚发出,行长当夜便又修书了一封,对总部宣告,在这里,我们的业务可能超过整个东印度和远东地区的总和,这里的汉商们富有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请务必派出一个董事,前来这里进行指导。

  结果半月不到,陆续到来的汉商越来越多。

  这银行行长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可以成为总部的董事了。

  于是便又发出了第三封的书信,里面说的是,明国的情况十分复杂,根据我们的消息,明国的皇帝随意抄没大臣和商人的家产,而这些家产,远超人们的想象!现在大明已经产生了恐慌,在这种情况之下,正是继续拓展业务的最好时机,所以,恳请董事会立即前来澳门,这有助于让阿姆斯特丹银行的业务,远超世界其他国家所有银行的总和。

  写下这封书信的时候,行长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泪水将书信打湿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重新誊抄了另一封书信。

  最后,他在书信的落款,又添加了一句话:“先生们,属于阿姆斯特丹银行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而在香山,王程到了这里后,便在这里租赁了一个宅院。

  他其实已经将这阿姆斯特丹银行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派出不同的人,前去源源不断地存款就可以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群废物

  王程在这香山县,领略了这岭南的风情。

  倒是对这里的风气,颇有几分见识。

  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澳门,对于这佛郎机,也颇有了几分了解。

  这群生意至上的人,似乎和大明全然不同。

  当然,王程了解更多的,还是这银行,还有所谓的东印度公司。

  可以说,这西方人现在所有的运营规则,无论是公司,是银行,还是他们传闻的所谓证券交易所,其实都是围绕着海外拓展而生的。

  因为需要不断地扩张,所以需要大量的银子,于是便有了证券所,有了银行,不断的汲取社会上的财富,因为获得了巨大的利润,需要分赃,所以有了公司。

  这一整套玩法,让王程大开眼界。

  而佛郎机人的所谓生意,王程却是嗤之以鼻,外头包装得再漂亮,什么股份,什么金融,什么信用,其本质,不就是抢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东印度公司那些舰船,这些舰船上,既堆满了货物,也带着数不清的火药和大炮,这些东西,可不是用来自卫的。

  不过王程现在的任务,是继续储蓄。

  他所带来的五百万两银子,开始陆陆续续地继续让人去储存,有的七八万两银子,有的两三万,多的三十五十万。

  而这银行,显然已经疯了,听说……不久之后,位于马六甲的远东分行的某个董事,就亲自来了这里一趟,甚至小琉球的荷兰某位总督,也亲临于此,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对于这银行,或者对于尼德兰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饕餮盛宴。

  源源不断的金银储蓄,进入了银行的金库,随之又被运出去。

  王程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的是,这些尼德兰人,会不会将自己的银子给吃了。

  毕竟这五百万两银子里,陛下可占了一半,想想看,若陛下得知自己两百五十万两银子一下子肉包子打狗,只怕非要气得翻十几个筋斗不可。

  不过这是张静一的意思,王程只能照办。

  ……

  大同。

  在这里,无数的文吏,将从各地的金银汇总起来。

  这里曾是那八家奸商的巢穴所在,正因为如此,除了田家的银子藏在京城,绝大多数的银子,则都藏在这里。

  还有一家,居然在湖底挖了一个口子,将银子藏在那里。

  甚至还有将金银制成金砖和银砖的,用这金砖银砖变成自己宅邸的地基。

  至于各种挖洞的,还有藏在谷仓里的,甚至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藏在酒坛子里。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陈年酿的酒水。

  这里头的名堂和花样,可谓是让邓健大开眼界。

  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粗浅地统计出了大致的数目。

  当然,真没办法计算得太细了,因为金银实在太多,多到大家觉得这金银好像是破铜烂铁一样。

  如此巨大的财富,已让人吓得不知所措了。

  哪怕是拿着账目来奏报的文吏,连手都在发抖。

  账目送到了邓健的面前。

  邓健就立即吓了一跳,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口里道:“完啦,我肯定要载入史册啦,我邓健还以为若是能记住史册,肯定靠的是封狼居胥,谁料到竟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随后合上了账目,再不敢去看了。

  深吸一口气,才对跟前的文吏道:“所有的金银,都装箱了吗?”

  文吏道:“都装了。”

  邓健接着就道:“要赶紧运到京城去。”

  “这……”文吏显得有些疑虑。

  邓健略不耐烦地道:“怎么?”

  文吏很是为难地道:“车马不够……人手只怕也不足……”

  邓健便不客气地道:“这样的小事也办不好吗?不够的话,就征用车马,告诉这大同上下的人,这里的车马,我们锦衣卫,统统征用了,让他们放心,这不是无偿的,我就斗胆替陛下做个主啦,每人赏他们十两银子……”

  文吏讶异地道:“这样说来,是要一次送进京去?”

  “当然是一次。”邓健斩钉截铁地道:“到时少不得要亲自护送,这么多的金银,若是不亲自护送,没有众多人马,谁放心得下?大军打一个来回,难道还要再来一趟?陛下信任我们,让我们来查抄和护送金银,因而势必要小心再小心。若是出了差错,怎么承担得起?”

  文吏点点头,又细心地问:“那么,是否先行给京城……”

  “不必啦。”邓健慎重地摆摆手道:“此事还是机密一些的好,该死的京城里,就好像筛子一样,什么秘密都藏不住,若是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还知道我们携带了多少金银,这一路,我只怕睡都不敢睡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暂时不必报告京城,我们征用了车马之后,立即装箱,随后出发,直往京城。”

  “是。”

  邓健心里不禁感慨着,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那奏报,又抽了一口冷气。

  “他娘的……这群畜生!”邓健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所骂的对象,自然是那群该死的奸商。

  又过了两日,邓健便小心翼翼的召集了教导队以及在本地进行抄家的锦衣卫,浩浩荡荡地护送着看不到头的骡马,还有一辆辆车,蜿蜒着,朝着京城进发。

  ……

  天启皇帝骑着马,气喘吁吁地去了京师讲武堂一趟。

  这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主意,说是去巡视一下,看看成效。

  天启皇帝觉得这讲武堂倒是还不错,于是对那洪承畴颇有赞许。

  不得不说,洪承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天启皇帝去了讲武堂,便自然顺道去了新县。

  到了新县这里,见着了张静一,天启皇帝便哈哈笑道:“张卿近来忙碌得很啊。”

  张静一谦虚地道:“陛下,臣深受国恩,怎么能不肝脑涂地的报答呢……”

  天启皇帝话题一转,道:“说起报答,朕又想到了邓健,怎么,邓健还没有回音?”

  张静一一脸尴尬,只道:“是。”

  “哎……”天启皇帝则是叹息道:“朕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家伙,自出了京后,就如野马一般,已经不将朕和你放在眼里啦。身负钦命,居然也不来个书信,你家里的这三兄弟,朕最瞧不上的就是他。”

  张静一郁闷地道:“陛下,能不能给臣一个面子,邓健乃是臣的二哥,要骂,陛下别当臣面骂。”

  “也是。”说着,天启皇帝大喇喇坐了下来,等人斟了茶,便喝了一口,这才道:“是啦,上一次,你取了朕的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不是说弄什么银行吗,现在可有成效?”

  “这个……”张静一苦笑道:“臣暂时也没听到回音,想来……”

  天启皇帝顿时有些失望,还不等张静一把话说完,他便打断道:“你可知朕方才去了何处?”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去了讲武堂。”

  “果然耳目灵通,不愧是五千岁!”天启皇帝又哈哈笑起来。

  张静一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立即道:“陛下……这是谁在造谣,是谁在污蔑臣?陛下……说这话的人,居心叵测啊,依着臣看,此人一定……”

  天启皇帝压压手,笑着道:“你放心,五千岁便五千岁呗,这又如何呢?外头怎么说,是外头的事,你这般一惊一乍,倒是显得朕没有容人之量了。”

  张静一皱眉道:“只是五千岁,臣不敢担当,陛下赐臣国公,臣当然以国公的面目示人,这五千岁算怎么回事。”

  天启皇帝不甚在意地道:“管他多少岁,反正朕和你都不是王八,能活百年便算是稀罕了,谁指望能有千岁、万岁呢?”

  天启皇帝安慰他一番:“外头人说什么,由着他们去说,这又有什么妨碍?关起门来,你我君臣,说我们的话,做我们的事。若是处处都在乎别人说什么,这还了得?好啦,言归正传,朕去了一趟讲武堂,对于洪承畴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进士之中,也算是人才。”

  “这是什么意思?”天启皇帝皱眉,很是不解的样子。

  “意思是:还是个废物。”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禁不住大笑:“哈哈,别人叫你五千岁,你背后却骂人废物。”

  说着,天启皇帝又勉强板着脸,认真起来:“大臣们要新政,是好事,朕容许他们这样做,倒不是因为朕当真对他们有信心,而是……这朝中百官,不任用他们,又能任用谁呢?”

  他说着,不胜唏嘘的样子。

  张静一对于这一点,却不得不认同,在这个除了念四书五经,就是文盲的时代,这群进士和举人,已经是皇帝唯一能用的人了。

  而至于军校,羽翼还未成,毕竟还差得远。

  所以,天启皇帝让他们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只要他们当真的愿意推行新政,天启皇帝还是愿意保持宽容的态度。

  当然……这也是给他们一次机会。

  第四百五十八章 千金求种

  其实说到底。

  这不只是士绅们的思想根深蒂固的原因。

  而是人家压根就垄断了知识。

  寻常百姓,现在可都是流寇呢,正宗的饭都吃不上,每日都徘徊在生死边缘,你能指望他们有什么见识,能写会算?

  抛弃了读书人和士绅,大明就垮了。

  天启皇帝随即道:“所以啊,你这军校,得抓紧办起来,办的越好,朕才越有底气。”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臣现在,心思都在这上头。”

  天启皇帝随即道:“如此甚好。”

  说着,天启皇帝想起了什么来,便又道:“还有一事,就是那些勾结了奸商的辽东诸将,朕一直都在思量着,该如何处置,是现在就统统法办,还是一个一个来。”

  张静一笑了笑,神秘道:“陛下的想法呢?”

  “若是一齐法办,只怕这辽东,势必会大批军马投了建奴,这建奴的兵锋,要抵山海关了。”天启皇帝道:“可若是拖延,朕怎么能容忍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我大明怎么样才能消除北方的边患?”

  天启皇帝一脸诧异:“这……”

  张静一道:“现在不只是辽东诸将的问题,而是建奴人不断的扩张,就算大明击溃了建奴人,可是以后呢?以后总会有鲜卑,会有蒙古,会有契丹……只要我大明在关外,一日不占住脚跟,那么我大明便永远要受这无穷的袭扰。何况,这大漠和辽东,土地辽阔,而我大明……如今却因为土地的煎饼,无数百姓失去了田地,流民四起,所以臣以为,辽东诸将的问题,要解决。可真正要解决的,却是如何巩固北方的问题,臣听说……那建奴从前所在的白山黑水,还有漠北之地,这些地方,常年大雪覆盖,却有无数的矿藏,也有无数的森林,倘若我大明能够真正深入这些地方,未必不可以安置天下的百姓。”

  天启皇帝心说好家伙,朕是来和你谈辽东诸将的问题,你居然来给朕画大饼。

  一劳永逸的解决北方的边患,这不是做梦吗?

  从秦汉开始,就不曾有中原王朝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天启皇帝道:“是吗?那么你以为,如何可以解决?”

  “我大明的百姓,别的不会,可是种地却是最擅长的,问题就在于,关外的土地,大多没办法耕种,尤其是这些年来,常年天寒地冻,即便是辽东,现在称之为不毛之地也不为过。”

  这是实话,现在的辽东,可不是后世的东北,如今因为小冰河期,天气寒冷,那辽东到处都是泥泞的烂地和冻土,这也是为何,整个辽东局势开始糜烂,建奴人不断扩张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说辽东的土地不能耕种,而是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之下,耕种的成本不但很高,而且稍微遇到一些灾情,就可能颗粒无收。你让一个农户种下粮食,然后告诉他,你辛勤劳作一年,有六七成的机会会颗粒无收,人家只怕早就卷起牌铺盖就跑了。

  因为不出三年,人家就要全家饿死,做流民不香吗?

  天启皇帝道:“漠北和辽东,只能放牧……那地方……”

  张静一摇头:“可是如果,我们能种植出粮来呢?”

  “你说的是红薯?”

  “红薯还不成。”张静一道:“一方面,它难以储存,而且漠北和辽东的天气越来越恶劣,也未必不会受灾,所以啊……这红薯可以作为辅助,却不能当做主粮,如果这冰雪之中,可以种出麦子来就好了,若是能种出,凭我大明的百姓,咱们能将粮种到极北去,这麦子所种之地,便为我大明之土。”

  天启皇帝听罢,禁不住大笑:“哈哈,冰雪里也能种出麦子,张卿,朕……朕……”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结结巴巴起来。

  他身躯颤抖,显得很激动。

  冰雪里要是能种出麦子……这中原王朝,只怕能把大漠横扫一百遍。

  一统大漠,甚至是极北之地,这是多少所谓的圣君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张卿……若真如此,朕便是始皇帝,你只怕可以做李斯了。”

  一听是李斯,张静一就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凉。

  不过天启皇帝确实很激动:“怎么,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臣不敢确定。”张静一道:“不过臣想试一试。”

  天启皇帝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可他对张静一是信任的,几乎没有任何疑虑:“你需要什么?”

  “辽东得有一块地。”

  “你是辽国公,朕将义州卫赐给你吧,随你去试。”天启皇帝毫不犹豫的道:“还需要什么?”

  张静一道:“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需要了。”

  天启皇帝却显得极认真:“人力需要不需要?朕分身乏术,要不,就让朕那兄弟来帮你,信王虽然傻是傻了点,容易上别人的当,比如现在,他就成日在琢磨你的那些军校的教材,每日从早看到晚,听说都能倒背如流了。要不,你将就着用?”

  张静一不禁苦笑。

  其实天启皇帝的态度很明确。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种植出来。

  但是,一旦成功,就太可怕了,可以直接改变天下的格局,完成数千年来中原王朝的梦想。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若是信王当真无所事事,那就帮衬着臣也行。”

  “好。”天启皇帝道:“过几日朕就将人送来。”

  他的态度不言自明,信王是他的血亲,将他送过来,给张静一做帮手,足以证明皇帝对此的重视,哪怕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朕也出最大的力。

  虽然大力未必出奇迹。

  可态度还是要的。

  天启皇帝摆驾回宫的时候,坐在车驾上,却是一愣。

  咦?

  朕到底聊了啥?

  不是问辽东诸将的问题吗?

  ……

  张静一送别了天启皇帝,却是不胜唏嘘。

  他随即打起了精神。

  有了义州卫,确实可以试一试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种上麦子,他还真想试一试,至少时机已经成熟了。

  早在一年前,张静一便去了极北之地,让人寻觅那罗斯人。

  而罗斯人有一样东西,对张静一的价值,却比千万两纹银还重要……黑麦。

  黑麦这玩意,和其他的麦子不一样,一般情况下,麦子也算是比较娇贵的粮种。

  可黑麦简直就是变态,因为它能在零下三十五度的环境之下生存。

  这意味着,哪怕是在西伯利亚,也能种植出粮食来。

  其实黑麦这东西,在历史上虽然寂寂无名,可实际上,这玩意却存在于俄罗斯以及挪威和瑞典等寒冷的地区。

  罗斯人能够翻阅乌拉尔山脉,一路向东,深入西伯利亚,最后将这整个西伯利亚收入囊中,其中固然有罗斯人的军事实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却是人们疏忽了的黑麦,作为黑麦的主产地,罗斯人不但可以深入西伯利亚,还可以在西伯利亚种植粮食。

  否则在那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距离罗斯人的控制区域数千公里,罗斯人不断的东进,在那个还没有铁路的时代,若真靠后方运输粮食补给,以那罗斯人的财力,只怕早就破产一百回了。

  而这神奇的黑麦,张静一让人收购之后,接下来,便是希望在辽东一带先行试种,而一旦种植成功,这就意味着,小冰河期对于大明而言,已经从劣势变成了优势。

  不只辽东和大漠,甚至极北之地都可以让汉人生存和开拓。

  此时,张静一已招募来了几个罗斯人,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张家培养出来的一些农户,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年开春之前,这黑麦的种子,就得种上。

  至于信王……他想来倒也无所谓。

  ……

  几日之后。

  广渠门。

  突然之间,一队明火执仗的教导队生员骑马而来。

  这教导队的生员一出现,居然直接接管了城门。

  城门的守备乃是新来的,因为此前的守备已经作乱,直接砍了脑袋。

  因而,这新守备一看,不得了,这是辽国公的人。

  紧接着,便是绵延的车马开始出现。

  这数不清的大车,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轮印记。

  浩浩荡荡的车队,看不到尽头。

  疲惫的车夫们驾驭着车马。

  前头则是一队骑兵直接来道,沿途的护卫,格外的紧张,他们便是骑在马上,都是随时按着腰间的刀柄,生怕有什么人不开眼,赶来劫道一般。

  这守备一看,吓坏了,忙是寻了入城的一个生员问:“出了什么事?”

  “没你的事,一边去,我等在办公务,让你的士卒后退五十步,城楼暂时我们接管了。”

  守备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于是干笑一声,却还是夹着尾巴一般,点了点头,不过他有些担心,毕竟他的职责是守城,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算谁的。

  于是虽是喝令士兵们后退,自己却还留在门洞这边。

  这时,后队有人骑着马来,用鞭子指着他道:“这是什么人,不是说了,无关紧要的人不得靠近三十步内吗?”

  于是,立即有生员道:“邓千户,此人乃是广渠门的守备……”

  “管他守备不守备,在本千户千里,谁都有做贼的嫌疑,这一车车的金银,若是有什么闪失,谁吃罪得起?”

  第四百五十九章 喜从天降

  这守备一听马上的邓健叫嚣。

  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毕竟人家说话如此的嚣张,这样的底气十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这摆明着,来的是一个大人物。

  有这么个大人物让自己赶紧滚开,这样的话,就算兵部或者都督府怪罪下来,自己也有一个说辞。

  怕就怕来的是一个说话不太管事的家伙,官职不高又不低,说话底气又不足,自己若是阻拦,就是得罪了东林军校,不阻拦呢,又是失职。

  于是这守备乐了,兴冲冲地道:“好的,好的,所有人后退,都退开一些,不要靠近车队。”

  说着,便带着一队兵丁,退出了老远。

  这预备出城的人,不得不也跟着离远一些,京城的军民百姓,对于教导队还是敬畏的。

  毕竟这些家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令人生敬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从不骚扰百姓,不像京中的其他军马,但凡有一丁点机会,便总能巧立名目,而这些人,几乎是秋毫无犯,哪怕是上街买东西,也是客客气气。

  可令人畏的地方就不同了,人家是夜里往许多达官贵人丢炸弹的主儿,冲进许多府邸去,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像死狗一般的拖拽出来,一夜之间,能将数倍于自己的京营兵马按在地上摩擦。

  更何况这生员的背后是辽国公,辽国公的背后……那就更不可想象了。

  浩浩荡荡的生员们进城的场面,却是少见的。

  毕竟即便他们出营操练,也是卯时的时候,那时候,天还没亮呢。

  不过真正震撼的,却是数不清的大车。

  这大车如长龙一般,看不到尽头,连绵不绝的入城,马车上堆砌着一箱箱的东西,一看就很沉重,许多骡马都在吐白沫子了。

  赶车的车夫们,似乎低声咕哝:“得加钱,骡马走这一趟,短寿三年。”

  当然,这话是不能公开议论的。

  那守备索性便上了城楼,到了城楼上,更为震撼,他觉得一阵眩晕,因为即便是北通州的粮车运来,也没有如此浩大的场面。

  “里头装着什么?”守备寻了个千户,低声嘀咕。

  “这像是当初查抄乱贼的人马,现在回来了,我瞧着……可能……可能是金银……”

  金银……

  守备眼珠子都瞪大了。

  居然这么多?

  这是比粮车还多啊!

  “不会吧,那区区几个商贾,有这么多的金银?有这么多的金银,他们还勾结建奴人,不至于吧?我莫说是这么多银子,但凡有一万两银子,便连守备也不干,我回去躺着去。”

  “所以您没这么多银子。”

  “找打!”守备握紧拳头,那千户已吓跑了。

  ……

  新县这边,终于接到了消息,于是立即安排人手,负责接应。

  于是乎,张静一亲自带着一批人,终于和邓健碰了头。

  张静一带着点无语地对邓健道:“拿这么多金银……招摇过市,似有不妥,怎么不及早派快马来通报。”

  邓健苦笑着道:“不招摇过市怎么将金银运到京城来?及早通报,我怕消息提早走漏,沿途有危险,好了,反正你是国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张静一瞪他一眼,道:“少啰嗦,你让人安顿,待会儿立即随我入宫报喜。”

  邓健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么多金银该运到哪里去,还是得先入宫通报。

  兄弟二人收拾了一通,邓健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怎么不见大哥?”

  张静一随意地道:“他去澳门了。”

  “澳门?”

  “就是岭南。”

  “噢。”邓健好奇地道:“他去岭南做什么?”

  张静一只简单地回复了一句:“有更重要的事要料理。”

  邓健便也不多问了,二人扬鞭,一前一后,匆匆入宫。

  ……

  天启皇帝今日刚刚耍完击剑,此时浑身热汗腾腾的。

  到了勤政殿,几个大学士却已在此等着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诸卿有什么事?”

  黄立极站起来,笑着道:“陛下……讲武堂和神机营那边……上了一道章程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顿时警觉起来。

  若是一般的事,没必要刻意来奏报的,现在内阁的人跑来,肯定有什么玄机。

  他背着手道:“什么章程?”

  “这讲武堂已开始授课,神机营,也已精挑细选了五千的青壮,如今已经编练成军。不过这洪承畴说,既是神机营,当然也要有犀利的武器。那东林军校的火器,他们也要有。因此,便请陛下恩准,采买火铳八千支,火药每月需供应一万斤,再有火炮,也需有五十门……”

  天启皇帝道:“这些也需朕做主吗?内阁下文给兵部,让兵部督造便是。”

  “咳咳……”黄立极等人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笑了笑:“洪承畴说,造作局所造的火器,大多质量太比较低劣,用的也不顺手,他的人去过军校考察,发现东林军的火器更为犀利,希望神机营,也装配这样的精良铳炮。”

  天启皇帝听罢:“你的意思是,让张卿家督造?”

  “咳咳。”黄立极道:“当然也不能让人家白造,是要给银子的。”

  “噢,这个啊……”天启皇帝点点头:“你们不好意思和张卿提,所以让朕去问问?”

  “不只是这个。”黄立极硬着头皮,其实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倒是有点像小媳妇。

  这边百官们对于新政寄以厚望,都认为辽国公之所以能屡立战功,是因为有个军校,既然军校就是新政的体现。那么咱们也有了一个讲武堂,岂不也是新政?

  到时让讲武堂和神机营出去剿贼,立下大功,这能耐就显现出来了。那么张静一催逼士绅的那一套,自然也就休提,毕竟你那一套东西,我们也可以弄,那为何还要有催逼士绅呢?士绅都是良人啊,是他们支撑着这个朝廷,这样做,难道不是杀鸡取卵?

  因此,百官们对于讲武堂和神机营,格外的上心,再加上洪承确实很会来事,进京之后,立即和百官打成一片,大家都是读熟人出身,有天然的亲近感。

  这边洪承畴提出要新式的火器,另一边百官们就来催逼黄立极。

  黄立极能怎么办,便只好来求陛下了:“问题是银子,采买需要银子,国库是……实在没银子了,若是陛下……”

  “呀。”天启皇帝气得吐血:“说了这么多,又是来问朕要银子?”

  看吧,他之前所顾虑的就没错,这群家伙就是盯着他的银子。

  黄立极就道:“可军校陛下不也出了银子吗?不可厚此薄彼。”

  “军校是朕的亲儿子,你们是野的!”天启皇帝有些控制不住地口不择言,显然他是真的给气到了。

  这些家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这一下子……

  黄立极等人顿时都不吭声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天启皇帝看下头这些人久久不说话,烦躁地道:“需要多少银子?”

  “这得看辽国公那边……开什么价。”

  天启皇帝也知道这些人不肯罢休的,忍不住道:“自从朕有了这么千把万两银子,你们便个个都似色中饿鬼一般。”

  黄立极苦笑道:“陛下,臣……”

  “不必解释啦。”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民间这么多银子,可国库的收益呢,收来了多少的税,朝廷都揭不开锅,可外头却是富贵者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人人都富可敌国,这像什么话。你们也好意思说什么新政,新政就是花别人的银子,折腾你们所谓的那点东西吗?朕看你们都是社鼠,没一个好东西,但凡你们有一丁点样子,何至朕处处偏袒张卿?”

  黄立极便道:“臣万死。”

  孙承宗几个也道:“臣万死。”

  这话,天启皇帝真的听得厌了,也麻木了。反正自己骂什么,他们也不会去解决问题,只会万死。

  可随即看这几个内阁大学士窘迫的样子,天启皇帝却又发现,好像骂他们也没意思,这几个,不过是百官们推出来挨骂的罢了。

  那李国此时道:“陛下,其实……也不是人人富可敌国,陛下这些话,有些过于偏激了,百姓们都穷困潦倒,实在太苦了。”

  天启皇帝一听,道:“朕骂的是那些百姓?你们不要拿百姓来当挡箭牌,朕说的是那些人,是那些士绅和豪商……”

  李国皱眉道:“他们都是百姓,陛下岂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看着跑来报信的竟是尚膳监太监张顺,顿时眉一挑,方才还勃然大怒,现在却是大喜过望。

  因为他晓得,张顺来奏事的话,十之八九,是喜事。

  “咋了,邓健回来了?”

  “正是,成国公与邓千户入宫,就在外头候着,说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天启皇帝心说,果然……

  于是,天启皇帝抖擞了精神,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多了一丝喜悦,道:“快,快宣进来!”

  第四百六十章 天文数字

  天启皇帝自张静一和邓健进来,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邓健的身上。

  他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这个时候,倒是不好先问邓健的事了。

  因此,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道:“张卿来的正好……”

  天启皇帝顿了顿:“现在那讲武堂和神机营给朕上奏,请朕给他们配给火器,且还需你们军校那儿的精良火器……希望从你那儿采买,你如何看待?”

  张静一立即就道:“好啊,好啊,不知陛下要多少?”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满口答应。

  毕竟人都是有私心的,这军校的独门秘籍,不就是这火器吗?

  若是连这个都售给了讲武堂和神机营,那么这军校岂不是泯然于众人了?

  天启皇帝心里不由叹息起来,这张卿果然大公无私,亏得那讲武堂,还有百官们,每日都阴阳怪气地在抬高自己,却贬低东林军校。

  人和人相比,还真是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

  几个内阁大臣,原本也以为张静一会找理由搪塞过去,可哪里想到,张静一竟是一下子就答应了。

  这一下子,却都对张静一刮目相看。

  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听说有人想来采购军火,早已是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军火商的一天。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自己的作坊有了订单,可以招募更多的能工巧匠,匠人们有了更好的收益,就更是铆足了劲头,继续开工。

  作坊是要挣钱的,不能永远只沦为军校的附庸,打开门来做了买卖,才能建立起一个军工的体系。

  于是张静一便道:“陛下想要多少?”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如此热情,心里对黄立极几人更为恼火,看看……看看张卿什么样子,再看看你们这些家伙……

  莫说是天启皇帝,便是这几个阁臣,心里也不禁有些惭愧。

  他们是阁臣,许多事看的比较清楚,那讲武堂建了起来,不知多少读书人耀武扬威,反观张静一,却是如此大度。

  这张静一,和外间传言的形象,全然不同,行事狠是狠了一些,不过一心为公,却不是某些人可比。

  于是黄立极报出了一个数目。

  张静一便道:“火铳的价格,却需百两一支,若是八千支,便是纹银八十万两,若是火炮,则是一千五百两纹银,五十门的话,价格倒是便宜,只需十几万两,至于火药……我这火药,是有专门的配方的,一斤也不贵,十两银子就够了,若是每月供应一万斤,便是每月十万两纹银。”

  “不过……我觉得单凭这些不够,这火炮得有专门的炮弹,而火铳,也需专门的弹丸,这枪弹看上去,好像只是一个铁疙瘩,可若是打磨的不够细致,便可能会有卡膛和炸膛的危险。不如,连枪弹也从我这供应吧,火铳弹便宜,一百个大钱,炮弹就贵了,需五两银子,你们看怎么样?”

  张静一报出这个价格的时候,看着神情自若,其实心里有些发虚。

  果然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样算下来,单单购置枪炮就要百万两纹银,而且每年还需源源不断的购置弹药,一年下来,怕又要接近百万两,自己好像确实有些黑心了。

  因此,张静一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要不,可以打个折?

  毕竟,薅羊毛不能太狠。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和黄立极等人都是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下意识就道:“这样便宜?”

  “啊……”张静一张大嘴巴。

  黄立极也大喜,道:“就这个价,辽国公,你可不要反悔了。”

  张静一:“……”

  黄立极、孙承宗、李国、房、刘鸿训几个都已乐开了花,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

  刘鸿训甚至在这个时候,忍不住被张静一的高尚情操所感动,翘起了大拇指道:“辽国公果然是高风亮节,非但一心为公,而且还肯让利,造作局一百三五十两银子才能造出来的火铳,你这火铳更加精良,没想到,居然只卖纹银百两。老夫此前对辽国公多有成见,今日方才见识到辽国公的仗义疏财,国家有辽国公这般的干臣,幸甚,幸甚!”

  张静一整个人都要麻了。

  很想卧槽一句,造作局那群狗东西到底贪污了多少?

  这火枪的成本,绝对不会超过十五两银子,这还是张静一这边精工细作的成本,就这,卖一百两银子,他还觉得亏心呢,没想到那造作局居然更狠。

  这些家伙们,到底是怎么把账做平的?

  早知如此,他就直接把报价再翻一倍。

  赚翻了!

  看来我张静一,确实不适合搞军火买卖,心太善了。

  这就难怪,为何抄那神枢营军库的时候,发现里头大量的火铳,甚至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也就是两百年前,那火铳早就锈迹斑斑,一碰便哗啦啦的铁锈往下掉,而新火铳可能连百支都没有,敢情朝廷压根就造不起啊。

  可是说出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张静一此时也只能维持自己张大善人的人设,笑了笑道:“为朝廷造枪炮,这是张家的荣幸,银子是小事,主要还是为了国家。”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有些心疼,不禁有些唏嘘,可看着张静一为了神机营,都肯廉价出售军火,他这做天子的,还能做什么?

  于是只好道:“很好,那就赶紧赶制所需的军械,多久可以到货?”

  张静一道:“臣本就储备了一些,本是用来更替的,若是神机营这边急着要,可以先将军校武库中的枪炮挪去,臣另一边,再命人督造就是了。”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如此甚好。”

  说着,天启皇帝才看向邓健道:“邓卿家,你回来了?”

  他问的风轻云淡。

  邓健便上前:“臣见过陛下。”

  “差事办的如何?”

  邓健道:“臣这些日子,尽心竭力,东奔西走,日夜不息,总算是……将事情办成了,说起来,此事繁杂,臣不胜其扰,每每困难的时候,心里便想到了陛下的恩情,于是又精神百倍,所以臣也不敢说这差事办的好,只能说是在陛下的恩泽之下,略略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眉目,臣生来愚钝,陛下非但不嫌,反而委以重任,如今……”

  天启皇帝听了一堆话,迟迟等不到重点,于是不耐烦地骂道:“少说这些,抄了多少家,折算出多少银子?”

  见天启皇帝暴怒。

  邓健吓了一跳,便立即道:“该抄的都抄了,折银……折银……”

  天启皇帝双手扶住御案,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只听邓健道:“得银一亿四千五百万两……”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

  张静一已在边上开始张大嘴巴。

  说实话,这个数目,实在太吓人了!至少在明朝,是极少能听到这样的数目的。只有到了清朝末年,清政府与列强们签订的赔款,才有动辄几亿十几亿两纹银。

  而明朝的收入之中,一千万两都是天大的数字,要知道,朝廷为了维持辽东,每年拿出几百万两银子的辽饷,都需想尽办法征辽饷,四处告借呢,就这,还得欠着边军的饷银。

  好家伙,居然直接上亿了。

  黄立极几个,也是个个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天启皇帝更是如遭雷击。

  也亏得他这方面经验丰富,所以事先双手扶住了御案,可即便如此,在邓健报出数目的这一刻,他的双手依旧禁不住开始颤抖,而后御案开始震动起来。

  “一亿四千五百万两什么?”

  邓健道:“陛下,银子,是银子……不是铜钱。”

  天启皇帝脸本是涨得通红,随即,开始红得紫。

  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无数的画面掠过。

  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反正那玩意,都是金灿灿的。

  像是觉得不够真实似的,他再次确认道:“你大一点声说。”

  于是邓健又道:“陛下,是一亿四千五百万两纹银……这是大致的数目,还有一些尾款,没有结清……”

  “呼……”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口好像一击闷锤,骤然一跳,老半天才从这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口里大呼:“你吓死朕啦……”

  说罢,他身子突的歪斜,噗通一下,自龙椅上歪倒下来。

  张静一等人瞳孔收缩,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好在一旁的魏忠贤,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天启皇帝,惊恐地嚎叫道:“快,快叫御医。”

  “不必叫啦……”天启皇帝气若游丝地道:“叫了那些庸医也没用,朕……朕只是一时无法承受,朕需缓一缓……”

  而后天启皇帝吩咐道:“邓健吓朕,罪该万死,命他在殿中给朕将那些话,念一百遍,要教他大声的喊出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吓朕!”

  魏忠贤忧心忡忡,听了这些话,才确认天启皇帝该是没太大问题,总算舒出一口气,接着连忙道:“是,是。”

  第四百六十一章 重赏

  邓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站在殿中被罚站的一天。

  此时,他口里一遍遍地大喊着:“陛下,臣抄得纹银一亿四千五百万两……”

  “陛下……”

  “陛下……”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话,才慢慢地缓过劲来。

  在众臣的瞠目结舌之中,他刚要说话。

  黄立极略显忧心地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请人来看看才好。”

  “看?”天启皇帝此时显然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甚至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龙精虎猛的状态,中气十足地道:“看什么看,没什么可看的,你看朕不是好了吗?”

  说着,他目光一转,又看向邓健道:“邓健,再大一点声,没吃饱饭吗?”

  邓健:“陛下……”

  他想哭了……

  直到天启皇帝听到第七十多遍的时候,才完全接受了自己已经发了大财的事实。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个年轻有为,且志得意满,怀有宏图大志的雄主。

  他目光炯炯,却是轻描淡写地道:“军校要扩建一下了,不能让生员们委屈,月薪要增加,他们立了大功劳,不能委屈了,每月增一两,朕说的!”

  声音虽平和,说出来的内容却豪气干云!

  张静一立马喜滋滋地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是说不出的激动和舒畅,又道:“宫殿要修一修,朕过的是什么日子!魏伴伴,明日将工部尚书叫来,朕有一些构想,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魏忠贤自是乖乖地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叹息道:“那些该死的狗贼,居然藏了这么多的银子,国家穷困潦倒,他们却是富可敌国,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我大明迟早都要败坏在这些人的手里,传旨,诛灭这七家人三族,为首者,统统凌迟处死。那姓田的,也诛灭三代血亲,念他最先开口供认,留他一个全尸,吊死吧。”

  张静一不由得感慨道:“陛下宽大为怀,真是令臣等钦佩。”

  说起来,这真是宽大了,那田生兰若是知道,自己不是凌迟,不知该有多欣慰了。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又道:“邓卿家,你来。”

  邓健则悻悻然地上前,他觉得这皇帝性子有些古怪。

  “陛下,臣在。”

  天启皇帝道:“邓卿家抄家,可谓是功不可没,这抄家看上去简单,实则却是细致的活儿,可不能小看了。如此功劳,朕当然要重赏,这样吧,朕这里现在宅邸多,赐你一座,除此之外,敕你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张卿嘛,就敕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吧!”

  “这新县千户所,很有用处,朕看啊,是该多有几个这样的千户所了,这些事,你们来处置。邓卿家,你还有什么要求,也一并提来。”

  邓健听说要赐宅子,又要升官,倒是大喜,他扭扭捏捏地道:“臣没有什么要求,陛下如此厚赐,臣已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心思呢?臣现在只想着为陛下效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正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慢着。”天启皇帝突的道:“你还未成家?”

  看着邓健这五大六粗的样子,天启皇帝原是以为他的娃应该也不小了,结果……

  于是天启皇帝一脸诧异地看着邓健。

  邓健道:“臣没这个心思,臣觉得……现在成家,只是累赘,臣现在的心思,都在为陛下效命身上,怎么能有一家之私的念头呢?臣宁愿断子绝孙……”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动容了,他大为感动,手指着邓健道:“这才是真正的忠臣啊,我大明坏就坏在人人都顾念自己的小家而忘了大义上头,若是天下百官,都如邓卿这般,大明江山,何愁不能万年呢?来人,来人……”

  魏忠贤道:“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要旌表,一定要旌表,要将邓卿的话记下来,而后传抄邸报,送天下各州县文臣武将们好好看看,邓卿乃我大明楷模,要让百官效仿,还要在天下各州,设邓卿的石坊,我大明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邓健:“……”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对黄立极等人道:“卿等若都如邓卿,朕可无忧。奈何人都有私念,哎,珠玉在前,卿等如粪土一般了。”

  黄立极等人便道:“臣等不如邓佥事多矣。”

  邓健:“……”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们好好学着吧,就算不能做到邓卿这般,可能学一点是一点,朕决定啦,要修一部忠烈传,里头便要留给邓卿一席之地,将邓卿的事迹,撰写进去。”

  魏忠贤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修书……尤其是修这等书,他可是专业的,魏忠贤文化水平可能不算很高,但是对戏曲和演义,却有很高的造诣。

  当初打击东林党,他还修了一部《东林点将录》,那水浒有一百零八将,东林也弄出了一个一百零八将,如今听闻要修忠烈传,他眼里放光,这样说来,自己岂不是可以排名第一?

  于是魏忠贤热枕地道:“陛下,奴婢以为,如此甚好,罗列忠臣,宣扬他们的事迹,令后人们铭记于心,这是天大的好事。”

  邓健:“……”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构想确实很有意思,当然,主要是他有银子了!

  于是,天启皇帝的心情越加的好,便又道:“此事魏伴伴来办,邓卿要名列前十,着重提一提他不辞劳苦抄家灭族,还有大公无私,有国无家的事迹。”

  魏忠贤道:“遵旨。”

  忠烈传当真是说修就修。

  有钱嘛,总是要支持一下文化事业。

  偏偏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对于文化事业的理解大抵就是水浒一百零八将,或者桃园三结义的水平。

  正因如此,天启皇帝兴致浓厚,而另一边,魏忠贤也是摩拳擦掌。

  而这时候,张静一的东林军校,开始换装了。

  一大批的军火,送去了神机营。

  神机营那边,倒是有些担心张静一做了手脚,可武库里接受了枪炮之后,一番查验,却发现这些枪炮,十分精良,这才放心。

  而另一边,东林军校换装了新的枪炮。

  尤其是枪,枪这玩意,若是没有质的飞跃,却也可以通过无数次改良,让其变得更加完美的,新的火枪,质量更好,精度更好,并且大大的增加了射程。

  不只如此,在张静一的主导之下,因为有了黄火药,那么短枪的设计,也就提上了日程。

  在张静一看来,便于携带,而且能够连射的短枪,在未来作为游骑战术是很有效的,排队枪毙的前提是对方愿意跟你决战,可若是人家不肯和你决战呢?

  这火枪太长,携带也不方便,射击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装弹时间,这些都是它的弊病。

  当然,除了短枪之外。

  张静一提出了三眼火铳式的设计,当然,名为三眼火铳,实际上,只是借用了三眼火铳的原理,通过这些,制造更接近于近代的‘散弹枪’和‘机关枪’而已。

  黄火药的出现,让火器可以变得更加的多样,而且威力也将大大的增加。

  当然,折腾这个,其实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在历史上,人类研究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不过很快到了战场之后,大家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实用,于是被淘汰掉。

  而张静一两世为人的经验,却带来了一个巨大的优势,即可以直接绕过各种试错的过程,指明出各种路径和方向,其他的,让匠人们自己去实现就好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匠人们的待遇极好,大家挖空了心思,都在围绕着张静一的设想,不断的改进冶炼,改进各种制造的工艺。

  也有更多人,希望能够加入张家的作坊,因为能进入这里,几乎就等同于富裕的代名词。

  此时,眼看着要到年关了。

  秋去冬来,此时,却有一个巨大的使团,乘坐了舰船,抵达了天津港。

  这天津港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顿时引起了天津卫的警觉,因此,也引发了朝中巨大的争议。

  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不速之客,对朝廷是一次不小的羞辱。

  因为按朝贡体系,天津卫并非是海上朝贡的路线,大明不允许有其他藩国舰船不经批准,随意进入天津卫海域。

  毕竟这天津卫乃是京师门户,一旦出现,则意味着挑衅。

  天启皇帝得知奏报,便立马大怒。

  紧接着,又得到了一封快奏,却是说这些舰船在外海里放炮炸鱼,数十上百门火炮一齐发射,惊天动地。

  紧接着,一封国书便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上。

  这是一封来自尼德兰的国书,和他们的实际行径相比,语气很卑微,说是一直希望能与大明建立紧密的联系,但是一直不得入其门,因此,才亲带舰船来,希望大明朝廷能够接见尼德兰使节,并且表示了自己愿意称藩的愿望。

  这国书,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放绝招

  结合天津卫守备的奏疏,再加上这一份尼德兰人送来的国书。

  某种程度而言,大家感受到的,是一手棒槌,一手萝卜的威胁加利诱。

  当然,这一手,饱受无数权谋熏陶的大明君臣们,看着就觉得可笑。这属实是权谋里最低劣的一种,纯粹是来恶心人的。

  当权谋的质量不高,不代表君臣们掉以轻心,因为问题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天津卫这个地方,乃是整个大明的咽喉之地,打个比方,比如有人想要来玩威胁那一套,像建奴人一样去辽东,或者像倭寇一样在东南沿岸骚扰,大明的反应,可能都会慢上半拍,等到问题严重了,才不得不极力去解决。

  可天津卫不一样,天津卫它靠海,就意味着,这些舰船距离天津卫咫尺之遥。同时,天津卫距离京师,不过几个时辰,这里乃是京畿重地。

  而真正可怕的,是这里乃是南北运河的节点。

  运河乃是大明的命脉。

  大明王朝能够延续,就是靠运河控制江南,同时,将江南的大量粮食,源源不断的输往京城,这才能确保京城能够号令天下。

  而一旦,这里出现任何的意外,那么就意味着,南北的运输中断,京城成为了一座孤岛。

  更可怕的是,若是有海上的敌人,出现在天津卫,岂不是意味着被,京师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在别的地方耀武扬威,那叫门前耍大刀,这确实是侮辱。

  可是你跑来天津卫,就等于是在闯到了我家卧室耍大刀,这是啥?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

  至于国书之中的谦卑态度,非但不可能有助于缓解这种对于大明的奇耻大辱,反而会令大明有一种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我智商的感觉。

  于是,朝廷立即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

  讨论出来的结果就是,增兵天津卫,断绝于尼德兰人任何往来,立即命广东布政使司驱逐在澳门的佛朗机人,反正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一个样,都给我滚。

  除此之外,命广东、福建海路巡检司,随时待命,自澎湖一带作为跳板,扫清小琉球的尼德兰人。

  毕竟,这一次百官还真没有几个勾结尼德兰人的,这些舰船的带来,立即引发了满朝的怒火,几乎是众口一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也很恼火,他阖目,随即便淡淡看了张静一一眼,正色问道:“张卿,以为呢?”

  “陛下……”张静一道:“臣早就预料到,尼德兰人会来了。”

  事后诸葛亮?

  马后炮?

  群臣看向张静一,他们俱是一脸错愕。

  你他娘的早知道,那为何不说?

  早预料到你个鬼。

  张静一还真预料到了。

  从开始安排人去向尼德兰的银行储蓄开始,张静一便知道,尼德兰人一定会出现。

  这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他了解尼德兰人。

  尼德兰为了生意,是敢于做任何事的。

  起初,他们来到他们所认为的远东,就是希望能借贸易生财,通过将丝绸和瓷器运到欧洲,攫取财富。

  可现在,他们显然发现了一个更大的财源,就因为大明皇帝杀了一些商人,导致不少的汉商向银行存款。

  短短的时间,居然储存了如此庞大的资金。

  可见大明的富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外。

  金融,历来是最挣钱的,比贸易还有着更大的利润,吸引储蓄,有了这些储蓄的资金,随便拿出去放贷,不需要承担任何的风险,几乎就可以旱涝保收,随随便便从欧洲各国的国库中,得到超过一成以上的贷款利息。

  荷兰人见钱眼开,顿时开始对大明刮目相看,他们意识到,这个国家还暗藏着无数的财富,那么,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前来大明交涉。

  此番前来,只怕除了表达通商的愿望,更是希望能够将他们银行的业务,深入至大明的腹地。

  毕竟澳门那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最多辐射些许的汉商,若是银行能进入京城,或者进入苏杭,只怕这储蓄的资金,能有十倍、百倍以上。

  这是多么大的业务。

  为了这个,只怕要拼命了。

  当然,张静一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尼德兰人的威胁,居然如此的赤裸裸,这是生怕大明皇帝不肯答应,索性直接来了个炮舰外交。

  炮舰外交啊,特么的,自己居然能够撞见。

  群臣俱是看着,脸色非常不好看,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质疑。

  张静一很淡定,神色淡淡地说道:“所以臣早就做好了准备,此番尼德兰人既然敢来,我大明若是拒而不见,这只怕很不妥,就怕不知内情的人,说我大明畏惧那尼德兰人呢,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陛下何不见一见这些尼德兰使节,先礼后兵呢?”

  先礼后兵……

  百官们的态度开始有些分化,有人觉得张静一说的确实有一些道理。

  也有人觉得,此举只会助长气焰。

  于是又吵的不可开交。

  “陛下,臣觉得此事从长计议,先礼后兵是对善者,尼德兰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臣附议。”

  吵杂的声音令人头痛,天启皇帝啪的一下拍案,沉声道:“好啦,争吵无益,既如此,见一见也无妨,张卿所说的先礼后兵,深得朕心。等见了他们,申饬了他们的罪行,再大动干戈便是了。”

  一场争议,就此结束。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怒不可遏。

  威胁天津卫,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也就是张静一在这边极力支持见一见,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绝不走先礼后兵这一套了。

  他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西苑,大骂了一通,转过头对魏忠贤道:“魏伴伴,让人去天津卫打探一下这尼德兰人的虚实。”

  魏忠贤哪里敢怠慢,忙是行礼:“遵旨。”

  ……

  澳门。

  阿姆斯特丹银行。

  此时银行的规模,已在这接近小半年的时间里扩大了。

  这澳门的银行,已经开始成为了整个远东区域的分行,控制着整个远东区域的业务,再不是一个寻常的小分行。

  而原来的行长,现如今也已荣升,甚至还有传言,可能到了明年,他将进入董事会。

  这一切当然来源于位于澳门的阿姆斯特丹银行的业务爆涨。

  现在,整个银行内部,已经备受鼓舞,人们深深的相信,在这大明帝国,有无与伦比的庞大财富,在向人们招手。

  行长的书信,用快船送出。

  紧接着,位于马六甲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和银行高层们得知了消息之后,迅速的做出了反应。

  尤其是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一带,为了牢牢控制住远东,扼守住这一条黄金水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设置了高一级的机构,并且设置了总督。

  拥有一切东方业务的外交和军事权限。

  银行的几个董事,也常年驻扎于此。

  他们在确定了消息之后,火速赶去大明,为了扩张银行的业务,做好了和大明帝王刺刀见红的打算。

  而这一切,居然都源于澳门贸易点小小银行。

  此时,银行的业务,还是如往常一样,所有的伙计们按部就班,等待着新的主顾们上门。

  不过这些日子,前来储蓄的汉商日益减少了。

  这令人有些沮丧,于是大家怀疑,汉商们对大明皇帝的恐惧,开始消散,除此之外,便是澳门毕竟只是一个小地方,绝大多汉商对这里都很陌生。

  突然生意一落千丈,总难免会有一些沮丧。

  可今日……

  却突然有一人慢吞吞的走了进来。

  见来的是汉人,立即一个受雇的汉人伙计便上前,笑嘻嘻地道:“客官,可是来存银的吗?”

  来人道:“取钱。”

  “取钱?”这伙计笑了笑,也同样殷勤地道:“客官,里头请,不知客官尊姓大名。”

  这人道:“姓王,王程。”

  伙计请王程坐下,笑着道:“客官,您的存款单据……”

  王程翘着腿,随即,将一张存款单往桌上一拍。

  啪。

  伙计忙是将存款单接过,低头一看,纹银五万两,他笑着道:“客官稍待,我这便去提银……”

  说着,自是去办理手续了。

  只要有生意,无论是存银还是取银,伙计们都是热情的,虽然这五万两银子不算少。

  可就在伙计打算去金库的时候。

  这时,却又有一个人来。

  这人进来之后,和王程对视了一眼。

  王程笑了笑,脸别到一边去。

  这人道:“伙计,快来,我来取银了。”

  那伙计听罢,便不得不折返回来,笑嘻嘻地道:“今日取银的倒是不少,不知客官要取多少。”

  “不多,十万两。”这人笑着道。

  而此时,伙计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一些难看起来。

  今日这登门的,怎么都是取款的,而且都是大额的取款。

  他依旧笑着道:“那么……小人……”

  他正艰难说着,却又见几个汉商联袂而来。

  这一下子……伙计突然开始觉得有些异样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第一次金融危机

  这银行的伙计,开始发行,越来越多的汉商开始进来取钱。

  偶尔也会有一些本打算来存银的佛郎机人和倭人,见这里情况有些特殊,也混杂了进来。

  此时,却不是伙计能够做主的了,于是他连忙去后台寻行长。

  而行长听到来了十几个汉商,立即吓了一跳,当得知他们要将银子全部取出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

  要知道,这澳门的银行金库,也不过二十七八万两银子,这是储备的资金。

  这资金已经算是非常多了。

  因为绝大多数的情况,如此巨额的储备金,就足以应付得了平常的取款情况。

  而至于存下的其他银子,这……

  且不说,绝大多数的储蓄需要运送到马六甲的金库存放,更何况……这些银子也不可能存放太久。

  因为银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业务,那便是借贷。

  这储蓄的银子若是不借贷出去,又怎么生利呢?

  难道当真靠这区区的一点保管费吗?

  现在,这十几个汉商要提的款项,已经高达七十万两。

  这个数目,已是十分可怕了。

  哪怕是求助马六甲等地的金库,只怕也未必能立即筹措出这么多的资金。

  对于银行而言,其实他们并不担心大规模的取兑,因为理论上,不会有人一起出现在银行,要求兑换自己存放的银子。

  可现在,这样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行长立即焦头烂额的出现,他用尼德兰语乞求似地道:“我们没有这么多资金,我想,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伙计开始翻译他的话。

  而王程却用质疑的态度道:“怎么,我们将银子放在你们这儿,你们却拿不出银子来,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们要吞没我们的银子?”

  行长急了,忙是解释:“我们会极力筹措资金。”

  王程继续问:“什么时候可以筹措到?”

  “这……”行长很是迟疑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没办法保证了,若是七十多万两银子,他或许可以想办法在吕宋、苏门答腊、马六甲甚至是印度的分行调取金银。

  可问题在于,这边提了金银,其他地方若是有人提取现银,又该怎么办?

  至于那大笔的资金,其实早就以购买国债和放贷的形式借出去了。

  银行作为最大的债主,却不可能在借款日期未到的情况之下,要求借了他们的钱的国家和个人提早还钱。

  而且突然一下子,要求取兑这么多,就算催债,也不可能这么快周转。

  其实早期的银行,大多都没有遭受过危机,因而十分冒进。

  再加上不存在任何监管,以及后世银行关于严格限定的准备金率的规则,因而为了牟取巨大的利益,这些家伙们,几乎人人都是冒险家。

  而现在……一场银行业第一次致命的挤兑,就诞生了。

  行长解释道:“先生,我建议您……可以晚一些来提款。”

  王程咄咄逼人地道:“晚一些是什么时候?”

  这行长硬着头皮道:“三个月后,您看怎么样?”

  “我的银子存在这里,你却让我三个月后拿?我送你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而且你还收了我的保管费,怎么……你是要谋财吗?”

  啪的一下,王程拍案而起。

  行长吓得脸色苍白,他焦急地不断解释:“请您放心,我们银行的信誉,一向是最好的……我们……”

  “我们要取款。”

  其实……若只是一些大客户要来取款,其实还不是致命的,大不了,银行可以和大客户们进行沟通,或者订立一个新的取款协议。

  可问题在于,现在取款的人太多了,银行根本没有时间去一个个洽商。

  面对一个个要求来取款的人,而真正可怕的事……悄然的拉开了帷幕。

  澳门街是个很小的地方,银行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不胫而走。

  理论上,银行一面吸取存款,一面任由从前存款的人存下银子,可以确保银子在存储的不同客户让他们的银子流动起来。

  可消息一出,所有想要存钱的人都望而却步。

  反而澳门的许多佛郎机、尼德兰、倭商们,顿时大惊失色。

  银行居然取不出银子来了。

  听说今日所有来取款的人,都取不出银子。

  这可是许多人的财产啊,多少人流血流汗换来的,不少人将真金白银储蓄在这里,现在取不出,就意味着……自己的银子不安全了。

  到了次日,汉商依旧来了,可今儿不只是汉商,银行外头,早就排了长队,数不清的人头攒动着,挥舞着手中的存款单。

  而今日,银行关门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不得不关门,因为只要门一开,外头乌压压的人潮,就会将这银行挤爆。

  到处都是要求提款的人,每一个储户都慌了,都希望能够迅速的将自己的银子取出来。

  这可是血汗钱啊。

  多少人来这里,万里迢迢,才挣下了这些财产。

  不只是商人,甚至是在本地将积蓄存在这里的码头脚力,还有街上的铁匠,也挥舞着单据来了。

  人们将这银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破口大骂:“骗子……”

  行长躲在银行之中,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他拿着鹅毛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封书信,向一切可以提供帮助的人求救。

  实际上……

  已经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因为很快,整个远东的尼德兰银行,在几天之后,都开始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有人的银子在澳门取不出,便拿着存款单,坐快船去附近的吕松、小琉球、倭岛、甚至去更远的马六甲尼德兰银行去取银。

  这一下子,各处的银行都出现了大量的取银之人。

  起初大家还没有在意,直到小道消息传出来,尼德兰的银行可能破产,在澳门的银行已经倒闭,取不出银子来了。

  这一下子……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闻风而动。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挤满了前来取款的人。

  小琉球……

  取款人将尼德兰银行的门槛踩破,直到小琉球的金库告急,可小琉球的尼德兰银行,已经好几天没有存款的业务,资金在迅速的无数取款之人一次次的取款之下,日益枯竭。

  而最终,又一个银行关门。

  一个又一个的银行,就好像是瘟疫传染一般,不只是金库空了,信用也已岌岌可危。

  没有取到款的人疯了一般,甚至已经开始做出了过激的举动。

  一个银行职员被打死。

  还有小琉球的银行行长重伤。

  面对数不清的咆哮,当地的秩序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

  这也让那些需要资金的商贾,开始慌了。

  有的商贾本来将金银存在银行,若是进行大宗买卖,他们不必和对方的商贾兑付金银,而是直接用存款单进行交易,对方也是愿意认可的。

  而现在,这些存款单成了废纸。

  交易也不得不中止。

  还有不少商贾,因为生产的需要,不得不向银行贷款,可如今……银行自身难保,哪里有银子借给你?

  于是……在小琉球,尼德兰人经营的贸易点里,不少的商户也开始破产。

  以为银行里取不出钱,他们手里也没有足够的现金,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办法购买原料,也没有办法拿出真金白银来雇佣工人。

  这种如瘟疫一般的银行危机,迅速的开始弥漫各行各业。

  人们悲催的发现,这号称欧洲第一大的银行,所带来的破坏力,足以让无数人倾家荡产。

  治安也开始变得混乱,失业的人开始酗酒,并且疯狂的袭击商人。

  而商人们因为资金链断裂,地位岌岌可危。

  他们寻银行,银行已经没有办法吸储,却有无数人来取款,可他们的资金,却早已放贷了出去。

  这些贷款,有的需要一两年才能偿还。

  你去找借贷人,在这个危险的时候,谁愿意提前还贷?

  无论是澳门,还是小琉球,是吕宋,还是马六甲以及苏门答腊,或者是与荷兰有着直接贸易关系的倭国,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开始酝酿。

  当然,尼德兰的使者们,则被请上了天津卫,而后,他们骑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明朝的京师。

  在此之前,就已有不少传教士来过大明,所以他们对于大明,也有着一些粗浅的了解。

  这个时候,以东印度公司董事、小琉球总督魏玛郎为首的尼德兰使团们,却显得极为兴奋。

  他们觉得自己踏上了黄金和白银的土地,他们利用炮船在此,应该已经吓唬住了大明朝廷,一旦能够签署一个协定,哪怕就像和印度人一样的协定,那么他们就可能获得百倍千倍的巨额利润。

  他们先是被安排在了礼部,而后便开始了冗长的等待。

  当然……他们并不急,因为好事多磨,大明的京城,格外的繁华,这也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来此的选择是正确的,尤其是新县那边,更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里的城市规模,比欧洲的城市规模要大十倍以上,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有神兵利器

  这几日,天启皇帝的心情有些糟糕。

  所以魏忠贤显得极小心。

  他走进了勤政殿,见天启皇帝正在拿着刻刀,雕着一个小玩意。

  便悄然走上前去,细细一看,这木头的小人,不就是公主殿下吗?

  再看桌上还有一个小人,不是张静一,是谁?

  天启皇帝头也不抬,便道:“何事?”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的雕工,越来越精湛了,这张静一与公主殿下,真是天作之合啊,您瞧,很有夫妻相呢。”

  “唔……”天启皇帝只点点头,不置可否。

  魏忠贤又道:“天津卫那边,有了消息了。”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精神,很显然,他现在关心的就是天津港湾的那些尼德兰舰船。

  魏忠贤道:“天启二年的时候,尼德兰的舰船,曾在澎湖与我大明水师交锋,并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不过那时,他们的炮舰,已有几分犀利了。到了如今,十年不到,此次派来的舰船,总计四艘,却比十年前的舰船更为犀利,奴婢打探到的是,这炮舰不但更为巨大,而且船速也更快,更可虑的是他们的火炮,据说船上的火炮,比十年前又多了三成。”

  “奴婢派人以供应蔬果的名义,让人登上那舰船,听闻……这是尼德兰最新的舰船,此番是精锐齐出,便是奔着耀武扬威来的,因此,这四舰不容小觑,陛下,不可小看啊。”

  但凡是天启皇帝关心的事,魏忠贤的情报搜集水平还是很高的。

  天启皇帝听罢,也认真起来:“十年不到,为何他们的舰船便可一日千里?”

  魏忠贤道:“还不是为了争利吗?听闻这佛郎机、英吉利、尼德兰诸国,为了争夺海上的利益,每日打生打死。这新船若是没有提升,可能过两年便被他们的敌人超越,到时就少不得要船毁人亡,无数的货物被人劫走!因而他们最热衷造舰,国中供养了无数的匠人,给予大量的金银,那些技艺高超的匠人,便是国主也要礼遇。”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样说来,朕的同行们,在佛郎机诸国,还是体面人?”

  魏忠贤一听陛下说那些船匠是同行,不禁脸抽了抽,总算是忍住了。

  不过细细想来,这船匠不也是搭木头吗?陛下也是干这个的,说是同行,倒也没有错。

  天启皇帝随即道:“若是如此,倒是麻烦了,难怪这些尼德兰人,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罢了,明日见一见他们吧,且看看他们什么说辞。”

  于是到了次日廷议。

  以魏玛郎为首的尼德兰使团,早早便抵达了紫禁城外。

  先是百官陆续入朝。

  其实大明不算封闭,偶尔也会有佛郎机的使臣来访,这金发碧眼之人,他们也算是见识过的。

  只是看到这些尼德兰人,大家却未必有什么好脸色了。

  天启皇帝升座,张静一作为国公,自然也到了。

  他今儿的心情还算不错,穿着钦赐的斗牛服,显得威风凛凛。

  紧接着,便是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刘鸿训先上奏,具言尼德兰使者来访。

  天启皇帝便道:“宣。”

  于是,宦官们唱喏。

  魏玛郎等人才浩浩荡荡地入殿。

  他们朝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只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些尼德兰人,其实天启皇帝觉得这金毛碧眼之人长得都差不多,反正脸盲,也分不清谁是谁。

  魏玛郎带来了一个汉人的翻译官。

  这翻译官随即道:“不知陛下是否看过荷兰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国书了?”

  天启皇帝淡淡道:“看是看过。”

  这翻译便对魏玛郎等人耳语几声。

  魏玛郎随即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当然,这些话是翻译官传译的。

  天启皇帝冷漠地道:“其一,是希望准许你们进入两京十三省,建立公司和银行。其二,是允许你们在我大明建立贸易点,是吗?”

  魏玛郎便道:“陛下若是能恩准,那么敝国将不胜感激。”

  天启皇帝失笑:“朕若是不同意呢?”

  “这对大明有好处。”魏玛郎道:“我们的银行,拥有大量的财富,甚至愿意向大明借贷,为大明朝廷提供财政上的支持,不只如此,我们还可为大明提供税收上的支持。至于建立贸易点,也能在通商的过程中,与大明互利。”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没兴致谈这些,朕只想知道,你们无故将舰船停泊于我大明外海,耀武扬威,这是何意?”

  魏玛郎显出很谦卑的态度:“陛下,大海之上,是没有疆界的。”

  天启皇帝冷笑道:“尔等的国书,朕已看过,朕今日见你,无他,不过是尔等远来,终究是客,见你们一面,也算是尽了待客之道!”

  “至于这国书中的东西,朕自是不恩准的,尔等口口声声说将银行建在朕的家里头,又说对我大明有诺大好处,不过是虚词而已,还有这贸易点,莫非你们以为朕真不知你们在天竺、满剌加、苏门答腊干的好事吗?噢,对啦,对付以上诸国的时候,你们是否也是今日这般,将炮舰开进外海,对其耀武扬威呢?只是可惜,大明非天竺,也不是满剌加,尔等就不必拿这些东西来招摇撞骗啦。”

  魏玛郎没想到天启皇帝会如此不客气的断然拒绝。

  实际上,这一次他可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贸易点的事还好说,大不了,想办法从葡萄牙人那里夺取,即便是依托小琉球,也可面向大明腹地。唯独这银行的业务,牵涉的利益实在太大。

  于是他忍不住道:“陛下是否可再考虑一二?”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就立马道:“不必考虑了。”

  魏玛郎继续用谦卑的口吻道:“我们的银行,有着庞大的资金,这些资金既可以资助大明,也可资助他国。”

  这话里的意味足够明显了!

  “你想威胁朕!”天启皇帝勃然大怒。

  魏玛郎深吸一口气,道:“不敢,只是希望陛下为了友谊,能够慎重考虑。”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朕若是不考虑呢?”

  满朝文武,此时已闻到了火药味。

  虽然彼此用词还算客气,不过话里的机锋,哪怕是通过翻译官润色传递,却依旧能感觉到这棉花里藏着的锋芒。

  魏玛郎抬头,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就道:“陛下可否去天津卫,亲眼看一看我们的舰船?”

  天启皇帝却是更气恼了,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这是我的正式邀请,陛下可以见识一下,我们的舰船……”

  “你好大的胆子!”天启皇帝气得大声冷喝。

  此时,文武们闻风而动,这有点不能忍了,耀武扬威到了这儿来,胆子不小。

  在大明看来,这尼德兰不过是弹丸小国,不值一提。

  当然,对于尼德兰人而言,大明看似臃肿庞大,却也未必比印度要强多少,这远东人的战斗力,他们是亲自见证的,只要尼德兰人认真起来,大明一定会屈服。

  魏玛郎面对这怒气冲冲的君臣,却显得淡定,他知道,大明是不斩来使的。

  因此,魏玛郎依旧不急不慌地道:“若是陛下能去天津卫,见一见我尼德兰的舰船……那么敝人一定感激不尽。若是陛下不肯去……”

  “有何不可呢?”有人打断了魏玛郎的话,却笑着道:“陛下,臣以为,既然尼德兰使节盛情相邀,我大明岂有不去之理,臣请陛下去天津卫看看。”

  众人听到这番话,先是愕然,而后循声看去,却是辽国公张静一。

  好吧,这家伙,又开始左右横跳了。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却见张静一拼命地在给他使眼色。

  天启皇帝一愣,便晓得张静一一定有什么诡计了。

  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道:“好,就依张卿所言。”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气急败坏地站出来:“陛下……不可……”

  “好啦。”天启皇帝忙道:“退朝。”

  天启皇帝有些狼狈,他几乎是逃去西苑的,此时几乎已经可以想象,群臣会是什么态度了。

  只是,他召了张静一来,便奇怪地问道:“张卿,这尼德兰人耀武扬威,朕若是去天津卫,岂不是看他们的舰船,让朕自取其辱?你在殿中,朝朕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笑着道:“那舰船,确实犀利,臣也有所耳闻,不过……臣也有一样东西,此物叫水雷,说起来,也犀利得很呢!”

  “尼德兰人既然挑衅,想要让陛下见识一下舰船的威力,那么陛下何不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明的天威呢?这尼德兰人畏威而不怀德,与其和他们交涉,不如直接跟他们来硬的,而且这些人,也未必不可以借用,这尼德兰人,最擅长经商,倘若我大明能对他们用的恰到好处,对我大明也有莫大的帮助。所以臣的建言是,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而后再谈。且看到了天津卫,谁给谁下马威。”

  第四百六十五章 献礼

  “水雷,水雷是什么?”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一脸懵。

  “要不,你叫人取来,让朕看看!”

  张静一吓得脸都绿了:“不可,不可,这玩意……很危险,要出事的。”

  水雷这玩意,其实也是黄火药的副产品。

  黄火药的威力太大了,这些东西,若是搁在密封的一个巨大铁疙瘩里,无力无穷。

  张静一其实自己也没有做过实验,只是根据黄火药的特点,让人制出了一些水雷,他可不会傻乎乎的让人在紫禁城或者西苑里给人演示。那玩意体积太大,若是炸开,便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天启皇帝却是觉得奇怪:“水下如何引火?”

  “这个……陛下可记得当初做的风筝实验吗?”

  “风筝实验?”

  “电呀。”张静一道:“布置铜线,引导电流进入彻底密封的水雷之中,引爆火药,这雷电……不就是火吗?”

  天启皇帝大吃一惊:“你还要从天上引雷?”

  “其实不需从天上引雷,也可制出电。”张静一道:“陛下看来没有看过最新一期的十万个为什么。”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

  其实张静一口里说的电,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不需要太大的电流,无非是弄一个原始的电池就可以。

  而原始的电池,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稍知道一点原理的人就可以折腾出来。

  使用电线来引火有很大的好处,一方面,可以确保水雷内部的密封;第二方面,可以确保水下可以点火。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带着怀疑道:“这样也可以吗?朕还从未听说过不点火就能炸的!威力如何?那可是巨舰,若是寻常的火药,未必能动它们分毫。朕这一次可是豁出去,将朕的脸都丢了出去,若是出了差池……”

  张静一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尼德兰人挑衅陛下,便是臣的耻辱,臣一定要一雪前耻。”

  天启皇帝稍稍放心。

  不过百官们显然是不放心的。

  可皇帝是已经越来越失控了。

  次日,天启皇帝起驾,直抵天津卫。

  这天津卫因为海贸,已渐渐开始繁华起来。

  在大沽口一带,甚至这里新建了供应海船停靠的码头。

  只是……这几日这里却变得不寻常起来。

  在海湾处,停靠着巨大的帆船。

  那巨大的船身黝黑,船帆虽已降下,可是那几个巨大的桅杆,却依旧让人震撼。

  尤其是船身处,是数不清的炮口,密密麻麻。

  天启皇帝直接将行在放在这里,随来的上万人马,除了勇士营,便是教导队。

  显然,天启皇帝对京营已经不放心了。

  那魏玛郎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舰船,更加精神奕奕。

  好像一下子他有了靠山一般。

  于是,他至天启皇帝的行在,去见天启皇帝,而后送上了一副精致的单筒望远镜,道:“这是望远镜,有了此物,陛下便可从这里,将海上的情况,一览无余的收在眼底了。”

  天启皇帝把玩着这个,不禁道:“佛郎机人也曾献上过此物,据闻价格不菲,是吗?”

  “是。”魏玛郎笑着道:“这是倭国工匠仔细打磨过的,比佛郎机人的望远镜更好。”

  天启皇帝只随手将望远镜交到魏忠贤的手里,便道:“朕在此,倒是看见你们的船了,就是不知,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我们可以组织一次阅兵,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趣。”

  “阅兵?”

  “就是让我们的士兵上岸,同时操练给陛下看看,除此之外,我们的舰船,也将在海上放炮,用这大明的话来说,叫做以助声势。”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他,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倒是镇定自若地道:“可以,你们既要给朕看,朕岂能错过呢?”

  顿了一下,他便又道:“明日午时,让你们一队士兵上岸,不得超过两百人。”

  魏玛郎见达到了目的,顿时大喜,连忙朝天启皇帝行礼。

  说罢,他兴冲冲地走出了帐,而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营帐。

  这时,几个尼德兰人,已在此焦急地等候多时了。

  为首一人,乃是尼德兰银行的董事,叫做威廉!

  威廉关切地道:“大明皇帝同意了吗?”

  “同意了。”魏玛郎得意地道:“是时候让他们见识我们尼德兰人的厉害了。”

  魏玛郎显得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大明皇帝知道炮舰和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士兵们的威力。

  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大明皇帝知道,尼德兰人有轻而易举的拿下天津卫的实力,只有这样,才可迫使大明签订城下之盟。

  威廉点点头,道:“当初印度人,就是这样被妥协的,在我看来,大明就是另一个印度。”

  魏玛郎随即叫了一个仆从来,吩咐道:“让人登舰,带上我的亲笔信,告诉他们,明日派一队士兵上岸,两百人就可以,除此之外,明日正午的时候进行炮兵操练,目标……”

  魏玛郎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道:“东南方向。”

  威廉听罢,不禁吓了一跳:“阁下,朝着这个方向,难道您不担心……”

  魏玛郎面无表情,显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不让他们瞧一瞧厉害,这些人是不知道厉害的。”

  威廉听罢,又重拾了信心。

  次日拂晓。

  一队人马,悄悄地抵达了码头,而后,李定国便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随即,他开始脱衣。

  紧接着,一个个足有箩筐大的黑黝黝的圆球,便先行丢下水里,为了让圆球有一定的浮力,又打了一个木架子。

  李定国为首的十三人,剥了个干净之后,接着开始入水。

  此时是拂晓时分,天色黑沉沉的,夜里的海湾,漆黑一片,只可看到不远处停泊的一艘艘炮船散发着微光。

  李定国等人于是先行推出了一个小舟,而那一个个大铁球,则吊在舟上,十一人便开始划桨,朝着那海湾处停泊的大舰划去。

  十数人足足划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这时,他们距离这炮舰已经很近了。

  从这里去眺望着这大舰,李定国突然感觉自己说不出的渺小。

  “这尼德兰人……倒也不是蛮子,这样的舰船……啧啧……”

  “好啦,少啰嗦,下水作业吧。”

  于是李定国打头,他先在身上系了个一根绳索,同伴们扯住绳索的另一头,而后李定国下水,拖拽着那巨大的铁球,开始沉入海底。

  大舰上的尼德兰人,对此浑然不觉。

  其实这个时代,莫说是晚上,就算是白天,只怕也未必有人发现。

  幸好海水有浮力,如若不然,这足有百斤的铁球,是绝不可能拖拽得动的,而在海中,李定国奋力的拖拽着,他憋了一口长气,身边还挂着几个羊皮攮子,实在受不了了,便取出鼓囊的羊皮攮子对准自己的口,狠狠地呼吸几口。

  只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艰难。

  等拖拽着铁疙瘩到了船底时,他便迅速的寻到了锚绳的位置。

  这大船停泊,需要放下铁锚,于是,便有一根巨大的缆绳,探入海底,海船都是尖底,而且平滑,所以根本找不到可以固定的地方。

  可锚绳不同,这里本就挨近了大船,只需要将被网状绳索兜着的大铁球缠绕着锚绳,开始固定。

  最终,李定国开始布线,最后,终于从海面上钻了出来。

  众人开始将他拉扯上小舟,其他几个下水,布置大铁球的人也纷纷都登上了舰船。

  紧接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开始架着舰船离开,一面小心翼翼的在水中布着铜线。

  拂晓过去。

  海面上升腾起了薄雾。

  紧接着,那炮舰之上,终于下来了一艘艘小船,一群尼德兰的士兵,开始登岸。

  在这里,已搭建起了一处高台。

  天启皇帝至高台上,带着群臣,自这里瞭望。

  当然,为了安全,这高台是远离了大海的,张静一绝不允许皇帝置身于对面的炮口之下。

  沙滩上,一队队的尼德兰士兵开始集结。

  这些人军容整齐,人人带着火枪,腰间悬挂着配剑,个个精神抖擞的样子。

  百官的脸色,都已青了。

  真是奇耻大辱啊。

  大明皇帝,居然在此看着这些尼德兰人耀武扬威。

  以至于孙承宗,看张静一的目光都觉得怪怪的。

  张静一此时的举动,倒是颇有几分像是糊弄明英宗的太监王振。

  魏玛郎则早已乐开了花。

  他站在天启皇帝的一侧,正介绍着尼德兰的风土人情,以及尼德兰军队的概况:“像这样的军队,我们有十万人,而真正厉害的,并不是尼德兰的陆军,而是我们的舰船,我们在欧洲,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登记在荷兰名下的海船,有上完艘之多,陛下,我们尼德兰人,商业氛围浓厚,我们有一句谚语:尼德兰之所以还是尼德兰,是因为我们的祖先照顾好了自己的生意。”

  “您看,海上那样的炮舰,我们拥有数十艘,世上没有任何舰队,可以击败我们。”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万炮齐发

  天启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玛郎又道:“听闻大明一直被北边的建奴人所袭扰,若是有必要,我尼德兰可以为大明提供武力上的支持,若是陛下有兴趣雇佣我们的军队,我想,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溃建奴人……陛下,合作才能互赢。”

  此言一出,后头的百官们更是怒不可遏。

  天启皇帝依旧不置可否,他此时的心思其实并不在沙滩上操练的士兵上头。

  除了对海湾处庞大的舰船,所流露出来的担忧之外,天启皇帝更多的是想着张静一这边。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能力,给这些尼德兰人一点下马威。

  魏玛郎见天启皇帝不发一言,便道:“陛下,待会儿便可好好地看看我们炮船的威力。”

  张静一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完全无视其他人的目光。

  那尼德兰的两百个步兵,依旧在进行操典。

  不过张静一不得不说,这些尼德兰的雇佣军,水平还是不错的。

  魏玛郎见天启皇帝不搭理自己,便又凑上来道:“陛下,其实我们在海外,与不少汉商也有不少的合作,陛下询问一下他们,便可打探到我们的信用如何了。”

  “海外的汉商?”天启皇帝突然来了兴趣,于是道:“是我大明流亡于海外的遗民吗?”

  魏玛郎摇头:“也有不少都是大明的子民。”

  此言一出,后头百官们色变。

  这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对话。

  却令天启皇帝目光一沉:“我大明历来海禁,哪里有什么大明的子民在海外经商,想来只是一群亡命之徒而已。”

  魏玛郎觉得有些奇怪。

  亡命之徒?

  “不不不,我说的是正经的商人,我们一直与他们有大宗商货的往来,如若不然,这么多丝绸和瓷器,是谁贩运的呢?他们与我们有过长久的合作,他们知道我们的商誉……”

  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而后与张静一对视了一眼,才道:“是大宗商货的往来?都是些什么人?”

  “这……”魏玛郎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们若是交易,平日里都交易多少的瓷器和丝绸?”

  “那可不少。”魏玛郎道:“大规模的,便是几船也有。”

  “是大型的海船?”

  “这是当然。”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

  魏玛郎却不知天启皇帝为何大怒。

  倒是后头的百官,有不少人脸色变得极难看起来。

  傻子都明白,能如此进行大规模交易的,肯定不是寻常的汉商,而这些汉商能大规模的交易,这就说明,他们几乎可以无所顾忌的在大明腹地采买货物,并且将大商船大摇大摆地出入大明的口岸。

  问题就在于,大明以往是禁海的啊。

  即便是最近开放了海禁,其实也只是官方进行一些海贸而已,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依旧还是奉行着片板不得下海的策略。

  当时围绕着海禁,大明朝廷进行过激烈的辩论,绝大多数的大臣纷纷表示,海禁是祖宗之法,不可以开放!

  即便最后不得不开海,也认为,绝不可让寻常的百姓下海,以免这些人勾结海贼,残害陆地上的百姓。

  可现在听着……原来我大明的所谓禁海,防止民间下海,竟是形同虚设。

  那么到底是谁,在进行大宗的商贸?

  天启皇帝不是傻子,能有这个本事的人,可以如此猖狂,连海路巡检司都不能查禁,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借着海禁,在偷偷做大买卖。

  天启皇帝淡淡道:“说来也奇怪,朝中诸公,人人都反对民船出海,可为何却又有这么多的民船售出丝绸和瓷器?”

  他这番话,显然别有用意。

  张静一坐在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终于大喇喇地开口道:“这还不简单?只有禁了别人的民船出海,他们仗着自己的势力,便可勾结官府出海,才了获取垄断的暴利。若是人人都可出海了,他们的丝绸和瓷器,可就卖不上价了。”

  张静一故意高声说着。

  一副好像心直口快的样子。

  天启皇帝闻言,登时勃然大怒,冷哼道:“卑劣!”

  群臣个个默不作声,更有人变得尴尬起来。

  天启皇帝又道:“可是朕事先,却从不知道我大明竟有这么长本事的人,按理来说,如此大张旗鼓的做买卖,也不见有人奏报,可见这些人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朝廷养了这么多官吏,竟是形同虚设。又或者……莫非朝中大臣,也有人涉足这件事吗?”

  魏玛郎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好戏。

  其实他的用意很明显,不过是戳穿大明皇帝的所谓神话而已。

  你看,大明皇帝对自己的臣民,根本就没有约束的能力,而如今,我尼德兰船坚炮利,又有精兵,这城下之盟,我签定了。

  就在此时。

  有宦官唱喏:“陛下,午时到了。”

  魏玛郎身躯一震,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却见此时,果然那四艘大舰上,开始冉冉升起了旗语。

  “皇帝陛下,我们的操练要开始了。”

  魏玛郎身躯一震,忙道:“请陛下拿起望远镜,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晰一些。”

  天启皇帝淡淡道:“不必啦,朕就这样看。”

  果然,那四艘大舰有了动作,他们开始升起侧帆,调整舰船的调度。

  而后,就在所有人好奇的时候。

  猛地……

  无数黑黝黝的炮口却是自四艘炮舰的船身露了出来。

  四艘炮舰,三百多门火炮露出狰狞的炮口。

  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轰隆一声……

  虽那炮舰只在港湾处。

  可突然起来的火炮齐发,却一下子让整个高台混乱起来。

  这威势太大了。

  只见那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炮口突然喷出了火舌。

  紧接着,无数的火球飞出。

  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大臣们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更有人抬头,惊恐地看着见那火球……竟是朝着这边飞来的。

  顿时,妈呀一声,吓得面如土色,忙是狼狈地趴了下去。

  天启皇帝倒是一直僵坐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无数的火球破空而来,晴朗的天空之下,宛如流星一般降下火雨。

  这高台之下,伴驾的宦官和禁卫也开始混乱起来。

  只有早有预知的魏玛郎,却是抿嘴微笑。

  天启皇帝坐在原地,一时愣住,见场面开始混乱,倒是率先反应了过来,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朕镇定!”

  一声大喝。

  总算让那略显慌乱的大臣、宦官们,勉强地镇静了一些。

  张静一坐在一旁看着,脸上已是杀气腾腾,一双眼眸闪过锐光。

  而那火雨,终于落下。

  紧接着,上百枚精准地砸向了大沽口的码头。

  此时,尼德兰人的炮舰,其实射不了太远,因而虽是奔着高台而来,可实际上,他们的落弹点,却是港口和码头。

  顷刻之间,只见那码头上的建筑,便被数不清的火雨无情摧毁。

  甚至有一些码头上停留的脚力与商人,突然祸从天降,随后便随着火雨,葬身于一片瓦砾之中。

  整个码头,在经过了齐射之后,已经满目疮痍,幸好今日天启皇帝来此,因而码头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疏散,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不少的伤亡。

  高台上下,所有人都震惊地眼看眼前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天启皇帝却如雕像一般,坐在原地,而后,一双目光如利刃一般,猛地看向魏玛郎,厉声喝道:“你敢袭我疆界?”

  魏玛郎立即道:“万死,我事先并不知情,这一定是火炮失去了准头,所以才造成这样的意外,恳请陛下恕罪!”

  “对于这个误会,尼德兰愿意赔偿所有的损失,这里的码头,我们愿意重建,而对于伤亡者,我们也愿意提供足够的赔偿金,请陛下勿怪。”

  到了这时候,大家算是看明白了。

  这绝对是威胁,是赤、裸裸的威胁。

  一轮火炮,直接将这偌大的码头夷为了平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荷兰的舰船,实力已经与日俱增,如此强大的力量,倘若大明与之交战,对方在海上,大明即便空有百万雄师,只怕也只能望洋兴叹。

  而尼德兰人,却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入大明任何一处口岸,随时给大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另一方面,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之余,魏玛郎同时又极力地显出了谦卑,并且满口意外、误会之类的言辞,这显然是随时给大明君臣的一个台阶。

  天启皇帝不傻,自然看穿了对方的把戏,便冷笑着道:“你这是对我大明开战,可想过后果吗?”

  “不敢。”魏玛郎道:“请陛下相信我们是带着善意而来,关于这一次误会,我们会在稍后做出澄清,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魏玛郎态度诚恳,可说的话却意味深长:“我深信,陛下绝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而与尼德兰产生冲突,一旦开战,对于陛下和尼德兰,都没有任何的好处。”

  第四百六十七章 毁天灭地

  魏玛郎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他的态度,让身后的银行董事威廉出了一身的汗。

  他当然清楚,魏玛郎在冒险。

  此前佛朗机人一直希望能够打通与大明的贸易,派出了大量的使者,可实际上,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失败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明廷傲慢而导致的。

  现在,荷兰人已知大明能够带来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丰厚十倍和百倍的利益,那么这个时候……还按部就班的效仿佛朗机人一样,年年派人来请求通商,这显然是不成的。

  因为佛朗机人都没成功呢。

  既然佛朗机人的路走不通,那么干脆就激进一些,毕竟利益太大了,已经到了尼德兰人没办法忽视的地步。

  那么索性,走激进路线,彰显武力,虽然这种方法很冒失,而且风险也很高,毕竟惹怒了大明,甚至直接断绝一切贸易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魏玛郎也并非是个蠢材,使用这种方法,会有成功的希望,毕竟这一套在印度就很有效。

  而就算是失败,也不会危及生命,显然,他们清楚明廷没有杀死来使的习惯,哪怕是使者犯罪,也至多是遣返而已。

  而至于海上的东印度公司海军,明廷对他们鞭长莫及,也就是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彼此交恶而已,不会有更惨重的损失。

  天启皇帝显然一眼洞穿了魏玛郎的心思,他面上杀气腾腾,一字一字地顿道:“只一句误会,此事就可善了吗?”

  “我说过,我们愿意赔偿一切损失。”魏玛郎真诚地道:“价钱,一直会到陛下满意的程度。尼德兰以通商立国,有的是财富,当然,这些财富,也换来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炮舰,还有无数的士兵,陛下若是愿意接受赔偿,我们自当竭尽全力,满足陛下的要求。”

  魏玛郎脸上的诚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漠之色,“当然,若是陛下非要开战。”

  他停顿了一会,接着继续道:“皇帝陛下,现在停泊在港湾,有四艘炮舰,还有一千五百名士兵,如果您觉得这还太少,不足以满足您的复仇之心,那么我可以调来四十艘这样的炮舰,以及一万五千名这样的士兵!”

  此言一出,群臣变色。

  当然会有人十分愤慨,这些尼德兰人简直疯了。

  可是,眼下这炮舰的威力,确实十分可怕,若是再来四十艘,来一万五千人,至少大明的水师,就算能与之抗衡,那也是疲于奔命,何况若是他们不断的袭扰大明的口岸,明军杀他们不得,而他们却可随时出击,从某种程度而言,大明在战略上是处于被动状态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辽东的战情告急,而流寇已经愈演愈烈,若是现在海上再开战,这等同于是三面受敌。

  倘若是太祖高皇帝或者是成祖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是早将这些家伙打出X来了。

  即便是在嘉靖和万历年间,明军也绝不会让他们这样的张狂。

  可现在的时局。

  众人一个个不吭声,虽有人想进行激烈的反应,可此时觉得底气有些不足。

  天启皇帝本以为,此时大臣们会群情激愤,谁料到左等右等,这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当真老成持重了,一时之间,更是怒火中烧。

  这时,却有人道:“你们这是威胁我们?”

  “并不是威胁。”魏玛郎道:“据我所知,现在贵国到处都是叛乱,还有就是你们在东北,有着数不清的野蛮人正在不断的进攻。这些才是皇帝的国家所遭受的最大威胁。而我们尼德兰人,只求通商与拓展银行的业务,我们并不想与贵国深陷战争的泥潭,这对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好处。所以,我们的态度很简单,那就是希望大明能够考虑我们的建议,而至于眼下产生的冲突和误会,我们一定会用一切手段,来对贵国所要求的赔偿予以满足……”

  “这就是威胁!”张静一不客气的道:“凭借这些威胁,就以为,陛下会妥协?”

  “不敢。”魏玛郎一直风轻云淡的态度。

  大抵就是一副,你看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能弄死我,至于我的舰船,你们也没有办法,当然,我愿意鞠躬道歉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的态度。

  张静一道:“你既然希望赔偿,那么,在我大明,赔偿也很简单。”

  “嗯?”魏玛郎打量着张静一,他见张静一年轻,拿捏不住张静一的身份,便道:“若是您能提出要求,这就太好不过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张静一道:“船上的所有人,都是杀我大明百姓的凶徒,现在,命令他们所有人下船,交给我大明处置。”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的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不丢颜面,也可给死伤者一个交代。

  倒是群臣,对此不抱期望,这是蛮人,你指望蛮人乖乖从命?

  魏玛郎万万没想到,张静一提出这样的要求,忍不住的,他笑了。

  魏玛郎作为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的总督,已有不少个年头,在这里,他经历过许多的战争,其实从没将这里的土人放在眼里,对大明,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耐心,现在听这张静一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便不禁笑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恕我不能同意,您这是在前人所难,我们可以赔偿,但是我们士兵的失误,是不允许他们因此而遭受任何伤害的。”

  张静一笑了笑:“如果我非要惩戒呢。”

  “那么,就只好战争了。”魏玛郎道:“您应该很清楚,这对大明并没有太多的好处,因为大明眼下已经有许多的麻烦。”

  张静一说罢,却理也不理魏玛郎,而是看向天启皇帝:“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严惩所有肇事者。”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怒火中烧,自是道:“准了!”

  张静一便道:“传令下去,出击!”

  出击二字一出。

  高台下一队军校生员,却是纹丝不动。

  百官看了,眼珠子都直了,都说出击,可人呢?

  魏玛郎起初有一点紧张,毕竟,他的策略失败了,这让他和大明都逼到了墙角,双方反目成仇。

  不过很快,他定下了神来,大不了,就回小琉球去,再做定夺。

  ……

  远处,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哨声。

  紧接着,海中……数艘小舟开始出现。

  这一艘艘的小舟,竟是奔着四艘炮舰而去。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些小舟。

  听到有人惊呼,天启皇帝拿起了望远镜,而后,脸不禁红了。

  那魏玛郎似乎也察觉出了,不禁道:“就这个?”

  张静一却是凝神静气,一言不发。

  ……

  李定国等人,一路划到了海湾的中心,此时距离那炮舰,差不多有两百丈的距离。

  随后,他们开始拿着长杆子,捞出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圆木,这圆木上,便捆着铜线。

  将铜线拆下来。

  随后,他们捏着铜线的一端,确定了距离之后,便开始慢慢的远离这些炮舰。

  直到铜线已拉开。

  随后,李定国就很熟稔的取出了一枚银币,还有一个锌板,而后再用盐水纸,将二者隔开,照着这个方法,他们足足做了七八节这样的玩意,彼此连接起来,紧接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捏着铜线的一端,开始朝着那玩意连接起来。

  这是最原始的电池,用上了盐水,再加上多组连接之后,电量已满足了需求,李定国等人做过实验,若是连上铜线,在铜线的另一端,不但能擦出火花,而且还能将另一端的人电的酥麻。

  这种电池,不是很稳定,却胜在结构简单。

  一起准备就绪之后。

  李定国抬头看着舰船上的人。

  那巨舰之上已探出了许多的尼德兰士兵,这些士兵听到了明军进攻的声音,然后,他们看到一艘艘小船朝着这边‘杀’来。

  起初,他们是极为意外的。

  可当看到这一艘艘可怜的小船,他们忍不住……惊讶起来。

  随即,许多人在甲板上,捧腹大笑。

  “哈哈哈……”

  欢声笑语,在这一艘叫威廉亲王号的炮舰上回荡。

  他们甚至连正眼都不多看李定国等人一眼。

  而李定国,依旧很冷静。

  他慢慢的,将这铜线,最终触碰到了那‘电池’的一端。

  啪啪啪啪……

  铜线与电池接触之后,随即,便开始溅出火花。

  李定国觉得自己捏铜线的手,已开始麻了。

  这铜线,是没有包裹绝缘体的。

  好在,电量并不大。

  随后,一股电流火速的通往铜线的另一端。

  而在水底的另一端,蜜蜂的铁球里,电流在内部的黑火药里溅出了火花。

  于是,黑火药在铁球里迅速燃烧,轰的一声闷响,巨大的铁球,开始疯狂的震动。

  而随后,这剧烈的撞击,终于让黄火药膨胀。

  轰隆……

  仿佛有万丈高的水浪自海底升腾而起。

  轰隆……一声更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际!

  第四百六十八章 杀疯了

  其实就在这一刻。

  威廉王子号上的尼德兰官兵们还在放声大笑。

  他们看着眼前那小船,似乎很认真的鼓捣着什么,于是,他们就好像在看这些人变戏法一样。

  有人甚至吹起了哨子。

  常年在海上的人,名为士兵,实际上,其实他们和海盗没有任何的分别。

  毕竟国王和政府在海上是没有约束力的。

  只要登上了船,有了船上的火炮,他们就是海中的王。

  可就在这大笑声中。

  船底一开始,只是传出一声闷哼。

  好像……船底下有什么似得。

  可真正可怕的,却并非是如此。

  那如车轮一般巨大的铁球,随后喷出了火焰。

  真正让人可怕的是,这火焰乃是海底喷发。

  随着巨浪与烈火一起升腾而起,船上的人瞬间觉得好像自己飞起来了。

  没错……是飞起来了。

  哪怕是在汪洋上遇到了台风,也不至有这样的感受。

  甲板上的人,顿觉得好像自己身体脱离了地球的重力。

  而后,他们身子离开了甲板。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甲板外的海浪和烈火。

  更可怕的是……

  他们仿佛感觉到……船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断裂……

  对,这是十分清晰的感受。

  紧接着,轰的一声……

  最可怜的,显然不是甲板上的人,而是底舱中的士兵,这些士兵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迅速便被一股热浪包围。

  紧接着,船底直接破了,海水疯了似得灌了进来。

  而他们绝大多数,并不是淹死的。

  而是爆炸引发的无数破片随着海水的激流在底舱中横冲直撞,哪怕是在水下,这无数木屑的破片,也致命的危险。它们在水中的速度,不亚于水中射出的子弹。

  于是,无数舱底的人千疮百孔,紧接着,随着海水,漂浮在岸。

  这种情况,颇有些像是炸鱼,当然,炸鱼是违法的。

  而在这个时代,炸人……似乎属于合情合理的事。

  当然,甲板上的人还未开始死。

  他们惊恐起来,这种被包裹起来的恐惧,让他们感觉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船体……居然像纸糊一般,开始断裂了。

  他们分明感受到,大船在迅速的沉默。

  这等海船的巨大木,可以抵挡海上的风浪,但是绝对抵挡不了这样的烈性火药。

  若只是单纯的沉船,他们倒还不至于如此的惊恐。

  在海上的人,遇到了沉船的事故,总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

  真正可怕的,才只是开始。

  因为烈火……

  烈火点着了甲板和船帆,毕竟这瞬间的高温,足以让一切都变成焦炭。

  随后……有人惊声大呼:“火药舱,火药舱……”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的水手,已经开始毫不犹豫的准备弃船,跳下海去。

  开始……听到了这个呼喊时……他们心里生出了绝望。

  对了……还有火药舱。

  像这样的巨舰。

  携带的火药是惊人的。

  在经历了一次自水底的爆炸之后,看着这半边沉入海底,剩下的半边还在熊熊燃烧的大船,仅剩下的十几个生还者,才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事。

  轰隆……

  又是一声爆炸。

  这一声爆炸,显然是大量的黑火药造成的,烈火蔓延至储存火药的舱室,于是,浓烟滚滚,这黑火药的威力,虽是远不及烈性的火药。

  可是……黑火药胜在多,一边是百来斤的烈性火药,而另一边,则是几千斤的黑火药。

  于是……

  又是一阵的热浪。

  无人生还。

  天空只飘扬着无数的碎木和浓烟。

  威廉王子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的葬身鱼腹。

  什么都没有了。

  海面上,只剩下无数的木屑漂浮着,还有各种残缺不全的尸首随着海浪飘动着,也只有这些,才能寻找到,这里曾有一条船的痕迹。

  ……

  “我的天!”

  在高台上,原本还是镇定自若的魏玛郎,这一刻彻底的惊呆了,他嘴巴微张,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上破败不堪的漂浮之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经历过无数的海战,曾见过舰船在一起彼此的开炮,见过大船失火,见过舰船遇到风暴之后,最终的模样。

  可他从未见过……一艘船……就这么……神奇一般的迅速在自己眼前消失。

  他昂头看着天上冒着的浓烟。

  随即,他觉得自己的心口,似被人抓了一下。

  何止是他,天启皇帝也一脸不可置信状,他第一次见这些巨舰,是觉得壮观的,而现在,一切在顷刻间都化为了灰烬,在也找不到踪迹。

  连带着船上的水手和水兵们一起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百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于是,高台上下,又经历了一次不小的骚乱。

  许多人脸色苍白,仿佛见了鬼似得。

  这可是几层楼高的船啊。

  说没……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毁天灭地的力量,足以让所有亲眼见识到他的人,永远铭记一辈子。

  银行的董事威廉,这时候,已是直接瘫了过去。

  这时,一个小宦官没头苍蝇一般的跑,一面道:“上天发怒啦,上天发怒啦。”

  是啊,若不是触怒了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只是……

  张静一脸色非常难看,他勃然大怒。

  老子在搞外交。

  你特么的鬼叫什么。

  见这小宦官迎面要朝自己撞过来。

  张静一迎着他,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什么上天发怒,上天是老几?这是我干的,是我干干的!”

  那宦官顿时遭了当头棒喝,这才冷静下来,于是……瑟瑟发抖。

  海面上,还没有结束。

  如果说,威廉王子号的厄运,大家还没有真切的看清。

  那么其他三艘舰船,就足以让人留下更深刻的记忆了。

  轰隆……

  又是一艘。

  人们看到巨浪,看到波涛汹涌的海浪产生变化,无数的水花泛起。

  随即,看到的还有烈火,甚至还看到有人直接炸上了天,然后,一具被火焰烧得焦黑的尸首又狠狠的砸入水面。

  随后,还有一艘。

  最后……还有……

  三艘舰船……纷纷炸开。

  到处都是火焰。

  远处的小船上。

  李定国等人,先是被这骇人的景象所震撼,惊恐地睁大眼眸看着。

  然后有人大声道:“快跑。”

  李定国便忙是和其他人一起划桨。

  他们大意了。

  没想到这玩意的威力这么大。

  虽然距离一百多丈,可是……他们还是瞬间被一股似冲击波一样的热浪,掀的人差点要跌落海水里。

  紧接着,他们便回头一看,一股汹涌的浪潮,正朝着小舟徐徐而来。

  李定国慌忙命令道:“快划呀。”

  “嘿哟。”

  “嘿哟……嘿哟……”

  “加紧……”

  小舟开始被大浪拍打。

  噗……

  任凭李定国身体壮硕,此时却觉得五脏六腑,都错置了。

  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呕吐,随后是头昏脑胀,几乎要晕过去了。

  好在……这里距离太远,虽是舟上的人,东倒西歪。

  一个生员,人翻下海里去,却被同舟的人迅速的抓住。

  生员吓得心惊肉跳。

  大家好不容易,才将人拉扯上来。

  他们没有喜悦,内心有的只是惊魂未定,和劫后余生的恐惧感。

  而后,他们才有闲情回头去看他们身后,只是这个时候……海面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便连大火,也随着舰船的沉默,而慢慢的熄灭了。

  只徒留了滚滚浓烟,还有无数上浮的尸首和木屑。

  此时,有人忍不住骂:“该死,那些家伙,怎么装这么多药,这是要炸死人的,就算不能炸死人,这不也是糟蹋银子吗?也不看看,这新火药多少银子一斤。”

  李定国也觉得自己日了狗,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日常骂那些匠人。

  ……

  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千多个士兵,四艘舰船。

  这简直太恐怖了。

  恐怖到令人无法相信。

  魏玛郎此时此刻还是觉得这是不可置信的事。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场景。

  此刻他觉得眼前经历的,可能是什么幻象或者是做梦。

  以至于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想尽力修复掉这一段可怕的记忆。

  直到张静一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老兄,对不住了,我虽然说的是出击,但是这出击,其实也只是操练,但是……你也知道,操练这个东西,我那些生员把握不住,我想……这可能是个误会,这船,可能是误炸了,这是意外,想来你应该认同这样的说法吧?”

  魏玛郎晕乎乎的,依旧还是没转过弯来,他只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人,从容淡定,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来,“你……”

  张静一朝他咧嘴笑道:“不过,情况总也不算太坏,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大明会对此负责的,所以,对于这一次意外,大明一定会想办法善后,对于伤亡的人,我们也会尽力的提供赔偿金,对此,你意下如何呢?”

  第四百六十九章 暴利

  魏玛郎脸色惨然,一声不吭。

  他低垂着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当然,他这个时候可以表现出无比的愤慨,甚至直接以战争来威胁。

  不过很明显,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因为,结果已经看到了,这四艘炮舰,都是近来最先进的舰船,可只片刻之间,便葬身鱼腹。

  可怕的是,到现在为止,魏玛郎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启皇帝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对对对,是该给予抚恤,死了多少人?一个人抚恤五十两够不够?放心,朕有的是钱,来人,给他们几万两……”

  魏玛郎听罢,真是万箭穿心。

  他忍不住道:“你们炸死了一千多人,我一直听说,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野蛮的行径。”

  魏玛郎道:“我要抗议!”

  天启皇帝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魏玛郎。

  说实话,他有点想不通魏玛郎的逻辑。

  挑衅是你要挑衅的。

  挑衅完了吃了亏,亏得这家伙,居然还好意思叫屈。

  这是无赖逻辑。

  可是……

  有人居然敢在朕面前,耍无赖?

  难道不该是朕来耍无赖的吗?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玛郎,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冷笑道:“你们不是还有四十艘这样的舰船吗?既然不服气,大可以再到这天津卫外海来,何须动嘴皮子呢?前几年,你们入侵澎湖,这笔账,朕还没和你们算呢?今日尔等来,朕念你们是使者,所以对你们总还算客气,以礼相待,难道你们真以为朕是傻子,不知你们在此耀武扬威?”

  天启皇帝的面容里全是冷然之色。

  “事到如今,你们竟还敢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既如此,来人,那就斩了来使,赔偿也不必啦,杀了这来使,想来那尼德兰人,一定恼羞成怒,教他们派来舰船,朕正好与他们,决一死战。”

  魏玛郎听到这番话,尤其是翻译翻到了要砍下他们脑袋的时候,却已是慌了,连忙道:“陛下,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拂袖道:“谈?你们拿什么来谈,拿你们的舰炮吗?”

  “我们……我们有银行,我们有大笔的资金……我可以为陛下……”

  天启皇帝冷冷一笑,霸气反驳道:“朕富有四海,内帑之中,有的是金银,何须向你们借贷?”

  “我们向各国王室,每年借贷的金额,高达……高达,若是兑换你们的白银的话,可以高达每年数千万两。”

  天启皇帝冷笑:“就这些……”

  说到一半,天启皇帝的脸色变了。

  几千万两?

  只是单纯的借贷?

  天启皇帝不吭声的时候。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便立即知道,陛下……有小心思了。

  尼德兰银行之所以能够迅速扩张,其实这和佛朗机人有莫大的关系。

  随着大航海的开启,从东南亚和印度的香料,还有非洲的人口贸易,再加上南美洲大量的金银挖掘,这一百年来,无数的黄金白银,都一船船的送去了欧洲。

  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佛朗机人,尤其是他们的皇室以及贵族,日渐变得骄奢淫逸起来,他们花钱无度,这数不清的钱财,任他们的挥霍。

  而那些前往新世界的船主以及商贾们,也趁此机会,从中大赚,无数的财富,堆满了整个欧洲大陆。

  于是乎,越来越富有商人、封建主们,手中有着大量的财富,有一部分,尤其是那些商人们,为了方便,就将金银存入了银行。

  而因为王室的挥霍无度,再加上为了攫取更多的财富,便需招募更多的军队,建造更多的舰船,各国的财政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银行便趁此机会,大量的将储户的资金,借贷出去,以此来收取高额的利差。

  这种经营模式,等同于用资金不断的滚雪球一般。

  再加上尼德兰本身就有海上马车夫之称,各种海船和货船号称有上万之多,如此多的商贾和船主们穿梭于欧洲和非洲还有东南亚以及美洲,不绝不可能携带这么多真金白银的,因而,将金银存入银行,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之后,再在本地的银行里取出,成为了他们最安全的交易方式。

  天启皇帝方才勃然大怒,现在却忍不住虚心问道:“数千万两纹银?”

  魏玛郎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变脸竟可以这样快,只在一个呼吸之间,一个人可以从勃然大怒,再到惊讶,最后再到情绪归于平静,一气呵成。

  魏玛郎此时已经胆寒了,敬畏的看着天启皇帝,满脸赤诚地说道:“是的……其实还不只这些,这只是各国的王室,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业务,有不少小经营者以及商人……甚至银行自己,也会进行一些投资。”

  天启皇帝眉宇微扬,深深注视着他,问道:“这样说来,你们的投资,一年甚至可能达到一亿两?”

  海上马车夫,新近撅起的商业帝国,继威尼斯之后的金融王国,以及如今拥有大量殖民地的尼德兰人,在这方面,却是底气十足的。

  魏玛郎道:“这得问这位威廉先生。”

  威廉便连忙上前道:“是,大致会有在这个数目。”

  “那么你们的利息几何?”

  “利息?”

  “就是你们借贷出去的银子……”

  “陛下,我们一般是购买各国王室的债券,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政府的债券,这债券相对比较稳定,每年能带来两成的利息。”

  “借出一亿,才两成的利息?”天启皇帝不禁遗憾。

  这太低了,按理来说,不该是驴打滚一般吗?

  威廉耐心的解释:“我们动用的乃是储户的资金,所以首先保证的是安全,有一些小额的贷款,我们往往会收取更高的利息,只是大量的资金的话,能有两成,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倒也是事实,借十两银子回去,你就算是一年收回十两,在这个时代,一丁点都不过分。可是想将一亿两银子借出去,你还想收回一亿两,你怎么不上天。

  其实这个时代,因为殖民地的开发,大量金银矿的发现和采掘,以及海洋贸易的暴利,两成利的国债,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也就是在这个大航海时代,才玩得起。

  天启皇帝细细思量了一番,便悠悠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银行,每年随便都有两千万两纹银入账?”

  威廉娓娓道来,“若是加上其他业务的话,应该是在三千万两银子上下,当然,考虑到高昂的运营成本,以及雇员的开支的话,每年的纯利,会在一千五百万两和两千五百万两银子之间浮动。”

  这么数目,也绝对足够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他娘的又比朕国库的收入还高。

  天启皇帝开始怀疑人生。

  他发现祖宗定下的规矩里,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国库怎么增加收益。

  抄一个家,就是富可敌国,而且还一抄一个准。

  人人都有银子,最穷的反而是国库。

  威廉此时敬畏的看着天启皇帝,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变了,大明帝国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触怒了这个人,可能不但不可能再拓展业务,甚至可能整个远东的业务,都要丢失。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之所以希望能够进入大明市场,是因为,我们知道,大明的富户,多不胜数,他们有着数不清的金银,而对于银行而言,至少现在,是不担心没有借贷者的,所以,我们需要大量储户的资金,如果陛下您能允许我们进入大明,那么,我们的业务,可能还要增加一倍,甚至更多。陛下……我们可以以最优惠的条件,给贵国的财政,提供坚实的保障。”

  说穿了,就是你允许我们进来,我们吸引民间的财富,得到了这些民间的财富干什么呢?

  你大明财政困难,可以向我们借啊,到时你们可以发行国债,我们来买。

  所谓的银行,本质就是一个中间商,当然,别人交易的是货物,他们交易的是金银而已。

  虽然不敢说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大明财政上的困难,但是,威廉提出的东西,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至少,他可以保障大明一旦发生了财政危机,可以延缓危机的发生。

  “贵国可以发行每年一成利息的国债,我们可以确保,每年随时购入一千万两。”

  这很有诱惑力,如果是当初,被财政困难折磨的死去活来的大明,说不准,还真就同意了。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听,立即就明白了这经营模式。

  他冷眼瞅着威廉,“也就是说,你拿我大明商户的银子,而且还收他们的保管费,再借钱给朕,收朕的利息?”

  威廉慌忙摇头,“不能这样说,陛下,我们一般将它称之为……”

  “不管你们称它是什么,你们都是在占朕的便宜!”天启皇帝随即大怒,双眸透着冷意,沉声呵斥道:“该死!”

  第四百七十章 强盗行径

  天启皇帝严词拒绝。

  其实此时大家的心思都是疑惑的。

  在威廉看来,他们提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这大明皇帝为啥不答应?

  而天启皇帝更迷惑,这个人……是傻瓜吗?他居然想用朕的子民的积蓄借贷给朕,然后还要朕付利息?

  关键在于,这个人居然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得喝了多大的酒,才说的出这样的话啊。

  于是彼此的心里,都在问候对方的脑子。

  威廉显得很尴尬,皇帝拒绝,他已没有办法了,事情到了现在,明显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尼德兰和大明的关系,势必降到了冰点。

  而一旁的魏玛郎,已如无牙的老虎,根本没有了谈判的底气。

  天启皇帝则是冷笑连连地道:“你们万里迢迢跑来这儿,又是耀武扬威,又是拿朕当傻子,时至今日,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朕若不是看在你们是使节的份上,早将你们大卸八块!现在,竟还敢和朕在此饶舌!”

  话虽如此,可是天启皇帝的心里却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银行,能挣这么多银子?

  抄家虽也挣得多,可毕竟是一锤子买卖,花完了也就花完了。

  可区区一个弹丸小国,通过放贷,一年有一千五百万至三千万两纹银的纯利,这就非常可怕了。

  至少是两个以上的大明国库收益。

  真正可怕的,其实还是前景。

  从这尼德兰人的态度来看,他们分明是极想进入大明的市场,认为一旦进入,业务将获得极大的扩张。

  这就意味着……

  天启皇帝几乎不敢去想象。

  这显然意味着,这纯利,可能还要大增。

  毕竟大明民间有所富庶,天启皇帝可是领教过了的。

  可惜……这些该死的尼德兰人,居然是想骗朕的钱,如若不然……

  此时,威廉露出了绝望之色,他很清楚,自己和大明的市场已经无缘了。

  而天启皇帝也很遗憾,这么挣钱的买卖啊……

  威廉决定做最后一次挣扎,他看着海湾处已经沉默的炮舰,他的心态和魏玛郎还是不一样的。

  魏玛郎是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兼任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舰队没了,魏玛郎没有办法给东印度公司一个交代。

  他却是银行的董事,舰队没了,和他的银行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东印度公司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说不定要大加举债,购置更多新船呢,说不定,还能利好银行的业务。

  作为一个冷酷的生意人,威廉总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要知道,现在此时的英国,对尼德兰,已是虎视眈眈,疯狂的制造战舰,培训水手,想要将尼德兰的海上霸权彻底打趴下。

  可又如何,英国人给的国债利息最高,所以尼德兰的银行不照样在市场上疯抢英国的国债,将英国武装起来吗?

  只要有利可图,尼德兰的银行家们,根本不在乎这些。

  此时,威廉定了定神,才道:“陛下,我们愿意给您更大的优惠,只要您愿意,我们每年可为贵国的财政或者陛下的财政,提供三百万两银子的贷款。只要陛下愿意,我们的银行业务,也愿意接受陛下的指导。”

  其实这对于威廉而言,已是十分痛苦的事了,三百万两的无息贷款,在美洲白银和倭国白银大爆发的时代,以现有的通货膨胀程度而言,其实等于是在白白给大明送钱了。

  当然,这个数目对于威廉而言,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认为大明的市场,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一旦能够进入,将使整个尼德兰银行,迅速垄断东方和西方的金融。

  在此巨大的诱惑之下,威廉认为这样是值得的。

  对方开的条件越来越优厚,虽然让天启皇帝觉得可笑至极,不过……天启皇帝还是动了动心思。

  倒是一旁的张静一此时笑着道:“我看不必啦,我大明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与尔等为伍呢?今日,你们在此耀武扬威,我大明给了你们些许教训,还望你们能够记住。至于你们的业务,与我大明朝何干?”

  威廉此时,已经知道了张静一的份量了。

  当大明皇帝的宠臣提出这些,这就非常明显的表示出,对方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虽仍旧希望我们能够加强交流,建立一个合作的基础,只是……贵国既然不愿意,那么敝人只好抱着希望而来,同时带着失望离开。”

  而后又道:“只是站在我的立场,我觉得很有必要给予陛下一个小小的劝诫。当今的世界,单靠武力,固然没有逞凶一时,可武力的坚实基础,却是流动起来的金银,这些金银流通起来的威力,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远比一次战争的胜利更加重要,与陛下的强大帝国相比,尼德兰固然是小国,可我们奉行的便是商业流通的策略,而这,也使我们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陛下不愿与我们合作,为此,我表示遗憾。”

  这一次,当然不敢威胁了。

  只是,威廉却依旧还是表示了‘同情’,仿佛这对大明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天启皇帝觉得此人阴阳怪气,自然很是不喜,不过细细一想,人家一个银行,每年的收入是自己两三个国库的收入,顿时也不禁泄气。

  张静一却笑着回答道:“合作当然是可以合作的,不过我大明皇帝尊贵无比,既然要合作,那肯定也是占大头。”

  “占大头……”威廉一愣,他突然意识到,好像张静一没有将话说死。

  于是他顿时来了精神,随即便道:“难道陛下想要的,是获取银行的股份?”

  虽然这让威廉有点为难,可是……这毕竟开了一个口子,一下子令以为要绝望的威廉又振奋了起来。

  威廉试探地道:“敢问……你们认为多少股份是适合的?”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陛下做买卖,喜欢三七开。”

  “三成?”威廉一下子脸色难看了,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威廉觉得很为难,却忍不住道:“三成的股份……这不是我一个董事可以决定的,但是我想,这未必不可以继续谈,我们愿意……”

  张静一却是施施然的样子,笑着打断他道:“是你三,我七。”

  威廉:“……”

  天启皇帝这时也来了兴趣,三七开……这敢情好啊,那等于朕是白得上千万两纹银的纯利了,张卿的脑瓜子就是灵,这么不要脸的事,张卿居然也想得到。

  不过……他喜欢!

  只见威廉在短暂的惊愕后,他的脖子,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很明显,他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这是强盗行径!”威廉气呼呼地道。

  威廉此时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自己带着如此大的诚意跑来和大明皇帝商谈,可他们竟是如此的愚弄自己!

  甚至威廉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对大明皇帝的敬畏之心,毕竟商人谈到了钱的事,那就没什么客气的了!

  于是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那么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说着,他挺直了腰杆,而后目光冷漠,口中冷讽地道:“只是,你们会后悔的。”

  威廉依旧还保持着优越感,在他心里,这大明君臣们就像是一群只知道彰显武力的傻瓜。

  一群不懂的经商之道的人,却还在玩弄旧王公那一套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把戏。

  这是何其的愚昧啊!

  虽然今日损失惨重,但是威廉依旧还有着凌驾于别人的优越感。

  这是因为他是最懂得做生意的尼德兰人。

  当日,威廉等人被安排住进了天津卫。

  那魏玛郎显得失魂落魄。

  而威廉心里只有愤怒。

  这些大明君臣,怎么好意思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这是一群可笑至极的笨蛋!

  威廉心里深深的鄙视着。

  要知道,银行只需要花费一点点钱,支持和赞助某些国家,就可以对大明的海域进行骚扰,让他们焦头烂额。

  又或者,银行可以对那些将大明打的抬不起头来的建奴人进行资助……

  生意人的思维,和这群旧王公们是不一样的。

  夜半。

  突然……

  却有一人,匆匆抵达了天津卫。

  这个人是个秀才模样的人,此时却带着一封来自澳门的书信,匆匆地来到了这里。

  陛下的行在此,天津卫的护卫,已经森严起来。

  因此,迅速有锦衣卫开始盘查了这个可疑的书生。

  而后,他们从这个书生的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

  只是……这书信里所写的是像蝌蚪一般的文字,看不懂。

  这一下子……便令锦衣卫立马警惕了起来。

  看不懂的书信,那十有八九就是细作了。

  于是乎,秀才就立即被拿下了。

  这秀才口里大喊:“我不是细作,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所托,来送重大消息的,我不是细作……”

  而后消息层层上报,紧接着,便是连夜对这个秀才进行了审讯。

  这时候,这件事的原委,才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震惊的消息

  当天夜里。

  天启皇帝召张静一在行在里会面。

  天启皇帝感慨道:“朕越发觉得,这天下的事,无非就是两样东西。”

  张静一道:“不知陛下所言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一个是火药,一个是木工。”天启皇帝很认真的道。

  张静一:“……”

  天启皇帝解释道:“你看那巨大的炮舰,不就是如此吗?火药自不必说,有了火药,才有了如此多的炮火。可是……承载火炮的是什么呢?是木工啊。这天底下的事,只要将这两件事解决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解决的。”

  张静一细细一思量,还真……有些道理。

  什么是工业革命,所谓的工业革命,火药自然就不必说了,威力越来越大的火药,推动了战争和工业的发展。

  而工业革命另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则为钢铁,当然,钢铁不是凭空出现的,在钢铁出现之前,这制作天下万物的材料,不就是木头吗?

  将木头玩明白了,等到了钢铁冶炼大爆发,其实不过是一个将木头结构变成了钢结构的过程而已。

  所以,木结构若是对应了黑火药,可若是木结构能玩明白,替换钢结构,虽然原理未必相通,但是方法上是正确的。

  张静一想通这些细节,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醐醍灌顶,佩服,佩服。”

  “是吗?”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道:“不会是魏伴伴那般,只是随口胡扯的吧?”

  “啊……”张静一身躯一震,没想到陛下看出了魏忠贤虚伪的本质,张静一立即道:“臣与魏哥不一样,魏哥有时候是嘴上关不上门,可陛下是知道我的。”

  天启皇帝不禁大乐道:“哈哈,既如此,你负责火药,朕负责木作,你我若是联手,将这两样东西做好了,岂不天下无敌?”

  张静一道:“只怕陛下日理万机,分不开身。”

  “木作乃是朕的兴趣,倒也不担心耽误时间,朕喜欢将这一块块木头,变成不同的器物,这还是很有意思的。那几艘船,倒是可惜了,早知如此,该留下一艘来,朕便可以好好地琢磨琢磨这尼德兰舰,究竟有什么不同。”

  张静一便道:“陛下若有兴致,臣想办法搜罗一下舰船的讯息。以陛下之能,定可很快融会贯通。”

  天启皇帝点头:“如此甚好。”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句:“那尼德兰人……实在可恶,不过也未必没有长处,他们的银行,就令朕觉得很有意思,每年如此多的纯利,朕若是也有一个银行,那便好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天启皇帝还在惦记着这个呢!

  张静一笑道:“尼德兰人,确实经商的氛围浓厚,只是这有好也有坏,世上没有事能完美无缺的,譬如这些尼德兰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干,毫无家国之念,虽然建立了一个高效的系统,可迟早也会被其反噬。当然,我大明若是借用尼德兰人的长处,也未必不可。”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趣,于是道:“这么说来,你也认为,将那银行抢到手,最好不过?”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看着天启皇帝,不吭声了。

  天启皇帝又道:“前些日子,你不是从朕这里取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也是为了这银行吗?这银子怎么好像丢到了水里,打了水漂啊。”

  张静一便道:“陛下,且等一等,想来……可能……”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其实朕也不爱钱,区区银行,朕能对其有什么心思?朕乃天子,乃九五之尊,岂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这些年来,天灾频繁,国家动荡,社稷不敢说岌岌可危,却也有倾覆之危。朕倒是无碍,只是每每想起列祖列宗创业维艰,便不禁为之潸然。”

  他的意思是,朕没搞到银行,现在心里很难受,已经想哭了。

  张静一心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好拼命了。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臣早有布局。”

  天启皇帝则是道:“朕看,这些尼德兰人都是钻进了钱眼里的,他们必不肯就范,而且他们远在天边,朕也难以制服他们,是以才有恃无恐,想来是不能强征,只能智取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求见。”

  天启皇帝轻皱眉道:“夜半三更的,他来做什么?叫进来吧!”

  很快,邓健便徐步进来了,先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道:“卿家来此,所为何事?”

  邓健道:“禀陛下,找到了一个细作!此细作似乎和那尼德兰人有关,说是澳门送来了书信……臣看过之后,看不懂,但是觉得事情紧急,所以想报知陛下。”

  天启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邓健将书信送上。

  天启皇帝低头一看,果然不懂,于是又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便笑着道:“陛下,咱们的东风来了。”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什么?”

  张静一道:“我们的银子,已经起了作用,对方如此紧急的送来书信,一定是出了大事。”

  说罢,张静一抬头看了一眼邓健,道:“那细作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书生,自称是秀才,乃是南直隶人。”

  天启皇帝皱眉:“大明的秀才,为何为他们送书信?”

  张静一却道:“邓佥事先去审问,陛下,我们不妨现在召那尼德兰人来见。”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书信中都不知是什么事,现在召见,是否不妥。”

  张静一胸有成竹地道:“臣已知道书信中的内容了,陛下且看就是,到时那尼德兰人见了就知道。”

  张静一总能给天启皇帝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于是天启皇帝坐定,随即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会意,匆忙去了。

  与此同时,百官听闻此事,纷纷前来。

  陛下私见尼德兰使者,其实是很忌讳的事。

  那威廉还有魏玛郎,二人都一头雾水,在夜半三更被请到了行在。

  沿途上,威廉突然开心起来,他对魏玛郎道:“或许那大明皇帝开窍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财政困难,若是能得到银行的资助,才可稳住他们的国家。”

  “我明白了,这是东方的智慧,白日里严词拒绝,并且对我们以牙还牙,到了夜里,再施以他们所说的怀柔之策,这等东方的阴谋,我在小琉球时就有所见闻。”

  魏玛郎却是一直阴沉着脸,在他看来,所谓的合作,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东印度公司损失惨重,这是不能容忍的。

  另一边,百官已至行在外头,请求宣见。

  白日里发生的事,让百官们深深的担忧。

  尼德兰人胆大妄为,确实让人觉得可恶。

  可张静一的行为,却也十分过激,这等于是为大明凭空树敌。

  眼下朝廷最该处置的是流寇的事,可显然陛下一点也不急。

  若是再节外生枝,这对大明没有任何好处。

  如今陛下又召尼德兰使者,这更令人忧心。

  不会又训斥一通,而后直接兵戎相见吧?

  那尼德兰人就在小琉球,有舰队,囤驻了大量的士兵。

  距离东南沿海,尤其是闽粤不过是一海之隔。

  这小琉球就是后世的台湾,不过是一个海峡的距离而已。

  一旦开战,那么大明是否还要加一个海饷?

  此时,威廉二人到了行在。

  在这并不大的皇帝行在里,天启皇帝召了百官以及威廉二人进去。

  众人济济一堂。

  威廉二人行了个礼。

  威廉率先道:“不知陛下见我们,是为了什么事?”

  “这里有一封书信。”天启皇帝点了点案牍:“乃是一个书生送来的,说是澳门送来,朕已将此人拿下,你且看看这书信吧。”

  威廉点头,有宦官将书信转交给威廉的手里。

  威廉原本的表情,显得很淡定,当他低头一看书信的落款,不禁有些奇怪。

  这是银行在澳门的分行长送来的,上头还有他的泥章,可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将书信送来天津卫?

  只是……当威廉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他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作为银行的董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书信之中的严重性。

  居然到处都是要求银行对兑付的人群!

  可怕的是……这已经引发了恐慌。

  而恐慌就意味着,原本只是数十上百万两纹银的提款,会迅速地增加上百倍,只怕所有的存款人,当意识到银行已经不安全的时候,都会挥舞着存款单跑来银行了。

  威廉比谁都清楚,银行是不可能有这么多储备资金的。

  可一旦不能立即兑付,这种恐慌只会继续加深,直到银行付不出款来,直至倒闭。

  而一旦倒闭,损失最大的,恰恰是他这样的董事。这就意味着,他完蛋了,可能一夜之间,就成为了穷光蛋。

  不只如此,破产之后,那些愤怒的暴民,也将会把银行的所有高层,想尽办法地送上绞刑架。

  众臣一见威廉脸色极为难看,心里禁不住想,这书信之中,莫不是羞辱这些人的内容?看来……战事可能当真不可避免了。

  可下一刻,他们却见威廉摇摇晃晃的拜了下去。

  倒不是下跪,而是他的腿软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宏图大业

  张静一则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银行的危机是极可怕的。

  哪怕是对银行的监管非常严厉,且早已有了许多应对危机成熟经验的时代,也非常可怕。

  而这种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

  威廉这种人,显然非常清楚,可能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已感受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危险正在迫近。

  虽然只是几百万两纹银的挤兑。

  可现在,实际上就算是有上亿两银子的现银,也没办法将这个坑填上。

  此时,张静一故意道:“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只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一言不发。

  张静一又道:“怎么,难道是你们的银行出了问题?”

  “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算了。”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这书信已经送到,便让他们请回吧。”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咳嗽一声:“朕乏了……”

  威廉这时猛地抬头,看着张静一,他随即道:“确实出了问题,银行……出现了挤兑。”

  “呀。”张静一故作惊讶地道:“这岂不是存放在你们银行金银的储户都在你们银行要求取钱?我算算,你自己说,你们银行有上亿的资金,这个资金,显然并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此时,人人都要取钱,这岂不是说,无数的储户,短时间内要你们对付上亿的白银?”

  到了如今,威廉已脸色苍白,他非常艰难地点了点头。

  “可你们的银子,都已经放贷出去了,是吗?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将银子收回,这样算下来的话……让我猜猜看,将会有无数人踏破你们银行的门槛,再不会有人在你们银行储蓄了,而且……数不清的债主,会要求你们立即兑付钱财,若是拿不出,只怕你们所有的银行,都会被砸个稀巴烂?”

  “是的。”威廉很认真地点头。

  其实,他甚至隐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而且他开始发现,张静一似乎对银行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于是他头皮发麻,越发地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若是如此,那么在我看来,谁也救不了你们了。”张静一感慨道:“你叫威廉?威廉啊,我们下辈子见吧。”

  威廉:“……”

  张静一笑了笑道:“其实,我对银行的业务,也有过一些深入的研究,其实这样的困局,本质上还是信用的问题,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们的银行已经无法兑付,这才导致了危机,所以与其说这是银行危机,不如说这是信用危机。”

  而后道:“而要解决信用危机,倒不是没有办法的。”

  威廉下意识地道:“什么办法?”

  张静一调皮地道:“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猜测吧。”

  张静一言尽于此,他现在不急,反正到最后,死的不是自己。

  天启皇帝大抵也明白什么事了,他近来确实对银行也有一些研究,当然,毕竟他学艺不精,这时候,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话。

  却又听张静一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的银行有多么的强大,可实际上,这银行也是最脆弱的,就像泥人,看上去是庞然大物,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呢,不过是一根手指就能戳破,之所以酝酿如此的危机,你自行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或许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

  威廉此时脸色苍白,却已是顾不得和张静一废话了,他必须立即回去,修书给所有息息相关的股东还有一些大储户以及各国的王室,想尽办法,延缓眼下的危机。

  天启皇帝似乎已看出了什么,便道:“好了,都散了吧,与尼德兰交涉之事,以后不必通过礼部了,反正你们礼部也不懂,都交给张卿家吧。”

  百官们此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众人散去。

  天启皇帝却又将张静一留了下来。

  他定定地盯着张静一道:“张卿,这是什么缘故?”

  “事情的原委,臣其实已写好了一份章程,请陛下过目。”张静一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份章程,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里头解释得很详细,阐述了银行的机制和原理,同时讲到自己如何用五百万两银子造成挤兑,最后可能对这尼德兰的银行造成什么结果。

  不只是尼德兰的银行,便是各国的国债情况,还有其他贸易,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天启皇帝看得入迷,最后禁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这五百万两银子,就要让无数人破产,无数人失去工作,最后这些人,就像……流民一般,最后……”

  张静一笑了笑道:“就是这么个情况。”

  天启皇帝长叹口气,眼中闪过惊愕,而后又疑惑地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张静一便道:“他们不想完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救市。”

  “救市?”天启皇帝听着这个词,觉得很新颖,诧异道:“怎么救?”

  张静一道:“重新建立自己的信用。臣可以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便侃侃而谈道:“上亿的资金,是不可能有人能够注入的,就像臣方才所言的那样,这根本上,是信用的问题,一旦失去了信用,人们就倾向于取出现银自保。可是……如果这个时候,银行若是得到了某些保证呢?”

  “比如,某一些巨大的利好消息,臣说的再明白一些吧,譬如传闻中富有的陛下,愿意为银行做担保。又或者,准许这些尼德兰的银行,进入大明?只要我们抛出去的利好消息足够多,那么狂热取银的人就会慢慢的冷静。慢慢地能维持住局面。”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他们为了自救,会同意我们七三开的主意?”

  张静一的眼睛越发的明亮,却是笑道:“现在可不是七三开了,现在得九一开。他一我九。”

  天启皇帝听得浑身颤栗,忍不住惊叹道:“果然还是明抢好啊。”

  张静一分析道:“其实我大明也可成立自己的银行,不过之所以臣希望借尼德兰人的壳,是因为尼德兰人浸淫了许多年的银行业务,有着丰富的打理经验。除此之外,他们这些年,通过扩张,早已将银行开到了天下各处,这比我大明从无到有,要容易的多。再有……就是他们与各国的王室关系也十分紧密,既要放贷,没有稳定的客户可不成。若是有了尼德兰人做代理人,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再者,这些尼德兰人号称欧洲商人,他们唯利是图,只要我大明能够驾驭他们,某种程度而言,并非不可以各取所需。当然,这只是臣初步的预想,最后如何,却还未可知。”

  顿了顿,他接着道:“眼下最重要的,反而不是这个问题,此事对于尼德兰人有紧迫性,可对我大明,却没有什么妨碍!”

  “他们若是肯合作,我大明自是占尽便宜,直接可以轻易得到他们在海外的业务。可若是他们不肯合作,那么他们就去死好了。臣所担忧的,却是今日发生的两件事。”

  于是天启皇帝便好奇地看着张静一道:“张卿但说无妨。”

  张静一认真地道:“陛下可还记得,那威廉口口声声说,有大量的大明商户与他们进行合作,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的运出大量的货物,与佛郎机、倭商还有尼德兰人交易?”

  天启皇帝毫不迟疑地就点头道:“朕当然记得。”

  “而今日,因为情况紧急,却有一个秀才,紧急地将书信送到了天津卫……陛下,这不可不察啊,陛下固然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这率土之滨,当真都是王臣吗?大明一切的问题,不在于外部,哪怕是建奴人、尼德兰人、倭人,其实都不是腹心之患。这腹心之患,更未必是流寇,真正的祸患,却隐藏在庙堂,隐藏在我大明内部。”

  “臣以为,此事若是不察,贸然允许尼德兰人,或者与佛郎机人通商,都可能引发巨大的问题,只有我大明先解决了内忧,才可着手外患。这个秀才……是紧急派出来的,这时候,可能因为事情紧急,所以顾不得许多,臣以为,可以从这里入手。”

  天启皇帝顿时冷下脸来:“你说的没有错,朕早觉得……这里头有猫腻。这样看来,这个秀才,不能轻易放了?”

  张静一道:“此人的是南直隶人,而我大明对东南一带,其实已经日渐失去了掌控,不说其他,单说魏哥那边,派去了多少镇守太监,要嘛就是有镇守太监和地方上某些人同流合污,要嘛这些镇守太监,就被无故围攻,甚至还有锦衣卫被乱民直接绑了,丢进河里的事!”

  “这些年来,朝廷收商税和矿税,可是每年收上来了多少呢?这难道是寻常百姓可以做得到的吗?”

  第四百七十三章 无君无父

  江南乃是天下最重要的财源。

  也是绝大多数大臣的籍贯所在。

  更是鱼米之乡。

  天启皇帝垂涎银行的利益,还有未来真正的开海,势必迟早是要在江南执行的。

  可问题在于,任何在江南的政策,行得通吗?

  若是行得通。

  为何大明海禁,而江南的海禁形同虚设?

  又为何明明说好了的商税和矿税,可到了最后,却是一地鸡毛。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将这些隐藏在背后的人打掉,任何的国策,最终到了那里都会扭曲,都会脱离原本的样子。

  甚至可能会加速某些人财富的积累,直到这些人富可敌国,尾大难掉。

  所以这个秀才,极可能是个突破口。

  天启皇帝是何其聪明的人,他和张静一已有默契,心里顿时了然。

  此时,张静一道:“只是,一旦开始查,臣担心……”

  天启皇帝挑眉道:“担心什么?”

  “连魏哥都查不下去的事,臣怕出事。”

  天启皇帝笑了:“放心,有朕呢!”

  看着天启皇帝自信满满的样子,张静一却摇摇头,认真地道:“这件事,最好秘密进行,陛下先不可示之于众。”

  天启皇帝便慎重地道:“这事连魏伴伴,朕也不会说的,你放心便是。对了,那秀才如今在何处?”

  张静一道:“在邓健那里。”

  天启皇帝随即便道:“事不宜迟,我们何不现在去问问看。”

  “啊……”张静一一愣:“陛下,这夜半三更……”

  “朕在夜里睡不下。”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一到夜里就精神,龙精虎猛。”

  张静一其实内心深处,是希望拖天启皇帝下水的。

  大明的问题很多,其中一大半都在江南。

  北方的问题,只是流民的表象,而南方的问题,却是千头万绪,承平了两百多年之后,无数的世家大族开始悄然而起。

  而如今,这些世家大族,已经拥有了让人不可小觑的实力。

  张静一点点头道:“臣去安排。”

  ……

  夜月。

  在锦衣卫所住的一处宅邸里。

  这处宅邸一直空着,如今皇帝抵达这里,锦衣卫便在此收拾一番,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

  这些统统都是新县千户所的人,自然都是信得过的。

  尤其是不出意外,张静一可能要新建三个千户所,而且已经透露出了口风,不打算从其他千户所调拨人员,所有人员,统统由新县千户所调拨。

  这一下子,新县千户所上下,都振奋起来。

  这就意味着,有些百户可能成为千户,而有一些总旗将成为百户,下头的校尉,说不准也有了升职的希望。

  他们当初,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在京城里属于最底层,甚至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是张静一收容了他们,将他们吸纳进入锦衣卫,除此之外,还保荐他们进入教导队的特别行动队里进行学习和培训,不少人已开始掌握了基础的文化知识,有了较为优厚的薪水,最重要的是,在新县千户所里,他们得到了一种叫体面的东西。

  这种体面,并非是其他千户所里那些缇骑们出门那般威风凛凛,人们畏惧。

  而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走在大街上,有人发生了争执,若是他出现,人们也往往愿意接受他们的调解。

  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夜色之下出现。

  所有值夜班的人却依旧各司其职,只有孤零零的邓健,引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去了一处临时的囚室。

  而在这里,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此时一脸疲惫地待在这。

  他没有睡着,显然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他睡不着。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显得镇定。

  这一路,张静一说出自己的疑窦。

  这个读书人,突然来送信,那肯定是尼德兰人情况紧急,所以想尽了办法,因为只有有功名的读书人,才可以在这大明畅通无阻,不需要路引,便可穿过许多的州县,不担心有人刁难。

  因此送信,尤其是送很重要的书信,一定是读书人来办的。

  若是寻常人,走过某处关隘或者是某个码头,官兵一盘查,或者是将其视为流民,后果很严重,书信说没就没了。

  那么接下来,这些是尼德兰人的指示吗?

  这显然说不通,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受尼德兰人的委托?除非……真正的利益相关。

  可什么样的人,会和尼德兰人,尤其是银行利益相关呢?

  这可就说不好了。

  若是香山县的人,或许还可解释。

  可一个南直隶的读书人……却是临危受命,这就更为说不通。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是有组织的。

  在读书人背后,应该还有人,他未必是受尼德兰人的托付,而是受其他人的嘱咐。

  天启皇帝原本以为,眼前这个读书人,见了有人进来,一定会恐惧,会求饶。

  不过天启皇帝有些失望。

  因为眼前这个读书人,盘膝坐着,虽是面色憔悴,却显得很淡定。

  天启皇帝率先道:“你是什么人,受了什么人的嘱托?”

  读书人居然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又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此时看着并不像一个皇帝,毕竟皇帝不是电视剧里那样,天天穿着皇袍转悠,明朝的皇帝,穿常服的时候比较多,而礼服那玩意,看上去倒是威风凛凛,可谁穿谁知道,不自在。

  于是读书人道:“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句反诘。

  让天启皇帝一愣。

  “你好大的胆子!”天启皇帝勃然大怒,瞪着他,冷声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这一番话,立即让张静一无语,这很没水平啊。

  只见秀才毫无惧色,只叹了口气道:“我乃有功名的读书人,圣人门下,你是何人,拘拿了我也罢了,还敢在我面前张狂?”

  他底气十足,竟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甚至看着天启皇帝,颇有几分鄙夷。

  这样的目光,天启皇帝又怎么看不出来?

  他给气得发抖,于是怒道:“你勾结尼德兰人,也敢自称圣人门下?”

  秀才依旧淡定自若,道:“我只是代传书信而已,难道这也有罪?”

  天启皇帝冷哼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辩,你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秀才掷地有声地道:“但是我知道你们是锦衣卫的鹰犬,你们也敢称我有罪?你们残害百姓,杀人如麻,反污我这样有功名的读书人,栽赃陷害,构陷忠良!这般跳梁小丑的行径,也好说我心里知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便是了。”

  张静一一直抱着手,默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着眼前这个秀才。

  天启皇帝本来还想在张静一的面前露一手,让张静一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能耐。

  谁晓得,居然反过来被这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火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讯问的,手一挥:“你别拦我。”

  张静一站在一旁,依旧麻木不仁地继续抱手。

  我没有拦你。

  天启皇帝继续道:“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如何成了鹰犬?就算他们是鹰犬,也是天子鹰犬,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却成了强盗和恶棍?”

  秀才却显得很冷静:“你们干的事,罄竹难书,这还用说吗?至于所谓天子亲军,天子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即是天下为主,君为客也,若是天子昏聩,奸臣当道,难道臣民们还要愚忠吗?”

  此言一出,真是将天启皇帝吓着了。

  这话的意思是,姓朱的关我们屁事,跟天下没什么关系,姓朱的亡了,换一个皇帝就是了,这天下才是主人,而皇帝只是匆匆的过客而已。

  天启皇帝在京城的时候,哪怕是最大逆不道的人,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眼下,分明只是一个读书人,却是如此肆无忌惮的当着自己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启皇帝一时瞠目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秀才又道:“这些话,你们这些鹰犬,又懂个什么?今日我落入尔等鹰犬之手,自当引颈受戮,若是能效文孺公那般,死于尔等手里,却也不是憾事,鹰犬,来杀我吧。”

  天启皇帝更为震撼,文孺公……

  杨涟……

  东林党……

  这杨涟,本是东林党的旗帜人物,早就被魏忠贤视为眼中钉,当时阉党与东林党斗争已至白热化的地步,最终魏忠贤痛下杀手,遣锦衣卫缇骑前去逮捕杨涟,最后将他杀死。

  可眼前这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怒道:“什么文孺公,你说的是逆党!”

  秀才却郑重其事地道:“公道自在人心,他是不是逆党,亦或我是否逆党,岂是你说是便是的?莫说是你们这等鹰犬,便是皇帝亲来,他说了也不算!”

  天启皇帝脸色苍白,眼前发黑。

  这些话……在他看来,可怕到了极致。

  第四百七十四章 真相浮出水面

  天启皇帝感受到的是一股可怕的气氛。

  这秀才言辞之中的话,无君无父。

  可是这些无君无父的话,难道当真只是这秀才一人的念头?

  这个人,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

  他的一番言论背后,绝不只是一个狂生呓语这样的简单。

  天启皇帝冷笑着看了这秀才一眼,才道:“此等狂悖之言,你可知道说出来是什么后果?”

  秀才却是冷笑连连,闭上眼睛道:“无非一死,绝无怨言。”

  天启皇帝便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的很,这便是你们读书人,口里说忠君,实为无君,一面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是视君为草芥。”

  “本为草芥,又何须抬高呢?”秀才凛然道。

  张静一终于坐不住了,因为他知道,天启皇帝是永远说不过这个秀才的,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是天启皇帝论口才和他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废柴。

  当然,他总不能当即对天启皇帝说,陛下你就别再辩了,你会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

  他咳嗽一声,制止了愤怒的天启皇帝,却是将天启皇帝拖拽了出去。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要将这竖子碎尸万段。”

  出了这临时的囚室,张静一一脸无语之状。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你为何拦着朕!朕定要教他心悦诚服,朕都已经酝酿好了言辞骂他了。”

  张静一道:“是,是,是,陛下博学多才,区区一个秀才,怎么是陛下的对手?臣是怕陛下训他太重了,他羞愧之下,若是自我了断,这就得不偿失了,我们还要留着他的性命,才可挖出背后之人。”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缓了缓道:“是吗?这样说来,你也觉得他是满口胡言?”

  张静一沉默了一下。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为何不言?”

  张静一道:“陛下要听实话?”

  天启皇帝道:“自然。”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其实……臣觉得这个儒生,说的有道理。”

  “什么?”天启皇帝大惊失色:“这样无君无父的话,也有道理?张卿,你……”

  张静一认真地道:“确实有道理,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难道不是如此吗?天下为主,君为客,这难道也没有道理吗?陛下非要臣说实话,臣只好说实话了。”

  天启皇帝此时是气得血都凉了。

  张静一随即道:“其实……历来,儒生们说话,都是有道理的,从独尊儒术开始,那一朝那一代的读书人,他们的话没有道理呢?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漂亮,让人无可辩驳,说君君臣臣的时候,他们强调礼,用礼来定天下的秩序,通过对百姓的教化,通过确定每一个人的身份以及职责,让大家来做自己分内的事,难道这没有道理吗?”

  “此后,又强调正心诚意齐家治国,用这些来约束自己,克己复礼,难道这没有道理吗?今日这读书人所说的话,同样是有道理的,其实……无非是孟子的民贵君轻罢了。”

  天启皇帝这才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于是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坐而论道,横竖说什么都有道理,所以我们永远辩不过他们?”

  “问题是辩与不辨,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话本来就有理,陛下就算是和他说上一天一夜,穷经皓首,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读书人,虽也和陛下一样受人供养,却可以大谈心性,可以坐而论道,可是陛下乃是天子,天下兴则陛下兴,天下休则陛下休,难道陛下能将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口舌之争上吗?”

  “其实臣并不认同他这番话,他所谓的天下为主,君为客,所谓的民贵君轻,看上去说的漂亮,可实际上呢?历朝历代,当天子没有了约束力的时候,会是什么结果呢?其实说穿了,他们所言的民,动辄开口所谓的天下,当着就是民吗?其实,此民非彼民而已。”

  张静一又道:“那些兴起的流寇,他们也是民,可为何这些民宁愿落草为寇。这些读书人,还有那些被流寇袭击的,也是民,那么为何这些‘民’,又对流寇恨之入骨?你看,陛下,其实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将‘民’笼统化了,虽然私下里,他们将人分为了三六九等,今日鄙夷这个,明日瞧不起那个,可一旦到了向朝廷示威的时候,便免不得要代表天下,为民请命。有的民,广厦三千,奴仆成群,锦衣玉食,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而有的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因此,民不可一概而论,而是应该将不同的民分清楚,了解他们不同的生活处境,适时的制定抑制或者帮助纾困的策略,这才是皇帝应该做的事!”

  “至于这儒生大言不惭的所谓天下为主,君为客。他是什么东西!天下是他几个不事生产的人可以一言而论的吗?所谓的天下治乱,不在一姓兴亡,这话也没错,可百家之姓,天下万民,是他可以代表的吗?”

  顿了顿,张静一挑眉继续道:“臣现在所忧虑的,恰恰是这读书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鼓动这些言论。若是那些当真衣不蔽体,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那么陛下应该引以为戒。这说明,百姓们对陛下已是怨气冲天。可若是某些锦衣玉食,终日饱食,在地方上欺压百姓之人的言论,那么陛下也要警惕!”

  “因为这些人,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他们已经不再只是想让染指平日里朝廷给他们的各种特权,而是想要染指君权了。”

  天启皇帝听得心里发寒,不由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般一说,朕是越发的如芒在背,尤其是此人所说的话,与那东林党的话,可谓是一般无二,不,甚至比那些东林,更为激进。”

  张静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天启皇帝做事太糙了,当初的党争,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已经日益激烈化,可天启皇帝直接退居幕后,让魏忠贤大加杀戮。

  当然……所谓的大加杀戮,虽是天下震动,可真正杀的人,并不多,东林一案,被杀的是六七人,算来算去,也只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人而已,而撤职逐出的则为五十多人。

  这就是名震一时,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东林六君子被杀事件。

  可就因为杀死了六人,却到了现在,依旧被人拿来当做魏忠贤残酷,天启皇帝昏聩的铁证。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多少的百姓如割麦子一般的一茬一茬的死去,那些动辄赤地千里的寻常百姓,死了也就死了,连数字都不算,偏偏此六人,却立即被人立为精神偶像。

  至于撤职的五十多人,他们撤职回乡之后,更是得到无数人的推崇,早已成了正人君子的象征。

  所以表面上,好像最后的结果是阉党得势,魏忠贤用最残暴的手段成为了九千岁。

  可实际上……胜负未论。

  在失去了皇权支持的东林,已经开始渐渐有了理论创新的苗头,他们已经不再只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是在对天启皇帝的巨大失望之下,开始出现了虚君的苗头。

  而江南的士绅以及读书人,也开始流行起了这种新的思想,他们对朝廷或者对天启皇帝,则保持着不合作的态度。

  毕竟,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在江南派驻大量的矿税和商税的镇守太监,已将矛盾彻底的公开化了。

  天启皇帝显然是余怒未消的,带着怒色道:“只是,朕任由这些人胡闹吗?”

  张静一道:“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这个读书人,臣自会料理,江南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臣以为,还是请陛下且放宽心,终究只是一个秀才而已,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不是紧迫的事。”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总算在张静一的劝说下冷静了下来,口里道:“也只好如此。”

  其实张静一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表面上这只是秀才造反,可实际上,秀才的背后,却是根植于江南几百年的无数世族们对于朝廷的厌恶,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若是继续放任下去,要嘛天启皇帝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重新启用东林党,事事言听计从!

  要嘛……这公开的反目,其实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次日,天启皇帝带着郁闷的心情,起驾回宫。

  只是,才刚刚回到京城不久。

  从辽东回来的皇太极,却是带来了一个让人觉得是危言耸听的消息。

  张静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皇太极却已在此焦急地等着了。

  对于皇太极,张静一的态度冷淡,他只是利用这个家伙而已,利用皇太极分化建奴人罢了,跟这家伙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

  可皇太极却是当先便道:“我有大事要奏,最好能面见皇帝。”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大决战

  皇太极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静一却是不急,和他打了个招呼:“在辽东这些日子如何,可见着了多尔衮吗?”

  皇太极道:“我一直都在宁远,与建奴的使者接触过十数次,其中……还有一人,本是我的家奴。”

  家奴二字,在建奴里头的意义是不同的。

  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家奴,而皇太极所说的家奴,想来便是他自己的包衣。

  这些包衣无论愿意不愿意,或者主子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要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如若不然,便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被人认为不忠。

  张静一道:“看来你与他叙了旧情了,不知你的家小是否还好?”

  皇太极便一脸郁郁的样子,像是极不情愿提起这些事。

  于是张静一道:“难道那多尔衮,当真胆大包天,将他们害死了?”

  “没有,他们过的很好。”皇太极苦笑道。

  在张静一的印象之中,皇太极这个人精于计算,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露出如此沮丧的样子。

  张静一道:“她们能过好,这就再好不过了,你也该放心才是,你若是念家,大不了,我放你回去便是。”

  先埋伏他一手,他若当真敢说好啊好啊,多谢成全,立即将他斩了得了。

  皇太极却是笑了笑道:“不必啦,我既已愿意与辽国公合作,自当效犬马之劳,我已做了一次降人,怎么还可以做第二次呢?这岂不是成了三国演义中的三姓家奴?”

  张静一听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也喜欢看三国演义。”

  “在我们建奴,许多人都人手一本此书,废寝忘食的看,有时可以当做用兵的奇书。”

  张静一大为诧异,不禁道:“是吗?此等演义,也可当做兵法来用?”

  皇太极见张静一对此有兴趣,便解释道:“这东西,当然不能当做是兵法,哪有行军布阵,两将出阵单挑的?何况什么借东风,什么空城计,固然颇有几分韬略,可若是真拿这个来进兵,岂不迂腐?我们建奴人从小便开始随着父兄南征北战,深知沙场之上变化无常,根本不是靠几个奇谋,几个未卜先知的伏兵,便可大胜的。”

  “既如此,你们为何将它当兵书看?”张静一越发的奇怪了。

  皇太极道:“因为当初我们的对手,就是这样用兵的啊。”

  皇太极继续解释道:“明军进击的时候,往往都是文官节制各路军马,而这些文臣,大多都对军事一窍不通,他们对于军事,大抵就源自于这演义和戏曲一般,他们最爱的就是摇着羽扇,摆出一副胸有韬略的样子,什么八卦阵,什么十面埋伏,什么空城计,他们的军事见识,大抵便是如此。”

  “因而,只要我们熟读了三国演义,就晓得朝廷的军马会玩出什么花样了,一瞅一个准,十之八九,明军的许多战术,都可在演义中有迹可循,熟读了这三国演义,便等于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因而,一打一个准,如此便稳操胜券了。”

  “啊……”张静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居然还能是这样!

  他原以为,是三国演义里有许多智谋十分高明,这些建奴人粗浅,看到书中如此多的战法,便将其奉为圭臬呢。

  谁料到……

  这倒有些像后世那些所谓盗墓贼,盗墓贼们对风水术了如指掌,当然,这并不是盗墓贼当真对这风水深信不疑。

  而是他们知道古人最看重风水,所以那些达官贵人们选择墓地,一定是那风水术中的洞天福地,只要将古人的风水术摸透了,按着里头的方法寻找所谓的好墓地,往下一挖,几乎也是一挖一个准,十之八九能挖出大墓来。

  没想到,这其中,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很快,张静一就笑不出来了。

  兵家大事,却是操持在一群脑子里都是X的读书人手里,这可是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啊。

  可偏偏,朝野内外,无人质疑,哪怕是阉党最全盛的时期,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

  张静一道:“你要密报的是何事?”

  皇太极道:“在宁远,我虽没有证据,但是明显有大量建奴人活动的迹象。这种现象不只是宁远,整个辽东,大抵也差不多。再加上那八大商人被拿,朝廷似有对某些辽将动手的迹象,再加上……多尔衮此番与我议和……似乎很有兴趣。”

  “很有兴趣?”

  “对。”皇太极道:“他派出了大量的使节,与我相谈甚欢,对于我大明提出来的条件,譬如将军马撤往辽北,各自退兵等等……他们似有松口的迹象。”

  张静一倒是审慎以待起来:“那么你如何看待呢?”

  皇太极想了想道:“多尔衮此人,虽然年轻,可他的志向却是远大,何况……八旗内部,向来轻视大明朝廷,怎么可能被说议和就议和?以多尔衮现在的威望,他上头毕竟还有几个兄长,本身的实力也无法令八旗旗主们对他心悦诚服,此时若是同意与大明议和,必定受各旗旗主的反对。”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认同,道:“不错,我若是多尔衮,绝不会议和,否则只怕要祸起萧墙,他的那点儿威信,只怕很快就要荡然无存了。你的意思是,多尔衮理应表现出强硬,而不该对议和有兴趣?”

  “正是如此。”皇太极道:“如果这个时候,他要议和,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正在暗中调集军马,以议和的名义,来麻痹朝廷,同时……”

  说到这里,皇太极手掌往下一切,意思很明显,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了。

  张静一的表情凝重起来,道:“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看来,需加强防备才好。”

  他再不迟疑,看着皇太极道:“我去见驾,你也去吧。”

  皇太极点点头。

  随即,张静一让人领了马来,带着皇太极一起,快马加鞭地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其实对于这皇太极,张静一这一次明显感觉到,皇太极的态度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皇太极对于和他的合作,更多是被动式的,那么这一次皇太极从辽东返回后,却颇为主动。

  也不知这家伙在辽东发生了什么。

  可若说他有什么阴谋,提醒明军注意建奴人的动向,似乎……对大明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些,张静一也不便多问。

  等到二人匆忙入宫,见到了天启皇帝后,皇太极便立即将事情重新奏报了一次。

  天启皇帝果然极为重视起来,立即对一旁的魏忠贤道:“舆图……”

  魏忠贤连忙将舆图摊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低头认真地看着舆图,而后冷冷道:“莫非此番,他们是要与人里应外合,攻击宁远或者是锦州?”

  随即,天启皇帝又看向魏忠贤道:“召田尔耕。”

  很快,田尔耕觐见,行礼。

  天启皇帝抬头道:“近来辽东有什么动向?”

  田尔耕忙道:“倒是没有什么动向,一直都风平浪静,不过臣倒是听闻,多尔衮似乎和他的兄长发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道:“消息可以确定吗?”

  “不敢确定。”田尔耕苦笑道:“或许这是对方故布疑阵呢?”

  天启皇帝皱眉道:“一面议和,一面又传出内部出现了争执,这样说来,确实让人担心了。”

  说着,他手拍击着案牍,眼眸半阖着。

  良久,他张眼看了一眼皇太极道:“他们还有什么举动?”

  皇太极道:“倒是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我在宁远,发现了他们的细作活动的一些痕迹。虽然不敢十分确定,但是……有不少商人出没在宁远等地,这些商人,虽远不如那八家商贾,可我当初还在建奴时,却是见过的。”

  天启皇帝道:“建奴人出击,最擅长的就是里应外合,所以几乎是攻无不克。唯一一次宁远之战,保住了宁远城,还是袁崇焕命人直接将各处城门锁了,而且还直接让人用大石封死了城门,这令他们城内的内应,没办法偷偷开了城门。”

  “所以你说的对,他们这般的活动,且如此的频繁,理应是要有大动作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苦笑。

  你能想象吗,建奴人最擅长的是野战,可是他们攻打坚固的城池,却几乎没有败绩,因为城中总有人争相去偷偷打开城门,而后去向建奴人邀功请赏。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便道:“这么说来……魏伴伴,下旨给袁崇焕还有满桂,告诉他们,锦州和宁远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有失,他们不用再来见朕了。再下旨给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也告诉他,让他随时关注辽东腹地的情况,一旦建奴人倾巢而出,让他们立即直捣建奴巢穴。至于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却需让他提防着科尔沁等部的动向,山海关等处关防,要加强戒备……尤其是山海关!”

  第四百七十六章 神兵

  天启皇帝下了旨意。

  日子倒是又平静了下来。

  毕竟谁也不知那建奴人会在什么时候进攻。

  可日子却还需过下去的。

  只是一封封旨意之后,朝中却又有了新的动向。

  先是有人弹劾袁崇焕通敌,主导了此次议和。

  紧接着又有人弹劾满桂。

  整个京城,似乎永远都不缺争吵。

  好在一时没人将矛头指着张静一。

  毕竟张静一现在实在是太硬了。

  当然,不争锋相对,并不代表没有其他的言辞。

  阴阳怪气,可是读书人的专长。

  而百官,某种程度来说,恰恰是读书人中的精华。

  近来就有不少关于令讲武堂和神机营调山海关,防备建奴人的声音。

  山海关即是京城的门户,同时进可驰援宁远。

  这半年以来,讲武堂和神机营已经培养出了大量的人才。

  尤其是入学的秀才,如今一个个在讲武堂学习之后,充入了神机营担任各种职位。

  随即操练招募来的将士,听说也很有一番样子,比之东林军不遑多让。

  甚至还有人称,一个神机营的士卒,可抵五个东林的生员。

  这些人在经史之中,摘句寻章,居然拿出了当初周亚夫细柳营的典故出来。

  说这洪承畴便是当代周亚夫,而神机营乃是细柳营,如何军纪严明,战力无出其右。

  以至于不少大臣,都以巡视的名义前往神机营探访,进去的人,往往回来之后都是赞不绝口。

  对于这些话,张静一倒是无所谓,毕竟花了这么多银子,若是洪承畴当真能给大明缔造出一支百战精兵,天启皇帝的钱至少花的也不冤枉。

  至于他们是否比东林军要强,这显然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是东林军内部,倒是不少人听了愤怒不已。

  当然,有张静一压着,倒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到了六月,在这小冰河期,直到这个时候,京城里才散去了寒气,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似乎那皇太极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像是虚惊一场。

  就在天启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此时,却有快马自广渠门狂奔而来,而后宫中立即召百官觐见。

  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有快马来报,就感觉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是匆匆赶至西苑。

  刚到这里,便见天启皇帝正襟危坐,群臣胆寒,个个脸色不大好看的样子。

  张静一徐步入内,先是行礼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朝他点点头,而后皱着眉头道:“你自己看吧。”

  于是一本奏疏,经宦官很快就送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只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建奴五万精锐铁骑,陆续又有其他如朝鲜国、蒙古诸部,还有汉军营近十数万人,居然分别进入了龙井关和大安口。

  就在一日之前,先锋的铁骑,突然袭了遵化和三屯营,在三屯营驻扎的明将赵率教猝然没有防备,当即战死,保定巡抚王元雅与保定总兵官朱国彦见事情已经难以挽回,自尽而死。

  张静一见了这奏疏,头皮发麻。

  建奴人……入关了。

  这入关如此突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这可是十几万人啊,十几万的大军,浩浩荡荡,从沈阳出发,需要经过蓟州、抚宁、永平等地。

  居然事先没有人发出示警?

  他们显然是直接绕过了锦州和宁远,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他们在行军的过程之中,是得到了许多人默许的,至少驻扎于辽东的许多军马,居然可以坐视他们一路朝着京城杀奔而来。

  除此之外,龙井关和大安口这两处长城的军事要塞,按理来说,也足以抵挡建奴人一阵子,可偏偏,要塞中的守备,直接投降。

  以至建奴人突然入关,长驱直入,直袭保定等地,开始清扫京城外围的区域,为做好围攻京城,做好准备。

  可怜那保定巡抚和总兵,等他们听到建奴人杀奔而来的时候,只怕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毕竟他们在关内,关内承平,根本没想到,会有数不清的建奴人,居然浩浩荡荡地杀入京畿。于是,大骂辽东诸将无能,且骂有人通贼,最后选择自刎而死。

  天启皇帝自然是愤怒的。

  他绷着脸,气呼呼地道:“朕如今终于明白,他们磨刀霍霍了这么久,原来竟是早就勾结了某些辽将,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一路攻入关内,朕的敌人……不只是这些建奴人,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咬牙切齿。

  而张静一却知道,在历史上,应该也是这个时间,皇太极也确实率十数万大军,围攻京城。

  最终导致了袁崇焕的死。

  这袁崇焕还有满桂,二人镇守宁远和锦州,建奴人绕过了这一道他们引以为傲的防线,他们竟也没有察觉,等到察觉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这显然,是有人不断地将大明驻军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给建奴人,与此同时,还有不少的军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引建奴入关!”张静一冷着脸,不客气地道。

  张静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清查了不少辽东的旧将,那么历史上发生的事,想来不会再发生,可张静一还是错了。

  而这个错误的后果,非常可怕。

  因为接下来,不只有一场恶仗,一场北京保卫战,若是如历史上发生的那般,在锦州和宁远的袁崇焕以及满桂,在察觉到建奴人杀入关后,定会大惊失色,而后率军来到北京城下,和建奴人决一死战。最后建奴人眼看着讨不到便宜,便引兵退去。

  可实际上呢,建奴人入关,京城内的百姓还好说,可京城之外的百姓,则立即成为了这无数入关建奴人的劫掠对象。

  不知多少州县,会被外围的建奴人攻破,多少粮食会被劫走,多少妇孺最终成为建奴人的战利品。

  这几乎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陛下。”黄立极道:“袁崇焕已送来了急奏,他已察觉到不对劲,已亲调锦州和宁远兵马,与满桂日夜兼程的朝关内进军……只要谨守京城,建奴人长途奔袭而来,已是强弩之末,想来……”

  “朕还指望得上那关宁军吗?”天启皇帝怒气冲冲,语气里带着冷讽道:“若是指望得上,当初号称固若金汤的宁锦防线,如今是如何形同虚设的?”

  “朕若是龟缩于京城,那么……京城之外的数十万军民百姓怎么办?拱手让给建奴人吗?袁崇焕这个糊涂虫,还有辽东诸将,都该死!”

  天启皇帝整个人怒不可遏。

  碰到这么一群废物,不愤怒是没有道理的。

  成日就是要钱要粮,动不动就是要乌纱帽,可结果呢?

  结果一到有事的时候,便处处都是纰漏,甚至天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和建奴人勾结在一起。

  最坏的结果,是京城被攻破,一旦攻破,则社稷荡然无存,这可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

  而即便是最好的结果,守住了京城,却也将城外无数的军民百姓,变成了这十数万建奴大军的发泄对象,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以后谁还敢指望朝廷?

  黄立极也是大气不敢出,再不敢吭声。

  倒是孙承宗此时还算淡定,于是道:“陛下所言不错,眼下理应出战,京城绝不可被建奴人围住,若不能在城外战胜建奴人,一旦建奴人清扫了外围,断绝了京城与运河还有宁锦之间的联系,那么后果必是十分严重。”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历来守城,不可死守,必须得有一支精兵出城,与京城形成犄角之势!也唯有如此,才可拖延建奴人,令建奴人生出忌惮之心,从而等待各路勤王的军马,再与建奴人一决死战。”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冷如刀锋的目光在众臣的身上扫视一眼,道:“谁可出战?”

  张静一正待要主动请缨。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满怀着期待地朝着一人看去。

  而此人……仿佛浑身发着光,顿时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徐徐踱步而出,此后用一种充满镇定自若的声音道:“陛下,臣愿出战。”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果然……不愧为当世周亚夫啊。

  天启皇帝的目光定在说话之人的身上,看着眼前这人,顿时有了印象。

  是洪承畴。

  此时,洪承畴显得智珠在握的样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他气定神闲,信心满满地道:“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讲武堂内,多为士人,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且个个知晓春秋大义,如今他们学习了大量的韬略和兵法,现多为神机营骨干。”

  “神机营上下,也个个都是经兵悍将,本就是从原来的京营之中挑选的精锐,如今又装配了精良的火器,陛下……臣受国恩,今国家危难,自当主动请缨,消灭奴寇,教他们有来无回。”

  天启皇帝:“……”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最强兵器

  洪承畴声若洪钟,大义凛然的姿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有的人,本就天生带有主角光环的。

  大明朝的进士,有一个算一个,尤其是考试名列前茅者,无一不是如此。

  众人听洪承畴所言,顿时放宽了心。

  至少……

  毕竟,这半年来的舆论宣传,早已将神机营吹捧上了天。

  尤其是洪承畴在关中绞杀流寇的事迹,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流寇如何胆寒,又斩下多少头颅,而此番,练出来的军马,自然远在当初弹压流寇的官军之上。

  何况,现在兵精粮足,有这样的军马,再加上洪承畴此人的谋略,自然不容小觑。

  似洪承畴这样的儒将,他主持讲武堂,培养读书的人才,将四书五经与兵法融会贯通一起,必让人眼前一亮。

  洪承畴说罢。

  天启皇帝便道:“何不命东林军出击?”

  显然,天启皇帝还是不放心。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有人道:“东林军固然是好,只是此番作战,关系重大,需坚实可靠才是。”

  说话的是一个御史,这话说到了一半,顿觉得自己失言。

  可实际上,满朝的大臣,近半人都是这样想的。

  武官带的兵是不可靠的。

  要是降了建奴,该怎么办?

  而现在京城京师岌岌可危,洪承畴这样的人才最是可靠,绝不担心他会投降建奴人。

  反观张静一,就算张静一再如何忠心,他下头的那些丘八们就可靠吗?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隐有暴怒的迹象。

  不过天启皇帝转念又想,城外危险,将张静一留在他的身边,倒也安全,这家伙性子太鲁莽,这一次来的可是大敌,何不先让洪承畴去试一试那建奴人的虚实再说?

  天启皇帝便冷笑一声,看着洪承畴道:“洪卿家,你若是出战,遭遇了建奴,该如何应付?”

  洪承畴隐隐感觉到,朝中有对立的迹象,许多有识之士,显然还是站在他的这一边的。

  不过陛下明显是对他颇有轻视。

  而内阁诸学士,却都一声不吭,这个时候,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这令他不免心冷。

  久闻内阁诸学士,即便是孙承宗,也与张静一走得近。

  于是洪承畴应对道:“建奴擅骑射,若是遭遇建奴,当以炮兵轰之,乱其阵脚,此后步卒层层叠叠,列车阵拒之。”

  天启皇帝轻挑眉头,道:“只是如此?”

  洪承畴道:“神机营已脱胎换骨,应付建奴,足矣。陛下,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建奴人千里奔袭,此舍上谋而用伐兵和攻城下策,此时他们已如强弩之末,又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只要我军严阵以待,破其先锋,这建奴自然不攻自破。”

  天启皇帝听他说的玄乎,却又信心十足,一时也分不清好坏。

  倒是百官中不少人振奋起来。

  这话,他们懂啊。

  天启皇帝最后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就由讲武堂上下与神机营出战,洪卿,朕亲送你出城。”

  洪承畴似乎已看到了一场锦绣的前程,就在自己的眼前。

  于是内心振奋不已,大喜道:“臣受国恩,得陛下仰仗,自当尽心竭力,效之以死。”

  说罢,他眼眶红了,颇有几分壮士一去兮的气概。

  百官听闻,不无扼腕,为之潸然。

  朝罢,洪承畴一出勤政殿,许多大臣便立即围了上去,纷纷向他告别。

  洪承畴与他们彼此作揖,互道珍重,便有人道:“洪公此去,当要小心。”

  洪承畴道:“我已有退贼之法,诸公勿忧。讲武堂和神机营的骨干,多为读书人,俱为圣人门下,我仰仗他们,必能成功。”

  众人便纷纷动容。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已是自顾自地走了。

  回到了新县,张静一去了一趟东林军校。

  眼下在这个时候,即便东林生员固守京城,张静一也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在军校巡视一圈,却又至研究所。

  张静一询问研究所的进度:“此前的一些火器,现在研究得如何了?”

  “那机关枪,倒是鼓捣出来了,就是不稳定。”

  说话之人,正是负责这些项目的匠人,叫刘叶。

  刘叶世代为匠,擅长打铁和木工,自招募进了东林军校下属的作坊之后,很快就从许多工匠之中脱颖而出。

  他很聪明,一旦开始有了舞台,立即便展现出了他的天赋。

  此时,张静一略显诧异,随即便道:“取来我看看。”

  刘叶便领着张静一到了一处校场。

  这校场,其实是研究所的实验场地。

  很快,便见三四个人搬着一个硕大的东西来了。

  张静一忍不住张大了眼睛看着。

  好家伙,这哪里是枪,说它是炮也不为过了。

  黄火药出来之后,雷汞也被人提取了出来。

  其实只要找到了大致的方法,无非就是不断地实验而已,在不断的试验之后,得出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就意味着黄火药的后装枪,甚至是连发的武器,开始成为现实。

  张静一看着这么大一个铁疙瘩,不禁瞠目结舌。

  于是立即命人试试看。

  那刘叶一声吩咐,便见几个匠人忙碌开了。

  他们用了布条固定的弹链固定,而后开始拉栓,紧接着,这巨大的铁疙瘩便喷出了火舌。

  哒哒哒哒哒哒……

  这比胳膊还粗的枪管,剧烈的晃动,下头的架子,也疯狂地在地面抖动,扬起大量的尘埃。

  后头固定着枪后座的人,整个人都麻了,强大的后坐力,只不一会儿功夫,就让他双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不过……

  刘叶苦笑道:“这玩意,几乎没有精度可言,而且容易卡壳,造价还特别的昂贵,倒不是这玩意本身贵,而是所需的弹子要求高,都需匠人们手工敲打出来的,这弹子若是不合格,还需返工,一枚弹子,接近要三钱银子……”

  刘叶叫苦。

  其实这可以理解。

  其他的火铳,子弹就是一个钢珠,价格便宜。

  而这玩意,因为是用黄火药作为击发药,火药就必须的置在弹子里头,这对工艺的要求十分高,花费也是惊人。

  张静一则是问:“一个匠人,一天可以制造多少枚合格的子弹?”

  “最熟练的匠人,怕也不过六七十枚。”

  “有多少这样的匠人?”

  “五六十个。”

  张静一不由皱眉,很不满意,于是道:“调拨所有能用的匠人,现在开始,能造多少造多少,告诉他们,制造出一枚合格的,我给三十个铜钱的赏钱,这是额外的赏金,与他们本身的薪俸不冲突,只要东西合格,有多少给我制多少,还有这机关枪……”

  张静一横竖瞧着,都不像是枪,这就是炮啊。

  不过没办法,连续击发,对于枪管的钢材要求十分严格,当下既然解决不了枪管的强度问题,那就只有加粗加厚了。

  张静一道:“这个也有多少,给我制造多少,告诉大家……我不缺钱,不,是陛下不缺钱,大家卯起精神来,给我再招募一些匠人,原有的学徒工,这一次只要干的好的,可以立即给工匠的待遇,原有的工匠,只要干得好,所有的职称全部给我增一级。所需的原料,不要怕费钱,这个钱……不但要给,而且还要多给。”

  刘叶听了,惊讶不已。

  这么舍得?

  记得从前给匠人地位,张静一还是有些吝啬的。

  毕竟每一个匠人的地位,都有一个章程,这可是管你生老病死的啊。

  不只如此,每月的薪俸也给的比较足。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确实是让匠人们一个个开始安心匠作,因为体面,至少在寻常百姓之中,觉得能成为匠人是很荣耀的事。

  可正因为待遇丰厚,无论是封丘,还是这里,还是学徒工占了多数。

  这些学徒,往往是跟着匠人后头打杂学艺。

  有的人好几年,都没办法升上匠人,虽然学徒工的薪俸也不低,可毕竟没有保障。

  这要是直接原地升一批匠人,莫说是一百个名额,即便是二三十个,那些学徒们也要疯。

  至于匠人之间,也有等级,从低级到中级再到高级,以及连刘叶都不曾达到的特级,那就更不必说了,真要给匠人们这一次放宽升级的标准,这还了得,都要疯不可。

  刘叶不敢置信地道:“辽国公不会骗人吧。”

  匠人就是这样,说话比较直,尤其是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每日和木头和钢铁打交道。

  这话若是别人这般说,张静一早就一个巴掌下去将人打飞了。

  张静一倒是难得的耐着性子道:“少啰嗦,立即宣布下去,这事我说了算,但是,我要赶紧见到这机关枪,还要见到子弹,弄不出来,我就调你去辽西吃沙子。”

  刘叶立马正色道:“公爷放心,今日起,我不睡啦。”

  张静一管他睡不睡,只道:“记得,必须得保证质量,出了问题,会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喏。”

  第四百七十八章 决胜千里

  张静一随即又想起什么来。

  让人又试了试这机关枪。

  这玩意确实毛病太多。

  射程因为有黄火药的加成,倒是高了不少。

  就是精度完全没有,纯粹靠运气,哒哒哒哒之后,子弹乱飞,正前方的靶子……几十个子弹,居然一个都没中。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指东打西?

  而且因为家伙大,虽然比动辄几千斤的火炮要轻上不少,却也有几百斤。

  就这么一个家伙,给后勤和给养带来的负担,肯定是巨大的。

  可张静一看着这玩意,就忍不住乐。

  想了想,张静一道:“要不,给它取个名吧,叫机关枪不好。”

  刘叶想了想道:“不知公爷的意思是……”

  张静一便道:“得有迷惑性,让人一听这名字,就不晓得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其次……还得和它的用处相称,不如……就叫骑兵之友,如何?”

  刘叶懵了老半天。

  张静一道:“我只是抛砖引玉,你也可以陈述自己的建言。”

  刘叶倒没有再啰嗦,立马就道:“公爷高见,就这个,这个好,太好了。”

  这家伙……连溜须拍马都这么粗鲁直接,难怪只能做匠人。

  张静一则是满意地点头道:“吩咐下去,从明日开始,就让各教导队轮番来试这骑兵之友,不然的话,可能生疏,要让他们了解此物的特性,不只要了解,还要精通,因而,眼下你要做的,就是配合着他们,当然,还需兼顾生产,这些日子,你只怕要辛苦一些了。”

  刘叶便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当日,一份账单被送进宫里,最后出现在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本是为了建奴的事惆怅,可看了张静一的奏疏,却又吓了一跳。

  涨价了!

  不只是涨价,而且价格直接暴涨,因为奏疏里讲的很明白,因为可能需要提拔大量的匠人,而且更多的学徒工,这就意味着,从下个月开始,内帑里调拨的银子,至少得加一倍。

  天启皇帝一脸无语之色,好在此时也有银子了,用起钱来少了一些烦心,倒也显得大度起来,直接下了一个条子,只说收到。

  收到的意思,就是不鼓励不支持,但是这事朕认了。

  而此时,洪承畴已带兵出京。

  他的目的地,乃是涿州和永清一线。

  建奴人没有从山海关入关,而是从宣府,也就是山西一带的关隘,此后,又一路奔袭,拿下了保定府。

  在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涿州和永清一带布防,收拢京城之外的各州府散兵游勇,与京城形成掎角之势!

  想来不久之后,各州府会开始招募兵马,入京勤王,到了那时,这建奴人便陷入了无数的铜墙铁壁之中了。

  当然,这是比较好的情况!

  比较坏的情况就是,建奴人围城打援,然后各路勤王军马,统统葬送掉。

  此时大军出行,争夺的就是时间。

  这其实也好理解,建奴的兵锋已至保定府,这就意味着,此时他们距离京城和涿州一带已是咫尺之遥,京城发生的事,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三日之内,趁其还无法立即发起大规模的进攻,火速至涿州,那么这个意图也就可以实现。

  其实三日时间,足够充裕。

  只是神机营走得很慢。

  倒不是说神机营龟速,故意怠慢。

  实在是这大军之中,有太多的累赘了。

  京城已经开始不安全,这让不少城中的读书人士大夫们有些担心,鸡蛋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啊。

  所以神机营出京的时候,就有不少朝中大臣暗暗请托洪承畴,带上他们一部分的家眷,护送至涿州、永清一带去,等到了那里,便可直接南下。

  面对这些请托,洪承畴当然满口答应。

  他也不傻,今日帮了这个忙,将来自己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而且,这些人之中,有为数不少的都和他有同乡之谊,或是师生,或为故吏,若是拒绝,面上就不好看了。

  哪里晓得……原以为只是几百个家眷。

  却殊不知,这些家眷们个个都是坐着轿子出行的,还带着大量其他的家眷和奴仆,什么车夫、马夫、长随等等,足足数千人。

  他们速度不快,只好走走停停,足足三天过去,大军居然才刚至西山。

  以至于连洪承畴的副将杨柳文也不满了:“洪公,这样磨蹭下去,只怕不至涿州,建奴人便要围来。”

  傍晚不到,那些家眷们就受不了了,说受不了在轿中的颠簸,要求扎营休息。

  而洪承畴则显得淡定,现在在中军营中,手拿着一部《中庸》看,杨柳文一番担心,他却显得淡定从容之色,慢慢放下了书,而后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无妨……为人以宽,他们也不容易,不要苛责他们。”

  杨柳文叹了口气,略带着急地道:“我知洪公乃是谦谦君子,做不得坏人,只是这样下去,只怕可能要遇敌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洪承畴笑了笑,自信满满地道:“我巴不得他们来呢,他们若是仓促来截击,必定人马不齐,人困马乏,士兵也疲惫。这个时候,我们严阵以待,正好给他们迎头痛击。”

  “那东林军的战法,老夫是琢磨透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摆出车阵,用火铳杀贼即可。何况我等还有如此多的火炮,给养也充足,建奴人一时筹集不了太多军马,就算是在野外,也可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柳文诧异道:“呀,原来洪公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这是故意诱敌深入?倒是学生冒昧了,此计虽有一些犯险,却也妙不可言。”

  洪承畴捋须,笑着对杨柳文道:“三国演义之中,黄忠诱敌斩夏侯渊,也是如此,与老夫的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老夫在关中剿流寇,多用此法。”

  到了次日,果然大量的建奴斥候出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建奴铁骑从各路而来。

  一时之间,许多家眷大惊,洪承畴一面派了一队人护送家眷们继续南行,一面开始摆出了阵势。

  无数的大车,摆出了一字长蛇。

  神机营的五千将士,也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这建奴人似乎不知深浅,不断地派斥候靠近侦查,都给打了回去,很是狼狈。

  于是建奴人便如一群饿狼,开始慢慢地靠近和合围眼前的猎物。

  他们不急于发起进攻,直到越来越多的建奴人开始出现。

  洪承畴则依旧的气定神闲,修书一封,前往京城,告知这里发生的情况。

  而后居中调度军马,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众人见他气定神闲,便也渐渐都宽了心。

  又过了一日。

  建奴人终于开始进攻了。

  偌大的平原,先以汉军营为先锋,蒙古人居侧翼。紧接着,后队又出现了大量的建奴铁骑。浩浩荡荡杀奔而至。

  汉军营率先发起攻击。

  躲在车阵之后的神机营,开始放铳。

  这汉军营,立即折损了不少。

  此时,侧翼的蒙古铁骑杀至,这时……神机营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了。

  不少人心里打鼓。

  他们的操练并不精,而那些武官,多为秀才出身,秀才们有些慌了。

  倒是有一些武举出身的武官,虽然胆子大了一点,但无论是在讲武堂,还是在神机营里,这些武举出身的人,都饱受歧视。

  别的军马里,真正读书人还只是一个巡抚或者督师,好家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是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还特别能抱团,同乡的,同年的,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对丘八刻在骨子里的歧视。

  几乎可以想象,武举出身的武官,是个什么待遇了。

  一见到有秀才慌了,便有不少武举出身的武官心里冒火,刚要开口说几句,便被同为百户的秀才们骂:“令你队的人马在前,我等殿后。”

  “同在车阵之后,哪里有前后之分?”

  “大胆,你这样和我说话?”

  其实双方都是百户,同样的官职,各自带兵。可人家就是敢如此的颐指气使。

  这武举人一时愤慨,却又不敢招惹,实际上,确实如他所言,大家都在车阵之后,在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分彼此?眼看着那数不清的骑兵自四面八方杀来,这个时候,居然还顾得上这些?

  可是,对方就是这般,毫无道理可言,偏偏……他们又是自诩最讲道理的一批人。

  于是乎,这武举人只好下令。

  下头的将士顿时炸了,纷纷叫骂。

  就在此时,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轰隆隆……轰隆隆……”

  炮声隆隆。

  车阵之中的人在混乱中,忙是看去。

  且是发现……建奴人居然在蒙古和汉军营的后队,拉来了许多的火炮。

  拜那辽东大量降将所赐,建奴人早已掌握了大量火炮的制造和使用,有专门的火炮队,且只允许建奴人使用,其他如蒙古都不得触碰,便是汉军营,也不允许使用火炮,违者格杀勿论。

  第四百七十九章 捷报传来

  因而,建奴人的火炮,至少在辽东,并不比辽东的军马有什么代差。

  而且建奴人极能利用火炮在战场上的作用。

  他们不会乱放一气,而是瞅准时机,进行投放。

  一时之间,炮声一响,这一下子,车阵中的神机营更加慌乱了。

  有人龟缩在车阵之后,瑟瑟发抖,而眼看着无数的骑兵越来越近,便有人开始脱离了自己的岗位。

  有些武官直接跑了。

  士兵们茫然不知所措。

  终于,有骑兵勒马跃入了车阵,随即提刀杀戮。

  一时之间,车阵大乱。

  居在车阵之中的洪承畴,已是大惊失色。

  一改以往的淡定,此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将敌人想得过于简单了。

  其实历史上的洪承畴大抵也是如此,他是镇压流寇起家,手中有无数的资源,面对那些连武器都没有的流寇,自是来去如风,每战必克,而他熟悉流寇的战法,往往能料敌先机,因而才被朝廷器重。

  可真正面对建奴的时候,他在辽东,却是一次次的战败,最后将自己搭了进去,原先许多的所谓的韬略和兵法,什么夜袭,什么出援……什么火攻,基本上没有一样用得上,几乎是处处挨打。

  这个时候,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建奴人,他身边的几个举人武官,却早已逃之夭夭。

  洪承畴又见前头大乱,便捶打着心口道:“耻辱,耻辱啊,诸军,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

  他这一番话,总算让不少人受他的感召,便前仆后继地想要堵住被建奴人攻破的缺口。

  可是很快,那蜂拥而入的建奴军横冲直闯而来,进入车阵,便开始随意杀戮。

  不多时,洪承畴便被绑了。

  而后,被人押到一个骑在马上的建奴人面前。

  在这建奴人前头牵马的,是一个汉人,乃是范文程。

  建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的洪承畴,志得意满地道:“尔便是那洪承畴吧,本汗听闻过你的大名,今日你既兵败,何不降我!”

  洪承畴便大怒,骂道:“我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今败军之将,没有面目见天地父母,只求一死。”

  马上的人不断皱眉,粗声道:“用你们汉人的话,这就是天命,所谓天命不可违,事到如今,你还要抵抗吗?生死是大事,人一死,便什么都没了。”

  洪承畴嚎啕大哭着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洪承畴虽是兵败,可是骨头还是硬的。”

  马上的人便面容一绷,冷笑道:“贱狗。”

  本是要动手将洪承畴杀了。

  却在此时,在前头牵马的范文程却是开口道:“主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这人才极不快地下了马,快步走到了远处,此人正是多尔衮,此番杀入关中,正是春风得意,今日又围杀了一支京师里出来的军马,这军马对于大明而言,已是精锐了,因而,此时他正心满意足。

  范文程跟在他的身后,站定后,多尔衮便皱眉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范文程离多尔衮一步远,佝偻着身子,极是恭谨的样子。

  这范文程,其实只是一个秀才,努尔哈赤拿下了沈阳之后,他主动跑去了拜会,表示愿意为其效力,努尔哈赤因而对他颇为器重。

  此时的范文程,一直作为谋士,给主子们出谋划策,今日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此时,他语气笃定地道:“主子,此人必定会降。”

  多尔衮挑了挑眉,不由道:“你没见他敢辱骂我,宁可让我杀了他吗?”

  范文程便道:“主子难道没有注意吗?他虽破口大骂,但是只求一死,却不敢侮辱主子,只不断地说愧对大明皇帝,这意图,难道还不明显吗?他这是留有了余地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远处的洪承畴一眼,不急不慢地又道:“除此之外,奴才见他虽被捆绑,却还是注意自己的衣冠,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捋衣,却又被捆绑住,因而异常的别扭!主子,一个人若当真想要赴死,又如何还会看重这些呢?依着奴才看,他不但不想死,且还想好好活着呢!”

  多尔衮暗暗点头,却又十分不解地皱眉道:“可为何他一个劲要死的样子?”

  范文程的唇边飞快地闪过一抹不屑的笑,而后道:“主子,这些关内的读书人,历来就是如此。依着我看,他的心思有二,此时摆出忠诚的样子,好显示他是有风骨的人,如此一来,将来就算降了,面子上也过得去,将来主子至少不疑他乃是三姓家奴。”

  “这其二嘛,他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若是降了,势必对京城中的大明君臣们打击甚大,所以现在故意不肯降,其实也有要价的意思,主子现在只是说不杀他,却没说等他降了,给他什么礼遇,是封爵呢,还是做什么官?他自然不能轻易的答应了。他们最看重的是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这一套,这样才显得主子乃是明主,而他们也得了面子。”

  多尔衮先是一愣,随即骂道:“这贱骨头竟生这么多事。”

  范文程突的有种像是多尔衮也骂了自己的感觉,却依旧露出笑容道:“这不就是贱骨头吗?不妨如此,主子将此事交给奴才,奴才定能劝降他。”

  多尔衮冷哼道:“告诉他,给他一日,他若不降,我便将他砍了,提他脑袋让万马踩踏。我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多尔衮的目光很冷,范文程则是忙不迭地点头。

  说起来,这个新主子还真和皇太极不太一样,皇太极那老主子,胸有韬略,心里能藏得住事,表面功夫也做得来。

  可多尔衮不一样,多尔衮的性子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若是惹他急了,是真要杀人的。

  于是范文程讪讪笑了,心里倒是胸有成竹。

  到了夜里。

  那洪承畴果然到了多尔衮的帐前,见着多尔衮,便立即拜下行礼道:“奴才洪承畴,见过新主。”

  多尔衮只盘膝坐着,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是不愿降吗?”

  洪承畴有些尴尬,他所期待的事没有来。

  毕竟他运气不好,多尔衮不是皇太极,不玩三顾茅庐这一套。

  所以范文程只跟他讲了两件事,若是降了,便可做三等总兵官,不降,便死。

  洪承畴终究还是没有守住自己的操守,又大骂了几句,眼看着时限要到,便立即从范文程那借了一套建奴人的衣衫,头戴瓜皮帽,身穿一件皮袄子,最后略带忐忑又有几分期许地来到了这里。

  跪在此,面对多尔衮的阴阳怪气,却只好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奴才听范公说,主子您为人宽宏,乃是明主,奴才虽是无才,今日得遇明主,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罢,他不断地叩头。

  只可惜他这头上的瓜皮帽子,其实是不适合像洪承畴这样蓄了长发,结了发髻之人戴的,只有剃头的建奴人戴着才契合,他这一磕头,帽子便直接应声掉了下去。

  于是没了帽子的洪承畴,便好像剥了壳的鸡蛋,或是说像剥光了衣的妇人一般,觉得羞耻,便忙不迭地捡起了帽子戴上。

  等他继续叩首,帽子又掉,又手忙脚乱地戴上。

  多尔衮看着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冷冷一笑道:“既如此,那就好生效力吧。”

  “奴才有事相告。”洪承畴突的道。

  多尔衮看着他,淡然道:“说来听听。”

  于是洪承畴忙道:“此番奴才率军,一路护送了不少的官眷,这官眷足足有数百人之众,主子您率军而来的时候,我便只派了一队人护送他们继续南下。现如今,只怕并没有走远,若是主子此时派一队铁骑追击,那些官眷,势必能一网打尽。”

  显然,他这是急着投诚了。

  此时,他抬了头,努力地笑了笑,才道:“这些官眷,不少人都带了细软和金银,且有不少眷属,颇有姿容,若能劳军,抚慰远来的将士,或可一解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多尔衮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目光炯炯地立即道:“来人,给我追击。”

  ……

  城中,当遇敌的书信传到京城。

  京城里又不禁担心起来,一下子,所有人都被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着。

  天启皇帝立即召见了诸臣,拿出了洪承畴遇敌时修下的书信给众臣传阅,众人看过之后,忧心忡忡。

  不过也有人苦中作乐,说话的乃是翰林院大学士李建泰笑着道:“陛下不必担心,洪公不是早有明言吗?此乃他诱敌之策,洪公此人,算无遗策,此番建奴中计,必能成功。”

  他虽这样说,其实心里也不免有着几分担忧。

  要知道,他的妻儿,可也是在这次里,一起托付给了洪承畴,本想着让洪承畴带着她们抵达涿州,到了那里,就不担心建奴了,到时一路南下,便可先去南京寓居,而自己到了京城,也可心安一些。

  可此时他更相信洪承畴:“只怕不久,就有捷报传来!”

  第四百八十章 干他建奴人

  李建泰此言,迎合了不少人的心思。

  至少所有人都期盼着洪承畴这一番能够大捷。

  准确的来说,能够平安。

  天启皇帝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既觉得洪承畴理应不至如此的不堪,毕竟他追杀流寇,很有一手,那流寇见了他便闻风丧胆。

  又觉得建奴人此时必定疲惫,此战的胜算不小。

  况且,神机营装配了天下最精良的火器,而且操练得极为严苛,想来不至大败。

  这样一想,心神淡定了些许,又命斥候前去打探。

  到了傍晚,可怕的事情却开始发生了。

  开始有一些三三两两的败兵出现在京城之外。

  整个京师大恐。

  他们没有料到,洪承畴居然败得这样快。

  此时,有一个败逃回来的秀才,被人用竹筐拉上城。

  随即,兵部尚书崔呈秀便亲自询问事情的经过。

  说是建奴人数多得数不清,将神机营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后轮番发起攻击,神机营终于抵挡不住,死伤惨重,侥幸逃脱的人,十不存一。

  至于洪承畴,却不知此人动向。

  当然,也有人询问大军携带的家眷,得知家眷已在神机营的掩护之下继续南行,或许已经安全抵达了清河。

  其实城外大乱,谁也不知具体的消息。

  天启皇帝震怒,禁不住破口大骂:“洪承畴误国。”

  “陛下。”众人沮丧,尤其是那李建泰这般的人,他们很为自己的家眷担心。

  一旦这些家眷落入了建奴人之手,那真是家破人亡了。

  好在败兵传来的消息,总还算给了他们一些希望,洪承畴在最艰难的时刻,依旧分兵护送他们南下,可见洪承畴此人,倒也称得上是忠君之辈了。

  李建泰和洪承畴,毕竟是有同年之谊,此时见天子大怒,忍不住道:“陛下,臣以为洪承畴虽是兵败,却是非战之罪,这建奴人势大,洪承畴势单力薄,却也情有可原。何况臣听人说,他大败之际,尚在督战,口称要为陛下死节,这样的人,乃我大明忠臣啊!”

  “如此忠臣,陛下岂可苛责?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稳住人心,要奖掖忠贞之士,抚恤他们,天下臣民,才肯为陛下效死。如若不然,陛下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他的这番话是有道理的。

  此时因为战败,朝中一片哀鸿,可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奖掖洪承畴这样仗义死节之人。

  天启皇帝依旧脸色铁青,道:“现在谁也不知洪承畴如何,谁敢保证他死了?他若未死,如何奖掖?”

  李建泰道:“洪公此人,以我观之,确实是少有的正直之人,他受命于危难……”

  “好啦,再等等看吧。”天启皇帝觉得李建泰的提议很不靠谱。

  原本以为,凭借着精良的火器,大明终于开始对建奴人建立了某种优势,可现在看来……依旧还是镜中花、水中月。

  百官们也是个个胆寒。

  建奴人的实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连神机营都如此,天下还有谁可比拟神机营?

  况且连洪承畴这般的举世名将也尚且如此,那么……京城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若是家眷们此时能平安南下,倒是不必担心。

  毕竟留在这里,更加的危险。

  一时之间,城中的谣言也是四起,谁也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

  次日……

  却又有人来报:“城外有建奴人。”

  于是朝中文武,顿时如炸开了锅。

  天启皇帝亲率文武,至广渠门。

  这广渠门,也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果然,自这里可以看到数不清的军马,遮云蔽日。

  天启皇帝想要站在女墙之后观望,却被魏忠贤拉扯进城楼里,口里声称:“陛下,注意龙体……”

  天启皇帝绷着脸道:“朕是横竖想不通啊,区区建奴人,人口不过十数万户,比我大明穷困得多,朕以为,辽将无用,是以为这些辽将与辽东牵涉到了太多利益在其中,怀着私心,以为只是将士们贪婪无度,是因为朝廷拨付的钱粮太少,是因为将士们的武器不够精良。”

  “可是……现在呢?现在如何解释?洪承畴不是名将吗?朕给的银子还不够多吗?武器还不够精良吗?这是什么缘故,为何太祖高皇帝可以横扫大漠,今日却这般?”

  众臣一个个看着外头的建奴军马,却都露出了悲凉之色。

  便有人道:“陛下,洪承畴至少死节,总没有辜负陛下的信重。”

  天启皇帝看着此人,却是一个御史,这御史又道:“臣听外头的败兵们传言,不少的读书人,纷纷与贼死战,宁死不降,这些人……都是当代的苏武啊……”

  众臣潸然,竟一时无言。

  这似乎已是他们最后的辩解了。

  却在此时,突的见十数骑飞奔至广渠门下,城上的禁卫立即张弓以待,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见来的人少,却也没有立即攻击。

  城下有人大吼:“叫你们的守备来。”

  这声音竟是令人觉得耳熟。

  于是众人纷纷朝城下看去。

  却见一人,穿着建奴人的棉甲,在马上原地打转,这人道:“我乃大金三等总兵官洪承畴,尔等都听好了,今日大汗多尔衮,率军三十万,列阵于此,北京城破,只在即日,尔等若肯归顺,自可保全性命,倘若冥顽不灵,待城破之日,便是尔等死期。”

  众人一看,竟是洪承畴。

  一时之间,城楼上慌乱起来。

  三三两两的,传出一些人的痛骂声。

  也有人脸色惨然,万万料不到如此。

  兵部尚书崔呈秀便大骂:“狗贼竟敢为虎作伥。”

  马上的洪承畴便道:“当今大明天子昏暗,天下大乱已生,我主多尔衮,德高望重,爱民如子,当无主之天下,自当有德之人居之,尔等在此狂吠,又有什么用?奉劝你们能够幡然悔悟……如若不然……”

  城上的人暴怒。

  有人大骂:“洪承畴,陛下待你不薄,委你重任,你就这般报效吗?这才几日,你就降了?”

  洪承畴置之不理。

  随即,却又大笑道:“城上的人听好了,你们的家眷,如今大多都在我主多尔衮之手,哼,尔等不识抬举,那便等着吧。”

  说罢,打马便走。

  这一下子……

  城头上哑然了。

  百官之中,不少人色变,尤其是那翰林大学士李建泰。

  李建泰整个人竟是懵了,他似做梦一般,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而后,身子一软,直接瘫坐了下去。

  紧接着,便泪水涟涟地哀叫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妻女落入了建奴人之手,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少人也不禁垂泪。

  李建泰随即咬牙切齿道:“洪承畴,这个畜生,他是一个畜生,此人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些该死的秀才,还有那些该死的秀才,一群酒囊饭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内帑里拨了这么多的钱粮,到了他们的手里,竟是这般……陛下,陛下……”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天启皇帝面前,又气又悲地道:“洪承畴无耻,当立捉拿他的族人,杀个干净。还有那些秀才和举人,什么狗屁读书人,一群无用的书生,陛下,这些人罪无可恕……”

  说着,李建泰放声大哭起来,没多久,便昏厥了过去。

  百官之中,不少人落泪,也个个咬牙切齿道:“我瞎了眼,竟指望这群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畜生。”

  人们杀气腾腾,个个请天启皇帝诛杀洪承畴家人。

  天启皇帝方才还见他们为洪承畴说话,转过头,便恨不得此人天打雷劈。

  天启皇帝倒还算冷静处之,道:“他的家人,尚在宣府,今日若是京城不保,如何诛杀?眼下当务之急,是守城为重。”

  李建泰这些人,是彻底的绝望了。

  他们虽也是读书人。

  此时却不得不意识到,一群读八股的读书人,是没有用的。

  这已是鲜血淋漓的证明。

  此时此刻,谁还有心思去计较名教之争呢?

  倒是一时之间,众志成城起来。

  “对,要固守京城,绝不可让京城落入建奴之手。陛下……这建奴人……入关,便是侮辱大明,国仇家恨,岂可不报,不雪此耻,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臣等任凭陛下吩咐,臣家里有一些浮财,愿这时分发将士,襄助守城。”

  “陛下……”

  一个个愤怒的声音,还有一双双气红了眼睛的人。

  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指望将家眷救回来了。

  已经没有救了,就算救回来,只怕以他们的门第,这些家眷也只能自我了断以全清白。

  既然如此,那么只有拼了。

  干他建奴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成仁取义

  此时城上,已是冲天怨气。

  大明朝只怕从来没有这样精诚团结过。

  这种局面,却是天启皇帝从未见过的。

  实际上,从天启皇帝登基开始,整个大明朝的朝堂就一直陷入一种没有意义的吵闹之中。

  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要吵,位高权重者为了争夺人事,彼此攻讦。官职卑微的大臣,则为了迅速上位,树立一个仗义执言的形象,也在吵。

  这种争吵,毫无意义,却偏偏,这等相互攻讦,已经到了任何事都办不成的地步。

  党争已成了尾大难掉的问题,谁也没办法解决,仿佛一个死局一般。

  而牵涉其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每一个人,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可恰恰是这些人中龙凤,掌握着天下的权柄,却将所有的心思,花费在吵架上头。

  这就导致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真正想要干事的大臣,做任何事都瞻前顾后,不敢去干,生怕给自己遭来祸端,一不留神,就有无数的奏疏陈奏,对你大加挞伐。

  反而是那些以清流自诩,绝不涉事的清流,却是高高在上,成为了人们羡慕的对象。

  而这,最终也成为了党争的重要手段。

  先是齐党、楚党、浙党混战。

  此后是各党战东林党。

  随后是东林党战阉党。

  而如今,阉党看上去势大,可实际上的阉党,本身就不是一个一致的团结。大家根本没有啥理念,当初能结合在一起,不过是外朝的各党被强大的东林党打的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东林党获得了吏部的大权之后,借着由头,动不动就对其他大臣进行罢黜,又纠集大量的御史,排除异己,以至大家不得不勾结内臣,反击东林。

  因而阉党内部,其实也是一团乱麻,大家的心思,不是花费在治国平天下,而是找到对方的漏洞。不是费尽心思治理天下,而是彼此抱团一起,排除异己。

  这样的风气,已是蔚然成风。

  只有那些自恃清高,四处抨击别人的人,才能给人留下印象,获取高位。只有那些结党抱团的人,才能在朝中立足。

  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聪明,花费在对朝廷毫无益处的事上头,还美其名曰这是仗义执言。

  风气这东西,一旦形成,那些没有跟风的人,就自然而然会被淘汰,成为异类。而跟风之人,立即窃据高位,成为后辈们的楷模。

  大明的灭亡,有很多的因素,而此时晚明官场的风气,也占了极大的作用。

  难得今日,居然再没有人阴阳怪气了。

  “无论如何,我等也要固守京师,当初瓦剌人,也曾困住京城,却又如何?只是……当今之世,谁为于谦?”

  大家相互张望。

  于谦可不是一个好的学习对象。

  当初,于谦力挽狂澜于既倒,在京城保卫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可他最终的结局,却不甚好。

  就在这时,有人突的道:“我可以试试看。”

  于是众人纷纷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不是张静一,是谁?

  大家都知道于谦的结果不好。

  没想到,张静一居然还是站了出来。

  时至今日,张静一不能不站出来了。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若是放任下去,未来将会是什么。

  何况历史已出现偏差,鬼知道此时的建奴人,会不会破城而入。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张静一比谁都清楚,他已经没有选择。

  那李建泰见了张静一这一声大吼,居然不再像从前那般的阴阳怪气了。

  却是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

  其余之人,也都露出愤慨又钦佩的样子。

  张静一则道:“建奴抵进京师,我们不但要护卫京城的安全,还要护卫京畿之地的安危,若是在此固守,多守一天,城外的数十万居民百姓,便等于是舍弃给了建奴人,任他们奸淫掳掠。”

  “陛下,诸公,我等都有父母,也都有妻儿,难道能站在城头上,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建奴人,杀死我们的父母,奸淫我们的妻女吗?别人可以放任,那些寻常百姓,当然可以放任。可是我等是什么人,百姓们将税赋缴至我们的手上,不是让我们在此龟缩城中的。”

  “所以,当今之计,是不能拖延!拖延一日,外头被杀戮和奸淫的百姓和眷属,便只会越来越多。眼下的结局,不该有苟且忍辱,也不能有固守待援,而是主动出击。要让建奴人知道,这里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所以,臣建言,立即出城,与建奴人死战!”

  这一番话,真说到了李建泰等人的心坎里。

  他们现在最是理解那等家破人亡,妻女落入建奴人之手的处境。

  虽然觉得张静一此言,有些不理智,却一个个眼眶红了。

  随即,他们都看向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番最大的感受,就是羞耻。

  堂堂大明,数十年前,他的祖先们还能横扫大漠,到了今日这里,建奴人竟来去如风。

  他花费了这么多的银子,养出的军马,居然在不出一日的时间,便被诛杀殆尽,所谓的忠臣,转眼就成了建奴人的奴才。

  洪承畴的叛变,打击尤其之大,这可是大明的新星,是真正拿来当内阁大学士,或者是未来的辽东督师来培养的。

  现在张静一这番话,令天启皇帝浇灭的热情,顿时又开始慢慢燃烧起来。

  他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谁敢出战?”

  张静一毫不迟疑地道:“臣敢!”

  天启皇帝道:“张卿要效洪承畴吗?”

  张静一立即道:“正因为这天下有了洪承畴,教天下灰心,也让那建奴人继续猖獗,更不将我大明放在眼里,臣这才愿意出战。”

  天启皇帝却是略有犹豫,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还是感性占了上风,道:“那就拼到底,朕在广渠门助战,你率军在出城,倘若有失,朕率勇士营诸军驰援。”

  张静一再不多言,行了个礼,便道:“臣去准备。”

  城楼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百官们个个紧张,却又捏了一把汗。

  他们咬牙切齿,现在都红了眼睛。

  张静一要下城楼去。

  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他:“辽国公。”

  张静一回头,却见是几个御史模样的人。

  张静一冷冷笑道:“怎么,尔等还有什么高见?”

  这几个御史却朝张静一无声地作揖行了个礼,随即真挚地道:“辽国公珍重。”

  呼……

  张静一的脸色稍稍的缓和。

  那李建泰似也作了个揖。

  于是,作揖的人越来越多。

  张静一没有说什么,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按着腰间的刀柄,转身下楼。

  在一片骂声中出城去拼命,和在无数的珍重声中拼命是不一样的。

  而以往,出战的将军,至少在大明,是不可能获得掌声。

  即便是战胜,迎来的也多是质疑和谩骂。

  于谦是如何死的?

  胡宗宪、戚继光,又是如何郁郁而终的?

  熊廷弼是什么样的结果?

  干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不干事的不如骂人的,可大明能延续三百年,终究是无论再如何的谩骂,终究还是有人挺身而出,决定拼死一搏。

  张静一不敢耽误,火速骑马感到东林军校。

  随即,召集了全军校上下人员。

  五千人很快便集结在了校场上,城外的事,军校生员们不是没有耳闻。

  当张静一召集他们的时候,他们心里其实就已明白,似乎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了。

  张静一打马而来,而后落马。

  他特意穿了钦赐的斗牛服。

  一身红色大礼服,腰间是玉带,又系着一柄绣春刀。

  张静一目光一扫,随即肃然道:“人都点齐了吗?”

  有教导长上前恭谨地道:“已点齐了,应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实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

  张静一满意点头,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肯定瞒不过你们,你们之中,有的人也有人父母身居高位,在这个时候,却没有‘抱病’,这……很好。”

  顿了一下,张静一接着道:“起初建立这军校的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军校会成为什么样子,我大明的学堂太多了,多如牛毛,可绝大多数的学堂,都以读八股求取功名为目的。”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声音缓缓提高了一些,道:“可是我这学堂不同,我将你们召至此,是希望这天下总有一群人,学好文武艺,不作八股,不学文章,但是要学的,却是那八股文章中的精神。有的人生来就能作好文章,就如儒学一般,不是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吗?可是成仁取义,不是靠文章作来的。”

  “现如今,城外来了许多的建奴人,他们也不和我们作文章,不听我们的八股,我们骂不死他们,写文章也诅咒不死他们。城外还有数十万的军民百姓,他们在蛮人的铁蹄之下,生死未知。”

  张静一的目光越发的锐利,最后大声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那么校验军校是否成功的时候,到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拦我者死

  张静一说罢,直接开始介绍情况:“城外的情况,十分复杂,单单我们所知的情况,建奴几乎是倾巢而出,足有十数万人。”

  张静一扫视了众人一眼,东林军校的老规矩,作战之前,必须将真实的情况实言相告。

  否则,让绝大多数人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之下进入战场,反而对作战不利。

  张静一随即继续道:“建奴人的厉害,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也就不赘言了。我只想告诉你们,神机营已经覆灭,他们的人数不在我们之下,武器装备,也不在我们之下!而我们东林军,这些年,虽也打了不少胜仗,可在这里,大比例的依旧是新兵,且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恶仗。”

  张静一叹了口气,才又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一次,是我请求出战,我要出战,不是奔着立什么功劳去的。而是当初建这学堂的时候,我便指望着,咱们军校,能够挽狂澜于即倒,不是我非要做什么大事,而是建奴人若是破城,你我父母妻儿在此,谁也无法幸免,既然横竖是无法幸免的,那么便索性拼一拼吧。”

  “其余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在这里,我需五十个人留在学里驻营,谁想留下,可以站出来和我说,主动站出来,我不会见怪。”

  说着,张静一紧张地看向众人,这一次,可是要去面对建奴人,绝不是开玩笑的。

  故意留下驻学的名额,其实也是担心有人会胆怯,而胆怯的人跟着他出城,就极可能成为害群之马。倒不如干脆,将这人留在京城。

  四千余人,接近上万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静一,有人的眼里露出动摇之色。

  可是……终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张静一道:“当真没有人吗?站出来没有什么妨碍,我绝不会怪罪。”

  此时,连那眼神里带有动摇和疑虑之人,似也横下了心,一言不发。

  张静一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过,终于他道:“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一起同生共死吧,来人……传令下去,各教导队预备出发,准备出城。”

  众人应诺。

  此时,军校已是沸腾起来。

  张静一没有离营,直接进入了明伦堂,召集诸官布置作战的计划。

  各教导长,以及教官和队官们纷纷来此。

  大家济济一堂。

  作战的目的,显然就是想办法吸引建奴人决战。

  建奴人的骑兵太多,若是对方与之游斗,不肯决战的话,那么东林军就可能疲于奔命了。

  于是大家各抒己见,最终,大家都将目光落在了广渠门外。

  之所以选择广渠门,道理非常简单,那里开阔,而且城门处有一处角楼,两面都是高墙,这就可以确保,面对的建奴人,只有两面的来敌。

  将建奴人诱至城下,直接决战,这建奴人来了京师,正急需想要杀人立威,见有人杀出城,一定耐不住。

  此时,在军官之中,突的有一人道:“若是建奴人杀入了咱们的军阵,又该当如何?依我看,该组织一支敢死队,偶尔进行冲杀……”

  张静一朝这人看去,看着很是眼熟。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卑下李定国。”

  “噢。”而后,张静一想也不想地便直接道:“你挑选一些人,这事就交给你了。”

  李定国没想到自己的提议,居然迅速的得到了张静一的重视,而且对他如此信任。

  在这明伦堂里,他最为年轻,官职也是最低,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是轮不到他的。

  李定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立即道:“是。”

  当日,浩浩荡荡的东林军出城。

  沿途不少的百姓,已是惶恐不安,如今城中的流言已是满天飞。

  得知城外到处都是敌人,又得知神机营战败,更传闻建奴人见人便杀,被奸淫的妇人数都数不清。

  此时,这京城之中,人人自危,到处弥漫着恐慌的气息。

  此时,听闻东林军出战。

  许多人便不得不将自己的期望,都落在了这些东林军的身上。

  于是许多人带着不安和期许,走到了街道来,一双双眼睛,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在长街之中,如长蛇一般迤逦而过。

  这些人全副武装,火铳抗在肩上,身上穿着异样的军服,腰间系着粗大的武装腰带,腰带上悬挂弹药和刺刀,又有水壶以及干粮袋子,后头则背负着棉被。

  大家列队在长街上穿梭,本来他们还算紧张,可看到许多人站出来,一张张可怜巴巴的脸,目视着他们这队伍。

  沿街的百姓,偶尔有人哭泣,也有人唏嘘,看着这些年轻的青年,却也不知明日会成什么样子。

  这气氛,宛如乌云压顶,阴沉沉的,说不出的压抑。

  似乎在许多人看来,这几乎是和送死没有分别了。

  以至于不少的生员受此影响,也不禁为之悲壮。

  倒是这时候,队伍中有人大喝道:“打起精神来,都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话,就像黑夜里的曙光,一下子振奋人心。

  于是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昂首,露出了几分自信。

  广渠门这里。

  大军即将出城。

  天启皇帝亲自站在城楼上,目送浩荡的队伍。

  在城门守备开城之后,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广渠门的门洞。

  在天启皇帝的身后,是跟随而来的百官们,一个个叹息扼腕。

  此时……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道理,似乎在他们心里留下了印记。

  有人唏嘘着,颇为惭愧,要知道,当初这里的不少人,可是都偷偷骂过东林的生员的。

  也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却不知是因为担心城外的家眷,还是担心这些视死如归的生员。

  他们随即看到了张静一,张静一在队伍之中,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就像在他眼中只有前面的路,丝毫没有回头的心思。

  这家伙……从前总觉得很是可憎,可在今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天启皇帝伫立着,一言不发,直到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道:“陛下,张老弟已出城了,这里风大……”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也想出城。”

  “什么?”魏忠贤听罢,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惊慌失措地道:“陛下……这……这……陛下啊,都是奴婢等不中用,这才让建奴人,竟是袭了京城,令陛下受此奇耻大辱……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则道:“这与你们无关,朕的意思是,朕想出城,朕该和他们在一起,当初太祖高皇帝自不必待言,且不说成祖,这历代先皇帝们,哪一个不曾亲临军阵?大明的京师在此,从这里距离大漠,不过咫尺之遥,在此设都,本就有天子守国门之意,今日建奴人来此,这广渠门就成了国门,朕岂在此坐以待毙,单看着将士们去送死呢?”

  “陛下,外头危险,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

  天启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了起来,道:“朕不能有闪失,那么张卿可以有闪失吗?东林军校可以有闪失吗?他们才是我大明的希望,没了他们,我大明还有将来吗?”

  这一番质问,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将来只能指望他们,大明才可以坚持新政,才有一改弊政的希望。

  他们若是都交代在了城外,那么就算大明这一次能侥幸逃过一次危机,那下一次呢?辽东烂了,京城烂了,江南烂了,关中更是烂透了。

  天启皇帝道:“朕若有失,尚有太子,尚还有真的兄弟信王。可他们有失,大明便没有三十年国运了。所以,朕要出城,不必带随驾扈从,朕与东林军一道去。”

  魏忠贤继续叩首,嚎哭道:“陛下,不可啊……”

  百官们也惶恐地纷纷拜倒道:“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

  天启皇帝绷着脸,拂袖道:“你们不都说,朕是昏君吗?说朕糊涂吗?这些,朕认了!朕昏聩,朕厌近女色,朕宠幸奸佞,可是朕今日告诉你们,朕总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朕至少还有拱卫我大明社稷的勇气,你们休要多言,阻拦朕的,朕杀无赦。”

  说罢,竟是兴匆匆地冲下城楼去。

  魏忠贤和百官阻拦不及,却见天启皇帝已跑进队伍中去了。

  魏忠贤和几个大臣,也想冲下去,要随天启皇帝去。

  此时,天启皇帝却吩咐左右的人道:“拦住他们,朕去就好了,朕还指着魏伴伴,在朕出事之后,能稳住京师大局。”

  无数的人马,已至城外。

  所有人都没有多言。

  第四教导队已开始火速勘测地形。

  这第四教导队,是工兵为主,当然也负责火炮,他们擅长的乃是土木工程。

  许多人早已预备好了铲子和铁锄,开始挖沟填土。

  城外……已有建奴斥候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建奴人似乎觉得奇怪。

  忙去奏报,很快,便又有一些建奴的军将,带着人马,骑着高头大马,飞马而来,在数百丈开,观望者这边的情势。

  东林军却没有派出斥候,此时他们似乎一心只顾着预备工事。

  第四百八十三章 同仇敌忾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骑马而来,随即便也拉了马绳,诧异道:“陛下怎会在此?”

  天启皇帝道:“这枪火无眼,朕也知道,朕在此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此丧命。”

  说罢,天启皇帝笑起来:“哈哈……朕平日里,最爱行军打仗,谁料竟是叶公好龙,真正出了城,反而心里有些怕了,你放心,朕来此,不是来夺你权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便当朕是副将,怎么好使唤怎么来。”

  天启皇帝本以为张静一一定会连说几句这里危险之类的话,而后将自己劝说回去。

  谁料到张静一居然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眺望着远处的地形,而后道:“我等打算在此修筑工事,而后吸引建奴人决战。建奴人见我们出来,一定会有所疑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定会观望一段时日。我们的时间现在很紧迫,能容许我们在此修筑工事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这已是极限了。陛下不妨就和第四教导队一起,建立工事吧。”

  天启皇帝讶异地道:“就这个?”

  “就这个!”

  张静一道:“最好在此,咱们悬挂一杆龙旗,告诉建奴人,陛下在此。”

  “啥意思?”

  张静一很认真,因为接下来,他所做的事,一切都为了接下来的胜负。

  若是能张挂龙旗,就能吸引建奴人的主力。

  既然要打,那就打一场硬仗。

  大家拿出看家的本事,就看这天下,到底是东林军厉害,还是这八旗铁骑威猛。

  天启皇帝再没有质疑了,点点头:“好,朕这就去。”

  整个阵地,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战壕、拒马,菱形的铁钉。

  还有许多的陷阱。

  第四教导队最擅长此道,其实他们更像是工兵,此时如一群工蚁,定下了工程的雏形方案,便开始热火朝天的开工。

  除此之外,不同的地势,也设置不同的壕沟,为了防止弓箭袭击,再垒上沙袋。

  所需的给养,则直接让人从城楼上用竹筐掉下来。

  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书信送入城中,而后城中军民……疯了似的给他们预备好所需的给养。

  另一边,建奴人此时先是从惊疑,毕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也不知这些人,到底在布置什么陷阱。

  因而大量的斥候,在外围不断的侦查。

  在确定了原来明军竟是要出城决战的时候。

  他们既是惊喜,又有些犹豫不定。

  惊喜的是……这北京城的城防实在厉害,而且城中并没有内应,他们这边攻城的火炮,也是不足。

  这就导致他们意识到,若是攻城,可能会陷入无谓的消耗下去。

  这可是大明的京师,想当初,也先带着瓦剌人曾至此,最终无功而返。

  而建奴人此番也是孤军深入,一旦不能尽快啃下这一块硬骨头,那么各路的勤王军便会抵达,无论是袁崇焕还是满桂,亦或者山东、河南一带的剿匪兵马。

  亦或者是各地乡绅组织起来的武装。

  一旦陷入无穷无尽的袭击之中,或是被截断了后路,那么建奴人将落入无数的麻烦之中。

  而现在,明军自己找上门来……

  只是……这明军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如若来的乃是援军,譬如关宁铁骑与八旗决战,或许城中衮衮诸公,不会放人入城,会令他们在城外驻扎。

  可这却是明军自己从城中出来的。

  而且这一支军马,很是奇怪。

  因为他们在挖沟。

  而这个时候,在大帐里。

  多尔衮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他虽年轻,却还算是稳重。

  明军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此时,各旗的旗主们已纷纷至大帐来,要主动请缨。

  此番进入关内,大明京城就在眼前。

  这京城,就意味着数不清的财富和女人,以至于,虽已至京城外围,各旗旗主们扫荡得也并不卖力,除了四处催缴粮食供应军队之外,却并没有大加杀戮。

  倒不是他们突然发了慈悲。

  而是一座宝藏就在眼前,宝藏外围的东西,他们并不太看得上了,眼下是杀入京城要紧,只要杀入了京城,那么什么就都有了。

  现在明军居然敢出城,这是胆大包天,自然巴不得立即攻击。

  多尔衮阻止了各旗旗主们的主动请缨。

  他并不急,而是让人将范文程与洪承畴叫了进来。

  二人头上戴着建奴人的瓜皮帽子,却又穿着儒衫,显得很是滑稽。

  等他们朝多尔衮行了礼,多尔衮用含糊不清的汉话道:“广渠门外的事,你们知道了吧?洪承畴,你了解明军的动向,你说说看。”

  “这是东林军,主子,这东林军,最擅长的是夜袭,他们装配了大量的火铳和火炮……”

  “和你们神机营也是一样?”

  一说到神机营,洪承畴脸微微一红,却点点头:“是。”

  “战力高下如何?”

  “大抵……差不多。”洪承畴道:“主子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火器,可是他们的火器,与我们相当,不过听闻,他们有一种炮很厉害,只是……单凭此炮,战力固然增加不少,可想来,也不会和神机营有太大的高下之分。”

  这是洪承畴对东林军的判断。

  倒不是他托大。

  而是洪承畴已经认定,自己的神机营已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和东林军一样的给养,代差不大的火器,再加上他自认为,自己的兵源,甚至可能还胜东林军这些丘八们一筹,至于自己的能力,自不必说,在剿灭流寇的过程之中,自己已证明了这一点。

  多尔衮显得疑虑,于是道:“这东林军,本汗倒是略知一二,当初,便是他袭了我八旗的一支军马,擒了我的汗兄。不过那是夜袭。可今日,他为何敢出城作战,莫非,是有什么奇谋?”

  多尔衮又道:“今日我观三国演义,倒是觉得,他是不是在施展空城计?”

  洪承畴道:“这……奴才就说不好了,不过主子爷却还是需小心才是,这张静一最是狡猾……”

  多尔衮道:“不如明日试一试他们的深浅?”

  洪承畴想了想道:“奴才愿带残部,甘愿做先锋。”

  随着洪承畴的投降,不少被俘的神机营也纷纷从了建奴人,现如今,洪承畴还有两三千人马。

  多尔衮却是摇头:“不可……”

  谁知道,这是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些人新降,让他们做先锋,若是反戈一击,却未必靠得住。

  洪承畴没想到自己主动请缨,却换来多尔衮的疑虑,于是便叩首道:“奴才……奴才……”

  一旁的范文程则是微笑:“主子爷,洪总兵还不晓得咱们的规矩,乱说了话,还请主子爷大人大量。不妨我们再静观几日,且看他们的动静。”

  多尔衮这才点头。

  其他旗主却见多尔衮没有同意他们立即进兵,反而询问这几个汉人的意见,心中不免不满,却也不方便发作。

  于是众人出帐。

  范文程笑嘻嘻地朝一个八旗武官行礼,此人却是冷哼一声,厌恶的看了范文程一眼。

  范文程便道:“巴步泰大人,方才学生……”

  “少啰嗦。”

  站在一旁的洪承畴听闻乃是巴步泰,心里一惊。

  这巴步泰乃是努尔哈赤第九子,算是多尔衮的兄长,奉命梳理正黄旗的事务,在建奴人之中地位超然,他与阿敏关系最亲,而阿敏曾被张静一杀死,因而,巴步泰听闻张静一就在眼前,这些汉人却建议多尔衮继续观望,心里便不忿起来。

  洪承畴便也随着范文程一样,行礼,口里道:“见过巴步泰大人。”

  他说到大人的时候,脸不禁一红。

  要知道,在大明,是不可能称呼对方为大人的。

  因为大人在汉语之中,至少在这个时候,有父亲的意思。

  这等于是直接对着巴步泰喊爹。

  巴步泰朝他冷笑:“若那张静一又躲回城中,我便杀你二人。”

  随即,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其他的建奴人,也都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看着他们。

  很明显,许多建奴人对张静一都有刻骨的仇恨。

  范文程和洪承畴面面相觑,最终,洪承畴叹了口气:“范公,我看,我们今日……似乎回话有所不妥。”

  范文程脸色却显得平静:“你初来,不知这八旗中的规矩,今日我故意说这些话,虽惹来了各旗旗主不喜,可是你不要忘了,现在咱们最大的主子爷,乃是大汗,大汗聪明着呢,我们越是惹来了其他主子的不喜,他才更会信重我们,若是今日顺着这些大人们的心意进言,反而可能会惹来大汗的疑窦!”

  “咱们为大汗做事,有得必有失,只要一心跟着大汗,便可。其他人……当然要尊敬,却也要知道,这八旗分管在大汗的诸兄弟们手里,此时固然是同仇敌忾,可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大汗迟早是要收回兵权的。”

  洪承畴闻言,恍然大悟:“受教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万人敌

  过了一日。

  此时大家才察觉到,在那广渠门外,许多的人却是奇迹一般的不见了。

  这一下子,建奴人慌了。

  这等于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于是,便立即有大量的斥候开始抵近查探。

  等收到了回报,大家这才放心。

  原来竟是这些明军居然挖了无数的沟渠,纵横交错,竟如一个迷宫一般,上头还垒着沙袋,而人全部躲进了沟渠和沙袋之后。

  如此一来,建奴人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至少人没跑。

  若是入了城,倒还当真有一些麻烦。

  不过很快,这阵地之中,却又升起了龙旗。

  上书奉天承运皇帝的字号,这大旗明黄为底,两侧是五爪金龙。

  旗帜在阵地之中猎猎作响。

  建奴人看了,忙是去禀告多尔衮。

  多尔衮召众旗主商议,稳稳坐定之后,多尔衮便道:“洪承畴何在?”

  “奴才在。”洪承畴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出来。

  多尔衮看了他一眼:“明军阵中的龙旗,是否有诈?”

  “这……”洪承畴想了想:“奴才以为,这不可能诈。”

  他想了想,认真的分析道:“当今大明皇帝,向来不安分,行事不拘一格,所以若是他出现在阵中,虽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却也未必没有可能。这其二嘛,便是大明最讲究的是礼,而礼法的本质,则是上下尊卑。这东林军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挂上龙旗,如若不然,即便今日可以事急从权,可他日一旦被御史弹劾,秋后算账,谁抵得住?普天之下,谁敢顶着皇帝的行在旗号?所以奴才以为,大明皇帝势必在阵中。”

  此言一出,八旗旗主们哗然起来。

  许多人露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若是能虏去大明天子,这可真是奇功一件。

  多尔衮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皱眉,淡淡道:“你初来本汗这里,可能自称奴才还是有些不习惯,还是以臣礼相见吧。”

  洪承畴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是随着别人一起喊奴才,可哪里想到,似乎多尔衮对此并不满意。

  让自己自称为臣,表面上是客套,实际上却显然是不放心自己,对自己不亲。

  他虽觉得此中之意,有疏远的意思,却还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遵命。”

  此时多尔衮四顾左右,振奋道:“你们怎么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明如此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若是再不进攻,只怕悔之不及。”

  “恳请大汗准我带兵做先锋,拔下那龙旗,俘了那狗皇帝。”

  “大汗……”

  众人纷纷请命。

  洪承畴站在一旁,见此热烈的情景,却不禁心里颇有几分复杂。

  在大明军中,遇到了战事,是人人推诿,唯恐自己沾上关系。而在这建奴军中,每逢战事,却是人人争先。

  这大明不败,天理何在?

  多尔衮却是裹了裹自己的裘衣,道:“巴步泰。”

  正黄旗旗主巴步泰站出来,道:“在。”

  多尔衮凝视他:“当初阿敏在的时候,你与阿敏关系如何?”

  巴步泰道:“他是我兄弟,彼此相亲相爱,我这一身骑射的本事,都是他教授的。”

  多尔衮点头:“阿敏是如何死的。”

  “是被这些汉人害死的。”

  “害死他的人在何处?”

  说到此处,巴步泰便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就在对面的军阵之中。”

  “你能取他的首级,为阿敏报仇吗?”

  巴步泰几乎发出了一声怒吼,喝道:“如何不敢,我不但要他的脑袋,还要将他的尸首鞭挞为泥,方才解恨。”

  “好,此次你为先锋,先以汉军为前锋,你在后压阵,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巴步泰激动万分,身躯颤抖着,大呼道:“大汗且看着便是。”

  说罢,按着腰间的刀柄,虎虎生风的阔步而去。

  其他旗主见巴步泰做了先锋,都不禁露出了遗憾之色。

  区区这些明军,自是不堪一击,毕竟,他们早已试过神机营的水平了。

  虽比寻常的明军要精锐不少,可莫说是面对八旗铁骑,便是蒙古铁骑也是够呛。

  而这一两日,各军已逐渐在京城附近集结,无数军马汇聚于此,浩浩荡荡,连营十里,凭借那区区的火铳军,如何抵挡。

  以为挖了地洞,躲在地洞里,便可以迎接骑兵的冲锋吗?

  多尔衮随即起身,道:“走,去观战。”

  说罢,又对洪承畴道:“洪承畴。”

  “奴……臣在……”

  多尔衮淡淡道:“你随本汗去。”

  洪承畴心里一喜,忙道:“喳。”

  其实洪承畴心里是极复杂的,本是大明的臣子,平日里再如何卑躬屈膝,见了皇帝,也不过是叩首三呼万岁而已。

  面对皇帝,总还敢侃侃而谈,摆出几分儒将的姿态来,不必有什么担心。

  可当着建奴的多尔衮,这多尔衮心思难测,洪承畴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笑着给自己一个红枣,还是给自己摆出冰冷的态度,这等时喜时忧,时而诚惶诚恐,时而如遇甘霖雨露的心思,很不好受。

  只是时至今日,又能如何?只能乖乖效命,不敢有非分之想,免得主子爷发怒。

  ……

  无数军马,开始汇聚。

  数不清的骑兵,如从各处溪流中汇聚成的江河,在巴步泰的号令之下,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大量的汉军,手持大盾,提着长矛,也已开始列阵。

  正黄旗的铁骑,也已虎视眈眈。

  炮手们艰难的推着铁炮,试图想讲铁炮抵进一些。

  步弓手们,则开始给自己的箭壶装上箭矢。

  ……

  对面……

  哨声响起。

  这显然是让人准备的讯号。

  壕沟中的生员们,立即开始准备,他们匍匐在沙袋之后,观望着前头的状况。

  各队的队官,纷纷取出望远镜。

  后队的炮群,也已布置就位。

  猎猎作响的龙旗之下。

  天启皇帝已拿望远镜看过了建奴人的阵仗,他转手将望远镜交给张静一,张静一则看了几眼,便听天启皇帝道:“他们要发起攻击了。”

  “嗯,瞧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猛攻。”

  “我们应付的了吗?”

  “不知道!”张静一说的是实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出这样的架势,能否面对当今天下最强大的骑兵。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而是战场之上,变幻莫测,在击溃对手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陛下后悔了。”

  “是有一些。”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谁不怕死呢,朕也是人,怎么能不怕死,可越是怕死,才越知道张卿还有你们这些将士们的可佩之处,古人常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自古艰难唯一死,可卿等愿甘做壮士,朕才愈发的钦佩。念及这些,朕也就没有这么害怕了。”

  说着,天启皇帝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你看朕的工事如何,朕可是改动了不少,说起来……第四教导队,还是太嫩,幸好有朕在,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这……”关于这一点,张静一不得不佩服,天启皇帝确实很专业。

  “好啦,朕就不瞎唠叨啦,你来指挥,朕在旁给你打旗,朕至多十人敌,可你却现在要做的,却是万人敌,如今只能指望你啦。”

  “遵旨。”

  张静一说着,紧张的继续拿起望远镜观望,再不去理会一旁的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站在这阵中,观望战局,内心颇有几分感动。

  这样的感觉,凶险而刺激,可是……这种感觉,也……真的很好。

  呜呜呜呜……

  此时……牛角号吹响。

  天启皇帝收回了思绪。

  却是发现,建奴人开始进攻了。

  密密麻麻的汉军营,层层叠叠的躲在大盾之后,开始向前步步为营。

  除了这些大盾,最前还有一辆辆盾车,这盾车上头是铁皮包裹的木盾,人则躲在这盾车之后,推动着盾车,徐徐向前。

  ……

  “预备……预备……”

  壕沟里,立即开始紧张起来。

  各个教导队,乃至下头的中队以及小队,都早已进入了自己的岗位。

  无数的火铳伸出沙袋的夹缝之中。

  每隔五十步,都设置了‘骑兵之友’的机关枪,当然,大家无法理解这为何是叫枪,因为这明明是一个个小山炮。

  那汉军营,足有数千,浩浩荡荡的而来,他们小步的推进,而正黄旗的铁骑,却没有急于进攻。

  巴步泰则勒马驻于原地,眼神凶悍的目视着远方。

  他的目光,穿越了无数的人马,落在那龙旗上。

  于是,他缓缓的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但是佩刀却未彻底拔出,就这般蓄势待发着,此时凝神等待。

  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见缝插针的时机。

  一旦出现了战机,他的铁骑,将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汉军营的士卒,已是越来越近,他们龟缩于盾牌之后,不急不躁。

  巴步泰的脸色,却越来越变得不好看起来。

  遇到劲敌了。

  这倒不是夸张,而是明军的实力,他早有见识。

  而如此的明军,他却前所未见。

  第四百八十五章 破贼

  巴步泰此时脸色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还未开始作战,但是巴步泰就已意识到,这一支明军,给他的印象全然不同。

  汉军营朝层层推进,可这一路,对方战壕里的士兵,却没有任何人开火,阵地里很安静,默然无声。

  其他的明军,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即便是那号称精锐的神机营,也早早有人开铳了。

  毕竟数千人,总会有人紧张和不安。

  可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而事实上,这样的距离,即便是大明眼下最精良的火铳,也没有办法产生最大的杀伤力。

  所以在巴步泰看来,这一次怕是碰到了硬石头了。

  自然,对巴步泰而言,明军的实力虽被他低估,他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有了无穷的战意。

  这样的军马,才堪称为对手。

  可同样让阵中天启皇帝惊讶的是,眼前这一支推进的汉军,也让他刮目相看,这些人推进时,凌而不乱,很有章法,莫说是八旗军,便是他们的汉军,竟也让人不容小觑。

  可笑的是,同样都是汉军,大明在辽东的军马,绝大多数都可能不如眼前这一支依附于建奴的汉人军马。

  那么,真正的八旗铁骑,又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此时,终于,汉军营开始迫近。

  直到到了一百五十步外。

  且就在此时,因为越来越近,这如一字长蛇一般的汉军营,似乎也开始加紧了步伐,他们虽还龟缩在大盾之后,却分明可见的没有了方才的从容。

  后队的汉军,已开始举着弓箭,开始射出箭矢。

  数百箭矢,遮云蔽日一般,在天空划过了弧线,最后落入了阵中。

  不过,这样的散射,威胁并不大,且不说这种距离,即便是射击,也难形成致命的伤害,何况绝大多数人都躲在壕沟和沙袋之后。

  等汉军营再靠近一些。

  猛地,哨声骤响。

  于是,这阵地上,突然数不清的火枪,开始喷吐出了火舌。

  生员们如条件反射一般,开始射击。

  砰砰砰……

  这一处阵地的布置,简直就是天启皇帝的得意之作。

  表面上无数的沟堑纵横交错,实际上,却能确保大多数的位置,都能随时对正前的敌人进行射击。

  此时无数的火舌喷出。

  须臾片刻。

  前头的盾阵就开始哗啦啦的倒了一片。

  汉军营这时才知道,对方的火铳,可以十分轻松地射破大盾,威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一个个汉军营的汉军倒下,大盾也随之落下。

  紧接着,便是里头密密麻麻的汉军,开始裸露在阵地里的生员们面前。

  而前头的盾车,也早已千疮百孔,躲在盾车之后的人,死了七七八八。

  生员是三人为一小组,躲在战壕里,一人射击,另一人预备射击,而第三人,则专门负责装弹。

  这种作战方式,即便是在壕沟之中,也不会有变化。

  于是,在第一轮射击之后,第二轮的射击随之而来。

  无数的子弹开始倾斜。

  啪啪啪……

  汉军这时开始出现了混乱,四面八方都是宣泄而来的子弹。

  他们惊恐的四处张望,一个个惊弓之鸟一般。

  显然,他们不是没有应对过火铳的,只是这密集射击的火铳阵,却好像在他们的正前,组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力网。

  只要进入了这火力网的人,便犹如进了修罗地狱,数不清的人,突然应声倒下,一些人再也没了生息,一些人在地上发出哀嚎。

  于是,阵队开始出现了混乱。

  即便这所谓的汉军营已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是顷刻之间,身边两三百人倒下,到处都是哀鸣的时候,这种恐惧,便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动摇了。

  于是,开始有人转身要逃。

  在队中的武官,发出了怒吼,试图想要扭转这个趋势。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

  第三轮的射击,来得极快,数千火枪,迅速地开始射击。

  又是上百人倒下。

  到了这个时候,数千汉军营,伤亡已接近两成。

  此时,许多人开始慌了。

  武官已经无法约束士卒,甚至开始有人直接丢了大盾便逃。

  想要前进和想要逃脱的人拥挤在一团,开始混乱。

  有人发出了哭爹娇娘的喊声,也有人在地上惨叫,死去的尸首,成为了后队之人的绊脚石。

  于是,溃逃的人越来越多。

  直是第四轮的射击,依旧很快地来了。

  数千汉军,在此打击之后,迅速地土崩瓦解……

  巴步泰见状,依旧保持着冷静,只冷冷地观着战局,他已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些汉军,不可能动摇得了对面的明军。

  这些人的火力,超乎人们的想象。

  可这时,巴步泰腰间的长刀已是出鞘,他大喝一声:“来!”

  身后数千正黄旗铁骑,早已是摩拳擦掌。

  他们似乎没有受到汉军营的溃逃影响,此时依旧是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于是,巴步泰率先飞马冲锋,手中长刀斜指前方,刀刃在天空下闪耀着锋芒,口里大呼:“杀光他们。”

  “杀!”

  无数的战马,如出闸的洪峰,上万的马蹄,踩踏大地,乌压压的骑队,快速推进,干脆利落,马上之人,人人先是取出腰间的弓箭,他们用双腿控制着战马,而腾出双手来,一个个弯弓搭箭,一面操控着战马狂奔疾驰。

  此时……大地震撼。

  战壕之中的人,顿觉得壕沟里沙粒扑簌落下,仿佛这战壕里,那汉军已是败退,这给了战壕之中的生员们喘息之机,开始将所有的火枪填装满弹药。

  ……

  后队。

  一直在后观战的多尔衮,眼看着汉军败退下来,许多人倒地不起,还有许多人慌得哭爹叫娘,而巴步泰发起了攻击,他此时骑在马上,却是一直的纹丝不动,最后,目光却是落在了前头给自己牵马的洪承畴身上。

  他轻描淡写地道:“洪承畴。”

  “臣在。”

  多尔衮道:“你不是说,眼前的明军,与你的部众一样不堪一击吗?”

  洪承畴听罢,真是脸羞到了耳根,却唯唯诺诺地道:“臣万死。”

  多尔衮便不再说话了。

  好在,多尔衮遭遇了一场战败,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依旧兴致勃勃的观战。

  洪承畴却是心里更加的羞愧,又禁不住惊恐不已。

  ……

  这正黄旗铁骑爆发出了强大的冲击力,莫说是阵中,便是广渠门城楼上的魏忠贤和百官,此时也个个色变。

  哪怕是站在城楼上,明知对方的战马朝着这边攀不上城来,许多人也有一种想要逃的念头。

  火速推进的正黄旗铁骑,一面奔动,在靠近了阵地时,已是万箭齐发。

  漫天的箭矢,铺天盖地而下。

  与此同时,火枪开始射击。

  后队的炮队,已开始准备。

  在这里,第四教导队已挖了上百个坑洞。

  此时,一个个火药开始装填,而炸药包也已预备。

  依旧保持镇定地忙完所有准备工作的第四教导队的工兵和炮兵们,在哨声之中,终于点燃了引信。

  火炮在战争之中,才是真正大规模杀伤的利器,这在东林军中已达成了共识。

  火枪的作用,在于阻击,遇上汉军营这样的步兵,单凭火枪便可制胜,可一旦遭遇到骑兵,那么若是没有火炮,在没有办法给对方造成巨大杀伤的情况之下,是很难击溃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东林军加强了火炮的编制,第四教导队,一半工兵,另一半则几乎都是炮兵。

  像这样埋在坑洞中的没良心炮,以往是数十个,而现在……直接提升到了两百五十门的规模。

  “发射……”

  炮兵队官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

  此时,建奴的正黄旗铁骑,依旧风驰电掣的发起了冲击。

  在大地之下,他们密密麻麻,像是数之不尽,即便偶有人被火枪射倒,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不过这明军的火铳,还是让人心有余悸,看着身边一个个人倒下,让这些骑兵意识到,他们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就在此时……轰隆……

  一声轰鸣,带着惊天动地的威势,紧接着,这轰鸣声隆隆而起,没有尽绝一般。

  瞬间的,压下了万马奔腾的马蹄声。

  巴步泰就在冲击的骑队之中。

  他一听这炮响,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军中的铁炮开始射击了。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此次是长途奔袭,带来的铁炮并不多,虽是收缴了神机营不少,可铁炮毕竟笨重,而且是进攻的一方,为了防止炸膛,所以铁炮的射程并不远,因而没办法直接推进到对方的阵地附近。

  而明军……

  来不及想明白,只见天上一个个巨大的包裹,已是漫天而来。

  这是什么?

  巴步泰依旧策马狂奔,可看到天上飞来的无数包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幸好……

  无数的‘炮弹’落地,造成的伤亡极少。

  这让巴步泰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就一点也不轻松了。

  落地的包裹,在轰隆一声后,居然炸了。

  这也能炸?

  第四百八十六章 兵败如山倒

  轰隆……

  八旗铁骑是见识过火炮的。

  他们在辽东,与明军交战,不知多少次冒着炮火冲锋。

  而此时的八旗精锐,早就对这火炮的威力耳熟能详。

  所以虽是两百多门的没良心炮发出轰鸣。

  可实际上,大家并没有任何的畏惧。

  无数人冒着这飞来的‘炮弹’,依旧是士气如虹。

  在巴步泰的率领之下,继续冲锋。

  只是……当‘炮弹’落地。

  这炮弹却是炸开。

  十几斤重的炮弹,里头不知藏着多少火药,夹杂着混在其中的铁珠,顿时,以落地的炮弹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战马嘶鸣,无数人倒下,有人甚至浑身都是鲜血,被炸成了马蜂窝。

  轰隆隆……

  轰隆隆……

  从骑阵的四面八方,一个个的炮弹开始炸开。

  这一下子……无数的战马开始受惊了,嘶鸣着开始失控起来。

  马上的人……有的直接被炸中,而后栽倒在地,有的被飞溅的钢柱和铁钉炸的血肉模糊,也有人……座下战马前膝跪下。

  于是,马上的人便被摔下来。

  而在冲锋的阵型之中,人一旦落马,就意味着死。

  因为后队冲来的战马,便踩在了落马之人的身上。

  这就等于,一个人摔在了无数大货车疾驰的高速路上。

  随后……后队冲上来的人,分明听到自己的马下发出哀嚎的声音,他们本就被炸弹炸懵了,再看马下,却有人被自己生生踩死。

  而这些被踩死的人,可能是自己的兄弟,也可能是姻亲。

  八旗人丁稀薄,每一个旗,如这正黄旗里,绝大多数人,都出自同族的部落,彼此之间,本就是血脉相连。

  此时,见人被自己生生踩死,人已烂成泥一般,许多的人眼睛红了。

  他们口里呼着建奴人的各种咒骂的话,继续提刀,抬头看着远处那龟缩在沙垒后的明军,个个歇斯底里的大吼:“杀,杀,杀……”

  “杀……”

  在满地的疮痍之中,千军万马依旧如闪电一般轰隆而过,遗留下了无数的尸首。

  紧接着……又是一轮火炮开始炸了。

  这一次……一看到天上飞来的包裹,所有人都心有余悸,方才爆炸的威力,实在过于可怕,以至于绝大多数人,一见这玩意就心里发毛。

  下意识的,有人想要勒马避让。

  倒不是害怕,而是单纯为了趋利避害的条件反射。

  可这……便立即让这骑队的队形开始散乱起来。

  甚至不少骑兵相撞一起,这高速移动的战马一旦撞击,顿时便人仰马翻。

  而一旦有人相撞。

  这便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相撞的事故一般,前头有人撞在一起,后头又有人急刹不住,猛地撞来,再后来,便又有人相撞一起。

  一时之间,队形大乱。

  而这种队形的混乱。

  则给了沙垒之后步兵们,充裕的杀敌时间。

  对付这样高速移动的骑兵,而且敢于接受大量的伤亡,能够做到死战不退,单凭火枪的杀伤是不够的,毕竟这个时代的火枪,终究不能和后世相比。

  于是,火铳终于响了。

  如炒豆一般的火铳声,连绵不绝。

  许多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而这时,巴步泰才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死地。

  他此时悲愤起来。

  手里挥舞着长刀,依旧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此时他心里没有胆怯,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愤,口里竭斯底里地大叫着:“杀,杀,杀光他们。”

  身侧,数十个护卫保护着他,身边有炸药包炸开。

  顿时三四十护卫立即倒地,已是死绝了。

  其余的护卫,战马也受了惊吓。

  好在……他们幸运的冲了过去。

  可前头数不清的火铳,却是子弹横飞而来。

  眼看着护卫越来越少。

  这时,巴步泰头皮发麻。

  他万万没有预料,这该死的明军,居然比那神机营,不知强了多少倍。

  “洪承畴……”巴步泰此时咬牙切齿,他的眼睛已经红了,于是禁不住怒吼道:“我定要杀你!”

  他的身后,已是无数的尸首。继续冲下去,骑队已经零星。

  方才还密集的骑队,现如今……却已变得稀疏起来。

  前头,又有一个骑兵,呃啊一声。

  原来是他的战马,踩中了一个菱形的拌马钉,于是,战马的马腿顿时鲜血淋漓,一下子失力,战马轰然倒下,而马上的人,则被战马死死的压住,身受重伤,身上的骨头已不知断了多少根。

  他噗嗤噗嗤的喘气,绝望的想要挪开战马,却发现,一动弹,那碎骨处,便传来剧痛。

  而后,他只能张着眼睛,生生看到后队的人已无法回避的冲了上来。

  马蹄踩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眼里瞳孔收缩,随即,脑袋像踩烂的西瓜,啪的一下,脑里红白浆液流出,凹下去了一大块。

  哪怕是侥幸传过了满地的拌马钉,前头又有拒马等候。

  此时战马已是力竭,哪里还跃得过去……便与拒马撞在一起,又是人仰马翻。

  这拒马的布置,其实是很有诀窍的。

  当初天启皇帝亲自设计的拒马,在他看来,一个成功的拒马,并不是非要高不可攀,因为一旦过高,骑兵冲刺的时候,会想尽办法绕过去,如此一来,就是去了拒马杀敌的意义。

  可若是过矮,则骑兵可以轻易的跃过,如此,便失去了当初设计时的初衷。

  真正优秀的拒马,紧要的是掌握骑兵的心里,你看这拒马,它又大又圆,啊……不,它不高不矮,如此一来,就给了正面冲锋的骑兵一个心理预期,若是绕过去,则可能耽误冲刺的时间。

  耽误的越久,就意味着可能承受更多的弹雨,因而,心里觉得这拒马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跃过去,在那刹那之间,便想试一试,于是,飞马一跃……就差那么一丁点……马倩失蹄,轰隆一声,人和马一头撞进这拒马的木锥之中,死的不能再死。

  正黄旗数千精锐,此时已是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已是茫然起来。

  此时,置身于这修罗地狱之中,有的只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便连巴步泰,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明军,分明自己只需纵马一跃,便可大杀特杀,可此时,他胆寒了。

  人都有恐惧之心,便连巴步泰也不例外。

  身后的护卫,早已跑了个干净。

  他回头,身边的人已是零星起来。

  于是巴步泰慌了,惊慌失措地拨马便走,身后依旧还是铳声大作……

  ……

  多尔衮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脸色铁青得极难看。

  此时,就算他再如何不愿意接受。却也已知道,正黄旗,没了。

  正黄旗号称是上三旗之一,是多尔衮能掌握的主要人马,而其他的五旗,则掌握在其他的王公之手,这就意味着,此时的多尔衮……失去了一支最精锐的兵马。

  “大汗……”洪承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他也慌了,他惊恐地道:“臣没料想到……”

  “啪……”鞭子狠狠落下。

  洪承畴生生挨了一鞭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忙道:“主子爷,不如先鸣金收鼓,来日再……”

  “住口,你这狗奴!”又一鞭子落下。

  范文程在一旁,则立即道:“主子爷,此时不战,主子颜面置于何地?我观巴步泰方才与明军,只差一步之遥,只要冲过去,便能全胜。”

  范文程不傻,洪承畴是新来的,对于主子们之间的龌龊所知不多,大汗年轻,在努尔哈赤诸子之中,并不显赫,如今成了大汗,最需要的就是军功,现在大败而回,还折了正黄旗,若是罢兵回去,那些趾高气昂的旗主们,只怕就要弹压不住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继续进攻,非要将这骨头啃下不可。

  不只如此……还需督促其他的旗主,添上自己的人马,因为唯有如此,才可削弱其他的旗主,让还剩下两旗兵马的大汗,依旧占据主动。

  同时,拿下了眼前的明军,若是能俘虏大明朝天子,那么,即便正黄旗受挫,也能说得过去。

  洪承畴初来,此时请求退兵,从战术上而言,是对的。但是站在主子的角度,战略上来看,却是错上加错。

  那巴步泰一脸悲凉,此时浑身是血的飞马而回,他带着残部,直至多尔衮的面前,落马,拜倒在地道:“大汗……我……”

  多尔衮也已落马,却是按着腰间的刀柄,快步走到了巴步泰的面前。

  却见多尔衮猛地将腰间的长刀抽出。

  长刀一闪,随即,便如惊鸿一般,狠狠斩下。

  噗……

  巴步泰的脑袋生生的被切下。

  直接身首异处。

  鲜血自他的碗口大的颈脖处喷涌出来,溅在多尔衮的衣袍上。

  多尔衮杀气腾腾地四顾各旗旗主,将刀一挥,不容置疑地道:“巴步泰乃我兄长,今日他临阵脱逃,辱没了祖宗们的威名,现在我已将他斩杀。传令,各旗出动,诛尽明狗,敢后退一步者,杀!”

  第四百八十七章 致命火力

  那巴步泰的人头落地。

  多尔衮却是看也不看这人头一眼。

  眼前被斩杀的人,乃是他的亲兄弟,多尔衮按理来说,该称呼他为兄,更何况,此人乃是正黄旗的旗主。

  现如今,多尔衮持刀,刀上染着巴步泰的血,这个贝勒,如今已是身首异处。

  多尔衮目露凶光,眼睛逡巡四周,其余之人,莫说是那些汉军的总兵,或者是蒙古的王公,便是其他建奴的旗主,也不禁为之胆颤。

  多尔衮重新翻身上马:“听我号令,正白旗为先锋,其余诸军,给本汗自各处攻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拿下对面明军的首级,有人后退一步,杀之。有人裹足不前,杀之。拿下了对面的明军,入城之后,许尔抢掠三日三夜。”

  “遵命!”各部旗主和军将听罢,再无疑虑,纷纷称是。

  即便平日里,各部之间勾心斗角,各有心思,下头的牛录,也多有因为土地和战利品的分割问题,多有矛盾,可在此时,他们却都有了同一个目标。

  没有人再看巴步泰一眼,哪怕巴步泰曾经人缘不错。

  可再此时,即便是巴步泰最亲密之人,也认同擅自撤退的巴步泰理应斩首。他……该死!

  而多尔衮命正白旗为先锋,其实也只是一个心思。

  原本大汗只亲自掌握两旗兵马,即正黄和镶黄两旗,而多尔衮本为正白旗的旗主,以正白旗的身份登上汗位,自然而然,便独揽三旗,说起来,这正白旗,才是多尔衮真正的嫡系,这正白旗的牛录们,都是他的家奴。

  此时,多尔衮显然已下了血本。

  建奴从未有此大败,若是今日没有一个说法,只怕回到了辽东,其他旗主们就要求他给一个说法了。

  这是多尔衮登上汗位之后的第一场恶仗,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可能。

  一声号令之下,各部磨刀霍霍,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其实理论上而言,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内,展开如此大的军团来作战,对于建奴人而言,地势上是占了劣势的。

  只是堂堂八旗,遭受如此的痛打,若是引兵而去,这是绝不可行的。

  眼下,前头就有大明皇帝的龙旗。

  而前方,有无数正黄旗铁骑的尸首。

  既然如此,只能冲了。

  代价肯定是有,但是为了出这一口气。

  即便是再折损一旗,可一旦拿下了对面的大明皇帝,那么就血赚了。

  于是,呜呜呜呜的号角如雷一般的发出闷响。

  数不清的骑兵,纷纷开始拿起了刀剑。

  铁炮统统收回去,因为怕大量的冲锋,误伤了对手,而且射程上,可能也够不着。

  铁炮为了防止炸膛,装药必须适度,这就导致,炸出去的威力和射程确实有限。

  这和没良心炮不同,没良心炮埋在土里,压根就没有炸膛危险,可劲的往里头添火药就是了。

  所有人的弓箭,也都收了。

  因为大家意识到,这些躲在沙垒和战壕里的明军,似乎用这个对他们没有多少效果。

  如此一来,唯一有效的,便是冲击。

  数不清的军马,只要冲击过去,一旦有军马冲上了阵地,便可教这些明军死无葬身之地。

  轰隆隆……轰隆隆……

  四面八方的马队各自集结。

  数不清的步卒跟着马队列阵。

  而明军的阵地上,这击溃了第一波八旗军的喜悦还未过去。

  这可是八旗,是当初大明绝不可能歼灭的八旗精锐。

  莫说是天启皇帝大喜。

  城楼上的百官们,也都喜上眉梢。

  可当发现八旗军非但没有退去,反而开始进攻更大规模的进攻,这预备攻击的规模,可能是原先的十倍以上时。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完了……这下子真把这些建奴人惹毛了。

  如此多的军马,遮天蔽日,足以让人生出彻骨的寒意。

  便是天启皇帝也不断询问:“怎么对方不退,他们疯啦?这是要孤注一掷?这是打算再拼掉一两旗人马,和咱们拼命吗?张卿……”

  张静一却是斗志昂扬,正色道:“传令,预备战斗,告诉大家,陛下在此,我们的身后便是数十万的京城军民百姓,就告诉他们这些,我再无二话了。”

  张静一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疲倦之色,他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汗。

  在这纵横交错的战壕里,一个个传令兵,手持令旗,口里大呼:“恩师有命,预备战斗,陛下在此,我等身后是数十万军民,我等自当用命!”

  此起彼伏,战壕里四处传递着这个声音。

  生员们一个个深呼吸,看着对面要拼命的架势,若是心里不恐惧,那是假的。

  他们从前,绝没有想到,要面对八旗的主力。

  这可是整个辽东,数十万大军,龟缩在高墙之后,都没办法抵挡的军马。

  可是……

  队官们在战壕中得到了命令,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握紧了拳头:“贼军势大,可我们东林军也不好惹,此战关乎国运,关系天下,今日不讲大道理,只告诉你们,你们的父母妻儿在此,你们的田地也在此,我们的父老们,辛苦耕耘,勤劳做工,他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过一两日安生的日子,现如今,贼军来了,他们来此,要抢我们的田,占我们的屋,侮辱我们的女人,欺凌我们的父母,能答应吗?”

  “不能!”

  众人轰然回答。

  “那就好,跟他们拼了,死也要死在这阵地上,不许退,无论你们退不退,反正我不退,我晓得你们害怕,我也害怕,可害怕没用,害怕是死,不害怕也是死,都听从号令,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守好自己的职责。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流血,别人就要流血,我们不死,我们的父母妻儿们就要死,那还有什么说的,拼啦。”

  “拼啦!”

  一个个战壕里,队官们说着相似的话。

  生员们一齐发出了齐呼。

  这此起彼伏的齐呼,在阵地之中回荡。

  说也奇怪,大家一起呼喊之后,便没有此前的紧张了。

  大家脸色开始轻松。

  而这一阵阵的呼声,似乎也打动了天启皇帝,打动了城楼上的百官。

  大家凝视着,看着这些在大敌面前,非但不紧张和害怕的人,见他们虽无欢声笑语,却是出奇的斗志昂扬,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一刻,所有人记忆深刻。

  ……

  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骑兵,开始漫山遍野一般,开始发起了冲击。

  马蹄声震如雷。

  总算是将阵地中的呼喊声压了下去。

  正白旗的佐领阿达礼亲率军马,发起了冲击。

  其余诸旗,纷纷一拥而上,其他的蒙古和汉军,也纷纷出击。

  一时之间,千军万马,竟是足足六七万大军,便如海浪一般,朝着那阵地奔涌而去。

  哒哒哒……

  随后……

  明军开始炮击。

  两百五十门火炮,喷出火舌。

  轰隆隆……轰隆隆……

  到处都是爆炸。

  无数的硝烟弥漫。

  因为许多拥挤在这无法让大军展开的一隅之地,因而……火炮的杀伤力尤其的惊人。

  一下子,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人倒下。

  可是……这对于防守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

  无人退散,只是不断的进攻,进攻……

  这些统统都是精锐,是老卒,自然清楚,眼下退却,必死无疑,就算不死在明军手里,也一定死在大汗手里。

  八旗的军法森严,连贝勒巴步泰尚且斩首,谁还敢忤逆。

  何况,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冲到了阵地之中,胜利就在眼前,无数的财报和女子都在朝他们招手,于是……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策马冲击,前仆后继,竟好似一头头疯了的公牛。

  于是,炮声隆隆。

  很快,当前队的铁骑杀奔至火铳的有效射程,于是,火铳声四起。

  枪林弹雨之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若是早知当初,多尔衮是绝不可能,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袭击一支明军的,八旗人丁单薄,死一个少一个,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鏖战。

  可是,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他要用无数的尸首,杀出一条血路。

  ……

  看着眼前数不清的敌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在机枪的位置上,刘武此时有些紧张,一旁的辅助射手张勇已经帮他压上了弹链。

  此时……许多骑兵已经越来越近。

  就在这个时候……

  一种尖锐无比的哨声,终于吹响了。

  这尖锐的哨声,破空一响,骤然之间,刘武振奋精神,他心里知道,终于……自己该有用武之地了。

  一直以来,恩师的意思都很明确,绝不轻易动用机枪,只有在最艰难的时候,才能使用。

  而如今,真正艰难的时刻到了。

  一旁的张勇,已是预备了一桶水,手里拿着瓢子。

  这一边,张勇终于开始扶住了机枪。

  就在此时此刻。

  哒哒哒哒……

  自那机枪里,蹦出无数的火舌。

  而后……张勇则拼了命似的,给枪管浇水。

  那水淋在枪管上,滋的一下,水便化作了水汽。

  哒哒哒……

  第四百八十八章 大胜

  火舌随着那鞭炮一般的枪响,开始疯狂的喷吐了出来。

  冲的最近的骑兵,迅速成了靶子,瞬间落马。

  其实好不容易冲过了这炸药的爆炸区域,以及火枪组成的火力网,能冲上前的骑兵,已是少之又少了。

  可此时……

  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幸运儿,现在却发现,他们不过是从一处地狱,到了另一处地狱而已。

  不远处的龙旗还在猎猎作响。

  密密麻麻的骑队还在疯了似的发出冲刺。

  漫山遍野的骑兵,看不到尽头。

  步枪的子弹穿梭。

  火炮依旧还在轰鸣,攻击着骑队的后队。

  只是……

  这哒哒哒的声音一响,却是瞬间响彻在战场上。

  冲在前的骑兵,几乎是一片片的倒下。

  他们再没有侥幸了。

  尸首迅速的堆砌起来。

  而后头的骑兵,还在妄图冲杀。

  可挨近了阵地的人,才意识到他们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

  不过近距离被这机枪扫射的人不得不说是幸运的。

  至少他们是在瞬间中了许多子弹,他们不似步枪,若是没中要害,因为受伤,倒下马去,紧接着,遭受各种更悲切的惨痛。

  他们被击中,几乎是立即气绝。

  刘武继续想不断的射杀。

  摆在他眼前,是一处重重拒马之中,故意留下来的缺口,这缺口一开,骑兵们便蜂拥朝这里奔来。

  而这些人显然不知道,他们已暴露在了刘武的火力之下。

  这机枪,虽为骑兵之友,可实际上,有无数的缺陷,笨重,容易卡壳,毫无精准可言,除了可以连发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可恰在此时此刻,它却成了此时的王者。

  每一个缺口,都布置了两个机枪火力点,这就意味着,即便有一个机枪位出现了问题,另一个也可迅速作为替补。

  此时的刘武,疯狂地扫射,另一处的机枪位里,几个机枪手们看着眼馋,此时却没有喷出火舌,而是心里在祈祷上苍,刘武的机枪赶紧坏了。

  哒哒哒哒……

  数十个缺口,此时瞬间已是尸积如山。

  无数的尸首堆积起来,血液如溪流一般,流至低洼处,汇聚成了血洼。

  后队的人……已经没办法冲锋了。

  而就在此时。

  咔的一下,刘武大惊,却发现弹链已是卡住了。

  他立即起身,朝着压弹的位置狠狠踹了一脚。

  修理失败。

  其实得后世的军工设计师们所赐,为了大规模的生产,减少枪械出现的损坏情况,无数世上最聪明的人,都尽力将复杂的枪械,变得结构简单。

  因为结构越简单,就意味着战场上损坏的可能越低。

  不过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机械结构,却也因为精度的问题,造十个骑兵之友,也只能有三四个合格,剩余合格可以使用的,依旧还是问题频出。

  至于修理……对于刘武而言,只怕也只能靠用脚踹了。

  有时候这法子居然还真有用。

  只是今日刘武运气不好,连踹几脚,连一旁负责浇水的张勇也急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坏就坏,便嗷嗷叫:“让让,我来。”

  一脚踹下去。

  啪。

  试了试。

  依旧还是纹丝不动。

  可就在此时,另一个机枪位的机枪便响了起来。

  刘武忍不住骂娘,拼命的折腾,最终不得不放弃,只好乖乖的提了步枪,灰溜溜的和张勇二人,跑去步枪的阵地了。

  接近两百门的机枪,喷吐着火舌。在步枪和火炮的加持之下,有如神助。

  越是在阵地前,尸首越多,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此时,大量的建奴人开始撤退。

  他们本是士气如虹。

  此时,内心已彻底的绝望了。

  三十步之遥,分明可以看到对方的脸,觉得只要下一瞬间,便可冲入敌阵!

  可哪里想到,根本连一步都迈不进去,这只是最纯粹的送死,根本没有丝毫活下来的可能。

  正白旗几乎伤亡殆尽。

  镶黄旗攻击的乃是侧翼,也几乎已经被打绝了。

  再有正蓝旗,则已损失过半。

  镶白旗折损了三成。

  这几个主攻的八旗军,当场就丢下了一万多具尸首,还有数不清的还在地上呻吟着的伤者。

  正白旗旌旗早已倒下。

  镶黄旗则开始试图撤回。

  这令其他各旗,以及本是在侧翼的汉军和蒙古骑兵,此时也察觉出了异样。

  这上三旗没了两个,还有一个,已经开始撤了。

  到了这个时候,若继续莽冲,沿用从前的战法,这几乎等于是找死罢了。

  于是,后队的其他骑兵,也开始纷纷后退,或是裹足不前。

  汉军营和蒙古铁骑本是混杂一起冲锋,现在已是极尽胆寒了,于是一下子混乱起来。

  可怕的是,即便是撤退,这冲到了一半的人,依旧还是回过头去,迎接数不清的炮火。

  于是,许多人哭爹叫娘,如今已是全无斗志,只想着赶紧逃离,越远越好。

  如此惨重的损失,若是其他的军马,只怕早已崩溃了。

  也亏得这一次是最精锐的八旗军主攻,这才坚持到了现在。

  可到了现在,现在若还负隅顽抗,这几乎就是找死。

  尤其是正黄旗的折损殆尽,镶黄旗的撤回,让其他各旗终于敢撤了。

  毕竟,这上三旗自己都先撤了,其余人还拼命做什么?

  兵败如山倒。

  最后,大家宁愿冒着炮火后撤,也不敢继续往前冲杀。

  而阵地之中,步枪依旧还在不断地射杀,哪怕是对方距离射程已越来越远,也不肯放弃。

  另一队人,已开始上刺刀。

  多尔衮带着自己的亲卫,在后队观战。

  远处发生的一切都尽入眼底,他的心口,却像是被闷锤狠狠击中,闷得发痛。

  坐在马上的他,整个人都已僵了,除了目光在流转,整个人像是被僵化了一般。

  正白旗没了,正黄旗也几乎没了,上三旗里,只剩下现在兵败如山倒的镶黄旗。

  此时,漫山遍野都是败军,世界像是只剩下了惊恐的惨叫声。

  此时,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凭借他手头上的力量,根本就没有办法约束各旗。

  洪承畴已吓得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想到,东林军居然爆发出了如此可怕的实力。

  他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惊恐,禁不住道:“主子,臣……臣没想到他们竟还有这个……这张静一狡猾如狐,实在是该死啊,他居然……还藏了私。”

  是啊,鬼知道这张静一还有压箱底的玩意。

  这一仗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却是惊心动魄。

  洪承畴惊恐地继续解释着:“恳请主子立即撤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突的瞪大了眼睛,眼眸里迸发无尽的怒意下一刻,马鞭狠狠地甩向了洪承畴,似乎是要将内心之中的怒火统统发泄出来。

  洪承畴居然不敢躲避,只生生地僵站着,挨了几鞭子,他的瓜皮帽子早已掉了,额上多了几道血腥的鞭痕。

  多尔衮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你这该死的东西。”

  倒是此时,范文程道:“主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次我们轻敌,让明军有机可乘,此一时彼一时,不妨先避让,到时再收拾他们不迟。”

  听了这话,多尔衮显然冷静了下来。

  在应对主子方面,范文程比洪承畴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这个时候,你能说跑吗?

  要知道,建奴人素来以武为尊,大家尊敬的乃是勇者,堂堂大汗,怎么能说逃?

  当然是暂时避让,这是兵家的策略之一,已经属于战略的范畴,既然是为了战略考量,就没有败逃一说。

  多尔衮看着远处的惨象,不禁长叹道:“可惜,可惜了。”

  说罢,他随即呼喝一声,拨马,便带着护卫们狂奔而去。

  于是数不清的护卫纷纷打着汗旗,尾随其后。

  其他的败兵见大汗的旌旗移动,便也纷纷随着旌旗方向狂奔。

  尖锐的口哨声,已经响起了。

  无数的生员,像是等待已久,自沙垒和壕沟之中迅速地跃出。

  人们爆发出了惊天的怒吼:“杀!”

  无数人从地下钻出来,在错综复杂的壕沟之中,开始追击。

  天启皇帝此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快了。

  打的实在太快了。

  他刚刚还在捏一把汗呢,就发现火炮给密集冲锋的铁骑造成了巨大伤害,随即为之一喜。

  而高兴劲的还未过去,便又看这些建奴人居然死战不退,依旧拼命冲杀,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却又不禁担忧。

  可转眼之间,无数的火枪开始射杀,又让他心里升腾起了希望。

  直到无数的骑兵,开始蜂拥冲杀进入缺口,他心里暗暗着急的时候。

  那哒哒哒的声音响起,他亲眼看到人如韭菜一般,轻易的被收割掉。

  他心里便淡定起来。

  直到建奴人开始败退。

  提着刺刀的人跃出壕沟。

  他已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痹了。

  战场上的瞬息万变,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而看着满地的尸首,看着无数的败兵。

  天启皇帝不禁感慨万千,他口里喃喃念着:“胜了……胜了……朕……胜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尽诛之

  一切太快了。

  看着无数败兵,疯了似的开始溃逃。

  方才的气势汹汹,现如今却已成了惊弓之鸟。

  数不清的武器丢弃于地,他们的同伴,在地上拼命的挣扎,却已一并被败兵给抛弃了。

  人们争相逃窜,硝烟弥漫之手中,追击开始。

  漫山遍野的生员们钻出来,个个龙精虎猛,他们显然……还没有打够!

  如今,他们浑身的精力都无处发泄。

  因而,听到了进攻的哨声,他们便个个争先,如猛虎出笼一般。

  城楼上。

  魏忠贤忍不住一拍墙垛,叫了一声好字,而后眉飞色舞地道:“自万历以来,我大明从未胜得如此的痛快,今日之役,隐有我大明中兴之气象了,吾皇万岁啊!”

  百官们此时亦一扫心里的阴霾,也不禁喜笑颜开。

  城中的军民百姓已得知了消息,顿时锣鼓喧天。

  可是城外的张静一,却不觉得轻松,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虽然成败只在刹那之间,可只刹那的功夫,方才还浑身紧绷,如今却只感觉身子已虚透了。

  来不及长松一口气。

  此时又开始担心,建奴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贸然追击,未必是好事。

  不过,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建奴人跑得飞快,他们骑着马,一个个夺路而逃,蜂拥而去。

  自然也有数不清落马的,或是汉军营的步卒,还有建奴的炮队,此时想跑,也已来不及了。

  广渠门的城门大开。

  天启皇帝裹着一件披风,回到了广渠门的城楼上。

  站在此处,看着满目的疮痍,天启皇帝一时双目湿润。

  他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众臣道:“神机营……真是可笑之极。”

  众臣早已羞得满面通红。

  “你们可知道,那神机营,糟践了朕多少银子?”

  “陛下……”户部尚书李起元上前,战战兢兢地正待要开口。

  天启皇帝却是厉声道:“不必你来奏报,朕心里有数,总计是三百二十四万七千六百三十七两。这些银子……一笔笔,都是从朕的内帑里取出来的,可是现在呢,现在这些银子在何处?”

  “这些银子,却是资了贼,让建奴人又多了许多的火炮,多了许多的火铳,多了许多的给养。倘若不是东林军在此,这些枪炮,便要落在这广渠门上,用来杀戮大明军民了!”

  天启皇帝情绪激动地道:“朕的心寒透了,朕越见东林军如此,心便越寒,这便是当初卿等提倡的所谓新政和新军,便是你们举荐的所谓人才。你们这不是新政,你们这是在抢劫,是在抢劫朕的内帑,你们所作所为,和那建奴人,又有什么两样?”

  此言一出。

  众臣纷纷拜倒,诚惶诚恐的样子,齐声道:“臣万死。”

  “你们本就该死。”天启皇帝气恼地道:“今日算你们有自知之明,尚知道自己万死。时至今日,朕就将丑话说在前头,朕的银子,往后便是一分一毫,也不会花在你们举荐的这些废物身上。”

  随即,天启皇帝手指城下:“看看,你们都张大眼好好地看看吧,看一看什么叫做奋勇,什么叫做栋梁,朕轻信了你们一次又一次,如今,真相还不了然吗?”

  众臣纷纷称是。

  这个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话可反驳的了。

  倒是那户部尚书李起元道:“陛下乃是天子,就得当好大明这个家。这当家的难处,谁人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个不要费心,家里这么多口人,哪一个饿了,都要哭,要闹。这家里有钱没钱,这银子……也得分成两瓣花。”

  “洪承畴误国误民,如今更是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自是当诛。而辽国公,屡立大功,臣是心悦诚服的,如今的局势,还有什么好争辩的,东林军抵定大局,将来自是将银子花在这上头,才可事倍功半。”

  李起元是真的理解当家的难处,遇到一个败家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绝大多数人,是不在乎家里是不是钱够的,花就是了。

  可钱花在有本事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因为这钱花在了实处,不冤枉。

  天启皇帝呵了一口气,猛地又眉开眼笑道:“朕心里畅快了,畅快了啊。朕憋屈了这么多年,难得今日畅快!从前的事,朕不想再提了。可是从此往后,谁再敢非议新政,非议东林军校,朕绝不饶他。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来。

  许多人站在城楼上张望着,想看看城下。

  可城下只有杀戮,他们内心,难免有些失望。

  有人的家眷,还在建奴人手里呢,却不知东林军是否营救了出来。

  最悲哀的是,就算是营救回来了,只怕也没办法面对。

  一时之间,许多人百感交集。

  此时,已有许多人被押回了阵地。

  片刻之后,张静一登上了城楼,道:“陛下,拿住了几个建奴的显贵……”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登上来,顿时大喜过望,此时道:“给朕拿上来。噢,那皇太极在何处,叫他也来,他认得这些人,可免得有人鱼目混珠。”

  皇太极其实就在城楼上,今日也在此观战,眼看八旗溃败得如此彻底,竟是不知是有喜是忧。

  忧的是,这才几年不见,大明已开始练出了如此的精锐,建奴的未来……可以想象,而今日,不知多少的族人血洒于此,眼看他们如烂泥一般被人轻易杀戮,身为他们从前的汗王,若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喜的是,他的投降,或许对建奴,未必是坏事。

  至少……这说明大明可能还会用建奴的降人,这对延续部族的香火,还有用处。

  皇太极道:“陛下,臣在此。”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道:“将人押上来,你给朕好好认一认。”

  随即,便有人押送着七八个人上来。

  为首一人,显得很年轻,他一脸桀骜不驯之色,口里破口大骂着。

  皇太极定睛一看,下意识的就叫了一声:“多铎……”

  张静一一听多铎的名字,不由地觉得有些耳熟。

  这多铎也看到了皇太极。

  却见皇太极穿着明人的服色,竟也给自己蓄了发,和汉人没什么不同。

  于是他鼓着眼睛瞪着皇太极,从口里吐出一口浓痰来,语带鄙夷地道:“呸……你这狗奴。”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他擅长隐忍,此时不理会多铎对他的愤怒,却是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陛下,此人叫多铎,乃是当今建奴汗王多尔衮的同母弟,也是臣的兄弟。”

  天启皇帝点头。

  只打量了多铎一眼:“愿降吗?”

  只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多铎用汉话道:“不愿!”

  “好,杀了!”天启皇帝斩钉截铁。

  只是天启皇帝话音落下,后头的生员倒是不敢动作,毕竟……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总是不好行刑。

  可天启皇帝却是怒喝道:“朕说……杀了!”

  这时,生员们才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个,自多铎的后头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揣在他的小腿上,于是多铎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他想要挣扎起来时,却被人按住了。

  随后,有人直接端起了步枪,顶着多铎的后脑。

  而后点燃了引线。

  多铎还奋力想要挣扎。

  可身边的人牢牢的按着他。

  终于,引线燃至火药仓,轰……

  火光一闪。

  这近距离的抵头射击,便瞬间有子弹直接从多铎的后脑射进去。

  多铎口里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很快……他便没有声响了。

  此时,头皮已被掀开了一片,子弹直接射入了他的脑中,又自他头部的另一边穿透出来。

  鲜血便自眉心喷溅,血腥和硝烟混杂着,而多铎却已气绝。

  堂堂建奴旗主,建奴正儿八经的贝勒,黄带子,现如今,却已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剩下。

  有人匆匆将他的尸首直接拖走。

  显然……这是赶时间,因为要处理的人,实在太多。

  大家都没有功夫。

  皇太极见此,心里一凉。

  百官们从未见过,直接用火铳来处决人犯,而且还是近距离的处决,当有人看到白色的脑部浆液近距离的洒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已觉得自己的胃部翻涌着什么。

  接下来,又有一人被押上来。

  这人显然是看到了多铎下场的。

  干脆利落,一下子就没了性命。

  这人本也不停地冷笑着,眼中带着傲气,可此时,却是脸色惨然。

  突然,似乎内心的求生欲开始作祟起来,他鬼使神差般看向了皇太极道:“八叔,救我……”

  皇太极面无表情,却是朝着天启皇帝道:“禀陛下,此人乃是我兄代善长子,贝勒岳托……”

  天启皇帝点点头,只道:“降不降?”

  岳托露出了痛苦之色,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出口。

  天启皇帝便道:“看来此人还是不甘心屈服,杀了。”

  这一次,生员们是学乖了,押上来的时候,就用火枪抵着他的脑袋。

  在这岳托稍稍犹豫的功夫,直接引火。

  怦……

  一声枪响。

  半边脑袋便被打没了。

  第四百九十章 杀戮

  这种近距离的杀戮,对人的震撼是极大的。

  它和战场上彼此的搏杀不同。

  那时候是大家都杀红了眼睛,肾上腺素暴增,因而,在气血上涌之下,彼此拿刀对砍,即便是中了几刀,可只要人还处在那种亢奋的状态,也能做到奋不顾身,死战不退。

  可似这等,当大家都冷静了下来,热血也已渐渐的凉了。

  此时,接受了自己被俘的现实,此时……眼看着身边的人,直接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一枪打掉半边脑袋,这时……人除了生出绝望,还有求生欲。

  岳托其实本是想要降的。

  他只是开不了这个口,还想要继续执拗几下。

  哪里晓得,天启皇帝根本就不给他第二次的机会。

  答错了,就是死。

  于是,后头又有人押上来。

  皇太极心颤,却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一一做介绍。

  天启皇帝只道:“降的站出来。”

  他话音落下。

  立即三四人上前一步,他们羞的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有了岳托这前车之鉴,却再不敢有半分的执拗了。

  其他七八人,稍稍犹豫,最终也一脸痛苦的站了出来。

  剩余的,则有六七人,依旧留在原地。

  天启皇帝道:“杀!”

  生员们再不犹豫,直接将人按在城楼上的墙垛这儿,火枪抵着脑袋。

  这一次更加熟练,一次排枪之后。

  六人直接崩掉了脑袋。

  血腥在这城楼上弥漫。

  而那些苟且之人,个个低头,当火枪响起,他们的身子,禁不住颤了颤。

  这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

  那种羞辱的滋味,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则凝视着他们,似笑非笑。

  他感觉太痛苦了,眼前这些人,曾经都是老虎,而如今,自己却成了驾驭老虎的人。

  从前的国耻,如今也一下子扫去了大半。

  他现在宛如一个驯兽师,背着手,淡淡道:“这些人事到如今,还敢负隅顽抗,胆大包天,朕已将他们杀了,你们之中,若是谁想跟他们一样,那也无妨,朕不介意多杀几个,朕手上反正已经沾满血了,并不介意多你们几个。可今日,你们若降,朕虽痛恨你们,却也并非不给你们机会,只是你们想活着,却也没有这样容易。”

  说罢,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张卿,朕来问你,皇太极此人,可信吗?”

  皇太极听到这话,人已发毛起来,不禁紧张的看了一眼张静一。

  他毫不怀疑,若是张静一说了一句坏话,那么,自己必死无疑。

  张静一道:“可信。”

  皇太极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松了口气,忍不住感激的看了张静一一眼,他心里清楚,张静一一旦说出这番话,将来若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那么张静一这个保人,只怕也不好交代。

  张静一大可以蒙混过去。

  当然,其实他也知道,今日这一役,直接打掉了建奴人三十年的运数,经此一战,皇太极若是还有其他心思,这等于是直接断绝掉了建奴人投降的路。

  于公于私,此时的皇太极,也只能乖乖俯首帖耳,为大明效力,再无其他的路可走。

  天启皇帝于是便道;“既如此,那么皇太极,朕敕你为建奴羁縻卫指挥使,统领这些降人,当然,这些俘虏,都遵照朕方才的样子处置,朕接下来要办的事很多,没心思和磨蹭,愿降的便降,不愿降的,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

  城下数千俘虏,便立即开始区分开来。

  足足抓来了六七千的俘虏,其中愿降的站出,足有四千人。

  至于两千七八百人,或是犹豫,或是执拗。

  不过……显然对于东林军而言,这似乎也没什么,他们照着命令行事就是。

  所有的降卒,要求他们席地坐下,不得交头接耳,不得移动,不得站起。

  其余不肯降的,则是直接被绑缚了起来,用绳索像一串蚂蚱一样串起,而后,押着到广渠门外的城墙根下头。

  此时,城内的军民得知大胜,广渠门也已打开了城门,便有许多的军民涌出来。

  只是他们一出来,见这尸横遍野,满是血腥,甚至还可看到地上的碎肉,顿时心中恶心无比。

  好在,作为吃瓜群众,他们自然知道,这样的场景,可能几辈子都见不着,此时不看热闹,还等何时。

  因而……他们竟是强忍着恶心,一个个饶有兴趣的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津津有味的看着,虽然早有生员列为人墙,逼令他们后退了许多,可他们依旧不肯散去。

  此时此刻,竟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而墙根之下,俘虏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有人想要拼命的挣脱绳索,可惜的是,他们的绳索是相连的,有人想往东,有人想要往西跑,有人则万念俱焚的留在原地,彼此牵扯,竟是跑不动。

  偶尔,有人突然将绳索挣开,随即撒腿想要跑。

  而附近的生员却也不急,他们抬起了火枪。

  啪嗒一下。

  一枪中了腿脚,这人便开始一瘸一拐,忍着剧痛,依旧还奔跑着,他的裤管已是鲜血淋漓。

  只是,此时他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于是,那生员好整以暇的装填了火药,继续平举,朝他身后又是一枪。

  啪……

  这人哀嚎,子弹中了后背,人已倒了下去,浑身都被血水浸湿了,只是一时没有死,求生的欲望,让他一面叽里呱啦不知说着什么,一面拼命在地上蠕动。

  而后,在无数人畏惧的眼神之中,那生员一步步的走上前,他走的并不快,一面走,一面继续的装填火药。

  等走到了还在地上蠕动之人身边时,他一脚踩中了此人的后背,随即,火枪抵着他的后背。

  砰……

  世界安静了。

  此人已死透了,只留下最后一声惨呼。

  生员收了火枪,无情退开。

  其他妄图要挣扎的俘虏,便再也不敢轻动了,只是缩在城墙根下瑟瑟发抖。

  直到他们看到,十几门机关枪被人抬到了他们的正对面,一群生员开始架设机关枪。

  嗡的一下。

  城墙根下的俘虏便炸了。

  有人绝望的闭上眼睛。

  有人嚎哭。

  还有人似乎在求饶,似乎改变了主意,突然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说着乞降的话。

  只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那些席地蹲下的俘虏,则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屈服的同伴,几乎不忍去看,一个个羞愧的低着头。

  倒是好事的军民百姓,倒是没见过这个场景。

  不得不说,东林军在百姓之中有威望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总能在这个时候,玩出新的花样。

  机关枪已架设完毕。

  所有人有条不紊。

  随即,大家便听到哨声。

  紧接着,竟是有板有眼的开始报口令。

  “一号位架设完毕……”

  “二号位……”

  “五号位……”

  “预备……”

  “咔咔……”

  压弹的声音。

  尖锐的哨声刺破了虚空。

  紧接着……

  哒哒哒……

  听到这哒哒哒声,那些蹲下的俘虏个个色变,一个个捂着自己的耳朵,这声音,他们一辈子都不愿再听到一次。

  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也已面如土色,本是被人抱在肩上让孩子也长长大‘见识’的家长,第一个反应,便是将孩子从肩上放下,然后拼命将孩子捂在自己的怀里,这家长自己也已面如土色,好似惊弓之鸟。

  可是……这哒哒哒声没有停止。

  数十门机关枪喷出火舌。

  墙根下的俘虏,便如割麦子一般一片片倒下,更倒霉的,身上持续中弹,人还未倒下,却是人在原地不断的抽搐,好像是跳舞一样。

  哒哒哒哒……

  军民们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是头皮发麻起来,墙根下乌压压的人,只在短时间内,居然就没有几个站着的了。

  这哪里是行刑,这分明是屠戮,莫说是几千个人,便是几千头猪,也不是这样宰杀的。

  那些建奴降人们,此时又被唤醒了恐怖的记忆,或许他们不久之前,还会桀骜不驯的‘勇士’,是号称悍不畏死的铁骑,可他们从忍辱偷生的降人,现在……这一幕恐怖的记忆,已是牢牢的铭刻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此时……一丁点的桀骜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温顺和驯服。

  他们甚至心里庆幸,若是当时,自己稍有一丁点的迟疑,可能现在的结果,就和在墙根下的同伴一样的结果了。

  零星的人,还站在墙根下,他们既是幸运儿,可同时也是不幸的,绝大多数人,低头看着脚下一地的尸首,再看看自己孤零零的在此,抬头,则看到对面的机枪。

  他们彻底的崩溃了。

  口里发出凄然的惨叫。

  而后,哒哒哒……

  子弹如雨一般。

  那少数幸存之人,也一个个倒下。

  再之后,一个个生员挺着刺刀上前。

  他们开始靠近这满地的尸首。

  而后,他们在无数的尸首之中,寻找活物,但凡还有气的,便补上一刀。

  这补刀,倒不是刻意的杀戮,某种程度,也是给这些浑身中弹却没死透的俘虏一个解脱。

  第四百九十一章 谁赞成 谁反对

  人们经历了错愕、恐惧。

  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数千的建奴降人,现在更是胆战心惊。

  就在此时,站在城楼上的百官们,其实也是恐惧的。

  天启皇帝却是和张静一对视一眼,而后,彼此似乎已了解了对方的心意一般。

  随即,张静一道:“陛下,臣去一趟。”

  “嗯。”天启皇帝点头:“小心一些。”

  百官看着张静一,不知小心什么。

  却见张静一按着刀,下了城楼,而后出城。

  他的出现,顿时引起了骚动,不少的军民百姓,一见着张静一顿时热切起来。

  张静一对此,却是置若罔闻。

  却是径直朝着那些俘虏而去。

  于是,沿途卫戍的生员,纷纷尾随着他,亦步亦趋。

  张静一却是回头,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从。

  而后,张静一居然孤身进入了俘虏们之中。

  这个举动,吓坏了所有人。

  生员们显得紧张,生怕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开眼的建奴俘虏暴起。

  但凡有一个人想不开,都可能让辽国公有生命危险。

  可张静一却是大大方方的走入蹲着的俘虏之中,他所过之处,降人们非但无人暴起,反而一个个肝胆俱裂一般,纷纷退避。

  所过之处,犹如避水珠,人们纷纷退让。

  张静一按着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最终,站在了降人们中间。

  张静一清了清嗓子:“都他娘的到我这儿来,往这里挪一挪。”

  这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是在作死,等于是小儿抱着金元宝走夜路,活腻歪了。

  可张静一底气十足,双目直勾勾的扫视这些俘虏。

  俘虏们终于动了,小心翼翼的以张静一为圆心,将张静一围成了一团。

  远处看热闹的军民百姓,却已是议论纷纷。

  不过……此时,人们不得不钦佩张静一的勇气了。

  谁也不知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可此时,张静一在人群之中,趾高气昂,而后厉声道:“我是张静一,你们想来听说过我的名字……”

  说到此处,呼喝一声:“谁懂汉话,来,跟着我说。”

  这时一个颤颤惊惊的建奴人举起手,而后歇斯底里的将张静一的话翻译了一遍。

  俘虏们听到张静一三个字的时候,明显眼里的瞳孔收缩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弥漫他们的全身。

  张静一叉着手,随即吐沫横飞道:“我的建奴兄弟们……”

  称呼建奴人为兄弟,这若是别人,被御史听了去,只怕非要弹劾个十几本。

  张静一继续大呼:“遥想当初,你们女真诸部,世世代代效忠大明,此后反叛,是为什么?这既是因为你们建奴人之中,有人野心勃勃,却也有大明的辽将欺压你们的缘故,这笔账,大明天子已经知道了,也打算要肃清这些赃官污吏,还一个清平的世道。”

  “我们本是一家,如今彼此反目,相互征战了数十年,这数十年来,我大明折损军民无数,可是……难道你们就得了什么好嘛?你们自己扪心自问,你们的兄弟,你们的叔伯和父亲,难道就没一个死在辽东?”

  “你们对大明有怨言,我知道。可我大明的军民,也对你们也无数的怨言。当然……这些都是前事,前事成追忆,今日我张静一来此,便是要说一说现在的事。那墙根底下,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今日之战,又死了多少人,你们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的。我来问你们,现在你们若是再拿起武器,还愿与我大明一决死战吗?还敢不敢?若是敢,那好,我现在就放你们回去,让你们回到那多尔衮的身边,咱们将来,迟早还要兵戎相见,我们或在松锦,或在沈阳,还要大战一场。”

  张静一说罢,所有人鸦雀无声,回去?

  真肯放回去?莫非是诈?

  他们回头,看了看墙根下的尸首,一个个继续埋着头,此时他们面对张静一,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失去了。

  张静一道:“可是,你们自己说,你们真的还打的过吗?你们不要说自吹自擂的话,你们在我大明的枪炮面前,还有几分胜算?这些年来,你们是如何在辽东肆虐的,你们自己清楚。今日……这些不肯降的人,我们是如何对付的,你们也已亲眼看到了。”

  “现在摆在大明和你们建奴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嘛大家干脆杀个你死我活,这一次,我们准你们降,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迟早有一日,我大明犁庭扫穴,攻入你们的巢穴之时,我来问问你们,你们的家人怎么办,你们的父母怎么办,你们的族人怎么办?真要到这一日吗?就像今日,就像方才发生的异样?大明天子的心思很明白,诛杀不臣,以怨报怨,这是我大明的既定之策,很快,我们就要攻到辽东去,去沈阳,去你们的兴起之地,到时,彼此便只好弯弓,杀个你死我活了。”

  说到此处,张静一声音更为高亢:“可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倘若是我,不会鸡蛋碰石头,若是我,我是你们,我便会想,我们为何要与大明朝廷对抗。这些年来,关内外寒风肆虐,在关外,畜生们在风雪之中,大片大片的死去,在关内,无数的粮食颗粒无收。这异常的天象,我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凭借放牧和渔猎活不下去,而我大明,凭借着耕地,也活不下去,人要求活,不就是你抢我和我抢你吗?可是……真该如此吗?我今日,不是来说教。”

  “你们既然降了,那么自然好极了,皇帝已经将你们编为建奴卫,就是要羁縻你们,也是希望,最终有建奴人和汉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彼此杀戮,而是兄弟一般可以坐下来喝茶吃酒。可是……得有一条,那就是只要建奴人但凡还有一群人不肯甘心,还有一群人做着王霸的美梦,还想着拔刀自守,不将我们大明放在眼里,那么……你我之间的兄弟,就做不成。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便会裹挟着你们的妻儿老小,和我大明斗到底,可他们斗得过吗?他们凭什么斗?就凭他们手里那些破铜烂铁,凭那一些战马?”

  “你们若真是建奴人,若真是甘愿保全建奴,真希望你们的妻儿平安,那就什么都别说,拿起你们的刀,我也会让人将战马还给你们,咱们一起去辽东,去将那些野心勃勃的建奴死硬的家伙们碎尸万段。从此之后,我们彼此共弃前嫌,握手言和,约为兄弟,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

  “好啦,我说完了,做兄弟的,站左边,不做兄弟的,站右边。”

  此言一出。

  呼啦啦的无数降人,纷纷往左边挤,右边空无一人。

  张静一说了这么多,其实降人们就算是再蠢,也抓到重点了,他们是打不过的,再打下去,不但都是那死硬分子一般的下场,最重要的是,建奴也有了灭族之祸。

  大家想要共存,想要和平,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死硬分子。

  降人们不再是一群软骨头。

  也不是他们卑鄙无耻,他们也有梦想,他们应为一个新的理由而拿起武器。

  为了保存自己的家族,为了延续自己种族,去消灭掉以多尔衮为首的死硬分子,只有如此,才能太平。

  “你们的粮食,我会供养。我说话算数,马会还给你们,武器你们自己选,让人拟一个名册来。我张静一说到做到。你们的指挥使,乃是皇太极,不出几日,我们就要杀到辽东去,去大明的沦陷之地,去你们的老家,斩杀了多尔衮这等建奴死硬派,我们一起坐下来喝酒,到时……咱们还一起去漠北,去更极北之地,我大明需要你们,就如从前那般,你们世世代代臣服大明,永为藩屏,我们甚至还要杀至更远的地方,更需借助你们的骑兵,我今日的话,没有一句欺骗和欺瞒,如今,你们既然幡然悔悟,这便好极了。”

  说罢,张静一指了指其中一个牛录模样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这牛录道:“我……我……我叫哈图……”

  张静一解下腰间的佩刀,将这佩刀送到这哈图面前:“这个……送你了,拿着这刀,跟着我走,我带你吃肉。”

  哈图手足无措,今日有太多的讯息,需要他消化。

  你说哈图对眼前这个人没有恨意,那是自然有的,可是……今日实在太受刺激了,建奴铁骑,不堪一击,如猪狗一般的被杀戮,这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绝望,让他无力。

  于是他降了,他未必怕死,却不想无意义的死去。

  若是双方鏖战,胜负悬于一线,他自是肯拼命的。

  可似这般一面倒的杀戮,他不甘心,他还想活。

  可现在,张静一这一番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能再打下去了,打下去,不但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建奴,也要拉下去陪葬。

  他此时对张静一,除了仇恨和恐惧之外,也多了几分敬重,除了这番话打动了他,张静一的磊落也让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汉人,也是一个大英雄。

  如今……刀在手,他捧着刀,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但外围的生员们怕此人拿刀逞凶,伤了张静一。

  便是其他的俘虏,也害怕哈图一时想不开,最后大家跟着一起陪葬。

  众目睽睽之下,哈图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刀朝张静一行了个礼:“渣!”

  第四百九十二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若只是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那么收降建奴人是无用的。

  可若是天启皇帝还有更大的野心,那么这些建奴人势必可成利器。

  东林军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力。

  凭借火力,自然可以独步天下。

  可问题在于,能快速移动的骑兵,也是至关重要。

  紧接着,皇太极便来了,开始收拢降卒,给他们在城外开辟一个营地,分发武器和战马。

  这里的战马很多,绝大多数都是败逃的建奴人遗留下来的。

  只是这个时候,一切才刚开始。

  天启皇帝没有摆驾回宫,而是立即在这广渠门召开了朝会。

  百官站了许久,早已腿脚酸麻,便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靠着墙垛。

  此时,皇太极忙碌了一会儿,便匆匆而来,道:“陛下,我从建奴卫中的正白旗牛录口中得知,此番入关,是绕过了大安口与喜峰口,而后一路至三屯营,至蓟州一线,再奔杀京师而来,十几万大军,怎么可能此前没有丝毫的动静?沿途也几乎没有交战,一路势如破竹!这几个牛录说,在战前,多尔衮就派出了一个叫石廷柱的人先行在辽东一带活动,尤其是在锦州,此后,他们的大军,便开始畅通无阻。”

  “石廷柱此人,本就是建奴人,不过在我的父亲起兵之前,他一直为明军效力,此后才降了建奴,他与许多辽将关系匪浅,所以臣预计,这一次,一定是得到了辽东上层军将的配合……”

  天启皇帝听罢,看了张静一一眼,张静一便道:“不错,此事确实蹊跷,能如此配合建奴人,让他们轻易越过松锦防线,一路杀奔京师,可见配合多尔衮的人,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这绝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或者寻常的游击将军可以做到的。陛下……建奴的问题,终究还是出自于萧墙之内啊。”

  天启皇帝点点头:“那么,朕该如何应对?”

  这话是问张静一的。

  张静一当机立断道:“宜将剩勇追穷寇,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犁庭扫穴,已是迫在眉睫,我大明岂可继续放任下去?所谓养虎为患,便是此理!此外,辽将们只注重自己在辽东的利益,对我大明朝廷虚与委蛇,天知道最后会闹出什么乱子,辽东事关京畿安危,大明一日不解决辽人的问题,我大明一日不宁!”

  “所以臣的建言是,现在建奴的死硬派多尔衮大败,此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此时理应立即进军,直捣龙城,永绝后患!”

  张静一话音落下,崔呈秀便立即道:“那么辽国公的意思是,追击建奴人?可建奴人马快……”

  “不是追击建奴人,是追击建奴人中的死硬派。”张静一纠正他:“我们不能将建奴内部,视为铁板一块,若是这样去想,那么即便建奴人丁稀薄,也有数十万户,上百万人口,难道我们要将他们屠戮殆尽吗?”

  这话说的,好像刚才将建奴俘虏抓去扫射的不是他干的一样。

  崔呈秀脸有点僵。

  张静一则接着道:“这建奴人,也有好有坏,良莠不齐,不说其他,单说他们内部,便有严格的主奴限制,那些当初被那些上层贵族奴役的奴才,便当真与他们一心吗?不错,从前他们的主奴关系稳固,可这是建立在贵族们带着人能够掠夺土地,抢掠财富的基础上的。主子们有了肉吃,给他们分了一口汤。可这并不代表,此等主奴关系就稳如泰山。”

  “他们此次大败,失去了掠夺的基础,贵族们还要享受他们应该享受的用度,抢不到别人,就要欺压他们的奴才,奴才们被盘剥的狠了,就会怀有二心。因而,若是不将事情一分为二来看待,犁庭扫穴,就难以成功。”

  崔呈秀一脸无语,不过他有唾面自干的本领,毕竟是魏忠贤的干儿子,于是道:“既如此,那么辽国公以为,该当如何追击?”

  张静一道:“东林军稍作休整,可立即北上出关,陛下为帅,我为副帅。”

  众臣一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了得?

  这不等于是……让陛下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吗?

  可张静一显然并不这样想。

  这样天大的功劳,皇帝不干,谁去干?

  于是张静一道:“我听古人说: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也,若天子只晓得守在京城,外敌入寇,却依旧还困居在皇城之中,那么,又如何让天下的军民甘愿臣服呢?现在流寇四起,辽将居心叵测,各国纷纷革新旧制,进行变法,以图自强,于是有人佛朗机,有了尼德兰,便是那倭国,也开始效仿尼德兰人,改革军制,今时今日,我大明积弊重重,正是需要像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人,才可披荆斩棘,破旧立新,而不是在此因循苟且,沉溺在无穷无尽的内斗之中。”

  “陛下今日守城,亲自坐镇,已是名震天下,可这还不够,若是直取龙城,攻破沈阳,则天下定鼎。所以,臣以为,陛下当为主帅。我东林军愿为先锋,随陛下进击,死而无憾。其余人马,可为后援,齐头并进,作为侧应。”

  张静一一席话,许多人无法理解,可天启皇帝却是能够理解了。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必须建立起绝对的声望。

  张静一隐隐和他说过,那欧洲各国,隐隐开始为了相互掠夺,而建立中央的权威。

  先是一个叫什么法兰西的,开始了改制,剥夺诸侯们的特权,取消他们的食邑,进行独断专行的统治,已经隐隐开始成为欧洲霸主。

  英吉利人,也在一个什么女王的铁腕之下,开始统一了国内纷乱的朝局,开始染指海上的霸权。

  极北之地,更有雄主,号称继承了帝国的衣钵,一改莫斯科公国为沙皇俄国,自称沙皇,不断的扩充自己的版图。

  更不必说传统的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了。

  现在要改制,思来想去,就必须皇帝建立权威,先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压下去。

  如若不然,不过是陷入泥潭里,最终大家一道儿腐朽而已。

  天启皇帝果决地道:“此策甚好,若是不除建奴的那些死硬派,朕终究心中不安,既如此,那么朕御驾亲征,追击穷寇,与那多尔衮,会猎辽东,一决雌雄。”

  百官们想要劝。

  天启皇帝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不容置疑地冷冷道:“若是谁敢劝说,那么便派谁去辽东,这是国家大事,岂可儿戏?我大明的天子,本就不值钱!”

  “若是值钱,当初皇帝被俘了,你们还会这样另立新皇吗?若是值钱,朕为何在宫中屡屡遭遇不测,这些是谁干的?有些查明了,有些没查明,可你们再三阻挠,莫非是嫌朕在辽东死的不够快,要死在宫中才好嘛?”

  这番话,真是讽刺意味十足。

  百官不免感到几分郁闷,觉得自己躺着都中枪了,可此时,面对一脸决意的陛下,却也只能诚惶诚恐地道:“臣等万死。”

  天启皇帝则是直接一挥手道:“各自准备去吧。”

  拟下了方略,天启皇帝便摆驾回宫,却命张静一伴驾。

  銮驾里,天启皇帝坐在车驾最中,却命张静一在侧。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才道:“此战真是扬眉吐气,不过你说的对,宜将剩勇追穷寇,切切不可自满,更不能让建奴人死灰复燃。”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只有彻底解决了辽东问题,陛下的雄才大略,方可施展。否则,辽东的问题一日不除,便如鲠在喉,一日不安。陛下有此雄心,这是万民的福气。”

  “真的是福气吗?”天启皇帝抬头看他,略带自嘲地道:“只怕也是一些人的厄运吧。”

  “这又如何?”张静一道:“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至今日,不是重整山河,便是失天下,前者是一些人少吃一块肉,后者却是无数人饿死,前者是陛下开千年未有的变局,后者则为亡国之君,阶下之囚。孰优孰劣,陛下一定看的清楚。”

  天启皇帝认同,便颔首点头,君臣二人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天启皇帝道:“此番进兵,讲的是兵贵神速,东林军要即刻随朕与卿家出发,他们吃得消吗?”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便道:“只要陛下号令,他们和臣一样,绝无怨言。”

  天启皇帝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才又道:“此番建奴人虽是伤筋动骨,不过……实力犹存!这一次他们是客,我们是主,可一旦出击,主客便易位了,所以不可掉以轻心。东林军如何确保给养充足,至关重要。”

  张静一便道:“陛下,何不如通过海运,将源源不断的补给,送至东江镇,而后再进行补充呢?给养充足,东林军无论在哪里,都可死战到底。”

  天启皇帝想了想,略带诧异道:“海运?东江镇?”

  接着,他陡然明白了什么,随即就道:“来,你继续说给朕听听看。”

  第四百九十三章 直捣黄龙

  对于张静一而言,眼下有几个急迫要解决的问题。

  他随即道:“臣有两个问题,且看陛下能不能答。”

  “其一:是我东林军的腿脚快,还是建奴人的马快。”

  “其二:建奴人能一路势如破竹,沿途辽将个个如瞎子聋子一般,这些人要怎么清理,如何清理。怎么做到不冤枉一个好人,却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大军若是穿过辽东,进击建奴,是否会有辽将畏罪,或者因为和建奴人有过勾结,而在沿途阳奉阴违,甚至给建奴人报信,阻止大军进击。”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明白了,辽将人不可信。

  所谓的辽人守辽土,就是一个笑话。

  多少客军,从浙江,从广西驰援辽东,最终被这些辽将们坑死。

  这些武官贵族阶层,在辽东已经牵涉了太多的利益,树大根深。

  若是从陆路追击,谁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你认为应该往东江镇方向走海路!只是毛文龙之人,可以完全信得过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查过兵部的账目,东江镇每年朝廷拨发的军饷和钱粮,是在二十万两纹银上下。而辽锦一线,则为三百至七百万两之巨。毛总兵官,属于孤立无援。而松锦一线,背后就是山海关,是朝廷源源不断的驰援。陛下,毛文龙这些人,能坚持到现在,至少有一点是可信的,就是他们与辽东的利益牵涉并不深!毛文龙本身就非辽人,属于客军,招募的士兵,也大多都是逃难的辽人百姓,所以臣信得过东江镇。”

  “当然,兵贵神速,我们登陆之后,需立即动身,直捣沈阳!陛下,那沈阳乃是建奴人的巢穴,已经营了数十年,他们劫掠了半个辽东,又在朝鲜国,劫掠了不少的财富,那里有许多的牛马,还有数不清的土地,拿下这里,不但建奴覆灭……”

  “而且我们还可以大赚一笔。”天启皇帝打断了张静一后面的话,眼里冒着光。

  张静一便咳嗽一声,又道:“是不但建奴覆灭,我们还可借此彰显我大明国威。”

  天启皇帝则道:“你我虽是君臣,实为兄弟,就不要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糊弄朕啦。国威值几个钱?朕早看淡了,还是牛马、钱粮、土地最实在。”

  张静一尴笑道:“当然,陛下也可以这样说。”

  于是天启皇帝道:“那么我们这就预备进兵?”

  张静一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我们该分兵两路,让一路兵马,也穿着我们的服色,且走陆路。”

  天启皇帝迟疑道:“哪一路人马?”

  “皇太极……”张静一斩钉截铁道:“让他带着俘虏,也带着火枪,从这里出发,打着陛下的旗号,出关。”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道:“若是他们作乱怎么办?”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陛下放心,只给火器,不给火药,给他们火炮,也不给炮弹,那么这些东西,就和烧火棍没有分别了。而且皇太极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我们悄然登船?”

  “正是。”

  “声东击西。”天启皇帝一拍大腿:“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意思了。”

  张静一道:“要声东击西,就必须出城之后!东林军连夜急行至天津卫,而后在那边,张三的船队要做好准备,总而言之,接触这件事的人越少,越能保密。”

  天启皇帝道:“这件事,你去准备吧,许多细节,都要想好,如若不然,提前走漏了消息,那么就白费了心思。”

  张静一点头:“是。”

  ……

  败兵已至喜登口。

  这喜登口,乃是长城的一处关隘,此时听闻建奴人又来了,这守备早已弃关而去。

  数不清的建奴败兵涌入此。

  此时,多尔衮收拢了败卒,却发现身边不过五万多人马,其余之人,要嘛战死,要嘛俘虏,要嘛不知所踪。

  此战,几乎死伤了近半。

  他心里不禁绝望,万万没想到,自己登上汗位后的第一仗,便兵败如山倒。

  其他的军马,死了也就死了,可八旗的损伤,足有两万,这就真正的伤筋动骨了。

  也幸好他的军马,以骑兵为主,而明军却多为步兵,不然的话,可谓是逃无可逃。

  他召了各旗旗主开了一场会议,如今八旗只剩下了五旗,暂时稳住了军心,此后又召范文程与洪承畴来。

  洪承畴胆战心惊,他一进帐,多尔衮便提了鞭子狠狠地抽打他。

  洪承畴在地上打着滚,口里大喊道:“主子……主子饶命,此非我之罪,实为……实为……”

  倒是一旁的范文程,却是站着不动。

  他心里想,主子若是不打洪承畴,洪承畴便死定了,此番这般痛打,倒是这洪承畴的狗命命硬了,显然主子还没有杀他的打算。

  果然,多尔衮打累了,便气喘吁吁地坐回椅上,大口喘着气。

  洪承畴则抱着头,依旧不敢将手松开,则是奄奄一息。

  多尔衮气恼不已地道:“今日大败,他日必要报仇雪恨。”

  范文程则才开口:“只恐明军借此动兵,威胁我大金……”

  多尔衮摇摇头道:“你太想当然了,且不说他们不敢,就算当真要进攻沈阳,这沿途是数千里之遥。何况,本汗实说了吧,那些大明的所谓辽将,到底是姓朱,还是姓咱们大金,还是两说呢!这一两年来,不知多少人与本汗暗通款曲,我大金当真覆灭,他们还怎么在辽东发财,又如何……两面得钱?”

  顿了顿,他又道:“大明那狗皇帝若是要对他们秋后算账,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辽东的事,复杂得很,我等当务之急是先回沈阳,后头再做打算。”

  多尔衮原来的口风很紧。

  有些事,甚至连范文程都绝口不提。

  可现在,他张口,则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讯息,辽东之中,不少辽将,与建奴人关系匪浅。

  范文程意味深长地看了多尔衮一眼,他心里清楚,以往多尔衮绝口不提这些事的。

  现在为何突然提了?

  还不是从前建奴乃是攻势,因而,对于这些消息要绝对保密,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动用这一层关系。

  而如今,多尔衮的地位开始动摇,建奴内部势必对他不满,为了彰显他这个大汗,依旧智珠在握,就必须得传出话去,他还有杀手锏。

  此时,只见多尔衮又道:“若那明军不赶出关便罢,他们若是敢出关决战,本汗保准,不需本汗动手,便有无数人,恨不得要教大明那昏君,还有那东林军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眼下先行回沈阳,再做计较。”

  说着,多尔衮又露出了惆怅之色,而后,他眼角的余光,扫向了洪承畴,冷声道:“我留你性命,是因着知道你对火器颇为精通,等回了沈阳,我要你带你的人马,建立一支神机营!今日本汗才知,依靠战马的时候,已经不复存在了,未来必为火器的天下。”

  虽然知道洪承畴是个废物。

  但是多尔衮还是希望重用。

  那些汉军不也一样吗?为大明效力的时候,便如废物一般,可到了建奴,作战能力便直线提升起来。

  他希望投降的神机营,也是如此,哪怕实力只是提振五成,也是如虎添翼。

  “只是,我们神机营,虽有不少枪炮,这火药和弹药……”

  “你放心。”多尔衮道:“我自会想尽办法,在关内,拿到他们的配方,将来在沈阳,也要督造出弹药出来。”

  说罢,他淡淡地道:“各自回去,歇一夜,明日继续启程出发。”

  ……

  皇太极接到了一份密旨,得此密旨,他便立即赶去和张静一商量。

  对皇太极而言,天启皇帝肯给这么一份密旨,说明了对他的信任,这是他表现的一个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自然要后悔不及。

  任何投降的人,都需要一份投名状!皇太极很清楚,将来自己带着这些建奴降人,能否在大明有一席之地,就得看眼下这投名状了。

  张静一安抚他,想办法将这羁縻卫团结一起,将差事办妥。

  皇太极自然也深知自己的压力很大。

  好在他对建奴内部的事耳熟能详,这些降人的高级贵族,哪一个是什么性子,他都是再清楚不过了,再加上对建奴的风俗,也再清楚不过,在卫中倒也得心应手。

  他提出了诛杀建奴叛首多尔衮,拯救建奴妇孺于水火的旗号。

  而后,任命了一批人,他们连夜换上了新军的军服,扛着新军的火枪,直接入住东林军的大营。

  不出数日,朝廷下旨,皇帝狩辽东,亲率东林军为先锋,追击穷寇。

  消息一出,便在傍晚的时候,皇太极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打着龙旗和东林军的旗号,自京城出发了。

  夜里昏暗,人们只看到东林军出了城。

  却殊不知,一支军马,已悄然连夜直扑天津卫。

  第四百九十四章 小钱钱不翼而飞

  张三早已做好了准备,数十艘大船在此等候。

  这些舰船,早已预备好了给养和淡水。

  于是趁着清晨拂晓,东林军直接登船。

  连夜的赶路,这等于是一夜走了两百里。

  这张三见此,这才知道东林军的可怕之处,赶夜路都如此的可怕,居然没有掉队的,这在其他军马身上,是想都不敢想的。

  起初他得到了皇帝的密旨,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现在才知,那许多的所谓疯狂构想,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靠养出一支这样军马,才能实现和贯彻的。

  否则,你就算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给你一支京营,它也能把你搞砸了。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轻装,因为后头,还会有大量的给养和火药,会通过送往东江镇的钱粮方式,送去东江镇。

  此时,张三的船队,并不先进,大多都是大肚船,能载送不少货物,但是不利于乘风破浪。

  再加上皇帝在此,他们就更加不敢冒险了。

  好在这一带的海域,还算是太平,船队沿着海岸而行。

  这一路……不少生员身体不适,吐了个死去活来。

  足足半月之后,终于皮岛在望。

  所谓的东江镇,范围很大,既有朝鲜国的一部分海岛,也有不少理论上其实与建奴人拉锯的区域,当然,主要核心区域,则为皮岛,这皮岛并不大。

  此时……已接近寒冬了,所以海面上多了一层浮冰。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东江镇最危险之时,因为一旦与隔海相望的陆路至海岛都结了冰,这建奴人就可能借着海水借兵,派兵前来攻打。

  因而,海船还未靠近,便见到许多人,正在附近凿冰。

  甚至还有拿着火药炸冰的。

  这些人,个个都是衣衫褴褛。

  在寒冬之中,身上似乎也浮着一层冰一般。

  岛上远远看去,可看到无数低矮的木屋,木屋连成一片,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

  就这么一个小地方。

  天启皇帝无法想象,这里有十万至二十万人的规模。

  当海船抵达了码头,下了船后。

  而岛上的人,却已个个蜂拥而至。

  大家一脸稀罕地看着此番所来的如此巨大的船队,于是眼里都放光,个个带着期望之色。

  甚至有人用辽东口音,口里大呼:“船队来了,船队来啦,朝廷终于又给咱们送粮来啦。”

  于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船头虽看得模糊不清,但是能隐隐感觉到,码头上的军民百姓的气氛很喜庆。

  此时,一队东江军赶到。

  为首骑马之人,自是毛文龙。

  毛文龙其实并不魁梧,而是身材干瘦,脸色蜡黄,他个子很矮小,和身材较为高大的辽东人相比,很是不起眼。

  可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所过之处,人们都敬畏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有人还在道:“朝廷给咱们的欠饷终于要到了。”

  毛文龙只看这些舰船的模样,却是皱眉,显然……这不像是粮船。

  他娘的,不会又被兵部骗了吧?

  他按着刀上前,待一队队的东林军下船,一看这架势,毛文龙便吓了一跳。

  随后有人道:“陛下驾到。”

  毛文龙大吃一惊,于是立即回头下令:“将人赶走,赶走,这一次来正主了,让那些好事的狗东西躲远一点,别这个时候跑来讨债,若是惹怒了皇帝,要杀他脑袋的。”

  说着,他原是长得很精明的人,现在却好像一副恭顺的样子,只带着几个亲卫,在此恭候。

  东江军随即便开始提着刀赶人。

  这些军民百姓一看这架势,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便有人口里道:“这下糟啦,只怕来的不是粮船,也不是来给欠饷的。”

  人最怕的就是给了希望,又将这希望揉碎了,还是当着你的面摔碎的。

  一下子,军民们炸了,大家纷纷道:“都欠了四个月了,今年过不了冬了。鞑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杀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朝鲜国的贸易断了,他们的船也不来了,毛总兵,你得让他们给个说法,弟兄们不答应的。”

  一顿咒骂,好在东江兵还算是有威信,总算将人喝退。

  天启皇帝下了船后,便领着张静一往前走。

  毛文龙是曾见过驾的,便连忙上前道:“臣毛文龙,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却是皱眉道:“怎么把军民们都赶走了,朕这么可怕吗?朕好不容易打算做明君啦,怎么能驱赶百姓呢?”

  毛文龙踟蹰不答。

  天启皇帝便道:“莫非你是害怕什么?”

  毛文龙只好道:“陛下……臣……臣……怕他们粗鲁,不懂事,口无遮拦。”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张卿说你们在此坚守,都是忠良,朕怕什么口无遮拦呢!”

  毛文龙忍不住看了在后头离皇帝一步之远的张静一一眼,心里便知道此人是谁了。

  其实毛文龙在这东江,虽是立了不少功劳,可在朝中却几乎没有势力。

  他当初,是受袁可立的赏识才升迁上来的,而袁可立早就被明升暗降,被朝中的大臣们廷推为南京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十分显耀的职位,可若是前头加了南京二字,那么……就有些尴尬了。

  于是乎,失去了后台的毛文龙,顿时被动。清流瞧不上他,东林党对他当然是视若无睹。

  可怜的是,即便是魏忠贤权势滔天的时候,天下处处都在为魏忠贤建设生祠,就连袁崇焕都兴匆匆的建起来,毛文龙这边却没有动静,如此一来,魏忠贤对毛文龙的态度可想而知。

  九千岁也是要面子的,你这么不识相,当然不鸟你。

  再加上东江镇和锦州一带的辽将本就不对付,袁崇焕这些人,奉行的乃是辽人守辽土的策略,早就将毛文龙这个浙江人视为眼中钉。

  彼此之间隔空对骂的事不少。

  这毛文龙实在是惨,孤悬海外,就这么屁大的地方,却到处收拢失去了家园的辽民,在此抗击建奴人,可朝中对他的抨击,却是从未间断过。

  为了弄死他,甚至在京城里,大家称他为海外天子。

  就这么一个屁大的岛里,连鬼都养不活,又有建奴人虎视眈眈,所谓的海外天子,用心之恶毒,可见一斑。

  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整,不弄死毛文龙全家不罢休。

  而毛文龙呢,孤立无援,一面要在这贫瘠的海岛上,养活近二十万的难民,组织东江军,一面还要应对锦州来的弹劾,以及朝中的明枪暗箭!每天干的事,就是到处乞讨,指望着别人给他一点粮,不然……孤悬海外,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现在皇帝亲临,让毛文龙突然眼角湿润,倒不是因为见了皇帝而感动。

  而是没想到自己这个海外天子,被人攻讦到了这个份上,今日说自己在东江镇如皇帝一般,明日又说自己勾结了建奴人,与建奴人暗通款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钦差来取自己的脑袋。

  谁晓得皇帝亲至,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他也不怕我毛文龙这海外天子反了。

  毛文龙此时又禁不住感激地朝张静一看一眼,这个辽国公,他是有所耳闻的,当然,二人无亲无故,但是毛文龙万万没想到,朝中竟还有人肯为他说话,说话的人,分量还如此之重。

  张静一被毛文龙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至于,不至于啊,怎么搞得好像是一见如故,甚至像是一见钟情一样。

  天启皇帝则不知所以然地道:“毛卿家为何不回话?”

  毛文龙只好道:“陛下,臣……臣……其实害怕,军民们口无遮拦,向陛下讨饷。”

  讨饷……

  听到这两个字,天启皇帝的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又是一个来讨钱的。

  天启皇帝不禁大怒:“这半年来,朕的欠饷可都如数付清了,怎么还来讨?朕都将内帑的钱粮拿出来了。”

  毛文龙无奈着不敢回答。

  张静一倒是在旁大大方方地道:“陛下,臣忘了告诉陛下,陛下的欠饷,在兵部的账面上是付清了。”

  天启皇帝显得不解,便道:“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就是从程序上来说,这钱粮已经发下来了。”

  “实际呢?”天启皇帝一脸诧异。

  这时毛文龙才鼓起勇气道:“实际上,这银子,还得周转几个月,才肯发下来。”

  “这是何意?”天启皇帝怒道。

  “反正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先扣着,粮食在路上,得用陈米和杂粮来替代朝廷发放的新米。至于银子,也需扣几个月,拿去给商人周转一二,有利息拿的,再者说了,沿途还需过不少人的手……所以……”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那你们怎么过日子?”

  “熬着。”毛文龙无奈道:“从前的时候,还好一些,朝鲜国还未被建奴人击败,卑下以替他们防备建奴人的理由,也向他们讨一些钱粮,可是现在不行了,朝鲜国人从了建奴人,现在对东江这里,实施海禁。”

  第四百九十五章 深得帝心

  天启皇帝点点头。

  随即,毛文龙便领着天启皇帝至自己的总兵衙门。

  这沿途所过之处,放眼望去,岛上军民的生活,可谓是清苦无比。

  天启皇帝本是怒不可遏的,想到自己的银子,千算万算,竟还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骗走了。

  可如今走在这皮岛上,方知此处,不过数千亩的薄田!

  更何况……就这薄田,也几乎耕种不出多少粮来。岛上的军民,与其说是一个军镇,不如说是一群逃难在这荒郊野岭中的海岛中的难民,惨不可言。

  而毛文龙的廨舍,其实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而已。

  毛文龙略带几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此处几乎没有什么木材,再者,从前这里,几乎是不毛之地,此地甚是简陋,还请陛下见谅。”

  天启皇帝点点头,倒没有见怪,只道:“无妨。”

  说着,天启皇帝问:“这里欠饷多久了?”

  毛文龙道:“已有四个月了。”

  天启皇帝皱眉,忍不住道:“哎……这是朕的过失啊。当初,你为何不奏报?”

  “不敢奏报。”毛文龙认真道:“若是不报,总还能送来钱粮的,可若是报了,天知道这东江镇二十万人,最后会不会都饿死呢,这几乎是军中的常例了,哪里都是这样。”

  说着,他眼睛瞥着跟随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身后的生员,见他们一个个肤色饱满,虎背熊腰,身上穿着棉质的军服,全副武装,浑身精神奕奕的样子,不禁咽了咽口水道:“臣久闻东林军厉害,骁勇善战,今日一见,实在钦佩。”

  “他们没有你们苦。”天启皇帝坐下,喝了一口有人斟来的茶,只是一口喝下,忍不住要吐出来,显然这茶水很低劣。

  “京师保卫战的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毛文龙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这荒岛上消息,传递的没这样快。

  天启皇帝便将事情大抵说了。

  毛文龙顿时振奋,禁不住道:“击溃了建奴?在城外作战?陛下……这是泼天的功劳啊。”

  他眼里闪烁着亮光,禁不住激动地又道:“若是如此,那么建奴……损失得那般惨重,臣便可率人登岸,趁此机会,袭他们一袭。”

  天启皇帝则道:“就不必用你们啦,朕说实话,你们也算兵?”

  毛文龙顿时露出了惭愧之色。

  天启皇帝道:“朕不是瞧不起你们,而是此番朕来此,就是为了直捣黄龙的,今日在此暂歇,明日朕便带兵登岸,直袭沈阳。”

  毛文龙真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天启皇帝似乎在冒险。可喜的却是……

  天启皇帝见他咧嘴,眼睛也不禁都红了,不由得道:“这群臣都劝这不要出兵,说要徐徐图之,怎么你似乎对此,反是乐见其成?”

  毛文龙忍不住擦拭了眼泪道:“陛下,这东江镇中的军民百姓,有几个是本地人呢?绝大多数,都是辽民,因是实在害怕建奴人,这才携家带口来此!他们是无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现在陛下要直捣黄龙……此前又重创建奴人,臣……臣当然是喜不自胜,多少人日思夜想,做梦都想杀回乡中去。天下的辽民,都对建奴人恨之入骨啊。”

  说罢,泪洒出来。

  天启皇帝露出奇怪之色:“可是据朕所知,倒是不少辽民投靠了建奴人,还有不少辽将,都和建奴人勾结。怎么到了你这里,却又成了恨之入骨?”

  “那是袁崇焕还有孙承宗人等所提出来的所谓辽人守辽土。”毛文龙此时咬牙切齿地接着道:“袁相公和孙相公提出这些,是有书生气,可他们口里说辽人守辽土,却哪里有几个真正的辽人?”

  “他们口里说的辽人,说的本就不是辽人百姓,这些所谓的辽人,哪一个家有万亩良田的,哪一个不是养着数百上千私兵的?不说其他人,就说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吧。”

  “祖大寿是辽人吗?他是辽人。他忠心大明吗?臣不敢断言,但是臣想,他是忠心的。可是祖家是什么人家,他家在辽东的土地,何止十万亩?家里的田,养着一万户人家也够了。祖家人丁上百人,这男丁做了总兵官的,有两位,做了副将的,有七个,是游击将军,还有其他军职的,就更多了。”

  “陛下说他是辽人,臣认,可他们家在京城,在江南的宅邸是怎么回事?他们家……当初在沈阳的宅邸,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此处,毛文龙显得很激动:“臣不是眼红祖家的阔气,而是说,建奴人占了沈阳等地,还专门下令,对祖家的产业,秋毫无犯。这建奴人为何秋毫无犯,自然是因为,他们晓得,祖家在辽东的权势,要给祖家留一条后路。”

  “而祖家呢,他们若是降了建奴人,自是不失富贵,他们若是兵败,进入了关内,在京城长住,也不失富贵,他们若是去江南,依旧不失富贵了。你若说他们家想要收复辽东,他们定是想的,可既然是想,也是不想,辽东有了建奴,祖家的子弟们才个个都有军功,有官做,朝廷才越会借重他们。他们真的想吗?”

  “所谓的辽人守辽土,其实就是朝廷倚重像祖家这样的人家,这种人家,有人在大明做官,也有子弟,早就投靠了建奴。不说其他,就说当初被抄家的吴家,就和祖家有姻亲。”

  “吴襄与祖大寿乃是连襟,还有一个儿子吴三桂,该叫祖大寿舅舅。祖大寿还有一个侄儿,早就投了建奴,如今已是三等总兵官了。陛下您想想看,依靠这样的辽人,守得住辽土吗?”

  “这又叫什么劳什子辽人守辽土,这里头的所谓辽人,只要战事一开,他们明日可以做建奴人,后日便可以轻松的做京师人,大后日亦可做江浙人。指望这些人死战吗?祖大寿将军,其实臣还算是钦佩的,他确实是忠肝义胆,肯为陛下剿建奴的人。可其他所谓的辽将呢?那些人更是首鼠两端,算个什么东西?”

  “可偏偏,这些人就成了所谓的辽人!可是……陛下啊,真正的辽人是什么人?真正的辽人,恰是这从辽东各处,背井离乡,逃难来此的难民,是现在还在辽东,被建奴人奴役,动辄被建奴人劫掠了妻女,动辄被建奴人鞭打的寻常辽民。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战火,他们无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故乡,!他们的兄弟被建奴人砍死了,他们的父亲被建奴人毒打了,他们生着难,想死也难,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就是期盼着朝廷能够发师,犁庭扫穴。当初在万历年间的时候,他们生活困苦,现在呢,建奴起来了,四处攻城略地,他们更是苦不堪言。陛下……朝廷每日都是辽人守辽土,可真正借重过这些辽人吗?”

  “陛下可知道,这些东江的辽人,已对朝廷心寒到了什么地步?可偏偏,朝中那些人,个个口若悬河。松锦一线的那些所谓‘辽人’,更是个个能说会道。臣不服气,死也不服,今日陛下打算收克失地,这天大的好事,臣怎么能不赞同?这东江上下的军民百姓,心冷了这么些年,如今怎么能不喜?”

  天启皇帝听了这番话,禁不住动容。

  “你放心,朕会将这些土地还给你们。”天启皇帝道:“迟早让他们回乡中去。”

  毛文龙叹了口气,对于陛下的保证,他是没有多大期望的,沈阳早已被建奴人盘踞了许多年,指望王师北克,实在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不过陛下有此心,倒是让他欣慰无比。

  天启皇帝于是留毛文龙又说了一些辽东的事。

  这毛文龙倒是很会说,滔滔不绝地说一些辽东的风土人情,又说东江镇的情况,更说一些建奴人的事。

  居然聊到了夜半三更,毛文龙才兴匆匆地出了廨舍。

  此时,自己的廨舍被天启皇帝占了,这毛文龙便只好去东江军中住。

  出了廨舍,便有一个参将迎上来,这人叫孔有德,自是毛文龙的亲信。

  他见了毛文龙,忙是行礼道:“怎么,大将军为何喜不自胜?”

  “见了皇帝当然高兴。”毛文龙看着他。

  这些部众,对毛文龙都是死心塌地,大家蜷缩在这岛上,生死与共,是真正患难知己。

  这孔有德乃是矿工出身,建奴人袭了他的家乡,他便携家来投奔毛文龙。因为擅长弓马,立了功劳,被毛文龙提拔起来,他不识字,自然对毛文龙敬若神明:“大将军在陛下的帐中,谈了一夜,一定是得了圣心,看来要升官了。”

  “我就只会为这个高兴?”毛文龙伸手,弹了这孔有德的脑壳,随即道:“我说了大半夜,陛下听的饶有兴趣,我吐沫都说干了,想来陛下大为感动,我不指望他给我官职,只求陛下大为感动之下,将欠的钱粮给我们,冬天就要到了,再不给粮,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了,噢,对了,那辽国公,倒真是个奇男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兵临城下

  “辽国公?”孔有德看向毛文龙。

  不得不说,毛文龙这种人,性子刚直,这满天下的人,就没有几个他不骂的。

  如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连袁崇焕都要妥协的阉党,他也要硬刚?

  现在难得看到大将军如此看重这么一个人物,却让孔有德好奇起来,于是道:“此人倒是位高,只是……”

  还不等他说完,毛文龙就打断道:“这辽国公可不只是位高这样简单,此人很有眼光,而且做事低调,还有……他的东林军,在京城之下,击溃了多尔衮。”

  这话说出来,孔有德大为震惊,东江军虽然经常上岸去骚扰建奴人,但是绝没有胆子敢正面与八旗铁骑硬刚的。

  想到这里,孔有德就道:“只怕他的东林军,折损不少吧。”

  “这才是让人稀罕的地方,据说,东林军损失并不大,反而是八旗铁骑,折损了数万人,真是一败涂地。”

  孔有德不由道:“哈哈……这个……卑下可不敢相信。”

  毛文龙道:“是啊,老夫也不敢相信,不过这是陛下说起的,那张静一就算是虚夸战功,那就肯定有一些实打实的功绩了,就算对折再打一个对折,就算歼敌三五千,或者万人,这战绩,也是不容小觑的。此番陛下来此,是为了直袭沈阳,你对此怎么看。”

  “这断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毛文龙却激动地道:“可世上的事,不是都从不可能开始吗?从来我大明不敢直捣建奴巢穴,出了一个萨尔浒之战,大家都打怕了。正因如此,陛下和辽国公有这等勇气,也是足以令人欣慰啊!无论如何,我们务必极力配合着陛下和辽国公去做,他们不需我们东江军一起出征,那么我们就登陆至辽东各处口岸进行骚扰,摆出一副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势必要将其他各处的建奴人拖住。”

  “此战关乎国运,也关乎东江镇二十万军民能否回自己的家去,这是一场硬仗!所以,你去告诉诸兄弟们,咱们得出全力!”

  说罢,毛文龙便话锋一转道:“现在岛中还有多少粮?”

  “七万石。”

  “七万石是少了一些,不过……先让弟兄们吃饱吧。”

  “真这样吃?等粮食耗尽了,粮船不来怎么办?”

  毛文龙却是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挨饿。”

  孔有德觉得大将军吃错药了,这些年来,毛文龙一直打着各种名目要饷,可朝廷给的给养,却好像是熬鹰一般,一直让你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为了筹粮,东江军甚至每年开春,都要袭击沿岸的建奴人抢粮,这都是用命换来的粮食,所以东江镇这么多年,靠的都是毛文龙精打细算,锱铢必较才坚持下来的。

  这一下子好了,直接梭哈。

  毛文龙看了孔有德一眼:“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大将军的命令就是了。不过……大将军,朝廷待我们,似猪狗一般,这皇帝……”

  毛文龙道:“我就知道你不满,且不说你我乃是明臣,值此陛下御驾亲征的时候,自当尽心竭力,效之以死。更不必说的是,我观陛下,确有宏图大志……朝中那些人,都说我乃海外天子,有谋反之心,可陛下此番出击,走的不是陆路,却是海路,直接到了我们东江镇这里,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以国士待我啊……”

  说到此处,毛文龙唏嘘着,说句实在话,从浙江到这辽东,在辽东崭露头角开始,毛文龙就受到了无数的质疑。

  文臣认为他是武官,自然对他加以防范。辽将视他为外来户,不是自己人,也是各种掣肘。

  也只有在这东江镇里,毛文龙有着极高的声望。

  譬如历史上,这个孔有德在毛文龙被诛杀之后,极为不服,索性降清,最后在满清那儿,贵为了亲王,临到老了,却每日将‘大将军’(毛文龙)挂在嘴边,说到大将军的时候,便眉飞色舞。倒是对其他的人和事,不愿多提。

  此时,毛文龙继续道:“陛下以国士待我,我这条贱命,就是陛下的了!尔等诸兄弟,历来与我生死与共,到了今日,我欲死战,你们自己决定吧。”

  孔有德听罢,哪里还敢应?他最钦佩的便是毛文龙,莫说是他,其他如耿仲明、尚可喜等人,也是对毛文龙死心塌地的。倒是对于朝廷,他们的心却早已寒了。

  如今毛文龙话说到这个份上,孔有德便道:“知道了,大将军既这般说,我等从命便是。”

  于是浩浩荡荡东林军,在后续的补给海船抵达之后,便开始登上舰船,预备朝辽东腹地继续进发。

  而此时此刻,毛文龙也奏报,恳请出战。

  东江军大小舰船数百艘。

  当然,所谓的数百艘舰船是有水份的,绝大多数,其实就是载重几十人的小破船罢了。

  毛文龙则愿一齐随军进发。

  此时,天上已开始下雪,在海雾升腾,大雪皑皑之中,一队队的东林军,全副武装,奔着码头而去。

  对于这些军马,东江人是很陌生的,他们觉得这支军马过于齐整了。

  在他们的印象之中,军马就该像东江军一样,个个穿着破絮一般早就残破不堪的棉甲,有老有少,咧嘴便露出黄牙的样子。

  人们默默地看着这支军马登上了舰船,绝大多数人只是叹息。

  “可怜啊,去袭沈阳,这一支学生模样的兵,怎么是对手啊……”

  人们惋惜着,东林军的承诺,并没有给太多人带来回到故土的希望,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惋惜和眼带怜悯。

  数日之后。

  海州、复州、金州等建奴的军镇遇袭,大量的东江军出现,在拂晓的时候,发起了袭击。

  连续七八个建奴人设置的堡垒,本就是为了防范东江军的。可这一次,很奇怪,以往一旦出现了东江军,建奴人势必出战,而东江军不敢直面他们的锋芒,往往与之游斗。

  可这一次……建奴人不见了。

  只剩下少量的建奴人,和他们的汉军营,都只龟缩在堡垒之中。于是东江军开始在堡垒之下,收拢辽民,摆出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架势。

  另一边,一支孤军却直接自金州附近登陆,而后……浩浩荡荡的直接朝沈阳进发。

  沈阳、抚顺、铁岭一带,乃是建奴人的巢穴所在,防卫最是森严。

  可在一个叫尚可喜的向导带领之下,东林军一路疾驰。

  他们身上的负重不少,原本作为步卒,进军的速度并不快。

  而这个时候,这里已成了雪原,且土地平坦,于是张静一命人砍伐木材,制成了雪橇,速度倒是加快了不少。

  而此时,东林军已换上了冬装,乃是用棉制成的冬大衣,穿在身上,虽是人的行动迟缓一些,却也能避风雪。

  平日里的操练,此时显现了出来。

  东林军的耐力极好,而且体力充沛,再加上令行禁止,竟是能以每日行军六十里的速度,快速推进。

  这让作为向导的尚可喜大为吃惊,在他经验看来,寻常的军马,能日行二十里,就已是很不错了,而连续行军,每日六十里,这是一群什么人?

  沿途,偶尔遇到一些建奴人,也会有一些军堡,可东林大军一到,作为前锋的第一教导队,就直接将这些据点给拔了。

  速度很快,人一到,将堡垒一围,炸他几下,为了节省弹药,直接上了刺刀就冲锋。这种战法,最是简单,可偏偏,似这些建奴人或汉军,几乎根本无法抵挡。

  十数日之后,所有人推进至了沈阳一线。

  这里的堡垒开始密集,有诸多建奴人的军镇。

  不过很快,大家便发现,建奴人似乎无心防守这些军镇,只留下了老弱病残,绝大多数,都开始朝沈阳集结。

  这在以往,是决不可想象的。

  至少对于向导尚可喜而言,建奴人向来自大,最擅长的就是主动出击。

  而像现在这等敌人一来,便龟缩起来,而且主动放弃军堡,是想不敢想的事。

  他不免忧心忡忡起来,很想提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这其中,必定有诈,大军还是先行休整,且看看建奴人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为宜。

  结果……天启皇帝却是下令继续推进,直抵沈阳城下。

  这时候,在沈阳城内,有着数不清的建奴兵马。

  这些刚刚一路飞马疾驰回到了沈阳的建奴八旗,还有那如惊弓之鸟的汉军,此时已是惶恐起来。

  自己骑马,一路飞奔,日夜不停,方才穿梭了千里,回到了沈阳。

  可那东林军,竟是这个时候,也已抵达了沈阳城下。

  都说兵贵神速,可这速度,真是想都不敢想。

  此时,多尔衮依旧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平和了一些,他还在想着如何地徐徐图之,将来建立神机营,制造火炮和火枪,又想着,如何与锦州一线的内应里应外合,先取关锦一线,再图谋关内。

  哪里想到……这东林军就来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往死里打

  沈阳城如今已是大城了。

  城内只允许建奴人,以及少量重要的汉人居住。

  而城外则多为汉人。

  这些汉人,一见到大军到来,早已跑了个干净。

  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沈阳也会遭受攻击。

  这座城市,起初规模并不算宏大。

  不过自从建奴人占据了这里,将此定为‘大金’的国都,便利用了无数劫掠来的钱财,在此征募了无数的匠人,按着北京城的格局,对沈阳城进行了改造。

  这里大抵的格局,和北京城没有多大的分别。

  天寒地冻之中,大雪纷飞,似乎每一寸地方都聚满了刺骨的寒气。

  天启皇帝骑着马,沿着此处打马与张静一转悠了几圈。

  城中的建奴人,似乎并没有出城决战的打算。

  而整个东林军,却已开始修筑工事了。

  建奴人新败,此时暂不敢出城,其实可以理解。

  所谓的勇敢,某种程度也是建立在对方是菜鸡之上的。

  就好像当初建奴人,发现明军多是一群酒囊饭袋,于是个个勇敢,悍不畏死。

  可当他们意识到东林军的厉害,尤其是大半个月前,明军可以在野外,直接给予他们迎头痛击的时候,再想让建奴人轻易地出城来送死,这自然绝不可能做到。

  天启皇帝勒着马,欣赏着一览无余的雪景,禁不住道:“辽东千里平川,如此沃野,只是可惜种不出多少粮来,如若不然,此地又是一处粮仓。”

  这是实话。

  放在后世,这里就是一个大粮仓,只是可惜,在这个时代,辽东并没有真正的大开发,绝大多数的土地,依旧还是军事用途。

  再加上此时没有多少耐寒的作物,粮食的产量,实在低得有些令人发指。

  张静一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天启皇帝却突然道:“张卿……现在建奴人龟缩城中,你以为该如何破城?”

  天启皇帝又道:“我方兵少,无法做到围城,朕的想法是,直接攻其一处,打开一个缺口,而后杀进去……”

  张静一微笑摇头。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露出疑惑之色,忍不住道:“怎么,你有什么主意?”

  张静一道:“臣在想,击溃了建奴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建奴人终究有百万人口,在这辽东之中。除了建奴,那大漠还有许多的蒙古人,他们被建奴裹挟,也有不少在此城之中。他们为何要反,又为何要和我大明对抗?”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见我大明好欺了。”

  张静一道:“正是如此,当他们劫掠我大明的收益远远大于自己的付出,那么就算今年暂时压住了他们。他日,他们依旧还是要闹,此地乃是我大明统治薄弱之处,就算灭了建奴,不是还有蒙古诸部吗?”

  “所以,此战不只是与建奴人的决战,还是一场……威慑之战,要让这关外万里之地的人都知道,今时今日,与我汉人为敌者,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什么建奴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我明军面前,都是笑话。”

  天启皇帝颔首:“威慑之战,有趣,你继续说。”

  张静一便道:“其实这威慑之战,本质也是救人。建奴人盘踞此地多年,能有此声势,自然不容小觑,他们在此虽为数十万户,可辽东的人口,本就稀薄,一旦战胜他们,对于朝廷而言,建奴人尾大不掉,若是不服气,将来迟早还要惹出祸事了。那么,我大明就不得真正的犁庭扫穴,斩杀一切不肯臣服之人了。”

  “所以此战,只要打的痛快,就是挽救这些建奴人,一次打痛,就可永绝后患,包治百病,从此他们再无觊觎中原之心,愿与我大明和睦相处,也没有丝毫的妄想,这样一来,朝廷反而可以对建奴人宽厚一些。”

  是的,你打的不痛,他们肯定还要反,为了防范于未然,就得采取真正的灭绝之策。

  可若是服气了,老实了,朝廷还是要脸面的,毕竟是礼仪之邦,采用的自然是羁縻之策。

  天启皇帝道:“如何打服他们?”

  张静一道:“现在别急,臣正在布置,而且后续的给养还未到,等源源不断的火药到了再说。现在,不妨就先等一等,让城内的建奴人,再蹦跶几日吧。”

  “也不能让他们白蹦跶。”天启皇帝笑了:“朕却需好好的和多尔衮聊一聊,写几封劝降书信去。”

  “啊……这……”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有这等爱好。

  不过细思起来,从古至今,人们的思维之中,都有一种勿谓言之不预的思维,陛下也不能免俗。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宽厚,实在让人钦佩,臣就做不到如此,而陛下即便到了围城之时,尚且还能想到治病救人,古代的圣君,什么尧舜之类,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天启皇帝却突然道:“张卿……”

  张静一道:“陛下还请示下。”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你说,这城中到底藏了多少银子?他们这数十年,劫掠了不少吧。”

  张静一能看到,此刻的天启皇帝,眼里冒着光。

  “这个不好说。”张静一道:“建奴人起来了这么多年,积蓄肯定是不少的,听闻从前他们也穷困,可到了后来,土地、粮食、银子,甚至是每年的岁入,只怕都不在我大明之下。”

  这肯定是不在大明之下的。

  毕竟大明的税收制度,实在是一朵奇葩,大明的百姓,承受最重的税,可国家收到的税赋,恰恰是少之又少!这钱粮哪里去了呢?

  这是一笔糊涂账。

  听了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便精神抖擞道:“朕要抄了整个沈阳城!”

  ……

  当日,一封书信送入了沈阳城,很快,这封书信便被送到了沈阳宫城大政殿。

  这大政殿,乃是各旗旗主们议政之所,多尔衮在此,却没有召各旗旗主。

  而是在此时,召集了不少的汉臣。

  倒不是他特倚重这些汉臣,而是各旗的旗主们,已对他多有不满,每次议政,都吵得不可开交。

  反观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汉臣,却将君臣之道推崇到了极致。

  什么三跪九叩大礼,逢人就喊大人,也就是叫人爹。

  恭顺至此,这才让多尔衮有一种自己当家做主的感觉。

  此时,他将天启皇帝让人送来的书信交给了范文程。

  范文程看过之后,下意识地皱起眉,沉吟良久才道:“主子对此怎么看?”

  他不能轻易发表意见,需先问过多尔衮的意思,而后再顺着多尔衮的意思说下去。

  多尔衮却道:“我在问你。”

  见多尔衮面色不善,范文程便明白了,于是道:“我看这东林军,可能还未准备好攻城,如若不然,兵贵神速,早就开始进攻了,何须这样多的啰嗦?他修书来此,正是因为忌惮主子您,一来,是借此乱城中军民的心,二来呢,则是拖延时间。”

  多尔衮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些话,正是他想说的。

  一旁的洪承畴则是忍不住道:“主子,臣以为……或许那昏君,其实就是拿这书信来示弱呢?想要让我们意识到,他们还未准备好,吸引我们出城与之决战,到时再用火器制胜。现如今,我等是疲惫之师,又是新败……”

  “住口。”多尔衮大怒,猛地冷喝一声。

  洪承畴顿时吓得再不敢说下去。

  范文程则是捋须,微笑不语。

  洪承畴毕竟是刚来的,不晓得在这里的规矩。

  要知道,在这儿,主子就是天,哪里轮得到你唱反调?你在北京城里唱反调唱多了,以为唱反调就是高明,可在这儿,惹火了人,是真可能砍了你的脑袋的。

  此时竟敢说大金铁骑乃疲惫之师,又说到了那一场令人心塞的败仗,这不是找死吗?

  多尔衮训斥了洪承畴一通,随即道:“那么,不妨夜袭……”

  “夜袭……”范文程立即道:“主子此计甚妙,若是夜袭,派出一支精锐,足以令这强弩之末的东林军自乱阵脚。”

  洪承畴却又禁不住道:“只是那东林军,最擅长的就是夜袭……”

  多尔衮气绷着脸,胸膛起伏,眼里已掠过了一丝杀机。

  洪承畴似乎后知后觉地也感受到了什么,心里只有苦叹,他自然知道自己又是多嘴了。

  建奴人自己关起门来,各旗的旗主们可以吵翻天,可作为汉臣,却绝不可以随意多嘴的,任何一句话,都极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他连忙拜倒在地道:“奴才万死……”

  多尔衮的脸抽了抽,居然露出了和蔼的样子,随即道:“言者无罪,言者无罪,你不必自责,你说的也有道理,东林军确实擅长夜袭,若是夜袭……未必能成功。这样看来……”

  多尔衮沉吟片刻,才道:“只能等铁岭和辽阳、抚顺、开原等地的军马驰援,我等暂且在城中以拖待变了。另外,我也需得回一封书信给那大明昏君,教他知道,莫要欺人太甚。”

  第四百九十八章 史上最强攻势

  多尔衮说罢,斟酌着,当真提笔修了一封书信。

  而后让范文程过目。

  范文程一看便惊叹地道:“主子爷的书信,大开大合,言简意赅,粗中有细,奴才打开一看,便觉得一股雄风扑面而来,钦佩,钦佩。”

  多尔衮只嗯了一声,点头。

  随即又让范文程将书信给洪承畴看。

  洪承畴接过书信,细细一看,顿时绷不住了,憋红着脸,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说雄风,还真有……

  这书信之中,除了几句所谓一雪前耻之类的话之外,便有一句:“朱由校小子,我日汝娘”的字眼。

  多尔衮毕竟年轻,虽略通汉话,可也做不到文采斐然,阴阳怪气的骂人。

  写出这个,其实也不奇怪。

  此时,多尔衮看着洪承畴道:“洪总兵,以为如何?”

  洪承畴幸好反应快,立即就道:“主子爷骂的痛快。”

  多尔衮满意地又点了点头,这才道:“你们看,谁去传书最为合适?”

  多尔衮看着众汉臣。

  显然,让建奴人去送信是不合适的,想来想去,要做到有效沟通,汉人去最好。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信……是谁去送谁死啊。

  范文程立即低着头,洪承畴也已吓得脸色发青。

  两军阵前,虽说不斩来使。

  可自己可是汉奸啊,再加上人家也没允许你,两军阵前,去骂人娘的啊。

  多尔衮扫视了众人一眼,道:“尔等为何不言?”

  “这……”倒是范文程此时笑嘻嘻地道:“主子,奴才方才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出去送信,只是跑腿的小事,若只是单纯派人送信,未免简单了。理应趁着送出书信的同时,打探东林军虚实。主子以为如何呢?”

  多尔衮听罢,不由大喜道:“我正有此意,那么谁去打探虚实为好?”

  范文程道:“若是主子们去,这不妥,主子们与明军乃是不共戴天之仇,这大明的昏君无信无义,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至于汉臣……奴才以为,还是不妥,若是奴才人等去,这昏君一定要大加羞辱,而且严加防范,他们素来知道奴才们对主子的忠心,自是绝不会让我们打探出什么虚实。”

  “何不如派科尔沁和朝鲜国的使臣们去呢?他们若去,那昏君一定想要借此拉拢,少不得要彰显自己的本事,到时,这城外的东林军布局,也就一目了然了。”

  多尔衮听罢,似乎也意动,却显然仍有余虑,于是道:“只是当真让他们拉拢了科尔沁人与朝鲜国人,怎么办?”

  于是范文程道:“且不说他们只是使臣,其次这些年来,他们早就附属我大金了,科尔沁人更不知嫁了多少女子来我大金,彼此如兄弟一般,怎么可能会轻易与明军媾和?”

  多尔衮觉得有理,便道:“既如此,就这么办吧,召博尔济和李杉二人来。”

  范文程和洪承畴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次日。

  两个使者带着书信出发,博尔济与李杉二人,倒是愉快的,他们虽然附庸于大金,但是也知道,作为使臣,大明不会亏待他们。

  就当走一趟,若是当真打探到了什么虚实,正好回去邀功。

  于是他们来到了东林的大营。

  天启皇帝亲自见了他们,博尔济先是送上了多尔衮的书信。

  天启皇帝却是看也不看,脸上笑了笑,而后便将这封书信丢入了大帐的炭盆里。

  那书信,一触及到火苗,便立即化为了灰烬。

  博尔济和李杉二人顿时惊讶。

  天启皇帝则是看着他们,笑着道:“这多尔衮没有派建奴人为使节,是料到这书信送到朕这里,会激怒朕,让朕勃然大怒。这样的书信,不看也罢,反正朕已问候过他家的女眷了……”

  博尔济和李杉:“……”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们既来了,也别急着走,在此住上一两日再回沈阳去。如何?”

  “甚好。”李杉复杂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

  朝鲜国一直是大明的藩属,号称自己乃是小中华,无论是文字和习俗都向大明学习,若不是因为建奴人杀入了朝鲜国,朝鲜国也不至叛入建奴。

  现在建奴人,每年索要大量的军饷,又需许多的五谷杂粮供应军需,甚至还让朝鲜国征发民力,随军作战。

  作为使臣的李杉,所读之书,大多来自于大明,他心里颇有几分愧色。

  如今天启皇帝要留下他们,他们自然知道,这是刺探东林军的大好机会。

  于是便欣然道:“如此甚好,多谢陛下。”

  天启皇帝随即屏退二人,又与张静一商议攻城的时间。二人对着舆图,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这才散去。

  而第四教导队,已经忙碌了足足几天的时间。

  他们按照工程的标准,足足的挖了八百九十四个炮坑。

  没错……接近一千个坑洞。

  而且都是标准作业,每一个炮坑都采用斜面,直径和深度都是分毫不差。

  没良心炮最大的好处,其实就是方便,不需要带着那重达数千斤的火炮到处跑。

  这就意味着,只要愿意,哪里都可以架起炮来。

  只要你的火药包足够,你想架多少火炮,就架设多少。

  就地取材,威力还大,杀伤力更是惊人。

  这城外的一个个坑洞,几乎斜面的方向,统统对准的都是沈阳城。

  犹如众星捧月,这边挖坑,另一边……源源不断的火药,终于运送到了。

  起初大军是带来了一些,不过若是要打开一个缺口的火药是有,可要做到真正的威慑,这火药量还是太少了。

  原本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以为要多等一些日子,才可供应上。

  哪里晓得,毛文龙这一次居然这么给力!

  那东江军直接对各处的口岸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生生的开辟出了一条补给线。

  当然,这也是因为,建奴人开始收缩兵力的原因。

  现在数不清的舰船,在皮岛靠岸,而后再通过皮岛中转,补给源源不断地随陆路,押送至此。

  辽东是千里雪原,物资的运输,反而快一些。

  当然,主要是火药这玩意,拉个几百大车,就已很吓人了。

  此时,毛文龙也带着一队东江军来此与东林军汇合,他倒是有些担心皇帝的安全。

  当毛文龙领着人,看着满地的坑洞,不由的一脸不解。

  他更不解的是,就这样了,里头的建奴人居然还能忍,这都欺到了城外,优哉游哉的在这挖坑了。

  居然还不赶紧带一队士兵杀出来?

  当然,费解归费解。他只是一个小小总兵而已,在这个地方,比他官大的不少,他没有说话的份。

  当日,一场军事会议开始。

  天启皇帝大抵的讲了一些话。

  最终,张静一将攻城的时间,定在了次日的拂晓时分。

  这就要攻城了?

  毛文龙又是一脸无语。

  那孔有德随着毛文龙,忍不住发牢骚道:“这些人……看上去像是野路子呀!大将军,看着他们不像是来攻城的,这些东林的兵,花架子比较多。我看留在此,惹毛了建奴人,建奴人当真杀出来,便要糟了。”

  “你少啰嗦几句。怎就你的话最多?”毛文龙骂他。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孔有德这些人,天生就不信任朝廷。

  没别的,就是被骗怕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京城的老爷们,一个个的养尊处优,哪里会管底下人的死活?

  他们在东江,就差要吃土了,若不是因为朝廷无能,何至到这个地步?

  好在毛文龙威信很足,他只一个眼神,便让孔有德乖乖就范,连忙认错道:“是,卑下万死。”

  这一夜,过得很慢。

  毛文龙最是担心的是建奴人会来夜袭,这若是夜袭,一锅将大营端了,那还了得?

  所以东林军直接入睡。

  东江军这边,却一个个打起精神,他们似乎对此十分紧张,总觉得要出事。

  一直到了后半夜,猛地,一股尖锐的哨声骤然在夜空响起。

  毛文龙只打了个盹儿,顿时被这刺破宁静夜空的声音惊醒。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便立即摸腰间的刀,然后一惊一乍地带着人出了大帐,劈头就问亲兵:“出了什么事?”

  “东林军集结了。”

  “噢……”毛文龙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又道:“告诉弟兄们,不要睡,我看要出事,建奴人可不是好惹的,这城内,还不知多少的鞑子呢,一人一口吐沫,都得淹到……”毛文龙切了切脖子,比划着道:“得淹到咱们这儿。”

  与此同时,在无数的坑洞里,东林军生员们,已经开始套桶,然后开始装填火药。

  一个个炸药包,接力送到各处炮兵布置的阵地。

  足足九百门炮,蓄势待发。

  人类历史上,在火炮没有大规模应用之前,莫说九百门火炮,就算是一百门,也是稀罕的事。

  而要赶上这等威力的火炮,至少在这个时代,是闻所未闻的。

  为了这一次炮击。

  张静一已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就是要确保不出纰漏。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天崩地裂

  此时,所有人蓄势待发。

  为了确保攻城。

  因而……这没良心炮都进行了新的设计。

  首先一点就是,作为推进的火药量增大了。

  这玩意不怕炸膛,所以能加多少火药就加多少。

  如此一来,便可确保它的射程。

  除此之外,便是火药包进行了重新设计,当然,药量依旧加大。

  毕竟炸人和炸城是不一样的。

  石头总比人坚强一些。

  此时,无数人忙碌着。

  将一个个炸药包填充进了坑洞的铁桶里。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其实是一宿未睡,到了现在,依旧精神奕奕。

  他特地让人命邓健尾随自己。

  此时,他背着手,站在阵地上,目光炯炯地眺望着黑暗中的沈阳城,忍不住感慨万千地道:“遥想当初,努尔哈赤起兵,占据此地,数十年过去,辽东烽火四起,这里成了我大明的顽疾,是眼中钉,也是肉中刺。三代皇帝案头上,永远摆放着来自辽东的军情,朕每每看这些军情,都是感慨万千,想到父祖基业,竟在此地耗尽,有时会想,难道天命已不在我大明了吗?可今日,形势逆转,攻势异也!”

  “朕今日站在此城之下,犹如当初努尔哈赤率兵,列阵于此。当年他在此破城,今日朕也要在此破城,建奴数十年的基业,来的快,去的也快!邓健,你明白朕此刻在想什么吗?”

  邓健连忙上前道:“陛下一定在想,今日若能破城,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慰。”

  天启皇帝却是摇头,眼里布满了血丝,道:“你呀,还是不懂朕的心,你和张卿是比不了的。朕现在在想,建奴数十年的基业,不知多少金银,多少牛马,多少良田,即将落入朕手。邓卿,你是抄家的好手,这沈阳城,别人来抄,朕放心不下,可若是有你,朕就放心了。”

  邓健默默记下,口里道:“一座城,是比较难一些,不过这玩意,想来就和出嫁一样,起初的时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嫁的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

  天启皇帝乐便呵呵地道:“卿之言,正合朕意。”

  正说着,却有宦官上前道:“陛下,两位使节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毛总兵。”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道:“都叫来吧。”

  一会儿的功夫,毛文龙便带着孔有德,以及科尔沁、朝鲜国使者来到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不理会毛文龙,却是含笑着对科尔沁使节博尔济道:“在这里住了两日,可还习惯吧。”

  博尔济点点头道:“尚好。”

  天启皇帝道:“科尔沁部当初,也曾效忠大明,此后你们与建奴结盟,相约攻我大明,如此反复,是何缘故?”

  博尔济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于是道:“草原之上,本就是分分合合,此乃常理。”

  “当初我大明待你们也不薄,何以成了常理了呢?”天启皇帝唏嘘着。

  博尔济便低头不语。

  天启皇帝又道:“朕若是令你们效忠,你们肯吗?”

  “我等与建奴人已建立了盟约,彼此约为婚姻,不分彼此了。”

  “看来,朕一定要和你们兵戎相见才甘休了?”

  博尔济想了想,最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里不禁想,这大明皇帝,才赢了一仗,便跋扈至此,那建奴人却是横行了辽东数十年,大明节节败退,科尔沁怎会抛去建奴?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了李杉的身上,道:“朝鲜国自不必说,当初尔国国名,便是太祖高皇帝所立,这两百多年,朝鲜国朝贡不绝,今日也要与建奴一道,与我大明为敌吗?”

  李杉更是垂头嚅嗫,答不上话。

  天启皇帝道:“卿为何不言呢?”

  李杉道:“当初建奴伐朝鲜国,为何不见大明援军?现如今……一切晚矣,二婚之女,难道还能吃回头草吗?”

  天启皇帝背着手,似乎对他们的回答并不气恼,甚至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其实,你们说了这么多理由,不过是奉强者为尊而已,你们觉得我大明在辽东还不够强,所以对建奴人虚与委蛇,而对我大明的善意,不屑于顾。不过……朕想告诉你们,此一时,彼一时也。”

  说罢,冷哼一声。

  博尔济与李杉对视一眼,心里只觉得好笑,人们都认为天启皇帝乃是昏君,这昏君似乎心里没数,总以为胜了一仗,便可如何。

  此次,他们在大明军营,见这明军人少,不过数千,将士魁梧,倒多是花架子,大明皇帝孤军深入,怕是要败。

  那多尔衮就截然不同了,此人弓马娴熟,八旗的精锐总还尚存。上一次八旗战败,也是因为孤军深入,这才吃了亏,但是并不代表,大明有在辽东能与建奴决战的实力。

  那李杉心思更复杂,他见天启皇帝如此赤裸裸的招降,却不能做到知己知彼,才这点人马,就自觉得稳操胜券,心里不禁为大明感到可惜。

  那太祖高皇帝的基业,只怕要沦丧在昏君之手了。只可惜朝鲜国中,上至国君,下至大臣,虽不得不屈服建奴,却还是希望王师能够北定辽东,现在看来,似是水中捞月,一场迷梦而已。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了毛文龙:“毛卿没有睡吗?”

  “臣……寝食难安……”毛文龙想说点什么……

  “那就可惜了。”天启皇帝道:“方才若是没有睡,等下就睡不着了,不过也好,正好陪朕在此观战。”

  ……

  一个个的炮位,已是预备完毕。

  九百门火炮,蓄势待发。

  有人至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没有和天启皇帝在一起,而是带着一队东林军的军官,在一处山丘高地上观战。

  “恩师,都准备妥当了。”

  张静一抬头,此时拂晓,天穹没有一丝的亮光,在这绝对的夜幕之下,伸手不见五指。

  张静一神情肃穆,随即就道:“攻城!”

  “攻城!”

  “攻城!”

  “攻城!”

  一下子,原本还算宁静的阵地,此时一下子喧闹起来。

  下令的哨声刺破了天穹。

  紧接着……

  炮手们陷入了紧张的状态。

  他们做好最后的准备。

  一团团的火把,也已引燃。

  整个阵地,开始亮如白昼。

  张静一则悠悠然的,给自己戴上了特制的耳塞。

  这耳塞,乃是一团棉条,先捂进耳孔里。

  而后,再取一个类似于耳机一样的东西,捂着自己的耳朵。

  其余人,纷纷有样学样。

  此时,世界在张静一的耳朵里,安静了。

  与此同时……第一门火炮,开始喷出了火舌。

  在阵地上,硝烟弥漫。

  一声轰隆巨响后,大地震撼。

  紧接着,第二个火舌喷出。

  第三个……

  第四个……

  到处都是火光。

  围绕着沈阳城,九百门火炮,同时开火。

  这一瞬间。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喧闹起来。

  轰隆隆的火炮声,连绵不绝。

  自炮桶里射出来的火光,令炸药包喷出,而无数的炸药包,此时引线燃烧着,宛如流星一般,一齐在天穹处,划过了半弧。

  半边的天空,已经照亮。

  而轰隆隆之后,似乎天塌地陷一般。

  整个阵地,犹如地震一般。

  有人甚至无法承受这种极致的冲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麻痹了。

  天启皇帝在此时,也已带着耳塞和耳套。

  毛文龙几个,自是不理解天启皇帝的行为,还纳闷着皇帝,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明堂。

  好在,皇帝身后的两个生员,塞了一个耳套在毛文龙的耳上。

  那孔有德,还有另外两个使节,就惨了。

  那冲天的火光一出。

  骤然之间,他们的耳膜似被什么东西狂轰滥炸。

  那李杉身子孱弱,第一时间,便已吓得趴下,可人趴下去,却更清晰地感受到地动山摇。

  他面如土色,张口狂吼,可是他的吼声,哪里及得上那火炮的轰鸣。

  因而,此时的他,就好像在上演一场默剧,身子趴在地上,面容扭曲,用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既害怕震动的大地,又不敢脱离地面。

  博尔济起初还算镇定,他是科尔沁人,自觉得理应显得坚强一些。

  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耳膜要破了,连忙用手捂耳。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上的万千流星。

  看着那流星雨,在空中划过,而后撒入了沈阳城。

  他的瞳孔收缩着。

  猛地……他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一个个流星,没入了沈阳城。

  紧接着……整个天穹……似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和黑暗。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天启皇帝的眼睛,却在黑暗中放光,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城中某处……轰隆一声,又是火光冲天。

  没入城中的火药包,终于炸了。

  这巨大的火药包,威力惊人。

  轰隆一声,火焰冲天而起,像是直冲云霄,让原本黑暗的天空,霎时又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