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剑是君子器。
剑除了作为武器之外,还有礼器的作用。在先秦,不论文武都会佩剑。秦汉之后,剑渐渐脱离了战场,礼器的作用更大,不再是防身利器,却成了身份的象征。
尤其是那些在意身份的世家子弟、读书人。
不管武艺怎么样,一定要带柄华丽的剑,表示自己遵守古礼,与一般人不同。就连朝堂之上,都要佩一柄木剑,以合乎礼仪。
刘协对此很不以为然。
一群拉不得弓,见不得血,看到战马都吓得两腿战栗的读书人,就算浑身挂满剑,也没什么卵用。
对这种表面文章,他一向没什么好感,视为必须去除的思想痼疾之一。
周瑜这柄剑显然不仅仅是装饰物,但要说他的武艺有多高,说实在的,刘协也不信。
武艺固然要有传承,更要持之以恒的苦练,尤其是对抗性练习。
一个人练武,很容易变成练舞。
周瑜的运作很潇洒,但每天坚持练武的刘协一眼看出,他的武艺虽不能说华而不实,但战斗力肯定不及鲁肃。
鲁肃入朝之后,每天与高手为伴,又有充足的时间练习,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足以跻身一流高手。
他主动邀战周瑜,或许就是知道周瑜的武艺深浅,肯定不是赵云的对手。由自己应战,多少还能控制一下节奏,给周瑜留点面子。
刘协很想看看,鲁肃要怎么为周瑜留这个面子。
如果鲁肃当着他的面打假比赛,那就有问题了。
鲁肃拔出四尺长的战刀,耍了个刀花。“公瑾,我这刀可是河东铁官打造的战刀,长四尺,重四斤七两,比你的剑重得多,也坚韧得多。”
周瑜单手握剑,摆开架势。“子敬,我这剑也是江东名匠所制,真正的百炼名器,长四尺三寸,要比普通的剑长一些,重二斤一两。”
周瑜拔剑时,刘协就注意到了他的剑比一般的剑长。这倒也没什么,周瑜身高八尺多,比普通高一头,用长几寸的剑没什么问题。
但是剑越长,配重越难,而且大部分的重量都在配重上,对臂力的要求也就更高了。以周瑜这柄剑的长度,二斤一两显然轻了。
这说明周瑜这口剑并不是战剑,礼仪的成份更多一些,所以对平衡的要求并不高。
用这样的剑来比武,如果武艺上有碾压的优势,当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旗鼓相当,甚至技不如人,那就难了。
高手较技,差之毫厘便是胜负之别,何况用不趁手的兵器。
一旁的几个散骑听了周瑜的话,已经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相视而笑。
周瑜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装作没看见,示意鲁肃进攻。
鲁肃挥刀上前,战刀斜撩。
周瑜展臂,挺剑便刺,希望利用自己臂长、剑长的优势,一举击中鲁肃,速战速决。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刘协看了这一眼,便知周瑜必败无疑。
他的战术是对的,但他的实力无法充分发挥出他的战术。
他的速度不够快,出剑的速度无法对鲁肃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果然,鲁肃轻松的拨开了周瑜的剑,抢入圈中,长刀接连劈砍,攻势凌厉。
即使他并没有全力以赴。
周瑜失了先机,便陷入了窘境,忙于应付鲁肃的进攻,再无还手之力。
几个回合一过,周瑜便有些气息不稳,手上的运作越来越慢,长剑再也无法挥洒自如。
鲁肃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又和周瑜战了几合,这才抽身而退。
周瑜已经有些气喘,白皙如玉的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也许是兼而有之。
“子敬武艺进步喜人,佩服佩服。”周瑜倒持长剑,心悦诚服地说道。
鲁肃拱手还礼。“公瑾,你一路辛苦,体力不足。休息几天,再行试过。”
周瑜岂能不知鲁肃的意思,心中感激,却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子敬。不过就算我休息好了,再练上一段时间,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转身又向刘协行了一礼。“惭愧,臣献丑了,不是子敬对手。”
刘协微微颌首。“知道为何而败吗?”
周瑜愣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他技不如人,拒绝了鲁肃的谦让,主动认输,只是他不想自欺欺人,丢了风度。可是天子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追问他战败的原因,这可有些欺人太甚了。
而且很显然,天子并不认为体力不支是他失败的原因。
一刹那间,他很想反唇相讥两句。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
从天子的眼神中,他看不到调侃或者戏弄这些情绪,只有期望。
就像一个长辈,带着热切的希望,希望他能够自省,找到失败的原因。
虽然知道天子比自己年少,但那一刻,周瑜还是顺从地接受了。
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剑,沉吟片刻。
“器不合道,手不称心,受挫在所必然。”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周瑜的武艺不能让他满意,但周瑜的态度却让他有意外之喜。
能当众认输,可能只是风度。
能当众剖析自己战败的原因,而且直指是引以为傲的佩剑有问题,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换个称手合道的剑,过几天再试试吧。”刘协诚恳地说道。
在这一刻,他接受了周瑜。
周瑜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躬身而拜。
“唯。”
刘协转头看向孙策。“看来,你只好选子龙了。你最擅长的武艺是什么?骑射?还是步战?不管是什么,尽情施展吧,让我看看乌程侯后人的英姿,能不能有撑起你封侯拜将的雄心壮志。”
孙策听了,热血上涌。
他的父亲孙坚以战功封乌程侯,孙坚战死之后,他本当嗣侯,但他将侯爵让给了弟弟孙匡。
这个意思很明白,他不想承父荫,要凭自己的本事封侯。现在天子说这句话,不仅表示了对他父亲孙坚的尊敬,更是对他的殷切希望。
此时此景,他岂能藏拙,错过这千载难延的机会。
“谢陛下,臣当尽力而为。”孙策大声说道。
刘协转身,对赵云说道:“子龙,小心些,此非寻常对手也。”
赵云不紧不慢,从容领命。
“唯。”
第七百零一章 虞翻论易
赵云命人取来弓箭、比武用的长矛,由孙策挑选。
他还依据孙策的体型,为孙策准备了一套甲胄。
即使长矛的矛头没有开锋,在战马的冲击下,依然可能造成重伤。有甲胄保护,能够提高安全性。
两人先比射箭。
箭要射得准,不仅需要平时的训练,更要看心态。如果不能调整好心诚,不管是骑射还是步骑,都很难拿到理想的成绩。
先比射箭,就是要看孙策的自我调节能力,看看能不能在兴奋、紧张的情况下保持良好的心态。
换好了衣服的虞翻有些紧张,他清楚孙策并不是一个冷静的人。能不能经受住考验,谁也没把握。
不出所料,孙策第一番射(四枝箭)的成绩惨不忍睹,甚至有一箭脱靶了。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成绩迅速提高,第三番射时,不仅总成绩不错,还有两箭连续中的。
中的(相当于十环)是比较难的事,甚至需要一些运气。即使是赵云这样的射艺高手,也未必能保证在一番射之内有两箭中的。
由此可见,孙策的心理抗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因为第一番射成绩不佳,孙策的总成绩不如赵云,但他的表现还是获得了观战的散骑们一片叫好。
英雄出少年,孙策能在弱冠之年割据一方,独据江东数郡,不仅仅是因为父荫,的确有真本事。
随后比了步战。
赵云、孙策手持长刀、盾牌,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和刚才鲁肃、周瑜的比武有所保留不同,赵云、孙策都没有留手,几乎是全力以赴。
孙策更是如此。
见识过鲁肃的实力,又听了天子关照赵云的话,孙策知道赵云的武艺必然在自己之上,自己如果不全力以赴,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要留手,那也是赵云留手,轮不到他留手。
所以他一开战,就使出了最强的杀招。
但赵云守得非常稳,没给他一点机会,偶尔抓住机会,一个反击,反倒险些重创孙策,看得虞翻等人出了一身冷汗。
见猛攻无效,孙策立刻改变了战术,围着赵云转了起来,并有意无意的将赵云引入林间。
刘协一看,忍不住点了点头。
孙策的实力不如赵云,但他的脑子很活,看出了赵云的步伐不够灵活,想以巧取胜。
这未必能奏效——赵云的步伐不灵活是相对于他的手上功夫来说的,并非真的笨拙——但思路是对的。
至少从临阵经验上来看,孙策要高出周瑜一筹。
如果是孙策攻江陵,或许不会像周瑜那么费劲,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
周瑜长于战略,孙策则在战术上更胜一筹。这两人如果能配合默契,倒是最佳搭档。
只可惜,眼下还真不能让他们搭档。
否则交州就未必是大汉的交州,弄不好就成了南越国。
眼看着孙策与赵云缠斗,难分胜负,刘协即时叫停,连骑战也免了。
他已经知道孙策的上限,无须再试。
步战胜不了赵云,骑战更没指望。
但刘协对孙策很满意。
别的不说,在这样的天气,穿着厚重的战袍和甲胄,能苦战这么远不落下风,心态也没崩,已经足以说明孙策是一员合格的战将。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虞翻。“虞卿,该我们了。”
见孙策无恙,虞翻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说道:“请陛下先行。”
“那我们就从这里出发,绕建章宫一周。”刘协跳上马,马鞭一指远处的建章宫。“你跟得上我,就随我进未央宫,做我的座上宾,坐而论道。跟不上我,这神行术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建章宫周围二十里,大约八公里,如果虞翻能将这八公里跑下来,还有足够的体力,那他日行二百里就算有些吹牛,水分也不会太大。
虞翻一口答应。
刘协轻踢马腹,开始小跑。
虞翻说他能日行二百里,大概就是八十公里,相当于两个马拉松。时速十公里,与小规模骑兵的行军速度差不多,略超马拉松记录的一半。对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来说,这并不难。
可是对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读书人来说,这就有点离谱了。
刘协见过能跑的,但没见过这么能跑的,所以他非常想试一试。
虞翻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一看虞翻这跑步姿势,刘协就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跑步姿势很专业,步辐大,节奏快,呼吸配合节奏,双臂摆动有力。
刘协不禁有些怀疑,这货会不会也是个穿越者,而且前世是铁人三项?一般人没事不会跑这么远啊。
“能说话吗?”刘协打量着虞翻,好奇心大起。
如果虞翻真是个穿越者,他应该知道我也是穿越者吧。
“能。”虞翻语气从容,丝毫听不出气喘。“臣冒昧,敢问陛下学的是哪一家易?”
刘协眨了眨眼睛。“我说一句口诀,你猜一猜,如何?”
“陛下请讲。”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说完,紧紧的盯着虞翻的脸。但凡虞翻有一丝异样,他都能看出端倪。
虞翻沉思了良久,摇摇头。“恕臣愚钝,没听过这句口诀。这是谁家的易学口诀,听起来像是象数派的。”
刘协忍着笑,没有直接回答虞翻。
他不敢说虞翻不是穿越者,但他敢说虞翻就算是穿越者,也不会是来自于同一时空。
当然,要说疑点,这里面还是有一些的。
后世的易学分象数派、义理派,但汉代易学以象数派为主,义理派刚刚出现,连名词都还没确定。但是听虞翻的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义理派,只是没说,只说了个象数派。
但义理派本身就是相对于象派数而言的。
“你研习的易学是象数派?”
“这才是易学的正道。”虞翻说道:“以义理解易是刻意求新,避难就易,长此以往,会失了易学的真谛,只能沦为与老庄一样的谈资,或者为小人所用,成为鬼神之道。”
“何以见得?”刘协心生诧异。
某种程度上,易学后来的确成了谈资,是清谈客最为推崇的三玄之一。后世说易的很多,但大部分都是说其中的道理,听起来有理,但又没什么用。
《易经》成了东方哲学之源,也是因此而来。
就是因为说不清,所以谁都可以说两句。
“圣人制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只有象,哪来的义理?”
虞翻顿了顿,又道:“所以圣人做事,也是以象示人,不讲道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做给他看才有用。”
刘协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第七百零二章 当仁不让
开春几个月来,刘协除了五日一朝的惯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外,不是去看太学的筹备,就是看讲武堂的修建。
除了这两项工程关系存亡、发展之外,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不想和杨彪等人的发生冲突。
每次听到各郡推行度田不顺利的消息,他都有一种掀翻桌子,下令韩遂扫平关东的冲动。
夹生饭难吃啊。
正如虞翻所说,讲道理是没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那些人精都懂,他们反对度田不是因为不懂度田必行的道理,而是舍不得眼前的既得利益。
哪怕他告诉他们,放弃土地只是一时的利益受损,将来的收益会远远大于土地。哪怕他威胁他们,不解决兼并问题,再来一次黄巾之乱,别说土地,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不赞成就是不赞成,这已经不是讲道理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来想去,他似乎只剩下武力解决一个选择。
如果不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理智,知道武力解决的代价太大,他早就动手了。
虞翻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不和他们讲道理,而是做给他们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他们自然心动。
就算还有人坚持不肯,那也没关系,没有土地的百姓肯就行。实在不行,只好发动群众,将那些历史垃圾清扫干净。
“听起来有些道理。”刘协打量着虞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到卦,易经真能预知未来吗?”
“能,不过有一定的限制。”
“什么限制?”
“近可知,远可知,不近不远不可知。”
“怎么讲?”
“以眼前之事为例,臣其实不用卜卦,也知道半个时辰之后,臣会随陛下一起走进未央宫,成为陛下的座上宾。臣甚至可以预测,陛下也许还会赐膳,然后与臣秉烛夜谈。”
刘协忍不住笑了。
他有点明白虞翻的意思了。所谓以易经卜卦,其实不是算出来的,而是合理的推论,就和大数据分析一样,是一种概率。
“从长远来看,臣大概可以推论,三十年内,天下能太平,百年之后,大汉将迎来又一个盛世,但陛下却看不到了。”
“放肆!”跟在一旁的马云禄忍不住喝了一声。
刘协摆摆手,示意马云禄不要生气。
“我想我不用学易了,也能像你一样卜算如神。”
虞翻一边迈步急行,一边说道:“易学只是表现道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却不是唯一的方式。正如善易者不卜,知道者也不必学易。”
“你如此急行,却气息不乱,还能侃侃而谈,是有什么秘术吗?”
“吐纳术而已。”虞翻笑道:“臣家传吐纳术,但愿意下苦功练习的人极少。臣儿时承家学,练习至今,已经习以为常。”
“既是家传,那我就不问了。”
“陛下若想修习,臣倒是可以献与陛下,只怕陛下不能坚持练习,无法见效。”
“当真?”
“其实这个吐纳术很简单,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老子所言之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只是开始不习惯,至少三年才能有成,随心所欲而不用刻意。”
“三年之后,就难像你一样日行二百里?”
“不仅如此,更能让人增添智慧,举一知十。文学武艺,一通百通。”
“这么厉害?”马云禄来了兴趣。
“若贵人能够坚持三年,时时练习,将来生下的皇子、皇女就算不是圣人,至少也是个贤达。”
马云禄红了脸,转过头去,却偷偷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没吭声,却若有所思。
虽然还不知道虞翻所说的吐纳术究竟如何练习,但他猜应该不会太复杂。如虞翻所说,这个吐纳术最难的是坚持。
呼吸是人的本能之一,要把这个本能调整过来,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本能,没有强大的意志和耐心是做不到的。
其实做任何事都是如此,看似最简单的办法,加上不断的坚持,就能创造出奇迹。
但人的本性却喜欢走捷径,在各种技巧中浪费时间。
刘协一时出神,虞翻也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刘协。
其他人跟在后面,看着虞翻步履如飞,越看越惊讶。
宫里也有些善走的,军中更多,但能像虞翻这样一直保持着速度,而且气息不乱的却非常罕见。
赵云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在军中推行这种吐纳术,让将士们都拥有和虞翻一样的能力,那步卒岂不是也能拥有骑兵一样的行军能力?
即使是对骑兵来说,日行二百里也是很难得的。如果步卒有了这样速度,哪怕人数不多,也足以成为一支奇兵、精锐。
“陛下。”赵云踢马追上了刘协。“臣以为可在虎贲、羽林推行此术。”
刘协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赵云,有些不解。
“陛下欲用精兵,这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练兵之术。”见刘协还没反应过来,赵云又提醒了一句。“比如魏武卒。”
刘协恍然大悟。
虞翻的神行术看起来很神奇,其实并非没有先例。
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比虞翻还要强悍。
如果能用虞翻家传的吐纳术训练出一支魏武卒一样的精锐,用于远征再合适不过,对后勤的要求大大降低。
刘协觉得可行。“虞卿,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个教习?”
虞翻转头看着刘协。“讲武堂还有比臣更高明的人吗?”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还真没有。”
“那臣为何不能胜任祭酒,只能做教习?”
刘协愕然,随即大笑。他举起手,向虞翻表示歉意。“虞卿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我重说一遍”。
刘协收起笑容,很正式的说道:“你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祭酒?”
“臣,当仁不让。”
刘协抚掌而叹。“有虞卿做祭酒,贾侍中就轻松多了。”他转头看向周忠。“周公此行,功莫大焉。”
周忠正想着待会儿怎么向刘协汇报庐江度田的事,没关心刘协和虞翻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刘协这么一句,一头雾水,只有含糊的应了两句。
孙策却是心头一沉,不禁怅然,心里空落落的。
被他倚为心腹的虞翻没了,成了朝廷的人。
第七百零三章 君臣交易
大半个时辰后,刘协与虞翻绕建章宫一周,完成了测试。
虞翻的表现堪称完美。
刘协请他上马,与他并肩而行,走进了长安城,走进了未央宫,来到清凉殿,请为上宾。
赵云等人退下,孙策、周瑜也被安排在殿外等候,只有周忠、诸葛亮作陪。
看到这个场景,周忠心中的忐忑总算消散了些。
刘协与虞翻聊了很多,既有虞氏家传的吐纳术,也有虞氏家传的易学,还有虞翻的同乡王充所著的《论衡》。
王充离世已有百年,他的《论衡》流布却不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刘协知道这部书,一方面是前世印象,一方面是蔡琰提过这部书。
蔡邕流落江湖时,曾到过会稽,见过《论衡》,深自佩服。但蔡邕有点读书人的陋习,凭借书中提到的论点、方法获得了不少虚名的同时,却对这部书绝口不提,以至于很多人还没听说过这部书。
虞翻却没有藏珍的想法,见天子有兴趣,立刻大谈特谈,甚至超过了他的家传易学。
刘协当即决定,由少府出资,将这部书印三千部,颁行天下。
虞翻感激不尽。
会稽远在东南,人文不如中原,甚至不如相邻的吴郡,常常被人视为蛮夷。虞翻学识渊博,一心想为会稽正名,只是没找到机会。
这次入朝,他除了辅佐孙策之外,也有借此扬名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赞成他的人会是天子,而且得到了天子赞助,要将王充的遗著印行天下。
虞翻有些兴奋。
天子对他的礼遇,比起孙策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重要的是,孙策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孙策本人却不好读书,对他视若珍宝的这些学问兴趣不大,天子对兴趣盎然,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价值。
论境界,刘协高出孙策不止一筹。
遇君如此,夫复何求。
与虞翻谈了半天,意犹未尽。刘协决定先解决其他的事,留下虞翻再作长谈。
他先问了周忠的行程,尤其是庐江度田的事。
有了心理准备,周忠坦然了很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刘协思索片刻。“周公,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周忠有些不安。
身为大臣,与天子做交易,这要是记在历史上,他这名声还不臭了?
“庐江度田最大的难处,不在舆论,在你周氏。”刘协开门见山,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怎么动听。
周忠为什么纠结?无非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却不愿意这么做。
在义与利面前,他选择了利。
如果他能带头宣布支持度田,阎象绝不会那么为难。
有庐江周氏带头,反对度田,庐江大族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周忠尴尬地拜伏在地。“臣……惭愧。”
“朕与你定个十年之约。庐江周氏支持度田,若十年之后,你家的产业不如现有土地的收益,朕为你补足缺口,并重新讨论度田的方式。如何?”
周忠惊愕地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正好迎上刘协微冷的目光,心中一紧,立刻又低下了头。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拒绝天子的提议,坚决支持度田,不提任何条件。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
“……唯。”
“就这么定了吧,你先作书通报家人。其他的事,后天朝会再议。”
周忠再次点头答应,随即又提了一个要求。
“陛下方才所言,能否不记入起居注?”
刘协嘴角微挑。“不记入起居注,你就不怕朕食言?放心吧,起居注藏在兰台,朕在世之日都不会公开。你不会觉得朕活不到十年吧?”
周忠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请罪。
他听懂了天子的意思,记肯定是要记的,但他也不用太担心,他在世的时候,大概率是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交易的。
“谢陛下。”周忠再拜,退了出去。
刘协又吩咐了一句。“周公,你去与杨公通个气,后天讨论一下孙策的任职安排。”
周忠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是光禄大夫,只是光禄勋的一个属员,哪有资格和太尉商量事。听刘协这个意思,分明是有意让他接任司空啊。
“朕说得不够清楚?”
“清楚,清楚。”周忠反应过来,连声答道,喜滋滋地出去了。
虞翻坐在一旁看着,面露不屑之色。
周忠的表现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让人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一个名臣竟是这样的一副面孔。
“仲翔,象数派有象有数,你对数也有研究吗?”刘协收回目光,重拾话题。
“臣于算学虽用功不多,却也颇有心得。”虞翻一点也不谦虚。
“那你还知道哪些精通算学的人?”刘协笑道:“太学、讲武堂都需要不少通晓算学的教习,你虽然精通算学,却分身乏术,还是需要一些帮手的。”
“这个倒没怎么留心,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虞翻抚着胡须,随即又道:“若是陛下需要,臣可以打听打听,推荐一些人。此外,臣还可以挑选一些可造之材,教他们一些算学的入门基础,将来出现几个精于算学的也不难。”
刘协点点头。“我觉得,既然是象数,象固然非常重要,数也不可小觑。若是无数,象也只是徒具其形罢了。”
刘协说着,取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先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画了一个正弦、余弦波,然后推到虞翻面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象么?”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虞翻一脸懵逼。“这是……水之象?”
“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故作神秘的扬扬眉。“拿回去研究研究吧,我看你需要几天才能悟通。”
虞翻好胜心起,慨然接过。“那臣就献丑了,回去研究研究,再来与陛下论道。”
“很好。”刘协又让诸葛亮取过一部书来,摆在虞翻面前。“这是由兰台整理出来的西域算学,有些新意,你也了解一下,或许会有帮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虞翻听说是西域算学,本来有些嫌弃,听了刘协的话,只得勉强收下。
“我用这些,换你的吐纳术,如何?”
虞翻恍然,哑然失笑。“陛下坐拥天下,却与臣交换,臣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觉得你该喜。”
虞翻想了想,点头赞同。“陛下说得对,臣的确该喜。”
第七百零四章 农工医商
周忠出了殿,来到阶下。
孙策正与赵云说得热闹,周瑜也与鲁肃在一旁闲聊,不时露出笑容。
看到周忠出殿,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出宫吧。”周忠使了个眼色。
孙策、周瑜会意,转身和赵云、鲁肃告别,约定再见的时间,便随周忠出宫去了。
“伯符,你随我去一趟太守府,拜见杨公。天子命我与杨公商量一下你的任职,后天朝会时会进行讨论。”
孙策有些忐忑。
虽说天子许他南征,但他没能战胜赵云,这个承诺还有效吗?
周忠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这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孙策吗?他完全被天子压制住了啊。不过想想虞翻的表现,他又释然了。连虞翻这种恃才傲物的狂士都被天子折服,不自觉地收敛几分,孙策又岂能抵抗天子的皇家威严。
“放心吧,天子对你们年轻人总是很大度的。”周忠安慰道,心里却多少有些羡慕。
天子对老臣可算不上宽容。
周忠领着孙策、周瑜,来到太尉府。杨彪早有准备,安排好公务,请周忠等人上堂,仔细打量了孙策、周瑜两人几眼,满意的点点头。
“后生可畏。嘉谋,你当初就应该听天子的,让他们早些入朝。”
周忠尴尬地笑笑。他也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你在哪儿见的天子,太学还是讲武堂?”
“讲武堂。”周忠把与天子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说明来意。
杨彪听完,微微皱眉。
“万里海疆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肯定谈不起来。交州的事,朝廷已经派出使者,士燮兄弟会如何反应,现在还不好说,立刻派兵征讨肯定是不合适的。如何安排,的确需要斟酌。”
周忠觉得有理,不禁心中生疑。
杨彪说奉诏出使,那天子必然清楚这件事,为何还答应孙策南征之事?
“文先,依你看,天子莫非是另有安排?”
杨彪看了周忠一眼,摇摇头。“嘉谋,天子说的是东南,不是交州。交州定与不定,并不影响结果。”
周忠愕然。“这么说,万里海疆指的……真是大海?大海之中,最多只是几个打鱼的蛮夷而已,有何可征讨的?”
孙策也很失望。
杨彪无声地笑了。“虽然我还出过海,不知道东南的海中有什么,但我相信一件事,天子绝不会让人才闲置,总会给你们用武之地。”
“这倒也是。”周忠点头赞同。
“况且我听胡商安东尼说过,西域的商人也有取道海上的,沿途有不少小国。他们的船远远没有我们大汉的船大,所以常有倾覆之险。即使如此,因为利润丰厚,还是有人愿意冒险。若是换上我们大汉的船,收益应该会更大。”
杨彪突然顿住,转头对孙策说道:“楼船能出海吗?”
孙策连忙躬身说道:“能,只是怕风。一旦遇到大风大浪,来不及入港躲避,极易倾覆。”
杨彪点点头,转身从案上翻出一篇公文,递给周忠。
“嘉谋,你仔细看看。”
周忠接过,仔细一看,是一篇会议纪录,其中提到几件事,是天子安排的任务,要在太学之中新设几个学科。
排在第一的是农学,其次便是工学,后面还有医学和商学。
周忠不禁皱起了眉头。“太学是为国家纶才之所,岂能设立这些百工……学问?”
“你再细看。”杨彪不接周忠的话题。
周忠耐着性子,往下细看。
天子要求设立农学的理由倒很充足。
农为国本,民以食为天。粮食亩产由战国时的一石、一石半,到现在三石左右,用了四五百年的时间,发展太慢。要想解决土地不足的问题,除了开疆拓土之外,增加亩产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设立农学,就是希望有更多的读书人去研究农学,提高产量,养活更多的人。
工学也很容易理解。人对工具的需要无处不在,作战需要兵器,耕种需要农具,居家需要房屋,出行需要车船。设立工学,就是要想能工巧匠们集结起来,并鼓励读书人加入,进行学术研究。
在这其中,天子特意提到了两项:一是桥,二是船。
看到这里,周忠理解了杨彪让他看这份记录的意思。
天子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他是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要在太学设立儒学以外的诸门学问。
“文先,你们当时怎么说?”周忠一边看一边说道。
“我觉得天子这个提议甚好。”杨彪说道。“你还记得天子要在西河上架桥的事吗?”
周忠想了想。“有点印象。怎么,有人做到了?”
“虽然还没成功,但已经有方案了。嘉谋,你是不知道,西河、上郡的百姓是多么希望能在大河之上架一座桥。有了这座桥,人们可以少走几十甚至上百里路。如此关切到民生之学,为何不能入太学?”
周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晃了晃手中的会议记录,问杨彪能不能让周瑜、孙策看看。
杨彪点头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公开的,只是眼下还没有条件公布而已。
周瑜、孙策接过会议记录,先后读了一遍。
孙策立刻兴奋起来。
他最关心的是战船。天子设立工学的目的之一是造船,造大船,能适应不同环境的大船,其中就包括能在海上航行,抗风浪的大海船。
有了这样的船,他出海征伐的目标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这个好。”孙策对周瑜说道。
周瑜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果真如此的话,只怕三万太学生都不够,难怪农学要排在第一位。没有足够的粮食,可养不起这么多人。”
杨彪正和周忠说话,听到周瑜的评论,来了兴趣,转头对周瑜说道:“你赞成天子的建议?”
周瑜有点意外,看了周忠一眼。
他这个意见与周忠相左,所以声音很低,近乎和孙策耳语,就是不想让杨彪听见,没想到杨彪的耳力这么好。
周忠没听清,但周瑜能得到杨彪的赏识,他求之不得。
杨彪是太尉,主兵事,周瑜能得到他的赏识,将来前程就有了保障。
“杨公问你话,你就直说。”
“喏。”周瑜转身,向杨彪行了一礼,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杨彪哈哈大笑,指着周瑜说道:“嘉谋,你这个从子很有见识,难怪天子赏识他。这样吧,他别到天子身边为郎了,来了太尉府吧。”
第七百零五章 背后一刀
听了周瑜的解释,周忠也会过意来。
天子虽然提到了要在太学设农工医商诸学,但顺序却大有讲究,并非随便排列。
农学排在最前面,自然是因为农学最重要。
解决了吃饭问题,养得起大量的寄食者,才有可能谈工学、医学、商家之类的学问。
他能想到的,天子可能都想到了。
如此说来,天子愿意和他做交易,甚至暗示当以司空之位相酬,也是考虑到度田成败直接关系到粮食生产,关系到能否培养更多的人才和能工巧匠。
周忠的脸有点发烫。
自诩为名士、大臣,却盯着眼前的一点利益不放,和天子讨价还价,实在有违士人风骨,也辜负了圣人之学。
“嘉谋?”见周忠出神,杨彪提醒了一声。
“啊?”周忠回过神来,连忙摇摇手。“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度田的事,一时出神。”
“度田啊。”提到度田,杨彪脸上的笑容散了,眼中多了几分怒意。他拍了拍大腿。“关于度田,最近的消息没一个令人满意的。山东诸郡变着花样反对度田也就罢了,还和袁绍勾结起来,说他是为民请命。”
“他为的是什么民?请的又是什么命?”杨彪喝道。“一派胡言。”
周忠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乱跳,仿佛杨彪怒斥的不是袁绍,而是他。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杨彪摇着头,痛心疾首。“有时候我都想,当初就不该劝天子接受他的请降,直接派兵打败他更好。以前都觉得公路糊涂,现在看来,公路虽然纨绔,大事却不糊涂。”
杨彪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他这自欺欺人的美梦哪一天能醒。”
周忠心情复杂,附和不是,反对也不是。
——
邺城。
倚案假寐的袁绍突然打了个激零,坐了起来,额头冷汗涔涔。
一旁的侍妾吓了一跳,连忙趴在地上请罪。
袁绍有些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侍妾退下。他心跳很快,头也有点晕,却不想让侍妾看见。
撤兵之后,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偏偏事情还多,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首先就是人心涣散,连沮授那样的谋士都跑了,不知去向。
其次是他查实了广宗郭氏的现状,证实了逢纪所言不虚。田丰为了冀州人的利益,竟想让袁熙迎娶一个没入贱籍的女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痛斥了田丰一顿,请他致仕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田丰在冀州的名望太盛,他是想直接杀了田丰的。
虽说田丰罪有应得,但田丰、沮授二人的离去,还是给袁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冀州人觉得他是故意打压冀州人,更加抱团,而审配的态度也变得越发强硬,几次险些发生冲突。
如果现在发生大战,袁绍甚至怀疑审配会阵前倒戈。
为此,袁绍不得不多次表态,仍将在冀州大族中为袁熙选择合适的联姻对象,以安抚冀州人。
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种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为的感觉太难受了。
“主公?”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声轻呼,带着说不出的关心。
袁绍下意识的挺起腰,抬头一看,见是郭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身体也重新塌了下来。
“公则,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郭图打量着袁绍。“主公,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袁绍苦笑了两声,却没回答郭图的问题。
“幽州的情况如何?公路到了幽州,是不是大受欢迎?”
郭图的嘴角抽了抽。“大受欢迎倒不至于,但的确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他也不住蓟县,天天待在易县,有事没事就招显思过去喝酒。显思不想去,但身为晚辈,又不能屡次拒绝,这……很难办啊。”
袁绍阴着脸。“只是喝酒吗?”
郭图一声叹息。“当然不只是喝酒,但他那种人,还能说出什么来?不用想也能猜得到的。”
袁绍默默地点点头。
得知袁术转为幽州牧,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袁谭幼时在洛阳长大,那段时间,他受党锢牵连,不得不在汝阳守墓,前后六年,自然也顾不上袁谭,让袁术有了机会。那时候的袁术也是最纨绔的时候,袁谭跟着他,学了不少坏毛病。
虽然他后来花了不少力气,纠正了袁谭的那些坏毛病,但袁谭和袁术的关系一直很近。
“你回邺城来,就是为了此事?”
郭图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听公路说,朝廷征李瓒入朝了,有这回事吗?”
袁绍一愣,坐了起来。“有这回事?”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主公有多久没收到长安的消息了?”
袁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自尊心被深深的刺痛了。
李瓒是他的内兄,也是袁谭的母舅,却与他们父子一向疏离,几乎没什么来往。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时候,李瓒应朝廷之征入朝,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更让他不安的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却没人给他一个消息,还要郭图跑来告诉他?
他们要与我决裂了吗?
“你听谁说的?”
“公路,他说是孟德推荐的。孟德入朝后,被朝廷委任为燕然都护,然后就推荐了李瓒……”
“岂有此理!”袁绍拍案大怒,面色通红。“曹阿瞒是觉得害我不够,还想在我背后再捅一刀么?”
郭图吓了一跳,有些后悔。
这件事对袁绍的刺激太大,万一把袁绍气出什么病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转念一想,郭图又觉得袁绍真要是病了,甚至……也不错。
再下中原受挫,田丰、沮授离去,冀州人气势受挫,袁熙又远在徐州作战。如果袁绍真的病得不能理事,袁谭正好可以接手冀州。
有了冀州,袁谭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本钱。
一瞬间,郭图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计划。
“你刚才说什么,曹阿瞒做了燕然都护?”袁绍两眼通红的看着郭图,怒不可遏。
“是的。”
“他驻扎在哪儿?”
“好像是美稷。”
袁绍眼皮直跳。“这小天子还真是信任他啊,竟然让他接替美稷的防务。他就不怕他又打了败仗,危及河东?”
郭图咂了咂嘴。
袁绍看得真切,喝道:“想说什么便说,不必藏掖着。”
郭图苦笑道:“与他一起的,是吕布。他掌步,吕布……掌骑。”
“……”袁绍彻底无语。
这两个人也能安排到了一起去?真不知道天子是天才,还是蠢材。
第七百零六章 深不可测
郭图能理解袁绍的心情。
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袁术胡说八道。
但仔细一想,就算袁术荒唐,也编不出这么荒唐的安排,十有八九是真的。
派人一打听,果然是真的。
听到确认的消息时,他真是对天子天马行空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居然能将这两个生死仇敌安排在一起。
但仔细一想,又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妙。
有吕布看着,曹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无法实施。想让吕布帮他瞒着朝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吕布又不会无端诽谤曹操,与曹操配合好,保证北疆安全,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五原就是他的家乡,他不会希望北疆遭受鲜卑人的袭击。
曹操被天子委以重任,李瓒应征入朝,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袁绍与朝廷争斗多年,但袁谭却一直置身于风波之外,至少没有直接和朝廷对阵的历史。加上之前与刘和、麹义的交情,如果排除了袁绍的干扰,袁谭和朝廷谈判的可能是存在的。
这样的心思只能藏在内心深处,还没到显露的时候。郭图这次赶回邺城,就是想看看袁绍的状态。
“主公,天子虽年少,却有手段,不好对付。”
袁绍笑了两声,充满苦涩。
这一点,他比郭图的体会更深。
不过,他也没有怀疑郭图。毕竟郭图对天子的印象也不好,他那两颗门牙还是被天子打掉的,至今引为奇耻大辱。
“公则,奈何?”袁绍有些沮丧的问道。“三面受敌,邺城危在旦夕,难以安睡。”
“主公是想做名臣,还是想做开国之君?”
袁绍苦笑。“我还有做开国之君的机会吗?”
“项籍分封天下时,高皇帝不过是偏居汉中的汉王。”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天子英明,非项籍可比,但他也决意度田,主公未必没有机会。”
袁绍打量着郭图,一言不发,做深不可测状。
郭图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他与袁绍相交多年,太清楚袁绍的为人了。即使经过再多的打击,他也不可能改掉这习气。
“臣最近反复思量,以为主公之所以受挫,还是因为人心不齐。关键时刻,往往不能全力以赴,以至于屡屡错过战机。而冀州人坐井观天,心中只有冀州,没有天下,处处提防他人,也使得他们举目皆敌,寸步难行。”
袁绍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田丰授意张郃、高览全歼陈登部,陈登又怎么会宁死不降。如果陈登投降了,就不会有兵力不足的问题,甚至彭城会不战而下。
结果将是另外一个模样。
“田丰已经归隐了。”袁绍咬牙说道:“沮授也不知去向,如今我身边只无人可用,公则,你回邺城来吧。”
郭图心中欢喜,躬身一拜。“谢主公信任。不过,在我回邺城之前,我却想请主公去一趟易县。”
“为何?”
“与公路见一面。”
“我为何要见他?”
“主公还记得淮南王刘长的故事吗?”
袁绍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很勉强地点点头。“他愿意见我吗?”
“只要主公到了易县,他见与不见,主公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
袁绍哼了一声,神情稍缓。“幽州的形势这么紧张,显思都弹压不住了?”
郭图躬身道:“非主公不可。显思毕竟是晚辈,与公路相处,总是度气不足。”
袁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会会这悍鬼。”
——
刘协与虞翻畅谈了半夜,从易学说到养生,从算学说到医术,谈得非常投机,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说到深夜,两人才意犹未尽的散了。
诸葛亮奉命为虞翻安排了住处,带着他去休息。
虞翻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息,不时自顾自的发笑。
诸葛亮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先生真是奇才。遇到先生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博学如此。亮冒昧,敢问先生,这真是那吐纳术之功吗?”
虞翻瞅瞅诸葛亮。“是与不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协与虞翻畅谈的时候,诸葛亮一直旁听,虞翻传授刘协吐纳术,也是诸葛亮负责记录的。
“正有此意。”
虞翻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又说道:“别说是你,就算是我自己,今日之前,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博学如此。与天子一比,我最多算是震泽,天子才是真正的海。小子,我真有点羡慕你,有这样的高人指点你,你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先生过奖了,亮不敢当。”诸葛亮微微欠身,谦虚道。
“我虞翻从来不过奖。”虞翻打量着诸葛亮,眼神变得非常郑重。“你觉得天子今日与我所论之学问,是他胸中所学的几成?”
“哦……”诸葛亮沉吟着,一时倒不好回答。他伴驾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与人畅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天子竟然懂这么多学问,有些东西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
比如那西域算学,由安东尼献进,兰台进行翻译整理之后,天子曾翻过一次,然后就扔给他了。天子在这上面花的时间远远没有他多,他一直以为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今天听天子和虞翻说起,才知道天子对西域算学的理解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三成?”诸葛亮尝试地举起手指。
虞翻笑了,伸手将诸葛亮的两根手指摁了下去。
诸葛亮愣住了。“一成?”
“最多一成。”虞翻又伸手掐了掐诸葛亮的手指。“或许只有这么一点。”
诸葛亮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虞翻,怀疑虞翻是不是糊涂了,或者拿他开玩笑。
虞翻哈哈大笑。“太山不可丈尺,江海不可斗斛。小子,你这斗还是太小了,测不出天子的深浅啊。”
他抚着胡须,得意的一笑。“放眼天下,我算是这量海的第一斗了。十年之内,恐怕无人能继我之后。”
诸葛亮忍不住说道:“我能成为这第二斗吗?”
“不好说。”虞翻瞅瞅诸葛亮。“你虽然聪明,但功业心太重,只怕未必能有闲心去研究那些无关仕途的学问,也未必能像天子一样举重若轻。学而优则仕,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治大国若烹小鲜,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第七百零七章 学而时习之
刘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马云禄的房间。
和虞翻神侃的时候很亢奋,一旦过了这个劲,他是真有此累了。仔细一想,虞翻虽然人到中年,精神状况却要比他好得多,可见那吐纳术可能还真点用。
相比之下,自己这几个月太焦虑了,睡眠状况也不怎么好,失眠,多梦,一点也不像不到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陛下回来了?”
蚊帐一动,马云禄坐了起来,披衣下床。睡在外面的侍女也听到了声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匆匆赶了过来,端来洗漱用品。
刘协瞅了一眼马云禄,见她还穿着外衣,不由得埋怨起来。
“不是让你先睡了吗?又不听话。”
“我想等陛下回来,再问几句,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晚。”
“想问什么?让你旁听,你又不肯。”
“我听不懂,坐在一旁多难受。”马云禄抿嘴笑道,眼中露出崇拜的光。
她拒绝了刘协让她旁听的建议,却还是躲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放弃了。
刘协和虞翻说的内容,几乎没有她听得懂的。
刘协稍一琢磨,就猜到了马云禄的关注点。“你想问吐纳术的事?”
“是的,他那吐纳术真有那么神奇吗?”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漱完口,洗完脸,又坐在床边,由侍女侍候着洗澡,他才说道:“我觉得真正神奇的或许不是吐纳术,而是能坚持三年的专注和坚持。不管这吐纳术是不是有用,你要是能坚持三年,必有益处。”
马云禄一下子没听明白,眼神茫然。
“打个比方吧。”刘协拍拍床边,示意马云禄坐在身边。“你想学习骑射,骑射有很多练习方法。如果有一个人告诉你,只要你能按照他的方法,坚持每天练习五百枝箭,三年之后,你就能百发百中。你会不会相信?”
“这可不一定。”马云禄反驳道:“我至少要看看说这话的人是不是能百发百中。”
刘协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能百发百中呢?”
“那我就信。”
“那你能坚持三年,每天练习五百枝箭吗?”
马云禄想了想,有点反应过来了。“想,但是未必能坚持。三年时间虽说不是很长,但要每天坚持,也不容易,总会有干扰的。”
她笑了起来。“不过吐纳术不是骑射,应该可以坚持。”
“你没听虞翻说吗?练吐纳术可不是一天五百次呼吸即可,要时时如此。最后要练到哪怕是睡着了,依然在状态中。”
“这个……也可以。”马云禄歪着脑袋,眨着眼睛,眼中笑意盈盈。
刘协笑了,伸手揽着马云禄的肩膀。“那你就试试吧,只是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这吐纳术看起来简单,还是有些危险的。”
“富贵险中求。”马云禄靠在刘协肩膀。“总不会比冲锋陷阵更危险。”
刘协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冲锋陷阵固然危险,但心中有执念同样有危险。好在马云禄的执念只是想生个聪明的孩子,不是要争嫡,否则他真该劝劝她不用尝试了。
吐纳术也是有危险的。
洗完脚,换了衣服,刘协上床躺好。马云禄也跟着上了床,侧卧在刘协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协。
刘协原本有些困了,被她这么一看,又精神起来,转头看着她。
“还有事?”
最近事多心烦,他已经有好久没运动了。
马云禄用双手捂着脸。“我……我刚学了些新东西,陛下……要不要检验一下?”
“必须的啊。”刘协翻身而起。“夫子都说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
阴阳交泰,天地合和。
刘协难得的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
在侧殿晨练结束,出了一身微汗,再洗一个澡,刘协吃完马云禄精心准备的早餐,早早地来到清凉殿。
庞统已经在候着,正和侍中袁耀说话。
看到袁耀,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袁耀与黄猗、袁权夫妇完全不同,他是个坚决的躺平派。入朝之后,做了侍中,除了必须参加的会议,他几乎从不露面。就算参加会议,也只是带上眼睛、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字也不说。
他这么早就来殿中侍候,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这么早?”
“陛下。”庞统、袁耀赶过来行礼。
“出了什么事?”刘协看向袁耀。
袁耀不吭声,只是看向庞统。庞统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刘协。刘协看了一眼,见是袁术写给袁耀的家书,不免有些奇怪。
“写了些什么?”
“幽州牧上任之后的一些事。”庞统说道:“事与袁谭有关,幽州牧要袁侍中打听一些李瓒入朝的事,希望李瓒能够出面,与袁谭取得联络,劝袁谭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幽州牧和袁谭很亲近吗?”
袁耀躬身道:“听臣父说,袁谭五岁时,其外祖父李膺因党事死于狱中,其母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无力照顾,由臣父教导得多一些。”
刘协大感惊讶。“袁绍当时在哪儿?”
“在汝南服丧。”
刘协突然想起来了。袁绍年轻时,有一件广为传播的义举,就是追服父丧。他名义上的父亲袁成死得早,他当时还没生,自然谈不上服丧。为了补上这个仪式,他又为袁成追服三年。
加上之前为生母服丧三年,总共六年。
看起来,这是一件孝顺的事。实际上,袁绍这么做是为了避祸,避第二次党锢之祸。
李膺作为党人领袖,并不是死在第一次党锢——第一次党锢几乎没死人,汉桓帝处理得很克制——而是第二次。
刘协眼珠一转。“袁熙是哪一年出生的?”
袁耀眨了眨眼睛。“应该是……建宁四年。”
刘协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没有再说什么,打开书信看了一遍,然后暗自叹了一声。
让袁术去幽州是对的。这货干啥啥不行,挑事第一名。
居然说得袁谭要大义灭亲,弃暗投明了。
虽说袁谭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完全是因为袁术的鼓动,还有李瓒入朝带来的影响,还有汝颍派在暗中勾连,但没有袁术出面,大打亲情牌,这事不会这么顺利。
“很好。”刘协将书信还给袁耀。“明天请李君来,商议一下此事。”
第七百零八章 蒙混过关
袁耀离开之后,刘协在殿中来回踱了一会儿,又让庞统把与冀州有关的公文全部翻出来,再通读一遍,做一次全面整理。
袁绍撤兵之后的形势发展严重偏离了当实的预期,之前拟定的计划现在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实施,还有没有可能达到目标,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
在田丰被迫隐退,沮授去向不明的情况下,冀州人依然以审配为核心,希望能继续掌握以兵权为主的权力,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所以袁谭以及他身边的汝颍人又蠢蠢欲动了。
但他并不希望如此。
袁谭投效朝廷固然是好事,但汝颍人合流,只会在朝廷中制造更大的阻力。
尤其是郭图那些年龄偏大,思想顽固的汝颍人,想让他们转变思想几乎不可能,想让他们放弃利益,更不现实。只有在战场上击败他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周忠这样的例子越少越好,朝廷可没那么多的官位和他们进行交易。
庞统还没整理完,诸葛亮也来了。
他昨天显然没睡好,眼圈发黑,精神也不太好。
“昨天睡得那么晚,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刘协说道。
诸葛亮笑笑。“谢陛下关心,臣没事的。昨天听陛下与虞翻论道,如饮醇酒,臣只是宿醉而已。”
刘协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诸葛亮去帮庞统。
庞统交待了整理公文的目的,随即问道:“昨天虞翻都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博大精深,一言难尽。还是回头看纪要更好。”
庞统很惊讶。
纪要通常是会议才会有,天子接见大臣一般只记在起居注时。虞翻见天子,居然有纪要,看来他们讨论的东西真如诸葛亮所说博大精深,无法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
虞翻人到中年,学问渊博还情有可由。
天子也能跟得上虞翻的节奏?
在庞统看来,天子的确聪明,但是论学问,天子最多算入门而已,远远谈不上渊博。
庞统已经抑制不住好奇心。要不是天子就在眼前,他恨不得扔下手里的活,先让诸葛亮说个明白。
诸葛亮能理解庞统的心情,但他比庞统更震惊。
因为虞翻对他说,昨晚真正谈到的学问,不过是天子学问中的一部分而已。天子的学问深不可测,远超他们的想象。
诸葛亮将信将疑。
但他的疑,只是怀疑虞翻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对天子的学问博杂,他并不意外。
毕竟天子没有专门研究过《易》,却能和虞翻这样的易学大家说得投机,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这么早赶来,就是不想错过虞翻与天子的对话。
昨天结束之前,天子给了虞翻一张图,还说了一句口诀,让虞翻回去参悟。他非常想知道虞翻悟出来没有,又悟出了什么。
两人一边轻声说着闲话,一边整理文书。他们都是记忆力极佳的人,一会儿功夫就将有关的文书集中起来,分别门类的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一边翻看着,一边在脑子里将不同的信息来源串联起来。
突然,他看到了一份很不起眼的公文,是北军中候士孙瑞发来的一份掾吏名录,其中出现了一个曾经以为消失的名字。
沮授。
北军中候有员吏七人,可以自行辟除,毋须上报。
但沮授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北军之中,成了北宫中侯的员吏,士孙瑞也不上书明言,只要这角落里提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刘协敲了敲案几,将沮授的名字指给诸葛亮、庞统看。
诸葛亮、庞统看完,有些不解。
“这个沮授有什么问题吧?”诸葛亮问道。
“你们觉得没问题?”刘协反问道:“他可曾经是袁绍的谋主之一,还曾统领过大军。”
“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战绩啊。”
“……”刘协语塞了。
他意识到一点,诸葛亮、庞统对沮授的了解有限,远不及他清楚沮授的份量。
但士孙瑞能不清楚?
十有八九有沮俊有关。
“陛下,如果此人真如陛下所说,留在太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庞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将来北军中候进兵冀州,此人可大用。”
刘协心中一动。
难道士孙瑞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臣们一直想收回兵权,做一个真正的太尉,士孙瑞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但士孙瑞除了华阴之战有功,一直没有像样的战功,反而河东平叛时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连卫尉都被撸了。
平定冀州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机会,留下沮授做谋主似乎也可以理解。
平心而论,沮授虽然曾经是袁绍的智囊,但他现在起的作用非常有限,远远不及田丰、审配。他主动离开袁绍,投奔沮俊,并得到士孙瑞的信任,也没什么问题。
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那有问题的人太多了。
包括曹操都曾经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少受原本历史的影响,但心里还是有些窝火。
这君臣二元论太可恶了,大臣自行其事的空间太大,皇帝陛下一不小心就被糊弄了。
刘协很想做一番改革,加强皇权,可是一看眼前的诸葛亮,他又犹豫了。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皇帝想做到无所不知,显然不太现实。非要做个秦始皇那样的皇帝,大权在握,大小事务都由自己处理,最后大概率会英年早逝。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要活得长。
只有活得长,才能把握方向,让历史的按照他希望的方向发展,急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下去,要不然这些老臣以后会更加放肆。
刘协想了很久,让诸葛亮、庞统查查士孙萌的名字。
如果士孙萌已经离开了襄阳,又没出现在长安,大概率也是去了太原,投奔士孙瑞。
果真如此,那士孙萌很可能和沮授一样,名字已经出现在公文里,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没费什么时间,诸葛亮迅速找到一份公文,发现了士孙萌的名字。
但不是北军中候的文书时,而是河东尹荀彧、上党太守钟繇的文书里。
除了士孙萌之外,诸葛亮还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避难襄阳的士人,其中就包括王粲。
第七百零九章 虞翻悟道
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刘协大惑不解。
这些人离开了襄阳,为什么不来长安?去河东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有人宁愿去上党?
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个人交情,这么多,就不是个人交情可以解释的了。
刘协再一次头疼了。
他估计,类似的事肯定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今天才有。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要查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在哪里,他会一直蒙在鼓里。
就算他勤政,每份公文都会过目,也不会看每一份名单。
而且有很多人,就算名字摆在他面前,他也未必知道他和谁有关系,又有什么样的背景。
大臣想糊弄他,太容易了。
关键这还合乎规矩,诸葛亮、庞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各级官员都有不同的辟除权力,这就是朝廷的制度。要动这个制度,动的就是所有官员的利益。
现在还不是时候,刘协再次告诫自己。
太学的重建要抓紧,而且要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
这时,他想到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另一种解释。
诸葛亮、庞统面面相觑,不知道刘协想什么,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隐隐还有杀气。
等了半晌,刘协才收回思绪,一看二人的神情,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误会,只得没话找话的找补。
“这几个人,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几个文学之士而已。”庞统语带不屑地说道。
诸葛亮虽然没有发表态度,神情却露出了赞同的意见。
刘协没再说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个人的确都是文学之士,并非理政之才。来不来长安,其实关系不大。
最多只是朝廷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已。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人不来长安未必就是坏事。他们帮忙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却不小。一个个成天没什么正事,舞文弄墨,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批评朝政。
以眼下朝野对度田的抗拒,他还能指望王粲写诗歌功颂德不成?
不来就不来吧,反正都是肉,不是烂在锅里,就是在碗里。
刘协悻悻地放下了文书,搁在一旁。
——
虞翻睁开眼睛,看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回想着昨天与天子一席谈的经过,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知音难求啊。
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果然还是与境界相近的人论道才有意思,与那些庸俗之辈说话都是浪费时间,浪费口水。
虞翻一转头,看到了摆在床头的纸,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淡了。
天子留给他的题目,他还没解出来。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子说这是易学的内容,但他通晓各家易学,唯独没听过这句口诀。
难道是郑玄的新研究?
这个念头一起,虞翻就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可能。
郑玄论易重注疏,轻挥发,即使有阐述也多在义理上,对象数的认识不超出他了解的范围,不可能提出这样的口诀。
虞翻翻身坐起,将纸铺在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他又索来纸笔,在旁边画出六十四卦,尝试着将六十四卦分配到被横竖两条直线分开的四象内。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横线是太极生两仪,竖线是两仪生四象,这应该就是天子所说的象限。四象和常用的六十四卦之间还缺一个四象生八卦及八卦成列的过程,这个口诀或许就与此有关。
虞翻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将纸画满了。他索性起身,一手端着砚盒,一手执笔,在墙上画了起来。
很快,一面墙就被他画满了,却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转过身,又到另一面,奋笔急书。
不知不觉,阳光便已偏西。
虞翻却还是一无所得。
看着满墙的卦象,虞翻陷入了沉思。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
与天子论易时,他便注意到一点。天子对《易》的经义并不熟悉,对卦变也不太感兴趣,他看重的是象和数的关系,而且重点是数。
与此相反,一般人的重点是象。
天子说的数究竟是什么?
好奇心像小猫的爪子,在虞翻的心里不停的挠着,让他茶不思,饭不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顾不上。
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虞翻没好气的说道,声音很大。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随即说道:“先生,是我,诸葛亮。郎官说你一直没出门,也没用饭,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虞翻打开门,看着诸葛亮关切的脸,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关心,我没事,只是忘了。”
诸葛亮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画满了卦象的墙壁,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先生是在研究易学啊,还真是废寝忘食。不过这些问题不是一天就能研究完的,还是先用餐吧。”
“好。”虞翻一口答应,他也的确饿了。
诸葛亮安排人取来酒食,虞翻大快朵颐。诸葛亮借此机会,看了一下墙上的卦象,对虞翻说道:“先生,恕我冒昧,你恐怕走错了方向。”
“何以见得?”虞翻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甘。
哪怕诸葛亮是个难得的天才,又在天子身边有一段时间,但若是他解不出的难题,被诸葛亮解出来了,他还是有些失落。
“大道至简,不应该如此繁复。”诸葛亮收回目光,在虞翻面前坐定。“还有,易有天地之象,天圆地方,你这卦象里只有方,没有圆。”
“怎么没有圆?”虞翻用筷子指了指以卦象组成的圆圈。
“这只是将八卦成列的六十四卦摆成圆形而已,对应什么?八卦成列对应地,不能说摆成圆形就能对应天。”
虞翻不以为然,埋头吃饭。
诸葛亮易学的造诣有限,还不足以动摇他的观念。
一直以来,易学就是这么表示天地的,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见虞翻这副神情,诸葛亮也觉得没趣,有点自取其辱,没有再说下去。等虞翻吃完,约定明天上朝的事,诸葛亮起身离开。
出门之前,诸葛亮又想起一件事。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中有很多象与数结合的例子,先生可以参考一下,或许会有启发。”
第七百一十章 远方风景
虞翻虽然没说什么,送走诸葛亮之后,却立刻翻出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仔细翻阅。
这一看,他就入迷了。
这是一种与他以往所学截然不同的算学。
他的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从缝隙里,窥见了大不同的风景。
一口气将那薄薄的一册书翻完,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虞翻放下书,推门而出,看着已经亮起灯的宫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想不到蛮夷之中也有这样的智者。之前听天子说起西域算学时,自己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看来天子重视西域之学并非一时好奇,而是有更深的考虑。
天子在中原未定之际先稳定凉州,也未必全是因为凉州有精兵,也可能和西域有关。商路是其一,学问也是其一。
他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些的?
虞翻听说过孝灵帝在世的时候,就好胡风,但他还觉得天子和那个荒唐的先帝有什么关系,哪怕他们是亲父子。
最明显的一点是,孝灵帝除了在宫里祭祀浮屠,穿胡服,好像没干什么正经事,也没研究什么西域的算学。
天子的见识,必有其他来处。
难道是那个胡商安东尼?天子曾说过,这些西域的书籍有不少是由安东尼收集来的。
虞翻决定,尽快找到安东尼,打听打听西域还有哪些值得称道的学问。
在此之前,他要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再看几遍,直至精通,以便和天子进一步探讨。
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谈起来没意思。
——
孙策站在檐下,目光越过院墙,看向驿馆的大门。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虞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焦虑。
明天朝会时会讨论他的任职,作为他最倚重的智囊,虞翻却滞留宫中,连面都不露了。
他不觉得虞翻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天子许的讲武堂祭酒也不足以让虞翻如此绝情,虞翻肯定是被其他事耽误了。
最大的嫌疑就是天子。
天子从一开始就对虞翻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甚至在他和周瑜之上。
“伯符。”周瑜走了过来,顺着孙策的目光看了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他拉过孙策的手臂。“别看了,我有话和你说。”
孙策打起精神,和周瑜一起回到屋中,对面坐好。
“天子许你万里海疆,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周瑜开门见山。“但是有一点,我想你也明白。能在海上航行的楼船出现之前,远征海外是不太现实的事。”
孙策点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这是现实存在的困难。就算天子现在让他出征,他也不可能答应。
“杨公提了两个方案,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方案?”
“一是你继续做会稽太守,等待战船。二是转为北海太守,协助刘备作战。现在是迎战袁熙,青州平定后,转战辽东。等辽东平定,或许最新的战船也能造出来的了。”
孙策沉吟片刻。“你呢?”
“如果有可能,我想和你一起出征。”周瑜想了想,又道:“但我伯父的意思,可能还是希望我留在长安,具体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孙策点点头,有些失落。
继虞翻之后,周瑜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还有一件事。”
“说吧。”孙策低着头。“你我之间,何必做小儿女态。”
“关于令尊的爵位,你让给季佐是义,但朝廷自有礼,能不能接受,恐怕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还是由你承爵,朝廷将会为你安排侯邸,你的妻儿也要留在长安。当然,就算你不承爵,以你二千石的官职,也是要留质子的。”
孙策笑了一声。“所以我还是觉得,你留在长安也好,我的妻儿有你照顾,我也可以免除后顾之忧。”
周瑜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伯符,如果天子所言不虚,我也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也许你还没出东海,我就先去了西南。我听伯父说,天子对西域的事非常关注,从蜀地西南行,可至天竺。”
“是么?”
“应该不会是虚言。天子已经命太医们研制对付瘴气的医剂,除了西南,哪里还会用这种药?伯符,说不定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孙策笑了起来。“我在东南,你在西南,如何能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不好说,有缘总共再见。”周瑜眼神微缩。“听说由天竺西行,可以直到大秦,也就是他们说的罗马。虽然也可以走陆路,但海路显然更方便些。”
“天子的野望这么大?”孙策不禁吸了一口气。“不怕读书人说他穷兵黩武?”
他听人说过罗马,那可是真正的万里之外,远在天边。
“天子虽年少,却自有主见,不是读书人说几句就能改变的。”周瑜笑了一声,露出一丝向往。“伯符,这是你我一展抱负的机会,远比划江而治要宏大。”
孙策迎着周瑜的眼神,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渐渐变成开怀大笑。
划江而治是张纮为他拟定的方略,现在看来,这个方略实现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天命在汉,天子横空出世,大汉中兴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征伐海外,直到万里之外,未必不如代汉。
真要有那么一天,天子无法管理这万里疆域,封王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以异姓封王,还不用背负叛汉的负担,忠孝两全,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又一次,他和周瑜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如果真有那一天,此生无憾。”孙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
“的确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
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孙策突然说道:“公瑾,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说。”
“反正我这会稽太守也做不了几天了,吴郡、丹阳也要交出来,有几个人是不是可以处理一下,免得他们与袁绍遥相呼应,鼓唇摇舌,令人心烦。”
周瑜脸色微变。“你是说会稽周氏兄弟?”
“不仅他们。”孙策阴森森地说道:“还有盛宪、魏腾等人,我一想想到他们就心烦。”
第七百一十一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周瑜吓了一跳,连忙摇手。
“伯符,万万不可。你这不是帮天子,是连累天子。”
孙策斜睨着周瑜。“怎么说?”
“你仔细想想,天子是要将读书人赶尽杀绝吗?又或者说,如果天子想杀人,最想杀的是盛宪、魏腾吗?”
孙策想了想,无声一笑。“那倒是,天子又不认识盛宪、魏腾,他最想杀的应该是你伯父这样的老臣。”
周瑜脸色一僵,竟无言以对。
孙策所言,看似玩笑,但仔细一想,又未必是玩笑。
以周忠之前的表现,要说天子没有杀他的想法,只怕没人会相信。
周瑜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顺着孙策的话说道:“的确如此,但天子没有杀。为何?只因杀人只会激化矛盾,却解决不了问题。”
孙策哼了一声,有点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周瑜说的是事实。
他渡江之后,杀了不少人,但矛盾并没有解决,反而更加激烈。就连他所在的会稽郡都时有叛乱发生,使他无法全力北进中原。
相比之下,天子没有杀周忠,为了庐江度田,还不得不和周忠做交易,看似软弱,却渐渐达到了目的。
一旦周忠宣布支持度田,并率先交出庐江周氏多占的土地,可以想见,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速度必然会突然加快。
“既然如此,那我不多事就是了。”孙策无奈地摊摊手,随着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说我该选哪一个?”
“我建议你去北海。不管是现在围攻冀州,还是将来平定辽东,讨平三韩,都需要水师的协助。刘备没有水师,也不通水战,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除此之外,你麾下还有程公、韩义公这样的幽州人,骑战的实力也不弱,大有用武之地。”
孙策觉得有理,连连点头。“还有呢?”
“朝廷步骑甚多,能控制的水师却有限。一旦新船造成,自然要交给你试用。如果你滞留会稽,坐等船成,万一司徒说服了益州人,或许出征辽东的就是益州水师了。”
孙策呲了呲牙,如梦初醒。“公瑾,还是你想得周到。不仅是益州水师,还可能有荆州水师呢。要是被黄祖那老贼抢了先,我将来怎么去见先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孙策这么说,周瑜很欣慰,随即又与孙策商量起了精简人马的事。
大军未到,粮草先行。在山东初定,度田又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候,朝廷钱粮紧缺,无力支撑大军征伐。
所以天子非常重视练兵,要以精兵代替重兵,以减轻钱粮的负担。
孙策作为一方大将,上限应该是万人。如今孙策麾下有两三万人,必须进行精简,缩编至万人左右。
除了减轻负担之外,这也是取信于朝廷的手段。
孙策初附,天子不太可能主动要求他精简人马,以免引起孙策反对,但天子可以拒绝孙策出征,不给他施展的机会。
在天子明确表示会重用孙策的前提下,孙策应该投桃报李,主动要求精简人马。将真正的精锐挑选出来,战斗力即使有所下降,也不会有兵力下降得那么明显,指挥起来反而更灵活。
他们都有统兵经验,知道指挥几千人作战与指挥几万人作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孙策麾下将领而言,能够顺利指挥三四千人作战的都不多,能指挥万人作战的更少。
将总兵力缩减到万人,诸将指挥一两千人作战,效果会更有保障。
孙策深以为然,与周瑜反复商量。
当天晚上,周瑜便将他们商量的成果汇报给杨彪。
杨彪非常满意,又一次向周瑜发出了邀请。
他清楚,这个方案不太可能是孙策的主意,应该是周瑜提出的方案。眼下太尉府人不少,通晓军事,有实战经验,又有过人见识的却不多。如果周瑜愿意,他愿意以周瑜为长史。
长史虽然只有千石,却是太尉府群吏之首,地位非常重要。
周瑜非常感激,但他还是婉拒了,等天子的决定再说。
——
第二天一早,寅时初刻,孙策便与周瑜早早起身,收拾停当,与周忠一起坐在堂上,准备参加朝会。
他们之前就听周忠说过,朝会开始的时间比较早,大臣又应该比天子先到,所以要早早地起身,以免迟到。
这也是为什么未央宫北门外的住宅被称为甲等的原因,那里离宫门最近,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周忠便带着孙策、周瑜出了门,赶往太尉府。
到了太尉府,太尉府前的灯笼还没有灭,门前只有当值的卫士,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周忠等人,都伯阎温很是诧异,连忙迎了上来。
“周公……是准备随太尉一起参加朝会吗?”
周忠看着紧闭的府门,一头雾水。“是今天吧?我没有搞错时间吧?”
孙策、周瑜也一脸茫然。
阎温笑了,一边命人开侧门,将周忠让到里面等候,一边解释道:“周公有所不知,天子恢复朝会后,体恤老臣,担心他们受不了早寒,便取权宜之计,将早朝的时候推迟到卯时。太尉主兵事,最为重要,所以安排在最后。若是谈得久了,还可以在散朝之后接着谈。所以太尉府去得最近,通常都要到辰时才去。”
周忠愕然,随即大怒,攘袖而起。“杨文先竟敢戏弄我,等我将他拽起来,理论理论。”
说着,举步就往里面走。
周瑜连忙上前抱住。“伯父息怒,这里是太尉府,造次不得。”
“太尉府又如何?天子面前,我都不假颜色,还怕他太尉府?再说了,他还是个假太尉,又不是真太尉。”
周忠一边说,一边掰开周瑜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似的,向内宅冲去。
周瑜、孙策面面相觑。
周忠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和杨彪是老朋友。他们作为晚辈,却没这胆气。
阎温也懊悔莫及。
看周忠一副儒雅的样子,他真没想到周忠会这么莽。早知如此,他就不让他们进门了。
“这个……”周瑜很尴尬,上前与阎温见礼。“在下周瑜,字公瑾,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周瑜这几天出入太尉府,阎温认识周瑜的,知道他的身份,连夜还礼。“天水阎温,字伯俭,为卫尉麾下都伯。”
“天水人啊。”周瑜笑道:“杨公子在贵郡为太守,你在太尉府做都伯,还真是有缘啊。”
阎温哈哈一笑。
“杨公子为天水太守多久了?”
“再过几天,就有两年了。”
“那天水如今形势如何?想必是物兆民丰,百生安居乐业吧?”
阎温顿时来了精神,与周瑜聊了起来。
第七百一十二章 应接不暇
周忠虽然生气,却只是站在后院门口喊了几句,并没有真的冲进去。
一会儿功夫,杨彪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满脸歉意。
“忘了关照你,是我的疏忽。用朝食了么?一起吧。”
“上朝时间这么重的事,也能忘?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我以为你知道。”杨彪很尴尬。“我忘了改制度时你还在江东,刚刚还朝,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朝会。”
周忠接受了杨彪的解释,却还是有些不解。“朝会时辰调整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在邸报里公布?”
他虽然身在江东,有邸报传递消息,对朝廷中的事却不陌生。
杨彪一边引着周忠向侧院走,一边解释起来。
“修改朝会时辰时,就有人反对,但天子说,时辰太早,老臣们要早起,太辛苦。再加上冬天冷,当时长安缺少木炭,推迟到天明,也能节省一些。但此事于例不合,的确不能轻易改变,所以只是试行。”
“试行?”周忠哭笑不得。“你们都已经试了小半年了。”
“这个至少要试一年才行。”两人来到侧院,杨彪请周忠入座,得知周瑜、孙策还有前庭等着,又让人去请。“现在天气暖和,你感觉不到。冬天就难受了。既然要试行,那就试行一年,再看是否要改回旧制。”
周忠哼了一声。
还要试行一年吗?看杨彪这副表情,分明是根本不想改回去了。本来嘛,谁愿意每隔五天就起一次大早。
“推迟了朝会的时辰,还来得及商讨政务吗?”
周忠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们汲汲以求的不就是公卿主政,天子垂拱而治么。天子推迟朝会的时辰,不仅仅是体恤老臣,恐怕也是由公卿主政之后,需要商讨的事情不多。要不然的话,试行了五个月,早就知道不便了。
杨彪看了周忠一眼,不禁莞尔。
“嘉谋,你回朝日浅,还需要点时间适应一下。”
周忠窘迫地点点头,又不禁感慨。“是我,我奉诏出使,有很多事情都不太熟悉了。”他顿了顿,又道:“天子最后商议兵事,还是不肯放弃兵权?”
杨彪刚要说话,周瑜、孙策从外面走了进来,向杨彪见礼。
杨彪颌首回礼,请他们入座,接着说道:“天子有意归政,对公卿的要求与以往不同,光武之后……”他想了想,又改了口。“或许是孝武以后调整的一些制度,可能都要重新改回来。总而言之,很复杂,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周忠又惊又喜。“当真如此?”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要恢复光武之前,甚至孝武之前的一些制度,那就不是还政三公的事,或许还会恢复丞相制,真正做到垂拱而治。
这样的事,即使是最激进的大臣也未必敢想。
“我骗你做甚?天子是真有心,但这件事要想办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的不说,就这太尉府而言,说实话,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尉,我毕竟没有征战的资历。所以我才一而再的希望公瑾能入府为掾。他有征战经验,又年富力强,先在太尉府熟悉几年政务,然后再出去统兵,积累资历,一步步升迁,五十岁时,就有可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尉。”
周忠看了一眼周瑜,周瑜也正好看过来。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喜的光芒。
杨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要是再不相信杨彪的诚意,未免太愚钝了。
“文先,你对公瑾的期望太高了,我怕他承受不起。这样吧,等见完天子,如果天子没有别的安排,那就让他跟着你历练几年。”
杨彪点点头。
——
在太尉府吃完早饭,又聊了一会儿稍后要讨论的事务,杨彪这才带着周忠等人一起赶往未央宫。
进了北门,沿着大道向南,赶往前殿。
杨彪指着两侧被封起来的围墙说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周忠看了一眼。“天禄阁、石渠阁?”
“知道在修什么吗?”
周忠扭头看着杨彪。“又要新修什么阁?”
杨彪笑了。“天子要在这里建一间印书坊,除了日常发往郡县的邸报之外,还要印一些启蒙的教材。将来会有最渊博的学者在这里研究学问,并将他们的研究成果印成书籍,让天下人共赏。我听说,已经有几部书列在名单里,就等着开版。”
“什么样的书才能印行?”
“首先要有真知实见,其次要有重大影响,或是制度,可是民生。”杨彪想了想。“我听说,列在第一的是《说文解字》精简版,第二好像是一部农书汇编,天子还专门题了名字,叫……《齐民要术》,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名字。”
杨彪摇摇头,拍拍头。“老了,记不清了。”
周忠对《齐民要术》没概念,但他知道《说文解字》精简版。那是袁权从《说文解字》中精选的常用字,用来启蒙的,很浅显,便利而已,谈不上什么学问。
这样的书也能作为朝廷寄予厚望的书坊首先印行的典籍?
“何不直接印行《说文解字》原书?”
“原书也会印,不过那是针对学者的。精简版是用来教化将士以及庶民,要得急,河东那边来不及印。”
杨彪仰起头,看来越来越近的前殿。“天子要用三十年的时间,让所有的人都能识字,至少要能读懂朝廷的公文。”
周忠心中一动,还没反应过来,杨彪又道:“嘉谋,‘得诏书,但挂壁’这种事,以后会越来越少了。”
周忠打了个激零,忽然一阵头皮发麻。
天子费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将朝廷的诏书直达每一个庶民的耳目?如果每一个庶民都能读懂诏书,那太守、县令长们玩弄手脚的空间就小得多了,那些朝廷明令禁止,州郡地方却一直在施行的政策也就没有了掩饰的机会。
“文先,你觉得这样好么?”
杨彪转头看看周忠,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你是不是想说秦政也是如此?”
周忠语噎,有些讪讪。
一听杨彪这语气,就知道他和自己的想法不太一样。
看来自己离开朝廷这几个月,朝中的变化是真大啊,大得自己应接不暇,已经有点像个局外人。
我就算做了司空,能胜任吗?
第七百一十三章 朝堂争论
来到前殿,上了台阶,周忠就看到了坐得满满的朝堂。
大司农刘巴正在发言,态度很激烈。
“司徒不在京城,你们司徒府就不做事了?你这个司徒长史是干什么的?拿司徒时的惯例当借口,你是个傀儡不成?要我说,你就是维护乡党!”
话音未落,一个年约五旬的文臣挺身而起,躬身向御座上的天子行了一礼,随即又转身看向刘巴,怒目相向。
“朝堂之上,首重事实。大司农指责我因循守旧,不肯轻易更改成例,我接受批评,改与不改再论。但你说我维护乡党,对朝廷的诏令阳奉阴违,实属欲加之罪。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来,我就告你诽谤之罪!”
“京兆桑田被侵占,难道不是证据?”刘巴转身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举在手中,大声说道:“去年年底,京兆报上来的桑田数,比刚刚清查的桑田数多了一百多顷。就算今天没有新桑田,就算有地陷,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多。更何况,据大司农寺所知,即使是新年期间,各县都在积极开垦桑田,而今年也没有大规模的灾害。”
刘巴转向司徒长史。“我想请问,司徒府对此作何解释?你不要说不知道,一个月前,大司农寺就通报了司徒府,有文书可查。”
司徒长史冷笑一声。“你说得没错,只是这文书不该送得司徒府来,而应该送到太尉府去。侵占桑田的人都是驻军,这事归太尉府管,司徒府没有权力过问。”
御座上的天子一抬头,正好看到走上台阶的杨彪、周忠,便笑道:“正好,杨公这不就来了。杨公,快请进来,正好说到你们的事。”
见杨彪、周忠入殿,殿中的大臣都起身见礼,就连天子都站了起来。
杨彪与同僚一一见礼,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道:“是京兆桑田的事?”
“是的。”司徒长史躬身行礼。“还请杨公还我司徒府一个公道。”
周忠目前还是光禄大夫,走到光禄勋邓泉身后就座,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司徒长史,发现是个熟人。
此人姓杜名畿,字伯侯,曾在襄阳见过。没想到他回了长安,还成了司徒长史。
说起来,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怪不得赵温能够放心离开长安这么久。周忠甚至怀疑赵温不想回来了,把事情交给杜畿处理,比他直接处理更好。
杜畿就是京兆人,而且是个能臣干吏,做事胆大心细。
杨彪转身,从随行的掾吏手中接这一分文书,不紧不慢地摊开。“杜长史不要急,这件事虽说不全是你的责任,但你的调查也不够详细,还是听我说一遍,然后再叫冤。”
杨彪转头,向天子微微欠身。“陛下,经太尉府查明,此事虽与虎牙教尉夏育有关,但侵占桑田的人并不是夏育本人,而是夏育的姻亲之家。臣这里有夏育的手书证词,请陛下明鉴。”
一个郎官走了过来,将杨彪面前的文书取了过去。
杨彪转头看向司徒长史杜畿。“杜长史说是驻军所为,非司徒府所能处理。敢问你看到了相关的文书,还是听说?”
杜畿正色道:“我亲眼看到了地契,上面不仅有夏育的签名,还有夏育的虎牙教尉印鉴。签名可以模仿,印鉴也能模仿吗?如果是,这事恐怕就大了。”
杜畿话音未落,朝堂上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
仿制虎牙都尉印鉴,可比侵占桑田严重多了。
虎牙都尉负责京兆驻军,是南北军以外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天子看完夏育的公函,转身又交给郎中,让他拿给杜畿。
“你见到的虎牙都尉印鉴是这样的吗?”
杜畿认真看了一会儿。“臣觉得是,但为策成全,还是比对一下为好。请陛下容臣调取地契的原件,对比之后,再行回复。”
刘协点点头。“事情关系到虎牙都尉夏育,太尉府发个文书,让他回来配合调查。”
杨彪躬身道:“陛下,夏育在弹汗山,一来一回……”
刘协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拒绝。“就算这件事他不知情,也和他平时纵容姻亲有关。如果因此错过了征讨辽东的机会,那也是他应受的惩罚。”
“唯。”杨彪没有再争,微微欠身领诏。
“好了,还有其他的事吗?与太尉府有关的,留下来继续听。没事的,可以先退了。”
“唯!”一大半人起身,行了礼,准备退朝。
朝堂空了一半,除了刚到的假太尉杨彪之外,只有光禄勋邓泉、卫尉马腾还坐在堂上,执金吾却没看到。
“稍事休息一下。”刘协又摆了摆手。
“唯。”剩下的人也应了一声,起身到廊下活动身体。
一群侍女走了过来,手里捧着食案,上面有点心和茶水。官员们纷纷上前,各取一只杯子,取上一两块点心,一边吃,一边轻声聊天。
周忠看得目瞪口呆。
这和他印象中的朝会根本不会一回事。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搞得这么散漫?
“周公,用些点心吗?”一个侍女在周忠面前停住,轻声问道。“这是皇后殿下亲自安排的关东美食。”
周忠心烦意乱,也没关心这些,随意地挥了挥手,起身向御座走去。
坐在他身后的孙策却盯着侍女看了又看,突然说道:“你是……桥……”
侍女微微一笑。“正是,见过孙郎。”说完,款款一拜,将食案送到了孙策面前。孙策取了一杯茶,又起一块点心,激动地点点头。
等侍女走开,周瑜小声问道:“你认识?”
“你也认识。”孙策说道:“你还记得桥蕤吗?这是他的大女儿。”
周瑜一愣,回头看向侍女。“是她啊,我还真没认出来。”
“几年没见,更漂亮了,对吧?”孙策笑出了声。“而且身材也更好了,不像以前那么瘦,让人看着就心疼……”
“坏了。”周瑜突然说道。
“心动了?”孙策刚想调侃几句,却发现周瑜脸色不对。他顺着周瑜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周忠走到了御座前,正拽着天子的袖子,脸胀得通红。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第七百一十四章 杀心自起
刘协转头,看了看脸胀得通红的周忠,轻轻挣了挣袖子。
“周公,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我这新做的朝服很薄,而且仅此一件,你要是扯坏了,我可没换的。”
义愤填膺的周忠听了,忙不迭地松开手,躬身施了一礼。
“臣失礼,死罪,死罪。”
刘协看了一下衣袖,忍不住问道:“周公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心情不太好,莫不是……起得太早,没休息好?”
“臣……”周忠平复了一下心情,恳切地说道:“陛下怜惜大臣,臣深为感激。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朝堂之上,不宜过于散漫……”
“周公误会了。”刘协面带微笑。“朝堂在河东,这里只是行在。”
周忠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严格来说,天子这话说得没错,这里的确不是朝堂,只是行在。
是否迁都长安还在讨论之中,并没有结论。
“就算是……行在……”周忠咂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毕竟他也去过西北,见过行在是如何散漫的。
“周公,诸事草创,很多礼节暂时还讲不起来,尤其是关系到军事。”刘协说着,拍拍周忠的手臂。“诸将教化不足,朝廷礼节有待教训,慢慢来吧。”
正说着,一群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话,有的还和廊下的大臣打招呼。
抚军大将军韩遂快步走了过来,向刘协深施一礼。
“金城侯,抚军大将军,臣遂,见过陛下。”
“大将军来得好快。”刘协面带微笑,同时示意一旁的侍女送过点心。“吃朝食了么?尝尝吧。你在洛阳那么久,应该熟悉关东的口味了吧?”
韩遂一手挽着袖子,一手端起一杯茶,却没拿点心。“臣在洛阳,最思念的就是凉州的羊羹,还有烤串。这关东的口味么,到底是甜了些,偶尔尝尝还行,天天吃,有些腻。”
刘协哈哈大笑,眨眨眼睛。“今天让你如愿。虽然没有金城的羊,却是奢泽延送来的贡品。想吃羊羹还是烤串,随你。”
“那臣今天就赖着不走了,一定要吃上这一口。”韩遂也笑了起来。
周忠很无语。
这哪里是未央宫的朝堂,这分明是休屠泽旁的行在啊。
没等周忠反应过来,吕布和几个明显带着鲜卑特征的将领走了过来,向刘协行礼,寒暄了几句,转头一看周忠在旁,又连忙和周忠见礼。
与吕布聊了几句,周忠大感意外。
眼前的吕布与他印象中的吕布截然不同,举止从容,谈吐文雅,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不过更让周忠意外的是那几个鲜卑人。
他们有些局促地向刘协行礼,嘴里说着生硬的汉话,神情恭敬中带着紧张,额头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汗珠。
“温侯,这是……”
“新归附的鲜卑小帅。”吕布使了个眼色,将周忠引到一旁。“周公还记得被我们击败的扶罗韩部么?”
“知道。”
“他们的残部有一些逃到了草原上,重新纠合起来,想犯我边塞。这几个不肯跟着他们冒险,就联络到了我们,通报消息。关系重大,我就带着他们赶回来了。”
周忠吃了一惊。“鲜卑人又恢复元气了?”
吕布摇摇头。“哪有那么快,只是几个残兵败将凑到一起,觉得自己又行了。他们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我汉家铁骑的厉害。”
周忠将信将疑。“既然如此,那你何必急着回朝?”
“回朝是另有事请诏。”吕布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曹都护想趁着这个机会,对草原深处进行一次行动,肃清残敌,顺便让关东来的骑兵熟悉一下草原。”
周忠心领神会。“要辎重?”
吕布笑了。
周忠却笑不出来。
冀州未定,天子还想着征讨辽东,现在曹操、吕布又不甘寂寞,想要深入草原。
果然是武夫当国,必然穷兵黩武。
——
不出周忠所料,相关军事的讨论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抚军大将军韩遂和狼骑督吕布争了起来。
吕布刚解释完曹操的想法,韩遂就起身表示反对。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眼下不具备深入草原作战的基础。
孝武横扫漠北,是建立在大汉立国七十国的积储之上。眼下刚刚恢复太平,山东还没有完全接受朝廷诏令,州郡阳奉阴违,度田举步难艰,朝廷连正常开去都捉襟见肘,不得不处处节省,哪来的钱粮深入草原作战?
与其深入草原,与几个鲜卑残部较劲,不如用兵关东,将反对度田的州郡实行军管。
如果度田能够得到彻底推行,用不了七十年,也许只要七年,朝廷就有足够的实力挥师北上。
韩遂说得很激动,周忠听得心惊肉跳。
他知道韩遂不满足于驻军洛阳,引而不发,而是想实实在在的立下大功,平定山东。袁绍撤了,他又盯上了反对度田的山东大族。
他几乎听到了韩遂磨牙的声音,就像是磨刀。
吕布也很直接,反怼韩遂说,关东和塞外的情况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你在洛阳驻军大半年,消耗了那么多钱粮,都干了些什么?要是能拿出一部分来,支持边疆,短不过三个月,长不到半年,我们就能扫平那些鲜卑残部。
说到最后,吕布意犹未尽,不顾韩遂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又添了一句。
你要是进攻冀州,那我不仅不和你争,只要天子下诏,我们配合你作战都行。几个反对度田的流寇,也值得你在这儿说?就当是练兵的对手,一场演习就解决了。
当初百万青州黄巾入兖州时,曹都护只用了几千人就平定了。你要是没把握,不如到讲武堂听几天课,或者找一部曹都护作注的兵法看一看。
韩遂愣住了,盯着吕布,两眼瞪得溜圆。
周忠也愣住了。
吕布和曹操这么亲近吗?他们可是死敌啊。
这时,杨彪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有不同意见。”
刘协点点头。“杨公不妨直言。”
“兵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陛下倡导开诚布公,畅所欲言,臣相信抚军大将军和狼骑督所言都是他们的心里话。既然如此,那臣不得不说,他们是利器在手,杀心自起,忘了陛下稳定边疆的良苦用心。”
第七百一十五章 少年有志
杨彪一开口,韩遂、吕布立刻收敛了许多,闭口不言,只是眉眼间依然倔强,显然只是对杨彪个人表示尊敬,并不代表他们同意杨彪的看法。
周忠看得仔细,有点明白了杨彪的为难之处。
他这个假太尉做得并不容易。天子一直不肯转他为真,诸将也没真把他当太尉。与其说是尊敬他,不如说是尊敬弘农杨氏。
周忠悄悄地看向天子。
天子面色平静,仿佛早有准备,或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杨公的意见呢?”刘协说道。
“陛下,当初击破扶罗韩时,曾与俘虏有约。五年后,他们就有机会转为正式的编户。如今五年之期将至,或许可以趁此机会,以柔克刚,不发一矢而定北疆。”
刘协微怔,有点感慨。“是啊,不经意之间,马上就五年了。”
“那些俘虏所在,大多是如今燕然都护的辖区。臣以为,现在就应该开始相应的工作,以示朝廷言出必信。再从中挑选一些合适的人从军,随燕然都护巡边。”
“这样能行吗?”韩遂表示反对。“万一他们与塞外的鲜卑人勾结,里应外合,奈何?”
杨彪转头看着韩遂。“抚军大将军觉得,朝廷在并州教化五年,连几千适合从军的少年都挑不出来?”
“少年?”
“是的,成年人长于草原,习惯了强肉强食。入塞定居后,就算有机会接受教化,也只满足于读书识数,不会被官吏欺骗,未必就能认同我大汉的礼仪,更不会有汉人自居。可是那些初长成的少年则不同,他们童蒙未开接受我汉家教化,读书习礼,是觉得自己是个汉人多一些,还是觉得自己是鲜卑人多一些?”
韩遂神情尴尬,垂下了眼皮。
考虑到他自己的身份,杨彪这个反问很有杀伤力。
信任是基础。如果教化了五年之后,还是无法给予基本的信任,甚至要推翻之前的承诺,教化的意义就不大了。
“诸位觉得如何?”刘协看向其他人。“有意见就提,毋须忌讳。”
周忠想了想,起身施礼。“陛下,臣附议。臣以为,不仅可以并州推行此事,也当在山东州郡推行此事。相比于被俘的鲜卑人、匈奴人,山东百姓心向朝廷的更多。袁绍撤兵之后,有不少士卒解甲,其中不乏精锐。若能就近招募他们入伍,授予徐州牧刘备,或许能迅速平定琅琊的战事,而毋须出动抚军大将军麾下的精锐。”
韩遂一听,顿时急了,长身而起。“大夫此言……”
周忠摆摆手。“请抚军大将军听我说完。”
韩遂狠狠地瞪了周忠一眼,坐了回去。
周忠再拜,接着说道:“臣一路西行,听到不少关于凉州军的评论。总体而言,以轘辕关为界,进关之前,对凉州军心怀恐惧的居多。进关之后,对凉州军心有好感的居多。”
韩遂抚着胡须,露出一丝得意。
虽然周忠说得有点夸张,但他的军纪肯定要比董卓等人强很多。
“须知数年之前,董卓还曾驱洛阳百姓西行,沿途死伤无数,恨西凉人入骨的不在少数。五年教化,能有这样的成果,可见陛下重教化堪称英明,而西凉人也并非天生禽兽,只要读书守礼,一样能成为国家栋梁。”
周忠重新看向神情有点尴尬的韩遂。
“但凉州军东出日短,百姓疑心未消,此时东出,难免战战兢兢。万一有人不够自律,闯下祸来,不仅抚军大将军会受到连累,只怕陛下教化西凉的想法,也会受到质疑。”
韩遂悻悻地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刘协沉吟片刻。“在徐州、兖州招募老兵,计是好计,只怕他们刚刚解甲,又被征召,会以为朝廷政策反复。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杨彪说道:“陛下,臣有一权宜之计。”
“说来听听。”
“便会稽太守孙策率江东步骑、水师参战。”
刘协转头看向孙策。
孙策立刻起身,行礼。“臣愿往。”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杨彪和周忠一起来,原来都商量好了啊。不过这个方案的确不错。调孙策参战,也算是一举三得。既将孙策调离了江东,又让他保持战斗力,还能迅速解决琅琊的战事。
反正孙策出海征伐还有几年,先协助刘备收复辽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朝会本来也有这个内容,既然说到了,就一起讨论吧。”
众人畅所欲言。
除了韩遂有些排斥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方案。刘协从善如流,当即做出决定,转孙策为北海太守,率步骑、水师万人,进驻北海,切断袁熙退路,争取将袁熙围歼在琅琊境内。
考虑到孙策之前的装备陈旧,朝廷可以拨一部分军械,供孙策装备将士。为了能让这些装备更好的适应水战,有必要派一些专门制作军械的匠师去江东,配合调研。
江东如果有能工巧匠,也可以参与其中。
孙策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安排完了孙策,刘协又问周瑜有何想法。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瑜长身而起。“陛下,臣冒昧,有一个请求。”
“哦?”刘协笑了。“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
“臣想出使塞外,亲眼看一看那些鲜卑残部,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实力,能否对北疆造成危害。如果他们实力不足,只是为了生存,臣或许可以劝他们来降。”
“你还有这个口才?”
“臣的口才不佳,但是臣认识两个口才极佳的。若陛下允许,臣希望能带上他们同行。”
刘协想起了一个人,不禁露出一丝浅笑。
“你说的是谁?”
“一个是江东吴郡人沈友,一个是臣的同窗好友,九江人蒋干。沈友年龄与臣相当,文武全才,刀法、书法、口才皆佳,人称三妙。蒋干少好纵横术,口才绝佳,是天生的说客。”
孙策悄悄地看了周瑜一眼,一声叹息。
周瑜从来没在他面前推荐过这两人,现在却一次性地推荐给了天子。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能理解。
九江人蒋干且不说,周瑜虽然没有推荐过沈友,但他是认识沈友的,也知道沈友三妙的名声。
只是他从来没有过招揽沈友的心思。
刘协想了想,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如何?”
杨彪说道:“臣本想辟他为吏,不过他不畏艰难,愿意以身犯险,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臣深感赞同。臣附议。”
吕布也立刻做出了决定。“臣附议,愿沿途护送。”
周忠看了周瑜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臣附议。”
第七百一十六章 喜忧参半
刘协再一次做出决定,拜周瑜为郎中,命其出使塞外,探听鲜卑虚实。
沈友、蒋干作为周瑜的随从,由周瑜出面邀请,到长安与周瑜会合。
周忠再一次见识了刘协的果决。
说好的事,当场拍板,绝不拖泥带水。
周忠甚至觉得他有些鲁莽。
不过他也理解了杨彪之前的说法,天子的确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处理朝政,而不是扯了半天,一件事也没处理。
这与周忠的印象相去甚远。
大将军何进当政的时候,就是朝会上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最后还要到大将军府再讨论。
当然,周忠也清楚,有些争吵就是为争吵而争吵,要的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如此,才能让何进大权在握。
只可惜,何进贪权,却不会用权,真正掌权的是袁绍。
而袁绍又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袁绍最近怎么样了?周忠突然很好奇。
“周公?”
刘协叫了一声,周忠却没什么反应。还是周瑜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陛下,臣……”
刘协的嘴角抽了抽。“周公,有人建议增加试行度田的郡国,你有何看法?”
周忠刚要说话,突然一愣。
他还以为要讨论庐江度田的事,没想到天子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陛……陛下,试行度田尚未看到成果,何必急于推开?而且……这件事不是应该和司徒商量么?司徒府也……”周忠环顾四周。“没人在啊。”
刘协有些不高兴。
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你现在开什么小差?
韩遂逮到了机会,不阴不阳的说道:“大夫刚才神游,没留意我们在说什么。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在山东,而是在冀州试行度田。”
“在冀州?”周忠紧张起来。“那也和司徒府有关啊。”
“冀州形势不同,如果不给点压力,只怕袁绍不会答应。”杨彪接过话题,为周忠解围。“所以抚军大将军建议,加大对冀州的压力,进军青州,一方面切断冀州对袁熙的增援,一方面迫使袁绍接受朝廷诏书,选择一郡试行度田。司徒府那边已经答应了,就看太尉府的意见。”
“既然如此,那太尉定便是了。”
“迫袁绍就范,需要太尉府的配合。将来监察度田的试行情况,却需要司空府出面。”刘协顿了顿,让周忠有个缓冲的时间。“度田若是成了,自然好说。若是不成,究竟是度田本身有问题,还是有人敷衍了事,甚至是故意破坏,自然要进行监察。”
“这个责任,希望由司空府担起来。”刘协补充道。“不知大夫以为如何?”
周忠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
这是他接任司空的条件。他如果愿意接受这个责任,天子就让他做司空。如果他不愿意,那司空也就与他无关了。
这是个麻烦事,他不想干。
但这是将三公之一的司空抓在手中的最好机会,相信张喜也愿意看到这一步。
山东士大夫需要一个能在朝堂上发声的人。
“臣附议。”周忠躬身说道。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四周。“司空乃三公之一,不能久缺。既然大夫不辞劳苦,勇于担责,就由大夫为司空,如何?”
大家心知肚明,这既是给周忠机会,回报他之前的劳苦,以及带回孙策、周瑜的功劳,也是给他压责任。
将来试行度田不成,司空府要出面检讨原因,这可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而且得罪的是山东士大夫。
——
朝会结束,走出大殿的时候,太阳刚刚偏西。
殿外被灿烂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透着一丝不真实。
周忠眯起眼睛,看向残破的宫墙,摸着腰间的绶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天子连印绶都准备好了,这个司空他是不做也得做啊。早知如此,当时就不应该答应得那么爽快,至少要表示一下谦让,最好能讲讲条件。
这可是个大麻烦啊。
“嘉谋,贺喜你啊。”杨彪说道,笑容满面,但眼神中却有一丝狡黠。
“只是嘴上说说吗?”周忠没好气的说道。
“如果你要贺礼的话,没有。要建议的话,有一条。”
周忠“且”了一声。“说来听听。”
“找一个年富力强,而且通晓律法的长史。”
周忠心中一动。“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杨彪笑而不语,转身走了。
周忠咂了咂嘴,知道自己失言了。杨彪就算有合适的人选,也不推荐给他。周瑜请求出使,杨彪自己还需要一个合适的长史呢,怎么可能让给他。
再说了,是说司徒长史的任命要得到天子的认可,但辟除权却是司空本人的。这是身为司空的权利,杨彪没有理由抢这个名额。
周忠在脑子里搜了一圈,想到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了看,见孙策、周瑜还在殿中,和天子说话,一时半会不像是能出来的样子,决定等等再说。
他赶上杨彪。“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不如请我喝酒吧,再向我介绍一下这长安的近况。几个月没回来,我都有些看不懂这朝堂了。”
杨彪哑然失笑,点头答应。
两人步行出了宫,上了车,杨彪却没有回太尉府的意思,命人驾着车,拐上章台街,一路南行。
“去哪儿?”
“去城南太学。那里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有美食,还是很多外地游学之士聚集的地方。如果你运气好,也许能找到可用之人。”
“我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谁?”
“彭城张昭,你应该听说过。”
杨彪思索片刻。“名望是够了,能力如何?我听说他擅长内政,倒是一个不错的司徒长史,能不能有做好司空长史,我不清楚。”
周忠点点头。
他也有这样的看法,但是除此之外,他的确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孙策放弃江东,张昭必须要有另外的安排,到司空府做长史也个不错的出路。
“嘉谋,你应该听说了,天子有意复司空为御史大夫,以及各州刺史的职责,使其专心于监察。”
周忠一惊。“现在吗?”
杨彪摇摇头。“现在还只是放风,没有正式提议。但你是知道的,天子如果没有想法,不会轻易放风。”
周忠嘴里发苦,脸上却强作镇静。
“你什么意见?”
“我觉得……可行。”
第七百一十七章 王者之师
有那么一瞬间,周忠很想臭骂杨彪一顿。
你明知天子有意改司空为御史大夫,怎么不提醒我?
司空虽然也有监察的职责,但比起专司监察的御史大夫来说,还是要轻松很多的。
监察不仅繁琐,而且讨人厌。勤于职事,被人骂是酷吏。不勤于职事,又很难做得长久,随时可能被免。
不管怎么说,一身清名被毁的可能性都极大。
“后悔吧?”杨彪笑得很阴险。
“不后悔。”周忠咬牙切齿。
“不后悔就算了。”杨彪叹了一口气。“我本来还想,你要是实在不想做,不如我转为司空,反正这太尉也是做不久的,还是去做点实事更好。”
“你……当真这么想?”周忠将信将疑。
杨彪轻拍车壁。“嘉谋,你还没看出来吗?天子比我们更想推行王道。当现在的制度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他要……”
杨彪想了一会,转头看着周忠。“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归根复命?”
周忠愕然。
他知道“归根复命”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用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这是天子说的?”
“嗯。”
“他在修道?”
周忠觉得自己抓住了本质,心头震惊。
如果天子有意修道,重归黄老,那恢复御史大夫都只是开始,将来还有可能恢复丞相,三公掌权,天子垂拱而治。
但……这是儒门希望的结果吗?
黄老当道的时候,可没儒门什么事。
一时间,周忠不知道是该表示支持,还是该表示反对。
想了半晌,周忠幽幽一声叹息。“过犹不及啊。”
杨彪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周忠忍不住踢了杨彪一下。
“我觉得天子要的不是黄老道,而是真正的王道。”杨彪伸手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紧紧抓着兵权不放,这就是根本原因。”
周忠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果真如杨彪所说,那兵权岂不永远要不回来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这几十的君臣相争来看,最终解决问题的永远是兵权,是武力。如果天子抓着兵权不放,那不管丞相、御史大夫有多大权力,君权都死死地压着臣权,所谓天子垂拱而治,三公当政,就是一句空话。
兵权在手的天子随时可以翻脸,收回丞相、御史大夫的权力,甚至是生命。
孝武时,有几个丞相、御史大夫能善终?
周忠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文先,天子印行《宦者列传》的事,你怎么看?”
“我赞成。”杨彪不假思索。
“天子欲使后宫行周制?一后三夫人九嫔?”
“差不多吧。”杨彪露出一丝浅笑。“去年就有人提议算人,被天子直接否决了。天子去年只纳了马贵人,还是为了安抚凉州人。眼下基本定了要入宫的只有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其他人,天子都没兴趣。”
杨彪忽然说道:“刚刚朝堂上奉食的侍女中,有两个国色,你注意到没有?”
周忠想了想。“我没注意,只看到有一个似乎姿色过人。”
“梁国桥蕤的两个女儿,一心想送入宫中,找了很多人说情,天子却没答应,最后还是皇后出面,才让她们进椒房殿做了侍女。”
周忠想起当时孙策、周瑜的反应,倒是有些钦佩。少年慕艾,面对如此绝色,天子能不动心,心性果然坚忍。
这么看来,控制后宫规模,争取不置宦者,倒并非空穴来风。
最后能不能实现再说,至少天子是有心的。
车声辚辚,周忠和杨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出了城,向太学而去。
——
清凉殿,刘协换了一身常服,与韩遂重新入座。
“要不要把朝服换了?”刘协说道:“我就一身朝服,要省着点穿,就不和你讲究了。”
韩遂连忙笑道:“陛下节省,臣深感佩服。不过臣众目所注,不敢放肆,还是穿着朝服安心些。”
天子穿着常服见他,以示亲近,他当然欢喜。可是让他自己脱了朝服,他是万万不敢的。
手握重兵,最怕人说闲话,最怕君主猜忌,时刻保持谨慎才能长久。
这是他与其他西凉人的区别,只有贾诩能够理解。
“哈哈。”刘协挥挥手。“那你待会儿吃烤串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别滴上油,不好洗。”
“唯。”韩遂含笑答应。
能与天子在宫里一起烤串,吃多少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吃不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对他的这份独宠。
几句寒暄过后,刘协回到本题。“不能出兵,是不是有些失望?”
韩遂本想谦虚一下,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陛下圣明,臣的确有些失望。数万大军驻扎洛阳,每天消耗钱粮无数,却不能为朝廷尽力,臣心有愧。”
刘协点点头,提起案上的茶壶,要给韩遂添茶。韩遂连忙双手捧起茶杯,恭恭敬敬地接着。
刘协的手很稳,茶壶纹丝不动,茶水如柱,落入杯中,没有溅出一滴。韩遂看得真切,不禁暗自佩服。
听马腾说,即使是回到长安以后,天子依然每天习武不辍,看来绝非虚言。相比之下,韩银已经有些懒散了,别说天天练武,十天一次的演习都想偷懒。
回去要好好收拾他一下,让他见贤思齐,多向天子学习。
“什么样的大军,才能称为王者之师?”刘协放下茶壶,端起茶杯。
韩遂双手捧着茶杯,沉吟片刻。“令行禁止,谨遵君命。”
“还不够。”刘协缓缓地摇摇头。“这只是精锐之师,不是王者之师。”
韩遂迟疑地看着刘协。
“如果朝廷有诏,命你将关东百姓尽皆斩首,你会执行诏书吗?”
“这……”
“如果你执行,你就是精锐之师,虎狼之师,却不是王者之师。”刘协淡淡的说道:“真正的王者之师,在于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韩遂心中疑惑。“那……反对度田的人,算不算民?”
“算乱民。”刘协说道:“朝廷推行度田,是为了让更多的民能安居乐业。他们反对度田,是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其他人之上。那大将军解除他们的武装,让他们回去种地,就是安民。”
刘协顿了顿,又道:“朝廷法度,只能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而不是让他们为所欲为。”
韩遂松了一口气,呷了一口茶。
茶很香,还有些甘甜。
“平叛只是小事,毋须几万大军。”刘协说道:“眼下还有一件关乎百万民生的大事,需要大将军费心。”
韩遂连忙放下茶杯。“臣唯陛下诏书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蹈火暂时不必,赴汤倒是有可能。”刘协手指在案上轻叩。“秋汛将至,大将军要做好准备,确保境内的河堤不会有决堤的危险。”
刘协顿了顿,神色凝重。“你,能做到吗?”
第七百一十八章 欣喜若狂
“秋……汛?”
韩遂愕然。他以为天子留下他,是想和他商量进逼冀州的事,没想到天子让他防秋汛。
“不理解?”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韩遂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将大将军前面的抚军二字去掉。再不济,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太尉,光宗耀祖。
防秋汛,显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
可是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如何改变关东百姓的既有印象,让他们相信朝廷是真心为他们着想,并自发地支持度田,而不是听世家大族忽悠?
让被世家大族称为虎狼之师的西凉大军去防秋汛。
虞翻说,讲道理是没用的,做给他们看才是正理。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做点实事让他们看。
仅凭口舌之争,别说韩遂,就连朝廷也不是关东士大夫的对手,舆论工具就掌握在他们手中。就算朝廷现在下诏书,恐怕也到不了普通百姓手里。
但大军修堤防汛,确保辖区的大河不会决堤,这是很多人都能直接感受到的。就算山东百姓暂时不清楚,河南、陈留、颍川一带的百姓也能看在眼里。
以后谁还说西凉军是虎狼之师,相信的人至少会少得多。
韩遂虽然有些疑惑,但刘协一解释,他就明白了。
他欣然接受。
他正闲得生蛆。既然防秋汛也是立功,而且还是为西凉军正名,对他来说有利无弊,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这事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刘协随即和韩遂详细商量了防秋汛的安排。
经王景治河之后,黄河决堤的危险已经大减,史上有“安流千年”的美誉。安流千年指的是没有大的决口,没有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小灾小难则从来没有停过。
且王景主持修建的水利系统比较复杂,需要经常性的维护才能发挥作用。黄巾以来,尤其是董卓乱政以来,已经有十年没有好好维护,决堤的风险正在逐年增加。
据曹操说,前两天秋汛,兖州、豫州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灾。
好在积累的问题的不大,只要及时清理修复,就能基本解决问题。
金城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韩遂对此并不陌生,一听就懂了。
刘协又说,除了驻军之外,还可以招募一些百姓参加。一方面是补充人手不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扩大宣传。
如今洛阳人口奇缺,如果能吸引一部分人口到洛阳定居,一起屯田,恢复起来也快得多。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韩遂要控制好部下,不能让他们做出伤害百姓,甚至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来。
韩遂胸有成竹。
经过几年教化,军中将士的习气已经改了不少。上了战场,见了血,能不能维持军纪,他不敢保证。修个堤、筑个坝,又不是作战,军纪如果还维持不住,他这个抚军大将军也太不称职了,哪里还有脸坐在天子对面大放厥词。
刘协又提议,除了招募百姓之外,你还可以放出风声,要重金礼聘通晓水利的人才。这么做,不仅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重视民生,要兴修水利,还可以体现朝廷务实的风气。
坐而论道的走开,为民谋福利的速来。
山东士大夫崇尚经学,能干实事的却不多。朝廷不需要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要能做实事的人才。但是直接说,肯定会引起士大夫的反对,借此机会试探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韩遂心领神会,有一种为天子冲锋陷阵的感觉,只不过战场变成了与士大夫斗智斗勇。
当年上计京师,遭到山东士大师的集体蔑视,今天有机会狠狠打他们的脸,没有道理不全力以赴。
“臣唯陛下马首是瞻。”韩遂伏地,行了大礼。
——
孙策、周瑜下殿之后,来到虞翻所住的庐舍。
一进门,两人就惊呆了。
虞翻蓬头垢面,坐在一堆纸中,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纸,口中念念有辞。身边的纸上,四周的墙上,画满了各种图形,写满了文字,还有一些从来没见过的符号。
“长……长史?”二人面面相觑。
虞翻抬头,看到二人,面露喜色,一跃而起。
“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搞清楚了一道形学难题。”他一手拽着孙策,一手拽着周瑜,大步走到墙壁前,指着墙上的一个圆形说道:“知道为什么圆最接近道的么?”
孙策一脸茫然,周瑜却听懂了,连忙问道:“为何?”
虞翻提起笔,在墙上画了起来。“老子说,上善若水,几于道。任何时间,水都尽可能的收缩,而收缩到极限,就是圆。”
虞翻开始说的,周瑜还能听懂几句,再后来,他就和孙策没什么区别了,一头雾水。
他也学过九章,但他根本看不懂虞翻在墙上画的那些算术。
“长史,这是西域算学吗?”
虞翻一愣,连连摇头。“不是,西域算学虽然新奇,与我中原算学不同,但也只是新奇而已,成就未必就比我中原算学高。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虞翻眼中闪现出得意的光芒。“而且这是经过证明的。证明,你懂吗?”
周瑜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证明就是经过数的验算,不管谁来算,都无法推翻这个结果。”虞翻哈哈大笑。“象的解释,人各有辞,义理更是莫衰一是,难有定论。但数的验算是确凿无疑的。就算圣人反对,他也无法推翻这个结果,千年万载以后,对的还是对的。”
周瑜惊得瞪大了眼睛,与孙策交换了一个有点惊恐的眼神。
虞翻虽然是狂生,但他却是儒门中人,对圣人的尊敬有生俱来。如今居然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莫不是思虑太重,病了?
虞翻看到了二人的眼神,哈哈大笑。
“放心吧,我没病,我只是欣喜若狂。”见二人依然不太确信,忽然哑然失笑,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对了,我这两天沉湎算学,未曾问你们的事。什么时候朝会?你们有什么计划?”
孙策咳嗽了一声,把朝会的内容说了一遍。
听说朝会已经结束了,虞翻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这个结果不错啊,你们也算如愿了。”
“那长史……有什么计划?你真要留在长安,出任讲武堂祭酒吗?”
虞翻扬所手。“做不做讲武堂祭酒,并不重要,我只想与天子朝夕相处,坐而论道。”
第七百一十九章 面对现实
见虞翻心意已决,孙策虽然觉得遗憾,却也只能认命。
对虞翻这种奇才,本来就无法勉强,只能以情动人。
不过虞翻与天子谈得来,将来必受重用。有他在朝,自己将来的路也会走得顺畅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孙策对算学不感兴趣,闲聊了几句,拉着周瑜,与虞翻告别。
看着孙策略显落寞的背影,虞翻一声叹息。
他知道孙策的心意,但是在天子面前,孙策真的一点优势也没有。离开孙策,归于朝廷,或许是对孙策最好的帮助。
这样他才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着孙策、周瑜二人走远,虞翻回屋,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也吃了一惊。愣了半晌,才意识自己沉湎在算学中已经有两天了,连朝会都没有参加。
朝闻道,夕可死,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虞翻一边收拾屋内的纸张,一边让人给他准备热水。他身上都快臭了,要洗个澡。
一会儿功夫,诸葛亮赶来了。
“先生悟道了?”诸葛亮打量着案上刚刚收拾好的那一摞纸,以及墙上的各种图形,惊叹不已。
他也是聪明人,也花时间研究过西域的算学,自问成绩也不错,还得到了天子的夸奖。可是和虞翻一比,他终究还是不够投入。
从这些图形来看,虞翻可能已经彻底搞懂了那一部西域算学的全部内容,而且能举一反三了。
他很想翻一翻虞翻的这些草稿,但是又忍住了。
天子这两天事务很多,他没这么多时间来研究这些,更不可能像虞翻一样心无旁骛的投入。
“管中窥豹罢了。”虞翻说道:“天子何在?我想见他。”
“天子正和抚军大将军议事。他听说先生悟道,让我来看看,如果方便的话,或许晚些时候派人来请先生。”
虞翻欣然答应。
他坐了下来,看向远处,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道在天地之间,非三坟六典所能包容。年轻人,还是应该趁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开阔眼界,不能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我老了,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真正的道。”
诸葛亮愕然。
这还是那个狂士虞翻吗?
“先生……何出此言?”
虞翻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诸葛亮。“夫子之所以是圣人,和他少时贫贱,长而周游列国有关。若是衣食无忧,纵使每天读书不倦,他也成不了圣人,最多不过是个书囊罢了。我见过蔡伯喈,他自称读书三十年,不如江湖飘泊十年。如今看来,都是经验之谈。”
诸葛亮心中一动,微微颌首。
类似的话,他也听蔡琰说过。
看来游历真的很重要,周瑜主动请求出使,恐怕也有此意。
我是不是也该找个机会出去看一看?
——
与天子一起喝了一碗羊羹,撸了几串烤肉,韩遂心满意足的告辞了。
他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就像打了龙血似的。
诸葛亮赶来汇报,虞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随时可见。
“他说了些什么?”
诸葛亮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一遍,赞道:“其人虽狂,却有狂的本钱。不仅聪明过人,而且专注持久,问道之心甚坚,令人佩服。”
刘协瞥了诸葛亮一眼,不禁莞尔。
诸葛亮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虽然他从不表现出来——如此直白的夸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看来受的震撼不小。
“与坚持比起来,聪明反倒没那么重要,尤其是将视野放大到百年、千年的跨度上。为政者,不能寄希望于几个天才或者明君,而是要有一个能够自我革新的规章制度。古今形势不同,不能泥古不化,自我设限。”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若无天才、明君,只怕会越改越差,乃至于南辕北辙。”
“所以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将这个目标做为标准,衡量制度的对错,免得自己走偏了。”
“比如?”
“比如党人虽然以为民请命为号称,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让天下陷于大乱,就说明他们的做法就算不全错,也是有问题的,应该加以更正。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那他们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只会撞墙撞到死。”
诸葛亮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
易县,县界。
袁谭拱着手,站在路边,看着马车缓缓停住,连忙上前,拉开车门。
“父亲。”
袁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袁谭一眼,微微颌首,起身从车内钻了出来。有甲士上前,摆上踏板。袁绍踩着踏板下了车,抖了抖袖子,负在身后,环顾四周。
“一转眼,又是两年了。”
袁谭陪笑道:“是啊,一转眼又是两年了。父亲征战辛苦,又添了几丝白发,还是要多保重才好。”
袁绍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
郭图、许攸等人迎了过来,与袁绍见礼,说些不感不淡的客套话。
“公路何在?”袁绍问道。
“友若已经去联络了,很快就会有回音。”
袁绍心情有些不太好。刚才没看到荀谌,他就怀疑荀谌心里的怨气还没有消,避而不见。现在听说荀谌去见袁术,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郭图轻声解释道:“公路纨绔,不识大体,直接与他商量怕是不行。友若会先去弹汗山,与公达相见,然后再见公路。路途遥远,所以早早就起程了。”
袁绍眉头紧皱。“公路不肯见我?”
郭图之前说,袁术就在易水对面,经常招袁谭共饮。他人已经到了这里,袁术却不露面,显然是不想见他。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赶到易县来,让袁术羞辱么?
“他不敢。”许攸说道,一脸的满不在乎。
“何以见得?”
“他既无兵权,又无用兵之能,初来幽州,若无公达震慑,幽州人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得罪谁都有可能,唯独不敢得罪公达。”
郭图面色不变,脚下却悄悄踢了许攸一脚。
许攸这两年过得太舒心,越发口无遮拦,根本不看袁绍的脸色。他这几句话虽然说的都是实情,却等于提醒袁绍,袁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果然,袁绍的脸立刻阴了,转身上了车。
郭图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让他上车去陪袁绍,然后将许攸扯到一旁,低声责备道:“子远,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看不到本初的脸色吧?”
“看到了。”许攸咧嘴一笑。“如果他连这句话都听不得,还是别和公路见面为好。我敢保证,就算公路不得不来,也没什么动听的话。”
第七百二十章 相看两厌
袁术敞着怀,箕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一块甜瓜,啃得满脸汁水。
“这西域的瓜就是甜。”袁术一边吃,一边含糊的说道:“我之前吃的瓜都没这个甜。看来公达过得很滋润啊,这幽燕都护当得舒服。有机会,我也要试试。”
荀谌站在阶下,看着袁术像饿狗似的吃瓜,全然不顾自己袁氏家主的形象,非常无语。
汝南袁氏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成了家主?真是家门不幸。
“行了,你回去吧,别等着了。”袁术说道:“就算你等到天亮,我也不会分你一块。”
荀谌翻了个白眼,想骂人。
我等你的回复,谁在乎你那几块瓜?在弹汗山吃得饱了。
“你什么时候去见本初?”
“等两天。”袁术在衣服上擦着手。
“两天又是几天?”荀谌追问道。
他太清楚袁术的脾气了,不敲定日子,袁术这两天能算到明年去。
“两天就是两天。”袁术翻了个白眼。“到明天是一天,到后天就是两天。最迟后天中午,我就去见他,看看他还有几天能活。”
荀谌松了一口气。“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和他单挑,他敢应战吗?”袁术眼睛一翻。“放心吧,没什么要求,我会客客气气的,不让你们叔侄难做。”
荀谌没有再说什么,甩甩袖子,告辞了。
袁术哼了一声,又拿过一块瓜,大吃起来。
荀谌刚走不久,袁术的亲卫将苌奴走了过来。“主公……”
袁术抬腿就是一脚,将苌奴踹得一个趔趄。“你这耳朵里长鸟毛的胡虏!乃公说过多少次了,叫使君,叫使君,不要再叫主公。乃公现在是朝廷的幽州牧,不是割据一方的野心家。”
“是,使君。”苌奴也不生气,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几个小娘都接来了,三个已经住进了驿舍,还有两个在路上,最迟明天中午就能到。”
袁术头也不抬。“很好,好好招待,不能委屈了她们。还有,千万不能被长史知道,否则扒了你的皮。”
“主公……使君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袁术伸手拿起一瓣甜瓜,扔给苌奴。“带回去给你家婆娘和小崽子尝尝,西域来的甜瓜,一枚一金。”
苌奴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捧着瓜走了。
袁术啃完手里的瓜,坐在台阶下,眼中闪出一丝狞笑。
“婢生子,居然还敢来见乃公,看乃公怎么弄你。”
——
荀谌离开州牧府,转身去了长史杨弘的私宅。
杨弘今天休沐,正在家中准备酒食,打量与三五同僚会饮,联络一下感情。
看到荀谌登门,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将荀谌迎到堂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快不行啊。”荀谌苦笑。“我们那主公,比皇帝还难侍候。”
杨弘笑了。
他虽然没见过天子,但他从不同渠道了解道,天子强势,却不难相处,也不怎么讲究仪礼,没袁绍那么多规矩。
不过,荀谌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恐怕是不想回去了。
“弹汗山形势如何?”
“还行,东征的准备很顺利,只等秋后粮食到位,就可以出发了。”荀谌摆摆手。“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公路说,后天去见本初。我实在不想见本初,你帮我说一声,就说我来回奔波,病了,起不了身。”
“你是躲一时,还是想躲一世?”
“能躲一时算一时。”荀谌神情无奈。“等他走了,我再决定回不回去,省得相看两厌。”
“既然如此,不如来幽州吧,随便哪个郡,做个太守,试行度田,也算是为朝廷效力。”
荀谌笑着摇摇手。他可没兴趣为袁术效力。
“幽州也要试行度田吗?”
“迟早要试的,何必一定要等到诏书来?”
荀谌目光微闪。“那冀州岂不是也应该试行?”
杨弘一愣,想了想。“冀州……能行吗?”
“迟早的事。”荀谌无声地笑了笑。“大不了挑个县试行就是了。其实我也很好奇,度不度田,究竟有多少区别。”
杨弘盯着荀谌看了两眼,沉吟片刻。“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荀谌得意地笑笑。“等你见了本初回来,一切顺利,我就告诉你。”
杨弘咂了咂嘴,有些无奈。
说到底,袁术的消息还是不如荀氏灵通。有荀文倩在宫里,不管天子做出什么样的调整,荀氏都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这一点,就连弘农杨氏都无法媲美。
当然,这样的机密,也只有荀氏至亲才能知道,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荀谌又道:“公路答应得太爽快,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他不会又在憋什么损招吧?文明,你留心点。”
杨弘点头答应。
——
第二天一早,杨弘就赶到州牧府,问起了袁术的想法。
袁术将对荀谌的承诺又说了一遍,然后和杨弘商量,请杨弘先去和袁绍、袁谭见面,做好相应的安排。
袁谭也就罢了,袁绍可不是什么实诚人,他不能不防着点。
两人之间的矛盾太大了,谁也不敢说袁绍不会出阴招。
杨弘又好气又好笑。就你那路中悍鬼的名声,还担心袁绍出阴招?
话虽如此,他还是答应了。
作为袁术身边唯一的谋士,又是弘农杨氏子弟,他也不希望袁术有任何意外,否则他没法向杨彪夫妇交待。
去走了杨弘,袁术随即将被袁绍送到乌桓、鲜卑部落和亲的五个族女接到州牧府来,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命苌奴重兵把守,不让任何闲人接近。
他设宴,为这五个族女接风。
开席第一句话,他就吓了这五个女子一跳。“朝廷很快就会对乌桓、鲜卑用兵,你们都要做寡妇了。”
五个年轻女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她们被袁绍嫁给乌桓、鲜卑的大帅小帅,身不由己。这次被人接来,一开始也以为是袁绍安排的人——她们的丈夫都率部随袁绍作战,有的可能还在袁熙麾下,有一两年没见了。
到了这儿才知道,是袁术安排的人。
袁术想干什么,她们一无所知。
可是以她们对袁术的了解,估计没什么好事。
“你们如果想跟着那几个胡虏一起被枭首示众,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不想这么死,那就听我的,和那几个胡虏和离,重回袁氏。你们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给你们安排更好的婚姻,保证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也没人敢笑话你们。”
第七百二十一章 见面礼
虽然知道袁术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但在胡人部落的生活实在不是人过的,这几个女子稍微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
只要能逃离那充满腥膻味的帐篷,以及粗鄙不堪的胡人丈夫,让她们干什么都愿意。
而且她们也早就听说了,幽燕都护府一直在做征讨的准备,出兵是迟早的事情。胡人部落里也听说了,非常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逃往草原深处。
幽燕都护荀攸的名字,比白马将军公孙瓒还有杀伤力。
袁术随即又对她们说,明天我要去见袁绍。你们是袁绍嫁出去的,如今和离,也要袁绍点头,算是有始有终。如果他不肯,也没关系,你们就在这儿住着。有我保护你们,他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没有会和袁术计较这些细节,五个女子爽快地答应了。
——
袁绍抬起眼皮,看着走进帐来的杨弘,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
“文明,别来无恙?还适应幽州的气候吗?”
他和杨弘是老熟人,但杨弘出身弘农杨氏,所以很自然的加入了袁术的幕府,后来又随袁术出南阳。
“谢使君关心。”杨弘客气了几句,委婉的说明来意。
荀谌来回奔波,累倒了,卧床不起,托我向你转达一下歉意。
袁绍眉梢轻颤了两下。
荀谌避而不见,他倒是有心理准备。“他人在哪里?病得重吗?有没良医?”
“没什么大病,就是累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袁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这是他幕府内的不合,不能让杨弘看了笑话。
“公路可好?”
“甚好。明天他会来与使君相见,着我先行一步,问候使君,顺便商量一些安排。”
袁绍笑了。“他是怕我想要他的性命吗?”
杨弘也笑了。“使君言重了。就算有再大的仇,你们也是兄弟,哪有性命之争。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也是给朝廷一个交待,免得被人说三道四。”
袁绍哼了一声,垂下了眼皮。
杨弘会意,起身告辞。
过了一会儿,袁谭进帐,向袁绍汇报和杨弘商量的结果。
为策万全,双方将在易水岸边见面。至于是袁术来南岸,还是袁绍去北岸,还要由袁绍决定。
“公路能来南岸?”
“公路叔说,父亲是兄,他是弟,理应由他来见你。”
袁绍心里舒服了些。
“难得他有这份心思,就在南岸见吧。”袁绍叹了一口气。“一晃十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和我一样白发苍苍,垂垂暮年。”
袁谭笑道:“要说年轻,仲路叔的确年轻一些,没父亲这么多白发。不过比起风度来,他就不及父亲远甚,依稀还是当年在洛阳的模样,没怎么改。”
“是么?”袁绍难得地笑了起来,和袁谭聊了几句。
——
第三天一早,袁术便匆匆起程,带着苌奴及一百精骑,赶到易水边。
他将苌奴及精骑留在了北岸,单身一人乘船过了易水。
杨弘赶上来迎接,迅速交待了一下商量好的事。
袁绍已经在筑好的高台上等着,负手而立,俯视着大步走来的袁术。
袁谭站在台下,拱手施礼。
袁术点头还礼,解下腰间的刀,扔给杨弘。
“文明,你就别上去了,在下面等着。”
袁谭连忙说道:“阿叔,不必如此。”
袁术拍拍袁谭的肩膀。“小子,我不让你为难。你那老子什么脾气,我比你清楚。他就是表面上装无所谓,心里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子呢。我真要带着刀上去,就没法好好说话了。”
袁谭尴尬地笑笑。
袁术摊开双手,又道:“喏,你看清楚了,我身边连把书刀都没带,你不用担心我会弄死他。待会儿说得好便罢,万一要吵起来,你也别紧张。”
袁谭连忙说道:“阿叔言重了,阿叔言重了。”
袁绍在上面听得清楚,也大声说道:“显思,你们站得远一些。待会儿就算我们俩打起来,你也别管。这么多年了,我正想打他一顿,出出胸中恶气呢。公路,赶紧上来说话,别磨蹭,你又不是什么儒雅君子,装什么迂缓。”
袁谭见状,只得招呼杨弘,走出几十步,尽可能不听台上的两人说话。
他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清楚袁术的脾气,待会儿污言秽语是少不了的。身为晚辈,他听见了不太好。
袁术登上高台,围着袁绍转了两圈。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五十了吧?”
“算你有心。”袁绍笑道。
“人过五十不为夭。待会儿你要是气死了,也不亏。”
袁绍脸上的笑容有些僵。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袁术一开口就咒他死。如果不是袁术将佩刀留在了下面,他真担心袁术会拔刀砍他。
“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心胸狭窄,你气不死我。”
“最好如此。”袁术从怀中掏出几份文书,递给袁绍。“你先看看这个。”
袁绍狐疑地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这是他送去和亲的五个族女的和离书。虽然他不熟悉她们的字迹,但私人印鉴还是清楚的,不像是造假。
“这是哪来的?”
“她们亲手写的。”袁术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她们被你送给胡虏,生不如死。听说我到了幽州,就派人来见我,请求我以家主的身份出面,接她们回中原。我想着,这是你犯的错,应该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就带来了。你如果没意见的话,就签个名字,用上印鉴,答应了吧。”
袁绍脸色大变。
那五个乌桓、鲜卑部落都是他倚为臂膀的骑兵来源,有两个在他身边,还有三个在徐州作战,怎么可能和离。
胡人蛮横,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
“胡闹,她们在哪儿?让她们当面和我说。”
“好大的威风。”袁术停住脚步,歪着头,打量着袁绍,一脸不屑。“你还真以为非你答应不可?告诉你,是给你个改错的机会,不是求你的恩赐。你想见她们?你有这个脸吗?我堂堂袁氏的女儿,嫁给胡虏为妻?你还真是光宗耀祖啊。”
袁绍气得脸色铁青,刚要说话,袁术又道:“哦,是我错了,真把你当君子,却忘了你从来都是一个不要脸的伪君子。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显奕就是你在追服母丧的时候生的吧?啧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真是个大孝子。”
袁绍怒不可遏,将手中的和离书扔在一旁,拔剑出鞘。
“你再说一遍!”
第七百二十二章 反客为主
袁术打量着狂怒的袁绍,咧嘴一笑。
“你敢杀我吗?”他伸长脖子,凑到袁绍面前,用手指着脖子。“来,往这儿砍,往这儿砍。用我一条命,换你断子绝孙,不亏。”
“你说什么?”袁绍吃了一惊,头皮发麻。
“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杀进冀州,砍了你这颗鸟头。”袁术收回脖子,抬起手,用力在袁绍额头戳了两下。“臧洪要为张邈兄弟复仇,士孙瑞想升太尉,韩遂想做大将军,希望都寄托在你这颗鸟头上。”
袁绍被袁术戳得向后直仰,握剑的手关切发白,却不肯真砍下去。
袁术说得对,冀州群狼环伺,想杀入冀州,取他首级的人太多了。他要是真杀了袁术,那些人肯定会扑上来,将他和冀州撕成碎片。
隐忍,必须隐忍。
“把你的爪子拿开!”袁绍挥手挡开袁术的手。“你还真是无畏啊,宁可用自己的命为人铺路?”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扬州牧也好,幽州牧也罢,我的仕途已经到头了,四世三公的荣耀,我肯定续不上。用我一条烂命,为你做的孽赎罪,换取汝南袁氏再起的机会,我不亏。将来到了列宗列宗面前,我也算是有功之人。”
他斜睨着袁绍。“你就不好说了,大伯是不是还愿意认你这个儿子不好说,我阿翁和大兄是肯定不会认你的。”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转过身,还剑入鞘。
大兄袁基因他而死,肯定不会原谅他。如果他再杀了袁术,生父袁逢也不会原谅他,名义上的父亲袁成也可能不接受他。
在人间,袁术开除了他的宗籍。
在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也会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孤魂野鬼。
他已经五十岁了,身体又不怎么好,随进可能踏上黄泉之路,这个问题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
为了袁术这样的一个无赖,大可不必。
“如果我不肯呢?”袁绍看向被他扔得四处飞散的和离书。
——
袁谭、杨弘站在几十步外,看着高台上的袁绍、袁术争吵,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袁绍拔剑,袁术将脖子伸过去的时候,杨弘腿都软了。
但事情却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发展。
袁术一如既往的嚣张,袁绍却退缩了,还剑入鞘,继续和袁术说话,而不是愤然离场。
这很诡异。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袁谭问道。
杨弘同样迷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袁术给袁绍看的是什么东西?为何袁绍会怒而拔剑?
他一概不知。
这时,微风吹来,一张纸被风吹起,晃晃悠悠的下了高台,落在杨弘不远处。杨弘上前捡起,看了一遍,顿时心中恍然。
刚刚平复的心情顿时又拎了起来。
袁术哪来的这东西?
这时候和离,那些鲜卑、乌桓人能受得了吗?
袁谭也凑了过来,看了一遍,脱口而出。“阿叔好手段,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杨弘转头看着他。
袁谭顿时语塞,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尬笑。
杨弘也反应过来。
釜底抽薪。
鲜卑、乌桓人与袁绍反目,对袁谭有利无弊。袁术这一手看似儿戏,其实却非常有效。就算袁绍能安抚住那些人,幽燕都护府的秋后出征又如何应对?
留给袁熙的时间不多了,留给袁绍的时间也不多了。
——
“放弃吧。”袁术背着手,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火德不灭,天命在汉,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努力过了,趁着还有回头的机会,赶紧回头吧。再走下去,害了自己也就罢了,再害了显思,何苦呢。”
袁绍冷笑道:“显思是我的儿子,还用不着你来关心。”
袁术转身打量了袁绍片刻,咧嘴一笑。“你真把他当儿子吗?别骗自己啦,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跟你说一件事啊。”
“什么事?”
“荀彧的女儿在宫里,很多人都觉得她可以代替伏完的女儿做皇后,但天子坚决不同意。不是他不喜欢荀彧的女儿,而是他清楚,有些规矩不能坏。”
袁绍不以为然。
他知道这些事,也不觉得和自己的有什么关系。
立谁为嗣子,牵涉到很多人的利益,绝对不是袁术说的这么简单。
天子如此,他也如此。
“嫡子就是嫡子,庶子就是庶子。”袁术笑笑。“这规矩并不复杂,你却不懂,还想成大事?算了吧。”
袁绍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再次用力。
袁术的目光逐渐下移,滑过袁绍铁青的脸庞,掠过袁绍剧烈起伏的胸膛,最后露出袁绍关节发白的手上。
“这就是那口思召剑吗?”
袁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说你梦中得了一口剑,剑上有铭文为思召,是这口剑吗?”
袁绍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原来你也知道。”
“当然,我一直很关心你的。”袁术伸出手。“给我看看?”
袁绍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交剑交给袁术手中。他盯着袁术看了又看,进退两难。
袁术无声地笑了,神情轻蔑。
袁绍一咬牙,摘下剑带,交到袁术手中,同时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免得袁术暴起发难。
袁术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屑,打手握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拔出半截剑身,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一声轻笑。
“真是神人梦中所赐?”
袁绍的脸有些红。
哪有什么神人梦中授剑,都不过是他做的宣传,以示天命在己罢了。
“如果真是的话,那你就一直没搞明白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袁绍忍不住嘲讽道:“那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论。”
“思召二字解为绍,未免牵强,解为思为召公之业,倒还说得通些。这也许就是你的命,入朝辅政才是最好的归宿,而不是改朝换代,问鼎天下。”
袁术还剑入鞘,却没有将剑还给袁绍。“召公封在燕地,以蓟为都,这剑归我更合适。你已经辜负了神人,就不用再想心思了。”
“你……”袁绍大怒,上前想夺回剑。
这剑虽然不是什么神人所授,却是按照他的心意打造,真正的百炼清钢,装金饰玉,他非常喜欢,坐卧不离,岂能给袁术。
袁绍刚刚一动,袁术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袁绍咽喉。
袁绍大吃一惊,连忙刹住,汗如浆出。
袁术咧嘴一笑。“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第七百二十三章 祸起萧墙
袁绍毫不怀疑袁术有杀他的胆量。
别说袁谭在几十步之外,根本来不及救援,就算袁谭在高台上,他也未必会帮他。
帮袁术,反而更符合袁谭的利益。
自己大意了,中了这悍鬼与逆子的诡计。
当然,这背后可能还有汝颍人的谋划,尤其是避而不见的荀谌。
一瞬间,袁绍冷汗透体,呆若木鸡。
袁术仰天大笑,提着剑,下台去了。
袁绍腿一软,险些瘫在高台上。
刚刚那一刻,比界桥之战时面对突然出现的白马义从还要危险。他当年有勇气拒绝田丰的建议,不肯暂避,而是正面迎战。今天却没有勇气与袁术硬刚。
当时他坚信,袁术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站在台上,看着袁术与袁谭说了几句话,与杨弘一起离去,登舟渡水,袁绍才长出一口气。
袁谭奔了上来,见袁绍脸色不佳,连忙赶到袁绍身边。
“父亲……”
袁绍甩开了袁谭的手。他不要这逆子假惺惺的孝顺。他肯定是和袁术勾结好的,将他从邺城骗来,与袁术面对面,饱受袁术的羞辱。
“父亲?”袁谭一看袁绍这神情,就知道袁绍心情不好,又要迁怒于他了,战战兢兢。“阿叔……究竟说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吗?”袁绍反问道,不等袁谭回头,就迈步下台去了。
袁谭心中不安,连忙跟上。
——
上了船,杨弘拿出那份和离书,问袁术是怎么回事。
袁术挥挥手,转头看了一眼高台,见袁绍已经不在上面,这才吐了一口气,钻进船舱,一屁股坐了下来,扯开衣襟猛扇。
“吓出乃公一身汗。”
杨弘无语,帮着袁术脱下外衣,发现袁术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使君,你刚才太鲁莽了,万一……”
“死就死呗,谁还能不死?”袁术犹自嘴硬,又拿起一旁的思召剑,拔出半截,仔细欣赏。“文明,你说,我要是将这柄剑献给天子,天子会不会赏我点什么?”
杨弘也知道这柄思召剑,却没近距离看过。他瞅了一眼,眉头微皱。
“就算要献,也该先将上面的玉撬下来。”
袁术哈哈大笑。“撬下来?我没给他再镶两块就不错了,还撬下来。那婢生子死了才好,活得越久越害人。”
对袁术的胡作非为,杨弘很无语,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袁术说得有些道理。
袁绍死得越早越好。
他死了,袁谭趁势上位的可能性越大,届时向朝廷称臣,不仅袁氏可以避免更大的灾难,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士大夫也可以重新合流,形成更大的势力,与天子和关西人抗衡,而不是互相争斗。
或许回去可以和荀谌商量商量。
——
回到易县,袁绍就病倒了,谁也不见。
连郭图都不见,袁谭就更别说了。
郭图一头雾水,拉着袁谭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结果。
袁谭只知道袁绍很生气,却不知袁绍和袁术在高台上说了些什么。他看到袁绍先要杀袁术,后来却又将剑给了袁术,险些被袁术杀掉,再不清楚其他。
郭图听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的谋划又被袁术搞砸了,不仅没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让袁绍怀疑上了袁谭,以为袁谭和袁术暗中勾结,联手做局。
郭图立刻找来许攸商量。
许攸听完之后,大惑不解。
“本初为何如此优柔寡断,这么好的机会,何不直接杀了那悍鬼?”
郭图瞪了许攸一眼。“子远,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杀人如果能解决问题,何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结果?”
许攸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郭图反复考虑后,让许攸去一趟袁术大营,找到荀谌,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怀疑荀谌见过荀攸之后,可能定了什么计划,却不想和他们说,所以避而不见。
荀氏在朝的实力越来越强,已然成为当汝颍系新的领袖。荀谌想改换门庭,甚至拿他们来做进身之阶,都是有可能的。
以袁术本人的智力而言,似乎想不出这么机智的手段。
郭图不反对投靠朝廷,但他不希望荀氏叔侄抛下他们,甚至将他们作为牺牲。
许攸答应了,悄悄出营。
郭图则以袁绍生病为由,让袁谭调集大军,封锁了大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袁绍得知消息,勃然大怒,将郭图、袁谭召过去,椎床大骂,说袁谭有弑父之心,大逆不道。
袁谭跪地请罪。
郭图矢口否认,坚称是为袁绍身体着想,为冀州安危着想。
眼下冀州安危寄于袁绍一身,而冀州人又极度敌视袁谭。如果袁绍在袁谭的营中病了,甚至有所不讳,难保冀州人不会拥立袁熙或袁尚,趁势作乱。
所以,袁绍要想保证冀州安稳,不闹出兄弟反目为仇的悲剧来,就应该安心养病。只要他病好了,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袁绍虽然生气,却也清楚郭图说得有理。
撕破脸,他也挣不脱袁谭的控制,冀州必乱。
看得破,不代表忍得过。
本来只是一时郁闷的袁绍真的病倒了。
郭图让袁谭陪在袁绍身边,以尽孝道,不让其他人有接近袁绍的机会,自己则与袁绍身边的文武联络,尤其是逢纪。
田丰隐退,沮授失踪,冀州人的实力大减,如今的领袖是审配。
偏偏逢纪与审配矛盾很深,上次围攻彭城时,逢纪就在袁绍面前说过审配的不是。如今这副形势,逢纪更加不安,甚至不敢留在邺城,跟着袁绍来了易县。
郭图找到逢纪,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借此机会,逼袁绍立袁谭为嗣子,将冀州人拥立袁熙或者袁尚的野心扼杀在萌芽之中。
逢纪一点也不惊讶,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觉得审配等人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率部来战,你怎么办?”
郭图笑了。“他若敢来,我们不介意斩其于城下,并将这个功劳收入囊中。我们背后有幽燕都护府,有太原、上党的驻军,还用担心审配那点人马?”
逢纪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汝颍人多势众,可是我有什么好处?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兔死狗烹?这些年,你们对我如何,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
郭图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金牙。
“看到这个了吗?”
逢纪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我既不聋,也不瞎。”
“那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向那个小天子称臣。事成之后,你为首功,如何?”
逢纪怦然心动。
“成交!”
第七百二十四章 以恶制恶
许攸见到荀谌时,荀谌还处于愤怒之中。
他也没想到袁术会玩这么一手,这根本不是他们的计划。
袁术根本不理荀谌。
他对荀谌说,我这个幽州牧做不做无所谓,但幽州乱了,荀攸秋后东征的计划必然受到影响。万一刘备进展顺利,抢先进兵辽东,荀攸可就白忙一场了。
荀谌觉得袁术不可理喻。
这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嘛。
这时,许攸赶到,与荀谌交流了情况,这才知道当时高台上究竟发生什么事。
但事已至此,袁术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化危为机,顺势推袁谭上位,分冀州为南北两部,由袁谭直接控制冀州诸郡国,为争嫡奠定基础。
荀谌反复权衡后,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名义上,袁绍已经向朝廷称臣。
实际上,袁绍还牢牢控制着冀州,不给朝廷介入的机会。
朝廷鉴于关东士大夫的舆论,不得不颁布诏书,宣布天下太平,不主动挑起战事,不主动介入冀州的范围。
但冀州内部有分歧,却是朝廷求之不得的结果。
如果袁谭在袁绍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向朝廷称臣,那就更好了。
这样的功劳,岂能让与他人?
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荀谌随即提出,由袁谭上书朝廷,请求在冀北选择郡县试行度田。
与此同时,袁术也应该上书朝廷,在幽州选择郡县试行度田,比如耕种条件最好的涿郡。
涿郡与冀州接壤,在这几个郡县试行度田,当地的守相也可以名正言顺是维持强大的武力。一旦发生民变,而郡国自身兵力又不足以解决时,还可以申请朝廷以武力介入。
相信朝廷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大力支持。
许攸觉得有理,随即与荀谌商定,由荀谌再赴弹汗山,与荀攸做进一步的探讨,做好武力介入的准备。自己则赶回易县大营,回报郭图,准备逼宫。
为了求得袁术的配合,许攸临走之前,主动去见了袁术。
看到许攸,袁术很惊讶。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来就来,还需要你同意?”许攸背着手,在袁术面前来回踱了两步。“听说你和本初拔剑,却没有交手。我今天来,打算满足一下你的心愿,顺便看看你的剑术有没有进步。”
“放肆!”一个亲卫厉声大喝,伸手拔刀,迈步上前。
“唰!”一声轻响,许攸长剑出鞘,剑尖洞穿了那亲卫的咽喉。
亲卫愣住了,看着明晃晃的剑身,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跪倒在地,垂下了头颅。
许攸迈步,抽剑,避免鲜血溅在身上,随即抖落剑上的血珠,转头看向袁术。“老了,体力不如从前,最多只剩下七成境界。”
“……”袁术张了张嘴巴,笑容有点尴尬,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向后缩,恨不得将自己挤进身后的屏风里。
他知道许攸是什么人,也知道许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召唤亲卫来,杀了许攸。但在此之前,许攸有七成把握先杀了他。
“子远,何必呢?你杀了我,也救不了本初。他走错了路,我也劝他回头,但是劝不住啊。”
“他劝不住,显思却还有机会,就看你配不配合了。”许攸提着剑,眼神凌厉地盯着袁术。
“配合,一定配合。”袁术连声说道。“虽说显思不是我的儿子,但我地一直将他当作亲儿子,比伯阳还亲呢。”
“那行,你上书朝廷,请求在涿郡试行度田。”许攸掏出一方丝绢,慢条斯理的抹去剑上残留的血迹。“显思也会上书,请求在河间试行度田,到时候两郡联成一体,为冀州、幽州做个榜样。”
“好,好。”袁术拍着大腿,赞不绝口。“此计甚妙。”
“告辞!”许攸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袁术抚着胸口,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他一跃而起,厉声喝道:“给我查,看看是谁放这狂徒进来的。我这大营还是大营吗,任他来去?”
——
袁绍拥被而卧,双目紧闭。
虽然是夏天,他却还是觉得彻骨之寒,让他控制不住身体,瑟瑟发抖。
错误,这次来邺城绝对是致命的错误。
袁谭反了,汝颍人也反了,就连逢纪都反了。
逢纪居然出面,劝他立袁谭为嗣子。
在此这前,逢纪和袁谭的关系很一般,偶尔还说过袁谭的不是。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是威逼,还是利诱,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袁绍一言不发,气息却越发粗重。
跪在床前的逢纪看得清楚,躬身再拜,垂泪道:“主公千万保重身体。”
袁绍睁开了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我死了,岂不更如你们的愿?”
逢纪趴在地上,以额触地。“主公此言,臣承受不起。臣知主公怨臣,但为主公计,臣不得不言。”
“呵呵。”
“主公,刘正礼有恙,你知道么?”
袁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逢纪说的是谁,不禁扭头打量着逢纪。“刘正礼远在扬州,与冀州何干?他还能率孙策、周瑜渡河不行?”
“刘正礼的确不可能率部渡河,但他却是显甫的母舅。万一主公不讳,他是最有能力庇护显甫的人。”
袁绍这才回过味来,理解逢纪想说什么。
刘繇已经向朝廷称臣,而且他又有宗室的身份,在天子没有兄弟,不得不借重宗室力量的情况下,就算他最后与朝廷反目,被朝廷处死,刘繇依然有能力保证他疼爱的袁尚无恙,至少能保住性命。
可若是刘繇病了,甚至死在他前面,那袁尚就没人庇护了。
一旦他冒险失败,等待袁尚的就是死。
换作两年前,甚至一年前,他都不在乎刘繇的生死。那时候他还有信心,觉得自己有胜利的机会。可是现在,他自己都清楚,这个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更何况他现在被袁谭软禁,能不能活着离开易县都不可知。
果真如此,不管审配等人是否会起兵攻击袁谭,袁尚的命运都基本确定了。
审配或许能击败袁谭,但他能击败荀攸,击败士孙瑞、钟繇、董昭以及抚军大将军韩遂吗?
一点可能也没有。
冀州人的死活,他可以不关心。
袁尚的死活,他不能不管。
想到袁尚,袁绍最后的倔强瞬间瓦解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声长叹。
“让显思进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 知止不辱
荀攸策马冲上缓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到马鞍上,拍了拍马臀。
战马甩甩脖子,到一旁吃草去了。
荀谌跟了过来,勒住坐骑,下了马,也学着荀攸的样子,将马缰扔上马鞍。只是他接连扔了也没成功,索性不管了,由着坐骑拖着缰绳散步、吃草。
“费劲,早知道带个马僮好了。”荀谌嘀咕道。
荀攸看看他,笑出声来。“马僮再好,也不如自己方便。到了战场上,胜负生死都是眨眼之间的事,平时的训练是否扎实,可能决定着你的生死。”
“我又不是冲锋陷阵的斗将。”荀谌悻悻地说道。
“你我的确不需要冲在最前面,但你做得不够好的时候,很难做到令行禁止。”荀攸缓步而行。“军中只讲实力,不讲其他。你想让他们言听计从,就要让他们服你。要是他们不服,就算不得不接受你的命令,执行时也不会全力以赴,随时准备观望。”
他顿了顿,又道:“人人观望,你的计划再好,执行起来也会大打折扣。优势明显时,或许没什么问题,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强敌,想取胜就难了。所以要练精兵,首重于择将。”
荀谌打量着荀攸,越看越觉得陌生。
他们年纪相当,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荀攸是什么样的人。因为父母早丧,由祖父的抚养成人,荀攸更加早熟,也更加独立,不仅读书用功,还勤于练习剑术,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但他从来没想过荀攸会成为这样的将领。
“公达,你当初不来冀州,是否因为本初过于推崇儒雅,不能沙场争锋?”
荀攸想了想,摇摇头。“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他言过其实,在朝堂弄权或许还行,未必适合短兵相接。真要有这胆气,当初就不会让董卓得逞。”
他笑了一声,又道:“其实不仅是他,世家子弟有几个见过血的?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是因为知道对方不敢伤他,有恃无恐。真要遇到董卓那样的武夫,一时血气之勇或许会有,事后想想,大概都会选择避祸。”
荀攸幽幽一声叹息,说不出的怅然。
荀谌没有多问。他知道,荀攸大概是又想起了何颙。
何颙身兼党人和游侠的两重身份,剑术高超,经历过不少危险。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次误会,忧惧而死?
回想起来,何颙的勇不是真正的勇敢,他根本没遇到过真正的危险。
反倒是荀攸表现出了真正的无畏,幸免于难。
但何颙于荀攸有师友之恩,荀攸从来没有别人面前提过这件事。何颙忧惧而死的事,也只有几个人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到这些的?”
“见过天子之后。”荀攸收回思绪,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到华阴之后。”
“天子……是大勇?”
荀攸回头看了一眼荀谌,露出一丝浅笑。“阿叔应该去见一见天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看到他,就知道他是真正的英主,而不是虚有其表的名士。”
荀谌吐了一口气。“或许吧,只是现在还不行。”他摇摇头,转换了话题。“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什么态度,不妨明言,我也好赶回去回复郭公则。”
荀攸眼神闪烁,淡淡地说道:“天子将这个重任交给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冀州内乱,规模有限,应该也不需要幽燕都护府出手。我建议你最好也不要去找钟元常,有士孙君荣出兵足矣。”
“这么好的机会就放过了?”
“知止不辱。”荀攸淡淡地说道:“士大夫如此,汝颍人如此,我荀氏更是如此。”
荀攸郑重的看着荀谌。“阿叔,我还是希望你能去长安,与天子见一面。见过他,你就知道凭借战功与天子抗衡的想法有多虚妄了。”
荀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与荀攸拱手作别。
看着荀谌上了马,在几个亲卫的簇拥下离去,荀攸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了一会儿,撮唇而啸。
坐骑奔驰而来,荀攸飞身上马,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
荀谌回到易县,将荀攸的建议转告郭图。
郭图有些意外,还有些失望。
他最希望能因此立功的就是钟繇。
郭钟是姻亲。在他与天子有旧怨,不能出仕的情况下,他当然希望钟繇能因功升迁,将来好拉他一把。
荀攸的态度究竟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维护荀氏利益的私心?
好在袁绍已经松了口,郭图也没想太多,对袁谭说,荀攸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一旦袁绍反悔,或者审配引兵来犯,荀攸会出兵幸援。
有了荀攸的承诺,袁谭算是放了心。
经过几次磋商,袁绍最终接受了逢纪的建议。
以身体有恙为由,立袁谭为嗣子,将河间、中山两郡交给袁谭管理。
最后,袁绍提了一个要求。
他已经向朝廷称臣,理论上,冀州也是朝廷的冀州。他立袁谭为嗣子这件事不用朝廷批准,但是将两郡交给袁谭管理,必须得到朝廷的正式批准。
否则朝廷很可能否决这个任命,还有可能以此为由,对冀州用兵。
得到朝廷的诏书之前,他不能正式下达这样的命令。
郭图等人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答应了。
他们知道袁绍想干什么,无非是借朝中老臣之手,以天子的名义否决这个提议。但张喜已死,谁还会冲出来为袁绍打抱不平?
有机会分裂冀州,天子凭什么不答应?
袁绍上表朝廷,郭图也与许攸、荀谌商量派人去长安,至少要去河东,与荀彧见一面,别让袁绍有翻盘的机会。
荀谌主动请缨。
郭图也觉得荀谌最合适,便要求袁绍以荀谌为使者,带着袁绍的上表,赶赴长安。
袁绍强烈反对,他认定荀谌已经背叛了他,到了朝廷也不仅据实以告,届时犯了欺君之罪算谁的?
反复讨价还价后,郭图等人做出了让步,由骑都尉崔琰带着上表赴朝。崔琰是清河人,郑玄的弟子,为人正直,与郭图等人也没什么关系,与审配等人也没有太多的瓜葛。
由他代表袁绍赴朝,双方都能接受。
当然,这并不影响荀谌以私人身份赶赴河东。
第七百二十六章 田丰出山
田丰坐在廊下,昏昏欲睡,手里的塵尾也松开了,慢慢滑落。
审配快步走来,伸手接住,轻声笑道:“元皓兄,你倒是清闲啊,午后还能小憇一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田丰突然打了个激零,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凝聚起来,在审配脸上看了好一会儿。
“审正南?”
“是我,看来你还没眼花。”审配在田丰身边坐下,摆弄着塵尾,驱赶蝇虫,又像是赶走一些惹人心烦的人或者事。“休息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可以出山了?”
田丰的眉头越皱越紧。“袁绍死了?”
“还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审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是你自己看,还是我读给你听。”
“你简单的说一下吧,我懒得看。”田丰挪了一下,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审配无奈,只得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收到袁绍要立袁谭为嗣子,还要将中山、河间两国交给袁谭管理的消息后,他就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一时间赶到钜鹿来见田丰。
他有实力,但谋略远不如田丰、沮授。在沮授不知下落的情况下,他能想到的人只有田丰。
田丰听完,一言不发。
审配有些按捺不住。“元皓兄,当初若是听你的,何至于此?如今主公被汝颍人背叛,父子反目,正是你重新出山的好机会。只要你能协助主公平定内乱,他岂能不奉你为谋主?”
田丰叹了一口气。“正南,你真是一叶障目,不见太行啊。事到如今,你觉得袁绍还有取胜的机会吗?你审氏上下也有几百口,没必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见好就收吧。”
审配轻笑一声。“我倒是想见好就收,但朝廷却未必肯放过我们。真要是在冀州度田,你觉得我审氏几百口就有活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他们去自耕自织,与死了何异?”
“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可以活着。”
“胸中气难平,苟活而已。”
田丰一声叹息,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向审配。“正南,你是为自己不平,还是为冀州不平?”
“有何区别?”
“若是为自己不平,我劝你像我一样归隐,然后送子弟入讲武堂求学,或者去参加太学论讲。袁绍非明主,不值得你如此。如果你是为冀州不平,你别忘了,天子的生母就是冀州人,你大可不必以这种方式鸣不平。”
审配笑了。“我还以为你真归隐,原来是身隐心不隐啊,居然还知道太学论讲的事。你听谁说的,消息很灵通嘛。”
田丰看向远处,眼神微缩。“因为我也想去长安,看看这少年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英主,又打算如何解决这度田的难题。”
审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顿了片刻,哑声道:“沮公与是不是去了长安?”
田丰缓缓转头,看着审配。“他去哪儿,与你何干?你走你的路就是了。”
审配盯着田丰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
“看来我是白付了。你好好享受你的隐居生活吧,别忘了活动身体。等冀州开始度田,你就要去耕种了,也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能坚持几天。”
田丰眼皮一颤,欲言又止。
审配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四周。“要不,我替你放把火,烧了这宅子吧,反正你也住不了几天了。与其分给别人,不如烧了,提前适应一下庶民的生活。”
说着,他喝了一声。“来人,放火。”
田丰坐了起来,大骂道:“审正南,你自己寻死,自去寻死便是了,何必一定要拉着我殉葬?你做个人吧。”
审配不理他,连声招呼亲卫举火。田丰的家人听到消息,赶出来阻止,也被审配命人擒下。
“反正他们也不会耕种,迟早要饿死,不如我帮你杀了他们,然后好好安葬,免得抛尸荒野。”
“放屁!”田丰气得直哆嗦。“放开他们,我跟你走就是了。审正南,将来你死无葬身之地,可不要怨我。”
“我不怨你。”审配笑了。“我燕赵烈士,宁可斗而死,不可跪而生。就算身受蚕室之苦,也要毁了仇人。”
“你疯了。”田丰拍着额头,无力地呻吟道。
审配哈哈大笑。
田丰被迫无奈,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审配出了门,上了车,余怒未消,犹自僵着脸,不肯和审配说话。
审配也不着急,拿起一只胡桃,捏碎外壳,取出其中的桃仁,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你耳目灵通,想必知道中原度田不顺,各州郡都有叛乱发生。”
田丰吁了一口气。“疥癣小疾而已,影响不了大局。中原士大夫好坐而论道,不擅用兵。地又平旷,能成什么大事?朝廷下诏,准备年末在太学论讲,必然有很多人会赶往长安,希望能通过辩论说服朝廷,放弃度田。”
审配笑了一声。“一群书生。就算论讲,除了再出一部《盐铁论》之外,屁用也没有。所以我说,要想让朝廷让步,只能要用强弓硬弩。想当年,光武度田,最后不就不了了之?”
“你的话是没错,但光武度田时,冀州人尚未与天子反目,恩情尤在。如今冀州奉袁绍为主,已是逆臣,再与朝廷做对,朝廷又岂能轻易放过?正南,你这么做不是为冀州鸣不平,而是葬送冀州。”
“真有那一天,我自诣廷尉领罪,不连累你便是。”审配将手中的胡桃仁放在案上,拍拍手。“现在你先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做,才能杀掉袁谭和那些汝颍人,救出主公。”
田丰无奈地摇摇头,捏起一颗胡桃仁,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审配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田丰将胡桃仁全部吃完,又喝了一口水,漱了口。
“撤回袁熙吧。冀州内乱,再攻徐州已经没有意义了。”
审配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此刻应该已经在撤兵的路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汝颍人互相勾结,引钟繇、荀攸侵我冀州,以我们目前的兵力,怕是应付不来,最后只能困守孤城。”
“不会。”田丰胸有成竹。“朝廷有诏书在先,不会轻易出兵征讨。荀氏木秀于林,不会主动请求参战。冀州内乱,朝廷当作壁上观。”
第七百二十七章 心病难医
刘备伏在山坡上,透过茂密的草丛,看向远处的袁军大营。
“不对劲啊。”他又一次发出感慨。
“有何不对劲?”伏在一旁的法正说道。
刘备咂咂嘴,却没说话。他与法正一起来查看敌情,却看不出个所以为然。袁熙的大营严整,一切正常。他试探着说了几句,想引法正发表意见,法正却不接他的话题,反问他有什么不对劲。
这就有点尴尬了。
他比法正大十几岁,几乎长一辈。在法正这么大的时候,他已经讨黄巾,大小数十战了。如今却被法正考校用兵之道,偏偏他还答不出来。
如果不是法正来了之后,几次建议都恰到好处,帮他挡住了袁熙的进攻,稳住了阵线,他几乎要翻脸,赶法正滚蛋。
你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军谋,就可以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法正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一根草茎,目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看向湛蓝的天空。
“使君,如果你是袁熙,你会如何打算?”
刘备沉吟着,不说话。
“袁熙的优势是什么?”
刘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骑兵。”
他与袁熙交战多次,双方在步卒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袁熙有近三千骑兵,而且大多是乌桓、鲜卑人,能突能射,攻击力很强。
他没有足够的骑兵迎战,每次都吃亏。
好在陈到骁勇,几次阵前杀将,遏制住了袁军骑兵的冲击势头,为步卒争取了重整阵型的时间,才没有出现崩溃。
“骑兵的优势是攻,还是守?”
“当然是攻。”
“既然如此,那袁熙为什么不攻,反倒据险而守。”法正转过头,打量着刘备。
刘备一愣,豁然开朗。
他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袁熙进攻琅琊如此顺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地的士大夫支持他,不仅给他提供钱粮,还出兵助阵,为他引路。
可是这么做是赌博,赌袁绍能控制琅琊,进而控制徐州,与朝廷对峙。
因此,袁熙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强大实力,让更多的人对他有信心。如果他进攻不利,无法让人相信他有占领整个琅琊的实力,那些人就会犹豫,支持的力度就会骤减。
几次小挫之后,袁熙依然有足够的兵力优势,本该重振旗鼓,继续进攻,而不是据险而守,保持一种对峙的状态。
对袁熙来说,对峙就是输。
他兴师动众而来,绝不是为了半个琅琊,而是整个徐州。
“他打不动了?”
“也许吧。”法正收回目光,眯起了眼睛。“不战,是不能。不走,是不舍。使君,我们不妨试他一试。”
“怎么试?”
“佯攻,然后撤退,诱其追击。”
刘备想了想,觉得有理,一口答应。
——
两人回到大营,随即召集诸将商议。
对法正的建议,陈登表示了委婉的反对。
他觉得保持对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僵持得越久,对袁熙越是不利,对刘备却没有坏处。
刘备麾下兵力不少,但大多是去年才招募的新兵。他们坚守彭城,立下了战功,却只熟悉守城的战术,对野战并不在行,尤其缺乏对付骑兵的信心和手段。
这也是刘备初期作战不利的根本原因。
经过几次作战,这一点已经有了提高,但是还不够。击退袁熙之后,刘备将进军辽东,与公孙度作战。辽东骑兵更多,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刘备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与其如此,不如将袁熙当作砺石,磨炼将士,让他们掌握迎战骑兵的方法,树立信心。
这时候主动进攻袁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野战的难度大,主动进攻的难度更大。急于求成,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对此,法正不以为然。
“想要战胜骑兵,首先要克服对骑兵的恐惧心理。”法正挥舞着手臂说道:“骑兵虽强,却也不是没有缺点。眼下正是夏季,水草丰茂,可以找到充足的草料。休息几个月,战马就能摆脱马力不足的窘境,届时袁熙的实力会更强。现在进攻,看似冒险,其实风险更小。”
“持重是一回事,怯战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不敢面对心中的恐惧,一再失去战机,如何能克敌制胜?”
陈登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刘备连忙示意诸葛瑾去追陈登,解释几句,免得陈登想多了。
不得不说,法正虽然尖刻,却说中了陈登的症结所在。
陈登对骑兵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益德、子叔、君义,你说呢?”
张飞、麋芳、士仁意见倒是比较统一,他们赞成法正的看法。就算是以战代练,也比按兵不动好。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陈登别的都好,就是太怕骑兵了,迟迟走不出战败的阴影。
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刘备随即开始做主动进攻的安排,并将主攻的任务交给了张飞。
陈登不想出战,就让他守营好了。
——
诸葛瑾追上了陈登。
“将军息怒。军议而已,争议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往心里去。”
“不是我要往心里去。”陈登余怒未消。“实在是那关中小儿欺人太甚,屡屡中伤于我。”
“少年得志,难免如此。”诸葛瑾笑道:“将军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人嘛,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他虽是玄德先生后人,底蕴终究不能与下邳陈氏相提并论。”
陈登叹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子瑜,令弟孔明也在天子身边,却不像他一样张扬。这人与人啊,终究还是有别的。若是朝堂上以后都是这类人,成何体统。”
诸葛瑾笑而不语,换了一个话题。“将军,上次我经过下邳的时候,拜谒了伯真公(陈球),在碑阴上看到了审配的名字。是那个审配吗?”
陈登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诸葛瑾,嘴角抽了抽。
“你看得倒是仔细。”
“我一直景仰伯真公为人,只恨生得迟,未能瞻仰其风采。”
“伯真公泉下有知,当为卿言一笑。”陈登仰起了头。“审配是他繁阳令时的故吏。”
“原来如此。”诸葛瑾点点头。“现在还有联络吗?”
陈登疑惑地打量着诸葛瑾。“子瑜,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葛瑾笑了。“大汉中兴,冀州必破,将来若能说降审配,也是大功一件。”
陈登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那你就别想了。审配可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他心中的执念太深。”
第七百二十八章 同声相应
诸葛瑾却不气馁。“至少可以试一试嘛。纵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再不济,也可以打听一些冀州的情况。”
陈登心中一动。“若是子瑜不辞劳苦,我不介意试试。”
诸葛瑾拱拱手。“愿为将军效劳。”
陈登面色稍缓,心中郁闷散去大半。他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帐,缓缓说道:“子瑜,再等几年,令弟也该到军中历练了吧?”
“应该是吧。”
“有没有可能来使君军中?”
诸葛瑾立刻明白了陈登的意思。“这个可不好说。不过若是能来,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指点。”
“指点不敢说,都是徐州人,理当互相帮衬。”陈登负手而立。“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淮阴人步骘,现在何处?”
“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还在会稽,现在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帐下缺一个称职的司马,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屈就。”
诸葛瑾心领神会,立刻答应。
他之前就对陈登提起过步骘,但陈登没放在心上。如今刘备麾下来了不少新人,既有汝南的陈到,又有广阳的士仁,还有关中的法正,陈登感受到了压力,终于想到招揽徐州乡党,增强自己的实力了。
徐州不缺名士,但是缺有统兵之能的将才。
步骘文武双全,可以为将。陈登以前看不上这样的人,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改变态度。
“将军,步骘远在会稽,一时难至。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人可以推荐给将军。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抽空见一见。”
“谁啊?”
“莒县人徐盛。我在吴县见过他,勇气过人,善使长矛,是不多得的虎将。”
“在哪儿?”
“几天前听说他回了彭城,现在也许在返乡的路上,为战事所阻,滞留开阳的可能性不小。”
“烦请子瑜修书,为我致意。”
“喏。”
——
气消之后,陈登返回中军大帐。
刘备最终还是接受了法正的建议,打算主动进攻,试探一下袁熙的底气。他向陈登征求意见,陈登表示赞同,并主动请缨,要承担主攻的任务。
刘备很满意陈登的态度,却还是委婉的表示,进攻只是试探,成败并不重要。相比之下,大营的安危更关键,希望陈登能够固守大营,进攻的任务由张飞承担即可。
陈登本来也只是表个态,并非真想出击。在他看来,刘备的实力并不占上风,主动进攻很难有成效,守营更安稳。
既然刘备有这想法,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刘备随即做出安排,拟定了进攻的日期,命诸将各自准备。
散会之后,诸将散去,大帐里只剩下刘备和法正两人。
刘备命人取来酒食,与法正对饮。
法正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使君,诸葛子瑜为何甘为陈元龙主记,却不为使君吏?”
刘备瞥了法正一眼,无奈地笑道:“他们是乡党嘛,谈得来。”
法正哼了一声。“乡党。他们眼中只有这么徐州,哪有大汉。关东、关西,他们何时才能等量齐观,不再有所偏见?”
刘备哈哈一笑。“孝直,你又何尝不是对关东人有所偏见?”他抬起手,示意法正不必争论。“我是边地人,也觉得中原人傲慢自负,但大汉疆域辽阔,南人北人,关东关西,差别太大,难以混同,这也是事实,不必强求一致。”
法正笑了笑,抬起手,挠挠眉梢。“是啊,所以天子才高瞻远瞩,矢志解决这一问题。他不仅要混同东西南北,更要化夷为夏。”
他扬扬眉,笑道:“包括这徐夷。”
刘备忍俊不禁,指指法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徐州如今以中原自居,以前却是东夷所在。私下里调侃几句徐州人的蛮夷史,是刘备这个边州人与法正这个关中人的共同话题之一。
调侃之余,他们的心情又各有不同。
说到边州人,刘备常常想起吕布。
吕布当年初到徐州时,一心想和他交好,不仅请他赴宴,还让妻子魏氏出来见他,原因之一就是觉得他们都是边州人,理应互相亲近,还想和他称兄道弟。
当时他觉得吕布太粗鄙,又担心吕布图谋徐州,所以婉拒了吕布。
现在想起来,他鄙视吕布,何尝不是因为吕布是边州人?
如今吕布重归朝廷,成了天子器重的狼骑督,威镇草原,他却还在徐州与袁熙纠缠。
如果当时能接受吕布的亲近,有并州骑兵助阵,他现在何至于忌惮袁熙的骑兵?
上苍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自己没抓住。
天子却紧紧的抓住了。
这样的例子不是一个,而是几个。
关羽如此,赵云也是如此。
所以,这天下只能是天子的,自己还是安心做个藩王为好,哪怕封国偏远一些。
只是建藩也不是容易的事,天子给了他机会,还要看他能不能抓住。
眼下看来,他麾下的人才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是谋士。
他身边的人不少,其中还有陈登这样的世家子弟,但直到法正来了之后,他才意识到真正的谋士应该是什么样子,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可惜法正是朝廷的人,来徐州只是暂时协助他作战。等战事结束,法正就要回去了。
如果能留下法正,那就好了。
刘备心中一动。“孝直,你今年二十五?”
“是的。”
“成亲了吗?”
“还没有。”法正笑道:“前几天关中大乱,我逃难去了益州,人心惶惶,身如浮萍,哪里顾得上成家。去年回了关中,蒙天子不弃,召为散骑,一时也没顾得上。”
刘备听懂了法正的意思。
他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一般人看不上。
“年轻人,有功业心固然难得,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直还是要留心些。若有合适的女子,不可错过。山东士大夫虽然自负,但山东女子却多有聪慧之人,最能持家,相夫教子。比如我刚纳的麋氏,虽然出身商贾,却是一个贤内助。”
法正哑然失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使君不仅有白玉美人,还有多金美妾,真是令人羡慕。”
“孝直若有意,不妨多留心。”刘备也举起酒杯。“这琅琊可是出美人的地方。你可能听说过,曹孟德的妾卞氏就是琅琊开阳人。虽出自倡家,却有大妇风范,比那丁夫人强太多了。”
法正顿时来了精神,身体前倾。“我听说琅琊有不少白狄后裔,皮肤白皙胜雪,是真的吗?”
刘备呵呵一笑,挤挤眼睛。“击败袁熙之后,带你去看看。”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一进一退
刘备与法正畅谈琅琊美人的时候,袁熙正与谋士韩宣吵得面红耳赤。
几天前,袁熙收到了审配的消息,得知袁绍北上易县出了意外,如今被袁谭软禁,可能已经丧命,顿时慌了神。
他恨不得立刻撤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冀州,与审配一起出兵,讨伐袁谭,然后成为冀州之主。
与此相比,徐州不值一提。
但韩宣强烈反对。
韩宣字景然,是渤海人,为人短小,又年轻。袁熙不是太看得上,只是此人是田丰推荐的,不得不接受,留在身为充作军谋。
事实证明,韩宣虽然其貌不扬,却聪明过人。袁熙进军琅琊之后,能这么顺利地打到阳都附近,韩宣的几次建议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袁熙收到审配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请来韩宣商量。
但是韩宣说,袁绍丧命的可能性极小。果真如此的话,袁谭难逃弑父之名,千夫所指。别说成为冀州之主,他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既然袁绍还活着,那审配要求袁熙立刻撤退,返回冀州,进攻袁谭,就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行动。这话传到袁绍耳中,会让袁绍觉得冀州人想趁机发难,拥袁熙为主。
到了那时候,形势反而对袁谭有利。
韩宣说,只要审配没有刚愎自用到愚蠢的地步,他大概率会请田丰出山,为他出谋划策。而田丰也一定会阻止审配的鲁莽,以静制动。
因此,袁熙此刻不仅不应该撤兵,还应该主动进攻,尽可能拿下琅琊,将战线推进到东海境内,直接威胁郯县。
如此,不仅琅琊郡为袁熙所有,人力物力都可以调动,徐州也将为之震动,袁熙也就有了足够的威望和实力与袁谭争嗣。
现在回去,绝非上策。不仅已经攻占的几个县会丢,还有可能被刘备追击,遭致大败。
两人争执不下,袁熙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一面派人回邺城探听消息,一面收缩防线,以防刘备反攻。
今天,他置酒请韩宣赴宴,打算向韩宣赔罪,再商量一下撤退的事宜。但话不投机,袁熙一开口,两人就争了起来。
袁熙已经忍了好几天,自认为已经给足了韩宣面子,见韩宣依然不肯让步,心中隐藏的不屑再次爆发出来,最后口不择言,说了一句渤海人反复,之前就曾支持过公孙瓒,现在又想支持刘备。
韩宣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了这话,当场翻脸,拂袖而去。
袁熙很后悔,却又抹不下脸来道歉,气得在帐中大发雷霆。
这时候,他有点理解袁绍的难处了。
冀州人太跋扈,过于依赖他们,必将被他们左右,诸事不能自主,成为有名无实的傀儡。
——
两天后,刘备发动了进攻。
士仁、麋芳各率两千步卒,从东西两个方向对袁熙的大营发起了攻击。
双方交战以来,一直是袁熙进攻,刘备防守为主。刘备主动进攻,这是第一次,袁熙甚至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仓惶之下,他想派人去韩宣来商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交手这么多次,他对双方的实力还是清楚的。刘备麾下虽然有张飞、陈登这样的大将,部下也算得上精锐,可是论进攻能力,还是他率领的冀州兵、青州兵以及幽州骑兵更强。
刘备防守都有些勉强,主动进攻还能讨得了便宜?
这一战,我自己指挥就行,没必要去求韩宣。
一开始,袁熙的想法的确没有错。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袁军迅速镇定下来,在袁熙的指挥下固守大营,有条不紊的展开反击。
士仁、麋芳进攻受阻,双方进入了脱着的状态。
刘备见状,觉得取胜无望,便准备让士仁、麋芳佯败,诱袁熙出营,再予以伏击。
但法正拦住了他。
法正一直盯着袁熙的中军,他发现一个问题:袁熙守得很稳健,却几乎没有反击的兴趣,与之前交战时旺盛的战意截然不同。
按理说,这么好的机会,袁熙会迅速反击地才对。不是躲在营栅后面射箭,而是利用骑兵的冲击力,出营冲击步卒。
要么是袁熙不想打了,要么指挥的将领不是袁熙,又或者,之前主导战事的人不在。
法正立刻向刘备提出建议,派出实力最强的张飞,对袁熙的大营进行一次强力突击,并让陈到指挥的亲卫骑做好出击的准备。
如果袁熙派骑兵反冲锋,那就掩护张飞等人撤退。
如果袁熙还按兵不动,那就利用骑兵的速度冲击袁军的辎重大营,放火焚烧辎重。
刘备稍一犹豫,便接受了法正的建议。
他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修改。
他将指挥权交给了法正,自己与陈到一起率骑兵出击。
法正毫不客气的接受了。
刘备传出命令,原本不紧不慢的战鼓声炸响,不仅士仁、麋芳重新组织起攻势,张飞也率三千步卒冲了出去。
刀盾手冒着袁军的箭雨,冲到袁军大营前,掩护弓弩手上前集射,弥补弓弩力量的不足。张飞率领亲卫营,冲到了袁军营门前,手持巨斧,亲自破门。
袁军的前营将领没想到刘备会这么决绝,准备不足,一时慌了手脚,立刻向中军求援,请袁熙派兵增援。
他营里只有一千人,挡不住张飞的猛攻多久。
袁熙收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派中军增援。
让他想到的事又一次发生了,刘备、陈到突然出击,千余骑兵从袁军大营之间插了进去,直奔袁熙所在的中军,大有斩将夺旗的意思。
袁熙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备亲自出战,骑兵士气大涨,在两侧营中的袁军将士的注视下,迅速深入。
袁军根本没想到刘备会派骑兵冲击,更没想到刘备会亲自出击,连弓弩都没准备好,眼睁睁地看着刘备从面前驰过。
他们能做的,就是向中军示警。
刘备疯了,亲自突阵。
奉命增援前营的袁军步卒听到示警消息,又看到骑兵冲来,顿时慌了手脚,纷纷停止前进,就地列阵,准备迎接骑兵的冲击。
刘备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放弃了袁熙的中军,直扑一旁的辎重营。
千余骑兵绕着辎重营奔驰,将准备好的箭射入营中,箭上绑的引火物点燃了营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辎重营里迅速起火,乱作一团。
趁此机会,刘备破门而入。
骑兵策马冲进辎重营,四处纵火,肆意杀戮。
等袁熙反应过来,知道刘备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辎重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辎重营已经烧成了火海。
第七百三十章 众矢之的
转眼之间,形势就脱离了袁熙的控制。
辎重被毁,军心大乱,士气也跟着大坠。诸将看着辎重营方向的大火,心头一片死灰,斗志全无。
离秋收还有几个月,就算想从冀州运粮来,时间也未必赶得及。
撤回青州,成了唯一的选择。
袁熙慌乱之下,救援不及。前营被张飞攻破,营中将士一边与张飞死战,一边向中军求援。
中军有反应,但援军就是迟迟不到。
前军将领被张飞斩首,营中将士大半战死,小半投降,只剩不到百余人逃出大营。
好在张飞也自知实力有限,不可能击破袁熙的中军,在营里放了一把火,就撤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战斩首近千,依然是刘备几个月来最大的胜利。
烧了辎重营,则将袁熙逼到了绝境,形势对刘备大好。
刘备心满意足,收兵回营。
法正却意犹未尽,觉得张飞、刘备虽勇,却不擅长把握战机。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继续进攻,扩大战果。
袁熙已经乱了阵脚,再逼他一下,说不定就崩溃了。
某种程度上,陈登说得对,刘备及其麾下将士擅长防守,却不擅长进攻,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够默契。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靠他们临场发挥,很难把握住战机。
回到大营之后,陈登出营迎接,向刘备表示祝贺。
刘备很兴奋,指着法正说道,这一战的首功是法正。若不是法正要求进攻,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战果。
陈登很意外,随即又向法正表示祝贺。
法正坦然接受,神情傲慢,甚至没有还礼。
陈登很生气,却不好当场发作。他心里不舒服,连庆功宴都不想参加,还是被诸葛瑾劝住,说这样会让刘备尴尬,这才强忍不快,留在席中。
大胜之外,诸将都有些兴奋,刘备也不例外,频频举杯,又命陈琳作诗纪念。
张飞很快就喝得大醉,起身属舞,东倒西歪,状若疯癫。
陈登看在眼里,暗自摇头。
刘备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一喝酒就原形毕露,哪里还有半点王者之相。
——
袁熙看着一片狼藉的辎重营,看着那些被火浇成炭黑,又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粮食,面如死灰。
韩宣也很自责。
如果不是他任性使气,没有及时去协助袁熙指挥,战局也不可能发展到这个形势。
他也没想到刘备会发起强攻,而且亲自率骑兵突阵。
一个疏忽,就造成了致命危机。
“景然,奈何?”袁熙有气无力的问道。
韩宣没有立刻回答,他详细问了袁熙交战的经过,尤其是刘备突阵的前后,最后问了袁熙一个问题。
“刘备突阵时,谁在中军指挥?”
袁熙仔细想了想。“陈登?”
韩宣摇摇头,觉得不是陈登。
两军交战这么久,刘备一直不占上风,大多以防守为主。陈登指挥的是步卒,承担着防守的主要任务。从几次作战来看,陈登非常忌惮袁军的骑兵,作风保守,尽可能不给袁熙一点机会。
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激进的安排。
韩宣让袁熙想办法去打听,看看刘备身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面孔,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怀疑,不仅是这一战,之前几次交战,也可能与此人有关。
袁熙有些不耐烦。“景然还是不肯退兵?”
韩宣耐心的解释道:“将军,不是不退兵,是不能如此随意的退兵。我军撤退,刘备必然来追,若不知是谁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如何知道他会怎么追?如果只是远远的跟着,那便罢了。如果他像今天一样,突然冲上来搏杀,将军还能安然退出琅琊吗?”
想起不久前的战况,袁熙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嘴硬。
刘备如果一直如此跟着他,他就睡不好了。
“以景然之计,奈何?”
“辎重营虽然被毁了,但仔细挑选一下,还有一些粮食能吃,只是要将领与将士们同甘苦。稳住军心,然后再派人赶往莒县、诸县,做好接应,向当地大族借一些粮食,以供坚守,然后再徐徐撤兵。”
袁熙觉得有理,随即又问道:“向冀州求援吗?”
“暂时不需要。向青州各郡国借粮,支撑到秋后以后,应该足够。”
“不回冀州了?”
“退到北海再说,眼下不宜提及。”韩宣看向四周的将士,又对袁熙说道:“一旦大军崩溃,将军就算回到冀州,又能如何?”
袁熙面色煞白,没敢再说什么,按照韩宣的建议,一一安排。
——
辎重营被毁,袁熙却没有立刻撤兵,让刘备在大感意外。
他又组织了两次试探性进攻,但是袁熙没有再给他机会,坚决地打了回去,还抓住刘备一次冒进,数弩齐发,险些要了刘备性命。
遭此一劫,刘备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不具备优势,只能耐着性子和袁熙缠斗。
法正意识到了不对劲,建议刘备派人进攻莒县,逼袁熙撤退。
但他的建议遭到了陈登的反对。
陈登说,眼中双方势均力敌,我方的实力甚至还要弱一些,如果分兵,只会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不可取。
法正很不高兴,当众指责陈登畏敌如虎,消极怠战。
他对陈登说,你就是经常打败仗,输怕了,还没打,先想着怎么保命。像你这样,还想开疆拓土?在徐州,你都不敢主动进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边疆,你岂不是只能天天躲在大营里?
陈登忍无可忍,和法正吵了起来。
他对刘备说,我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愿意交出兵权,解甲归田。
说完,不等刘备说话,他扬长而去。
张飞也很不舒服。法正这么说,也有指责他的嫌疑,甚至有指责刘备的嫌疑,搞得好像没有他法正,他们就每战必败似的。
法正惹了众怒,刘备也很无奈,一边劝解,一边让陈琳去追陈登,劝他消消气。
法正也很郁闷。
他对刘备说,陈登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我在天子面前时也常常直言不讳,天子都没有计较。
他陈登就连一句批评都听不得?
看来我不该来,还是回长安复命去吧。
刘备连忙拉住,好说歹说,才让法正放弃了立刻回长安的想法。
两天后,袁熙撤兵的消息传来,退守莒县。
法正仰天长叹。
扩大战果的机会已经错过,刘备想收复琅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备也很郁闷,带着法正去了开阳,准备散散心。
第七百三十一章 自愧不如
诸葛亮拿着文书,快步走到椒房殿门口的时候,刘协正在皇后伏寿说话,笑语盈盈,一派温馨。
伏寿心情不错。
怀胎六个月,有太医的悉心照料,还有荀文倩这个过来人一旁陪伴,她的状况非常好。
尤其是父母都来了长安,伏完在太学任《尚书》祭酒,主讲家传的学问。母亲暂时没事,隔三岔五的进宫陪她,兄弟和姊妹都有了不错的安排,她过得很舒心。
最让她满意的,自然还是天子不管多忙,还是经常抽出时间来椒房殿。哪怕是说几句话就走,也不会几天不露面。
在天子的示范下,几个贵人没人敢怠慢她。只要在宫里,每天都过来请安,陪她说说话,相处得还算融洽。
唯一遗憾的就是上次华佗预测翻车,现在不敢轻易说是男是女。
虽然嘴上不说,但伏寿还是希望能生个儿子。
一来天子即将年满二十,应该有个嗣子。
二来马云禄入宫之后,随时可能怀孕。马云禄与荀文倩不同,她背后有凉州军。如果她身为皇后,一直生不出嫡子,马云禄却先生了儿子,难保凉州人不会有想法。
最后还有一个麻烦。董宛、宋都也到了可以生养的年龄,不久就要回到长安,她的竞争对手突然就变多了。
只要她能生下皇嫡子,那这些担心就都没有了。
让桥蕤的两个女儿入椒房殿为侍女,某种程度上也是有备无患。
天子虽然拒绝纳她们入宫,却还是喜欢她们的。
男人嘛,有几个能拒绝国色。
“陛下,又有公事来了,你就别陪我了。”看到诸葛亮,伏寿主动说道:“待会儿点心好了,我让人送去。”
刘协笑着应了,起身离席。
见此情景,诸葛亮在门口住了脚步。
他和伏寿都是琅琊人,本来就有不少人说他得到天子信任和皇后有关,平时特别注意保持距离。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他甚至不会走到椒房殿来。
“什么事?”刘协迈步出了殿,轻声问道。
“冀州、徐州的形势都有变化,而且有些关联。”
刘协听诸葛亮说完,没吭声,一直走到清凉殿,入了座,展开地图看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
“这些人还真是好斗啊,没人斗的时候,就自己和自己斗。”
见刘协一脸不以为意,诸葛亮提醒道:“陛下,依徐州的进度,只怕今年无法进军辽东。”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辽东还能飞了?”
“那倒不会。”诸葛亮也笑了。
“既然不会飞了,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早一年,晚一年,其实没什么区别。”刘协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我倒是希望慢一点,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
诸葛亮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无奈。
他天天跟着刘协,自然清楚刘协对当前现状最大的不满就是袁绍撤得太快了。如果能多打几年,度田或许不会这么难。
徐州、冀州的情况正合刘协之意。
可问题是琅琊是他的家乡,刘备现在驻扎的地方就是阳都。黄巾之乱时,阳都就受了灾。再打上几年,阳都会被打残。
“担心家乡?”刘协没听到诸葛亮的回应,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忧虑,立刻明白了其中原由。
诸葛亮一愣,随即说道:“是的。”
“那就更不能急了。”刘协笑笑。“不出意外的话,刘备与袁熙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在战场,而是人心。你家那些亲朋故旧会支持谁?”
诸葛亮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家兄在刘使君处,族人自然是支持刘使君的。”
“但愿如此。”刘协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诸葛瑾在刘备麾下,但诸葛瑾并不是刘备的直接下属,而是陈登的。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这就不好说了。
他更愿意相信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有些东西是有惯性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徐州士大夫正有意无意的站队,真正支持刘备,或者说是支持朝廷的人并不占多数。
其实不仅是徐州,整个山东都是如此。
周忠出任司空后,第一个决定就是辟除张昭为吏,而且是司空长史。
刘协并不觉得张昭能胜任司空长史,但他没有否决。这是君臣之间的分寸,周忠提议,只要不过分,他就不会否决。最后成绩出来,周忠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他心里有比张昭更合适的司空长史人选,但他没有说。
“虞祭酒这两天在忙什么?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在和工学堂的几个匠师在研究投石机。”
“投石机?”
“他上次去看了一下投石机,说是太简陋,有很大的优化余地,便主动揽下了这件事。这两天正在试验,好像是算出来的结果和实际结果有些误差,现在还找不到原因。”
刘协眼神微闪,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战争才是科学技术的第一推动力吗?
“没几个月就要太学论讲了,他不准备参加吗?”
诸葛亮忍着笑。“他说和那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这么觉得?”
“臣可没虞君那么自信。”诸葛亮连连摇头。“臣的悟性不够,举一反三已经不易了,举一反十,只有那样的奇才才可以。”
“是你的心思不在那方面。”刘协直接点破了诸葛亮的谦虚。
只论智商,诸葛亮不弱于虞翻,甚至可以说不弱于这个时代任何人。他的问题是完美主义,不管什么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实际上,他这种性格最适合做学问,或者技术,唯独不合适从政。
完美主义者从政做不了一把手,否则只会把自己累死。
但问题是,诸葛亮最大的兴趣就是从政。
这是儒家士大夫的担当,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嘛。
所以刘协在培养诸葛亮的同时,还要物色诸葛亮的继任者。不出意外的话,诸葛亮肯定会死在他前面,不可能陪他走到最后。
只是他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样的人。
姜维肯定是不行的。
好在这事也不用急,再等上二十年都没问题。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当。臣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悟性的确非常人能及。恕臣引喻不当,或许只有陛下能与能比肩。”
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这不是臣一个人的想法,其他人也都这么想。”
刘协很无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你们不要逼我做圣人。说的多了,当了真,非国家之福。”
第七百三十二章 知己者明
知人者智,知己者明。
刘协两世为人,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开挂的穿越者。如果没有两千年的历史积累,他连被后人当作傀儡的刘协本尊都不如。
刘协本尊能将一个垂死的王朝支撑二十多年,他却在一个屁大的单位里都混不出头。
除去外挂的加成,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清醒,知道自己是颗什么葱,没必要非和这个时代的翘楚争锋,以免自取其辱。
比如和他们论经学,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被吊打的。
好在经学除了吹水,实际上没什么卵用,是否精通经学对实现王道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为人民服务才是王道。
这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有位高人说过,最可怕的是两种人:一是有信仰的读书人,一是拿起武器的农民。如何将这两种力量变成有益的力量,而不是破坏的力量,是我唯一的目标。”
刘协站起身,向外走去,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峦,缓缓摇头。
“做圣人,我没兴趣。”他伸手一指覆盖着白雪的山顶。“高处不胜寒,无敌太寂寞。”
诸葛亮跟了过来,顺着刘协的手往远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君臣两人站了片刻,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印坊筹备得如何了?”
诸葛亮回过神来。“印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字模正在加紧刻制,但主笔人选的确定却有些麻烦。”
刘协目光一闪。“孔文举不肯?”
论讲在即,他打算将每天论讲的内容出一期纪要,及时公布,所以特地从河东书坊特地调来了匠师和管理人员,准备在长安建议一个印坊。
为了快速印刷,他还花了不少力气,决定使用活字印刷。
孔融是他中意的主笔,既有文采,又会骂人,简直是最合适的新闻评论员。
前两天派人去请,本来以为孔融会欣然答应,没想到孔融居然拒绝了。
诸葛亮笑了笑。“他说论讲的人都在现场,只要做好记录,以后结集即可,毋须立刻印行。如今各地贤良陆续进京,财赋紧张,还是能省则省为好。”
刘协哑然失笑。“你信么?”
“不信。”
刘协摇摇头。“给他机会,他不敢接,算了。还有其他人选吗?”
诸葛亮难得的迟疑了片刻。“有倒是有,只是未必堪用。”
刘协不解地看着诸葛亮。
这是什么意思?
“德才堪用,心思却未必与陛下相合。”诸葛亮低下头,避开了刘协的目光。“愿为陛下口舌的,人品又未必堪用。”
刘协明白了。“说来听听。”
“前者如来敏、许靖,刚从益州赶到长安。后者如路粹,前天还曾上书自试。路粹是蔡伯喈弟子,收到他的上书后,臣就去问了蔡令史。蔡令史对他评价不是很高。”
刘协沉吟了片刻。“将他们一起找来。”
“陛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论讲,自然要有不同意见。与其私下里非议,不如摆在明处。谁是谁非,留与后人说。”
他顿了顿,又道:“要对民众有信心嘛。就算暂时分不清楚,走一些弯路,将来总回重回正道。”
诸葛亮点点头,转身去安排。
“印坊准备得如何了?找时间去看看。”
“唐夫人亲自赶来部署,又有几位贵人从中推动,速度非常快。”
“唐夫人也来了?”刘协很诧异。“我怎么不知道?”
“夫人说陛下太忙,不必惊扰陛下,等完工了再来见驾。”
“现在就去。”
——
长安印坊就建在太学中,单门独院,门外有虎贲郎守护。
为了能及时印行文章,刘协拿出了活字印刷术。虽说印刷效果不如雕版精美,速度却非雕版所能及,用来印刷邸报、时事评论这些对时间要求更高的文章最合适不过。
毫无疑问,这是大杀器,暂时还不宜公布。
所以刘协将守护书坊的任务交给了虎贲郎,由虎贲中郎将宋果亲自负责。贵人宋都也在书坊里做事,如果唐夫人返回河东,宋都将是最合适的书读话事人,所以宋果也非常用心。
某种程序上,宋果将这个书坊当成了自家产业,呵护备至,不让任何闲人接近。
得知天子将来考察,宋果第一时间赶到大门外迎接。
看到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宋果,刘协忍不住想笑。
征伐数年,宋果因功封亭侯,但很快就闲了。短期内,几乎不仅出征的机会,宋果一度很消沉,连日常训练都有些懒散,很久没看到他这么精神了。
看来还是要有点事做,要不然人就废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刘协,他本来是想等邓泉致仕,由宋果接任光禄勋。但邓泉虽然年纪大,身体却好,而且一点没有主动致仕的想法,刘协也不能赶他走,只好这么拖下来了。
再等几年,邓泉差不多就到退休年龄了。
“穿这么多,不热吗?”刘协说道。“太学里几乎都是书生,你还怕他们硬闯不成?”
大热天的,宋果还穿着皮甲。
虽然皮甲不像铁甲那么重,也不需要战袍内衬,毕竟还是不透气。
宋果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且不说书生之中也有通晓武艺的,就他们那脾气,犯起犟来,也非常棘手。披上甲,让他们知道这里有虎贲守护,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省了不少麻烦。”
刘协觉得有理。“那就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效力,是臣等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正说着,董宛从里面奔了出来。“陛下,真的是你吗?”
刘协忍不住笑了。
几年不见,董宛已经长成了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大姑娘,脾气却还是那样跳脱,和伏寿、荀文倩完全是两样,甚至连两个羌女贵人都比她文静些。
不过这却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女子进了宫,还能保持不变的不多,就连马云禄进宫后都拘谨了很多。
“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董宛拉着刘协的手,上看下看,右看又看,嘴里啧啧有声。“陛下不仅无恙,还强壮了很多呢。要是在路上见到,臣妾都不敢认你了。”
“阿宛!”唐夫人赶了出来,身后跟着宋都。她轻喝了一声,给董宛使了个眼色。“还不向陛下行礼。”
第七百三十三章 反受其咎
董宛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刘协的手,退后一步,敛容而拜。
“臣妾宛,拜见陛下。”
看着在跳脱与淑女之间无缝切换的董宛,刘协有些无语,有些失望,却又不好表现在脸上。
唐夫人和宋都也上前行礼,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嫂嫂……”
“陛下,这里是太学,天下读书人聚集之所。”唐夫人提醒道:“陛下不宜授人以柄,多生口舌是非。”
刘协笑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读书人怎么看,她们却不行。女子主事,本来已经惹了不少议论,再加上君前失礼,不知道会吵成什么样。
太学论讲在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刘协一边随着唐夫人向书坊里走,一边说道:“嫂嫂来了长安,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就算我再忙,办个家宴,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陛下有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只是书坊事务多,陛下又忙,所以臣妾想着等做完了事,再请陛下来看。不曾想还是惊动了陛下。”
“嫂嫂太客气了。”刘协埋怨道。“嫂嫂这几年在河东还好吧?”
“蒙陛下关照,臣妾这几年很好,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好。”唐夫人笑道:“不仅我如此,坊里的匠师们都有这种感觉。关东太平,明明有很多人可以返乡了,却还是不愿意走。这次听说长安要建书坊,都想来尽一份力,以报陛下大恩。”
刘协看着列队欢迎的男女匠师们,颌首致意。
匠师们齐唰唰地行礼,眼中透着不加掩饰的热烈,有的人已经忍不住落了泪,就像看到了至亲的人。
刘协也有些感动。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经历和他类似,都是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的人。
只有经历过地狱,才知道人间的可贵。
唐夫人领着刘协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字库。
几个超大的多层木盘摆在屋子中央,木盘上摆着按说文韵部摆放的字模,都是用上等的硬木刻字,散发着木材的香味。
刘协拿起一枚字模看了看。“书法不错,刻得也好。”
“书法是梁鹄手书,刻字的都是河东书坊最好的匠师。没有他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字模的刻制。”
唐夫人摸着木盘,眼神轻柔,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臣妾本以为雕版已经高明,没想到还可以做成活字,陛下的奇思妙想,真是层出不穷。”
“那你觉得可以大行于世吗?”
唐夫人摇摇头。“那要看印什么了。常用公文,没什么生僻字,自然没有问题。若是学者之书,要备的字模太多,怕是有些困难。且学者之书印数少,这么做的成本太高了。”
“先试试吧,慢慢来,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办法。”刘协看看四周的匠师们。“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得更好,河东书印的书如今已经成了收藏品了,文人学者都以能在河东书坊出版著作为荣。”
唐夫人也笑了,带着一丝欣慰。
说完了书坊的事,刘协随唐夫人来到处理公务的地方。看着两侧案上堆得满满的字模、印样,刘协眉梢轻扬,感觉有点回到前世办公室的感觉,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看了一眼用帘子隔开的内室。“嫂嫂就住在这儿?”
“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另外找住处。再说了,书坊完工之后,我还要回河东去,没必要找房子。”
“不能留在长安吗?”
“我还是觉得河东安逸。”没有外人在场,唐夫人也轻松了一些。“河东有文若夫妇,常来常往,不会太寂寞。”
“文若迟早要来长安的。”
“等他来再说吧。”唐夫人眼儿弯弯。“诸事草创,百废待兴,陛下很忙,我就不给陛下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在席上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东西看看。“关东太平,你没回颍川看看吗?”
“没有,不想看到那些人。”唐夫人淡淡地说道。“陛下,我的父兄既无才德,名声又恶,你就不用照顾他们了。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提携一下你的母族。赵国王氏还是有些可用之人的,眼下这形势,陛下需要一些至亲心腹。”
《宦者列传》的稿本已经印行天下,虽然蔡琰已经尽可能公正,但唐衡唐两堕的名声实在太臭,洗都没法洗。
刘协也没想过要重用颍川唐氏的人,但安排个不重要的职务还是可以的。
至于母族赵国王氏,他也在安排。可是说实话,那几个表兄弟真不怎么行,当不得大用。
他的表兄王端爵侯,官居奉车都尉,但是一点用也没有。送舅父王斌归葬以后,一直在老家待着,也不来长安侍驾。
他想用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刘协眼神微闪,沉默了片刻。“是文若的建议吧?”
“也是臣妾的建议。”
“我知道了。”刘协抬起头,看着唐夫人。“嫂嫂,说一件私事。”
“嗯。”
“你还年轻,不必为兄长守寡。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嫁了吧,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她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轻笑道:“多谢陛下关心。”
刘协很认真的说道:“嫂嫂,我是认真的。这也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唐夫人也笑了。“我也是认真的。我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衣食无忧,不需要嫁人也能活得很自在。就算嫁人,也要嫁一个自己满意的人。”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有这种想法的不仅是我一个,坊里很多人都这么想。而且……”她停了片刻,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你要是再不多关心两位贵人,阿宛不好说,阿都可是会有想法的。”
刘协心里一惊,神情也有些尴尬起来。
怪不得宋都见到自己之后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原因这小妮子有想法啦。
这要是平权平到自己头上,有贵人提出和离,可有点丢脸。
“她想……怎样?”刘协的底气有些不足。
唐夫人笑了。“陛下多虑了。宋贵人倒没想到那一步,只是她的心思全在书坊里,对回宫不是很热心。”
刘协长出一口气。“嫂嫂,你吓我一跳。”
第七百三十四章 宴无好宴
许靖坐在堂上,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拿着一卷《说文解字》,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这书印得真不错,当买几部,一部珍藏,一部常读,再留几部送人。”
“你也不看看自己兜里还剩几个钱。”妻子刘氏没好气的说道:“好容易来了太学,安顿下来,你也不去找找老朋友,谋个教习之位,就知道天天读书。如今每天都有人来,谁知道哪天就没缺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妇人之见。”许靖很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情况特殊,这教习是想做就能做的?不搞清情况就去自荐,万一被拒了,岂不丢脸。”
“一到吃饭的时辰就去拜访朋友,就不丢人?自己吃完,还要再往家带一些,不丢人?”刘氏越说越生气,将儿子许钦拉了过来。“你看看,钦儿这两天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你为什么不好意思出门?”许靖问道。
许钦瘪着嘴,刚要说话,门外脚步声响起,孔融大步流星的冲了进来。“文休,你在啊,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到你这儿做客。”
许靖一惊,随即又强笑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夫人,还不去备酒食,款待文举。”
刘氏哭笑不得,却还是款款一拜,拉着许钦到了内室,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半旧的衣服,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一声叹息。
“钦儿,你去把这衣服卖了,换些酒食回来。如果有剩的,再买两颗果饯吃。”
许钦应了一声,将旧衣服仔细包好,悄悄地出门去了。
刘氏准备了茶水,端上堂,坐在许靖身边。
“教习今天怎么有空来?”
孔融摇摇手,叹息道:“不瞒夫人,我是来避祸的。”
刘氏吓了一跳。“避祸?你得罪了谁?”
“谁?”孔融眼睛一翻,带着几分得意,伸手指了指。“天子。”
许靖夫妇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孔融在太学做教习,学问既好,名声也大,平时是高朋满座,太学无人不知。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子器重的学者才对,怎么会得罪了天子?
不过想想孔融那张臭嘴,倒又可以理解了。
“天子命人来请我出任什么时报的主笔,我拒绝了。”孔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随即又吐了出来。“文休,你真是不谙世务,买个茶都能被人骗,亏你不是从益州回来的。这种茶几文钱就可以卖一斤,你肯定被人骗了。”
许靖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被刘氏扯了扯袖子。
“这怪不是文休,是我不懂,被人骗了。”刘氏强笑道:“真是无商不奸呢,欺负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我就说嘛。”孔融摆摆手。“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好茶来。唉……”他突然一指许靖面前的《说文解字》。“文休,你小心些,别让茶水溅在书上。如此好书,留下茶渍就不美了。这一斤茶,也就抵半页纸。”
许靖吓了一跳。“这么贵?”
“那当然。”孔融赶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了过来。“这是河东文秀书坊出的精品书,一卷便是五百钱,一部书,加上封套,便是一金。我为了买到这部书,可是求了人,托了关系的。”
许靖的脸颊抽了抽。
一部书要一万多钱?这也太离谱了。他刚才还说要买几部送人,现在看来,真是痴人说梦。
刘氏也很意外,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个……什么主笔?”许靖为了掩饰尴尬,连忙扯回话题。“又和天子有什么关系?”
“这事说来话长。”孔融叹了一口气,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天子派人来请他做主笔,他原本还挺高兴的。
这样的事,向来都是大学者做,比如《盐铁论》是由桓宽负责,《白虎通》则由班固负责。
大汉再次中兴,天子有意重开太学,以一次论讲为开端,将来必然能记诸青史。加上现在印书也方便,这部书必能颁行天下。
可是后来听说天子要他主笔的不是这部书的最终稿,而是每天的时评,还要向各州郡公布,他立刻拒绝了。
不用多想,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使。
不管天子怎么要求,来太学论讲的贤良文学还是士大夫为主。士大夫聚在一起,自然是为士大夫争取利益,与天子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天子想出这个主意,显然是知道在讲堂上说不过士大夫,所以要将每天论讲的内容记下来,及时公布天下。
一旦公布天下,知道士大夫们说了些什么的就不止是士大夫了,还有更多的普通百姓。
至少关中、河东如此。
这些地方一直在推行教化,识字的庶民不少。高深的文章看不懂,太学在争什么,还是能理解的。
那些人不可能站在士大夫一边,他们更愿意支持天子,支持度田,有些人甚至已经拿到了土地。如果看到士大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长安来,就是为了反对度田,会有什么反应?
孔融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结果。
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天子唇吻的人。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天子的邀请,但他也清楚,天子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既然挖好了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往里跳。
除非他离开长安,离开太学,逃到天子找不到的地方。
他密切注意着天子的动向,一听说天子来了太学,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找地方躲避。
躲到许靖这儿来,除了因为许靖刚来,天子未必清楚之外,还和许靖本人有关系。
许靖是汝南平舆人,和颍川许县的陈纪关系非常好,又是许劭的从兄。偏偏陈纪和许劭都是天子讨厌的人。陈纪的儿子陈群因荀文倩的原因,至今滞留冀州不归。许劭则为了张喜的事奔走,不肯善罢甘休。
因为这两个原因,都没人敢邀请许靖为太学教习,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和许靖保持距离。
躲在这儿,最安全。
当然,这些话不能全对许靖讲,孔融只说自己想潜心做点学问,不想过多的参与论讲的事,所以拒绝了天子。
现在天子来了,当面拒绝则不合礼,不拒绝又违背自己的志向,只好躲起来不见,免得双方尴尬。
第七百三十五章 说文解字
孔融说完,许靖大加赞赏。
读书人就应该有气节,当以学问为本,不能唯利是图。
与学问相比,名利皆不足道。
刘氏虽然觉得许靖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反对。陪着说了几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了。
看孔融这样子,今天这顿饭是跑不掉了。许靖到长安后,多受孔融款待,今天也应该投桃报李,尽可能准备得像样些。
到厨房看了一圈后,刘氏又回到内室,打开衣箱,从最下面取出一方手帕。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金步摇。
她盯着金步摇看了又看,咬咬牙,重新包了起来,收入怀中,从侧门出去了。
堂上,许靖与孔融兴致正高。
“文休在吴会滞留了多久?”
“数月而已。孙策渡江,屠杀英豪,我力不能救,义不能屈,只能避而走之。”
许靖摇着头,叹息不已。
到长安后,他就听到了有关孙策的消息。
孙策入朝见驾,颇得天子信任,委以东南之任。他本人已经返回会稽,其心腹谋士虞翻则出任讲武堂祭酒。
这样的人得到天子重用,让许靖多少有些失望。
如果不是盘缠用尽,他是想直接离开长安,返回汝南老家的。
天子虽然号称英明,甚至被人称为圣君,可是在他看来,这样的天子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的圣君。
这也是他对求官出仕不怎么上心的原因之一。
“那你与王景兴相熟么?”
“经过会稽时,曾蒙其款待。”
“王景兴如今在军中任教习,教授将士读书,颇为得意。”
许靖眉头微皱,沉吟了片刻,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孔融苦笑。“文休啊,莫怪我言之不预。虽说天下太平,大汉复兴。可是能否如你我所愿,只怕还有待后观。天子用兵,有名将之风,文学则不如光武远甚。这百年养士之风,怕是要变了。”
许请眉头紧皱。“荀文若、荀公达如何说?”
“他们有重任在肩,又远离朝廷,就算有什么意见,也无法及时传到天子耳中。文休,你不能对他们期望太高,想他们做窦游平(窦武)怕是不太可能。天子虽年少,却知轻重,谁也动不了伏氏的皇后之位。”
许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正说着,有孔融的侍从进来,附在孔融耳边嘀咕了几句。
孔融点点头,对许靖说道:“天子刚刚离了书坊,去伏祭酒处了。”
许靖笑道:“那你就安心在我这儿用饭吧。虽然酒食简陋些,却比你那儿清静。”
孔融哈哈大笑,带着几分得意。
即使他不得天子器重,却依然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名士,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每天都热闹得很。
——
刘协来到伏完的讲堂。
伏完正在讲课。堂上、堂下坐了不少读书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衣着光鲜的,也有衣衫半旧的。堂的一侧设了屏风,屏风后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像是女子。
刘协没有惊动伏完,示意王越等人留在外面,只带着马云禄、吕小环站在廊下。旁边的人瞅了他一眼,神情有些不屑,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些。
刘协也没理他们。
他穿的是常服,却是便于骑马的贴身窄袖武士服,头上戴的也是皮弁,与峨冠广袖的读书人一看就不是同路人。他身边的马云禄、吕小环也是类似打扮,与大家闺秀丝毫不搭边。
那些读书人可能是将他当作附庸风雅的武士,听不了几句就会觉得无聊,转身出去找同路人喝酒吹牛。
刘协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并不放在心上。马云禄、吕小环也无所谓,只是紧紧的跟着刘协,不让其他人靠近。
读书人们离得远一些,正合她们的意。
伏完今天讲的不是传统的经学,而是他一直在研究的古书。这些古书出自被盗的古墓,里面的文字都是秦以南的古文,研究起来难度很大。
伏完研究了很久,也没能全部搞清楚,眼下还在厘清古文字的阶段。
《说文解字》的印行,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眼下伏完的面前,就摆着一套精装版的《说文解字》,伏完时不时的停下来,翻开《说文解字》,对有疑点的文章内容做一些考证。
堂上坐的几乎人手一部,至少是一案一部,跟着伏完的节奏,不时地翻书,然后进行抄录。堂上的人没有《说文解字》,只能干听。
气氛很热烈,但内容也很枯燥,不时有人悄悄离席。
马云禄、吕小环就完全听不懂,一点兴趣也没有。
等了半天,见刘协还没有走的意思,刚刚避之不及的读书人中有一个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主动凑了过来,拱手施礼。
“汝南胡综,字伟则,冒昧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马云禄刚要上前阻拦,刘协摆摆手,含笑致意。
“洛阳刘协,字叔同。”
胡综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两眼,有些疑惧不定。他想了想,随即又道:“足下也对古文有兴趣?”
“其实不太懂。”刘协笑道:“开开眼界罢了。”
“是的,这古文字的确不太易懂。要是有一部《说文解字》,时时翻阅,可能还好一些。若是没有这么书,那就是寸步难行了。”
“我记得许叔重也是汝南人,你之前不知道这部书吗?”
“听说过,但没机会见识。”胡综有些无奈。“如今这部书印行天下,我本想买一部来研习,奈何数量又少,就算凑足了钱,一时半会也买不到。”
胡综说完,眼带希冀地看着刘协。“足下买到这部书了吗?”
“我的确有一部,只是没怎么读。”
胡综大喜,随即说道:“那……能转让给我吗?我可以多出一倍价钱。”
“足下很有钱啊。”刘协重新打量了胡综两眼。
一部《说文解字》卖到一万多钱,胡综一开口就是加价一倍,这是土豪啊。
“也不是,我们是几个人一起筹钱共买,想着早一点入手,就能早一点学习,将来考入伏君门下读书。”
刘协一愣。“入伏君门下要考这些?”
“是的,报名的人太多,所以伏君想出了考试的办法。”胡综指指堂上下的人。“来听讲的都是有意报考的学子,但能坚持下去的却不多,若不乏有心向学,却实在买不到书的。”
刘协想了想。“你住在哪儿?我回头将书送去。”
第七百三十六章 学问无价
胡综大喜,连忙从一旁借了纸笔,写上住址,恭恭敬敬地送给刘协。
刘协接过,收在袖中。
他知道胡综是谁,也有招揽之心,但这里却不是合适的场合。留下地址,回头再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更多收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胡综一起读书的想必不会是庸人。
正说着,伏完的课告一段落,堂上的人没怎么动,堂下的却大多起身,有的只是活动身体,有的却摇头叹息,准备离场。
看他们那样子,刘协知道胡综所言不虚。
想参加考试的人不少,但真觉得自己的机会的人却不多,不少人还没参加考试就打了退堂鼓。
刘协与胡综拱手告别,径直往后堂去了。
胡综看着刘协的背影,眼神变幻。他转身出了讲堂大门,四处一看,便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骑士,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转身匆匆去了。
刘协来到后堂,伏完正在喝水,几个弟子围在一旁,有的服侍,有的请教,其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见刘协走来,年轻女子起身避开,伏完也连忙起身行礼。
与伏完见礼完毕,刘协入座,开门见山的问起了考试的事。
他知道太学入学有门槛,却不知道这些门槛究竟是什么,目前还是摸索阶段。伏完用考古文的办法来决定入门的人选,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通用办法,他需要问个明白。
伏完听了,坦然说道:“这是臣自己的办法。”
“为何?”
伏完一声叹息。“陛下还记得洛阳太学的情形吗?三万太学生,真正用心读书的不足一成,剩下的人忙于交际,读了几年书,连最基本的文字都不通。这样的人入我门下,岂不是浪费朝廷的钱,浪费我的时间?”
刘协点点头。“仅此而已?”
“陛下以为他们想入我门下,只是为了学问吗?”
刘协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
伏完虽然老实,却不傻。
伏完虽然官居少傅,与他皇后之父的身份不符。但天子尊重皇后,将来伏氏延续门第的可能性极大。入伏完门下,前程显然要比师从其他祭酒更光明。
“臣不想成为那些人拾青拖紫的捷径。想入我门下,就必须是真心向学的,一心想入仕的不如不要。”
刘协觉得伏完很清醒,但办法却有些不妥。“可是少傅考他们古文,就算有人真心向学,没有《说文解字》,怕是也无法通过考试吧?”
“这个就不老臣的责任了。”伏完也有些不满。“陛下不妨去问问唐夫人,为何一部书要卖到一金这么贵。贵也就罢了,数量还少,我听说总共就印了三百部,其中还有近百部根本不卖,只是用来送人。”
看着一脸肉疼的伏完,刘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汉代的私学兴盛,大儒有弟子上万的,但真正能接受大儒教诲的毕竟是少数,所以弟子也弟子之间有很大不同。
最简单的是记名弟子,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可能从来没见过面,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学问传承。
这一类人,只是弟子的外围,不算真正进入师门。
真正入门就学的又有不同等级,比如有入门,有登堂,有入室。
能在堂上听讲的就是登堂,大多是伏完的入门弟子,这些人都是有明确的学问传承,也就是所谓的师法。
刚才刘协就看到,在堂上听讲的弟子中大多有《说文解字》,至少是两人合用一部,也就是说,唐夫人印出的精装版《说文解字》中,至少有二十部到了伏完师生手中。
二十部就是二十金,即使是对伏完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高昂的书价影响了伏完的教学,他当然不爽。
但刘协却明白唐夫人为什么这么做。
她绝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随着书坊越来越多,将来迟早会实现一郡一书坊,她主持的文秀书坊如何才能立足?那就是打出口碑,做最好的书坊。
这部精装版的《说文解字》就是为了在读书人中树立口碑,让他们知道,能在文秀书读出精装版的著作,才是学术的最好体现,拥有一部文秀书坊出版的著作就是学术品位的象征。
不仅对学者个人如此,这甚至已经成了一郡一县是否有足够学术高度的标志,《说文解字》的印行,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汝南人杰地灵的标志。
实际上,《说文解字》能够有这样的地位,除了这部书本身的学术含金量之外,和大量的汝南籍女子有关。
比如袁权。她是第一个提出《说文解字》可以用为教化教材的人,而且亲自编写了简化版,对推广《说文解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能和《说文解字》享受同等待遇的书不多,眼下还有一部《论衡》正在筹备之中。
皇甫郦也想印一部书,安定人王符的《潜夫论》,但是被唐夫人拒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学术高度有待学者论证,背地里就有地域之争。
关东人不愿意让关西人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不是刘协本人支持,《论衡》也未必能这么快就进入印行天下的阶段。排在文秀书坊出版计划上的是另一部书,《蔡邕文集》。
伏完这么急着研究出土古籍,未尝不是想为琅琊正名。
“《说文解字》的平装版很快就开售了,价格会便宜很多。”刘协说道:“不过少傅宁缺勿滥的想法,我是赞同的。眼下民生艰难,还养不起太多的读书人。”
“老臣明白。”伏完带着三分怨气,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刘协也没理他。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希望更多的读书人进入工学堂、医学堂、农学堂,甚至是商学堂,而不是一窝蜂的研究经学。
那才是他重建太学的目的。
要是还和洛阳太学一样,养三万无所事事,天天就知道呼朋引伴,互相吹捧的太学生,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他看来,有三千人研究经学就足够了,剩下的都去研究农学、工学、商学这些实学,只有如此,才能走上良性发展的道路。
“我今天来,除了看看太学的重建进程,还想找几个人。”刘协随即说明来意,希望伏完给他想想办法,最好能推荐几个人。
“孔文举。”伏完不假思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不肯。”刘协耸耸肩。“还有吗?”
伏完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随即想了想,又道:“倒还真有一个,陛下知道月旦评吗?”
“许子将?他来长安了吗?”
伏完摇摇头,露出一丝狡黠的浅笑。“不是许子将,是月旦评的另一个主评人,许靖许文休。”
第七百三十七章 自作多情
诸葛亮之前已经提过许靖,刘协也知道许靖是什么样的人。曾几何时,他还觉得许靖不坏,历史上诸葛亮对许靖的打压有些过分。
现在他却知道,诸葛亮那么做也是不得已。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打算采用诸葛亮的办法。
他有更好的手段。
“少傅担心我不敢用他吗?”刘协含笑问道。
他觉得伏完这心态有些扭曲。
许靖和朝廷不同心,你很开心吗?还是说你也有想法,只是限于身份或者什么原因,不方便说?
伏完立刻意识到天子对他的态度不满,脸色微变,微微欠身。“陛下善用人,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朝堂上亦如是。”
刘协不置可否的笑笑。“还有谁可用?”
伏完神情窘迫。“呃……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合适。”
“来敏如何?”
伏完抚着胡须,思索了片放。“来敏的学问甚佳,但他既与刘璋有旧,为人又好议论,但言语无节,只怕不太合适。”
“他与刘璋之旧,是因为他姊夫黄琬吧?”
伏完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知之甚明。”
刘协站起身来。“他们住在哪儿?”
“陛下想见他们,何必亲至,臣让人召他们前来便是。”
“那还叫礼贤下士吗?”刘协环顾四周,举步下堂。“既然来了,不差这几步,顺便去看看太学最近的风气。”
他顿了顿,又道:“与其等着他们诣阙上书,不如主动去听听他们想说什么。少傅,你说对吧?”
伏完讪讪地起身相送,看着刘协下了堂,消失在门外,然后抬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他知道,刘协对自己的态度不怎么满意。
出了门,刘协看看四周,将伏完刚刚说的地址告诉诸葛亮。诸葛亮对太学很熟悉,伸手一指。
“不远,也就三百步远。两人住得也近,走两步就到了。”
“那就走过去吧,免得兴师动众的。”刘协说着,迈步而行。
诸葛亮不敢怠慢,转身让散骑们四处散开,保持警惕,自己则赶上刘协。“陛下,求贤是美事,何必如此隐晦?”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下巴微扬,看看四周。“前呼后拥,人人避之不及,你还能看到多少真正的人情世态?来敏也好,许靖也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刚刚踏上求学入仕之路的年轻人。”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跟着刘协的时间久了,他也知道那些人到中年的学者思想难以改变,像虞翻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读了十几二十年书,早就陷在圣人语屑中不能自拔。
来到一个小院门口,一个少年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协,左手拎着一只酒壶,右手拎着一包熟食,满脸通红。
诸葛亮眼尖,一眼看见,提醒道:“陛下,那是许靖的儿子许钦。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家中有客。许靖生活窘迫,无客不会沽酒买肉。”
刘协恍然,让诸葛亮去问问。
如果许靖家里有客人,他就先去看看来敏,或者去看看胡综也行,免得许靖没法安排。
诸葛亮上前,与许钦谈了几步,得知是孔融在许靖家做客,不禁哑然失笑。他回头告诉刘协,刘协也立刻猜到了孔融为什么会在这儿,忍不住生出恶作剧之心。
“去告诉他,天子来访。”刘协扬扬眉。
诸葛亮心领神会,回头和许钦说了一声,特地模糊了目标,没有明说天子要访谁。
看到刘协和诸葛亮时,许钦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一听说是天子,顿时慌了,飞奔进了门,来到自家租住的小院。
“阿翁,阿翁,天子来了。”
看到许钦神色慌张地奔进来,许靖很不高兴,正准备厉声喝斥,一听说天子来了,也有点慌了。
“文举?”
孔融一拍大腿,叹道:“唉,我也是为名声所累,终究是逃不脱,反倒连累了文休。罢了,罢了,我去见他,当面回绝便是。”
说着,他起身离席,穿上鞋,大步向外走去。
出了门,一眼看到刘协负手而立,孔融赶了上去,躬身一拜。
“太学祭酒,臣融……”
刘协佯作意外。“孔祭酒,你怎么在这儿?”
“我……”孔融一时语塞。他很想直接回绝天子,可是听天子这意思,似乎不是来找他的,甚至不知道他在这儿?
“这是许请许文休的住处?”
“是……是。”
“他在吗?”
“在……在的。”孔融有点反应过来。“陛下……是来见许文休?”
“要不然呢?”刘协说着,不再理孔融,转身进了门。
诸葛亮拱拱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马云禄、吕小环也知道孔融拒绝天子邀请的事,见此情景,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昂首挺胸,从孔融面前经过。
孔融神情尴尬,拱着手,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院子不大,许靖在堂上已经听到脚步声,起身迎了出来,在庭中与刘协相遇。看到刘协与诸葛亮并肩而立,不禁先赞了一声。
这两个少年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个英气内敛,一个朝气蓬勃,都是难得一见的俊杰。
“汝南许靖,见过陛下。”
刘协拱手致意。“久闻先生大名,幸会,幸会。不请自来,还请先生见谅。”
许靖大感意外,连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陛下,请上座。”
“先生客气了。我今天来访,是以大汉一普通学子的身份,向先生请益,而非大汉天子。先生是主,我是客,当由先生上座。”
“这……”许靖被刘协搞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诸葛亮上前,劝道:“文休先生,天子来太学访贤,本是为尊师重道,恭敬不如从命,文休先生不必客气。”
听了这话,许靖顿时觉得责任重大,仿佛肩上担任着教化天下的重任,浩然之气横生。
“既然如此,臣就代天下读书人,受陛下之问。陛下请。”
“先生请。”
刘协与许靖互相谦让了一下,并肩登堂,分宾主落座。
他们的声音都不小,门外的孔融听得清清楚楚。他非常好奇,很想进来看一看,可是马云禄、吕小环横眉冷目,持刀而立,显然不打算放他进去。
无奈之下,他只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你怎么还不走?”吕小环没好气的说道。
第七百三十八章 月旦新评
刘协与许靖在堂上就座,按照年轻学子拜诣成名学者的礼仪,与许靖寒暄了几句。
许靖的夫人刘氏听到声音,赶出来相见,见堂上一少年与许靖对座,堂下一少年侍立,却不见了孔融。自家儿子许钦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的酒食都忘了放下,连忙上前,将许钦拉到一旁。
“堂上少年是谁?孔祭酒呢?”
“天……天子。”许钦结结巴巴地说道。
“谁?”
“堂上的少年是……天子。”许钦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刘氏刚从许钦手中接过酒壶,听了这话,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浑浊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
刘氏伸长脖子,看了看堂上正与许靖说话的刘协。“钦儿,那……真是……”
许钦用力地点点头。
刘氏吁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圣人披褐怀玉,返朴归真,果然与众不同,难怪能在短短数年内便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她摸着许钦的头,咬咬牙。“钦儿,也许这就是你的机缘,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许钦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刘氏。
刘氏也不解释,拉着许钦到了后室,换去被酒液溅湿的衣服,回到厨房,重新准备了茶水,让许钦送上去。
“就像平时一样,不要慌。”
许钦也有点反应过来了,用力地点点头,端着茶水上了堂。
刘协和许靖客套完毕,随即切入正题。
“听说先生当年曾与许子将一起主持月旦评?”
许靖心中一紧,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没关系,既然你要做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姿态,那我就让你领教一下师道尊严。
“诚如陛下所言。”
“如今天下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先生当年评过的那些人才之中,可有能与朝廷共兴大业的?”
“自然有。”许靖挺起了胸膛,端起茶杯,准备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再向天子介绍他品鉴过的人才。“陛下请饮茶。”
刘协端起杯子,立刻闻到了冲鼻的葱姜味。
许靖不愧是刚从益州回来的,连喝的茶都充满了益州的味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口。
许靖放下茶杯,一口气说了几个人。
刘协一个也没听过,但他却听出了一个特点,这些人前期大多是汝南人,几乎全是汝颍一带的,后期有一些扬州的、交州的、益州的,但数量有限。
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许靖对这些人的品鉴大同小异,不是清逸就是高洁,偏向于道德层面。
可惜,有曹操那样的例子在前,人物点评中的道德就是薛家的猫,测不准。
刘协命诸葛亮做好记录,又看了一遍名单,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山东大乱时,这些人都有什么表现?”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许靖顿时哑火了。
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要么像他一样,举家逃难。要么留在本地,依靠家族的势力自保。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和袁绍保持一定的关系。
如今袁绍自己都认怂了,上书请罪,那些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见许靖不说话,刘协又问了一句。“先生的亲朋故旧可有人死于战乱,或者被西凉军掳走?唐夫人就在书坊,先生若有亲人失踪,或许可以问问她。”
许靖的脸胀得通红,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说得那么好听有什么用?大难临头,你们除了逃之夭夭就是俯首就戮,坐视家人落难。
“陛下……”许靖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协无声地笑了。“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天下大乱时,关东州郡除了自相攻杀,没几个能保境安民。好在如今天下太平,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先生不妨推荐几个堪用的人才,朝廷当付以郡县,试其才能。”
许靖思索片刻。“陛下是说度田吗?”
“包括度田,但又不仅仅是度田。”刘协从容说道:“度田的目的是实现王道。如果不度田也能实现王道,甚至更好,朝廷也不反对。”
他笑了笑。“先生既在太学,当知正在筹备的大会最主要的议题是如何实现王道,而不是度田。”
许靖打量着刘协。“陛下,如果有人支持王道,却反对度田,也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否则朝廷何必兴师动众,举行论讲?”
“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又如何判断正谬,去伪存真?”
刘协举起一根手指。“首先看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所学,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他是秉心而论,而不是屈从于人,就算有所偏颇也无妨。”
他轻笑一声。“当然,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一点只能自知,他人不能臆测,否则就成了欲加之罪。先生以为呢?”
许靖的嘴角抽了抽,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他主持过月旦评,品鉴过无数人,自然清楚这一点看似简单,实际极难做到,甚至根本做不到。
有几个人能秉心而论,一点也不受外在利益影响?
刘协树起第二根手指。“其次,要看他的立论能否经得起他人质疑。理不辩不明,如果他的立论有理有据,能够经得住他人的辩驳,自然有立论的价值。如果只是强辞夺理,不准别人置一词,那不听也罢。”
许靖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是同意的。
理不辩不明,不敢面对别人质疑的大概率是歪理。
“可若是都有道理呢?”
刘协树起第三根手指。“留待事实验证。如果能言之成理,又经得住众人辩驳,那就择地试行。能成功,就是对的。不能成功,那就看是做得不够好,还是根本就做不到,再行改正。”
刘协笑笑。“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行都无法成功,却还坚持说他能实现王道,先生会赞同他吗?”
许靖眼神闪了闪。“可是实现王道绝非一日之功,又难免受人掣肘。夫子治鲁,也未曾成功。”
“朝廷也没有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做好了长期论战的准备,否则也不仅会只在山东择数郡试行。”
刘协收回手指,重新端起了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举行论讲,便是着重于第二点。论讲时,朝廷打算择其主要观点进行公布,既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有兼听之心,也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这些观点,评价这些观点,去其荒谬,择其可用。”
刘协抬起头,含笑打量着许靖。“众人拾柴火焰高,先生有没有兴趣添一把柴,作月旦新评?”
第七百三十九章 百川归海
许靖怦然心动,血往上涌,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多岁,又回到了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青春岁月。
月旦新评四个字吸引力太大了。
月旦评本是他与许劭一起主持的,可是后来许劭利用出任郡功曹的机会压制他,他不仅生活困窘,只能以马磨自给,影响力也大受影响。
月旦评成了许劭个人的讲堂。
这可是他的心血。许劭这么做,无异于剜去了他的心。
如今有机会重新主持月旦评,而且不再局限于汝南甚至豫章,借助着朝廷的力量,他可以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天下。
更重要的是,许劭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机会与他竞争。
“陛下,这月旦新评由臣主持,不受朝廷左右?”许靖虽然激动,却还是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如果主持月旦新评的代价是成为朝廷的喉舌,那他宁愿放弃。
这与他的理念不符。
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亦非他所愿。
“当然。”刘协露出一抹浅笑。“朝廷如果不同意你的观点,会写文章与你论战,绝不会以诏书迫你从命。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先生海涵。”
许靖哈哈大笑。“既是论战,自然当以理服人。”
他自信满满。写文章论战,我怕谁?
刘协随即与许靖商量。从即日起,直到论讲结束,由许靖主持月旦新评。论讲开始之前,先由许靖提出一些论点,作为论讲的引论。论讲正式开始后,则对每天的论讲内容进行连续报道,并作点评。
在此期间,朝廷以印书坊的名义聘请许靖,每个月支付酬金五千钱。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书坊可以为他一家提供食宿,能省下一笔钱,还不用他们劳神,也算是个福利。
许靖心里已经答应了,但该有的矜持还是需要的,表示要考虑一下。
刘协表示认可,又与许靖商量一下联系人选后,便起身告辞。
他明确的对许靖说,考虑到论讲时内较多,又为了避免出现一言堂,届时担任主笔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我还要再请几个学问好,文笔佳,又能议论的学者。
来敏就是目标之一。
许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却无法反对。
送走刘协之后,许靖先让许钦去看看孔融还在不在外面,随即请来妻子刘氏,与刘氏商量是否接下聘请。
刘氏一听说可以住在书坊里,登时心动了。
书坊里不仅有充足的笔墨供应,方便许靖写文章、许钦学习,还有很多来自汝南、颍川一带的女匠师。亲不亲,家乡人,与乡党朝夕相处,肯定要方便得多。
“你不是想买一部《说文解字》吗?书坊里肯定有。”
听到《说文解字》,许靖再也抗拒不了诱惑,连连点头。
正说着,孔融来了。
他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看着。
一进门,他就问道:“文休,你没答应天子?我看他去找来敬达(来敏)了。”
许靖心里有些不安。“天子说理不辩不明,要多找几个人写评论,以免一言之堂。”
“是么?”孔融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
“是的,而且他说每天论讲的内容很多,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难免有所疏漏,多找几个人,或许会好一些。文举,你说……我应该答应吗?”
孔融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答应下来,免得有人唯上意是图,枉顾公道。新野来氏本是勋贵,与皇室多有联络。江夏黄氏又是功利之门,我担心来敬达难以正论。有你制衡,会好一些。”
“既然文举你这么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许靖如释重负。
——
刘协拜访来敏的过程比较顺利。
来敏正当壮年,精力充沛得近乎好斗。到长安之后,他就经常与人辩论。听说不仅可以将自己的观点发布出来,还有报酬,他欣然从命。
不仅如此,他还推荐一个朋友,在益州认识的孟光。
孟光字孝裕,河南洛阳人,故太尉孟郁的族人。光和年间,孟光曾为讲部吏,董卓乱政时,他不愿西迁长安,就逃到蜀地,因此与来敏认识。
孟光学识渊博,尤其熟悉汉家旧典,对史学也有些独到的认识。
刘协非常满意,随即派人去请孟光来见,探讨了一番。
然后……孟光就与来敏吵了起来。
刘协惊讶之余,才知道来敏、孟光虽是好朋友,观点却不一致,尤其是在春秋学上。来敏好左传,孟光好公羊,两人经常为此争论。
当然,他们的争论仅仅局限于学术,吵完之后还是好朋友。
看着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的两人,刘协……很满意。
不怕他们争,就怕他们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
有了许靖、来敏、孟光三人主笔,刘协觉得差不多够用了,随即打算去看看胡综。
诸葛亮已经安排人去书坊讨了一部《说文解字》,亲自提着,跟着刘协去找胡综。
到了门前,胡综正在门外候着,见刘协、诸葛亮一边说话一边走来,身后只跟着两个女骑士,意外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请。”胡综伸手相邀,态度恭敬。
刘协跟着胡综进了门,走进一个小院。
两个年轻人在院中站着,看到胡综引着刘协进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胡综。胡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刘协请到堂上,随即与那两个年轻人一起拜倒在地。
“汝南固始胡综,字伟则,见过陛下。”
“北海营陵是仪,字子羽,见过陛下。”
“吴郡吴县陆议,字伯言,见过陛下。”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刘协眉梢不禁一动,随即认真地打量了陆议两眼,又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
巧了,真正堪与诸葛亮比肩的人来了。
“诸卿平身。”刘协上前,一一扶起。“我今天是来太学访友,并非巡视。诸卿不必如此大礼,将我视作同龄士子即可。”
“臣等岂敢。”胡综虽然极力抑制,却还是喜形于色。“臣等一路西行,听到不少与陛下有关的事迹。虽知陛下和光同尘,庶几近道,却还是没想到陛下平易近人若此。刚才在伏祭酒处,人多眼杂,未敢相认,死罪死罪。”
“你当时就认出我来了?”刘协笑道。
“开始不太敢确定,后来出门,看到散骑们,这才确定,立刻赶回来通知同行的好友。不过臣还是没想到,陛下真会登门……”
胡综回头看了一下是仪、陆议,兴奋难以自抑,异口同声的说道:“臣等不胜荣幸,昧死敢言,愿为陛下效劳。”
第七百四十章 能忍为上
看到这三个少壮派,刘协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同龄人更谈得来,没那么多客套和矜持,直截了当。看对眼了,就直接毛遂自荐,不肯放过一个机会。
见礼完毕,重新入座,刘协将《说文解字》放在案上。
“这算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但是恕我直言,我不建议你们参加经学的考试。伏祭酒的学问自然是好的,但是不适合你们。”
“臣斗胆,敢请陛下详言。”是仪说道。
刘协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看向了陆议。“伯言既是江东人,当知虞仲翔。”
陆议躬身说道:“虞君既是会稽名儒,又是孙将军麾下长史,议虽寡闻,却也听过他的名字。”
“那你知道他现任讲武堂祭酒么?”
“听说了。”陆议依然神情淡淡。
刘协心中暗笑。看来陆议对孙策的恨意极深,甚至影响到了对虞翻的态度。明知虞翻在讲武堂任祭酒,却没有去拜谒的打算,甚至还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
这少年,比他想象的有傲骨。
“那你知道虞仲翔最近在研究什么学问吗?”
陆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他对虞翻研究什么学问没什么兴趣,但天子如此刻意地提及,显然不是随口一说,而且和他不建议他们去参加伏完的考试有关。
况且他虽然对虞翻依附孙策的态度不以为然,却还是清楚虞翻的学问有多高明。这样一个人,转而去研究一门新的学问,这新学问必然不凡。
“敢请陛下指点。”
“算学。”
“算学?”陆议愣住了,胡综、是仪也愣住了。
算学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研习的学问,却也算不上什么高深学问。只要你想学,《九章算术》并不难得到,尤其是研究《易经》的,几乎都会兼习算学。
“当然,他研究的算学不是九章这么简单,而是吸收了一些西域算学的新算学。具体如何,我也讲不清楚。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讲武堂看看,听他亲自讲解,或许更准确一些。”
刘协喝了口水,又道:“如果简单地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他的算学不仅仅是坐而论道的算学,而是能学以致用,并且求道的算学。”
胡综三人面面相觑。
“算学还可以求道?”是仪忍不住说道。
刘协放下杯子,想了想。“我们举个拿例子吧。民以食为天,而粮食的多少又和土地有关。虽然每年都在垦荒,但垦荒的数量增长有限,户口的增长却要快得多。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决定着多少年后必然面临危机。恶政会缩短这个期限,善政会延缓这个期限,却无法避免。”
刘协笑笑。“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知这个期限,安可求长治久安?”
“陛下是说……以算学治国,方可长治久安?”陆议的态度有些严肃。
“算学只是工具。”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算学不能治国,却可以让你务实求真,而不是空言大义。如果没有算学这个工具,再好的想法也不过是沙上建塔,想当然尔。”
胡综点了点头。“臣大约知道陛下的意思了。陛下不希望我等空谈学问在,而是希望我等能做些实事。”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王道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是夸夸其谈说出来的。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且道不必在简牍之中,更在天地之间,又何必穷经皓首,汲汲于典籍?”
“臣明白了,愿如陛下所教。”胡综说道。
是仪也跟着表态,愿意放弃求学。
只有陆议保持沉默,没有立刻表态。
刘协倒也不急。他召集天下贤良论讲于太学,就是要宣扬这个道理,让更多的读书人务实,纠正之前务虚的学风。但这绝不是他说两句就能解决的,否则也不会费这么大劲。
在辩论中寻找真理,必然要经过一番曲折,不可能一蹴而就。
说完了求学的事,刘协又问起了他们的一路见闻。
他们三人离开吴郡的时候,吴郡已经基本脱离了战争状态,转而进入恢复生产。不少流寓江东的人准备返乡,是仪、胡综都是如此,到长安来只是改变了方向而已。
陆议与他们有些区别,他是来访亲的。
他的从叔陆俊在京为郎。
刘协一听,就清楚了陆议为什么不立刻表态。
他对朝廷有所怀疑。
陆俊是陆康的长子。陆康被孙策攻破庐江后,回到吴郡,没到半年就病死了。当时朝廷还在长安,感于陆康忠义,拜陆俊为郎。
但陆俊的仕途并不顺利,这么多年了,依然还是个普通的郎官。
面对这个现实,陆议难免会有些想法。
不管他说得有多好听,陆俊沉滞不能升迁,虞翻却一跃成为讲武堂祭酒,很难让人不怀疑朝廷的用人思路。
在儒学思想中,朝廷的用人思路就是治乱根源,甚至是唯一因素。
刘协不知道陆俊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个普通郎官,但他相信,这大概率是陆俊本人的问题,而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他。
从华阴之战开始,他就不断的有新举措出台,但凡有点本事,而又不甘于平庸的人,大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或是从军征战,而是去地方为官,再不济,也可以到军中做教习。
如果这些都不肯做,或者做不成,那他想升迁就太难了,基本不可能。想凭借资历得到升迁,本来就不是郎官升迁的主流方式。
以前是靠家世、人脉,现在是靠实力。
所以刘协觉得,陆俊迟迟无法升迁,应该是陆俊本人的问题居多。
但他没有明说。
这个答案,还是让陆议自己去发现更好。
刘协最后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去参加郎官、散骑的考试,入宫为郎、散骑,或者去考讲武堂也行。
三人答应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天子对他们很满意,所谓考试只是走个流程而已,基本没什么问题。
畅谈了一番后,刘协与胡综三人告辞,返回书坊。
他打算在书坊吃个晚饭,然后回城。
“孔明,你觉得这三人如何?”
“都是一时之选。”
“你最看好谁?”
“陆议。”
“为何?”
“能忍,又不违众。”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放声大笑。
第七百四十一章 宁缺勿滥
本质上,诸葛亮和陆议是一类人。
能忍耐,更善于捕捉机会。
只能忍,却不善于捕足机会,只是空耗岁月,过于消极。
只知道抓住机会就不放,却不知忍耐,则近乎盲动,甚至误入歧途,错过真正的机会。
只有两者兼得,才能在机会来临时紧紧抓住,并一举成功。
诸葛亮、陆议能成为《三国志》中除君主以外唯二单独列传的人,与他们这样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
这是真正的栋梁之才。
可若是不能在他们的世界观尚未成形的时候就给予正确的引导,他们也会成为历史前进的障碍。
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说诸葛亮对后世的影响更多的是个人威望,陆议的影响则更实际,江东大族的强大不仅间接导致了吴国的覆灭,也对后来的东晋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相反,如果能将这两个年轻人调教成新政的支持者和执行者,一代人就稳了,他也就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刘协心情很好,回到书坊时脚步轻快。
唐夫人正送许靖的妻子刘氏出来,见此情景,不禁抿嘴一笑。
刘氏与刘协行了礼,匆匆告别而去。两个力强力壮的女子跟在她后面,手里各提着一个包袱,沉甸甸地。
“看来陛下今日收获颇丰,心情不错。”唐夫人说道。
刘协嘿嘿笑了两声。能将陆议,而且还是刚刚十六岁的陆议收入囊中,他的心情的确不错。
“你认识许文休的夫人?”
“汝南、颍川相临,真要叙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亲戚。”唐夫人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文休还在矜持,他的夫人却是对我书坊动心很久了。陛下应了他们,她就来我书坊里联络,想在坊中找份事做。”
“至于么?”刘协不太敢相信。
许靖也是有身份的人,他的夫人这么急着要来书坊做事?
“长安米贵,太学更贵。他们流落江湖多年,漂泊万里,一点积蓄早就用光了。许文休虽是书生,却是个重义之人,常常接济亲友,宁肯自己饿肚子。陛下在他家里没有发现婢女、仆人吧?”
刘协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
“早就用不起了,如今是夫人下厨浆洗,小儿为奔走之事。”
刘协大受震撼。
他刚才与许靖相见,许靖或许有些迂腐,却没有因为他是天子就卑躬曲膝,他是真没看出来许靖居然穷得这样了。
其实在此之前,诸葛亮就提醒过他。
许靖很穷,如果没有客,绝不会沽酒买肉。
“穷而不滥,倒是个有气节的人。”
“读书人固多大言,但有气节的人也的确不少。”唐夫人淡淡地说道:“所以有时候他们就算说得难听些,我也不会恨他们。”
“嫂嫂也是女中豪杰,论气节,不让读书人。”
唐夫人白了刘协一眼。“陛下慎言,免得增我罪孽。”
刘协忍不住一笑,与唐夫人一起进了屋。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董宛、宋都正忙着摆布餐具,见刘协进来,迎了过来。刘协张开双臂,正准备来个左拥右抱,她们却绕过刘协,迎向马云禄和吕小环。
宋都拉着马云禄说道:“姊姊今天跟我同席吧。”
董宛则拽着吕小环,直接入座。“小环,我们一起坐,我有好些话要问你呢。”
吕小环有些尴尬,求助地看着刘协。虽说她入宫是迟早的事,毕竟现在还没有入宫,按理说,并没有资格与刘协一起用餐,尤其是这种有家宴味道的场合。
诸葛亮就不能入席,只能在外面与其他人一起吃。
“坐吧。”刘协摆摆手,有点无奈。
宋都、董宛虽然没有提出和离,但明显不像之前那么依赖他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与董宛一起入席。
有侍女端来水。太学这两天正在加紧施工,灰尘还是很大的。
刘协洗完脸,入了座,与唐夫人说些书坊里的事,顺口提到了伏完嫌书价太贵,影响教学的事。
唐夫人不以为然。“《说文解字》这样的书,三百部当然是不够的,但再多了,恐怕也用处不大。很多人买回去,只是摆在案头做个样子,有几个会真用心去研读?对一般学子来说,有简化本就够用了。伏君自己好学,就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好学,未免想当然。”
“嫂嫂是担心印得多了卖不掉?”
“也许能卖得掉吧,但不会那么快,现钱回收太慢。坊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不精打细算。有这时间,不如多印几部《齐民要术》出来。百姓遵照施行,恢复生产也快些。”
唐夫人顿了顿,又道:“陛下,臣妾虽然读书不多,也不通晓政事,可是当年洛阳太学的事不能再现,要不然的话,这些钱可就白花了。”
刘协点头。“多谢嫂嫂提醒,我知道了。”
“陛下心里有主张,臣妾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读书人越来越多,朝野呼应,朝夕在陛下耳边嘀咕,陛下的压力也大,有时候不得不做些让步。一步两步也就罢了,就怕让得习惯了,不知不觉就遂了他们的意。这些人……”
唐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
“嫂嫂但说无妨,这儿都是自己人,没有会出去传。”
“这些人闲着没事,以进谏为乐,逼着陛下让步会成癖的。”
刘协转了转眼珠,忍不住笑了。“嫂嫂提醒得对,他们的确有这毛病。我这两天也被他们嘀咕得够烦的。不过没关系,我身边有战斗力的越来越多,很快就不用我亲自出面了。”
“但愿如此。”
“陛下,我能加入女骑吗?”董宛突然问道。
“你能通过考试就行。”刘协扬扬下巴。“骑督就在这里,你问她就行了,何必问我。”
正与宋都说话的马云禄瞋了刘协一眼。
董宛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同意,骑督也不敢松口啊。”她随即转向马云禄。“骑督,我想加入女骑,有什么要求?”
马云禄扬扬下巴。“小环现在是假督,你通过她的考核就行。”
“不能通融吗?”董宛有点心虚。“我这两年一直在坊里做事,好久没有练习骑射了。”
“不能!”马云禄斩钉截铁。“女骑本来就是榜样,不能有一点名不符实。女骑的骑士必须个个都是精锐,宁缺勿滥。”
第七百四十二章 以理服人
刘协与唐夫人商量,在书坊里准备了一个院子,供许靖、来敏、孟光三人居住、工作。院子与排版室相通,他们写好的稿子可以第一时间进行排版、试印,尽可能减少中间流程。
唐夫人有些担心。
他们写好的文章不经过朝廷审核,就这样直接发出去?
刘协说道,眼下论讲还没有开始,只是试运行,走通流程。他们刚开始接受任务,心里难免会有担心。哪怕朝廷的审核很公正,他们也会觉得拘束太大,不如不管,由他们放手去写。
等论讲开始,朝廷会派人进行审核,但也只是审核他们有没有歪曲原意,颠倒黑白,不会对对错做出判断。
这个判断由更多的读者去做。
这次大费周章的举行论讲,不是为了由朝廷出面统一思想。石渠阁会议和白虎观会议上朝廷做出定论,的确取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弊端更大。
尤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儒学在神秘化、谶纬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一次论讲,他要将儒学拉回起点,重新讨论王道,讨论仁政,讨论民本,是儒学内部的净化和升华,更依赖于儒生们的自我觉醒,不能由朝廷来做决断,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况且就算由朝廷来判断,最后还不是那些老臣狐假虎威,借着朝廷的名义说了算?
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所有人都以个人的身份发言,争个痛快。
唐夫人虽然有疑虑,可是见刘协说得笃定,便没有再说什么。
两天后,唐夫人就做好了安排,许靖三人正式入职。
刘协带着杨彪、周忠等重臣赶来太学,伏完、孔融等太学祭酒也尽数出席。在席上,刘协当众表示,朝廷不会干涉三人的观点,只要他们的文章没有歪曲事实,朝廷就不会禁止。
朝廷如果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会写文章进行反驳。
最后的是非对错,对读者判断,由事实判断。
刘协最后说了一句:你们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会接受历史的评价。你们可以犯错,但不能昧着良心,否则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你们应该想象得到。
许靖三人躬身致意,表示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
孔融在一旁听了,有些遗憾。早知道朝廷是这个态度,当初何必拒绝呢。直到得知自己虽然不担行主笔,却还是有机会发表文章,心里才平衡些。
随后,刘协提出了第一个议题:度田。
现在天下对度田的态度不一,不出意外的话,论讲也会围绕着度田展开,你们不妨就这个议题进行一番阐述,为论讲预热。
许靖三人欣然从命。
次日一早,第一份面向普通人发行的邸报就面世了,除了发刊词,还有三篇文章,分别由许靖、来敏和孟光三人执笔撰写。
除了主题内容都与度田有关之外,三人的观点几乎一开始就火花四溅。
许靖认为,度田只是手段,王道才是目的,脱离王道讨论度田没有意义。所以,讨论度田是否当行之前,先应该讨论王道如何实行,除了度田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择优而从。
来敏则明确反对度田。
他认为,度田与抢劫无异,本质上就是利用朝廷手中的权力,直接剥夺百姓的财产,是不正义的手段。用度田来实现王道,是希望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实现正义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也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孟光是唯一支持度田的人,但他的理由比较奇怪。
他认为,王道的根本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占有土地多少,应该按照身份而定,由朝廷授予。超出的部分就是僭越,应该予以剥夺,重新分配。
因此,度田不够,应该恢复古制,将所有的土地都收为公有,再由朝廷进行分配。如果任由百姓私自买卖,必然造成强者凌弱、富者凌贫的局面。
强者无礼,富者不仁,这都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应该予以根除,否则王道无从谈起。
邸报一出,立刻在太学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孟光的观点。
朝廷度田还只是要夺去超出规定的部分。你倒好,直接将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
你这和王莽有什么区别?
邸报是当天上午出的,孟光的门中午就被堵了,一群人要冲进去,与孟光理论。
好在书坊外有虎贲守护,否则孟光能不能吃上午饭真不好说。
宋果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他亲自负责书坊的安全,并对前来理论的说,天子有诏,你们有不同意见,可以与孟光理论,也可以写文章辩驳,但不得与孟光发生肢体冲突。
否则虎贲郎就算不动刀,拳脚也不是吃素的。
孟光等人负责文的,我们负责武的。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你们双方能够公平的对话。
有几个脾气火爆的书生不听劝,想冲进去,然后被虎贲的铁拳教训了一顿,意识到宋果不是说着玩的,这才老实了。
有虎贲保护,本来有些慌的孟光心中大定,从容地出现在门口,与人展开论战。
来敏说得没错,孟光不仅学问好,辩才更好,滔滔不绝,声音还大。
最初冲上来的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
随着邸报的发行,风波迅速由太学扩散到整个长安城,更多的人看到邸报上的文章后,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入了讨论,而且激烈程度不一。
不是每个人身边都有虎贲维持秩序,一言不合动了手的不在少数。
就连宫里都受到了影响,有几个郎官因为意见不一,先是唇枪舌剑,用口水互喷,后来说得火大,动了拳脚。再到后来,有人动了兵器。
等光禄勋邓泉收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已经见了血。
邓泉很生气,将闹事的郎官大骂一通,罚俸关禁闭之后,又找到刘协,强烈要求刘协颁诏,禁止在宫中传播邸报,也不准讨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刘协接受了邓泉一半意见,禁止在宫里争斗,只能以理服人。
第七百四十三章 以退为进
对刘协的敷衍态度,邓泉极不满意,转身去找假太尉杨彪。
来到太尉府,直入中庭,邓泉看到了正在堂上读报的杨彪。他拾阶登堂,草草行了礼,自行入座。
杨彪的目光掠过邸报边缘,瞅了邓泉一眼,又回到邸报上。
“伯渊,这是怎么了?”
“等你看完再说。”
杨彪“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早有预料。他没说话,将文章读完,放在案上,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几下。
“让我猜猜,你是对孟光的文章不满?”
“我还不至于和那些书生置气。”邓泉一声长叹,将刚刚郎官发生争斗,天子却不以为然,拒绝下诏禁止在宫中传读邸报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文先,天下易动难安。黄巾之乱以来十余年,好容易才安定了几天,天子这是要做什么?”
杨彪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伯渊,昨天在太学,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也没想到这些人这么敢说。早知如此,我肯定不会赞同。”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杨彪沉下了脸。“天子要举行论讲,征许靖三人评论,你都是知道的,理当有所准备。如今宫中郎官争斗,是你失职,怎么反倒抱怨起天子了?伯渊,这可不是为臣之道。”
邓泉惊讶地看着杨彪。
“你有没有想过,宫里宫外数万将士,为何你光禄勋属下的郎官起了冲突?”杨彪的脸色越发凝重,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邓泉很不高兴,抗声道:“是我无能。”
杨彪点点头。“你自免吧。”
邓泉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来向杨彪求助,杨彪不仅不帮他,还要他自免,这……是什么意思。
“文先?”
“光禄勋由太尉府节制,你麾下郎官争斗,我也难辞其咎。你先自免,我随后上书请罪。”杨彪顿了顿,又道:“反正这太尉迟早要让出去的,这也是个机会。”
邓泉立刻急了。“文先,万万不可。我可以自免,你千万不能让出太尉之职。君荣尚在太原,何时能立功,尚未可知。你现在让出太尉,只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杨彪瞅了邓泉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君荣身为北军中候,不能久在太原,还是应该回京侍驾。再不回来,只怕北军都要重建了。”
邓泉眉头紧皱,连连咂嘴。
他明白了杨彪的意思,宁可让出太尉的虚名,也要换取士孙瑞返回长安,将北军的指挥权控制在手中。
这的确是个问题。
士孙瑞等人在太原,步兵、射声营也在太原,三个骑兵营的编制也在,却名额不足,骑兵的精锐都控制在王服手中,一直随天子征战,实际上一直游离在士孙瑞的控制之外。
王服虽然还是越骑校尉,但他积累军功,已经封了侯,爵位在士孙瑞之上,这种形势是不能长久的。随着王服麾下的将士渐多,士孙瑞对北军的控制已经形同虚设。
“文先,你若请辞,谁来接任太尉?”
“贾文和。”
“他?”邓泉皱起了眉,很不赞同。
贾诩的功劳、能力都足以担任太尉,但贾诩是西凉人。
“贾文和是最合适的人选。”杨彪说道:“我现在只怕他不肯。要是被韩文约捡了便宜,那才是麻烦。”
邓泉眨眨眼睛,有点无奈。
杨彪说得对,由贾诩出任太尉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却是一个最不坏的选择。以士孙瑞眼下的局面,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反倒是韩遂虎视眈眈,一心想位登三公。
有实力压制韩遂的,也只有贾诩了。
“只是……”
杨彪摆摆手。“别只是了,就这样吧。”说完,又拿起了邸报。
邓泉犹豫半晌,一声长叹,起身而去。
——
邓泉引咎自免,刘协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正中下怀。程式性的挽留后,他就批准了邓泉的辞呈,随即要求太尉府推荐新的光禄勋人选。
杨彪随即上书,推荐转卫尉马腾为光禄勋,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
他的理由很充足。马腾随征战有功,担任卫尉期间勤勉称职,又有充足的的征战经验,担任光禄勋勋绰绰有余。
至于王服,由越骑校尉转为卫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以他的功劳和爵位,再担任越骑校尉已经有些屈才了,理应担当更重要的职位。
刘协倒没什么意见,经过朝会讨论,迅速通过了这项决议。
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安抚,刘协转邓泉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个闲职,最适合安置老臣。且光禄大夫又是光禄勋的属员,转邓泉为光禄勋大夫,可以协助马腾熟悉情况。
诏书颁布后,杨彪随即提出,光禄勋麾下的郎官争斗不仅是光禄勋的责任,太尉也难辞其咎。他自问没有掌兵的经验,不适合担任太尉,请求自免,并推荐侍中贾诩出任太尉。
此言一出,参加朝会的大臣们都惊呆了。
刘协也愣住了。
他清楚这些老臣有多么渴望恢复太尉的掌兵权,也清楚老臣们对凉州人的排斥有多么深入骨髓。让马腾出任光禄勋还可以接受,由贾诩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以他私下里和贾诩提过一次,被贾诩拒绝后,就没有再提。
他打量着杨彪,用心揣摩杨彪此举背后的用意。
这些老臣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用意的,绝不会简单化。
出人意料的事,邓泉也出声支持杨彪,认为贾诩是目前最合适出任太尉的人选。
他还进一步做了说明,眼下关中驻军成份复杂,统属不一,理应调整,理顺关系,以确保关中的稳定。这样的重任只能由贾诩来完成,别人都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
听到这儿,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这是以退为进啊。
虽说袁绍未灭,天下还没有真正一统,但袁绍病重,袁谭有意向朝廷称臣,用武力平定冀州的可能性正在消失,士孙瑞想凭战功升任太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
杨彪自免太尉,并将贾诩推上太尉之位,贾诩不能不投桃报李。
最大的可能,就是调士孙瑞回长安,重建北军。
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也是为士孙瑞掌握北军消除障碍。
刘协越想越觉得这些老臣阴险,但他却无法拒绝。
权衡利弊,由贾诩出任太尉,的确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论讲在即,军队不能乱。
第七百四十四章 虞翻论道
刘协没有直接接受杨彪的辞呈。
于情于理,这都要缓一缓,否则会让人觉得他早就等着杨彪请辞,甚至有逼杨彪辞职的意思。
虽然他不打算让杨彪一直担任太尉,对杨彪本人却充满尊敬。
朝会结束之后,刘协留下杨彪。
杨彪进一步说明了自己请辞的理由。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并不是担任太尉的合适人选。
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军功,无法让军中将士发自内心的支持。
关中兵力不少,但统属不一,既有之前的南军、北军,也有马腾、韩遂的旧部,还有李傕、郭汜的旧部组成的屯田兵。这些人之间都有矛盾,甚至有旧仇,虽然不至于互相争斗,私下里的较量却也不少。
如今天下初定,天子暂驻长安,理应对关中驻军进行整顿,将他们打散、重组,尽可能的消除原有的隔阂,掌握在朝廷手中。
他没有这样的影响力,但贾诩有。
大汉能够中兴,贾诩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主持讲武堂,培养出的弟子遍布军中,教化诸军,居功至伟。他本人谦让,但朝廷不能辜负他,理应尊宠,三公之位实至名归。
甚至可以说,眼下只有他,有足够的资历担任太尉。
听了杨彪的解释,刘协明知杨彪有未尽之意,却还是接受了杨彪的请辞。但他没有让杨彪闲着,随即转杨彪为司徒。
司徒赵温滞留益州,迟迟未归,无法履行司空的职责,由杨彪出任司徒,可以担起这部分责任来。
杨彪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尉,却是一个合格的司徒。
至于赵温,等他回来,再授他职就是了。
比如一直空缺的执金吾。
反正对这些老臣来说,三公九卿也是轮着转,没什么能上不能下的说法。
当然,最重要的一项调整是将士孙瑞和北军调回长安。
这个建议,留给新任太尉贾诩去提。
——
陆议站在昆明池边,看着巍峨的讲武堂,眯起了眼睛。
他的从叔陆俊站在一旁,用肩膀拱了拱他。“动心么?”
陆议转头看了陆俊一眼。“阿叔为何这么说?”
陆俊笑了一声。“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是由建筑规模推想诸堂的作用,大致不会错。讲武堂独立于此,又建于阿房宫旧址之上,将来必是诸堂之首。”
他抬起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天子有志征伐四方,将来能封侯拜将的当以讲武堂为主。吴郡陆氏想更进一步,进讲武堂是最好的选择。我身体不好,阿绩、阿尚又体弱,从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也只有你能当此重任。且天子向来知人,他看中你,也说明你有这样的潜力。”
陆议想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阿叔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
陆俊拍拍陆议的肩膀。“努力!为了陆氏,也为了你自己。”
陆议转身,向陆俊躬身一拜。
陆俊欠身还礼。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去吧。”陆俊说道。
陆议应了一声,转身向讲武堂走去。
堂上当值的卫士早就看到了陆俊、陆议,见陆议走了过来,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有一个卫士上前,从陆议手中接过拜谒的名刺,点点头。
“你在一旁等着。虞祭酒很忙,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陆议躬身致谢,转身走到一旁的石几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此处甚高,视野极好,能看出很远。
但陆议却低眉垂目,如老僧入定,没有向外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卫士便出来了,走到陆议面前,诧异地打量了陆议一眼,躬身行礼。
“请随我来。”
陆议起身,跟着卫士进了门,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甚至有些吵闹。
陆议耳尖,一下子听出这些声音里有几个略显尖利,像是女子。他循声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女子,只是她们都戴着一样的冠,穿着一样的窄袖胡服,若不仔细看,未必能分辨得出来。
人群中的虞翻看到了陆议,招了招手。
众人停住了讨论,齐唰唰地看向陆议,其中一个女子脱口而出。
“好俊俏的少年郎。”
陆议有些尴尬,一旁的人却不觉得意外,哄笑起来。
“伯言,过来。”虞翻将陆议拉到身边,指指众人。“这些都是我讲武堂最优秀的匠师和学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不仅是黄将作的女儿、诸葛孔明的妻子,更是女中俊秀,黄月英。讲武堂就是由她主持修建的。”
陆议看了一眼与虞翻面对面的年轻女子,大感诧异。
他听人说过讲武堂是由黄月英主持修建的,却没想到黄月英会这么年轻,还是诸葛亮的妻子。
虞翻为陆议介绍了几个人,随即又说起了眼前的一个装置。
“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议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像是抛射用的,具体是什么,不太清楚。”
“兵书里提过的投石机,又称砲车,不过我们进行了改进,和你之前看到的有一些区别……”
看着侃侃而谈的虞翻,陆议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之前就见过虞翻,那时候的虞翻是一个学问渊博,为人狂放的狂士,谈玄论易,高妙绝伦,如崖上之松,高不可攀。眼前的虞翻却满口一些重量、长度、距离之类的词语,言不及道,与工匠无异。
难道这就是天子说的实学?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术,不是道,不值一提?”虞翻突然说道,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一旁的匠师、学子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议,面色微红。
陆议有些尴尬,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虞翻看破了。
“我现在换一套说法,你也许更能接受。”虞翻说道:“首先,这抛石机运行的轨迹合乎道,是几乎完美的圆形。你看,重者降,轻者升,其力合规,其比合律,低收高放。其落也,有千钧之重。其发也,有雷霆之威……”
陆议目瞪口呆。
同样一个东西,居然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大出他的意料。
“小子,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虞翻说完,拍拍陆议的肩膀。“如果你觉得道只在唇舌之间,简牍之上,那你永远无法触摸到真正的道。”
第七百四十五章 真狂士也
陆议跟着虞翻走进书房时,脑袋还是晕的。
一半是因为刚才人太多,过于吵闹。一半是因为虞翻带给他的震撼过于激烈,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得知陆议还用没有吃午饭,虞翻让人取来一些食物,与陆议一起吃。
他忙了一上午,也忘了吃饭。
吃完饭,虞翻泡了一壶茶,与陆议闲谈,问了一些陆议到长安后的近况。得知陆议与天子相遇的经过,他目光一闪。
“你知道诸葛亮吗?”
“知道,就是天子身边的那个年轻散骑。”
虞翻摇摇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了解得还是太少。”
“还请先生指点。”
“诸葛亮本是琅琊人,因其叔父诸葛玄与刘表有旧,后来便去了襄阳。他的妻母出自襄阳蔡氏,是蔡瑁的姊姊。”
“原来如此。”陆议露出一丝浅笑。
这种事情,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太正常了。
虞翻再次摇头。“你等我说完。”
陆议有些尴尬,躬身施礼。
“诸葛亮的两个姊姊都嫁给了襄阳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一个是蒯越的从子蒯祺。按理说,诸葛亮想在襄阳安居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却没有选择住在襄阳,而是在襄阳城外三十里的隆中定居。注意,隆中在汉水以北,在南阳境内。”
陆议眼神一亮,来了精神。
虞翻露了一抹浅笑。“是不是有点意思?”
“舍易从难,敬而远之,的确有点意思。”
“后来周嘉谋经过襄阳,得知此事,便将他带到行在。天子很欣赏他,但要求极严,命他每日与虎贲、散骑一起操练。”
“这是磨炼其身心,寄予厚望啊。”
虞翻点点头。“事实也证明,此子天资过人,是难得的奇才。受天子亲炙,将来必是栋梁。伯言,天子眼界甚高,能入他青眼的不多,诸葛亮就是现成的榜样。他让你来见我,想必也是对你有招揽之心。这是你的机会,更是吴郡陆氏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先生也建议我报考讲武堂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虽有广开言论之心,但有两件事,他是不会犹豫的。其中一件便是兵权。只要兵权在手,数十万将士唯陛下之命是从,其他人吵得再凶也影响不了大局。”
陆议沉默片刻,又道:“这么说来,天子还是要行秦道,以武力鞭笞天下?”
虞翻盯着陆议看了片刻,微微一笑。
“怎么,你觉得还是州郡自行其事更好?”
陆议语塞。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任何时候,武力都是不可缺少的,只是看你怎么用而已。你可以穷兵黩武,也可以止戈为武。如果视武力为洪水猛兽,闻之色变,也非正道。伯言,你小小年纪,不要学那些迂夫子,尽说些昏话。”
“喏。”陆议略显窘迫,却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
虞翻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天子建讲武堂,不仅是教如何行军作战,更教为何而战。是持干戈以定天下,保境安民,还是为了个别人的淫奢无度,不惜杀戮百万百姓,才是区别虎狼之师与王者之师的标准。”
陆议听完,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他看着虞翻,愕然半晌。
“这么说,先生支持度田?”
虞翻垂下了眼皮。“度田能否实现王道,眼下还无法定论。可若是有人借反对度田为名,举兵叛乱,我是赞成出兵平叛的。”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皮一抬,有寒光刹那迸现。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手握重兵,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轻用。若宵小之辈以为朝廷可欺,胆敢跳梁,自然要予以惩戒,使百姓知正朔所在。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大汉之所以有此一难,和光武过于宽待士大夫有关,如今中兴,该收一收了。”
陆议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会从虞翻口中听到这样的论断。
难道他忘了,他也是士大夫?
“先生……不怕祸及自身么?”
虞翻傲然一笑。“伯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若能兴王道,那几亩地何足道哉。斤斤于私利,而忘公义,岂是君子所为?难道在你心里,所谓王道,还不及那几亩地值钱?”
陆议哑口无言。
他有些后悔了。和虞翻这样的人讨论这样的话题,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是真正的狂士,不能以常理计。
天子与他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聪明绝伦,又固执己见。为了目的,不惜一切,哪怕是自为牺牲,以身相殉。
这种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
洛阳。
韩遂放下刚刚收到的邸报,咂了咂嘴,一脸的无奈。
韩银正好走了进来,见韩遂一副牙疼的模样,连忙问道:“阿翁,又上火了?”
韩遂点点头。“的确有些上火,贾文和出任太尉了。”
韩银一惊,连忙取过邸报,迅速读了一遍,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扔下邸报,叫道:“朝廷这是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么?明明……”
话音未落,韩遂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光。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
韩银被打懵了,瞪着韩遂。“阿翁,你……”
“放肆,朝廷也是你能批评的?”韩遂眼睛一瞪,手又抬了起来。韩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离韩遂远一些。韩遂戟指而喝。“竖子,你要想活得安稳些,就管好你这张嘴。否则不用朝廷下诏,老子先灭了你,省得你殃及全族。”
韩银很无语。他严重怀疑韩遂这是借题发挥,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却拿他出气。
韩遂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在韩银面前停住。
韩银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站住,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韩遂喝道:“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出巡,到各段河堤看一看。若是有人敷衍了事,或者借机贪墨,又或者欺压百姓,老子少不得要杀几个人立立威。”
韩银一惊。“阿翁,你若是生气,打我几下也就算了,杀人……”
“你懂个屁。”韩遂哼了一声。“那些混蛋向来只会杀良冒功,什么时候能保境安民了?不杀几个人,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届时闹出事来,不仅朝廷的心意被辜负了,老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又一次咂了咂嘴。“杨文先突然自免,贾文和出任太尉,自然是军中出了纰漏。我自己不处理,难道要等朝廷下诏,把话说到明处么?”
第七百四十六章 积极响应
韩银转身去安排,韩遂在帐中独坐。
杨彪突然自免太尉,并由贾诩接任,让他非常不解。
那些老臣有多渴望从天子手中得到兵权,他是清楚的。关东人又有多么鄙视西凉人,他更清楚。
马腾接替邓泉出任光禄勋,还可以说是因为马云禄入宫。毕竟光禄勋虽然更亲近天子,却还是九卿之列,算是平调。贾诩由侍中直接拜为太尉,绝不会这么简单。
常言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天子突然如此优待凉州人,很可能是为了处理某个凉州人做伏笔。
之前有消息说,夏育的姻亲侵占桑田,司徒长史杜畿和大司农刘巴因此御前争论,天子下令从北疆调回夏育,当面对质,倒是和这件事有点联系。
但韩遂还是觉得不保险。
夏育是郭汜旧部,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值得天子如此兴师动众。
想来想去,自己的嫌疑最大。
他坐镇洛阳,手下有五万多步骑,虽说三令五申,不准扰民,但难免有几个混蛋不听话。多年的部下,他不能不保护,从轻发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天子想收他的兵权,事先安抚凉州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与其等着天子发落,不如自己先发落了,让天子知道自己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怙恶不悛,刻意为之。
韩遂下了决心,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打开与邸报一起来的木箱,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
这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啊。
韩遂拿起一份,读了一段,才知道这是天子搞的新花样,为论讲做准备的争鸣文章。但他还是不解,这样的文章送给他没问题,可是送这么多干什么?
纸也是要钱的。
韩遂不敢大意,将文书拿起细看,这才知道这些邸报不仅仅是给他的,而是要他发到军中各营,并让教习宣讲,争取要让每一个将士都有所了解。
韩遂想了一会,不禁拍案大叫。
“妙!天子手段,果然高绝,非等闲可知。”
这时,黄猗与韩银一起走了进来,正好听到韩遂的话,不禁笑道:“天子又出了什么手段,竟让大将军如此称赞?”
“子美,你来得正好。”韩遂喜不自胜,一边招呼黄猗入座,一边递了一份文章过去,又递了一份给韩银。
“天子送来了这些文章,要在军中传读宣讲。你马上带一些回去,先做个榜样。”
得知要在军中传讲,黄猗不敢怠慢,迅速读了一遍。
“妙,果然是妙。”黄猗曲指轻弹,面露喜色。“军中将士都盼着度田,朝廷却迟迟没有推行,他们都等得有些急了,以为朝廷大言不实。有了这些文章,他们就知道是什么人在反对度田了。”
“正是。”韩遂用力一捶案几。“我凉州都度田了,凭什么关东不度田。凭他们读书人多,声音大么?真要惹恼了老子,只要天子一道诏书,我就扫平了他们。到时候别说是田,连宅子都给他夺了。”
黄猗随即又道:“大将军,这固然是好事,却要仔细斟酌。万一将士们因此义愤,将来难免过激,惹出祸来。宣讲之时,一定要控制好士气,过犹不及。”
“你说得对。”韩遂连连点头。“发放到军中之前,先让各级长史、教习学习,统一好思想,做到心里有数。”
他又指指韩银。“竖子,你好好学学子美,用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
韩银一脸无奈,幽怨地看了黄猗一眼。
每次和黄猗一起议事,他都是被批评的那一个。
黄猗连忙说道:“大将军,属下斗胆,可要说几句不顺耳的。你对少将军要求太高了。爱子心切可以理解,拔苗助长却不合适。少将军这几个月的进步有目共睹,就是诸位长史、教习也都是认可的。”
韩遂哈哈一笑。“子美,你不用替他说好话。他有进步,我自然知道。可是和你相比,他还是进步得太慢了。”
黄猗笑道:“大将军,我七岁启蒙读书,直到入行在,才粗知为士之道。你要少将军短短几个月就超过我,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韩银深以为然。“就是嘛。”
韩遂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客气了几句,随即又派人去请姜冏等人,商量在营中宣讲这些争鸣文章的事。
在等姜冏的时候,韩遂又向黄猗传达了朝廷的人事变动。
黄猗的感觉和韩遂差不多,觉得这件事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之后必然会有更大的运作。
不管朝廷这些运作是否针对韩遂,加强军纪总是好的。随着教化日久,军纪的要求也应该越来越高,争取早日达到王者之师的标准。
之前天子不同意韩遂出击,不就是担心军纪不佳,一旦上了战场,又会出现侵扰百姓的恶行劣迹么。这样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韩遂深以为然。
对驻军洛阳,却未能对袁绍作战之事,他耿耿于怀。如果当时进兵,至少有机会与审配一战,现在的太尉也许就是他了。
“一定要狠抓军纪。”韩遂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屡教不改者,绝不姑息。否则对不起天子对我等的一片期望。”
黄猗点头赞同,想了想,又道:“大将军,我有一个建议。”
“说。”
“既然这份邸报要在军中宣讲,大将军何不也写篇文章,强调一下军纪的重要性,以及教化的成果。”
韩遂目光闪烁,心动不已,却没有急着答应。
“子美,这是不是太刻意了?”
“不然,大将军手握重兵,理当响应朝廷的诏书。再者,这样的邸报既然在军中宣讲,就有可能分发到郡县。让关东百姓知道大将军驻军在此是奉朝廷诏书,保境安民,对将来进军也有好处。”
“有道理,有道理。”韩遂抑制不住笑容,连连点头。“只怕我的文章太差,难入那三位的眼,反倒贻笑大方。”
黄猗笑了。“大将军有所不知,别人不敢说,这来敏却是我黄家的姻亲。大将军若是不弃,我愿为大将军做荐,谅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
“还有这事?”
黄猗点点头。“退一步说,就算想发表意见的人太多,实在忙不过来。我也可以让拙荆为大将军印行雄文,广而告之,只要能得朝廷的同意即可。”
韩遂大喜。
黄猗的妻子袁权就在睢阳主持印坊,也是可以印文章的。这样的便利条件不用,简直是浪费。
第七百四十七章 推波助澜
时间不长,姜冏等人陆续到达,得知贾诩接任太尉,他们既惊又喜,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要送礼庆贺。
看到这一幕,韩遂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但贾诩却是真正的灵魂。各营长史、司马都以曾经受训于讲武堂而自豪,将贾诩看作老师,天子则是真正的统帅。
得知讲武堂与太学诸堂不同,独立于阿房宫旧址之上时,他们就曾热烈讨论了一阵子,对这种与众不同的待遇甘之如饴。
有时候,他也想,是不是应该将儿子韩银送到讲武堂去受训,否则以后很难和这些讲武堂出身的将领打成一片。
“好了,好了,安静。”黄猗率先示意大家冷静,不要偏离了主题。“大将军请大家来,是如何在军中宣讲这些文章的,不是讨论如何向贾诩庆贺的。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也知道的,大张旗鼓的去庆贺,只会挨一顿骂。”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表示赞同。
贾诩为人低调,的确不喜欢这种事。
“你们想表达喜悦的最好办法,就是协助大将军履行诏书和太尉府的命令,将陛下的良苦用心告诉每一个将士,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能为捍卫朝廷而战。这是大将军的使命,也是我等的使命。”
姜冏等人反应过来,几十道目光齐唰唰地看向韩遂。
韩遂很满意。
这也是他最喜欢黄猗的原因之一,出身世家的黄猗总能及时维护他身为抚军大将军的尊严。相比之下,姜冏等人考虑得就没这么周到。
“文和不仅是你们的先生,还是我的老友。他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不仅仅是个人荣耀,更是陛下对数十万将士拥护朝廷,为朝廷血战的奖赏。自光武中兴以来,一百七十五年,如今终于又有一个出自军中,真正能代表我军中将士的太尉。”
韩遂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周,仿佛做了太尉的不是贾诩,而是他韩遂。
“彩!”诸将齐声喝彩。
韩遂这句话算是说到他们心眼里了。
大汉有很多太尉,其中不乏凉州人,但真正能掌握兵权,并与数十万将士贴心的太尉,贾诩应该是第一个。
杨彪则不然,大家尊重他的品德,却不认为他是军中之人。
韩遂清咳一声,又道:“这是喜事,理当祝贺,我会代表诸君上书。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在军中宣讲。”
他拿起那篇文章,轻轻抖了抖。“这三篇文章都是饱学之士所作,但他们说的道理,哼哼,都是狗屁。所以,在军中宣讲不是要将士们相信他们的这些话,而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反对度田。”
韩遂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到底,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也和山东的普通百姓不是一路人。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朝廷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多事,让他们写文章,大放厥词,还要费心费力地在军中宣讲?为什么?”
说到最后,韩遂已经是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诸将不笑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诸君,这就是天子的胸怀,天子的气度啊。”韩遂拍打着手中的文章,哗哗作响。“天子欲兴王道,就不能堵塞言路,要不然那些人嘴上不敢说,背地里地会诽谤朝廷。还会在史书中颠倒黑白,转是为非,就像诬蔑我们凉州人一样。天子让他们说,就是要看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嘴脸。”
姜冏偷偷看了黄猗一眼,却发现黄猗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不禁暗自一笑。
他们大多是凉州人,对韩遂的说法深有同感。黄猗却是关东人,他的族伯黄琬曾与董卓发生激烈冲突,算是排斥凉州人的山东士大夫的一员。身处这样的场合,黄猗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但黄猗掩饰得极好。
这些关东人就是有城府,不像凉州人直肠子,一言不合就拔刀。
“天子为什么要在军中推行教化,要让我们读书?就是为了今天,让我们知道这些读书人究竟想说什么。”韩遂最后做了总结。“所以,诸君不仅要在军中宣讲,还要让将士们知道这些人的嘴脸,不要被他们道德君子的外表骗了。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反驳,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喏。”诸将齐声应诺,却有些底气不足。
要他们杀人,他们很有信心。要他们和大儒辩论,他们哪有这个本事。
“是不是担心写不出文章?”韩遂冷笑道。
“大将军,大部分将士……只认得字,没写过文章啊。”
“他们不会写,军中教习也不会写?只要将将士们态度表达出来,就是好文章。”韩遂说道:“他们不是总说为民请命吗?谁是民?我们就是民,我们的态度就是民意。他们要为民请命,岂能视我们的态度而不见?”
“没错,大将军说得对,军中将士是民,那些与我们一起修缮河堤的百姓也是民。”黄猗补充道:“所以我们不仅要在军中讲,还要在工地上讲,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是什么人反对度田。”
“那这些文章可不够啊。”有人提醒道。
“这个不用你们担心。”韩遂笑道:“子美的夫人在睢阳办了印坊,我们可以送一份文书过去,请她翻印,要多少都有。将来不仅要在关东发行,还要送到河北,让冀州的百姓也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姜冏一声叹息,故作遗憾。“大将军,如此一来,只怕冀州不战自溃,我等想立功更难了。”
韩遂一愣,随即又说道:“真能如此,岂不更好?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这样么?”
诸将互相看看,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韩遂就是嘴硬,真要有这么一天,他会很大失所望的。
比起不战而屈人之兵,韩遂显然更渴望在战场上击败袁绍,报当年一箭之仇。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在背后说说,不能当着韩遂的面说。
否则韩遂会暴走的。
商量完了在军中宣讲的事,诸将领命而去。
韩遂留下黄猗,命他带一些钱,立刻赶往睢阳,与袁权商量翻印文章的事。刻版需要的时间比较长,等他请示朝廷批准翻印的诏书到达,袁权都未必能做好翻印的准备。
“子美,你暂时就留在睢阳。”韩遂拍拍黄猗的肩膀。“有什么事,我会用快马通知你。”
黄猗感激不尽,躬身领命。
第七百四十八章 和而不同
黄猗带着几个亲卫,沿着驰道,赶往睢阳。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工地。各郡、县都在组织百姓加固河堤,或者准备草袋,以备秋汛时堵塞决口。
经过陈留时,黄猗停了一下,与太守任峻见了一面。
任峻是河南中牟人,颇有胆识。追随曹操后,一直在负责后勤辎重之类的事情。曹操转为燕然都护,将任峻留在陈留做太守。
黄猗因公事与任峻见过几面,相处得很投机,以后每次经过陈留,都会与任峻见一面,交流一下最近的形势。
任峻在浚仪的工地上,正抓紧时间疏通河道。
浚仪是河水流向东南的几条支流的起始点,牵一发而动全身。控制了浚仪,就可以调整不同支流的水量,对下流各郡县的生产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曹操宁可放弃经营多时的颍川,也要将任峻留在陈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浚仪的重要作用。
另一个原因是陈留郡的襄邑是著名的蚕桑之乡,纺织业天下闻名。如今河东、关东的织坊有不少匠师就来自于襄邑。
黄猗见到任峻时,任峻戴着斗笠,卷着裤腿,正与负责水利的都尉袁敏一起商量新的工程。看到黄猗,他喜出望外。
“子美,你怎么来了?”
“公务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黄猗说着,与袁敏拱手见礼。
袁敏是陈郡袁氏,与汝南袁氏是远亲,袁敏与黄猗也是故旧,只是以前交往不多。黄猗那时候是典型的名门子弟,以儒雅为尚。袁敏虽然也出身高门,却喜好武艺,而且喜欢研究水利,与黄猗格格不入。
如今黄猗从军,成了抚军大将军韩遂的长史,反倒和袁敏亲近起来。
闲聊几句后,黄猗拿出那份文章,递给任峻。
任峻有些诧异。
从外观来看,这应该是朝廷的邸报。如果是郡县都会有的,他这个陈留太守也会收到,毋须黄猗向他转达。黄猗特意拿给他看,应该是军中独有的。
“秋后要用兵吗?”
袁敏也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秋后要举行论讲么?”
“你们别紧张,不是用兵。对了,曜卿去长安了吗?上次温侯有书信来,还特地问起他。”
“快了吧。上个月,幽州牧派人来请,致意甚厚,他有些犹豫,这才晚了些。”
“幽州牧?”黄猗有些诧异。
虽说袁涣和袁术是远亲,袁涣一度还曾依附袁术,但袁涣对袁术向来不太看得上眼,袁术也与袁涣谈不来,两人的关系很僵。
袁术派人来请袁涣可以理解,袁涣居然为此犹豫,这就奇怪了。
按理说,袁涣根本不会考虑的。
袁敏显然清楚黄猗疑惑什么,随即解释道:“尊夫人出面,送了他两套书。”
黄猗哑然失笑。
任峻一边看文章,一边说道:“子美,你这次是去睢阳吗?”
“是啊。”
“能不能请你夫人高抬贵手,赶紧将我陈留郡定购的教材发过来?我各县的县学等教材等了快半年了,连张纸都没看到。”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章。“都是书坊,为何长安的书坊能这么快?”
“我们也在疑惑这个问题。”黄猗笑道:“放心吧,我帮你催一下。只要不是求精装书,其他的都好办。”
“精装书我就不想了,买来也是摆在案头做样子。”任峻笑了一声:“不过你别在驿舍多停留,否则被人盯上了,你就走不了。”
黄猗大笑。
说笑间,任峻看完了三篇文章,眉头微皱,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真是许文休等人所作?”
黄猗也收起了笑容。“其他两人,我不太清楚,但来敬达应该不假,这是他的行文风格。”
袁敏也迅速看了一遍文章,同样疑惑不已。“如此激烈的反对度田,天子为何还要印行?这不是壮那些人的声势么?”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不同意见的文章,互相争鸣。考虑到行程,关中受的影响最大,三河次之,其次就是陈留、颍川了。伯达,陈留在关东、洛阳之间,冲突会比较激烈,你要做好准备。争鸣是好事,如果有人从中煽动,那就有麻烦了。”
任峻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把这篇文章留给我吧,我先在工地上讲一讲,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再说。”
黄猗一口答应。
他特地来见任峻,就是想提醒任峻早做准备,避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陈留是大郡,世家很多,当初曹操施行屯田时,陈留的反对力量就非常大。边让嘲讽曹操的原因之一就是反对屯田,说曹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要做无本生意。
曹操杀了边让,结果却导致兖州反叛,险些连命都丢了。
如今任峻主政陈留,在抚军大将军韩遂的大军镇着,才尝试着展开屯田,恢复生产,却一句也不敢提度田的事。
这些文章一出,陈留世家必然会有反应。如果只是口头上反对,那还好说,万一诉诸武力,相临的几个郡都会受到影响。
韩遂让黄猗赶往睢阳,也有做好应变准备的意思。
只不过韩遂是希望关东出事,黄猗却要尽可能避免出事。关东乱了,对想立战功的韩遂和并凉将士是机会,对关东却未必是好事。
黄猗是军中长史,他清楚现在的将士教化是什么水准,离王者之师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一旦开战,很可能前功前尽。
尤其是在这种激忿的状态下。
天下易动难安,兵是凶器,能不动,最好还是不要动。
与任峻、袁敏取得一致意见后,黄猗在工地上胡乱几口饭,就接着赶路。
次日傍晚,他披着落日余晖,走进了睢阳城,走进了印坊。
印坊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黄猗走了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袁权手上拿的文章,正是他要送来的那一份。
“这日期是不是有问题?”一个老匠师说道:“这么多字,刻版就要刻上好几天,就算用分版术,没个三天也刻不好。可是看这日期,简直是随写随印,都没过夜。”
“没错,这日期十有八九是假的。”旁边的人附和道。
黄猗听得清楚,咳嗽一声。“那朝廷冒着失信于人的代价,争这几天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回头一看,认识黄猗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匠师挥挥手,大声说道:“散了,散了,明天再说。”
第七百四十九章 以身说法
匠师们会心而笑,不等袁权说话,便纷纷散去。
“看来他们已经认可你了。”袁权眼神轻柔,嘴角带笑。
“是么?”黄猗笑道:“这可比登龙门难多了。”
袁权摆摆手,示意随从收拾场地,引着黄猗出了印坊。“这次要待几天?”
“可能要住一阵子。我先来和你通个气,待会儿去见程公。”
袁权转头看着黄猗,脸上笑容渐淡。“要开战么?”
“有备无患。”
袁权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引着黄猗进了门,命人取水来,让黄猗洗漱,又取来干净的衣服,让黄猗换上。
趁这个机会,黄猗将来意说了一遍。邸报已经到了袁权手中,他解释起来也就轻松多了。
袁权静静地听完,一声叹声。“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抚军大将军入朝无望,这战场立功之心更炽,怕是难以避免。一旦开战,这刚刚恢复的形势只怕又会毁于一旦。”
“所以要尽力避免。”黄猗换好衣服,坐在一旁,又道:“长安论讲在即,他应该不会主动挑事。天子以贾文和出任太尉,或许便有镇制他的心思。依我看,天子也不想动武。”
袁权点点头,转身又取来一套《说文解字》。
“见程公之前,先去见毛孝先(毛玠),将这套书送给他。他为人清廉公正,我也不好主动送,怕他避嫌。你就说是方便他读古籍吧,他对汲县出的那些简牍很上心,据他夫人说,经常读到深夜。”
黄猗眨眨眼睛,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黄猗拿起书,出了门。
——
毛玠是陈留人,在睢阳没有住宅,就在太守府旁租了一个只有一进的小院。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黄猗进门的时候,毛玠正在院中散步,东厨传出洗碗的声音,毛玠的夫人正与一个婢女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剩饭不能倒了,留到明天早上煮粥什么的。
黄猗在门口站住,伸手敲了敲门。
毛玠抬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黄猗,一边走了过来。直到黄猗面前五步,才认出是谁。
“黄子美?”
黄猗走了过去,拱手行礼。“这才数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毛玠苦笑着摆摆手。“最近读书较多,伤了目力,十步之外就分不清人脸了。你不是在洛阳么,怎么突然来了睢阳,莫非出了什么事?”
“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黄猗举起手中的书。“听说足下最近在研究古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毛玠接过,看了一眼,随即说道:“这是尊夫人的意思?”
“是的,她本来想亲自送来,又怕你不收,所以才让我走一趟。我赳赳武夫,又在军中久了,脾气不太好。你要是驳了我的面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玠哭笑不得,忍不住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连送礼都送得这么蛮横。罢了,我也正好需要这部书,就厚颜收下,将来有机会再还人情吧。”
“哈哈,这才对嘛。对了,孝先如此用功,是想去长安论讲吗?”
毛玠脸上笑容一淡,摇头不语。他引着黄猗到堂上就坐,他的妻子听到声音,奉上茶来,有些不安的问黄猗有没有吃晚饭。
黄猗摆摆手,表示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太守程昱,不用这么费事。
“这么急?”毛玠问道。
“倒也不算急,只是担心程公事多,明天未必还能见到他。”黄猗说着,从怀中掏出邸报,送到毛玠面前。
毛玠不敢怠慢,命妻子掌灯,凑近细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看完邸报,毛玠抚着颌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一声叹息。
“我今天算是明白何子当年的无奈了。儒门同室操戈,不死不休。今文、古文之争尚未分胜负,孔孟之间又斗了起来。”
黄猗倒是不以为然。“学术之争,不足为惧。若是有人借学术之争生乱,那才是麻烦。孝先兄,你是陈留人,陈留的情况你也清楚。当此动乱之机,你可不能坐视不问。”
毛玠眼神一闪,盯着黄猗打量了良久。
“我怎么问?”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毛玠一时疑惑,不解地看着黄猗。
黄猗笑笑,解释了一下。
眼下最有可能导致冲突的就是对度田的态度。陈留大族多,反对度田的人也很多。如果让他们聚在一起,难免生事。
黄猗希望毛玠能够出面,邀请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去长安,参加论讲。
有意见,可以公开发表,与天下贤良争个高下,甚至可以与天子当面对质,何必在陈留一郡搅风搞雨?
真要惹出事来,你以为驻扎在洛阳的大军会作壁上观?
韩遂就等着机会出兵呢。
黄猗没有和毛玠讲太多道理。他开门见山的表示,我奉韩遂之命赶到睢阳来,就是要协助程昱稳定梁国,甚至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就是来接管兵权的。
如果兖州乱了,出兵平叛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要吵去长安吵,不要窝里横。
面对毫不掩饰杀气的黄猗,毛玠很生气。
如果不是旧交,他会直接将黄猗赶出去,根本不给黄猗说话的机会。
但他也清楚,黄猗说得这么直接,是不希望他产生误判,以为朝廷不敢动武,韩遂不敢动武。
要说有人不想兖州生乱,黄猗无疑是其中之一。
否则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口舌。
“去长安就有用吗?”毛玠低下了头,摩挲着案上的《说文解字》,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放弃仕途,专心研究学问。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就说出去走走,而不是躲进书斋。”黄猗放缓了语气,恳切地说道:“孝先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也许你不赞成度田,不赞成朝廷的很多想法,但朝廷有心行王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与其在书斋里长吁短叹,不如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许你的想法会有大不同。”
毛玠的妻子走上堂来,在毛玠身边坐定,轻声说道:“夫君,妾以为君侯所言有理。你去长安看一看,了解天子的想法,然后再决定是否赞同也不迟。道听途说,难免有所讹误,万一天子所行并非如此呢?”
毛玠转头看妻子,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
第七百五十章 公私兼顾
黄猗转身来到太守府。
程昱正在吃饭,看到黄猗,他也没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黄猗入座。案上已经摆好了餐具、酒食,酒还是温的。
黄猗也不客气,欣然入座。“还是程公了解我,知道我还没吃。”
程昱淡淡一笑,轻抚美髥。“你一进城就东奔西走,我估量着你应该来不及吃饭。若是来了再安排,难免耽误时间。”
黄猗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进入睢阳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逃不脱程昱的眼睛。
曹操推荐程昱坐镇睢阳,自然是看中了程昱有勇有谋。如果不是程昱年近六旬,不适宜远征,曹操一定会带着程昱去北疆。
“这么急,有大事?”
“程公应该收到朝廷最新的邸报了吧?对许文休三人的文章如何评价?”
程昱一手扶案,一手抚着胡须,淡淡一笑。“书生之见,不足为道。你去见了毛孝先,他如何说?”
“同室操戈,令人痛心。”
程昱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如钟,令人耳膜生疼。
黄猗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
程昱笑了一阵,又道:“所以,他会作壁上观么?”
“他将随上计吏入朝,参加论讲。”
程昱点点头。“好,甚好。”他端起酒杯,说道:“为此事,我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当为同辈榜样。”
黄猗连忙双手举杯,口称不敢。
程昱为人刚猛,又自视甚高,一向难得夸人。今天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大乎他的意料,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喝了一杯酒,黄猗说起来意。
程昱静静地听着,几乎没说什么话,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等黄猗说完,他问了一句:“抚军大将军麾下将士能读懂那些文章吗?”
“能认识大部分的字,有些典故还需要军中教习解释。不过也没关系,这也算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读个几篇就懂了。”
“天子深谋远虑,令人叹服。”程昱感慨地说道:“难怪曹侯一见倾心,愿为驱使。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随曹侯征战北疆。子美,你破茧成蝶,鱼跃龙门,令人羡慕。我那两个小子若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猗笑道:“程公过奖,我愧不敢当。不过说到令郎,我倒是有个建议。”
“入朝伴驾?”程昱摇摇头。“他们哪有那本事,就别去给我丢人了。”
“不是入朝伴驾,而是考讲武堂。”
程昱眨眨眼睛,沉吟不语。
他身为梁相,是有资格送子弟入朝为郎的,但他一直没送。除了他嘴上说的怕他们丢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份。
曹操转任为燕然都护,他与曹操的君臣关系已经结束,但他与曹操惺惺相惜,不愿借此机会与曹操划清界限。再加上之前筹备军粮的救急之计招人诟病,儿子到了长安,既无法得到关中人、凉州人的认可,又无法得到关东人的支持,处境会比较尴尬。
他索性将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但是黄猗建议他让儿子去考讲武堂,这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久前的邸报上提过,如今讲武堂的祭酒不仅有贾诩这样的凉州人,还有来自江东的虞翻。可见在天子的直接主持之下,讲武堂内的地方派系没有朝堂上那么严重。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对军事没什么兴趣。
黄猗与程昱父子都熟悉,知道程昱担心什么,随即做了说明。
讲武堂不仅培养指挥作战的将领,还培养军吏,现在又增设了与军械、军法以及各国军史有关的课程。如果程昱的儿子对立功封侯没什么兴趣,也可以做个学者,从事与军事相关的其他学问。
程昱听完,点头同意,表示回头和儿子们商量一下。
他自己也清楚,除非他现在就致仕,否则一直和朝廷保持距离是不现实的。要想稳住关东形势,不让韩遂有机会起兵,他也需要朝廷的支持。
虽然他对那些士大夫不太认可,却也不愿意刚刚稳定下来的关东再次大乱。十几年的战乱,给中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不想再来一次。
程昱最后对黄猗说,明天一早,你随我到军营里去。
秋汛将至,我也想将将士们组织起来,上堤防汛。但麾下将领积极性不高,你帮我说说他们,他们听你的。
黄猗躬身领命。
他到睢阳来的目的,就是要接管兵权。
——
回到印坊,已经是戌时。
袁权还没有睡,穿着贴身的单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脚步声,她起身相迎。
“洗洗吧。”她接过黄猗脱下的外衣。
“多谢夫人。”黄猗笑了一声,脱了衣服,走到准备好的热水桶中,将身体埋了进去,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袁权走了过来,凑在黄猗的头上闻了闻,有些犹豫。“是现在洗头,还是明天早上起来洗?”
“现在洗吧。我还睡不着,和你说说话。”
袁权莞尔一笑,拆开了黄猗的发髻,用瓢舀了水,浇在黄猗头上,打湿头发,又取来牛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着。
黄猗闭着眼睛,开始讲述与毛玠、程昱见面的经过。袁权大部分时候只是听,偶尔会讨论一下,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是夫妻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连最贴身的侍女都被赶了出去。
黄猗洗完澡,又坐在床边,由袁权帮他擦干头发。
“子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事?”
“昭姬有意推荐我入朝,我该去吗?”
黄猗一愣,转头看了袁权片刻。“你想去吗?”
袁权摇摇头。“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你到了睢阳,我就不想去了。只是……”
黄猗无声地笑了。“其实你是想去的,对吧?”
袁权笑笑,却没说话。
黄猗想了想,说道:“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建议你再等一等。论讲在即,你去长安,难以置身事外,说不定反而会成为那些人攻击天子的理由之一。天子也许不在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吧?”
“嗯。”
“还有,关东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人心却未平。此番论讲,影响能否波及关东,尚未可知。朝廷推行教化数年,关西百姓受惠的不少,想必更能理解朝廷的用心。关东初定,看似人才济济,但普通百姓却未必比关西百姓识字更多。你留在睢阳主持印坊,推行教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能与长安、河东的印坊相呼应,你虽不在朝,却一样能为天子效力。”
黄猗转身,将袁权搂入怀中。“再说了,我们夫妻成亲多年,却还没有一儿半女,现在难得在一起,也该抓紧时间,公私兼顾。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
袁权红了脸,伸手点点黄猗的鼻尖。“我就知道,你这么急着回睢阳就没安好心。”
第七百五十一章 思想工作
“怎么会呢。”黄猗嘿嘿笑道。“我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贤内助,希望你能帮我再进一步。如果我能立下新功,将来增邑进爵,甚至位列公卿,你面子上也好看不是。”
“我自己的面子,我可以自己挣。”袁权白了黄猗一想。“说不定我入了朝,官爵比你还高呢。”
黄猗嘿嘿一笑。“夫人,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但恕我直言,你早生了十年。天子虽然极力推行男女平等,却不是三五内就能实现的,或许需要三五十年。”
“昭姬、马云禄能做得,我做不得?”袁权故意不服。
“昭姬是史官,女承父业,将来最多是个学者。马云禄身后有凉州军,你身后有什么?关东士大夫?”
袁权“噗嗤”一声笑了,摇摇手,挣脱黄猗的拥抱,起身收拾床铺。
“算了吧,他们不骂我就不错了,哪能支持我。你说得对,我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安心做你的贤内助吧。只希望夫君将来位列三公时,不要学司马相如,令我有文君之悲。”
黄猗看着袁权半跪在床上,摆放枕席,细腰款摆,梨臀动人,心动不已,上前抱住,将脸贴在袁权背上,一声满足的叹息。
“夫人,我以前还曾景仰司马相如为人,现在却觉得他不值一提。糟糠之妻尚且不下堂,更何况是救自己于水火的玉人。当初若不是你和德祖鼓励,我未必能坚持得下去,也不会有今日。”
袁权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便是了。赶紧起来,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沉么?”
“我知罪了。”黄猗躺在床上,将袁权转了过来,高高举起,轻轻放在身上。“夫人玉体轻盈,我受得住,你尽管蹂躏,不要怜惜我。”
“呸!”袁权大羞,啐了黄猗一口,伸手捏住他的脸颊,轻轻一拧。“再说一句军中的粗鄙之语,小心我撕破你的嘴。”
——
次日一早,黄猗便来到军营。
程昱麾下的郡兵大多不是睢阳本地人,而是青州人。
或者准确的说,他们都是曾经的青州黄巾,被曹操收降后,组成了青州兵。曹操转战北疆,挑走了一部分精锐,剩下的人分部诸郡,由程昱、任峻等人统领,充当郡兵。
这些人之所以听程昱的命令,原因只有一个:程昱够狠。
他们私下里称程昱为人屠。
这个称呼不仅是指程昱吃人,更是对程昱出身低微的鄙视。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们自己本是青州黄巾,却歧视出身寒门的程昱。
原因也很简单:青州黄巾的主体固然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的贫民,但直正掌握权力的将领却未必是贫民,而是有一定家资的青州豪强。严格来说,他们也是寒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鄙视程昱。
而极力宣扬程昱劣迹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持自己对部下的控制权。
程昱的确够狠,但狠只能让人怕他,无法让人敬他。
命令可以听,但执行不执行,又执行到哪一步,那就不好说了。
这些程昱解决不了的问题,对黄猗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至少不是什么大问题。
论出身,黄猗出身江夏黄氏,娶的妻子是汝南袁氏,都是这些将领不敢仰望的豪门。
论实力,黄猗身兼并州狼骑和凉州大军的加成。本人以军功封侯,足以碾压这些青州兵的将领,让他们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想想驻扎在洛阳的凉州军。
青州兵的战斗力,在凉州军面前不值一提。
就说服技巧而言,黄猗也远超程昱。
在宣布新的命令之前,黄猗先和几个将领聊了聊他们的出身,以往的经历,还问到了一些《太平经》经义。
与比一问三不知的白波军,青州黄巾作为曾经的黄巾主力,对《太平经》的了解要多一些。见黄猗居然了解《太平经》,他们立刻多了几分亲切感。
论了几句经,黄猗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有人知道河东现在是什么样子,白波军的现状如何吗?
听了这个问题,刚才还有些小激动的诸将顿时蔫了。
袁绍撤兵之后,关东太平,当年主动或被动西行的关东人渐渐有回到家乡的,带来了不少河东、关中的消息。
黄巾旧部之间也有一些联络渠道,他们对白波军的情况并不陌生。
总体来说,白波军的日子要比他们舒服得多。
出身白波军的杨奉现在官居左将军,驻陕县,便是青州黄巾想都不敢想的。
黄猗随即给他们讲起了杨奉的故事。
杨奉为什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是因为杨奉在华阴之战时立了大功。
杨奉为什么能在华阴之战时立大功?因为他接受了天子的安排,在军中推行教化,提升了战斗力,这才正面击败了李傕的部下。
当时协助杨奉教化将士的先有杨修,后有伏德,有一段时间,天子还亲自住在杨奉的营中,与将士们吃一锅饭。
最后,黄猗对他们说,你们想不想回到青州去,过上现在白波军过的日子,让青州与河东一样富庶?
青州本是齐地,依山傍晚,向来以富庶著称,条件比河东还要好一些。只要能赶走袁熙,将青州重归朝廷,用不了几年,青州就能恢复生机。
如何才能赶走袁熙,重建太平?
你们当得起这个重任吗?
如果想当起这个重任,首先要证明你们不再是那些只知道杀戮、抢劫,像蝗虫一样的流寇,而是奉行天子教化,能够保境安民的王者之师,正义之师。
防秋汛,就是证明你们的机会。
对豫州百姓都能如此爱护,对家乡人当然更有仁爱之心。等你们的功绩传到朝廷,朝廷才能放心的让你们去青州,而青州人也会像迎接亲人回归一样迎接你们。
到了那时候,朝廷不派你们去,青州人都不答应。
黄猗一番话,说得诸将热血沸腾。
离乡多年,谁不想荣归故里?
如果能奉诏杀回青州,驱逐袁熙,他们不仅有机会封侯拜将,还将一洗当年的恶名,成为拯救青州的英雄,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着脊梁骨,称为蚁贼、蛾贼,名利双收。
黄猗巧舌如簧,迅速说服了诸将。
程昱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心动起来。
黄猗虽说出身高门,但高门子弟可没有这等与军中将领打交道的本事,只能是讲武堂教的。
黄猗能学,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学?
第七百五十二章 民心可用
黄猗做通了将领的思想工作,程昱的命令推行立刻变得畅通起来。
近万将士放下了武器,拿起了熟悉的农具,走上了河堤。
且不说这些人能干多少活,起到什么作用,他们的行动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吸引了无数目光。
一直以来,这些青州兵都是以镇压者的身份存在的。突然之间,他们以保护者的面目出现,让很多人都不适应。
议论者有之,观望者有之,怀疑者也有之。
黄猗在洛阳时协助韩遂防汛,有一定的经验积累。他和程昱商量,事先调集了足够的粮食,发放到诸部,并三令五申,严禁扰民。
否则严惩不怠。
与此同时,程昱又下令各乡亭征发劳役,与将士们一起上堤劳作。每次征发的人数不多,时间也不长,最多三五天时间。
更关键的是,提供伙食。
劳动强度不大,待遇却不错,原本困难重重的征发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尤其是第一批人回去之后,告诉乡党,与他们一起劳动的青州兵不仅不凶狠,反而特别客气时,大家的热情一下子上来了。
青州兵的名声有所改善的同时,教化也在紧锣密鼓的展开。
黄猗暂时没有接管指挥权,而是积极做好协助的角色。他在每一个工地上安排了一个粗识文字的部下,闲暇时教将士和征发的百姓认字。
教材就是袁权提供的《说文解字》精简版,内容也非常接地气,除了常见的姓名之外,就认一些数字,以及不同等级的公文格式。
对很多人来说,这点东西能让他们辩别公文是从郡国还是县发下来的,是收田租的还是收口钱的,又要收多少。如果有人多收,又该如何举报、投诉。
对这些,很多人一开始并不当回事。他们根本没机会看到公文,朝廷的诏书也好,郡国的文书也罢,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要交多少税,都是上门的官吏说了算。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能认识自己的名字。
很多人其实只有姓氏,没有正式的名,正别说字了。
黄猗等人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内容就是帮这些目不识丁的士卒或者百姓取一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到处可见的李伯、刘仲之类。
一开始,各地的大族豪强没当回事。
劳役征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觉得庶民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能怎么样,只把这件事当作谈资。
直到他们听这些庶民讨论起度田。
——
毛玠提着衣摆,站在河堤上,看着围在一起的将士和百姓,眉头紧皱。
黄猗站在一块木板前,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一手握着一团烂泥。
木板上用泥抹了一个大大的民字。
黄猗穿着无袖的短衣,脚踩在泥中,裤脚卷得老高,声音也有些沙哑。
“什么是民?”他用树枝敲打着木板,环顾四周。“我们经常听到‘不与民争利’这句话,这个民指的又是谁,又是谁与民争利,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要不然,你们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毛玠听得心头一跳,很想赶过去打断黄猗。可是一看脚下,他又犹豫了。
地上的土浸了水,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昱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见毛玠进退失据,他不禁笑了一声。
“孝先。”
毛玠转身,见是程昱,连忙行礼。
他虽然和程昱不太投契,毕竟是君臣,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毛玠转身看向正说得慷慨激昂的黄猗。“程相也是为此而来?”
“不是,我是来和他商量其他的事。孝先,我最近忙秋汛的事,相府中的事,你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毋须程相吩咐。只是……”毛玠想了想,将程昱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子美教化将士、百姓自然是好的。只是朝廷有关度田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就公开宣讲,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昱立刻明白了。“有人到你那儿反应去了?”
“附近的几个县都在传,人心惶惶,搞得其他的县也不安,派人过来打探消息,看看国相府是不是有新的命令。”
“暂时还没有。”程昱了然于胸,一点也不着急。“让他们安心些,朝廷没有正式的诏书之前,梁国不会推行度田,暂时也没有试行的计划。不过孝先啊,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
“程相请说。”
“秋后你去长安上计,可别漏了我梁国军民一起防汛的事。你看看,就这么一点人,才十几天时间,就修了这么多长的堤,连我都没想到。大乱之后,所有人都想尽快过上好日子,民心可用啊。”
程昱一边说,一边指着工地,向毛玠介绍这些天的进展,喜形于色。
他之前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毛玠虽然对水利之事不太熟悉,可是听了程昱的介绍,也觉得进展很快。照这个速度,就算今天有秋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的政绩,的确值得上计时大说特说。
“可是度田的事……”毛玠没忘了自己的来意。
“度什么田?”程昱一挥手。“没有的事,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朝廷有诏书下达,否则我绝不会在梁国推行度田。”
毛玠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可是子美公开宣讲度田的事,万一百姓激愤,要求度田,如何是好?”
程昱一愣,抚着胡须想了想,问道:“孝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了。你倒是说说,若百姓要求度田,这算不算民意?”
“这……”毛玠哑口无言。
程昱又道:“若是百姓要求度田不成,愤而起事,我该不该派兵平定?若是不派兵,那是失职。可若是派兵,这些兵可都是想度田的人啊。当初黄巾起事,不就是要均贫富么?”
毛玠的脸色大变,额头汗珠密布。
程昱看得真切,不禁暗笑,随即又道:“孝先,既然有人找你,正好有件事处理一下。秋汛是为了所有人,万一决堤了,谁也逃不脱。他们不出力,出点钱粮总是应该的吧?何况有些人去年的租赋还没交,难道他们想再拖一年?我是没什么问题啊,可若是这些人没饭吃,那可有点麻烦。”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程昱,毛玠浑身冰冷。
第七百五十三章 荒谬绝伦
黄巾之乱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这是五行更替,汉家火德已衰,当有土德取而代之。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几十年前,就有人声称自己身负土德,当代汉而立,各种谶言层出不穷。
黄巾之黄,也可以理解成土德之黄。
但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点,五德轮回这种事只有士大夫才关心,普通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坐天下。
他们更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黄巾军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流民,而流民的根源是兼并。
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士大夫们也清楚,但他们成功的将矛盾引向了朝廷。是皇帝昏庸,重用宦官,横征暴敛,这才引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诸如此类。
直言问题的根源是兼并,而兼并的主力是各地豪强的清醒之人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人声音太弱,很容易淹没在汹涌的舆论之中。
毛玠就是一个清醒之人,但他更清楚,度田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无法推行。
朝廷想过度田,光武皇帝在位时就推行过度田,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黄巾八方俱起,声势浩大,结果如何?不到一年就被平定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朝廷与黄巾合流,结果又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朝廷要度田,无数百姓也想度田,反对度田的只有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
毛玠立刻意识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度田还真有成功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毛玠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汗却一阵接着一阵。
他觉得这事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无法相信。
黄猗看到了他们,讲完一段后,走了过来。
“程公,这是……”
程昱凑在黄猗耳边,说了几句,拍拍黄猗的肩膀,带着人匆匆走了。
黄猗走到毛玠面前,伸手在毛玠面前晃了晃。
毛玠回过神来,顾不得黄猗手上的泥,一把抓住黄猗的手臂。“子美,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将梁国弄乱,好出兵平叛才满意吗?”
“谁要叛乱?”黄猗笑嘻嘻地反问道。
“……”
黄猗哈哈一笑,走到堤边的浅水中,清洗身上的泥垢。毛玠站在一旁,看着形容粗鄙,却透着从容的黄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之间,毛玠下了决心。
“子美,我不等秋收了,我现在就去长安。”
黄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毛玠一眼。“为何?”
“我想早一天弄清天子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睡不着。”
黄猗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能解答你心中疑问的人,或许只有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一封荐书,你到了长安之后,可以直接去找蔡令史,她会安排你见驾。”
“好。”毛玠难得的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
河东,文秀书坊。
荀彧、荀谌并肩而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神情却大相径庭。
“原来……书是这么印的?”荀谌拿着一页刚刚印好,墨还没干透的书页,目瞪口呆。
他一直很好奇河东的这些书是怎么印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如此简单,和拓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不要觉得很简单。”荀彧面带微笑。“这里面有多少问题要解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每一个问题都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集合起来,才有一部书的出现。”
荀彧顿了顿,又道:“就像那些耕种自己土地的农士,看似只比佃民多花了一点力气,产量却能超出好几成。”
荀谌瞅了荀彧一眼,强作镇静地笑笑。“看你这得意的嘴脸。文若,谦受益,满招损。你虽然有些成就,却还是要谦虚谨慎,不可自满。”
“喏,兄长教训得是。”
“这书坊最初的想法真是天子提出来的?”
“你若不信,不妨去长安,当面问她。”
“她去长安做什么?”荀谌故作随意的问题,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他在河东这些天,已经见到了长安传来的邸报。稍一琢磨,就知道长安书坊用了一种更为快速的印书技术。
这也是他临行之前,一定要来书坊看一看的原因。
就眼前所见,他相信与长安书坊不同。
“兄长,这句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该答。”
“那就不用答了。”荀谌放下书页,甩甩袖子。“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带我来这里。”
“这个可以看。”荀彧微微一笑。
“为何?”
“这已经不是最快的办法了,很快就会在各郡设立,你真想打听的话,并不难。”
荀谌心里一紧。他想了想,又问道:“文若,我回去之后,可能会守一郡,你说……”
荀彧坦然说道:“冀州也是大汉的冀州,冀州如果想设立书坊,当然可以。”
“当真?”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朝廷已有明诏,只是你没见到而已。回去我让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不过,就算你在冀州建了书坊,印出来的书也无法和文秀书坊相提并论。”
“这很难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荀彧拿起一页纸,轻轻晃了晃。“你看到的只是形,看不到的是神。形易似,神难学。兄长,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河东看几天就能看得懂的。”
荀谌瞅瞅荀彧,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荀彧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了印坊,在廊下缓步而行。
“文若,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置冀州的事?”
“兄长是担心朝廷趁机进兵吧?”
“嗯。”
“那你大可不必。天子如果想用兵,去年就不会让袁绍离开彭城。既然下了诏书,将重心由征讨改为文治,就不仅会轻易改变。就算冀州不自量力,主动挑起事端,朝廷也没什么兴趣。”
荀谌有些惊讶。“天子有这般定力?”
荀彧笑笑。“天子虽年少,城府却极深。你若是有心,我建议你不必急着回去,去长安看看,正好听听太学论讲。兄长,我敢说,这次论讲的意义要比石渠阁、白虎观的会议更重要。身逢其时,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真的?”
“不瞒你说,我都在想着要不要以赴朝请的名义,去长安看一看呢。”
荀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荀彧。“你若是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第七百五十四章 釜底抽薪
荀彧含笑不语。
荀谌看得真切,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彧咳嗽一声。“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为什么来河东?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你应该清楚,我决定不了朝廷的态度,也救不了袁谭。你若想完成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长安,与天子面谈。”
“你也……决定不了?”
“天子意志坚定,又有重兵在手,没人可以左右他。”
“那你还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荀彧转头,打量着荀谌。“那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分歧只在手段不同。”
“仅此而已?”荀谌语带不屑的追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文若,你倒是越来越谦逊了。”
荀彧嘴角轻挑,抬头看向远处。
兄弟之间,他岂能不知荀谌此刻的心情。说他谦逊是假,说他软弱是真。荀谌觉得他步步后退,不复当年意气,有失党人风范。
这也许是事实。
在河东履职几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毋须荀谌提醒。
但他不觉得这是软弱,反倒觉得这是成熟。
他也许不再意气风发,但他依然是胸怀大志的党人,甚至更加坚定,也更加心怀希望。
“兄长,不见高山,不知己卑。不见大河,不知己狭。去长安吧,见一见高山大河,你也会谦逊起来的。”
荀谌眉心微蹙,欲语又迟。
——
转眼之间,许靖三人的文章就发了七八篇,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甚至有渐渐学术化的倾向。
有些微言大义,连刘协都不怎么看得懂了。
这显然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讨论方向的时候,梁相程昱上表,介绍了黄猗在梁国组织防汛,利用工地上的空闲时间教将士和百姓认字,并顺势推广度田的事迹。
刘协看完,正中下怀,随即让人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印坊,要求排版发行。
题目很直白,甚至有些浅陋。
谁是民?
文章开宗明义的提出了问题:“不与民争利”中的“民”究竟指的是谁?哪些人是民,又是哪些人与民争利?
文章并不长,但是问题很犀利。
文章送到书坊后,负责审稿的许靖当时就犯了难。
这文章发不发?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书坊都是天子授意建的,天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你们却不让天子说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发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也不难猜。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只不过之前绝大多数人不懂这些,没有机会发声,而真正懂这个问题,又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民的主体,庶民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朝廷有什么惠民的诏书,他们也看不懂,只能听由官吏和豪民解释。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关中、河东一带识字的百姓很多。不敢说人人识字,一里之中总能找出几个识文断字的。
如果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孩子,甚至自家就能解决阅读的问题。
只要这个文章写得浅白些,没那么多生僻字,用太多的典故。
而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印行的速度,邸报发行的文章不能太深奥是基本要求,否则找不到对应的字模,根本印不出来。
而这篇文章写得尤其浅白,几乎都是大白话,但凡读过一年书的人都能通读下来。一旦发行,要比许靖三人的文章更容易传播,影响自然更大。
这三人都是论战的老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来敏恼羞成怒,直言这篇文章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和当初张角用《太平经》蛊惑百姓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一发,说不定会引发民变。
所以,不能发。
这当然是气话。
虽然文章没署名,但谁不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你不发,信不信天子明天就撤了我们三个,换上听话的人?
到了那时候,只怕失去发声机会的是我们。
毕竟我们虽然会写文章,却不会印文章。
反复考虑之后,来敏想出了一个办法。刊发这篇文章的同时,他们也写几篇文章,论述一下民这个概念的由来,进行对冲。
我进行学术讨论,总没问题吧。
虽然觉得意义不大,但许靖还是接受了来敏的建议,任务也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来敏。
第三天,新鲜的邸报发行,上面有两篇文章。
一篇是没署名的《谁是民?》,一篇是来敏的《论民之义变》。
邸报发行当天,就成了太学的热闹话题。
相比之下,来敏的文章学术性更强,也更受四方学子的欢迎。他们纷纷表达对来敏的敬佩,能用如此浅白的文字,引经据典,将民这个字的古今之变说得清清楚楚,实属不易。
搞清了这个字义的古今异同,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经义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谁是民?》这篇文章的影响远远不及,一是语言过于直白,不够典雅。二是不什么学术含量,通篇大白话,就是对民的范围做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按不同的标准分成不同的说法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还要你说?
也有人对这篇文章忧心冲冲,觉得有故意生事之嫌,但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了。
可是随着邸报发行的范围推广,形势迅速逆转。
首先是在京兆,随即又迅速扩展到扶风、冯翊。很多普通百姓读完这篇文章后,自然而然的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是庶民、贫民,有多少人是豪民、富民,我是哪一种?与我争利的又是谁?
首先排除一点,现在说与民争利的是天子,根本没人信。
别说天子生活俭朴,连宫殿都舍不得修,皇后、贵人们都挤在一个殿里。就算天子生活好一些,他一个人又能吃多少、用多少?
朝廷大部分的消耗还是各级官员吧,仅就人数而言,他们的数量就要比天子一家人多几百倍。
再然后就是很多人平时接触得最多的乡里豪民、富民,这些人仗着家世或者朝中有人做官,占着大量的土地,抗拒朝廷度田,却不肯交他们应交的赋税,想方设法的转移到普通百姓的头上。
这些人不仅数量更多,而且近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喊着“不可与民争利”的口号,却为这些与民争利的人发声,极力反对朝廷度田?
第七百五十五章 汉阳新政
汉阳。
祢衡敞着怀,坐在山坡上,和几个牧民聊着天。几个孩子在一旁疯跑,欢快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一个年轻的羌女坐在一旁,一边捻着手中的牛尾,一边听祢衡他们聊天,不时地偷看祢衡一眼。
祢衡的脚边摆着一份刚收到邸报,上面印着加粗的标题。
谁是民?
“祢君,你们关东的读书人真的不当穷人当人吗?”一个羌人少年挠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祢衡纠正道:“只是不把他们当民,没有不把他们当人。”
羌人少年“哦”了一声,露出一丝疑惑。“这人和民不是一回事吗?穷人不就是贫民,贫民不就是穷人?非要把这些分得那么清楚,你们关东的读书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闭嘴!”羌女喝斥道,“不准这样和祢君说话。”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站了起来。“祢君,我读书少,搞不懂人和民的区别。我只知道度田好。你看杨府君在汉阳度田,我家有了自己的牧场,日子一天一天好。我阿姐要给你织塵尾,也有最好的牛尾好用,我也能攒下钱,再过几年就能娶妻生子。这些都是天子的诏书所赐,如果天子要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行了,行了,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去看看羊群。”羌女喝斥道。
“知道了。”少年眨眨眼睛,向祢衡行了一礼,跳上一旁的马匹,飞奔而去。
他唱起了羌人的歌谣,是一首歌颂羌人祖先炎帝的古歌,高亢激昂。
其他几个羌人也纷纷起身,与祢衡道别,追上少年,加入了合唱。
“天无极兮有昆仑,登昆仑兮见王母……”
“王母授我赤子兮,我奉赤子为王……”
“赤子为王兮抚万民,万民蕃息兮满山梁……”
祢衡看着远去的矫健身影,耳边回荡的却是少年那一句话。
若是天子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他很清楚,这不是一句空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汉阳而言,这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论汉羌,对朝廷的感激都发自肺腑。
如果有人反对度田,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聚集在天子的战旗下。
比起现在的并凉大军,这些正在成长的少年对天子更加忠诚。提起天子时,他们眼中的光芒不会骗人。
不少人甚至将天子与传说中的赤子相提并论,觉得这就是天神送给他们的王。
山东士大夫与朝廷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凉州人已经坚定地站在了天子一边。只要天子一道诏书,凉州将有成千上万的少年跨马出征。
只是很多士大夫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和天子论一论高下,却不知道是坐在柴薪堆上玩火。
他们很多人没有来过凉州,不知道凉州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祢衡一声长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祢君要走了么?”羌女加快了速度,结好最后几根细绳,打上结,又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断绳头。
她站了起来,将刚完工的塵尾递给祢衡。“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柄塵尾送给祢君,赶赶蚊虫。”
祢衡接过,轻轻甩了甩。“多谢少君,我会带着这柄塵尾去长安,将那些嗡嗡叫的蚊虫全部赶走。”
羌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强笑道:“那就祝祢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多谢。”祢衡还礼,翻身跳上坐骑,一抖马缰,急驰而去。
羌女看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邸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谁是民?”
——
回到太守府,祢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卫士。
“府君在不在?”
“在呢,让足下一回来就去见他。”
祢衡已经跨上了台阶,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各县的上计吏已经到了,正在里面汇报,府君想让你一起听听。”
“这么快?”祢衡很诧异。
通常上计都是八月末才开始,郡一般要拖到九月下旬,甚至十月中旬才开始。现在还不到八月,怎么会有上计的事?
祢衡一边向里走,一边猜测。
提前上计,也许和长安的形势有关。为了证明度田有利,支持朝廷的决定,杨修选择提前上计是完全有可能的。
快步来到中庭,祢衡一眼看到一个壮年官吏正在发言,语气很激烈。
“当初府君明令,不论汉羌,只要能达到标准,子弟就可以优先入学。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现在各县要建县学了,凭什么我豲道要安排在最后?是我豲道离郡治最远,还是因为我豲道汉人少,羌人不算人?”
被他正对的郡丞王唯连忙站了起来,摆手道:“子温,言重了,你千万别这么想。太守府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府君没有,我们也没有。汉羌一体,这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汉阳推行新政两年,汉羌百姓相处融洽,争斗日少,通婚日多,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这时候提汉羌有别,岂不是逆势而动?”
壮年官吏不肯罢休,直接打断了王唯。“那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我豲道的县学迟迟不能设立?”
“县学建得快慢和钱粮有关。没有钱粮,就没有足够的教师,也无法招收所有的子弟入学。冀县建得快,是因为冀县各家愿意了钱。勇士建得快,是因为有牧苑支持,请得起先生。你们豲道没人肯出钱,就等着郡里给钱,自然要慢一些。不是郡里不肯派教师,是教师不肯去。”
壮年官吏眼睛一瞪。“我豲道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大将军征宋建时,将我豲道掏空了?如今宋建授首了,大将军调往关东,这账刺史府不认,太守府又不认,只能由我豲道自己背着。”
王唯两手一摊,很无奈。“这个命令又不是太守府下达的,没道理由郡里承担嘛。”
“那我不管。”壮年官吏一甩袖子。“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在年底之前,把县学建起来,明年一开春就好入学。太守府不管,我就去长安,告御状,请天子派几个博士来。”
王唯无奈地转向杨修。
杨修刚要说话,看见祢衡进来,便招了招手,将祢衡叫到身边。祢衡入座,凑到杨修身边。
“这是谁啊,这么莽?”
“庞柔庞子温。”杨修低声说道:“正平,救个急,去豲道做一年教师,如何?”
第七百五十六章 有志之士
祢衡一愣。“府君,我想去长安论道。”
“这也不冲突。你先去长安论道,回来之后去豲道做教师。马上要入冬了,也不可能让他们集中起来读书。”
祢衡有点犹豫。
杨修又道:“你在汉阳大半年,对新政也算是熟悉了。再去豲道考察一番,岂不更好?比起汉阳,豲道更穷,更需要有志之士的参与。”
祢衡瞅了杨修一眼,点了点头。
杨修莞尔一笑,直起身,拍拍手。“好了,庞子温,你不用去告御状了。我刚刚为你找了一个教师。祢衡祢正平,青州名士,不仅学术渊博,而且与时俱进。曾与天子廷争论道,深谙新政意旨。有他去豲道任教,一定能培养出一批俊杰来。”
祢衡登堂时,庞柔就看到了他,见他一身短衣,手里却拿着塵尾,还以为是哪个外出公干刚回来的小吏。听杨修说是青州名士祢衡,不禁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不在冀县,却听说过祢衡的名字,知道他来汉阳之后,和杨修发生过多次辩论。
杨修的学问是公认的好,能和杨修辩论,足以见得祢衡的学问不差。
“当真?”庞柔长身而起。
杨修点头笑道:“当真,不过他要先去一趟长安,回来后再去豲道。”
“我和他一起去。”庞柔立刻说道:“从现在开始,他就算是我豲道的县学教师,我们承担他往来长安的食宿。”
庞柔话音未落,一旁就有人酸溜溜地说道:“庞子温,你真是大方呢。去长安公干,食宿皆在驿舍,要你花什么钱?”
随即又有人说道,同样酸得可怕。“刚才还哭穷,一转眼就大方起来了。你这变脸的本事,不做巫师真是可惜了。”
角落里一声叹息。“还是会哭的娃娃有奶吃啊,老子还是太要脸了。早知如此……”
话音未落,另一厢已经有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府君,我也要去长安,告御状。”
此言一出,无数人如梦初醒,纷纷攘臂而起,大喊大叫,表示要去告御状,请天子调派博士到县中任教。
杨修与王唯面面相觑。
祢衡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诸君,请听我一言。”
众人立刻收声,紧紧地盯着祢衡。
“不就是缺教师么?说吧,你们要几个?这次我去长安,面见天子时,一并替你们请来。”
“此话当真?”有人离席而起,喜出望外。
“我祢衡言出必践,绝无虚言。”祢衡甩了甩塵尾,傲然说道:“诸位应该知道,这次天子召集天下贤良,于太学论讲,规模甚大。这些人中固然大多迂腐之辈,但也不乏有担当之士,只是囿于眼界,不知凉州情形。只要我出面说明情况,多了不敢说,三五十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祢衡转身看向杨修,笑道:“府君以为如何?”
杨修点头赞同。“我也有此意,只可惜公务在身,不能亲至。有正平代劳,我无忧矣。”
众人听了,相视而笑,立刻化干戈为玉帛。
——
等议完公务,众人散去,杨修看着案上的厚厚一摞文书,轻轻拍了拍。
“正平,这次上计的事就拜托你了。”
“蒙府君招待数月,多有启迪,无以为报,衡愿意走这一趟。再者,我本来也想去长安参加论讲,敲打敲打那些颟顸之辈,让他们清醒一些。”
杨修无声一笑。“那些清谈客何足道哉,你最想做的,应该是再与天子论道吧?”
“是。”
“那我劝你还是谦逊一些。”杨修幽幽说道:“你我的眼界虽大有不同,但与天子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以登山为喻,你我最多是登东山而小鲁,天子却可能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祢衡大笑,甩着手中的塵尾,意气风发。“纵使如此,我也要与天子一论究竟。不如此,安能知自己所得深浅?”
杨修想了想,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将汉阳这几年的施政情况详细地解说一下,好让你与天子论道时有理可据。须知施政之道,不仅在圣人典籍之中,更在百姓衣食之间。”
祢衡躬身道谢。
上计的事本不该由他负责——这是留给本地人的机会——可是杨修将这个机会留给了他,他就不能辜负杨修的期望。
——
荀谌下了车,掸了掸衣袖,抬头看向书坊门口全副武装的卫士。
这么热的天,还穿着皮甲,看来这书坊还真是守卫森严。
一个军侯听到声音,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荀谌两眼,拱手施礼。“敢问足下是求购书籍、邸报还是访客?”
荀谌大感惊讶。
眼前这个军侯面色黝黑,脸颊上还有两块红色,相貌也有些胡人的感觉,言谈举止却非常客气,一点也不粗鲁。
“求购如何,访客又如何?”
“若是求购书籍、邸报,可往前走,大约五十步,有一个院子,进去就有人接待。若是访客,就看你是访坊中的匠师,还是三位主笔。匠师们在这里,一般不见客。主笔在卖书的小院旁边,你到那儿就可以看到了。”
荀谌满意的点点头,随从上前,递上名刺。
“我要求见唐夫人。”
军侯低头一看名刺,看到荀谌的籍贯和姓氏,知道是唐夫人的亲戚,不敢怠慢,连忙将荀谌让到前院,亲自奉茶接待,又让人进去通报。
荀谌心中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一会儿功夫,唐夫人快步走了出来,面露喜色。
“友若,你什么时候来的?”
荀谌起身行礼。“刚到。”
“太好了,你早该来了。”唐夫人随即入座。“你是准备参加论讲,还是见驾?若是论讲,我就给你安排一个住处。若是见驾,你就在坊里住两天。”
“见驾是要见的,却不急,我还是先看看太学的情况吧。”
唐夫人会意,叫过一个随从,吩咐了两句。
随从与荀谌的随从见礼,引着他去了。
“附近有一个院子,不大,还算清爽。”唐夫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附近可能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
“颍川的?”
“不,冀州的。”唐夫人笑笑。“姓崔,名琰,字季珪,据说是郑康成弟子。文武兼备,曾在中原游历数年,见识与众不同。到太学没多久,就成了人人称赞的名士。”
第七百五十七章 党人新魁
荀谌大感意外。“崔琰还在长安?”
他当然知道崔琰奉命来长安的事,却不知道崔琰滞留长安这么久,而且还在太学住了下来,成了名士,连唐夫人都知道了。
唐夫人一点也不意外。
“来了长安,岂能不来太学看看?来了太学,又有几个舍得走?就算不参加论讲,听听天下俊杰共商中兴大计,也是难得的机会。你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到处都是读书人,连交州都派了人来。”
荀谌吸了口冷气。“冀州……多么?”
“应该不少。不过冀州人的名声不佳,除了崔琰之外,影响都不大。”唐夫人想了想,又笑道:“或许崔琰滞留不归,也有为冀州人正名的意思。毕竟像他这样既有郑康成弟子的名声,又擅长击刺之术的读书人不多。”
荀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
据说受天子影响,长安民风尚武,就连读书人论道,都要先试试武艺。若是身手太差,根本不是对手,只会被对方揍一顿,根本没有论道的机会。
对荀谌来说,这简直是荒唐。
可是听说崔琰有这样的武艺,他又莫名有些酸。
“有这样的颍川士子吗?”
“有一个。”唐夫人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拍额头,有些懊丧。“好像姓徐,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这两天太忙,我这记性都跟不上了。”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清楚。你要想知道的话,我让人去打听一下。这样的人不多,应该好打听。”
“那就不好了,我自己去打听。”荀谌笑道:“你这么忙,我还是不麻烦你了。”
唐夫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确很忙,抽不出时间来关注那些事。
——
在书坊吃了一顿晚饭,又取一些在路上漏过的邸报,荀谌来到唐夫人为他安排的小院。
下了车,他就注意到大路对面的院子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兵器相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比武。荀谌好奇心起,让随从先将马车赶进院子,自己转身来到对面。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大多神情亢奋。
荀谌视线受阻,踮起脚尖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又不想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只是悻悻地站在一旁,偶尔从缝隙中窥得一斑。这时,有人走到他面前,拱手施礼。
“敢问足下可是颍川荀氏族人?”
荀谌打量了一下来人,心生好奇。
他确信没见过此人。
不过听他口音,应该是兖州人,很可能是陈留、梁国一带。
“正是,不知足下是……”
那人笑了。“陈留毛玠,字孝先,曾与荀彧荀文若共事。你和他长得太像了,不知足下是……”
荀谌恍然,连忙行礼,报上姓名。
他听荀彧说过毛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得知是荀彧的兄长荀谌,刚从河东赶来,毛玠也很兴奋,拉着荀谌到一旁详谈。
他对河东的事非常感兴趣。
他认识荀彧,也清楚荀谌是什么样的人。荀彧在河东推行新政,名义上仍然是大汉临时京畿的府尹,让他很难怀疑天子的新政是恶政。
但是天子坚持要度田,这又让他很难理解。
他本来想中途去河东看一看,却碍于囊中羞涩,最后还是决定省点事,直接来了长安。
看到荀谌的第一眼,他还以为是荀彧来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只是相似而已。
虽然不是真正的乡党,荀谌还是很高兴,顾不得再看热闹,邀请毛玠去自己的住处详谈。
毛玠正自犹豫,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荀友若?”
荀谌转头一看,才发现争斗已经结束,人群散开,崔琰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衣摆,大步走来。
荀谌连忙行礼,笑道:“果然是你。有你崔季珪这口剑,冀州士大夫的腰杆直了很多。”
崔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毛玠,拱手行礼。
毛玠报上姓名,崔琰听了,连忙说道:“原来你就是毛孝先啊,我听过你的名字。当初本想去拜访,却被扬州牧的大军挡了路,只好中途作罢,一直引以为憾。能在这里相见,真是有缘。”
毛玠连忙谦虚了几句。
“到我屋里坐坐吧。”崔琰发出邀请。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拒绝,跟着崔琰走进房间。荀谌看了一下,意识到唐夫人的实力不可小觑。难怪荀彧让他到了长安,先来见唐夫人。
崔琰的房间虽然不小,但毕竟只是一个房间,不是一个小院。
而他沿途所见,几乎所有的房间里都住满了人,有的甚至是通铺,不少人直接睡在地板上。
崔琰独据一室,用屏风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待客,里面住人。
分宾主落座,崔琰先问了两人住处,得知荀谌住在对面的小院,他不禁笑了一声。
“天下党人看颍川,颍川党人看荀氏,果然名不虚传。”
荀谌连忙摇手,正色道:“季珪,你这可是污人清白,我荀氏如何当得党人魁首之名。”
“你就别谦虚啦。如今之势,除了你荀氏,谁还能当得起党人魁首的重任。宫里的荀贵人、皇长子就不说了,你荀氏子弟既有荀文若为河东尹,又有荀公达为幽燕都护,还有荀长倩远在西域,兼有文武,横跨万里,谁能等闲视之?恕我直言,除了皇室,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超过你们荀氏。”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好辩驳。
为难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得意。
诚如崔琰所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要荀氏自己不犯致命错误,成为一流豪门指日可待。
“久闻季珪厚重,没想到却是言辞如剑,开口便要伤人。”
崔琰摇摇头。“荀君言重了。我并无中伤之意,只是想提醒荀君,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荀氏有如此机遇,正当兼济天下,以苍生为念,不可斤斤于一门富贵。”
毛玠也点头附和道:“季珪所言甚是,我也作如是想。”
崔琰又道:“荀氏英才辈出,先有神君,后有八龙。令昆仲俱有贤名,尚未大放光芒,子弟辈又有雏凤之声。荀氏不为党人魁首,还有谁堪当此重任?党人兴于李元礼,成于你荀氏,也是天意。”
第七百五十八章 相见恨晚
见崔琰说得郑重,荀谌倒不好敷衍,沉吟片刻后,拱手说道:“蒙季珪如此看重,真是受宠若惊。虽然力不能至,当心向往之。我颍川荀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名族,却也是经学传家,略知君子之道,为士之责,不敢片刻有违。”
崔琰笑着点点头。
他相信荀谌说的话。
回到冀州之后,他了解过荀谌与袁绍交恶的原因。
这次来长安,他经过河东,虽然没和荀彧见面,却听到了不少荀彧施政的轶事,知道荀彧不是贪图富贵、见利忘义之人。
到长安之后,他又听说了一些与荀恽、荀文倩有关的事,清楚颍川荀氏固然有难得的机遇,却也受到天子有意无意的压制。除了帝王术之外,自然和荀氏不愿唯命是从有关。
抛开冀州人与汝颍人的利益之争,他愿意和荀谌、荀彧站在一起,共商大计。
与儒门相比,与所有的士大夫相比,冀州与汝颍系的矛盾并非无法解决。如果儒门失去独尊的地位,如果度田最终得以施行,冀州也好,汝颍也罢,都无法独善其身。
要想影响朝廷的决策,荀氏兄弟无疑最有条件。
得到了荀谌的承诺,崔琰随即说起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到长安之后,他没有急着去见驾,而是在太学住了下来。
张喜去世已经大半年,为之请谥的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最后却不了了之。为此事专程赶到长安的孔融成了太学教习,闭口不谈此事。年轻气盛的祢衡则去了汉阳,成了汉阳太守杨修的宾客。
接着,周忠接任司空,绝口不提为张喜请谥的事。
周忠曾与张喜同朝,关系也非常不错。他不为张喜请谥,又岂能为曾兵戎相见的袁绍说话。
所以,崔琰一边派人送消息回去,请袁绍、审配耐心等待,一边在太学住了下来,准备参加年底的会议,并在会议上发声。
他是郑玄的弟子,又有一手精妙剑术,凭着这两项优势,他迅速在太学闯出了名声,每天访客不断。
有来讨论学问的,有来比试武艺的。
说到这里,荀谌想起唐夫人说过的颍川人,连忙问了一句。
他一开口,崔琰就笑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姓徐,名庶,字元直,自称是颍川长社人。他的剑法很好,学问嘛,略有不足。”
荀谌不以为然。“他人在哪里?”
“他和天子身边的诸葛亮、庞统是好友,据说听他们的建议,去考讲武堂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讲武堂学习。”
荀谌有些意外。他不认识徐庶,但颍川士子居然会去考讲武堂,在他看来就是个异类,就像荀攸是荀氏子弟中的异类一样。不过这不是坏事,关东不缺相才,却缺将才。有人去考讲武堂,将来在军中才有话语权。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同伴叫石韬,也是颍川人,就住在太学。不过他对经学似乎不太感兴趣,报考了农学堂。最近好像在参与编一部叫《齐民要术》的农书,整天忙得很,几乎看不到他。”
荀谌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崔琰语气中的调侃,也觉得石韬从事农学有点掉价。
虽说四民并列,天子也下诏强调四民皆士,可是士毕竟还是四民之首,不能与农工商等量齐观。石韬明明有机会为士,却要去研究什么农学,怨不得崔琰轻视。
一旁的毛玠听了,却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石韬的住处。
崔琰对石韬的事不太关心,说不出确切的地址。不过这也没关系,农学堂很好找,明天一问就知道了。
除非有特殊情况,石韬几乎都在农学堂。
说了几句闲话,崔琰把话题拉回正题,询问荀谌、毛玠对度田的看法。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三人的意见大体相同,都不赞成度田。
可是细品,又略有差别。
荀谌反对度田,是出于道义。他认为抑制兼并是必要的,但度田却不合适,属于急功好利,容易引起民变。
就他在河东的见闻来看,不度田也可以推行王道,把度田当成推行王道的必经之路,甚至是唯一途径,这是不可取的,有想当然的嫌疑。
毛玠大部分赞同荀谌的意见,并为河东的新政能够推行而欢欣。
他进一步阐述说,如果没有合适的补偿,度田与抢劫无异。以这种手段推行王道,和黄巾动乱以谋求太平一样,都不可取,也不可能成功。
崔琰的态度则比较直接。
均贫富听起来很好,实际上不可行。如果不问土地、财富是如何得来,一律均平,看似公平,其实是最大的不公平。
世家拥有的土地又不是抢来的,而是花钱买来。他们拥有的财富也不是天上掉的,而是自己花心思赚来的。这些土地、财富都是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积累,说平均就平均了,以后还有谁愿意勤俭持家?
世家大族之所以成为世家大族,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自己的努力所致。如果因此受到打压,以后谁还愿意努力?
所以度田看似王道,实则是亡国之道,而且伤害的正是最聪明、最勤劳的那些人。
什么人应该度田?那些因攀附皇室而暴富的人才应该度田,比如阉党,比如外戚、宗室,当然也包括以权谋私的官员。
天子颁布《宦者列传》,宫内不再使用宦者,这是好事,但远远不够,还应该禁止后宫干政,贬抑外戚以及宗室。
比起不分清红皂白的度田,这些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三人虽有分歧,但谈得很投机,相见恨晚,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荀谌起身之后,先派人接毛玠与他同住,一起吃完早餐后,又约毛玠一起去访石韬。
他觉得石韬学农太可惜了,想劝石韬回心转意,不要耽误了自己。
正如崔琰所说,石韬并不难找。找到农学堂后,到门口一问石韬的名字,递上名刺,没一会儿功夫,石韬就匆匆迎了出来,纳首便拜。
“荀君,久仰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荀谌上下打量了石韬两眼,微微颌首,越发坚定了要说服石韬的心思。
石韬仪表堂堂,两眼有神,能成大器。学农太可惜了,应该从政。
如果石韬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推荐石韬去河东。
荀彧急需几个能干的下属。
“广元,你是哪里人?怎么来长安的,还有谁同行?”
第七百五十九章 衣食为先
石韬一边将荀谌、毛玠往里请,一边说道:“我是从荆州来的,同行的有徐庶和崔钧、孟建。徐庶字元直,是颍川长社人。崔钧字州平,是博陵安平人。孟建字公威,是汝南平舆人。我们是在襄阳时认识的,接到诸葛亮的书信后,便一起来了。”
“徐庶是长社人?”荀谌追问了一句。
颍阴与长社相邻,他对长社有哪些名士还是清楚的,没听说过徐庶其人。
石韬笑了。“他本名徐福,是个游侠。”
荀谌一愣,随即一拍额头。“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后来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原来他改了名。”
“是的,他被朋友救出来后,深感一人一剑力量有限,难求公义,便弃武学文,欲匡扶天下。”
“既然如此,为何又去考讲武堂?”
石韬瞅瞅荀谌,嘴角微挑。他没有急着回答荀谌的问题,先将二人引到堂上就座,又命侍童煮茶,摆上点心。
毛玠看得真切,笑道:“看来农学堂的待遇的确不错,非经学堂能比。我到太学这么久,经学堂也去过几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点心。”
“我们自己按照收集来的方子做的。”石韬热情相邀。“这本来是军粮,为的是便利,能够保存,口味并不怎么好。后来东厨里的几个厨娘用了些心思改进,大有改观。能得到毛君许可,也是一件幸事。”
“军粮?”荀谌拈起一块点心,看了看,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
正如石韬所说,这点心看起来不错,口感却不出色。
当然也不难吃。如果出征的将士能够吃上这样的食物,应该比麦饭更可口。
更重要的是方便。
不用埋锅造饭,拿出来就能吃,能省不少事,节省将士的体力,还能提高行军速度。
尤其是方便奔袭。
“嗯,这是综合了羌人和鲜卑的办法,用做胡饼的办法做的。里面加了奶,更熬饥。不作战时,一天吃上两块就行。作战时,三四块也够了。”石韬热情的劝毛玠也尝尝。“最大的好处有两个:一是便于携带,二是方便食用。按照我们的估计,一个人可以推十日粮行军,日行六十里到八十里。”
荀谌的脸颊抽了抽。
这个数据看似平常,可是有军中经验的人却清楚,这会对作战双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差距。
正常情况下,步卒行军的速度是一天四十里。
原因之一,就是携带辎重的大车速度快不起来。而不带大车,个人携带的粮食最多三天。超过三天,将士的体力就会消耗过大,影响战斗。
如果不用大军,仅靠将士携带的粮食作战,最长时间就是三天,最长距离一百五十里。超过这个时间和距离,就是在赌博,而且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要是用这种军粮,时间增加到十天,距离增加到八百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很容易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尤其是对千人以下的精锐来说,千里奔袭就有了可能。
如果考虑到朝廷在练兵上倾注的心血,荀谌不觉得这是异想天开,而是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的事。
“这是朝廷的要求吗?”
“算是吧。”石韬说道:“不过朝廷没有明确要求我们做什么,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能够解决。农学堂接了几个与饮食有关的项目,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项目?”荀谌觉得这个词有些别扭。
“那就多了,比如研究不同地区的作物种类、加工方法,还有……对了,有一件事,你们肯定感兴趣。今天留在这儿用餐吧,尝尝我农学堂的伙食,有葡萄酒,而且有很多种口味的。”
“你们……这么奢侈的吗?”荀谌忍不住说道。“我在河东的时候,可是听说朝廷税赋紧张,今年怕是又不能全额发放俸禄。”
“所以我不想去做官。”石韬扬扬眉,笑出了声。“诸堂之中,农学堂的伙食最好,经常有试验的样品吃。明年我们还要在上林苑养猪,到时候就能经常吃肉了。”
“猪肉有什么好吃的。”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荀谌有钱,只想吃牛羊肉,不想吃味道不佳的猪肉。可是对他来说,偶尔能吃几块猪肉就是开荤了,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样的机会。
石韬笑了,神情得意。“多说无益,明年请你尝了再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在三年内完成这项研究,以后七十食肉就可以实现了。”
毛玠心中一动。
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是孟子的主张,也可以算是王道实现的标准之一。石韬身为士子,却对养猪这么感兴趣,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有肉吃,而是因为这是在将希望中的王道变为现实。
“石君,恕我冒昧,你们农学堂的项目里一定有农桑吧?三年内七十可以食肉,何时能实现五十可以衣帛。”
石韬眨眨眼睛。“现在就可以。”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然,目前还仅限于关中。”
“现在就可以?”毛玠吃了一惊。
帛是珍贵之物,一般人根本穿不起。哪怕仅限于关中,如果能实现五十者皆能衣帛,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石韬微微一笑。“看来毛君到长安不久,还没机会去四周看看。关中重蚕桑的时间虽不久,但如何百姓之家想置办一件丝帛之衣,还是置办得起的。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意,他们宁愿将丝帛卖掉,换成布衣。”
荀谌忍不住说道:“安邑重蚕桑更早,而且当时推行蚕桑的就是如今的大司农刘巴,也做不到五十衣帛。”
石韬露出一丝惊讶。“是么,我一直以为安邑比关中更好一些,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啊。”
“关中真的可能……五十衣帛?”
“不敢说所有人,毕竟还有一些特殊情况,反正我看到的大致如此。据说关中嫁娶,丝帛已经成为必备之物。穷的一件两件,富的成箱成箧。因为此事,已经有人上书朝廷,要求禁奢侈之风。”
“那朝廷怎么说?”
“朝廷说百姓量力而行,不必禁止。但是官员之家要注意节俭,若是过于奢侈,御史可以闻风而奏,看看他们有没有贪腐之举。”
第七百六十章 殊途同归
石韬说得眉飞色舞,荀谌应接不暇,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直到石韬告一段落,他才反应过来。
“广元,恕我冒昧。有一言,我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石韬嘴角带笑,似乎早有准备。
“你既与诸葛亮、庞统是朋友,又是应邀而来,大可入仕为郎,何必学农?岂不闻君子不器,樊迟问稼,而夫子责之。”
石韬眼神微闪。“荀君初至,可能还不太清楚朝廷的情况。入仕为郎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荀君可知有多少人想为郎,又有多少郎官能够在三年内授职外放?”
荀谌说道:“郎官授职外放的机会的确难得,可是你与诸葛亮、庞统为友,应该不难吧。”
“如荀君所言,的确不难,但这不是我应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的目的。荀君来长安的目的,想必也不会是求官吧?”
荀谌一时尴尬。“你的目的是……”
“辅佐天子,共兴王道。”
荀谌忍不住嘲讽道:“难道上林苑养猪就是兴王道?”随即又觉得此言不妥,连忙补救道:“当然,能让七十之人食肉,也是王道的一部分。只是你大好才华,应该做更有益的事。养猪这样的事,能做的人很多。”
“养猪只是农学堂的任务之一。相比于养猪,农学堂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
石韬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幽幽地说道:“比如将亩产提高一倍,或许度田就没那么迫切了。”
荀谌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毛玠一眼。
毛玠也愣住了,精神一振。“石君能否详言?”
“朝廷要求度田,并非是想与世家大族为敌,而是因为世家大族占据了土地,又囤积居奇,坐视百姓忍饥挨饿。民以食为天。如果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太平不可得,遑论王道。”
毛玠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随曹操征战,深知粮食的重要性。吃不饱肚子,谈什么都是假的。
“度田,是让百姓有立身之本,不至于饥饿。可是土地大多在世家大族手中,不度田,哪来的土地?可若是换一个想法,如果亩产不是两石三石,而是更高,是不是就不需要那么多土地了?”
荀谌登时醒悟。
人的饭量总是有限的。太少了,无法生活了。可是达到一定的数量之后,再多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能提高亩产,那养活一家人所需要的土地就少得多,度田也就没那么迫切了。
比起论讲,或许农学堂才是缓解土地问题的真正希望。
只是……王道的实现,竟要依赖嫁穯这样的小人之事,实在有些尴尬。若是如此,以后谁还会在乎圣人教诲,这样的士人还是儒门弟子么?
可是不得不承认,石韬所说的办法又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之一。
荀谌的脑子有点乱。
“研究农学,或许能提高产量。可是提高了产量,户口也会增加,终究还是要度田的。”毛玠沉吟道:“况且就算度了田,这个问题也无法解决,又如何实现王道呢?”
石韬赞道:“毛君不愧是有理政经验的名士,一语中的。农学的确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有所帮助。我能力有限,能为实现王道尽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至于这根本大道,就劳烦荀君、毛君这样的大才去考虑吧。诚如天子所说,设使君臣一心,四民并力,总能想到解决之道。”
他举起茶杯。“欢迎二位来到太学,共兴王道。”
荀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窘迫地举起杯。
——
在农学堂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饭,荀谌、毛玠告别了石韬,一起出了门。
沿着宽敞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两人慢慢地走着,各自沉默,心情都有些沉重。
尤其是毛玠。
他到太学有些天了,也去参观过经学堂,知道经学堂的条件远远赶不上农学堂。听石韬说,工学堂、商学堂的伙食也许不如农学堂,但肯定不会比经学堂差。
至于条件最好的讲武堂,那就更不用说了。
讲武堂的学生要习武练兵,伙食更好,是由天子直接安排的。一些家境贫寒,无法自给的士子选择了讲武堂,为的就是那里伙食好。就算进不了讲武堂,他们也会优待选择农学堂、工学堂,而不是经学堂。
所以,朝廷看似平等,实际上却对经学堂最不重视,将来报考经学堂的学子必然有限,大部分冲着论讲而来的人可能最后都成了讲武堂、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的学生。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么做,有利于缓解太学生为了出仕而奔走权贵之门的无奈,可以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上。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能是隐患。
大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工农商这样的术,忽略了道德,会不会重术而轻道,并进而重利轻义,甚至唯利是图?
毛玠很焦虑。
“友若,石广元等受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却不关心论讲,或入讲武堂,或入农学堂,会不会是受了诸葛亮、庞统的影响?”
“的确有这可能。”荀谌说道:“所以我想见一见他们,尤其是诸葛亮。我不反对一些人去学农学工,但过犹不及,太多的士子着意于这些微末之技,只怕是本末倒置。”
“宜早不宜迟。”毛玠表示赞同。
“嗯,我明天去讲武堂,看看徐庶,顺便拜访一下虞翻。我在河东时,就听舍弟文若提及此人,说是难得的奇才。他与天子一见,就为心腹,担任了讲武堂祭酒,想必有些道理。听听他说些什么,或许能有所启发。”
毛玠深以为然。
他也想去,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和荀谌刚认识不久。
两人回到住处,进门之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我想去崔季珪那里坐坐,听听他的意见。”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荀谌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崔季珪过来,我来做个东道主。”
毛玠表示赞成。
荀谌让人去崔琰,自己先回小院,准备茶水点心。唐夫人想得很周到,已经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看来案上的点心,荀谌不禁想起刚在农学堂吃过的军粮,暗自咂舌。
这……还怎么打?实力完全不是一个层次啊。
第七百六十一章 亲疏远近
崔琰很快就来了。
听荀谌说完拜访石韬的经过,他随即提出一个请求。
他想和荀谌一起去讲武堂看看。
他与徐庶比过武,论过道,两人很谈得来。徐庶去讲武堂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他很想看看徐庶为什么会考讲武堂,现在又怎么样了。
荀谌没敢立刻答应,要先打听一下。
据说讲武堂与诸堂不同,建在上林苑内,不像太学可以随便出入。
他和崔琰都有冀州的身份,未必能进得去。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先见一下荀文倩,请她出面安排,请求天子同意。
崔琰也知趣,没有追着问,转而说起了其他。
“刚听到一个消息,那个狂生祢衡来长安了,三五日内便到。”
荀谌满脑门的心思,根本不关心祢衡是谁,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崔琰嘿嘿一笑,提醒道:“友若兄,祢衡是从汉阳来的。”
荀谌随即明白过来,登时来了精神。
汉阳与河东是两个特殊的郡,一个由杨修负责,一个由荀彧负责,都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才俊。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推行王道,哪一个做得更好,不仅关系到个人和家族,更关系到将来推广天下的王道模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祢衡从汉阳赶到长安,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你听谁说的?”
“孔融。他收到了祢衡的书信,说祢衡到汉阳半年,脱胎换骨,大有进益,来长安后必然一鸣惊人。”
“且——”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也含笑不语。
他们都与孔融有过近距离接触,知道孔融常常言过于实。祢衡与孔融一起来长安,孔融夸祢衡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不能当真。
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祢衡是什么东西,一介狂生而已,能和楚庄王相提并论?就算他天资过人,去汉阳也不过几个月而已,能有什么收获,以至于脱换骨?
狂生大言,不足取信。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或许比祢衡来长安更有意义。”荀谌神态轻松地开起了个玩笑,将石韬等人试制军粮的事说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崔琰的脸色就变了。
冀州是平原,无险可守,所能倚仗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城。朝廷如果强攻,骑兵可以长驱直入,但步卒只能一步步地攻城。
没有步卒的配合,骑兵突进的威力有限。
骑兵不能攻城。
所以,只要冀州各郡县的大族不肯投降,朝廷就算用重兵强攻,也无法一下子推进到邺城。
这是袁绍、审配等人最后的一点底气。
可若是朝廷在军粮上有了重大改进,连步卒都具备了长途奔袭的能力,即使不能攻下邺城,威胁也大大增加。
冀州腹地不再安全,只能以重兵防守,时刻不敢放松。
时间一长,对军心士气是个考验。
“真有这样的军粮?”
荀谌笑笑。“我们刚刚亲口尝过,味道还不错。”
崔琰故作不屑。“就算有,只怕朝廷也负担不起吧。我可听说,官员的俸禄又发不全了。”
“这我不清楚。”荀谌摊摊手,心情大好。
他很庆幸袁谭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冒着不孝的恶名,与朝廷议和。
——
“你伯父?”刘协一愣,抬起头,打量着荀文倩。
荀文倩很自觉,一般不会主动找他,尤其是为了宫外的事。
“是的,我收到父亲的家书了。伯父到河东,除了省亲之外,便是为袁谭传声。”
“袁谭怎么了?”刘协放下了手中的书,转向荀文倩,接过刘泰。
刘泰已经会走路,精力充沛得吓人,没个消停的时候。一从荀文倩挣脱,就往刘协身上爬,乐得口水直流。
荀文倩连忙递了手绢过来。
刘协接过手绢,为刘泰擦了擦嘴。刘泰抱着刘协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飞,飞。”
“别闹!”荀文倩虎了脸,扬起手掌。“父皇累了,没时间和你玩。”
刘协抱起刘泰,转了一个圈,避开了荀文倩,然后将刘泰抛起,又稳稳的接住。
刘泰笑逐颜开,乐此不疲。
“你说你的,不碍事。”刘协说道。
荀文倩也只是做做样子,见刘协疼爱儿子,其乐融融,她心里欢喜,趁着机会将荀谌的来意说了一遍。
她带儿子来,就是知道刘协喜欢刘泰,在这种气氛下说话更方便。
刘协一边逗刘泰玩,一边听荀文倩说话。
他已经收到荀攸、袁术的上疏,知道袁绍巡边的事,却不知道袁绍被袁谭软禁。也不知道是袁谭保密工作做得好,还是荀攸知情不报。
至于袁术,刘协从来没把他真当人。
就算袁术报来了,他也不敢轻信。谁知道袁术会不会夸大其辞,虚报战功。
那人不靠谱。
相比之下,还是荀攸可信些。毕竟以荀氏眼下的情况,再和袁绍绑在一起绝非明智之举,荀谌这个时候来长安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看来汝颍系要集体跳槽了。
但他并不欢迎。
与荀谌、郭图那样的中老人相比,他更愿意接纳徐庶、石韬这样的年轻人。
年轻人更热血,也更愿意付诸行动,还有理想主义,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挂。
荀谌这样的人,嘴上说的是道义,心里想的却是利益。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前,想让他们把思想扭过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真正能改变一个时代的,通常都是年轻人。
荀彧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极力鼓动荀谌到长安来看看。
“来了就好。”刘协说道:“你有空去见见吧,多年不见,或许又沧桑了不少。另外写信给荀尹,让他安排好手上的事,尽可能来长安参加论讲。”
“唯。”荀文倩躬身领命。
“还有,安置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的事是今年的大事,让他多做一些准备,届时朝会上可能会有争论。”
“唯!”荀文倩精神起来。
蛮夷归化是大事,安置在并州的鲜卑人、匈奴人是第一批,天子却将这件事交给了荀彧,自然是对荀彧的信任。
实际上,这是让荀彧代理并州事务,如果能处理得当,荀彧离升职就不远了。
在这个恩赐面前,荀谌参观讲武堂的事不值一提,以后再说吧。
诸葛亮走了进来。“陛下,祢衡求见。”
刘协接住刘泰,送到荀文倩怀中,又低声说道:“你先回去,晚上再说。”
荀文倩会意,脸颊上泛起微红,欠身施礼,抱着刘泰退了出去。
刘协整理了一下衣服。
“传!”
第七百六十二章 根深叶茂
祢衡走进未央宫,沿着宽敞的大道向前。
眼前的未央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道旁修葺一新的楼阁,高大巍峨,灯火通明。虽然已经入夜,却人影绰绰,看起来极是热闹。
传诏的郎官看祢衡看得入神,见怪不怪的说道:“这是刚刚开张的同文馆。”
“同文馆?”祢衡一惊。“书同文的同文?”
“对,不过这一次要同的不是六国之文,而是天下之文。”郎官笑笑。“里面有不少胡人,相貌与我汉人殊异,有一个据说还是什么安息国的王子,原本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
“同文馆还译经?”
“有一点,但不多,现在人手不足,主要译的还是希腊、罗马的典籍,最受欢迎的是天文、算学和经学。”
“希腊?”
“听说是罗马之前的一个王朝,大概和我们春秋差不多时候。出了几个圣人,学说颇有可采之处。太学几位大儒看了译文之后,都说有点意思。”
郎官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羡慕。
祢衡看得真切,也不禁心生好奇。
他在汉阳的时候,遇到不少胡商,听说过大秦、罗马之名,也听说过希腊,只不过关于希腊的消息不多,而且大多和西域的贵霜有关。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希腊与大秦在一起。
再往前走,景色就变得熟悉起来,还是半旧的宫墙,斑驳的颜色,只是规模更小了一些。
“怎么只有椒房殿有人?”祢衡看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宫里的贵人们都住在椒房殿,其他几个宫要撤了,改建成书局,以后这里还要建一座藏书阁,收藏天下典籍,供天子御览。哦,对了,最近有人上书,建议修一部大汉春秋……”
“大汉春秋?”
“就是像春秋一样的汉史,从高皇帝起兵,直到孝灵皇帝驾崩,何董乱政。”
祢衡恍然,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建议背后可能蕴藏的深意。
将何进与董卓并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袁绍。作为何进背后的世家代表,袁绍一旦落到和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一样的地位,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再也别指望入朝主政。
就像如今的张济等人,小心谨慎或许可以保住性命,敢乱来,等待他们的只有身败名裂,甚至是株连三族。
除了袁绍本人之外,追随他的人同样难逃惩罚,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提出如此险恶的建议。
祢衡一边与郎官聊着,一边向前走,来到清凉殿。
上了殿,祢衡便看到天子在殿上坐着,正翻看着一份公文。
祢衡脱了鞋,将腰间的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举步进殿,来到天子面前,拜伏在地。
“臣,青州祢衡,拜见陛下。”
刘协抬起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嘴角轻挑,提起案上的茶壶。“朕给你倒满水之前,你要说清这几个月的领悟。如果不能让朕满意,喝了这杯茶,你就出宫去。”
说着,手腕微斜,茶水流出,注入案上的青姿瓷杯中。
“唯。”祢衡再拜。“三代以世卿为本,战国以士为本,汉以四民为本,本愈广厚,而国愈强。”
祢衡说完,刘协也倒满了一杯水。
他放下茶壶,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液,伸手示意。
“且饮茶。”
“谢陛下。”祢衡膝行而前,双手端起茶杯,再次向刘协致谢,一饮而尽。
刘协点点头,命人赐座。
有郎官过来,铺设案席,又摆上茶具。
“用晚餐了么?”
“谢陛下关心,在驿馆用了。”
“这几个月辛苦了。”刘协抬起眼皮,看着祢衡,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半年不见,祢衡就像变了一个人,脸黑了,轻狂少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斗志也更加昂扬。
祢衡一到汉阳,他就收到了杨修的报告。祢衡这几个月在汉阳做的事,他也一清二楚。大概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看到祢衡本人,他还是很欣慰。
尤其是听到祢衡这脱口而出的感言。
又一块美玉雕琢成功。
有这样的认识,说明祢衡已经超越了儒家简单的道德历史观,踏入了唯物历史观的门槛。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可能。
“听说你在汉阳,走了不少地方?”
“也不算多,主要还是在冀县周边。臣起程之前,受杨府君之托,将在论讲之后返回汉阳,去豲道任教师,教化汉羌子弟。将来若有可能,臣还想将其他几个县道都走一遍,看一看。”
“这么说,短时间内没有回京的想法?”
“四十之前,臣不想回京。”祢衡停顿一下,又道:“如果可能,臣还想走得更远一些,以增广见闻。”
“更远是多远?”
“葱岭以西。臣听说,越过葱岭,还有一片天地,与中原风物不同。虽有传说可闻,典籍可观,终究不如亲至。若能游历一番,当不负此生。”
刘协笑了,微微颌首。“志当存高远,只是你这高远更甚,令人望而却步。”
祢衡傲然一笑。“非常之事,当待非常之人。”
“好,既然你这此心,朕也不反对。现在就先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收获,解释解释,什么叫以四民为本,什么叫本愈厚广,国愈强。”
“唯!”祢衡微微欠身。“臣此去汉阳数月,蒙杨府君之教,深入冀县周边乡亭,与汉羌百姓攀谈请益,略知人间辛苦……”
祢衡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许多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平添几分感慨。
他少年早慧,博览经史,又文采斐然,与人辩驳无数,未有败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圣人之道,只等明君赏识,便能登天子之堂,致君尧舜,而天下大治。
到了汉阳,他才知道治理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天下,仅是一郡一县,就有无数麻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不可能。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信奉的那些仁义、王道,根本没有涉及到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开口是仁,闭口是义,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说的这些道理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温饱,更别说是教化了。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取消州牧。”
“为何?”
“牧者,手持棍棒而驱赶牲畜也。牧牛牧羊皆可,岂能牧民?若是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看待,焉能爱民?”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未来可期
刘协也早有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竟是因为牧有放牧之意,有违爱民之心。
一开始,他还觉得祢衡这是书生习气未尽,过于重名。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祢衡说得有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称呼有时候就很强的暗示作用。称州牧,就等于官方认可管理百姓就和放牧牛羊一样,没有将普通百姓当人看。
在《说文解字了》中,牧的解释就是牧牛人。随着这部分书的流布日广,这样的解释也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
尤其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州牧这样的称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非常有更改或取消的必要,正如当初将工匠、医匠改为匠师、医师一般。
而从这个建议中,刘协感受到的是祢衡对普通百姓发自内心的尊重,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说实话,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建议是好建议,但肯定会有人觉得变更制度,有所不便。你准备一下,届时上书,在朝会上与公卿共议。”
“唯。”祢衡心中欢喜。
他虽然相信天子会接受他的建议,却没想到天子的反应如此果决,一点犹豫也没有。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
荀文倩洗漱完毕,坐在房中等着。
眼看着已是亥时初刻,外面还没有动静,她不免有些失望。
估计天子又忙忘了。
最近天子很忙。
年关将近,郡县上计既将开始,各地的贤良文学也纷至沓来,准备参加年末的会议。关中诸军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凸显,有人提议要重整诸军,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虽然贾诩任太尉极大的压制了诸将,为天子减轻了不少麻烦,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问题最终还是要解决的。
军队是根基,不能留一丝隐患,有问题必须及时解决。
相比之下,州郡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州郡的事,荀文倩不禁想起天子对荀谌的态度。
很显然,天子对袁谭是否称臣并不在意,甚至有些拒绝。至于是拒绝袁谭,还是拒绝袁谭背后的那些汝颍人,就不太好说了。
有时候,她也挺反感那些汝颍人的。
一些倚老卖老的老顽固,不仅自以为是,而且胆大妄为。
其中又以许攸为典型。
这样的人就算称了臣,也未必会安份守己。与其如此,不如武力平定来得干脆,到时候保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正想着,外面脚步声起,侍女匆匆跑了进来。
“贵人,天子来了。”
荀文倩收回思绪,起身迎接。她刚走到门口,刘协就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来晚了,来晚了。”刘协连声说道,抱着荀文倩的脸,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荀文倩一边示意侍女去准备水,一边笑道:“陛下这么高兴,看来是有好消息?”
“的确,出乎意料的惊喜。”刘协坐下,犹自感慨不已。“还是年轻人包袱少,思想转变起来容易。祢衡去汉阳几个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荀文倩很惊讶。“陛下和祢衡谈到现在?”
“是啊,我们一直谈到现在。他这几个月很值,太值了。以后要形成制度,想入朝的都去地方实习一段时间,比讲道理有用。”
刘协兴奋难以自抑,随即又说道:“长倩有一段时间没消息来了吧?”
荀文倩想了想。“上一封书信是三个月前的。当时说开春之后可能会与一股蛮夷相遇,也许是在忙这件事吧。”
刘协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
荀恽和轲比能已经走得很远,消息滞后严重。如果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只有西域都护府可以提供支援,兵力有限。河西四郡的驻军要有朝廷的诏书才能动用,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月。
“杨修,长倩,祢衡,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果士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大汉何愁不兴。”
侍女端来了水,刘协洗了脸,漱了口,脱了外衣。
荀文倩取来扇子,为刘协扇风。“陛下,这几个可都是世家子弟。你过于重用他们,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有什么好担心的。”刘协不以为然。“我不是反对世家,我是反对那些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世家。普通人也就罢了,士人要有士人的担当,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所有的道义都停留在嘴上。”
荀文倩抿嘴而笑。“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胸怀,其他人可想不到这么远。”
“那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走得不够远。”刘协伸手揽住荀文倩的肩膀。“你去了一趟凉州,不也是眼界大开?”
“那倒是。”荀文倩颇有同感。“一想到陛下说的那句我们已经将华山踩在脚下,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好长时间内,我都不敢相信。”
“现在相信了?”
“感觉上难以接受,但各种证明都表明,陛下说的应该是对的。”
“比如?”
“比如气候。我记得在凉州时,这个季节就没这么热,尤其是晚上,要盖着被子才行。我问了几个登过华山的人,他们说华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越往高处,越是如此。”
刘协哈哈一笑,随即说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有没有想过写一部书。”
“我?”荀文倩连连摇头。“我可没那学问。我看书只是解闷而已,算不上研究,只求博杂,不够精深,岂能著书立说,贻笑大方。”
“博杂有博杂的好处。你译的那几篇西域文字,喜欢的人不少,连孔文举都夸你的文字干净通达。如果你能将凉州见闻写下来,让那些没去过凉州的人感受一下凉州的风土人情,也是好事嘛。”
“真的吗?”荀文倩喜出望外。
同文馆开张后,她的确翻译了几篇文字,但没敢署自己的名字,怕被人笑话。能得到孔融的称赞,大出她的意料。
孔融的思想有些顽固,但他的文章是出了名的好。能得到他夸奖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就当作解闷吧,有时间就写一点,攒上几千字,交给皇嫂,让她安排人印出来。”
荀文倩翻身坐起。“陛下,臣妾最近译了一篇文章,你愿意看一眼,帮我挑挑错吗?”
“可以啊。什么文章?谁写的?”
“一个希腊哲人,与圣人大约同时,叫阿里斯托卡洛斯。唉,这西域人的名字就是麻烦。不过他的文章很有意思,有点像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看似胡说,却又有些道理。我拿捏不定,一直没敢送出去。”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有备无患
“你还研习名家?”刘协大为好奇。
“不敢说研习,闲来听听而已。原本也不甚了解,看到西域哲人的怪论之后,我觉得与名家有相似之处,就找来读了读,觉得还有些道理。”
“就你一个人?”
“呃……”荀文倩有些迟疑,怯怯地看着刘协。
刘协鼓励她们读书,但刘协注重实深,对这些近乎狡辩的学说没什么兴趣。
“德不孤,必有邻。学问学问,有学有问,互相切磋,才能有提升。尤其是名家,如果一个人研习,很容易钻牛角尖的。”
荀文倩放了心。“皇后也看了一些,但她性不喜辩,不是很在意。”
“拿来我看。”刘协坐了起来。
荀文倩心中欢喜,起身下床,从一旁的书案上翻出几页纸,又迅速钻回蚊帐中。起坐之间,衣襟开阖,青春闪现,刘协顿时有些后悔。
这大好时光,讨论什么名家嘛。
应该讨论人生与生人。
刘协接过荀文倩的译文,看了几行,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这阿里斯托卡洛斯应该是他知道的一个人,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名篇,但他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有限,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是谁。
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公义与私利,具体来说,就是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各有妙论,还是很精采的,与当前的形势也有互通之处。
“这种学术,我也不是很了解,又不懂西域文字,怕是给不了你太多意见。你不妨将这篇译文发到邸报上,让更多的人来讨论。”
“那还是算了吧。”荀文倩连连摇头。“臣妾读这些只是为了消遣,并不想与人争论。再者,邸报上吵得热闹,臣妾这点东西哪敢献丑。只是陛下有兴趣,才请陛下指点一二。”
“我不赞同你这个意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设立同文馆,翻译西域学说,就是要汲取西域的学术精华,为我所用。这篇文章有值得探讨的价值,不比太学诸儒的文章差。”
“陛下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荀文倩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好多人都等着呢,臣妾若是去了,岂不是抢了别人的机会。”
刘协没有再说。
他也清楚这个问题。许靖三人的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而这种形式也让很多人觉得新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度田发展到学术细节,好多人都想在上面发文章。
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这么做,减少对度田的讨论。
但邸报容易有限,的确也是个事实。一份邸报最多只能发三千字,也就是三篇文章的容量。如果某一篇文章长了些,只能发两篇。
增加容量是个办法,但成本也会跟着增加,对保存也不太方便。
以书坊现有的人力、物力,能做到每天三千字的正常发行,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先译,等论讲结束再结集印行。”刘协拍拍荀文倩的手。“反正以后同文馆也是要建书坊的,你可以将这部书列入待印名单。”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荀文倩喜滋滋地收好文章。“陛下,等同文馆的书坊建起来,臣妾能不能常去看看?”
“你也想去做事?”
“嗯,臣妾不如董宛、宋都两位贵人手巧,做点杂事还是可以的。”
刘协笑了起来。“那你明天就去太学的书坊见习吧。如果可以,将来由来你主持同文馆的书坊。”
“臣妾可不敢有些野望。”
“有什么不敢的。”刘协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你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大胆去试。”
“谢陛下。”荀文倩喜不自胜,忘情地在刘协脸上亲了一下。
“这么敷衍?”刘协斜睨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面红耳赤,缩在刘协怀中,低声说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祢衡便起身洗漱。
吃完早餐后,他便与庞柔一起赶往司徒府。
汉阳郡的上计大概是最早的,司徒府都没心理准备,负责接待的司徒长史杜畿打量了祢衡半晌,怀疑他们是来找事的。
“汉阳秋收已经完成了?”杜畿翻看着上计簿。
“汉阳采取的是定额制,毋须等到八月,就可以知道今年的收成。根据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今年的收成只会比预期的好,预定的任务可以轻松完成,该给朝廷的赋税不会差一粒麦子,一张羊皮。”
杜畿笑了笑。“杨府君很有底气啊。尽管如此,那秋收之后再上计,不也是更有把握一些吗?”
“有特殊情况,不得不提前。”
“什么特殊情况?”
“郡中百姓听说关东度田受阻,深感不解。提前上计,使朝廷知汉阳虚实,可以随时征发。”
杜畿的眼角抽了抽,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什么时候说要征发士卒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造谣生事,妄议朝政?”
“长史误会了。”祢衡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说汉阳随时可以征发,并没有说朝廷要征发。有备无患而已,难道这也是坏事?看来长史没去过凉州。凉州近羌胡,羌胡来打劫,可不会提前通知,进入七月就要准备秋防,能战之士随时待命。”
杜畿被祢衡堵了一句,倒不好发作。
“要见杨公么?我可以为你通报。”
“暂时不需要。”祢衡取出一封杨修的家书,递给杜畿,请杜畿代为转交,随即准备离开。
“你这么急?要去哪儿?”
祢衡扬扬手,大声说道:“去太学,教训教训那些蠢物。”
杜畿无语。
也只有祢衡这等狂生,才敢说出这样的狂话。
他看了看手中的书信和上计簿,转身进了后堂。
杨彪正在练习五禽戏,见杜畿走进来,缓缓收式。“刚才是祢衡么?”
杜畿笑笑。“杨公自从练了这五禽戏后,越发耳聪目明了,百岁可期。”
杨彪哼了一声。“这还用耳聪目明吗?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狂,司徒府外都能听得到。这是什么?”
“公子的家书,以及汉阳郡的上计簿。”
“上计簿?”杨彪愣了一下,取过上计簿。“这么早?”
“是的,说是有备无患。”杜畿将祢衡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杨彪眉头紧皱,咂了咂嘴,摇头叹息。“这些小子,在凉州待久了,蛮得很。”
第七百六十五章 士别三日
孔融靠在案上,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邸报,一边喝一边看。
案上的盘子里有薄薄的羊肉,有酥脆的胡饼,还有一颗鸡子。
一个侍妾跪坐在一旁,剥好鸡子,递到孔融嘴边。孔融歪着头,将鸡子含在口中,又吸了吸鼻子。
“好香,用的什么粉?”
侍妾娇羞地笑道:“祭酒赏的堕林粉。”
孔融恍然,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益州名粉,香而不腻,诚为上品。你若是喜欢,我托人从益州采买一些。”
“谢祭酒。”
孔融大笑,凑到侍妾娇嫩的面庞上,深吸了一口气。
“老贼,几月不见,你竟堕落如斯?”祢衡大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瞠目大喝。
孔融抬头一见,又惊又喜,放下邸报和牛奶,挺身而起。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通知你,还能看到你这老不羞的真面目吗?”祢衡扬了扬手中的塵尾,瞅了一眼花容失色的侍妾,随即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知节制,是嫌死得慢了?”
“嘿嘿。”孔融也不生气,一边拉着祢衡入座,一边命人准备早餐。手摸到祢衡的手臂,他不禁惊讶,用力捏了两下。“正平,汉阳的水土如此养人吗?你竟如此强壮,简直是赳赳武夫。”
“你想知道,去汉阳住几个月不就知道了。”祢衡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物,不禁皱眉。“朝廷钱粮如此紧张,官员俸禄都不能全额发放,你竟如此奢侈?你还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孔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平,你不会是在汉阳受了苦,回来找我出气吧?我这可是自己的俸禄,问心无愧。”
“不知道北海死于黄巾之乱的百姓和将士会不会这么想。”
孔融的脸顿时涨得得通红。
“你满腹经纶,五经贯通,却连一郡都治理不好,可见这学问华而不实。以华而不实的学问为太学祭酒,你不仅误人子弟,还辜负了朝廷的俸禄,安能问心无愧?”
孔融眯起了眼睛。“看来正平汉阳一行,是修成了正果,以后要凭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报效朝廷了。不知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先见过天子。见到你,天子一定很满意。”
“还行。”
“什么?”
“我昨天到长安,晚上就进宫见了天子,与天子谈到半夜。天子虽说不是非常满意,却也觉得朽木可雕,非冥顽不灵之辈。”
“你见过天子了?”孔融顾不上生气,连忙拉着祢衡入座,催他快说。
祢衡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听完,抚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么说,正平汉阳之行,所得不过‘深根固本’四字?”
祢衡郑重地点点头。“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是正道,从之者荣,逆之者枯。山东士大夫妄图以螳臂当车,将来只会被碾为齑粉,绝无幸免之理。”
“有这么严重?”孔融将信将疑。
“易于秦灭六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说,难何不会有人告发你引喻不当。”
“我在天子面前也这么说。”
孔融一愣,随即又问道:“天子如何说?”
祢衡斜睨着孔融,嘴角轻挑。“天子说,腐儒只会空言道德,言必称暴秦,却不知道秦灭六国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无语,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发作。
他与祢衡相处多年,知道祢衡是什么脾气。真要吵起来,祢衡可不会给他留面子。
“这么说,三家分晋也是势在必然?”
祢衡没有回答,取过案上的邸报读了起来。
孔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没人给他点破其中关窍,如今他以亲自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最后的挣扎。
祢衡迅速看完邸报,啧了啧嘴,眉心紧皱。“朝廷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办邸报,是为了研讨度田之事,怎么这几篇文章不是训诂,就是考证虚无之事?周武王伐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孔融忍不住反驳道:“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还能应天命吗?”
祢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别不以为然,天子华阴之战前,不是也有赤气贯紫宫?”
祢衡摆摆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为训。在我看来,与其说武王灭商是天命,不如说是地利、人和。”
“怎么说?”
“周能克商,一是因为周据关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蛮,有巴蜀蛮夷为之前驱。而商据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却不断用兵东夷,便是必败之局。”
祢衡笑笑。“如今袁绍据邺城,不敢西进,只敢在中原耀兵,与纣王何异?”
孔融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
祢衡又道:“周据关中而灭商,秦据关中而灭六国,高皇帝据关中而灭项籍,这都是地利所致。据以地利,继以人和,便立于不败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么关系?夫子生于鲁,孟子生于邹,荀子生于赵,董仲舒生于广川,儒家诸贤皆生于山东,山东可谓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来,何尝有山东一统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别忘了,高皇帝便是山东人。”
祢衡冷笑。“没有萧何坐镇关中,征兵运粮,高皇帝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抬起手,打断了孔融。
“事实俱在,你非要掩耳盗铃,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你说得再好,文章写得再多,挡不住兵精粮足的大军,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山东不肯度田,将来只好等朝廷平定山东,将关东大族迁到偏远之地,再行度田。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高谈阔论。”
孔融愕然,盯着祢衡看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正平,你现在一点也不像儒门中人,活脱脱是个蛮夷。”
“那是你见识小,没见过真正的蛮夷。”祢衡反唇相讥。“真正的蛮夷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哪会像我这样,苦苦相劝。”
第七百六十六章 成事成名
孔融报以冷笑。“我是没去过凉州,但我见过凉州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为废立与董卓廷争的时候,你还没出平原郡呢。”
祢衡点头称是,随即话锋一转。“少帝安在?”
孔融语塞,脸涨得通红。
祢衡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逼问道:“你与董卓廷争,是为了阻止董卓废立,还是为了青史留名,表示你威武不能屈?”
祢衡盯着孔融的眼睛,又道:“或者我再问一句,你我行事的准则,是为了成事,还是为了成名?”
孔融沉下了脸。“在正平眼中,难道我鲁国孔氏只是欺世盗名之辈?”
“不敢。”祢衡摇摇头。“但你也的确不能成事。”
孔融大怒,抄起案上的盘子,怒视着祢衡。
祢衡泰然自若。“你说,你成了什么事?”
“我……”孔融咬牙切齿,气喘如牛,半晌之后,却还是说不出一件提得上嘴的功绩,只得颓然地放下盘子,挥挥手。
“趁我翻脸之前,赶紧滚!道不同,不相为谋。”
祢衡安坐不动。“我求的是王道,你求的是什么道?”
孔融扭过头,不想看祢衡一眼。
他实在是太生气了,而且很失望。
知道祢衡要回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盼着与祢衡相见,想看看祢衡这几个月的收获。万万没想到祢衡会如此戾气。
他简直成了一个凉州人。
见孔融不想说话,祢衡叹了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你想要的王道,是只有读书人的王道,还是天下人的王道?”祢衡缓缓站了起来。“夫子当初有教无类,你在北海,狼狈之际,不忘教化,抚恤百姓,为何如今到了长安,却只是高谈阔论,无视百姓福祉?”
孔融眉头紧皱,反问道:“世家不是百姓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王道是法天,还是顺人?克己复礼为仁,难道是只对庶民,不对君子?”
祢衡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孔融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他抚着胡须,回想着祢衡刚才所说的话,心中乱成一团。
——
在一队女骑的保护下,荀文倩走进了印坊。
唐夫人收到消息,快步迎了出来,将荀文倩接到内堂,又命人招待女骑。坊中的女匠师们看到女骑,格外亲热,围上来寒暄。
“你怎么有空来?”唐夫人扬扬眉。“要我去请友若么?”
“等会儿再说。”荀文倩说道:“我今天来这儿,虽然要见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唐夫人心领神会,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别让其他人进来。
看到荀文倩,她就知道荀文倩不会只为了荀谌而来。
荀文倩将天子有意让她负责同文馆书坊的事说了一下,请唐夫人为她出出主意,看她是不是应该接下这份差使。
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董宛、宋都——尤其是宋都——大概是不会回河东了,可能留在长安,负责印坊。现在荀文倩横插一脚,有借着荀家影响力欺人的嫌疑。
唐夫人思索片刻。“天子昨天留宿你房中?”
荀文倩一愣,随即有些脸热。
“他大概多久临幸你一次?”
“说……不准。”荀文倩越发窘迫。
“与皇后和其他贵人相比呢?”
“皇后即将临盆,天子会去看她,却不能留宿。其他几个贵人差不多,没有特别偏爱。”荀文倩想了想,又道:“天子很注意平衡。”
唐夫人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你在坊里住几天,熟悉一下情况,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宋都、董宛请教,顺便探探她们的口风。”
荀文倩心领神会。“她们能答应?”
“长安不会只有一个印坊。待会儿领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要发表文章的人太多,根本来不及处理。许文休三人现在每天看文章看得想吐,来敬达抱怨了几次,喊着要辞职,不受这份罪。”
“他若是辞了,还有人接替么?”
唐夫人不禁冷笑一声:“太学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能写文章的。只要他走出这个门,一个时辰以内,我就能找到十个代替他的,连一顿饭都省不下来。”
荀文倩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你是不知道太学现在有多少人。天子一道诏书,天下读书人至少有一半聚集在此,规模比当年洛阳太学还要大一些。每天出的邸报,仅是太学就能卖出一千多份。如果有精彩的文章刊登,甚至可以卖出三千份。”
唐夫人扬扬手,心情看起来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得意还是厌烦。
“我烦都烦死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分担一些事。董宛、宋都虽然能管事,学问终究有所欠缺,你正好可以补上。”
两人说了一阵,唐夫人命人取来衣服,让荀文倩换了,便带她去印坊。
进了印坊,看到来往穿梭的工匠,荀文倩不禁惊呼出声。她知道印坊规模不小,人很多,但眼前看到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眼看去,这印坊的规模简直比未央宫还要大一些。
唐夫人叫过一个中年妇人,介绍给荀文倩。
得知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是许靖的夫人刘氏,荀文倩连忙行礼。刘氏也是颍川人,论起来,和荀氏也有些有姻亲的。
刘氏正在忙,脸色泛红,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精神极好,两眼有神,声音洪亮。得知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是荀彧的女儿,最受宠的贵人,她心领神会,热情地为荀文倩介绍起来。
“这坊中匠师都是女子?”荀文倩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全是女子,有年轻人,也有不少像刘氏这样的中年人。
“也有男子,但非常少。”刘氏笑道:“这些人大多和我一样,都是跟着丈夫来长安的,听说坊里有事做,就想着来做几天短工,挣些钱补贴生活。长安米贵,一般人住不起。可是后来喜欢上了这里,就舍不得走了。一传十,十传百,人越聚越多,就成了这般规模。”
“那她们的夫君谁来侍候,总得有人洗衣做饭吧?”
“要么等下了工,回去再做,要么干脆让男人们自理。反正他们整天呼朋引伴,找各种理由聚饮,女人在家也是守着空屋子。”
刘氏眉梢轻扬,声音也大了起来,充满自豪。“我们在坊里又不是玩,是在养家。”
第七百六十七章 诱之以功
荀文倩很快就喜欢上了印坊的气氛。
得知荀文倩也是宫里的贵人,而且是荀彧的女儿,从河东来的匠师先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有人甚至说,当初荀文倩第一次到坊里时,她就觉得荀文倩迟早会成为坊里的一员。
现在果然如此。
董宛、宋都也对荀文倩的到来表示欢迎。
宋都原本有些担心,害怕荀文倩会和她争夺印坊的控制权,后来得知同文馆也要建一个印坊,她就放了心。
仅是太学的书坊就让她忙得脱不开身,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管同文馆的书坊。
在坊里忙了大半天,吃晚饭的时候,荀谌来了。
但荀文倩告诉他,天子暂时没有让他去讲武堂的计划。他们只能等徐庶休沐,在讲武堂之外相见。
荀谌多少有些失望。
荀文倩随即取出几分文稿,请荀谌指点。
荀谌看完文稿,有些疑惑。“这是谁的文章?是古文一派么?这训诂的习气很重。”
“讲得有道理么?文字如何?”
“文字还算通达,道理么,谈不上有多高明,流于空谈,难以实施,大概和名家、道家相仿,不能与我儒门争锋。”
“这是西域贤人所作,我转译过来的。”
“西域还有贤人?”
“此人在西域甚是有名,年代当成孔老相仿。他承上启下,上有名师,下有高徒,并称三贤。他的弟子尤其出名,学问博杂,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还是西域雄主亚历山大的老师。”
“亚历山大?”荀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古怪名字?蛮夷都是如此么?”
他从来没听过个名字,更不知道那个全才式的学者,也不觉得西域的蛮夷能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荀文倩有些失望。
她曾经很景仰这位伯父,现在却只剩下遗憾,觉得这位伯父见识浅陋,而且有些自满,对自己不懂的学问没有一点好奇心。
虽然荀文倩自问掩饰得很好,但荀谌还是感觉到了。
“文倩,你有心向学,这是好事。但学问不仅博杂,更要精深。五经未通,便涉猎西域之学,难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荀文倩连忙领受。
一旁的唐夫人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文倩,你说的这个西域,离长倩有多远?”
荀文倩想了想。“应该还有很远,不过亚历山大东征时,曾经到达葱岭以西,所以这些文章也有流布于此的。同文馆的不少西域典籍都是从葱岭以西传来的,并不是希腊本土。”
“希腊本土到葱岭有多少?”
“具体不清楚,大概和颍川到葱岭差不多吧。”
“那也很远了。”唐夫人多少有些惊讶。“看来西域人和我华夏人一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要不是压力和山一样大,岂能创下这般功业,这可不是天天坐而论道就能实现的。”
荀文倩神情尴尬,不安地看了荀谌一眼。
傻子都听得出来,唐夫人这是讽刺荀谌只会坐而论道。
荀谌低着眉,不说话,只当没听见。
唐夫人又道:“这个西域贤人的学问要好好研究,将来辅佐天子,打到希腊去,也让天下人看看,我颍川女子虽然不能跨马驰射,也能辅佐圣君,扫荡天下,立不世之功。”
荀文倩很尴尬,连称不敢。
荀谌却心中一动,说道:“文倩,天子有征伐天下之志吗?”
荀文倩认真想了想,郑重地说道:“应该有。长倩西行,他便非常重视,以为有当年先祖入秦遗风。他还一直说,华夏虽起于河东,却应该志在天下,不应满足于如今之疆域。”
荀谌微微颌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这西域的地理、人文,你了解多少?”
“也不算多,只是读了一些书,略有所知罢了。伯父若是有兴趣,不妨给长倩写信。他在西域,亲眼所见,非我所能比。”
“好。”荀谌一口答应。“你手头现有的文章、书籍,能否抄录一份给我?我这两天闲来无事,正好可以看看,增广见闻。”
见荀谌突然来了兴趣,荀文倩喜出望外,随即答应回头让人送来。
她还建议荀谌直接去同文馆,同文馆正在翻译西域的典籍,数量远非她掌握的典籍可比。
荀谌有点担心,同文馆在宫里,他未必进得去。
荀文倩笑了,承诺向天子请旨,给荀谌一个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同文馆虽然在宫里,却不禁止宫外的人出入。实际上,同文馆欢迎所有人参观,将来译出来的典籍也会公开印行。现在只是没有印坊,这才不为人所知罢了。
荀谌很满意,心情大好。
晚餐结束,荀谌告辞而去,带上了荀文倩的译稿。
唐夫人留荀文倩同住。两人回到堆满文稿、校样的卧室,荀文倩看着书样,如获至宝。
“姑姑,你这屋子真是藏宝之地,我都不想走了。”
“那你就多住几天。等我回河东了,这屋子就留给你。”
“好啊,好啊。”荀文倩想了想,又道:“不行呢,这个屋子还是留给宋贵人好。”
唐夫人揉了揉荀文倩的脑袋。“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你那几个伯父要是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姑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再说了,他不是也在改变嘛。”
“你以为他是从善如流?”唐夫人哼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
荀文倩知道唐夫人对几个伯父颇有意见,她作为一个晚辈,夹在中间不好说话。可是听到唐夫人这句话,她想了想,也意识到荀谌的态度变化并不是因为学问。
而是看到了机会。
天子如果有意征战天下,对冀州用兵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用兵会增加伤亡,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一起对外征伐。
如此一来,袁谭与朝廷媾和的机会大大增加。
如果袁谭有机会对外征伐,汝颍士人立功的机会也跟着增加,被闲置的可能性就小了。
这个结果对朝廷有利,对袁谭有利,对荀谌等人同样有利,可谓一举多得。
荀谌来长安,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
难怪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热情起来。
“姑姑,还是你想得周到。”荀文倩兴奋不已。“待我回宫,当为姑姑请功。”
唐夫人微微一笑。“不是我想得周到,只是我天天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的面目之下,究竟想要些什么。”
第七百六十八章 似曾相识
荀谌回到住处,命随从点上灯,煮上茶,展开文稿细读。
他越看越觉得疑惑。
从这些夹杂着古怪名字的文章中,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如果去掉那些名字,说成是某个子书中的章节,也毫不为过。
难道西域的蛮夷也受我华夏流风所染,这才出现了类似的想法?
荀谌起身,来到对面的窗前,轻轻叩了叩。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毛玠有些含糊的声音。
“谁啊?”
“孝先,是我。”
毛玠清醒过来。“是友若啊,什么事?”
“你来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好的,我就来。”毛玠轻声说道。
荀谌就在门外等着,听着里面悉悉簌簌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毛玠披着衣服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又拉了拉衣服,走到荀谌面前。
“什么事啊?”
荀谌拉着毛玠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示意毛玠入座。看到案上的文稿,毛玠笑了一声:“又是谁的大作?友若,你真是忙啊。”
荀谌也不回头,将文稿递给毛玠,自己取来杯子,为毛玠倒了一杯茶。
毛玠连忙摇手。“不喝,不喝,喝了睡不着觉。”
荀谌轻笑一声:“不喝你今天也睡不着。孝先,是我疏忽,没给你备点灯油。论讲在即,你这么早就睡,真的睡得着吗?”
“有什么睡不着的,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些。”毛玠笑笑。
荀谌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某种程度上,他也赞同毛玠所说,大半个月下来,其实能说的话题都说了,反对度田的理由就那些,已经没什么新意。
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被回避了。
那篇没署名的文章看似淹没在无数反驳的文章之中,甚至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但那个问题一直都在,让人无法面对。
毛玠突然“咦”了一声:“友若,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你觉得像谁?”
“像道家,又有点像墨家。”毛玠说道:“你看他这用投石子来选出官员的办法,像不是道家的小国寡民?这尚贤的说法,像不像墨家?”
荀谌一愣。
他从文章里看到了熟悉的感觉,但他还真没想到道家和墨家。听毛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你确定吗?”
“没法确定。”毛玠放下一篇文章,又拿起另一篇。“诸子的文章本不成篇,也向来不为人重视。我对诸子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未曾认真研习过。况且有些子书本来就不是一人所著,而是后学积累成篇,驳杂不纯,其中不乏冲突之处。”
“这是西域贤者的文章译稿。”荀谌说道。
毛玠一愣,抬起头。“西域贤者?”
“是的,这几篇文章成稿四五百年了,据说作者与孔老差不多时候。”
毛玠低头看看文稿。“难道是老子西行之后所传的弟子?”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催促毛玠将其他几篇文章看过多再说。
毛玠带着疑问,将几篇文章看完,陷入了沉思。
里面的古怪名字以及陌生的故事告诉他,这些文章绝非中原之作,论述的方法也有与中原人论难的习惯不同。但这些文章体现出的思想,却和儒道墨法有暗通之处。
他明白荀谌为什么要将他叫过来了。
此事殊不可解。
他不知不觉地端起了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荀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荀文倩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孝先,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同文馆看看?”
毛玠也知道荀文倩来书坊的事,他的妻子刘氏回来之后就和他说了。
“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贵人,请她一起办了。”
“好。”毛玠点点头,答应了。
他倒不是想去西域立功。他就是想知道那些西域前贤还有哪些想法,和孔孟诸贤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仅凭这几篇文章,显然不足以判断。
“孝先,你觉得这天下有多大?”
毛玠没回答,但他却意识到,自己对天下的认识非常有限。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有中原地区才是衣冠之地,东至海,西至陇山,北至燕山,南至大江。除此之外,都是蛮夷之地。
甚至连大河以北的冀州都有些胡化,毕竟冀北在赵灭中山前还是胡地,如今的文化也远远不及中原鼎盛。
可是现在看来,只怕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即使是西域,也有能与孔孟比肩的贤者,而且他们的想法是如此的相似。
葱岭以西,不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么?毕竟凉州人已经那么野蛮了,而葱岭更在凉州以西几千里。
具体几千里,他也说不清楚。
“友若,你说……西域也有天子么?”毛玠突然说道,声音中透着强烈的不安。
荀谌看了毛玠一眼,欲言又止。
他也有类似的担心。
天无二日。天子如此重视西域之学,会不会是为以后征伐找借口?
远征万里之外,这可比秦灭六国、汉武拓边四夷的战事规模大得多,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他想起那个压力像山一样大的西域雄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主君,崔君派人相请。”侍从进来报告,打破了沉默。
荀谌回过神来,和毛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起身。
“走,去和崔季珪商量商量。”
毛玠回去换衣服,荀谌收拾好文稿,一起出了门。来到对面的驿舍,驿舍还很热闹,看起来,像是酒宴刚刚结束,一个个酒气冲天,高谈阔论,情绪亢奋得很。
进了崔琰的房间,荀谌、毛玠一眼看到了孔融。
孔融的精神有些萎靡,一副酒醉的模样。
荀谌很诧异。
孔融虽然不年轻了,但酒量极好,今天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季珪,这是……”
崔琰拱手施礼,请二人入座。“这么晚请二位过来,实在抱歉。本来是想请你们一起来饮酒的,可是你去了书坊,只好作罢。”
“什么事,这么急?”
“祢正平到了长安。”崔琰看了一眼孔融,眼神有些不忍。“去了一趟汉阳,祢衡……不再是之前的祢衡了,性情大变,怕是要成为你我的劲敌。”
第七百六十九章 入室操戈
荀谌心中一紧。“你见过他了?”
崔琰摇摇头。“没有,他不会来见我,除非先练三年剑。”
荀谌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崔琰的口才未必胜过祢衡,但崔琰有一手不错的剑术。按照长安的风气,除非能和崔琰在剑术上一较高下,否则根本没有辩论的资格。
忽然之间,荀谌有些庆幸有这个原本极端鄙视的风气。
没等荀谌这口气吐完,崔琰又叹息道:“但他会写文章。”
荀谌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拎了起来,转向孔融。“他的辩才无人可敌?能不能找几个文章写得好的,对他对阵?”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孔融苦笑。“友若,恕我直言,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遑论他人?此子天资聪颖,不仅博通五经,更擅长析名理物,辩才极佳。兼有文采,出口成章。一旦印行,必是名篇。”
荀谌转头看向毛玠,想起了刚才看的文章。
听孔融这意思,祢衡只怕对名家非常熟悉,说不定也看过这些西域哲人的文章,想在辩论上胜过他,几乎不太可能。
否则孔融、崔琰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如果只是文章,倒也罢了。”孔融一声叹息。“据他说,汉阳百姓对山东反对度田殊为不解,更愿意诉诸武力。一旦朝廷有征召,只怕凉州精锐便会齐聚长安。”
他抬起头,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荀谌、毛玠。
“这可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啊。”
荀谌、毛玠无言苦笑。
这的确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凉州人手里拿的可不是笔,真要是天子失去了耐心,不再想和他们讲道理,选择用武力征服,绝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看崔琰的神情,想必他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袁绍的经历已经证明,在平定凉州的那一刻起,天子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说,能和他们讨论度田,已经是朝廷的莫大仁慈。只要天子愿意,数万急于立功的并凉精锐随时可以踏平山东。
韩遂就是典型。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转贾诩为太尉,可能就是一个失去耐心的征兆。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许文休的文章。”荀谌说道。
孔融歪着头,眼神疑惑。“你说的是哪一篇?”
“第一篇。”
孔融恍然,“哦”了一声,抚须颌首。
许靖的第一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度田只是解决兼并问题的手段之一,而非必然。
许靖的本意并不是支持度田,但他含糊的态度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觉得他不够坚决,首鼠两端。还有人写文章和他辩论。如果不是许靖掌握着审稿的权力,只怕他自己就要被骂死了。
可是现在想想,或许许靖的应对才是合理的。
兼并问题必须解决,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也就没必根度田了。
荀谌很自然地想到了石韬。
以许靖的那篇文章为引,荀谌转述了石韬的观点。朝廷想度田的根本原因是要解决吃饭问题,不想再出现流民。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不度田也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并没有坚持度田的动机。
事实上,河东就没有度田,占据着超额土地的大族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虽然天子对此很不满,但也只是不满而已,并没有强令荀彧度田。
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看作天子履行了诺言,给了荀彧足够的自由,让他去探索实现王道的办法。
当然,荀彧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如果能在农学上有所发现,大幅度地提高产量,在不度田的前提下也能解决百姓的温饱,是否可以认为王道实现?
孔融、崔琰听完,大感兴趣,追问了一些详细情况。
荀谌见过石韬之后,对农学就不太感兴趣,所以也没加以宣扬。孔融、崔琰也对石韬考农学堂不以为然,从来不屑于提及。此刻被逼无奈,病急乱投医,意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唯一的问题是,农学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突破?
崔琰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可以申请试行,首先表明一下态度嘛。”
孔融也说道:“没错,就当是缓兵之计,也是好的。友若,颍川人杰地灵,文若又在河东推行新政,不如就由你来写这篇文章吧。”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有些不屑。但他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就在崔琰的房中,荀谌铺纸研墨,写了一篇文章,主张提倡农学,增加产量,以解决粮食不足的困境,缓解人地矛盾。
他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有力的理由。
就算度田,也只能解决一时问题,不能治本。只有提高粮食的产量,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如果天下不缺粮,粮价就能保持平稳。就算拥有再多的土地,获利也有限,兼并的问题不解自决,岂不比强行度田更好?
文章写完之后,孔融等人传看,又提了一些意见。
孔融最后又说了一句:“友若,汝颍的年轻人最多,推崇屯田的也不少,不如就让他们去研习农学吧。”
荀谌没好气的瞪了孔融一眼。“我荀氏子弟有从政的,也有从军的,就连入宫为贵人的女子都到印坊里做事,难道还不够?儒门值此生死存亡之机,你身为圣人之后,难道只会说人,自己就不肯做些事?”
孔融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年近半百,是去学农,还是从军?”
荀谌忍不住发作道:“你少年成名,读了一辈子书,却一事无成,还真是令人欣慰。天下读书人若是都像你一般,儒门岂能不兴。”
孔融面红耳赤,勃然大怒,起身便欲争论。
崔琰见状,连忙拦住。
毛玠也劝阻荀谌。大家本是同道,不可自相攻击。孔融老了,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荀谌却还年轻。若是孔融发生冲突,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荀谌自知失态,顺坡下驴,拿起文稿告辞。
毛玠匆匆与崔琰打了个招呼,跟了出来。
夜色已深,月色清冷,荀谌发热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与毛玠并肩而行,不由得一声叹息。
“孝先,当初圣人有教无类,门下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道德有颜渊,统兵有子路,行商有子贡,施政有子宰,皆是一时之远,非徒有文学之辈。如今儒门独尊三百年,怎么只剩下这些无能之辈?百年之后,我等见圣人于地下,真能问心无愧吗?”
毛玠看看荀谌,心中一声叹息。
——
第七百七十章 为天下先
荀谌又花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改定,誊写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书坊,找到了荀文倩,希望荀文倩能出面,让许靖等人先审他的文稿,抢先印行。
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如果排队等候,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这篇文章要抢在祢衡的文章发表之前更有意义,否则等祢衡的文章一发,他再说什么,都很难超过祢衡。
看完文章,荀文倩很欣慰。“伯父此文,将开一代风气之先。百年之后,汝颍士人将称颂伯父的英名。”
荀谌哭笑不得。“文倩,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这些来哄我。”
荀文倩眨眨眼睛。“我能问伯父一个问题么?”
“你说。”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
荀谌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荀文倩不仅是他的从女,更是天子身边的贵人。她曾随天子巡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朝夕相处。
耳濡目染之下,她受天子影响很深,也对天子了解更深。
她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天子的态度。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
汝颍——尤其是颍川——地少人多,仅凭耕种无法满足生存需要,所以很多人拼命读书,追求入仕。早在西京时,颍川人入仕的就多,到了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颍川近水楼台,在仕途上的优势更加明显。
云台二十八将中,有七人出自颍川,与河北、南阳鼎足而立。
为什么汝颍的党人最为激烈?
因为汝颍不仅士人多,而且在朝堂上的声音大。如果能将权力从皇帝、宦官、外戚中夺过来,汝颍人的收获最丰厚。
说到底,还是利益。
如今天子有意放权,宦官被灭,短时间内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外戚则形同于无,党人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实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与天子合作,而不是争斗。
在袁绍受挫之后,党人拥立属于自己的天子已经不切实际,与天子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官位少,而士人多。
别的不说,现在聚集在太学的贤良文学就超过了朝廷的官职数量,而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赶到长安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辩论,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谋个出路。
都做官是不可能的,朝廷没那么多官职。
鼓励一部分人学农、学工甚至学商,鼓励一部分人从军,就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也许就是天子的方案,只是他没有宣诸于口,需要一个人来提出。
荀文倩希望他成为这个人,代朝廷发声。
他写这篇文章本是无奈之举,又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
事实上,荀彧父子和荀攸的选择,已经在践行这一点。
“我试试?”荀谌说道,心里却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荀文倩点头道:“士不可不弘毅。但凡有利国家,虽千万人,吾往矣。伯父敢为天下先,令人钦佩。”
荀谌尴尬地摇摇手,示意荀文倩不必再说了。
他承受不起,也不想为天下先。
荀文倩随即命人将荀谌的文章送往宫中,并附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并希望为荀谌、毛玠申请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刚吃过午饭,荀文倩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对荀谌的文章很满意,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甚好。
虽然没有说要不要发,但有这两个字的批复,许靖三人没敢多说什么,合议之后,将荀谌的文章插队,立刻排版。
晚饭之前,荀谌就看到了散着油墨香的清样。
看着自己的名字,荀谌一声轻叹。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在孔融、崔琰等人的推波助澜下,荀谌的文章一经发布,便在太学诸生中引发了轰动。
有人骂荀谌胡说八道,劝士子去耕种、养猪?亏你想得出来。做这些事何必读书,何必不远千里地赶到长安来?
你荀氏子弟怎么不去学农、学工?
也有人觉得荀谌说得有些道理。
民以食为天,户口渐多,土地却增加有限,度田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的问题。如果学农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效果未必比度田差,而且不会引发激烈的冲突。
如果能培育出安期生的巨枣,不仅能解饥,还能长生,岂不妙哉?
论声音,反对派的声音无疑更大。
但支持派的声音也不小,而且行动更迅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人脉,觉得自己仕途希望不大的人,到农学堂参观了一番之后,颇有些心动。
别的不说,农学堂管饭啊,还有宿舍可住,能节省不少开支。
报考农学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商学堂、工学堂也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上门打听情况。
太学吵得热闹的时候,荀谌却离开了太学,搬到了长安城里,就在金马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和同文馆面对面。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荀谌、毛玠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同文馆。查验了腰牌之后,他们走进了同文馆的藏书室。
藏书室很宽敞,摆满了书架,书架之间有宽大的木案,木案上有笔墨纸砚,既可以翻译,也可以抄录。只不过译出来的文章还没有印行,大部分都是孤本,所以来看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负责翻译的人。
询问了里面的人员,荀谌、毛玠各找了一部已经译好的书,在案前坐了下来,各自研读。
荀谌看的是一部地理书,据说荀恽、轲比能现在就在附近。
毛玠本来想找上次看到的文稿的其余部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文稿都在荀文倩手中,大部分还没有译完。无奈之下,他找了一部类似的书籍,据说是那个作者的学生所著。
名字很奇怪,叫《工具》,毛玠一开始还以为是工医之书,后来才知道是专门讲如何辩论的。
但这篇文章的译者水平显然不如荀文倩,译文很别扭,很多地方语义不通,看得毛玠头大,读了半天,也没读懂几百字。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见毛玠几次废书而叹,神情纠结,便抬头看了毛玠一眼,又看了一眼毛玠手中的书。
“冒昧敢问,足下是想明理,还是想学辩论?”
毛玠打量了对方一眼。“兼而有之。”
“那你不如先读会稽王仲任的《论衡》,要比这部西域的典籍更容易上手一些。而且你想要读这部书,最好还是读原典。”他看看四周,低声说道:“译得太差了,根本不通。”
毛玠恍然,拱手说道:“陈留毛玠,能否请足下移步说话?”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与时俱变
藏书阁外的走廊上有案几坐席,上面备有茶水、点心,本是供译书的人累了小坐。来馆中读书的人少,也跟着沾了光。
毛玠与年轻人到了外面,互道姓名,各自落座。
年轻人姓薛名综,字敬文,是沛郡竹邑人。初平元年,天下大乱时,他随族人避难去了交州,最近才来长安。
在交州时,他拜在北海刘熙门下读书。刘熙擅长训诂,薛综也因此对语言、文字比较感兴趣,有一定的基础。
交州有很多西域人,他也学了一些西域文字。到长安后,应聘到同文馆译经。
“译经首当求义真,不能歪曲原意。其次当求文字通达,朗朗上口。但这不仅需要对原文之意深入了解,更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能将原文之意表达准确。能兼此二者,非学者难为。”
薛综转头示意馆中正在译经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人大多不是学者,只是通晓西域语,略通文字,对原义理解既不深,译出来的文字也不通畅,卒不忍读。”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同文馆?”
“同文馆初建,能用之人有限,只能暂时将就。”薛综说道:“就我所知,真正有一定翻译能力的人在宫里,以兰台蔡令史的文字最为精准、雅致,荀贵人的译文略逊一筹,胜在速度快。”
毛玠读过荀文倩译的文章,印象不错,觉得薛综的标准有点太高了。
“你刚才说的《论衡》又是什么样的书?会稽王仲任又是谁?”
薛综转头看了毛玠一眼,笑道:“我在交州时,人都说中原人自负,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中原人的确有些目空一切。”
毛玠有点尴尬。“看来这位王仲任是位饱学之士?”
“应该说是一位奇才。如果是中原人,当与桓次公(桓宽)蔡伯喈(蔡邕)比肩。”
毛玠吃了一惊。
桓宽、蔡邕都是知名的大儒,这个会稽人王仲任既有这样的学问,为何寂寂无名?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你不用奇怪。我到长安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薛综笑道:“他虽是班叔皮(班彪)弟子,却非淳儒,学问博杂,不为儒者所喜。即使是在会稽也不受人推崇,更别说他的大作《论衡》了。”
“足下是怎么知道他的?”毛玠心生好奇。
“这要多亏他的乡党,讲武堂祭酒虞翻虞仲翔。当然,更要感谢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提倡争鸣,不限于儒学一端,他也不会有机会身后扬名。”
薛综有些感慨。“时也运也,难以强求。明君在位,我等岂能辜负光阴,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足下欲为学?”
薛综点点头。“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生无憾。富贵不过三五代人,唯学问可以不朽。”
毛玠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哪里能找到《论衡》这部书?”
“据说太学书坊正在准备,什么时候能印行,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最近争鸣得厉害,大部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印邸报上,肯定会耽误《论衡》的进度。足下若是想看,不妨去找虞祭酒,他应该有一份文稿。”
“多谢。”毛玠说道。
他本来也有计划去拜访虞翻,现在更有理由了。
——
毛玠与荀谌商量了一下,再次由荀谌出面,请求到讲武堂拜访虞翻。
这一次,天子松了口。
事不宜迟,荀谌、毛玠立刻出了长安城,直奔讲武堂。
来到昆明池边,他们就看到了矗立在阿房宫旧址上的讲武堂。与太学的诸堂一比,他们不禁感慨。
祢衡说得没错,天子没有用武力平定关东,而是让天下贤良齐聚太学,以辩论的方式来决定朝廷如何实现王道,甚至还让荀谌那种明显是为拒绝度田找理由的文章印行天下,简直是莫大的仁慈。
以朝廷现有的实力,山东士大夫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苦笑。
不来长安,如何知道真正的形势?山东士大夫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们只知道西凉兵凶狠残暴,是和秦军一样的虎狼之师,却不知道在天子的教化之下,西凉兵已经超过了凶狠残暴,战斗力甚至比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用兵常识的都知道,越是训练有素,越是有军纪,战斗力最强。
由古至今,谁会比天子更注意训练,更注意军纪,甚至要专门建了一座讲武堂来教化将士。
“友若,论讲之后,你还是尽快回冀北吧。”毛玠说道:“大势所趋,勉强无益,何必伤及无辜呢?”
荀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根本不打算等到论讲结束,见完徐庶之后,他就打算离开长安了。
劝袁谭称臣,促成冀州真正的回归,平定辽东后,再踏上西征之路,不比现在强么?
西域广大,天子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要封王的,机会不要太多。
两人来到堂前,递上名刺。
一会儿功夫,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快步走到荀谌面前,躬身一拜。
“徐庶见过荀君,见过毛君。”
荀谌笑着向毛玠介绍道:“孝先,这就是徐庶。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应该听过另外一个名字,徐福。”
毛玠一愣,盯着徐庶看了又看。“原来是你啊。听过,听过,典韦多次提过你。”
说到典韦,徐庶也来了精神。“他还好么?”
“他随曹侯去了北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曹侯很信任他,常随左右。”
寒暄了两句,徐庶引着他们走进讲武堂。
荀谌直言不讳,问起了徐庶报考讲武堂的原因。
徐庶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荀君不会再问这个问题。”
荀谌一愣,随即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篇文章?”
“看到了,讲武堂的人都看到了,对荀君的卓见深表赞同,都说颍川荀氏果然与众不同,代有贤人,将来必能兴盛。”
“是么?”荀谌心中欢喜,却还是谦虚道:“我可是被骂得不敢在太学多留,只能躲到长安城中。”
“哈哈哈……”徐庶大笑着扬扬手,不以为然。“当年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有鲁国儒生斥之不合古,叔孙通谓之鄙儒。如今之儒生,亦不乏此等人,只知固守章句,不知学问当因时而变,只认百姓,不认万民,因小利而忘大义。荀君不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待其自灭。”
第七百七十二章 弃虚求实
听到鲁国儒生几个字,荀谌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孔融,突然轻松了许多。
仔细想想,孔融还真是对不起圣人血脉。枉有早慧之名,除了登李膺龙门之外,根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迹。
他只会批评,却无所建树。
“你考入讲武堂,是诸葛亮的建议吗?”
“算是吧。”徐庶淡淡地说道:“以前不肯读书,是因为以我的家世,恐怕也难以读书入仕,转而习剑。现在不愿读书,则是觉得圣人之道未必在书本之内,不如从军,既能谋生,也能开拓视野。所以诸葛亮一说,我便应了。”
荀谌眉头微皱。“元直,圣人之道固然未必尽在书中,但典籍却是圣人所传,乃是求道的门径。不读书,如何知道?”
徐庶回头看看荀谌。“刘表既是宗室,又是名臣之后,本人也学问渊博,堪称大儒。荀君觉得他知道吗?恕我直言,真正以读书知道的人,我没见过,倒是看到不少迂腐之辈,甚至是伪君子。”
荀谌反唇相讥。“讲武堂虞祭酒是迂腐之辈,还是伪君子?”
徐庶咂了咂嘴,神情有些尴尬。
一时不慎,说得太绝对了,被荀谌抓住破绽,反倒无法应对。
“如果你想拜访的是读书人虞翻,那你就来错了,现在就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如在耳边一边。
荀谌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楼上有一人凭栏而立。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眉宇间毫不掩饰傲气。
徐庶连忙说道:“荀君,毛君,这就是虞祭酒。”
荀谌心中不喜,拱手道:“那敢问足下是什么人?”
虞翻轻笑一声。“度田只是行王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王道。读书也是求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求道。同样的道理,你明于彼而拙于此,着实令我惊讶。”
荀谌顿时面红耳赤。
虞翻用他的文章来反驳他的观点,这可比他利用徐庶的一时失言来堵徐庶高明多了。
如果说徐庶只是鲁莽,那他就是虚伪,至少是不懂装懂。
即使如此,荀谌还是反问道:“不读书,如何求道?”
“三皇五帝读什么书?”
“三皇五帝乃是圣人,生而知之,自然不用读书。可是圣人不常有,普通人不读书,岂能知道?”
“天高地卑,日月经行,寒来暑往,风鼓雨润,道在其中,何必读书?如今太学嚣嚣,群言鼎沸,守私利而忘公义,惧战乱而不治其因,逞小智而拒大道,是他们读的书有问题,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荀谌语塞,血往脸上涌。
毛玠拱手施礼。“陈留毛玠,见过祭酒。未落席而受祭酒之教,幸甚。”
虞翻转头看向毛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毛君虽然迂腐了些,却能安贫乐道,不违本心。能与毛君一见,也是我的荣幸。元直,请毛君登堂。”
“喏。”徐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有些尴尬。
虞翻只请毛玠登堂,荀谌怎么办?
“祭酒?”
虞翻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读书人,我只是求道人。荀君若是问道,不妨一起来。若是谈经论典,恕虞某无暇奉陪。”
荀谌苦笑,摇摇头。
当初荀文倩就提醒过他,虞翻是狂生,不能以常理计。现在一见,果然如此。真要与他计较,丢脸的还是自己。
“谌虽愚钝,不知道,但能听祭酒与孝先论道,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
“那就来吧。”
徐庶大喜,躬身相邀。
荀谌、毛玠登堂,上了楼,来到虞翻面前。
荀谌看了一眼正堂。
刚才在楼下时,他只听到虞翻的声音。现在上了楼,才发现楼中人不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却几乎没有声音。
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木架,架上有大大小小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有一个球,似乎还可以滑动。几个人围着木架,正轻声商量着什么。
“这是……”
“浑天仪。”虞翻伸手示意,请他们入座。
荀谌却没有坐。“是洛阳的浑天仪吗?看起来……不太像。”
“你见过洛阳的浑天仪?”
“见过。我不仅见过张衡所制的浑天仪,还见过贾逵所见的浑天仪。不过都与你这个不太像。”
“我们做了些许改进。”
“些许?”荀谌表示怀疑。
虞翻笑了,却不再说,只是示意荀谌、毛玠入座。
见荀谌疑惑,徐庶说道:“荀君,我讲武堂研究星象,不是为了预测吉凶,而是为了军事。”
荀谌会意,涉及到军事秘密,虞翻不肯多说也就自然了。
入座之后,虞翻开门见山,直接表达了对荀谌那篇文章的态度。
一方面,他欣赏荀谌务实的态度。
问题最终是要解决的,讨论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讨论,讨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天子举行论讲,是希望能群策群力,最终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再写一部《盐铁论》或者《白虎通》。
推行农学,至少是一个务实的解决办法。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荀谌避重就轻,诚意不足。
推行农学是好事,加大对农学的研究也的确有可能提高粮食产量,为解决人地矛盾提供方案。但农学研究不是短时间内能实现的,度田却是最便捷的方法。
重农学,却反对度田,等于舍近求远,避开了真正的矛盾。
所以,这篇文章虽然有可取之处,本质上还是阳奉阴违,表面不一。
荀谌心中发虚,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依祭酒之见,又当如何?以大兵驱之,强行度田?”
虞翻笑而不答。“荀君来太学有些时日了吧?”
“大约半个月。”
“哪天起程回冀州?”
荀谌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冀州?我还打算参加论讲呢。”
“太学论讲虽未举行,但会有什么意见,无非那么几条。你如果真能通过辩论得出结果,未免想当然。退一步说,就算最终证明了唯有度田才是最佳办法,山东就能接受度田?”
荀谌、毛玠心中一紧。
虞翻身为讲武堂祭酒,有这样的态度,显然不是好事。
这说明朝廷——至少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论讲能解决问题,还是倾向于用兵。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虞翻说得对。
辩论是为了解决问题,但辩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就算最后能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度田势在必行,山东士大夫就会接受度田吗?
不可能的。
“这么说……大战难以避免?”毛玠说道。
“也不尽然。就算要战,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顽固到只能兵戎相见、玉石俱焚。”虞翻转头看向荀谌,嘴角带笑。“荀君,你说呢?”
第七百七十三章 人各有志
荀谌瞬间就听懂了虞翻的意思。
袁谭没必要玉石俱焚,汝颍系更没必要玉石俱焚。
土地是冀州人的土地,本来也没他们的份。为了冀州人的土地,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汝颍人的前程,这绝非明智之举。
与皇权正面对抗的结果,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结果有目共睹。
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明明朝廷表达了足够的诚意,还要负隅顽抗,无异于自取灭亡。
荀谌心中的纠结涣然消解,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祭酒言之有理,受教了。”
虞翻笑了,转头对毛玠说道:“毛君何以得知王仲任与《论衡》一书?”
毛玠随即将自己认识薛综的经过说了一遍。
虞翻恍然,随即命人取来书稿,摆在毛玠面前。“这是我手抄的书稿,上面有些批注是少年时所作。浅陋之处,还请毛君指教。”
毛玠喜出望外,看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稿,连声致谢。
“毛君不必客气。我这么做,也是奉天子口谕。”
毛玠很意外。天子关心荀谌,他可以理解。天子如此关注他,他就不太明白了。他和天子向无交集,与曹操的关系也谈不上亲近,曹操向天子举荐他的可能也不大。
“这是……天子安排?”
“天子说毛君清廉,有古士遗风。只是于德才有所偏颇,对实务也不够用心,或许做学问也是一条出路。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又值五百年大变之际,希望毛君能尽一分力。”
毛玠既感激,又窘迫。
天子赞他清廉,却又批评他对实务不够用心,显然是将他当作了迂腐书生。只是觉得他还不至于虚伪,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心从所愿,安心做学问。
“无用之人,竟蒙天子关心,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虞翻说道:“只要秉着良心行事,不论是为学还是入仕,有利于民,都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王道,毋须惭愧。”
毛玠点头附和。
荀谌却听得有些刺耳。这话说得,好像我没良心似的。
只是虞翻也没明说,他也不好主动认领,只好当没听见。
只是心里的后悔又增加了一分。
他当初想来讲武堂本是了解徐庶为什么要考讲武堂,而不是见虞翻。如今他已经见到了徐庶,也知道徐庶为什么报考讲武堂,何必再见虞翻,自取其辱?
明明知道虞翻是个狂士。
虞翻与毛玠聊得很开心,主题就是王充与《论衡》。毛玠听薛综说起王充之后,就非常感兴趣,向虞翻详细的请教了相关的事情。
虞翻坦然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甚至说了一些《论衡》的不足之处,比如其思想内在的矛盾:杂揉儒门与黄老,却又不能融合。论人事则儒门,论天道则黄老,不能贯通。
由于王充本人出身寒门,虽然因才华出仕,但时间太短,官职也低,对施政的了解有限,相关看法有很大的局限,并无高明之处。
王充的优势在于他的不迷信古人,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虞翻建议,如果毛玠有志于学,可以从这个方面着手。
王充的学术有开创性,却不完备,正是后来者可以用力的地方。与其拘泥于王充的言论,不如继承王充的思想,对古今学术进行批判,去伪存真。
毛玠听得心惊肉跳。
听薛综说起《论衡》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论衡》是这样一部书。可是与虞翻的特立独行相比,《论衡》臧否圣贤的狂妄似乎又没那么惊世骇俗了。
——
一席谈后,毛玠带着书稿,与荀谌一起离开了讲武堂。
荀谌的心情不太好。
虞翻的学问的确好,但态度让人很不舒服,礼节也不够周到。
甚至连饭都没有留。
日已偏西,他们还没吃午饭,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饿得腿软。
出了讲武堂,到走出上林苑还有十里路。
站在讲武堂的门口,荀谌有点想骂人。
徐庶追了上来,拿给他们一些点心,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下午还有练习,不能久留,还请二位见谅。”
“什么练习?”荀谌顺口问了一句。
“日常训练。”徐庶敷衍了一句,拱拱手,匆匆离去。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好奇。但毛玠只是一时反应,并无追究的兴趣,荀谌却对军事比较关注,很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这所谓的日常训练究竟是什么内容。
刚才在楼里看到浑天仪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见过浑天仪的,绝不相信虞翻说的只是些许改进。尤其是徐庶说这浑天仪是用于军事,他实在想不出浑天仪和军事有什么关系。
军中的确有研究星象、望日以预测战事的,却没听说过要用浑天仪的。况且听虞翻相关的言论,他似乎也不相信那些东西。
常言道,善易者不卜。虞翻作为易学大家,用浑天仪来占卜,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可能。
荀谌很想去看看,可是一看徐庶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好作罢。
很明显,徐庶猜到他想干什么,所以不等他开口就溜了。
身为曾经的游侠,徐庶这点倒是很机灵。
带着惋惜,荀谌与毛玠一边吃着点心,一点沿着昆明池畔的小道缓缓而行。
昆明池中很热闹。几艘战船正在远处演练水战之术,往来迂回。附近的水中有不少士卒在练习游泳,水花四溅,喊叫声此起彼伏。
“朝廷要用兵益州吗?”荀谌突然问道。
毛玠正在想心思,听了荀谌的问题,愣了片刻,茫然说道:“友若何以有所问?”
荀谌伸手一指。“孙策称臣,东方已有江东水师,朝廷又在此演练水师,也只有出兵益州了。”
毛玠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故司徒赵温去了益州大半年,一直没有返京,以至于朝廷免了他的职,由杨彪接任司徒。
从太学的情况来看,虽然有不少从益州来的儒者、士子,但那些人不是流寓益州,就是在益州没什么出路的寒门士子,真正的大族子弟屈指可数,可见得益州大族对朝廷的态度并不友善。
益州地形险要,朝廷如果想有兵益州,取道凉州,由水路进军,无疑是选择之一。
荀谌心生疑惑,出了上林苑后,与毛玠告别,匆匆赶回太学书坊,找到荀文倩。
第七百七十四章 机不可失
荀文倩头戴布巾,身穿一身粗布工装,快步来到荀谌面前。
荀谌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还以是哪个普通女工。
“你……”荀谌沉下了脸。“文倩,你是宫里的贵人,这成何体统?”
荀文倩摘下头巾,挼了挼头发,笑道:“不与工匠们一起,了解不到真正的技术,以后管起来难免不顺手。伯父,你去过讲武堂了?”
“去过了。”
见荀谌一脸怏怏,荀文倩立刻猜到了什么。她将荀谌请到唐夫人的公廨中,命人上茶。
荀谌入座,简单说了一下与虞翻见面的事,随即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荀文倩有些意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我不关心这些,伯父问错人了。”
荀谌恳切地说道:“文倩,你谨慎自守,我是欣赏的。但我打听这件事,并不是想对朝廷不利。相反,如果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我可以劝袁谭出兵助阵……”
荀文倩抬起手,打断了荀谌。“伯父,恕我直言,就算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也毋须袁谭助阵。他要是真有心,不如先助幽州牧和燕然都护府平定辽东,使天下一统。”
荀谌语塞,无奈地点点头。
他知道荀文倩会有所保留,却没想到荀文倩会如此决绝,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明天我就走了。”
“这么快?不参加论讲了?”
“不了,说来说去,无非那些话。”荀谌想到虞翻的态度,心头一阵黯然。天子手握重兵,大势已定,区别无非是快慢而已。不管论讲的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
“也好。”荀文倩倒也不意外。“你需要些什么,我命人帮你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的行李简单,租车也方便,不用费心。要说有事,就是你帮我照看着毛孝先夫妇。我在城里租的房子租金比较贵,他未必肯住。他的夫人又在坊里做事,你帮他找一个两人都方便的地方。”
“这个好说。天子那里,他也是备了案的,安排个官职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伯父觉得他适合治学吗?”
“你担心什么?”
“他不年轻了,又有家室,怕是不能安心治学。天子可以安排他为官,但俸禄只能供他生活,能不能做出成绩,要看他自己。”
荀谌咂了咂嘴。“他想治学,就由他去吧。等两年,如果做不出成绩,再想办法帮他入仕就是了。”
荀文倩觉得有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荀谌讨了两部书,几份邸报,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进门,崔琰就赶来了。荀谌不在太学的这几天,崔琰一直在关注他的行踪,等他回来。
“准备走了?”崔琰将一份邸报放在案上,用手指点了点。“祢衡的文章出来了,果然是狂生,一点体面都不留,不仅整个山东士夫遭了殃,连孔文举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嗯,你不走?”荀谌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请崔琰入座。
他拿起邸报,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对祢衡会说什么,他早就心中有数。崔琰不知道祢衡是什么人,他却清楚得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孔融自己就知道了。
说实在的,有时候他都想臭骂孔融一顿,只是骂不过孔融而已。
好在有他那篇文章在前,祢衡这篇文章的冲击力大大减弱,除了引起读书人的反感之外,并无太大的影响。
对他来说,祢衡背后的杨修才是关键。
如果杨修在汉阳的政绩证明了度田更有利于王道的实现,那就没有能挡得住朝廷度田的决定了。所有反对度田的人都会被汹涌的民意冲垮,就被像黄巾冲击过后中原一样,一片废墟。
到了那时候,连荀彧这样的稳健派都难以幸免。
“审配不是袁谭。”崔琰苦笑。“就算让他亲眼看到长安的形势,朝廷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未必肯放弃。”
荀谌点点头。“有些人是救不了的。只能等他碰了壁,头破血流再说。季珪,你没必要如此。清河崔氏虽说小有资产,却不值得为此殉葬。”
“友若有何建议?”
“去考讲武堂吧。你一身好武艺,别浪费了。”
崔琰盯着荀谌看了两眼。“你去过讲武堂了?”
荀谌把自己去讲武堂见虞翻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与虞翻争辩的事。他最后提醒崔琰,讲武堂是个新事物,意义不仅仅在于教化将士,将并凉的虎狼之师变成朝廷可以控制的精锐,还在于他们对军事各方面的深入研究。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朝廷将拥有数不胜数的将才,绝非山东可比。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仅这一点,朝廷就胜过山东无数。
山东不仅将才少,还有严重的重文轻武的习气。士大夫以儒雅为尚,哪怕是统兵将领,也要长衫幅巾,手不释卷,以儒将自居。
事实证明,这只是自欺欺人。
在真正的战场上,所谓的儒将不堪一击。
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对付同为山东人的其他诸侯,他可以凭着人力、物力取胜。一旦遇到董卓率领的西凉兵,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至于兵力,你觉得朝廷力主度田只是为了避免百姓因饥饿变成流民吗?有了土地的百姓,才是朝廷可用的兵源。有度田为基础,每一个编户都是朝廷可以征用的精锐。
谁反对度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有兵有将,再加上度田带来的充足粮赋,谁能战胜这样的军队?
既然不能战胜,不如加入。大量明事理、有担当的读书人加入军队,不仅有助于教化,避免军队成为并凉武夫的禁脔,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徐庶、崔琰就是这样的希望,他们应该担起这样的重任。
崔琰没有说话,但他心动了。
“季珪,儒门抗争数百年,最后证明了一件事,必须文武并重,才有实现王道的可能。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但是想掌握兵权,仅靠经义是不够的,坐而论道更不可行,必须身体力行。”
荀谌一声长叹,眼神微缩,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天子建讲武堂,教化将士,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更是儒门的机会。我等不可置身事外,错失良机,否则就是儒门罪人。”
第七百七十五章 葱岭以西
清晨的空气微凉,不知不觉,长安的秋天就来了,早晚已经能感觉到凉意。
租来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正帮着荀谌的侍者往上搬行李。
荀谌与孔融站在院中,相对无语。
荀谌本来不想通知孔融,悄悄地离开,没想到孔融听说他昨晚回来了,一早就来找他,撞个正着。
对荀谌想悄悄离开太学的想法,孔融很不满意,觉得他是逃跑。
事实证明,荀谌的特殊身份可以制衡祢衡。如果不是荀谌抢先发了那篇文章,而是由祢衡先发声,影响完全不一样。
孔融想劝荀谌留下来,至少要等到论讲之后。
现在还是预热,一旦论讲开始,交锋会更加激烈。
荀谌对此不以为然。
论讲的结果并不重要,天子不在乎,山东士大夫也不在乎。
“胜负已定,留亦无益。”荀谌甩了甩袖子。“正如当年秦与六国,有其必然之势,非人力可能挽回。”
“哪有什么必然之势?”孔融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若非楚赵自毁干城,何至于一败涂地?尽管如此,秦也不是二世而亡?”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你觉得天子比之扶苏如何?”
孔融语塞,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者之中有一个观点,秦二世而亡是因为没有及时调整政策。如果由扶苏继位,施行仁政,或许就是另一种局面。
孔融是这个观点的支持者。
即使他反对度田,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天子是仁君,而不是暴君。他们之间只有实现王道的手段不同,对王道的追求是一致的。
“其实你是知道结果的,你只是不肯承认而已。”荀谌轻声笑了起来。“孔文举,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可不要成为这种人。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你将如何面对圣人,全在你今天如何选择。”
孔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荀谌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迈步出门,上了马车。
孔融走了出来,看着马车辚辚远去,不禁一声叹息。他背着手,慢慢地向前走,混入人群之中,有些迷茫。
“大消息!大消息!祢衡上书,提议取消州牧——”
一个少年抱着一堆邸报,高声喊叫着,热情的兜售着手中的新邸报。
孔融一惊,连忙拦住少年。“你说什么?”
少年习惯地取出一份邸报,递给孔融。“最新消息,朝廷将取消州牧,五钱一份,谢谢。”
孔融伸出的手停住了,眼睛一瞪。“平日都是三钱,为何今日五钱?”
没等他说完,旁边伸过一只手,将五枚五铢钱扔进少年张开的布袋,抢过邸报。孔融大怒,转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书生,鄙视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一看就知道你平时都是不花钱的。还三钱,早就五钱了好么?”
中年书生说完,不等孔融回头,大步流星地去了。
孔融气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被荀谌骂为老贼,又被陌生人当作吝啬之徒。
他的确没花过钱,可那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花钱。太学里统一购买邸报,他这样的教习都会有一份。每天吃早餐的时候,侍妾都会摆在他的案上,以便他一边吃一边看。
今天是急着来找荀谌,还没来得及看。
孔融加快脚步,赶回经学堂。
“这个祢正平,真是失心疯了。”他一边走,一边报怨。
——
荀谌将邸报合上,放在小案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在摇晃的马车上读邸报太累眼睛了,但他又不能不读。这个消息太重要了,直接关系到冀州的稳定。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理由是牧字有将百姓与牛马并列的嫌疑,不合朝廷爱民之意。实际上,这是建议朝廷取消州牧对一州的实际控制权,只保留监察权,回归刺史的本质。
现在还只是讨论,但公卿大臣没有合适的反对理由,这个方案十有八九是会被通过的。
一旦诏书下达,受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袁绍。
失去了名分,袁绍对冀州的控制会更弱。
祢衡是因为上篇文章没能引起足够的反响,所以剑走偏锋,抛出了一个如此激进的提议吗?
还是说,朝廷本有此意,只是其他人不愿意说,最后由祢衡这个狂生出头?
这些年轻人啊,根本不懂朝堂上的利益有多复杂,肆意妄为。
——
未央宫,刘协站在廊下,慢慢地踱着步。
庞统跟在一旁,报告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北海相孙策已经率部到达辖区,江东水师正在渤海进行适应性训练。袁熙率领主力返回青州,准备与孙策争夺北海。
徐州牧刘备抓住机会,发起了进攻,半个月前连克莒县、诸县。如果战事顺利的话,此刻应该将战线反推到青州境内了。
燕然都护府转来报告,使者周瑜、蒋干等人已经出塞,进入大漠。不出意外的话,将在半个月后到达龙城。
为保证安全,吕布、曹纯率三千精骑巡边,计划至燕然山一带,并测试用星象定位的技术,绘制相关的地图。
西域都护府接到鲜卑大帅轲比能的消息。他们到达两河之间,与贵霜接触,双方互通礼仪,关系良好。贵霜愿意接受他们,并希望和他们结盟,并派人到中原贡献。
但长史荀恽认为,他们初到葱岭以西,士马劳顿,又不熟悉贵霜的情况,仓促答应,可能会受贵霜欺骗,不同意结盟。
两人发生分歧,无法解决,只能上书请天子裁决。
刘协停住脚步,想了想。“是轲比能的上书?”
通常来说,轲比能和荀恽就算有分歧,也不会闹到他面前,更不会不远万里的来请示。他们应该会商量好,取得统一的意见,然后再上奏疏。
这封奏疏有些反常。
“是的,有轲比能的印信,也有荀长史的印信。”
“是荀恽手书么?”
“署名是荀恽,但我们对比过笔迹,有些不太对。从行文习惯来说,也有些奇怪,像是有人刻意模仿,可能是荀恽的弟子代笔。可是如此重要的文书,荀长史应该没有让人代笔的可能。”
刘协眼神微缩。
荀恽虽然聪明,身边也有忠诚的亲卫,可是轲比能也不是善茬。如果两人起了冲突,荀恽未必能占便宜。
当初安排荀恽西行,现在看来有些草率了。
“西域都护府有什么意见?”
“西域都护府说,从他们收到的消息来看,贵霜最近内乱频生,的确有人曾向大汉求援。西域都护府兵力有限,又没有诏书,所以没有答应。轲比能刚到葱岭以西,就想和贵霜人结盟,怕是有反客为主之意。”
“鲸吞贵霜,鸠占雀巢?”
“有这个可能。据说贵霜人和匈奴人很像,都以游牧为生,吞并起来并不难。贵霜内乱,总会有人想引他为援,想借他之力击败对手。”
刘协冷笑一声,捏了捏手指。
第七百七十六章 四两拨千斤
“还有……”庞统收起公文夹。“荀谌今天一早离开了太学,向东去了。”
“这么快就走啦。”刘协感叹道。
“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庞统笑了笑。“现在还不是为陛下效力的最佳时机,待价而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刘协没接庞统的话题。
荀谌想什么,他大致也猜得到。他在河东待了那么久,不可能对新政一无所知。到长安来,也不是为了阻止新政——他知道阻止不了——只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守住既得利益。
为荀家自己,更为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士大夫。
荀家的前程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但他不能轻易的背叛士大夫阶层,否则名声就坏了。
“他回冀州之后,袁谭会降吗?”
“有可能。”庞统轻声说道:“袁绍已经老了,袁谭还年轻。”
刘协转头看了庞统一眼,哑然失笑。
庞统总是能一针见血,一点面子也不留。
“毛玠呢,在同文馆?”
“不在。荀谌租的房子太贵了,他承担不起,而且他的妻子在书坊做事,每天回城也不方便,所以今天去城南重新找住处,两人都方便些。不过,他大概会失望的。”
刘协有些头疼。
随着各地的上计吏和贤良文学陆续到在长安,太学附近的房子不够用了,连周边的房租也贵了起来,甚至比城里还要贵。
城南的房价好一点,但还是比城中更贵。
相比之下,反倒是长安城中的房价稍微便宜一些,真正贵的也就是未央宫北门外的那一片。因为靠着未央宫,离三公府也近,成了官员们最愿意选择的住处,价格也水涨船高。
其他地方则无人问津。如果肯花心思,甚至能找到无主的房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连租金都不用付。
毛玠初来长安,不了解情况,想当然的以为城里的房价都一样贵,城外会便宜一些。
毛玠是个君子,但他不懂经济,也不懂人性,也低估了长安的残破程度。
他建议曹操屯田,只是出于常理推论,并不代表他真的有经济思维。
这样的人,还是让他去做学问吧。以朝廷当前的条件,等他入了职,领到俸禄,一家人的温饱应该还是能解决的。
“请太尉来。”
“唯。”
——
贾诩很快来到宫中,看完轲比能的奏疏之后,他抚着胡须,眉宇间有一丝担忧。
“陛下,如果有事,只怕无可挽回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以轲比能的性格,不至于如此激烈。我估计他只是假冒荀恽的名义上书,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罢了。就算他和贵霜结盟,也需要借我大汉的军威。杀荀恽,与大汉决裂,不符合他当前的利益。”
“但愿如此。那陛下的意思是……让西域都护府安排人去看看?”
“其实我更想亲自去看看。”
贾诩的脸色登时变了。“臣以为不可。”
刘协笑着摆摆手,示意贾诩不必着急。他也清楚这不现实,万里远征,不是一件小事,大汉也没有这样的财力、物力。
就目前而言,推行新政,完成真正的统一,才是最重要的任务。相比之下,万里之外的贵霜无足轻重。
为了荀恽一个人,也不值得。
别说贾诩,就算荀彧在这里,也会坚决反对。
“请太尉来,是想商量一下明年的安排。”刘协说道:“抚军大将军在关东护堤防汛,效果还是不错的,沿途的百姓为之称道。军中士气也可用,明年或许可以有所行动。”
贾诩松了一口气。“臣建议陛下可以巡狩荆州。”
“逼降刘表?”
“是的,军心、民意可用,稍微逼一逼,或许荆州可下。刘表身为宗室,又是党人名士,若到朝廷任职,为陛下效劳,也许会对山东有所触动。然后越桐柏山,巡狩中原,尤其是试行度田的庐江、九江,也能让中原百姓知陛下爱民之心。”
刘协想了想,觉得可行。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职责,眼下还没有定论,只是放出风声。在山东州郡割据的现实面前,公卿大臣都清楚罢州牧是迟早的事,只是担心推行太急,会适得其反。
毕竟山东未平,朝廷真正控制在手中的只有并凉二州,其他几个州只是名义上称臣而已,肯不肯足够缴纳赋税都不清楚。
这时候强推刺史,说不定那几个州牧又要搞出事来。
论讲之后,以巡狩为名,耀武山东,可以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太尉府与诸将商量一下吧,如果可行,年后就可以起程。”
“唯。”
“年关将至,太尉除了与司徒、司空审核上计之后,还要考核军功。天下即将太平,战事渐少,以后考核诸将恐怕不能以军功为主,协助地方救灾、防汛之类也要纳入考核。今年就从抚军大将军部开始,表现出色的要进行嘉奖,以资鼓励,做个榜样。”
“唯。”贾诩躬身领命,微微一笑。“陛下,臣会尽快发出文书,使诸将知晓陛下心意。如此,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会更热情些。”
刘协微微一笑。
贾诩就是老谋深算,深谙他的心思,一听就懂。
今年以协助地方防汛的名义嘉奖韩遂部,不仅是为了树个榜样,调整军队与百姓的关系,也是为了安抚韩遂。
韩遂一心想做太尉或者大将军,如今太尉由贾诩做了,大将军也遥遥无期,韩遂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借着这个机会予在嘉奖,他会更加努力,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做起来会更积极。
堵不如疏。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要打开一扇窗,以免积怨。
同样,嘉奖了韩遂,张济等人就会有压力。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表现,免得被韩遂后来居上。
没有让韩遂如愿,本身就有避免过于刺激张济等人的考虑。
他们虽然都是西凉人,却算不上团结,相互之间的争斗倒是不少。
要想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将凉州人捏在一起,成为朝廷坚固的基础,除了皇帝的身份和他个人的威望之外,也需要贾诩的配合。
这是杨彪等人做不到的事。
他们也许不像王允那么极端,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西凉人的鄙视和警惕永远大于对西凉人的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甚至这辈子都改不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富贵险中求
忙了一天,晚饭时,刘协意外的发现荀文倩回城了。
他本以为荀文倩是因为荀谌的事,一问才知道荀文倩是为毛玠回来的。荀谌走之前,让荀文倩关照毛玠,所以荀文倩下班之后,带着毛玠的夫人刘氏来了长安城。
她们赶到的时候,毛玠正坐在屋里犯愁。
他在城南转了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
城南的房子的确比未央宫对面的便宜一些,却也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回太学,租一个房间最合算。
虽然挤一点,吵一点,但有夫人在书坊做工的收入贴补,他们勉强还能支撑得下去。
问题在于他每天要走二十多里路去同文馆。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申请一个宿舍,或者多值一些班,节省一些浪费在路上的时间。
荀文倩想带着刘氏入同文馆书坊,再给他们安排一个宿舍,省得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也算是一举两得。
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荀文倩有点紧张地看着刘协。
刘协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没吭声。将碗里的饭吃完,连一粒米都没剩下,擦了嘴,他才淡淡地说道:“刘氏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宿舍吗?还是说,你准备给书坊里的每个人都安排一间?”
荀文倩沉吟着,不说话。
刘氏做事很积极,也能吃苦,但她的能力还不够。
同文馆就在宫里,就算在宫外安排宿舍,也不能离同文馆太远,所以房价不会便宜。如果每人都安排一间宿舍,开支太大。
所以这必然是特例,是她对毛玠夫妻的照顾。
天子反对这样的照顾。
“你想管好同文馆书坊,首先要做事公平。”刘协抬起眼皮,语气不重,但神情很严肃。“你不能因为没人说什么,就以为没有问题。没人说,不代表没有问题,只是没人敢说。”
荀文倩躬身请罪。
“趁着弘农王夫人还在长安,你在太学书坊多待一段时间,学学她是怎么管理书坊的。相比之下,技术简单,人才是最复杂的。”
“唯。”
荀文倩碰了壁,心情有些郁闷,起身准备告辞。
刘协叫住了她,把轲比能上书的事说了一下。
眼下虽然还没有确定荀恽是否有危险,但他和轲比能不那么和睦却是可以断定的,有必要让荀文倩有个心理准备。
荀文倩登时脸色煞白。
刘协暗自叹息。
富贵险中求,但绝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富贵,却没有在对危险的心理准备,都觉得自己是幸运儿。
可是哪有那么多幸运儿呢。
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就很难保持镇定,也就很难在危险中发现机遇,抓住机遇。
但愿荀恽能表现得好一些,开个好头。
——
河东,安邑。
马车缓缓停住,荀谌下了车,抖了抖衣服。
侍者付了车资,又额外赏了百钱,车夫感激不尽,扬起马鞭,轻驰而去。
门口的两个青衣仆人是荀家的家奴,看到荀谌,立刻迎了上来,执勤的提过行李。
荀谌举步进门。“文若在么?”
“在的。”一个年长的青衣仆人说道:“不过心情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
“昨天收到长安的家书,夫人哭闹了一场。”
荀谌一惊,没有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来到中堂,荀彧正在堂上处理公事,看到荀谌进来,他并不意外,只示意荀谌在一旁稍坐,又让仆人将荀谌的行李带到侧院去。
荀谌也没多说什么,在廊下坐了下来,看着荀彧处理事务。
荀彧很平静,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各项事务,诸曹掾吏一一上前汇报,说出一个又一个数字。荀彧一边听,一边翻看手中的文书,随手批阅。
半天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荀彧起身,来到荀谌面前。
“兄长辛苦了,收获不少吧?你的文章我看了,很难得。”
荀谌打量着荀彧。“文章之外,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荀彧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这些庸奴,真是多嘴。”他顿了顿,又道:“也没什么,只是说西域有消息来,长倩与轲比能相处不是很和睦。”
荀谌眉头紧皱。“仅此而已?”
“还能有什么?”荀彧坐在栏杆上,一声轻叹。“富贵险中求,谁又能例外呢?比起公达,长倩遇到的这点危险算不了什么。”
“你倒是看得开。”荀谌半开玩笑地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长倩虽年轻,却非不谙世事之少年。他随天子征伐,经历过休屠泽大战,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折服轲比能,而不仅仅是家世。如今虽在万里之外,但我大汉声威更胜于当日,轲比能不能不有所忌惮。我相信长倩能应付得来。”
荀谌点了点头。
从大局来看,除非荀恽自己冒失,否则轲比能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倒是文倩举止失措,让我有些意外。”荀彧叹息道:“她在宫里伴驾,经历的风雨太少了。希望这次在书坊见习,能多学点东西,不仅是如何印书。”
荀谌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荀文倩的表现够好了,又有几个人能像唐夫人一样呢。
再说了,也没人希望像唐夫人那样经历那么多事。
但他也清楚,凡事有利有弊,万无一失这种事是不存在的。
“对了,这几天有新的邸报来。”荀彧招招手,命人取过一大卷邸报来,交给荀谌。“你留着路上看吧。”
“谁说我要走了?”荀谌接过邸报,一边翻看,一边说道。
“你要是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
“想辟为我吏?”荀谌调侃道,话说了一半,却闭上了嘴巴,认真读起邸报来。
这不是讨论度田的文章,而是一份有关太学招生的公告。太学诸堂公布了招生的标准、规模,不同的条件。
这次太学总共招生三千人,其中经学堂只招三百,农学堂、工学堂招生最多,各千人,商学堂二百,讲武堂五百。
之所以吸引荀谌,是因为公告开篇就引述了他的那篇文章。
“诸堂差距为什么会这么大?”荀谌有些急了。
这不是坑他么。这篇公告一出,谁还记得他当时写那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反对度田?
“这是根据需求来定的。”荀彧伸手点了点头。“你看后面,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安排职务的。”
荀谌连忙往下看。
果然,招生的后半段做了说明,不同的学堂有不同的安排。
经学堂的学生将安排到各郡县的学校做教习,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则安排到各地屯田、建立工坊、主持辜榷,或进入郡县从事相关的工作。讲武堂比较单一,直接从军。
第七百七十八章 有朋自远方来
“这……能行吗?”荀谌将信将疑,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郡县的掾吏辟除大部分是由太守、县令长自行决定的,朝廷想将这个权力收回来,哪怕不是那么直接,也必然会遭到各级官员的强力抵制。
就像祢衡提议的取消州牧一样,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会想方设法地进行阻挠。到目前为止,这个建议还停留在讨论的阶段。
“能行。”荀彧说道:“至少朝廷控制的州郡肯定能行。”
“朝廷控制以外的呢?”
“朝廷控制以外的会慢一些,但迟早也会施行的。”荀彧抚着膝盖,淡淡地说道:“大势所趋,不是你想拦就拦得住的。”
“你觉得这是大势?”荀谌追问道。
荀彧笑而不语。
荀谌等了片刻,也觉得无趣。
荀彧不说话,并不是气短,而是不想和他作意气之争。
“会有人应考吗?”荀谌有些赌气地说道:“换了我,我是肯定不愿意的。”
“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大汉共有一百多个郡国,一千多个县道,就算一个县道安排十人,也不过万人。以朝廷现在控制的郡国而言,就算没有三千人,只有一千人应考,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荀彧露出一丝浅笑。“如果你做太守,府中各曹掾吏都是受过相关训练的人,而不是仅凭自己的经验,处理起事务来会是什么模样,你应该想得到。”
荀谌的眼角抽了抽,后背一阵凉意。
他当然能想得到,现成的例子并不少见,荀攸麾下的将士就是典型。
当每一个曲军侯、部都尉、校尉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斗力就能得到明显的提升,比那些没经过训练的对手更耐苦战,也更能抓住战机。
荀攸能立下赫赫战功,和他麾下的各级将领训练有素密不可分。
哪怕他们只是简单的认识几个字,接受过一些最基本的训练。
据说,韩遂麾下将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级将领中有一半出自讲武堂,接受过贾诩的教导。
如今又设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
四民皆士,朝廷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去做。
什么人会考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衣食无忧的大家子弟也许不太愿意,但寒门子弟却不会拒绝。能进入郡县为吏,对他们而言本就是难得的机会,如今有朝廷为他们撑腰,他们何乐而不为?
荀谌搓着手,越想越不安。
“釜底抽薪啊。”荀谌叹息道:“这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吗?军中教化便是牛刀小试?”
“你要这么说,也不算错。”荀彧笑道:“由此可见,天子绝非莽撞之人。假以时日,王道亦必能成为现实。或许,便在你我有生之年。”
荀谌忍不住说道:“只怕不是你我希望的王道。”
荀彧站了起来,负手而望。“兄长,我知道我很难说服你。不过有一点,你应该看得清楚。不管你是否赞同天子的章法,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荀谌哼了一声,有些郁闷。
“所以,赶紧回冀州吧。要么劝袁谭称臣,共兴王道。要么劝袁谭远走,避天子锋锐。”
荀谌想了想。“去哪儿?”
“北方太冷,南方太湿,向西吧。”荀彧说道:“或许,你还有机会助长倩一臂之力。”
荀谌点了点头,站起身,一甩袖子。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
荀彧连忙拉住他。“没必要这么急,留一宿吧,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
龙城。
朔风劲吹,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朦胧,五十步之外不见人影。
蒋干裹紧了皮裘,仍然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真冷。”他嘀咕了一句,拉了拉衣领。
“是啊,真冷。”周瑜附和道:“我现在明白那些骑士为什么看不起我们了。在这样的地方行军作战,不用鲜卑人打,我们就熬不过这天气。”
蒋干苦笑了两声,没说话。
出塞的时候,他们与狼骑一路同行,快到龙城的时候才分开。吕布、曹纯率部去了燕然山,据说另有任务。具体有什么任务,却不肯说。
他们在路上相处并不愉快,互相看不顺眼。狼骑觉得他们太娇气,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他们觉得狼骑太粗鲁,无法承担推行教化蛮夷的重任。
现在的情况证明了狼骑的观点,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如果没有狼骑提供的保护和帮助,他们甚至无法走到这里,更别说教化了。
“鲜卑人还会来吗?”蒋干眯着眼睛,想从纷乱的雪花中看到人影。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不知道。”周瑜递过一只扁扁的银制酒壶来。“喝一口吧,暖暖身子。待会儿鲜卑人来了,不能让他们看低了。”
蒋干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
酒是吕布送的,口感辛辣,入喉如刀,还有一股药味。据说是里面泡了药材,能提升阳气,抵御寒冷。
片刻之后,蒋干果然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至少不抖了。
他想再喝一口,却被周瑜阻止了。
“是药三分毒,不能过量。”周瑜夺过酒壶,塞入衣服里。
“真有药?”
“这是太医署配的方子,酒也是特制的,据说要九蒸才行。”
蒋干吸了一口气。“这么费事?那岂不是很贵?”
“再贵,也比几千人的辎重便宜些。有了这些东西,我大汉铁骑才能为人所不能,以区区三千精骑镇压得鲜卑人、匈奴人不敢犯我边塞。”
蒋干笑了两声,周瑜忽然一抬手。
“有人来了。”周瑜轻声说道。
蒋干闭上嘴巴,看向远处。
风雪之中,几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走到他们面前,中间是一个髡头少年,披散着头发,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
一旁的几个骑士都穿着皮袄,带着弓箭和刀矛,杀气腾腾。
“没想到汉人也这么扛冻啊。”少年横腿坐在马鞍上,笑嘻嘻地说道,汉话说得很地道。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喝酒了?什么酒,能不能让我尝尝?”
周瑜从怀中掏出酒壶,举在手中,踢马向前走了两步,将酒壶扔了过去。
少年接住,再次吸了吸鼻子,挤挤眼睛。“你们汉人真是讲究,男人、女人都是香喷喷的。”他打开壶酒,随即眉毛一挑。“原来是药酒啊,我还以为你们真的不怕冷呢,原来……”
话音未落,周瑜长剑出鞘,顶在了少年的咽喉上。
“你……”少年变色,瞪着周瑜,面目狰狞。
周瑜收剑,用剑尖挑起酒壶,收了回来,淡淡地说道:“我的酒,只给朋友喝。你出言不逊,不配做我的朋友,也就不配喝这酒。”
第七百七十九章 草原母狼
少年白皙的脸皮变得通红,随即又变得铁青。他摆了摆手,一旁的骑士几乎瞬间举起弓,搭上箭,箭头直指周瑜。
周瑜身后的侍从也举起了弩,手指搭在了弩机上。
周瑜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将酒壶收好,斜睨了少年一眼,哼了一声。
“怎么不动手?”
少年的脸抽搐了两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刚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让我喝一口吧。”
“报上你的姓名。”
“野狼部落少狼主晏明。”少年笑嘻嘻地说道:“我还有个鲜卑名字,估计你也没什么兴趣,就不说了。”
“你汉话说得不错,在哪儿学的?”
“在西河。我在西河长大,蒙你们汉人恩惠,还读了一年书。”
“既然如此,为何又回到草原,与我大汉为敌?”
“我回到草原,却不是想和大汉为敌,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宴明张开双臂,用手掌去接雪花。“我不喜欢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喜欢你们汉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我们,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这少狼主也是捡来的吧?”
宴明笑了。“没错,这是不是比为你们放羊更舒服一些?”
“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们不关心。可是你们屡次扰边,那就不行了。如果我记得不错,野狼部落真正的少狼主就是被我汉军斩杀的。你如果真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就不要来招惹我们。”
周瑜微微一笑。“老狼主没教过你,让你不要招惹狼骑吗?”
“老狼死了,我杀的。”宴明哼了一声。“他被狼骑吓破了胆,怎么还能统领野狼部落。草原上不养没用的人,他早就该死了。”
“哦?”周瑜眼神微缩。“那现在谁是野部落的大帅?”
“一头母狼。”
周瑜略作沉吟。“阿琳曼?”
“是不是很意外?”晏明笑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比你们汉人的女子更狠,也更强。”
周瑜笑了两声,还剑入鞘。“强不强,不是嘴上说的,要看战场上孰胜孰负。你说了这么多,接下来是带我们去见见这头母狼,还是现在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
“你敢去见她吗?”
“为何不敢?前面带路。”
宴明盯着周瑜看了两眼,晃晃脑袋,示意部下收起弓箭。他拨转马头,与周瑜并肩而行,咂了咂嘴。
“那个……让我喝两口酒,行吗?”
周瑜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掏出酒壶,扔了过去。
宴明大喜,拔下塞子,灌了一大口酒,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即又喝了一口,重新塞好,却没有还给周瑜,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袖子。
“你们汉人的东西除了武器,就是酒最好了。”
周瑜和蒋干交换了一个眼神。
——
阿琳曼穿着厚厚的熊皮,弓着腰,坐在火塘边,看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她的额头有几道浅浅的皱纹,鬓边也有了一些白发。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立刻挺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眼中露出狼一般的寒意。
宴明入帐,快步赶到阿琳曼面前,跪在地上。
“阿妈,汉人使者带来了。”
阿琳曼点点头,瞅了宴明一眼。“你喝酒了?”
“喝了……一口。汉人使者送的,我不好拒绝。”
“汉人狡猾,你不怕他们下毒?”
“我看他们喝过了,才喝的。”
阿琳曼眉头微皱。“阿桑,你别的都好,就是馋酒这一点不好。酒喝得太多,人会变蠢。当初宴荔游和宴驰都是喝酒太多,才变蠢的,连生的孩子都没用,只能喂狼。你也想喂狼吗?”
“阿妈,我知道了。”宴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带他们进来吧。”阿琳曼摆了摆手。
宴明冲着外面喊了一声,一会儿功夫,周瑜和蒋干先后走了进来,站在阿琳曼面前,拱手施礼。
阿琳曼眼前一亮。“好俊的汉家少年。”
“好丑的鲜卑老妇。”蒋干说道。
阿琳曼眼神一缩,宴明跳了起来,拔刀出鞘,直指蒋干。“放肆,不想要你的舌头了吗?”
蒋干嘿嘿一笑,伸手推开宴明的刀,走到阿琳曼对面,坐了一来,伸手烤火。“怎么,连真话都不敢听了?躲在这里,自欺欺人,就能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实现你称霸草原的春秋大梦?”
阿琳曼眯起了眼睛。“你知道得不少啊?”
“再怎么说,你也是草原上难得的女豪杰,比很多男人都强。我们既然要来草原,连你是谁都不清楚,还怎么谈?”
阿琳曼神色渐缓,摆了摆手,示意宴明收起刀,又请周瑜入座。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是想和大汉开战,而是想得到大汉的承认,做一个草原上的女王。”
宴明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阿琳曼。
阿琳曼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有可能吗?”
“有,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蒋干咂了咂嘴。“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连口吃的都没有吗?”
阿琳曼恍然,连忙对宴明说道:“去为贵客准备酒肉。”
宴明正听得紧张,根本不想走,可是阿琳曼吩咐下来,他又不能不做,只是快步走到帐门口,安排人去做,耳朵却听着身后的动静。
“为了这件事,你熬了这么多年,从青春少女熬到一头白发。”蒋干抬起头,看着阿琳曼。“后悔过吗?”
阿琳曼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长叹。
“的确后悔过。不过这是我的命,后悔也没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檀石槐大王当初答应和亲,你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和我大汉斗,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本事。别的不知道,匈奴人的故事,你们总该听说过吧?”
阿琳曼歪了歪嘴。“少年,你别和我说这些,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告诉我,我的要求,汉家皇帝能不能答应。”
“我刚才说了,有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能不能做到几件事。”
“哪几件?”
蒋干回头看了一眼帐门口的晏明,又转了回来。“第一件事,上书称臣,可以吗?”
阿琳曼立刻点头答应。“可以。”
晏明站在帐门口,看到蒋干看了自己一眼,却没听清蒋干提了什么要求,见阿琳曼答应得爽快,顿时心里一紧。
第七百八十章 知易行难
蒋干盯着阿琳曼的眼睛,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怎么了?”阿琳曼歪了歪嘴,神情不悦。
“我觉得你成不了檀石槐。”
阿琳曼眉心蹙起,杀气隐现。“我当然成不了我阿爸,你究竟想说什么?少年郎,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你阿爸吗?”
“……”阿琳曼盯站蒋干,脸色越发阴沉,宛如寒冰。
“你答应得太爽快了。”蒋干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只是想糊弄我,以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反戈一击。可是你忘了,你阿爸之所以能一统草原,除了他的才能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说话算话,言出必践。”
两个鲜卑女子取来了酒肉,蒋干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随即咂了咂嘴,对晏明说道:“你们这酒的确难喝,难怪你不喜欢。”
宴明神情窘迫,不安地看了阿琳曼一眼。
阿琳曼却盯着蒋干,若有所思。
蒋干放下酒杯,接着说道:“我们汉人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人无信不立。”蒋干转向宴明。“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今年是第一批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入籍的时候,朝廷即将兑现诺言。此时此刻,应该正在进行相关的统计。今年年末,会有一些人成为我大汉的编户。你知道编户会有什么不同吗?”
宴明撇撇嘴。“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
“成了我大汉的编户,受灾时会有赈济,七十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朝廷的赏赐,适龄的孩子可以入学读书,而像你这样的年轻勇士则可以加入军队。明年你们再扰边的时候,迎战你的或许就是你曾经的同伴。”
宴明脸色微变,随即又说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怕他们。”
“你怕不怕他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会有朝廷配发的武器、甲胄,会有真正的将领指挥他们作战。”
他微微一笑。“就眼下而言,应该就是狼骑督吕布。”
阿琳曼、宴明不约而同的身体一震,脸色苍白。
就连一旁的侍女都变了脸色,仿佛听到了恶魔的名字。
野狼部落曾遭狼骑夜袭,草原上到处流传着狼骑的传说,没有人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片刻的沉默之后,阿琳曼缓缓说道:“我没有说谎。”
“那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蒋干收起笑容,眼神凌厉。“你一心想恢复你阿爸的荣光,为何愿意向我大汉称臣?”
阿琳曼一声长叹,腰背不知不觉的弓了起来。
“我们……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向你们求援。”
“谁在威胁你们?”
“天气,以及北方森林里的野蛮人。”
——
周瑜、蒋干走出大帐。
大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却没什么暖意,苍白得像个病人。
两人慢慢地走着,雪在脚下踩得吱吱作响,仿佛在佐证阿琳曼的话。
刚刚九月,龙城已经下了三次雪,一次比一次大。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又是一个寒冬,会有不少人熬不过去,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或者成为北方森林里来的野蛮人捕猎的对象。
北方森林里很早就有野蛮人,但之前鲜卑人势大,野蛮人轻易不敢来,来了也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如今形势不同了,鲜卑人被汉军击败,元气大伤,再也挡不住那些野蛮人。
要想活命,他们只能南迁。
可是汉军强悍,不仅边塞守得严实,还屡屡主动出塞作战,狼骑更是年年扫荡,鲜卑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为了部落的生存,骄傲了大半辈子的阿琳曼也不得不低头。
“你相信那头母狼吗?”蒋干说道。
周瑜点点头。“虽然现在还没见过她说的野蛮人,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吕布也说过,这几年的确比以前十年前冷不少。”
“如果真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能耽搁了,应该尽快向朝廷汇报。就算不救鲜卑人,大汉也要提高警惕,以备不测。”
“是啊,如果天气越来越冷,北方的蛮胡被迫南下,中原迟早会受到冲击。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就算能维持住一时,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周瑜抬起头,看着惨白的太阳。“子翼,我想去往北走一走,看看那些蛮胡究竟是什么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自看一眼,我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也无法给朝廷一个可靠的答复。”
蒋干咂了咂嘴,没吭声。
周瑜说的道理,他懂。可是再往北走,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到龙城,他就觉得严寒难当,再往北会是什么模样,他不敢想象。
那么冷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
他想象不出来。
“要不……和狼骑联络一下,让他们护送你?”
周瑜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阿琳曼的帐篷。“何必舍近求远?”
“那头母狼?”蒋干脱口而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信不过她。那女人是疯子,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的确如此。”周瑜笑道:“所以在她实现计划之前,她可以忍受任何屈辱,不会因为一两句不中听的话就动了杀机。”
蒋干扬扬眉,还是不肯接受周瑜的计划。
“子翼,天子为了平定北疆,能在休屠泽忍受风沙两年。你我出使,就是为了搞清楚漠北的情况,如今岂能畏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蒋干连忙举起手。“停,停,你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不过我提醒你,有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难。”
“不管多难,我都能做到。”周瑜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么?”蒋干斜睨着周瑜,嘴角带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瑜神情坚毅。
“你想与母狼一起北上,打探消息,双方就要有足够的诚意。如果母狼厌倦了那头小狼,想让你做面首,你愿意吗?”
周瑜面色大变。“这……不可能吧?”
蒋干哼了一声,背着手向前走去。“你看,你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义无反顾。母狼会不会要你做面首,我不敢断定。但她为了拉拢你我,肯定会安排几个鲜卑女人侍寝暖被,你接受不接受?”
周瑜加快脚步,追上蒋干。“子翼,你说的……”
蒋干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远处的大帐。
周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阿琳曼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门口,站着四个鲜卑女人,肌肤胜雪,衣衫鲜艳,像是雪地中盛开的鲜花,生机勃勃。
第七百八十一章 轻重缓急
一匹快马,带着凛冽的寒意,冲进了长安城。
就像一颗石子扔入水塘,溅起几朵水花,很快就消失在论讲的洪流之中。
大鸿胪寺甚至没把周瑜的报告当回事,扔在一边。过了几天,才在朝会时顺便提了一嘴。大鸿胪卿王绛还不忘嘲讽两句,说周瑜立功心切,觉得鲜卑人不够打,要去北海看看有没有新的对手。
刘协却上了心,让大鸿胪寺将周瑜的报告原件送过来。
这些大臣不清楚,他却有些印象。
公元三世纪,欧亚大陆东侧的大汉帝国轰然倒塌,中原大地在五胡乱华的悲剧中苦苦挣扎时,大陆西侧的罗马帝国也在北方蛮夷的侵扰下陷入战火之中,最终分崩离析。
这里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天气变冷,进入所谓的小冰河时代。蛮夷为了生存不断南下,在原本就醉生梦死的腐朽王朝上狠狠踹了一脚,并取而代之。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必然。
中原王朝的覆灭固然与天气变冷有关,但自身的腐朽才是根本原因。对东方而言,是士大夫阶层的醉生梦死。对西方而言,则是奴隶主阶级的彻底腐朽,公民意识的消亡。
没错,此时此刻,东方文明已经从制度上取消了奴隶制,被后人吹捧成文明起源的西方文明——古罗马却还是奴隶制。
古罗马帝国是奴隶制帝国,古希腊更是如此。
这也是东方文明能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西方文明却彻底沦为记忆的根本原因。
乱华的五胡融进了华夏血脉,继承希腊、罗马文明的却是打败他们的蛮族。
如今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更不能走上历史老路,坐视北方的蛮夷摧毁中原文明,将无数百姓推入死亡之地。
退朝之后,刘协留下了贾诩、杨彪等人,着重商议此事。
见天子如此重视,大鸿胪卿王绛顿时变了脸色,汗如浆出。
刘协也没说什么,让诸葛亮将周瑜的报告读了一遍之后,展开地图。
地图是最近才完成的,很粗略,只是有那么点意思而已。
“诸君熟知史事,应该都听过郭伋的故事。”刘协坐在御座上,捻着手指。“当年郭伋任并州牧,巡视至美稷时,美稷尚有大片竹林。建安元年,朕巡美稷时,已经没什么竹林了。不到两百年,竹林南移了百余里。”
杨彪扶着胡须,颌首附和。“陛下所言,臣也有些印象,只是当时没多想。前两天去农学堂,也听人说起了类似的事,似乎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一个普通的趋势。这么说来,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转头看着周忠。“嘉谋,你这从子知机,又能吃苦,将来可以大用。”
周忠含笑说道:“能得司徒一赞,他就算是再吃些苦,也是值得的。”
王绛更尴尬。
贾诩轻咳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不是急在眼前的事,大可从长计议。眼下北疆的紧要之处还是维持稳定,不宜急于开战,更不宜深入大漠。朝廷钱粮紧张,支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杨彪表示赞同,随即又说道:“凡事当量力而行,不可勉强。臣以为,朝廷还是当着眼于中原,尤其是荆州、益州。”
刘协问道:“赵公可有消息来?”
“暂时还没有。”杨彪一声叹息。“益州太大了,又多山,要想走完诸郡,可比凉州难多了。”
刘协眉梢一动。“赵公不在成都?”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臣不清楚,好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
刘协看看杨彪,没有再问。
赵温去成都快一年了,开始还有消息来,后来消息渐少,连点音讯都没有了。尤其是免了他的司徒,由杨彪接任之后。
是有了情绪,还是说降不顺利,没人知道。
但是这个情况显然不正常,杨彪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方便公开说。借着这个机会,提醒他重视荆州、益州,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北疆,便是明证。
“治国当有轻重缓急,臣赞同太尉之议,眼下当固根本。”杨彪将话题扯了回来。“建安元年俘虏的鲜卑、匈奴百姓今年当归籍,这件事处理好了,不仅可以安定当地的百姓,还能为将来守边打下基础。像那个少狼主的事,越少越好。”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人才,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就会成为大汉的劲敌。”
刘协淡淡地说道:“杨公说得有理,太尉府、司徒府多关心一些。不过也不必苛求。人各有志,总体上保证公平即可。”
他掸了掸衣服。“总不能出现一个宴明,就要让所有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满意。真到了那一步,只怕汉人就不满意了。远近亲疏,人之常情,治国也是如此。慢慢来,不要急。”
“唯,臣等遵旨。”
“当年檀石槐自以为势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拒绝了孝桓皇帝和亲。如今他的女儿活下不去,要向朝廷求援,我们也不必过于殷勤。大鸿胪寺安排一下,派人与他们接洽,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样的要求。合理的可以考虑,不合理的就拒绝。要是他们不知进退,就交由燕然都护处理。”
“唯。”王绛躬身领诏。
会议结束,众人告退,刘协将杨彪留下。
换了茶,重新入座,刘协单刀直入,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陛下,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那你也得先说是什么样的欺君之罪,朕才好决定如何惩处你。你一开口就请罪,是真心请罪呢,还是要朕先免了你的罪?”
杨彪伏在地上,有些僵住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重,显然心情不太好。
“杨公准备跪多久?是不是朕不免你的罪,你就不起来了?”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臣岂敢,臣岂敢。”
“说吧,益州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赵公滞留不归?”刘协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杨彪沉默了片刻。“陛下,益州……正在交战。”
刘协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道:“谁和谁?”
第七百八十二章 分而治之
益州这几年的情况有些复杂。
简而言之,大致可以分为刘焉、刘璋前后两个时间段。
刘焉死于兴平元年。当时朝政控制在李傕、郭汜手中,朝廷自顾不暇,对益州更是鞭长莫及,能做的只是任命一个新的益州刺史。只是奉命接任益州刺史的扈瑁到了汉中,就被益州人拒之门外,无法前进。
无奈之下,朝廷只得接受益州上书,承认刘璋子继父业,领益州牧。
益州成了益州人的益州,却并非从此太平。
益州人拥立刘璋,是因为刘璋为人温仁,易于操纵。但刘璋温仁,不代表刘璋就蠢。刘璋易于操纵,也不代表益州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实证明,益州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拥立刘璋接任益州牧后,主事的赵韪就率部赶往朐忍,准备进攻荆州,报刘表进攻益州之仇。但事与愿违,赵韪不仅没能报仇,反而丢了性命,并造成了今日益州大乱的局面。
关于赵韪之死,现在有不同说法。有说赵韪死于进攻荆州的战事,有说赵韪死于叛乱,也有人说赵韪死于刘璋安排的刺客之手。
不管真相是什么,赵韪之死都是益州人的重大损失,权力落入了刘璋及其亲信手中,激起了益州人的愤怒,反对刘璋的叛乱就此起彼伏,一直没有停过。
赵温到达益州之后,听到了截然相反的控诉,无法决断是非。要想搞清楚真相,他不得不四处奔走,询问叛乱者的意图。
益州很大,而且山高水深,耽搁了不少时间。一年下来,赵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调停的进展非常有限。
之前他的大部分行程还在益州北部的蜀郡、广汉、巴郡,还时常有消息来。现在去了益州南部的犍为、越嶲等地,路途遥远,信息不通,好久没消息来了。
也可能赵温有消息,但是被人截了。
听完杨彪的叙述,刘协问了一句。“这个赵韪和赵公同族吗?”
杨彪苦笑着摇摇头。“赵韪是巴郡人,曾任太仓令,是不是和赵子柔故旧,臣不清楚,但他们肯定不是同族。”
“那赵公是想为赵韪鸣不平,还是想为益州人洗脱罪名?”
“赵子柔虽是益州人,做人还是公道的,应该只是为了查清真相吧。”
刘协没有再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赵温做人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说他做人有底线,不会颠倒黑白,这大概没错。但要说他没有为家乡人谋福利的想法,也不太现实。
毕竟都是人,谁还没点私心。
益州人在朝堂上虽然不像凉州人那么受人排挤,却也属于弱势的一方。因为交通不便,益州不仅文化不如中原,入仕更难。除了蜀郡、汉中出了一些高官之后,总体上话语权有限。
如果被扣上叛乱的罪名,以后就更难在朝堂上立足了。
在不违背公义的情况下,赵温想凭一己之力,为益州人争取一些机会,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如此一来,以刘璋为首的外地人就难免会有想法。
如果猜得不错,张喜之前入蜀应该是听了刘璋等人的一面之辞,还夸下了海口,无形中拔高了刘璋等人的期望值。如今张喜死了,连谥号都没有,再加上赵温的益州人身份,刘璋等人自然会对朝廷缺乏信任。
仔细想来,安排赵温去益州调停有些疏于考虑。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益州大族迟迟不肯称臣,除了对刘璋等人不满之外,恐怕还有反对度田的想法吧?”
“陛下所言,臣以为极是。”杨彪说道:“当然,刘璋等人也未必赞成度田。只不过他们在益州没有土地,度不度田,与他们关系不大。倒是多留些时日,利用当地人对度田的不安,多敛些财更实在。”
“杨公倒是直言不讳。”
杨彪笑笑。“陛下面前,臣无须避讳,徒生枝节。”
刘协也笑了。
杨彪开始也反对度田,但他不是出于私心——虽然不能说弘农杨氏的土地不超标,但数量肯定有限——而是担心度田太急会引起激烈的反抗。在他表达了不打算在山东强行度田的态度之后,杨彪就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度田。
心中无私,天地自宽,他们之间说话自然也就坦诚得多。
这也是他即使和杨彪政见不同,却不会怀疑杨彪忠诚的原因所在。
“传书赵公,让他注意身体。让太医院安排两个对瘴气有研究的太医过去,随行照顾他的起居。”刘协叹息道:“有些事,急不来,养好身体,慢慢等,总有成功的时候。”
杨彪大喜。“臣代赵子柔谢过陛下。”
刘协让他转告赵温,而不是直接下诏书,自然是要让赵温放心。诏书太官方,有时候未必可信。由他转告,等于加上了他的担保,可信度大增。
“如果征刘璋入京,谁可以接任益州刺史?”
杨彪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可任吴懿,或者庞羲也行。二人皆是刘璋故旧、姻亲,是刘璋的打膀右臂,也是阻止刘璋应征的主要力量。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刘璋本人的安危,而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如果委任他们其中一人为益州刺史,他们就不会阻止了。”
刘协点了点头,觉得杨彪这个方案可行。
看似软弱,实则老辣。
之前朝廷任扈瑁为益州刺史,为什么连益州腹地都进不去?看似是益州人反对,其实刘璋等人也不支持。
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分而治之,再各个击破。
“你们商量商量,拿个方案出来,最好再征求一下赵公的意见。此外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益州有什么人才,不妨推荐一些,朝廷当予大用。”
杨彪心领神会之余,又不禁感慨落泪。
天子明明很生气,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可见他越发自信,也越发沉着。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性,着实令人欣慰。
想当年,孝灵皇帝若有这等城府,朝政何至于糜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让董卓钻了空子,酿成大难。
或者这便是天意。
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天子必须经历这些苦难,才能当起中兴的大任。大汉命中有此一劫,才能浴火重生。
第七百八十三章 君子运势
杨彪等人很快就商量出一个方案。
征益州牧刘璋入朝,改任执金吾。吴懿接任益州刺史,庞羲则留任巴郡太守。
刘璋曾将巴郡一分为三,即巴郡、巴东、巴西,各置太守,庞羲任巴西太守。如今将三巴复合为巴郡,依旧以庞羲为太守,是扩大了庞羲的控制范围,庞羲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被罢免的巴东、巴东两郡太守,则调到长安,另任他职。
与此同时,由三府出面,辟除益州才俊。
多管齐下,尽可能照顾到各方利益,就是希望减少阻力,加强朝廷对益州的控制。如果能顺利达成目标,就算吴懿、庞羲还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掀起风浪。
等上三五年,形势渐稳,朝廷再逐步将吴懿、庞羲调离益州,危险就可以清除。
方案很完美,至于能不能有执行到位,那就要看刘璋等人的反应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理性的。万一有人就是头铁,坚决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那就只能来硬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廷先礼后兵,道义在手,师出有名,又积累了足够的实力,想解决他们并不难。
独特的地理决定了大乱之后一统天下,蜀地总是留到最后解决。
“欲取益州,就要先取荆州。”刘协把年后准备巡狩荆州的计划简单的说了一下。“司徒府今年审核荆州上计时留心些,看看荆州能够提供多少钱粮。都说荆州富庶,百姓安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严加审核。不过东州兵中有不少便是荆州人,若是一味对荆州用武,只怕不利于争取人心,影响益州安定。”
刘协扬扬手。“杨公把握分寸即可,不必事事上奏。”
“唯。”杨彪满意地应了,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退。
刘协起身,将杨彪送到廊下。“德祖最近可有家书来?”
杨彪边走边说。“最近没有。上计在即,父为司徒,子为太守,难免会有嫌疑,理当有所避讳。”
刘协微微一笑。“恐怕不尽然。”
杨彪一愣,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知道些什么?”
“杨公,德祖该成亲了吧?”
“是的。”杨彪忽然有所领悟。“莫不是……他自作主张……”
“德祖幼承家教,又天资过人,将来必是栋梁之才。想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欣赏他,爱慕他,而不是想攀附他的?”
杨彪打量了刘协片刻,微微颌首。
“陛下,臣知道了,回去和拙荆商量商量。”
“这是当然。父母之命嘛,人之常情。”
——
司徒府。
袁夫人扭头看着杨彪,柳眉微蹙。“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杨彪苦笑。“你没听错,天子就是这个意思。”
“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德祖的意思?”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梳子,坐在床边,劈手夺过了杨彪手中的书,扔在一旁。“德祖离家数年,我母子未见一面。怎么,成亲的事也不问问我们,直接带一个女人回来?”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眼神,重新拿起书。“你想让德祖回来吗?”
“想啊,我的儿子,我能不想?”
“那很简单,让德祖自免,回朝做官。正好我为司徒,他为太守,惹人非议,以为我内举不避亲呢。现在写信,还能来得及回来过年。”
袁夫人大怒,却没有发作,只是狠狠地盯着杨彪。
杨修弱冠为太守,又承担着兴王道的重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得很。天子也说了,以杨修的实力,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无需婚姻相助。
本来嘛,以弘农杨氏的门户,除了皇室,就没有更高的婚姻对象。
她和杨彪就是典型的例子。
但她很生气。
天子摆明了就是不希望杨修循他们的旧例,与高门大户结亲。
或者说,天子反对世族之间互相结亲,希望杨修做个典范。
拒绝这个提议,很可能会影响到杨修的前程。她虽然不做官,却也清楚天子身边人才济济,能代替杨修的人不少。
天子这是公然胁迫杨氏。
从小到大,过了大半辈子,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你答应了?”见杨彪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袁夫人越发不舒服。
“我觉得天子说得对。”杨彪卷起书,轻轻拍打着手心,抬头看着袁夫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于公,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推行新政,我父子理当支持。于私,德祖的确不需要婚姻支持,完全可以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就不能情投意合吗?”
杨彪连忙举手。“夫人,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杨彪想了想。“你有几年没见过德祖了?”
“三年有余。”
“那你知道德祖有多大变化吗?”
“再变也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能不清楚?”
“你真的未必清楚。”杨彪伸手拽住快要暴走的袁夫人。“你仔细想想,阿衡和你儿时一样吗?”
袁夫人甩了两下手臂,没能挣脱,却也冷静了些。
袁权夫妇去了豫州,袁衡独自留在长安,随蔡琰读书。闲暇时常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平时不注意,仔细一想,袁衡这几年的变化的确不小,和当年的她完全不同。
袁衡只是随蔡琰读书,便有这么大的变化。在汉阳做太守的杨修想必变化更大。别说这些年轻人,就连杨彪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知不觉,风气就已经变了。
也许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杨修本人的意思?
身为政治婚姻的一员,她自然清楚世家婚姻的代价是什么。像她和杨彪这样相敬如宾的是少数,大多数夫妻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可言。
尤其是当形势发生变化,双方不再门当户对时。
“如果德祖心仪的女子就是门当户对的呢?”袁夫人不甘心的说道。
杨彪笑笑。“你不妨写信问问德祖,或者,你不怕辛苦的话,可以去一趟汉阳,看看他,当面问他。”
“如果是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去求天子恩诏。”杨彪说道:“而且我可以肯定,天子绝不会反对。”
“你这么有信心?”
“天子高瞻远瞩,运的是大势,而不是小计。一两个人的选择,最多影响自己,影响不了大势。”
袁夫人将信将疑。“天子真有如此气度?”
杨彪点点头。“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我却认定他是天命之人。这是上天赐予大汉,赐予华夏的明君、英主,我父子当追随前后,不负此生,不负杨氏,不负儒门。”
第七百八十四章 民心所向
袁夫人眼神疑惑地瞅瞅杨彪,掀起被子,上了床,却睡不着。
杨彪不像儿子杨修那么骄傲、张扬,却也是一个不轻易服人的人。他如此称赞天子,寄托了所有的希望,绝非虚言。
“夫君,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什么事?”
“太学诸堂招生,为何没有医学堂?我记得天子最开始推行教化时,太医署最热闹。之前说太学改变旧制,增设诸堂时,也有医学堂在列,为何现在却听不到医学堂的消息了?”
杨彪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袁夫人。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关心。”
袁夫人轻哼,带着一丝得意。她平时的确不怎么关心这些事,但这不代表她闭目塞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毕竟她的夫君是三公之一,儿子又是最年轻的太守,从女又在宫里,将来有可能成为贵人,每天围着她的人大多也是各级官员的妻女。
“本来是打算在太学设立医学堂的,后来发现愿意报考医学堂的人太少,能够担当医学堂祭酒的人更是难找,后来索性便撤了,仍由太医署负责。严格来说,也不是撤了。讲武堂的课程中,医学便占了不小的比重,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医学堂。”
“讲武堂中?”
“嗯,当初天子重视医学,本就为是救治军中将士,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杨彪一声叹息。“历次大战中受伤的将士是仅次于战果的收获。这些为朝廷负过伤,流过血,甚至成了残疾的人,最为天子重视,也是军中的栋梁。夫人,你可能不清楚,人有没有经历过生死,大有不同。”
袁夫人翻了个白眼。“我一个妇人,相夫教子,何必要经历生死?”
“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杨彪连忙解释。“我只是说,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理解不了我与德祖,也理解不了弘农王夫人、蔡琰。今天的一切,都是天子带来的,所以……”
袁夫人接过话题。“所以在你们心里,天子就是圣人,不管有多么离经叛道,都有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是圣人,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身为大臣,你一味附和天子,岂不危险?”
杨彪想了想。“我也这么想,但是……夫人,你觉得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穷兵黩武。”
“天子……穷兵黩武?”杨彪笑了。“不会吧,他要真是穷兵黩武,早就用兵冀州了。”
“他为什么不用兵冀州,我不明白。但是他对讲武堂尤其重视,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想用兵,何必如此费心?也许没有对冀州用兵,并非不肯,只是时机未到。”
杨彪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什么?”
杨彪伸手向上指了指。“天命。”
“天命?”袁夫人微怔,转头看向杨彪,忍俊不禁。“他身为天子,却要对抗天命?”
“夫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远比你想象的更无情。”杨彪顿了顿,又道:“你给本初写封信吧,让他不要再坚持了。现在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至少还能保住命。再拖下去,他只会使家门蒙羞,祸及子孙。”
袁夫人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
易县。
荀谌下了车,匆匆走进了大门。
一个侍者紧紧跟在身后,怀中抱着几十卷纸。
门口的卫士赶上来要盘问,一看是荀谌,而且满面怒容,连忙让开。
荀谌长驱直入,来到中廷。
袁谭正在院中与郭图说话,看到荀谌大步流星的冲进来,吓了一跳,随即又喜上眉梢。
“友若,你终于回来了,情况如何?”
“很不好。”荀谌摇摇头,大步上了堂。他从侍者怀中取过纸卷,摆在案上。“你们仔细看吧,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
袁谭、郭图赶了过来,各拿起一卷。
正如荀谌所说,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他们还没收到。
自从邸报开始刊登许靖等人的文章,这种原本只是传递朝廷诏书、政令的公文的影响范围就逐步扩大,尤其是睢阳开始翻印邸报之后。
冀北离朝廷太远,离睢阳也远,所以接到到邸报也晚,通常要滞后半个月远右。有时候消息不畅,甚至会延滞一个月。
冀州对这种邸报很排斥,邮驿系统禁止传送,只能私下流通。袁谭手中的邸报大多是从太原方向传来的,反倒及时一些。
但也只是略好一些而已。
荀谌带回来的邸报,他几乎都没有。
“这是文若安排的么?”郭图问道。
荀谌点点头。他一路走来,荀彧都会用邮驿系统给他送最新的邸报,让他能及时了解长安的动向。即使如此,他收到的最新邸报是七天前的。
“看看这个。”荀谌挑出一份邸报,递给郭图。
郭图接过,迅速看了一眼。“论讲要开始了?”
荀谌一声长叹。“更准确地说,已经结束了。”
袁谭和郭图互相看了一眼。“友若,为何这么说?”
“反对度田的人能说些什么,邸报上都已经说了,是对是错,想必明眼人都很清楚。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将如何度田,说得也很清楚。就算论讲开始,还能讲些什么新花样不成?”
袁谭、郭图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论讲时,每个人的观点都会记录在案,由许文休三人予以点评,并传播天下。就算是再固执的人也会有所忌讳,不能放言。言语如风过耳,文字却难以磨灭。就算事后想改,这成千上万份的邸报怎么改?”
郭图苦笑。“天子这一手的确高明。看似让人畅所欲言,实则记录在案,让每个人都不得不三思而后言,以免授人话柄,为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荀谌冷笑一声。“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枉顾常理,一味反对度田,只怕不是千夫所指这么简单,弄不好会被人当众打死。”
郭图脸色微变。“这么严重?”
荀谌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关中、河东百姓识字的极多,就算自己不识字,也很容易找到人为他们读邸报。关于度田的消息,他们非常关心。我这一路走来,有一个最为明显的感觉,就是进冀州界之前,敢于公开反对度田的极少。反倒是有不少百姓觉得朝廷太过软弱,应该强行度田,将大族、豪强的土地分给无地之人。”
他吁了一口气。“如果朝廷年后下诏强行度田,我一点也不会意外。”
第七百八十五章 远走高飞
袁谭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郭图也脸色大变。
他们都明白荀谌这句话背后蕴含的危险。
河东、关中的百姓如此支持度田,意味着朝廷一旦决定度田,就算世家大族反对也无济于事。
世家大族的实力再强,还能挡得住成千上万的百姓?
想想黄巾吧。
况且世家大族与朝廷叫板的实力,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依附他们的部曲、佃民。如果朝廷宣布度田,你觉得这些部曲、佃民是会选择拥护世家、大族,与朝廷作战,还是反戈一击?
显然,这个结果并不难猜。
“朝廷这么做,岂不是与天下士大夫为敌?”郭图有些结巴,有些漏风。
荀谌哼了一声:“你是说那些人不愿意做官么?”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神情尴尬。
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理由实在没什么价值。
“太学每年招生一千,不是不能招收更多的人,而是没有足够的官职安排他们。如果有人不愿意做官,太学生们会为之欢欣鼓舞。”
荀谌一声叹息。“十年之后,上至朝堂,下至郡县,都是关中、关西人,再无我关东人的立足之地。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郭图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袁谭打破了窘境。“以友若之见,奈何?”
“立即向朝廷称臣,最好是赴朝请罪。”荀谌说道:“如果速度快,应该还来得及参加论讲。”
“赴朝请罪?”袁谭和郭图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称臣可以理解。袁绍都已经称臣了,袁谭再称臣,也不过是表态要与袁绍分道扬镳而已。
赴朝请罪则不然,这是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实力,将生死系于他人之手。
荀谌去了一趟长安,就带回来这么一个方案?
“你们听我说。”荀谌早有准备,抬手示意他们入座。
袁谭还算冷静,请郭图入座,又让人准备酒食。
荀谌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详细解释了此行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观点变化过程。
他能理解袁谭、郭图的惊讶。到长安之前,他的想法和和他们差不多,只愿意称臣,绝不会考虑放弃冀州赴朝这样的方案。
可是现在,他坚定的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冀州守不住。与其战败再入朝,不如主动入朝。
双方的差距不仅仅是军队,而是全方位的。这种差距没有缩小的可能,只会越来越大,拖得越久越不利。
最后,荀谌说出了一个让袁谭心动的方案。
葱岭以西有大片大地,天子有意有兵,否则不会建同文馆。但现在时机不够成熟,只能让鲜卑人轲比能做前锋,由荀恽参谋军事。
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在两人有分歧时,没有兵力可用的荀恽明显处于下风。
袁谭可以补上这个缺口。
西域万里,朝廷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会封王、封侯。就算不封王、封侯,只是拜太守、都护,和封王封侯的区别也只是能不能继承的区别。在职期间,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皇帝。
借着朝廷的支持,到葱岭以西看看,如果能找到一片新的土地,岂不比在中原与天子对决更有利?
袁谭、郭图面面相觑。
荀谌这个方案不在他们计划之内,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看似荒唐,仔细想想,却很有吸引力。
“葱岭以西真有像中原一样的丰饶土地?”袁谭说道。
“别的不说,你总该知道大秦吧?据说,那是西极之地的大国,疆域之广,不亚于我大汉。当然,比起我华夏衣冠来,他们还是蛮夷,亟须我儒门教化。”
荀谌拍着大腿。“据说他们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让人与野兽博斗。你听听,这是人应该干的事吗?果然是夷狄之有君也,不如华夏之无。人无礼乐,如禽兽何?”
袁谭与郭图相互看了一眼,随即说道:“此等大事,当与君父商议。”
——
袁绍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这是他曾经与袁术见面的地方。
当初与袁术折辱的时候,他曾经气得想砍死袁术,发誓这也不登此台一步。可是被袁谭软禁后,他却最喜欢坐在这里,一会就是半天。
没有打扰,也不用看到任何不想见的人。
或者换句话说,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见了又有什么用呢?郭图等人支持袁谭,审配等人支持袁熙,他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差不多,没人关心他的态度。
袁谭兵变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审配除了几封义愤填膺的书信,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
据说是因为袁熙在徐州的战事不顺利,无法将主力撤回。可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他已经死心了,不再对任何人报有希望。
“主公,有人来了。”台下有人喊。
袁绍愣了片刻,缓缓转过头,看向官道。
数十骑飞奔而来,直到被卫士们拦住。骑士下了马,其中一人快步走了过来。看那身形,是袁谭无疑。
袁绍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这个逆子,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袁谭那张虚伪的脸。
袁谭来到台上,见袁绍紧闭双目,倒也不意外。他拱了拱手,在卫士准备的席上坐下。
“阿翁,荀友若从长安回来了。”
袁绍无动于衷。
他知道荀谌去河东了,去长安看看也是意外之中的事。荀氏已经背叛了他,依附朝廷,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荀友若在长安看到了崔季珪,盘桓十余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崔季珪现在或许已经报考讲武堂了。”
袁绍的眼皮颤了颤。
他知道崔琰,那是冀州系的少壮派,文武双全,又是郑玄的弟子,颇得审配等人的重视。
这样一个人,会去报考朝廷的讲武堂?
“不仅是崔季珪,不少汝颍的青年才俊也都去了长安。”袁谭不紧不慢,将荀谌的长安见闻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提起了荀恽的事。
“阿翁,我打算去西域。”
袁绍慢慢睁开眼睛,打量着袁谭。“然后呢?”
“若蒙天下眷顾,我希望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裂土分封,自为一宗。”袁谭顿了顿,躬身施礼。“以后不能在阿翁面前尽孝了,还请阿翁保重,努力加餐。”
第七百八十六章 父子兄弟
袁绍沉默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流刑不过三千里,你却要去万里之外。我是该夸你勇敢呢,还是该说你怯懦?”
袁谭嘴角轻挑,无声而笑。
“勇敢也好,怯懦也罢,总比等死更好。大汉天命未绝,火德复燃,冀州必败。与其为了这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父子相攻,兄弟反目成仇,我不如远走西域,自谋出路。万一上天垂怜,赐我立足之地,将来也有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袁谭沉吟片刻,又道:“我想外大父和阿母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些天,他枯坐高台之上,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一想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祖宗,如何面对李膺、何颙等人,他就丧失了勇气。
袁谭再拜起身,准备下台,走到台沿,又停住脚步。
“阿翁是想回邺城,还是留在这里?”
袁绍微怔,随即说道:“有何区别?”
“你若是回邺城,也就罢了。如果你留在这里,难免要和公路会面,我怕……”
袁绍顿时气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当然想收回冀北,如此才有和审配讨价还价的实力。可是留在冀北,大概率要和袁术发生冲突。
袁术不攻冀北,是不愿意和袁谭兵戎相见。袁谭如果离开了,袁术绝不仅会像以前那么客气。
况且袁谭要称臣,也不可能空着手去,至少要带上一两个郡国。
将河间、中山交给袁术,再正常不过。
见袁绍不说话,袁谭没有再问。“阿翁不妨再考虑考虑,反正我暂时还不会离开。”
袁绍松了一口气。
明知最多只能延缓一两个月,他还是很开心。
——
袁谭重新上马,向易水走去。
荀谌跟了上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台。在渐渐稀疏的树影中,高台朦胧如烟。
“主公怎么说?”
袁谭摇摇头,心情低落。“身为人子,我不忍言。”
荀谌收回目光,仔细打量了袁谭片刻。“显思,这不是你的错,但你当引以为鉴。治国当分主次,否则必然生乱。小小一个冀州都能进退失据,将来到了西域,如何能立足?”
袁谭点点头。“受教了。”
——
渡过易水,袁谭与荀谌直奔袁术大营。
沿途遇到不少士卒,询问了他们的身份之后,迅速将消息传回大营。
等他们赶到大营时,收到消息的袁术已经站在大营门口。没等他们下马,袁术就大笑着迎了上来。
“显思,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袁谭翻身上马,拱手施礼。“阿叔,我有事来向你请教。”
“好说,好说。”袁术眉开眼笑,又瞅了一眼荀谌。“听说你去了河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样,这次大开眼界了吧?你们弟兄几个都是聪明人,不过真要说最聪明的,还得是文若。”
荀谌下了马,冷着脸,没理袁术。
袁术嘿嘿一笑,也没理他,拉着袁谭的手臂往大帐里走。“说说,遇到什么麻烦了?放心,阿叔帮你摆平。”
“阿叔,我想去西域。”
袁术一愣。“西域?”
袁谭将来意说了一遍。
他想赴朝请罪,然后去西域征战,计划是好的,但能不能得到天子同意,他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荀谌也没有把握,荀彧没给他任何承诺。相反,荀彧拿到是担心天子会觉得荀家在西域的势力太大,有尾大不掉的隐患。
袁术听完,挠了挠头,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这种事,只有天子才能定,否则袁谭到了西域也无法立足。
“显思,你是想在西域立国吗?”
袁谭点了点头。在袁术面前,他没有必要隐瞒。
能不能达到目标,袁术的态度很关键。能帮他说服天子的只有杨彪,而能让杨彪帮他的只有袁术。
“这一点,你比伯阳强。”袁术感慨道:“那竖子在长安那么久了,文不成,武不就,就连闯祸都不会,一点也不像我儿子。”
荀谌忍不住撇撇嘴。“要是像你,还能活到今天?”
“我怎么了?”袁术不以为然。“我不比你活得自在?”
荀谌转过头,不想和袁术争执。
袁术咂了咂嘴,有点无奈地点点头。“我来问问吧,能不能成,要看天命。不过照我说啊,就算去不了西域,也比留在冀州强,至少可以睡得安稳些,对吧?”
袁谭深表赞同。
他实在是太累了。看不到一点希望,还要时刻提防着审配来攻。如果幽州牧不是袁术,他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与其苦熬,不如放弃。
“你老子怎么说?他要是愿意和你一起赴朝,这倒是个机会。”袁术想了想,目光一冷。“要不你就带上他,管他愿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功劳在手,朝廷总得给点面子。”
袁谭连忙举手阻止。
不能再让袁术说下去了。再说,袁术也许会让他直接把袁绍杀了,带着首级入朝。
袁术眨眨眼睛。“你要是不下了手,让我来。国法家规,公私兼顾,一举两得。”
荀谌也有些按捺不住。“袁公路,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怎么没用?”袁术没好气的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时自诩足智多谋,真正做起事来却前怕狼后怕虎,既想吃肉,还怕惹一身腥,什么事都想假手于人。当初害我袁氏满门……”
袁谭连忙拦住袁术。“阿叔,这事与友若无关。”
“我知道和他无关。”袁术哼了一声。“若是与他有关,你觉得我会留着他的命在?”
荀谌神情尴尬,无言以对。
正说着,有人快步奔了进来,将一份书信递给袁术。袁术看了一眼封皮,便喜上眉梢。
“嘿,显思,机会来了。”
“谁的书信?”
“你小姑。说起来,她可是难得给我写信。突然写信来,肯定是有好消息。”
荀谌忍不住呛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坏消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下意识地啐了一口。
袁术也没理他,拆开书信,读了一遍,用力一拍大腿。“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显思,你看,你小姑也是这个意思。”
袁谭莫名其妙。
他知道小姑——袁术的妹妹——是个厉害角色,能将姑父杨彪管得服服贴贴的,连个妾都不敢纳。要说她和袁术一样,劝他生擒袁绍去长安,却不太可能。
汝南袁氏毕竟是世族,这种违反父子伦常的事,肯定不能做。
“小姑怎么说?”
“他让我劝你老子入朝。”
“呃……怎么劝?”
袁术抚着胡须,嘿嘿一声冷笑。“还能怎么劝,当然是带上数万幽州铁骑去劝。”
第七百八十七章 乱拳制胜
荀谌不以为然。
袁术这个幽州牧有名无实,没几个人真把他当回事。
这话要是从荀攸嘴里说出来,还有几分可信。从袁术嘴里说出来,就是个屁。
还几万铁骑,他能调动的最多几千人。
袁谭也没放在心上。
袁术说话不着调,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
值得注意的是小姑母袁夫人的信。
身为司徒杨彪的夫人,袁夫人有着常人难及的消息来源。她能提出这样的建议,本身就说明这个建议有着极大的可行性。再考虑到她对父亲袁绍的一贯态度,背后的人已经呼之欲出。
袁谭决定立刻赶回去,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袁绍。
荀谌支持袁谭的决定,并进一步建议袁谭先和郭图、许攸以及逢纪商量。
袁绍的情绪极端不稳定,未必能做出明智的选择。郭图等人则不同,他们迫切的等待着大赦的机会。杨彪夫妇担保的机会太难得了,他们一定会牢牢抓住。
袁谭走了,荀谌则留下,继续与袁术商议。
如果袁绍执迷不悟,不肯入朝,那袁谭控制下的诸郡交给谁就需要认真考虑,总不能还给审配等人。
因为崔琰滞留长安不归,朝廷也对袁绍、袁谭父子的争执没给任何意见,河间、中山两郡国还不算袁谭控制,自然也不能由袁谭直接处理。
袁术的态度很简单,直接出兵占领就是了。审配若敢来攻,那就大战一场,顺势平定冀州,岂不美哉?
荀谌觉得和袁术没法商量,找个理由,去了弹汗山。
他们万万没想到,袁术玩了把大的。
袁术召集鲜于辅、阎柔等人,对他们说,袁绍冥顽不灵,上拒朝廷诏令,下负袁氏家法,我忍他很久了。现在朝廷要举行论讲,不想兴师动众,开春之后,必然动手,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袁术又拿出最近收到的邸报,一一指给他们看,特别是其中两点。
一是朝廷正在并州安置五年前投降的鲜卑人、匈奴人,将他们变成编户。编户是什么?那就是要交赋税、承担各种徭役的人,兵役也在其中。
鲜卑人、匈奴人除了放羊,还能干什么?充当骑兵。
可以想象,届时攻入冀州的必然有大量鲜卑、匈奴骑兵,袁绍必败无疑。
另一件事,就是朝廷度田的心意已决,谁也挡不住。那些贤良文学都是伪君子,说的都是屁话,他们的眼里只有中原大族,没有普通百姓,也没有你们这些边州人。
朝廷度田,就是要为普通百姓求一条活路,就是要为幽并凉这样的边州人声张正义。你们看刘备,他那宗室的身份有几分靠谱?但天子相信了他,恢复了他的宗籍,还给他建国的机会。
刘备为什么能守住彭城?就是因为他推行度田,得将士死力。如今在东海、彭城等地度田,才得以支撑他与袁熙大战。
你们想好了。如果还犹豫不决,明年就可没你们的机会了。到时候幽并凉三州中最惨的就是幽州,鲜卑、匈奴、乌桓之中最惨的就是乌桓人。
你们看,凉州人支持朝廷用兵,出了多少重将?幽州人呢,除了刘备,就没有其他人了。田畴入朝数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是天子对幽州人的实力没信心啊。
要是你们有胆气,那就跟着我出兵,夺取冀北,让朝廷看看幽州人的力量,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名骑。
鲜于辅等人心动了,只是有些犹豫。
没有朝廷诏书,擅自出兵,这责任可不小。
袁术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我是幽州牧。如果朝廷怪罪下来,责任是我的。如果朝廷有赏赐,功劳是你们的。
他大言不惭的说,我是有爵位的封君,儿子、女儿、女婿都是人才,将来小女儿还要进宫做贵人,不差钱。对我来说,除掉袁绍这个家门败类更重要。有好处,都给你们。
一席话,说得鲜于辅等人心花怒放,随即行动起来。
数日之间,袁术以幽州牧的身份传书涿郡、广阳、渔阳、上谷,征调人马,齐聚涿郡。
幽州天气冷,秋收早,各郡国钱粮充足,正想找点事做。听说幽州牧调兵,还有鲜于辅、阎柔等人的支持,他们迅速行动起来。
就连附近的乌桓、鲜卑部落都派出了骑兵助阵。
仅仅半个月,袁术就征集了三万步骑,沿易水列阵,做出一副准备渡河攻击的架势。
袁谭闻讯大惊,连忙赶来见袁术,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了面,袁术就问袁谭,你说服他了吗?
袁谭苦笑。
正如袁术、荀谌猜测的那样,袁绍根本不相信袁夫人的方案,觉得她就是想将自己骗到长安去。要他相信也可以,让朝廷下诏。
不管郭图、许攸怎么劝,袁绍就是不答应。
袁术挥挥手。那你别管了,让我来。你管好你的部下,不要自找没趣就行。我们俩要是两败俱伤,就便宜了审配。
袁谭思来想去,觉得袁术虽然胡闹,却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得下令麾下各部不要抵抗,由袁术渡河。
袁术轻而易举的渡过了易水,又“击溃”袁谭的部下,包围了袁绍的大营。
形势发展得太快,别说荀攸、审配来不及反应,就连袁绍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袁术包围了。
面对耀武扬威的袁术,袁绍的亲卫营也没敢反抗,在逢纪等人的劝说下,放下武器投降。
袁术带着那口思召剑,再一次来到了袁绍面前。
“你反正是个死。”袁术背着手,在袁绍面前来回踱着步。“但你可以选择怎么死。”
袁绍气得面色潮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区别吗?”
“有区别。比如说,你现在死,就是畏罪自杀。按朝廷制度,我要砍下你的首级,用石灰腌好,送到长安,再在未央宫北阙上示众十天半月。”
袁术咂了咂嘴。“最近长安很热闹,看的人一定很多。”
袁绍的脸顿时煞白,额头全是冷汗。
“你于国是罪臣,于家是逆子,这祖坟肯定是不能进的。到时候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我想来想去,和董卓埋在一起可能比较合适。九泉路上,你们做个伴也不错。”
袁绍又怒又气,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公路,你不要欺人太甚。”
袁术俯下身体,盯着他看了两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算人吗?”
第七百八十八章 冀北变局
袁绍昏迷不醒。
不管袁术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袁术气极,拔出思召剑,准备直接砍下袁绍的首级,送往长安。袁谭苦苦哀求,请袁术给袁绍一点考虑的时间。
袁术答应了,命人将袁绍软禁起来,由袁谭慢慢劝。
他召来郭图、许攸等人,询问他们的建议,是按兵不动,还是进续南下,攻击审配,收复整个冀州。
许攸哑然失笑,说袁术不自量力,就凭这骗来的三万人就想收复整个冀州。
你真当审配是无能之辈?
如果审配真是无能之辈,我们何至于滞留冀北多时。
袁术频频点头,走到许攸身边,突然拔剑出鞘。许攸措手不及,连忙抽身急退,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袁术一剑击中右肩,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袁公路,你……”许攸怒目而视。
袁术变了脸色,厉声下令,命人将许攸擒住,缴了他的剑。
许攸虽然剑术高超,但受伤在先,又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擒住,按在地上。他怒视着袁术,骂不绝口。
袁术蹲在奋力挣扎的许攸面前,拍了拍许攸涨得通红的脸。
“许子远,我早就想杀你了。你剑术高超,我奈何不了你。今天你落到我手里,还想嚣张吗?来了,先给我砍了他的右手。”
郭图连忙上前阻止。他张开双臂,挡在许攸面前。
“公路,你太过份了。”
袁术打量着郭图,微微一笑。“郭公则,我这是救你,你知不知道?”
“怎么说?”
“你与他相交多年,不会不知道他当年与王芬谋刺孝灵皇帝的事吧?这可是谋逆,要诛三族的,天子再大度也不会饶了他。你和他混在一起,想干什么?你要是想一起死,我成全你,反正就是一刀的事。你要是不想死,就站远一点,不要溅你一身血。”
郭图的脸色变了几变,僵立不动。
袁术伸手将他推开,用脚踩住许攸的右臂,一剑砍下了许攸的右手。
许攸痛得一声长嚎,晕了过去。
袁术有些遗憾。“噫,你和何伯求还真是一路货,平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真遇到事,就现了原形。一只手而已,你杀人的时候那点狠劲呢,怎么都不见了。”
郭图、逢纪等人面面相觑,心生悔意。
怎么和这种人混到了一起?
他们不肯为袁术出谋划策,袁术也不信任他们。袁术一面排兵布阵,准备迎战审配,一面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安排大军合击冀州。
与此同时,袁谭带着袁绍等人赶赴长安。
——
冀北的变局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荀攸。
早在袁术出兵之前,荀攸就收到上谷太守张辽的消息,说幽州牧袁术征召乌桓骑兵,也不说是什么原因。
荀攸当时也没多想。身为幽燕都护,他的辖区在塞外,上谷、代郡并不是他的直接辖区,只是配合他作战而已。袁术身为幽州牧,原本就有调动上谷、代郡兵力的权力,并不需要向他通报。
而且袁术只调上谷兵,不调代郡兵,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大动作。
等荀谌赶到,问起这件事,荀谌才意识到袁术不是说了玩,是来真的。尽管如此,他也不觉得袁术真能干成这件事,只是建议荀彧攸多留心,派人去打听详情,再作计较。
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时间。
等荀攸收到消息,确认袁术是真对冀州用兵的时候,袁术已经拿下了河间。
收到消息,荀攸、荀谌大惊失色。
但他除了急报朝廷之外,也无可奈何。
没有朝廷的诏书,幽州也没有向他求援,他无权带兵入塞。
与荀攸差不多时候收到消息的是审配。
崔琰滞留长安未归,审配摸不清朝廷的心思。在收到崔琰劝他向朝廷称臣的消息后,他也懒得理会。
睢阳来的邸报也有进入冀州的,却被他控制住了。除了一些信得过的人,普通人根本不清楚朝廷在对度田进行大讨论。
他的注意力在青州。
孙策转任北海太守,率领江东水师进入渤海,截断了袁熙的退路,也威胁到了冀州本土的安全。审配不得不将主力安排在平原、清河,接应袁熙,防止孙策、刘备趁势进攻冀州。
兵力有限,他甚至无法对袁谭软禁袁绍的事做出及时反应,一拖再拖。
收到袁术集结人马的消息,他并不怎么相信,派人再三确认。
等他知道袁术夺取了河间,将袁绍、袁谭一网打尽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与田丰商量后,他决定收缩兵力,固守邺城。同时派人上书朝廷,控告袁术擅自用兵,攻击冀州。
士孙瑞、钟繇等人也陆续收到了消息,但他们都无法做出响应,能做的只是上书请诏。
——
温室殿。
诸葛亮将几封奏疏按照时间顺序摊在案上。
刘协看着这些奏疏,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对冀州的事变大感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袁术来挑起事端,而且举得了几乎是决定性的战果。
袁绍被擒,正在送来长安的路上,冀州大局已定,只是最后如何收官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是必然之局,迟早的事,算不上什么赫赫之功。
要说影响,就是让他更有信心了。就算不用武力,仅凭降维打击的优势,他也能一步步推进改革,没人可以挡住他的脚步。
区别只在于快慢而已。
一会儿功夫,议郎田畴先赶到了。
见礼之后,刘协也不迂回,直接让田畴先看袁术的奏疏。
田畴看完,又惊又喜。惊的是袁术简直是胡闹,没有朝廷诏书,擅长用兵,犯了大忌,还拖上了幽州人。喜的是袁术居然成功了,不仅夺取了河间,还生擒了袁绍。
有这样的功劳在手,就算朝廷怪罪,袁术至少也可以功过相抵,而幽州人大概率会有些功劳。
刘协说道:“子泰,你觉得该继续用兵吗?”
田畴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躬身说道:“臣以为可急进兵,缓度田。”
“怎么说?”
“袁绍虽称臣,但一直不执行朝廷制度,形同割据。此非长久之计,如今有机可乘,当以武力平定冀州,使诸郡国并受朝廷委任。至于度田,当依中原制度,择一二郡国试行,不必急于推开,以免激起不必根的反抗,徒增伤亡。”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冥顽不灵,非要与朝廷刀兵相见之辈,自然当予以严惩,枭其首级,没其家产,以儆效尤。如此,冀州不度田亦是半度田。”
第七百八十九章 大小之辨
刘协很欣慰。
他欣慰的不是田畴的方案有多好——田畴的方案并无新意,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是田畴态度的改变。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度田利大于弊已经成了共识,剩下的分歧是该不该强行度田。反对的意见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不义的手段推行度田无法实现正义的王道;一种是急功近利会激化矛盾,不如缓缓图之。
前一种务虚,后一种务实。
田畴显然是后一种。
在冀州强行度田,不如分而治之,仅对顽固分子如审配之流进行打击。打掉这些实力最强的反对者,不仅可以实现震慑,度田的目标也实现了大半,而且更加彻底。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心理负担。
违抗诏书,逆势而动,人人得而诛之。
从这个角度来说,田畴的方案近乎完美。
正说着,刘和快步走了进来。见田畴在座,他有些意外。行了礼,入座,看了几份奏疏,刘和大感惊讶。
“不意袁公路竟有如此胆略。”
刘协也不禁莞尔。
诸将之中,袁术的能力大概是最差的,胆子却是最大的,而且不按常理出牌。说得好听点,是兵不厌诈,出奇制胜。说不得好听点,是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
上次在庐江伏击颜良,这次在冀北偷袭袁绍,一南一北,他两次打破僵局,功劳足以让很多人瞠目结舌,甚至捶胸顿足。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冀州?”刘协开门见山。
他很忙,没时间和他们互相试探。
刘和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当趁势进兵,平定冀州。袁绍被擒,袁谭请罪,冀州人心惶惶,正是进取之时。袁熙在青州,为孙策、刘备所围,急需增援。若能四面进击,包围邺城,则袁熙孤立无援,必败无疑。袁熙败,则审配固守孤城,非降则死,又有几个人能与他同心?”
刘和说完,手指轻叩案几。“当初袁绍不肯降,是希望朝廷急于度田,山东生变。而山东诸郡之所以反对度田,也是寄希望于袁绍起兵。如今袁绍被擒,山东士大夫绝望,正是朝廷进击之时。”
田畴诧异地看了刘和一眼。
刘和就是东海人,他居然如此激进地赞成度田?
刘和感觉到了田畴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刘协微微颌首,随即又问了一句。“你们觉得谁来负责这场战事?”
田畴、刘和异口同声地说道:“非陛下亲征不可。”
刘协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这一战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不管是韩遂还是士孙瑞,都有足够的能力摆平,似乎不需要他亲征。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正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所以任命谁,都会让其他人不平。想来想去,只有他亲掌全局,才能让诸将听从命令,集中力量作战,而不是互相争斗。
“兹体大事,当与三公商议。”刘协最后做出了决定。
——
出了大殿,田畴与刘和并肩而行,脚步轻快。
“几日不见,公衡面目一新,可喜可贺。”田畴半真半假地说道。
刘和转头看看田畴。“子泰今日气色也不错,同样值得一贺。跟我去喝两杯,如何?”
田畴哈哈一笑。“军中能饮酒么?”
“平时不能,今天情况特殊,不妨小酌。”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田畴是议郎,刘和是右部督,领散骑侍郎数十人,都是光禄勋寺的属员,只是平时不在一起,离得并不远。
来到刘和的官廨,刘和命人上酒食,与田畴对坐。一会儿功夫,酒食布好,刘和率先举杯。
“子泰,幽州故旧随袁公路立功,这是喜事,当贺。”
田畴也不推辞,举杯与刘和喝了一杯。
鲜于辅等人随袁术立功,这的确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自从刘虞与公孙瓒发生冲突后,幽州人就忙于内斗,失去了话语权。
就连最后击破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都是借重袁绍的力量。
如今在袁术的指挥下,居然误打误撞的生擒了袁绍,最终促成冀北平定,算是来得虽晚,却赶得很巧,运气好得让人羡慕。
有此一功,幽州也有底气与并州、凉州比肩了。
如果再考虑到刘备、刘和这两个宗室的影响加成,幽州甚至有后来者居上的感觉。
身为幽州人,田畴当然高兴。
放下酒杯,田畴长出一口气。“公衡,我所高兴的事不仅仅是鲜于辅等人立了功,从此有了立足之地。更是天子的新政让我看到了希望。从此以后,幽州不会因为人口少而缺席于朝廷了。别的不说,就军中而言,幽州人当三居其一。”
刘和哈哈大笑,举起筷子,指指田畴。“子泰,此言深得我心。虽说讲武堂招生没有地域之别,但是论吃苦,还是边州人更胜一筹。中原士大夫生活过于安逸,能考进讲武堂的毕竟是少数。”
田畴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所以你支持朝廷度田,要让他们自食其力,劳其筋骨?”
刘和眨眨眼睛。“也不尽然。”
田畴端起酒杯。“还请公衡指教。”
“子泰,你虽然没有成见,但见的人太少了。你身边的人大多是世家子弟,他们对度田的态度难免要考虑到自身的得失,先入为主,不见得准确。我所领的侍郎虽然也不尽是庶民,但他们大多家产有限,对度田不见得有多排斥,心态相对也平和一些。”
田畴点了点头,承认刘和说的是事实。
议郎大多是官宦子弟,而且是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家里大多有些田产。一旦度田,损失很大,所以对度田的弊端更为在意。有些人已经偏执到枉顾事实的地位,连他都看不下去。
而刘和身边的人则大多出自寒门,有些甚至是庶民,凭武艺为郎。这些人度田的损失有限,也不那么排斥。
“如果我告诉你,度田之后,即使是世家大族,只要头脑灵活,肯花心思,收入不仅不会减少,而且能大幅增加,你相信吗?”
田畴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刘和点点头,挟起一块肉,放入口中,缓缓地嚼着。
“无农不稳,朝廷度田是为了保证百姓温饱,避免生乱。只有人人不用担心饥饿,天下才有太平。只有天下太平,工商才有机会。朝廷只是反对兼并,却不抵制工商,哪里是与民争利?分明是为民谋利嘛。那些人守小利而弃大利,如抱树而弃林,守井而弃海,简直可笑。”
第七百九十章 我自从容
田畴恍然,随即又问道:“话虽如此,度田也难逃恶名。今日度田,焉知将来不会有告缗令?”
刘和哈哈大笑,用筷子指指田畴。“子泰,你这是因噎废食啊,不可取。且不说天子新政,意在利万民,而非与民争利。就告缗令而言,也有其不得以处。你仔细想想,当时若不行告缗令,任由巨商大贾置田,还能等到百年之后才被王莽篡位吗?只怕大汉已经像秦国一样土崩了。”
田畴挥挥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纵使度田、告缗能解一时之急,终究是饮鸩止渴,绝非王道。”
“王道不是空喊几句道德仁义就会实现的,夫子为鲁大司寇,也要诛少正卯,去三桓。”刘和幽幽地说道:“若是真有人觉得天子年少可欺,逼得天子行霹雳手段,就悔之晚矣。”
田畴苦笑道:“公衡,你真是变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有如此激进的想法。”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军中将士大多这么想。”刘和端起酒杯,又道:“子泰,时势不同了,切不可拘泥于故事。以今视昔,有如以汉视鲁,不可等量而语。儒门不经一番脱胎换骨,恐怕难当重任。”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田畴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
次日朝会,刘协向与会的公卿大臣传达了相关的消息。
和田畴、刘和的意见一样,公卿大臣们都认为天子亲征最为合适。虽说审配不是袁绍,但冀州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哪怕就是走一趟,也是必要的。
这是冀州的特殊地位决定的。
天下十三州中,冀州并非户口最多,却以地势平坦,物产丰饶著称,自古便是上土,加上民风尚武,实力不可小觑。
往远了说,赵国胡服骑射,最有希望与秦相争。长平之战决定的不仅是赵国的命运,更是六国的命运。
往近了说,巨鹿之战是秦楚相争的转折点,光武则以河北起家,就连黄巾之乱的中心都在冀州。
如果不是天子变法图强,袁绍也许会再一次证明冀州的价值。
在这样的认识下,天子应该亲征邺城,而不是委任大将。
先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这是天子与冀州的缘份,不可辜负。
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和,刘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刘和就是东海恭王刘彊的后人,而刘彊是光武帝嫡长子,曾被立为太子十八年,最后因生母郭圣通被废,“主动”辞去皇太子之位。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一系就是朝廷与冀州系矛盾的牺牲品,想必也对冀州人的执念感同身受。
审配之流要平定,但冀州人的执念也要化解,否则将来还会有事。
刘协与大臣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亲征冀州。
山东的兵力是足够的,毋须再从关中调兵,他只要带上虎贲、羽林等禁军即可。步兵、射声诸营就在太原,到了邺城之外,正好可以归列。
大体上意见统一,唯有如何处理袁术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有人认为袁术有功,一举拿下了袁绍,为平定冀州创造了机会。
有人则认为袁术擅自出兵,而且越境攻击冀州,虽然有功,但违反朝廷用兵制度在先,不能不罚。
紧接着,就有人把话题转到了州牧的权力过大,再次提议取消州牧,只设刺史,尤其是限制刺史对军事的干涉。
毕竟现在能动用一州兵力的不仅是州牧,刺史也是可以的。
只有从根本上取消刺史的兵权,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刘协依旧没有发表态度,只是听大臣们争论,让人记下来存档。看看都有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又都有什么样的理由。
实事求是的说,现在还没到取消州牧的时候,至少不是最好的时候。
讨论,就是制造舆论,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
会议结束之后,大臣们退去,杨彪留了下来。
刘协请他喝茶、吃点心,顺便再说说袁绍的事。
袁术看似滚刀肉,其实乖宝宝。就算顺势撤了他的幽州牧,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的反应。
安排他去幽州,本来就是为了给袁绍制造麻烦。如今袁绍就擒,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反倒是如何处理袁绍有些棘手,以至于刘协暂时都不想在朝会上讨论这个问题。他相信,肯定会吵起来。
首先是无法定性。
袁绍之前已经称臣,严格来说,袁术袭击他是非法的。这也是有人攻击袁术的理由之一,只是说得不那么直接。
但是不追究袁术的责任,不代表就可以将袁绍当作罪犯。
称臣之后,袁绍没有做过违反朝廷诏令的事,朝廷没有理由将他定为罪犯,甚至还应该为他鸣不平。
杨彪也有些头疼。
他们夫妻俩是希望袁术好好谈,劝袁绍主动入朝,谁也没想到袁术会这么干,直接将袁绍俘虏了。
如此一来,如何处理袁绍就成了麻烦。
天子对袁绍恨之入骨,让天子放袁绍一条生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让他们担心的是,袁绍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会不会直接气死了?
袁绍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从易县到长安,大半个月的路程,足够他积聚怨气。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收到消息后,袁夫人连夜起程,赶去迎接袁绍,希望能劝他放宽心,不要走极端。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袁绍?”
刘协看着有些不安的杨彪,无声地笑了。“杨公,胜利者的心胸是最开阔的。我有必要置袁绍于死地吗?”
杨彪讪讪地说道:“陛下圣明,是臣以小人之心度陛下之腹了。”
“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让他做官。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的职务。”刘协面带胜利者的从容微笑,缓缓说道:“事实证明,他连一个合格的太守都不是,还是安心养老吧。”
杨彪苦笑。
这可比杀了袁绍还折磨人。
但他又没有理由反对。
正如天子所说,袁绍身为失败者,根本没资格挑三捡四。就他的人生履历而言,的确也没什么提得上嘴的政绩可言。
造反是他最大的事业,也是失败得最惨烈的。
最后居然被袁术生擒了。
“陛下又打算如何安排袁谭?”
“我打算让他为一偏将,随驾出征,看看他的能力,然后再论功行赏。”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上善若水
刘协知道袁谭与袁绍不同,也更麻烦。
以党人自居的汝颍人大多聚集在袁谭身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入朝之后,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单纯让他们闭嘴是不可能的,打散了也只会留下后患。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包送走。
他相信,袁谭以及他身后的汝颍人不会甘心失败,肯定觉得这是袁绍无能,不是他们的责任。如果听他们的,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他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们不是不服气么?那我就给你们一堵南墙,让你们慢慢撞,撞到你们服气为止。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如果袁谭确有用兵之才,我打算让他任一方之任。或南或北,或东或西,以便一展拳脚。”刘协搓着手指。“汝颍人才济济,岂能局限一地。实现王道的方法也不会只有一种,理当百家争鸣,各展其长,以求殊途同归。”
杨彪心中一紧。
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汝颍人太多,影响力太大,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要分而治之。
联想到荀恽西行,天子大概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杨公以为可行否?”
杨彪收拾心情,思索片刻。“这么说来,只有向南了?”
“为何?”
“向东是三韩、倭国,刘备治之。向西是西域,轲比能治之。向北是大漠,曹操、荀攸治之。唯有南方,尚未有大将镇守。”
刘协哈哈一笑。“杨公,你闲暇之余,也应该读点闲书,开拓眼界,不能只盯着大汉周边。”
“陛下的意思是……”
“天下比你想象的更大。”刘协倒转筷子,蘸了些酒水,在案上画了一个草原。“三韩、倭国只是大汉的新东门而已,再往东,还有大片土地。据说武王灭商之后,有一支商人遗民就一路向东,在那里定居了……”
刘协一边画一边说,真假掺杂,给杨彪画了一个大饼。
反正杨彪也不清楚真假,等袁谭等人走出去了,他才有可能知道真相。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想后悔也迟了。
杨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理性而言,他不相信刘协说的这些,这些都是传言,甚至连传言都算不上。可是就经验而言,刘协的确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必有所据,只是自己政务缠身,眼界不够开阔,这才觉得异想天开,荒诞不经。
但有一点是好事,天子没有杀袁谭和汝颍人的想法,反而想给他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才是王者的气度。
比起固执甚至极端的党人,天子更自信,也更谦逊。
上善若水。
——
太原。
士孙瑞弯着腰,钻进了袁绍的马车。
袁绍和衣而卧,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有些泛红。
士孙瑞在一旁坐下,顺手拉上车门,却将车窗拉开了一些,然后挥了挥手。
车外的袁谭等人看着士孙瑞,默契地转身,离开马车十余步。
沮授走了过来,与袁谭见礼。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心情很复杂。
士孙瑞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本初,一晃我们整整十年没见了。你一定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方式见面吧?”
袁绍一动不动,只是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通红的脸。
“你可以不见我,到了祁县之后,要不要见子师?你也可以不见子师,到长安后,要不要见太傅和太仆?”
袁绍的身体颤了一下,缓缓拉开被子。“若非无颜相见,我又何必偷生至今?君荣,你素来多智,你说我是当苟且偷生,还是一死了之?”
士孙瑞收回目光,看向袁绍。
袁绍睁开了眼睛,只是没看士孙瑞,眼神盯着虚空。
“你认输吗?”士孙瑞淡淡地说道。
袁绍沉默了良久。“不认输也是输。”
士孙瑞点点头。“那你知错吗?”
袁绍缓缓转头,看向士孙瑞,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还带着几分自嘲。“不知,还请君荣指教。”
“你没错。”士孙瑞幽幽一声叹息。“是我们错了。”
“君荣这是……何意?”
“你没听错,我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是你错了,而是我们都错了。”士孙瑞恢复了平静,轻轻地抚着膝盖。“这也是我与伯俊(魏杰)、元英(沮俊)、公与(沮授)的共识。我们最喜论道,却不知道,用的都是术。以术为道,焉能成功?”
听到沮授的名字,想到沮授可能就在车外,袁绍心中一紧。
半晌之后,袁绍才恢复了平静。“依君荣之见,我不是败于天子,而是败于不知道?”
“就算你成功了,你能做得比光武皇帝更好么?帝乡由南阳变成汝南,又能什么区别?你以袁熙为嗣子,郭后之事能避免吗?”
袁绍无言以对。
其实他这些天也想过这些问题,结论和士孙瑞差不多,只是他不愿意面对,也没机会面对了。
他现在想的是,自己是该活着受辱,还是该身败名裂。
不管是生是死,他似乎都无法幸免。
袁术说的那些话,始终在他耳边回荡,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睛,苦熬到天明。
“君荣,我该怎么办?”两行浊泪涌了出来,袁绍泣不成声。“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士孙瑞叹息道:“我很同情你,但我没有办法帮你。这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对。”
“我该怎么办……”袁绍失声痛哭。
士孙瑞沉默了片刻。“你该怎么办,我不清楚。但是我想,你或许应该想想显思怎么办。他不是你,他还有选择的机会。如果他能成功,我们就不算失败。”
袁绍忍住泪水,转头看了士孙瑞一眼。
士孙瑞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我相信有。”
“去西域?自我流放万里?”
“西域不等于流放。”士孙瑞说道:“你别忘了,舜流丹朱于豫章,秦政流放吕不韦于蜀郡,如今豫章、蜀郡可都是富庶之地。百年之后,焉知西域不能和中原一样衣冠文明?”
袁绍诧异地看着士孙瑞。
士孙瑞的眼神很坚定,看不出一点犹豫,显然早就做了决定,而且有成功的信心。
“那……我能为显思做什么?”
“承担所有的责任,立他为嗣,让他从容出征。”
第七百九十二章 心病难医
袁绍的嘴角挑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君荣,恕我不能从命。身为人父,我不希望显思远赴西域。万里之外,风土殊异,生死难料。就算裂土封疆,百年之后,魂不能归故里,终是野鬼。”
他摇摇头。“儒门人才济济,不必显思。”
“本初……”
袁绍转过身,背对士孙瑞,闭上了眼睛。
士孙瑞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起身下了马车。
袁谭等人看了过来,见士孙瑞苦笑,不禁齐声叹息。
连士孙瑞都无法劝说袁绍,他们想不出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郭图心中恼怒,骂了一声:“袁公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众人沉默,没有接郭图的话题,却都心有戚戚。
袁谭更是脸色发白,愁容满面。
如果不是袁术做事鲁莽,使袁绍颜面扫地,他们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朝廷将如何处置袁绍,已经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一口剑,随时会落下来,斩断他们的一切希望。
士孙瑞见状,只好劝道:“诸君放心吧,天子圣明,公卿中不乏贤者,绝不会意气用事。你们有空,不妨多做些准备。事不预不立,准备得越充分,将来成功的希望越大。”
荀谌点头赞同,郭图却连声叹息,向袁谭使了个眼色。
袁谭会意,对士孙瑞拱手道:“士孙公,家父疲惫,不能长途跋涉,能不能在太原休息几天,找医匠调理一下身体?”
士孙瑞点点头。“不必去太原,就在我营中吧。我营里有好医师,是太医署调教出来的良医,最擅此道。”
袁谭如释重负,再三致谢。
——
士孙瑞将袁绍接到自己营里,安排了住处,又请医师为他诊脉,调制汤剂。
但哪怕是太医署的优秀毕业生也只能治袁绍身体的病,治不了他的心病。
他还是沉默寡言,一副心如槁木的模样,让人无可奈何。
直到袁夫人赶到太原。
得知袁夫人将至,袁谭又惊又喜,郭图、荀谌却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见袁绍。
袁夫人虽然不像袁术乱来,却也不是什么善茬,性子强硬得很。指望她和袁绍好好说是不现实的,万一两人一言不合,袁夫人出言不逊,再将袁绍逼死了,那可怎么办?
纠结之下,还是士孙瑞拿了主意。
袁夫人不远千里,从关中赶来,不可能只是为了骂袁绍一顿。当初让袁术劝袁绍投降的人也许不是她,但书信是以她的名义发出的,她也算是始作俑者。这件事由她来解决,再合适不过。
郭图等人无奈,只得听取士孙瑞的建议,由袁谭出面,将袁夫人接到营里。
看到憔悴的袁谭,袁夫人便叹息不已,心生怜意。
袁绍追服母丧的时候,袁夫人还没有出嫁,曾带着年幼的袁谭玩耍,心疼袁谭幼年丧母,对袁谭格外照顾。
一晃袁谭年近三十,却被袁绍连累成这般模样,让她又生气又不忍。
“他怎么样?”袁夫人开门见山。
袁谭拱手施礼。“蒙士孙公照顾,派营中良医用药,身体尚好,只是心病难医。”
听说袁绍没死,袁夫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随即冷笑一声:“什么心病难医,就是不愿承担责任,还想全身而退。”
袁谭神情尴尬,不敢接袁夫人的话。
袁绍想什么,他们其实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也只有袁夫人可能直言无忌。
“你有什么计划?”
袁谭随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这是他和郭图、荀谌商量的计划,也得到了士孙瑞等人的大力支持,但能不能成行,最后要看天子是否会给他这个机会。
能为他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只有杨彪。
袁夫人听完,摇摇头。“显思,你志在高远,这一点我很欣慰,但万里征伐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恕我直言,你还没准备好。”
“还请姑母指点。”
袁夫人打量了袁谭两眼。“你在士孙君荣营里住了几天,觉得他的部下训练如何,你能承受得来吗?”
袁谭仔细想了想,不太确信地说道:“应该可以。”
袁夫人撇了撇嘴。“听你说得这么没底气,就知道你不行了。我不妨告诉你,士孙君荣训兵虽然用心,比起天子来,还得差得太远。练兵的事,我不懂,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有机会,你与子美谈谈,问问他狼骑是如何训练的,就知道差距了。”
袁谭心头一黯,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一段时间以来,支撑他的就是西域立功,结果被袁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有幻灭之感,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希望。
“显奕如何?”
袁谭一惊,打起精神,答道:“应该还在青州吧,好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你们啊,算什么父子兄弟?”袁夫人一声叹息。
——
进了士孙瑞的大营,袁夫人也没休息,直接去了袁绍的住处。
袁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袁夫人站在床前,打量了袁绍一眼,面露不屑。她挥了挥手,让袁谭等人都出去,站得远些。
袁谭不敢怠慢,退了出去,连侍候袁绍的两个侍女都离开了,房中只剩下僵卧的袁绍和立在床前的袁夫人。
“本初,你装了一辈子,还准备装到什么时候?”袁夫人语气淡淡地说道。
袁绍身体一振,仿佛想转过身来,却还是忍住了。
“你若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想见人,不如回汝南去守墓。关东太平,我正打算将叔父、父亲、兄长他们移葬汝南。你为他们守墓,闭门自省,将来或许还可以葬入祖茔,免得做个孤魂野鬼。”
袁绍的气息变粗,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看着袁夫人,脸色苍白。
“若能如此,我死而无憾。”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传书显奕,让他不要做无谓之争。”袁夫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审配若是不肯降,你在邺城的妻妾儿女恐怕凶多吉少。显思不中你的意,你能指望的也只有显奕了。你总不会希望孤独终老,将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吧。”
袁绍心中一紧。“朝廷要强攻邺城?”
“除非你能命令审配投降。”袁夫人哼了一声:“你做得到吗?”
袁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可以试试。”
“那就这么说定了。”袁夫人转身就走。
袁绍下意识的抬起手,“唉”了一声。
袁夫人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眼神讥诮。
袁绍被袁夫人看得无地自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憋出几个字。
“慢……走,不送!”
第七百九十三章 破釜沉舟
袁夫人出了门,掩着鼻子,对守在门外的袁谭说道:“让他多出来晒晒,人都快霉了。”
袁谭一边挥手让侍女们赶紧进去服侍,一边陪着袁夫人往前走。
“姑母,他……答应了?”
“他会写信给审配,也会写信给显奕。显奕应该没什么问题,审配会不会降,却没把握。显思,你觉得审配会降吗?”
袁谭略一琢磨。“会降,但他肯定会提条件。”
“提条件?”袁夫人冷笑一声:“那他就只能等死了。”
她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他死不足惜,你的弟妹还年幼,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袁氏遭劫在前,五十余口死于非命,仲河公这一脉只剩下寥寥数人。若是再遭此劫,真是祸不单行。显思,谁能说动审配,让他投降?”
袁谭仔细想了想。“或许可以请沮公与出面一试。”
“你安排一下,我要见他。”
——
沮授有些意外。
袁夫人不见郭图,不见荀谌,也不见士孙瑞等人,却要见他。
听袁谭说了原委之后,他苦笑道:“袁将军,你高估我了。事已至此,别说是我,就算是田元皓也无法左右审正南。”
他突然一愣,盯着袁谭看了两眼。
袁谭不解。“沮君?”
“我明白审正南为什么困守邺城了。”沮授站了起来。“请将军带路,我去拜见袁夫人。”
袁谭大惑不解,却还是带着沮授来到袁夫人面前。
双方见礼完毕,沮授开门见山。“夫人出身高门,又为杨公之妻,想必知道本朝之初的故事?”
袁夫人微微颌首。“略有所知。”
“那你应该也知道审正南为何明知不敌,却不肯投降。”
袁夫人黛眉微动。“你的意思是说……审配欲以我袁氏子弟为质,欲与朝廷谈判?这也……”她不禁笑了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沮授却不笑,反而越发严肃。
袁夫人笑了两声,也不笑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听懂了沮授的意思。
不是她找沮授,而是审配找她。审配挟持了袁绍的妻儿,就是等她来谈判。
对审配来说,有能力改变天子决定的只有她,准确地说,是只有她的丈夫杨彪。
“沮君,他可能高看了我,也高看了我的丈夫。”袁夫人寒声道:“没有人可以左右天子的决定,没有人。他如果一意孤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沮授点点头。“夫人说得有理,但你不知道审正南为人。如果说我冀州多烈士,那审正南就是烈士中的烈士。”
他停了片刻,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宁折不弯。”
袁夫人屏住了呼吸,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
“我尽力,但是……”她盯着沮授的眼睛。“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
沮授郑重地点点头。“夫人的意思,我一定带到。”
——
沮授躬身而退,袁夫人怒犹未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袁谭也被吓住了。
审配会以他的弟妹为人质,要挟杨彪出面,与朝廷谈判?
听起来很夸张,但这的确是审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以他对审配的了解,如果审配真有这个心思,那危险的就不仅是邺城里的袁绍妻妾及女子,还有汝颍系的家属,当然还有统兵在外的袁熙。
所以,要为他出面的不仅是杨彪,而是整个汝颍系。只不过杨彪的官职最高,影响力最大,所以被审配寄托了最大的希望。
袁夫人渐渐恢复了平静。“显思,请郭公则、荀友若来。”
袁谭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去请郭图、荀谌。
郭图、荀谌听完袁谭的解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的家人都在邺城,现在也是审配手中的人质。而以他们对审配的了解,如果谈不成,审配是真有可能玉石俱焚,拉着他们的家人陪葬的。
这损失可太大了,他们的家族甚至可能损失一两代人,几十年都缓不过劲来。
来到袁夫人面前,不等袁夫人开口,他们就跪了下去。
一看这架势,袁夫人知道,自己不用开口了。
沮授没有说谎,审配真是个狠人。
“诸君请起吧。”袁夫人扶着额头,觉得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得厉害。
她一路赶来,只想着如何劝袁绍,完全没想到要面对这个情况。几百口人的性命突然一下子放在她的肩上,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审配可能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袁夫人抚着额头。“他总不能要求朝廷下诏,拜几个冀州人为公卿吧?”
郭图与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说道:“审配为人专横,既已破釜沉舟,还真没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强令朝廷拜哪个冀州人为公卿的确不太可能,但要求朝廷为郭后平反,却是有可能的。”
“郭后?”袁夫人眉头微皱。“这是多久远的事了,至于么?”
“夫人有所不知,在很多冀州人的眼中,本朝亏负冀州人即从郭后事起。若非当年废后,则东海王刘彊为嗣君,帝系将是冀州血脉。如此,则真定当为帝乡,而冀州亦蒙恩赐。”
郭图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这几年,类似的理由,我们不知听过多少。”
袁夫人哭笑不得,觉得荒唐之极。
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正常。
冀州人偏激,汝颍人又何尝不是。两次党锢之后,汝颍人就背负了难以抛舍的负担,直至走上拥戴袁绍,与朝廷为敌的道路。
“此情可恕,此理却难容。”袁夫人叹息道:“天子不会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推翻光武皇帝的故事。就算天子开明,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天子去补偿冀州人这些年的损失?这显然……”
荀谌起身。“夫人,只怕审配的用意还与度田有关。”
袁夫人一愣,随即恍然。
当年郭皇后被废,便与光武皇帝推行度田有关。刘彊更是因为度田激化了矛盾,双方都骑虎难下,不得不主动请辞太子之位,以息光武皇帝之怒。
光武皇帝强推度田,由废后始,至换太子止,中间还牵涉到两次日食,是本朝初年的一件大事。
如果审配能让朝廷为郭后平反,就可以进而为反对度田找到依据。如此一来,他甚至可能得到山东士大夫的默许支持,从而脱身。
袁夫人目光一扫郭图、荀谌,不禁冷笑一声。
“审配敢如此肆意妄为,恐怕也是吃准了你们会附和他吧?若是如此,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度田是大势,没人挡得住。螳臂挡车,只会粉身碎骨。”
第七百九十四章 保大保小
见袁夫人的态度如此坚定,郭图很是诧异。
他原本以为袁夫人会为袁氏考虑,暗中推波助澜的。
毕竟汝南袁氏是山东世家之首,土地极多。袁术一根筋,不惜损人不利己,也要弄死袁绍,袁夫人不至于不为母族考虑。
万万没想到,袁夫人比袁术还坚决。
他悄悄看了荀谌一眼。
荀谌从长安返回后,对度田的态度就有些暧昧。虽然谈不上支持,却也没反对得那么激烈。他一直以为荀谌的态度改变是得到了某种利益的交换,现在看来,恐怕不尽然。
荀谌报以苦笑。
见郭图、荀谌二人神色,袁夫人有点明白了其中原由。
她挥挥手。“这也怨不得你们,朝廷新政用意深远,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等你们到了长安,慢慢就明白了。就这样吧,我将你们的意见传回长安,天子能不能答应,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袁夫人一声叹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郭图、荀谌脸色一僵,无言以对。
袁夫人想了想,又道:“在邺城平定之前,你们不要提去西域的事。万一……”她叹了一口气。“总要留点血脉才行。”
郭图、荀谌的脸色更难看了。
很显然,袁夫人对天子答应审配的要求不报任何希望,觉得袁熙等人必死无疑,所以反对袁谭去西域的计划,要为袁绍留一丝血脉。
袁绍尚有袁谭,他们的家人可都在邺城。
他们越想越恨袁术。
袁术突然出兵,不仅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早知如此,他们至少应该从邺城接出家属。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
长安。
刘协坐在温室殿中,心思却不在公务上,他焦急地等待着椒房殿的消息。
皇后伏寿十月怀胎,今日生产,但情况却有些不妙。
她难产了。
肚子已经疼了两天一夜,孩子却一直没有生出来。一开始伏寿还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尽可能保持皇后的体面,现在却已经疼得撕心裂肺,一声叫得比一声响。
刘协很想去看看,却被官员们死死拦住。
妇人怀孕、生子都是恶事,按规矩,连正房都不能住,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形势简便,皇后得以在椒房殿生产,已经是破了规矩,说不定难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再让天子去看皇后,万一天神震怒,直接取了皇后性命,谁来担这个责任?
刘协本来没当回事,可是看看太医署的太医那副以死相谏的模样,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不信这些,不代表别人也不信。皇后难产,他们已经很紧张了,他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能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压力。
他就在温室殿等消息。
“陛下……”一个太医飞奔了进来。
“生了?”刘协一跃而起。
太医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还没有。华太医说,形势危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剖腹。”
刘协一愣,随即说道:“那还等什么?快点动手啊。”
太医汗如雨下,连连拱手。“陛下,华太医说,皇后的情况尤其危险,剖腹后极可能会失血过多,危及性命。且胞宫受伤,就算能保住性命,只怕以后也不能受胎了。”
刘协惊呆了。
他知道华佗为什么犹豫到现在了。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华佗做不到两全其美,皇后就算能救过来,以后也很可能再也无法受孕。
皇后无法受孕,不仅是生不了孩子这么简单,这将影响到宫里的权力平衡。
没能生下皇子的皇后,面对生了皇子的贵人们,难免会底气不足。
司徒杨彪快步走来,见太医站在天子面前,满头是汗,神色惶恐,吃了一惊。
“皇后……还没生产?”
刘协眉头紧皱,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杨彪听完,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皇后死了呢。他转身问太医道:“华太医可曾说,皇后腹中是皇子还是皇女?”
“皇后脉象紊乱,无法判断。”
杨彪皱了皱眉,转身看向刘协,低声说道:“陛下,不如……”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杨彪。“传诏华太医,尽全力保证皇后安全。”
太医抬起头,盯着刘协看了又看。
刘协震怒,厉喝一声:“还等什么,快去。别管是皇子还是皇女,优先考虑皇后的性命。”
“唯!”太医躬身领命,转身匆匆去了。
杨彪一声轻叹。“陛下,臣以为不妥。”
刘协抬手,打断了杨彪。“杨公突然进宫,有什么急事?”
他知道杨彪的意思。
既然伏寿就算救回来也不能再怀孕了,不如赌一赌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生的是皇子,那伏寿死也值了。如果生的皇女,那也只能算她倒霉。可是有血脉留下来,总比不能生好。
但他不这么想。
且不说只要伏寿活着,他就可以保住她的皇后之位,让别人免生觊觎之心,仅就个人情感而言,他也不能这么看着伏寿死去。
保大保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哪怕伏寿现在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也不仅仅是妻子这么简单。
在他看来,这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比未曾见面的孩子更重要。
这样的道理,没法和杨彪讲,所以只能乾纲独断了。
见刘协态度坚决,根本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杨彪也只好闭上了嘴巴。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天子说刚刚收到的消息。
审配有可能挟袁绍及汝颍系的家眷,要求朝廷重新审视冀州的地位,这实在太荒唐了。
但他又不得不来汇报,毕竟审配手里掌握着几百条人命,而且不是普通人,是汝颍系的元气所在。如果就这么放弃了,会严重影响到汝颍人的士气,造成不必要的动乱。
可是这时机太不凑巧了,偏偏碰上皇后难产。
他本以为皇后应该已经生产,以天子的脾气,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是一件喜事,可能比较好说话。
“杨公?”刘协有些不耐烦,催促了一句。
杨彪无奈,只将取出袁夫人的书信,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刘协没有接袁夫人的书信,只是听杨彪说,听完之后,他淡淡地问了一句。
“杨公以为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审配荒唐,只是……”
“朕也觉得荒唐。”刘协摇摇头,语速缓慢,却不容置疑。“郭后的事,朕已经了解过,不觉得光武皇帝有亏欠她的地方。审配想以此与朝廷讨价还价,实在是愚蠢之极。行了,此事毋须再议。审配肯降,自然更好。不肯降,朕就亲率大军击破邺城,诛他三族。”
第七百九十五章 攻心为上
刘协没有说假话。
得知冀州人有心结之后,他就仔细研究了郭圣通及东海王刘彊的史事。
严格来说,废后是郭圣通自取其咎。
废后诏书中有“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的字眼,可见郭圣通并非温良之辈。如果所言不实,以光武朝大臣的强项,恐怕不会接受这个废后的理由。
废后是大事,绝不是皇帝想废就能废的,更不是随便找个理由就行的。
郭圣通的背后站着冀州系和陇右系。
相对而言,光武皇帝的处理非常克制,甚至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郭圣通被废后,其子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就连刘彊的太子之位也是保留了两年之后,才因为刘彊多次主动请免才施行的。而东海王一脉,从刘彊起,传承至今,从无中断。
郭圣通共有五子,刘彊以外的四个儿子都封了王,济南王刘康、阜陵王刘延是因为无子而国除,中山王刘焉、沛王刘辅也是传承至今。
郭氏亲戚恩宠不衰,连郭圣通的叔父郭梁的女婿陈茂都能以恩泽封侯,近乎滥赏。
包括郭圣通本人,虽然被废,却以沛王太后终老,后来还得以陪葬北邙。
要说光武皇帝或者嗣君排斥冀州人,实在说不过去。
不可否认,冀州人的仕途与南阳、汝颍相比不够顺畅,但那不是朝廷有意为之,而是形势使然。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朝廷下几道诏书就能解决的。
如果审配真想拿汝颍人的家眷为人质,与朝廷谈判,只能说他想多了。
说句不能宣诸于口的话,刘协求之不得,正中下怀。
杨彪想到了刘协会拒绝他的请求,却没想到刘协会如此果决,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想再劝两句,一看刘协如困兽般的神情,又咽了回去,躬身告退。
皇后难产,生死未卜,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刘协也没理杨彪。
一来是的确没心情,二来是不能给杨彪任何希望。
杨彪夫妻都是明白人,知道审配这个要求很过分。但他们也不能直接拒绝,否则没法向汝颍人交待,尤其是当袁夫人还是当事人亲属的情况下。
在袁隗、袁基等五十余人被杀的情况下,袁汤这一脉就剩下袁绍、袁术。袁术只有一个儿子,袁绍的儿子倒是多,但除了袁谭之外,都控制在审配手中。
袁夫人不能见死不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荀氏。
托荀彧的聪明,早在董卓乱政之初,荀氏就迁到了河北,依附韩馥。如今脱身的只有荀彧一家人,其他人几乎都在邺城。
如果审配真打算玉石俱焚,荀彧这一脉也将损失惨重。
不出意外的话,荀文倩肯定也会来求情。
——
经过华佗的手术,伏寿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但是对伏寿本人来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她生的是个皇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难产的原因是胎儿过大,而伏寿本人平时又运动不足。如果不是华佗当机立断,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一尸两命。
但伏寿不觉得,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
得知自己将来可能再也无未能受孕,她心灰意冷,连刘协进来的时候,她都没睁开眼睛看一下。不管服侍她的桥氏姊妹怎么提醒,她都没有反应。
华佗等人惴惴不安的跪在一旁。
看到胎儿是男孩的时候,华佗差点崩溃了。他清楚这个失误可能引起多少不必要的猜测,如果有人说他是为豫州系着想,故意断了伏寿的希望,以便荀文倩有机会母凭子贵,他是解释不清楚的。
刘协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诸君辛苦了,平身,下去休息吧。”
“陛下,臣……”华佗磕了个头,冷汗涔涔。“臣判断失误,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失误?”刘协挥挥手。“行了,就算是判断失误,朕也是主要责任。你们别多想了,回头把这次医案好好整理一下,总结一下得失。”
“唯!”华佗再拜。“谢陛下。”
“华太医留一下,其他人退下。”
太医们领诏,退了下去,只有华佗站在一旁。
刘协在床边坐下,用手绢擦了擦伏寿额头,轻声说道:“阿寿,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不必如此沮丧。”
伏寿的眼皮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沿着脸庞滑了下来。“陛下,臣妾不能再为陛下生一儿半女,生不如死。”
“别哭,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坚强。”刘协用手绢轻拭她的泪水。“且不说你才十九岁,只要好好调养,还有恢复的机会。退一步说,就算你真的不能受孕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怎么解决?”伏寿抽噎着。“臣妾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朕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朕可以保证,你会有一个有伏氏血脉的孩子,如何?”
伏寿一惊,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陛下?”
“朕和你订一个五年之约。五年之内,如果你能受孕,自然无话可说。五年之内,如果你一直不能受孕,朕就从你伏氏中挑一个女子入宫。”
伏寿喜极而泣。
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只要是有伏氏血脉的皇子,是不是她本人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而且她清楚刘协刻意控制后宫规模,这一个名额有多珍贵,毋庸诲言。天子给了她这个承诺,等于堵死了其他人觊觎皇后之位的可能。
“都说了不能哭,怎么不听话?”刘协哭笑不得。“你这是是想抗诏吗?”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伏寿连声说道上,伸手拉过刘协的手,贴在脸上。“臣妾感激陛下,无以为报。”
“好好保养身体,就是最大的回报。”刘协摸着伏寿的脸,有些自责。“你刚刚生养,朕本该陪着你,可是冀州有变,朕当亲征,只能留你在长安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希望朕凯旋的时候,又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你,然后再给朕生一个强壮的儿子。”
“臣妾尽力。”伏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华太医是天下最好的医师,你要相信他,听他的医嘱,不要使性子。如果不是他,今天的事会更加不堪设想。”
伏寿虽然不太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华佗感激不尽,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华太医。”
华佗连忙上前。“臣在。”
“即日起,你的研究重心就是协助皇后恢复健康。皇后再次受孕之日,就是你封侯的时候。”
华佗大喜,大声应道:“臣,遵旨!”
第七百九十六章 当局者迷
太学书坊。
荀文倩焦急地来回转着圈,不时看一眼门外。
在她的期盼中,唐夫人走了进来。她瞅了一眼荀文倩,有些奇怪。“听说皇后这两天生产,你不在宫里侍候,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冀州出事了。”荀文倩顾不得寒喧,将冀州的事说了一遍。
她刚刚收到荀谌的书信。荀谌的家人全在邺城,可能会被审配扣为人质,荀谌无奈之下,直接给她写了信,希望她能出面,向天子求情。
她拿捏不定,没敢直接去找天子,而是先来了书坊,向唐夫人问计。
唐夫人听完,摇摇头,一声长叹。“这袁术还真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连害人都不是一个一个的害,而是一网打尽,连自家人也不放过。”
“小姨,我该怎么办?”荀文倩抱着唐夫人的手臂轻摇,央求道:“你帮我出出主意。”
唐夫人哼了一声:“你没有直接去求天子,还算你没糊涂到家。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别多事,任由天子处理。”
“任由天子处理?”荀文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唐夫人点点头。“天子不是好杀之人。如果能救,他一定会救。但是让他为了救人向审配低头让步,绝不可能。”
“可若是……”
“你啊,就是关心则乱。”唐夫人点了点荀文倩的额头。“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天子的女人,不是荀氏的女儿。两者不冲突的时候,你当然可以为荀氏争取一些利益。可若是两者冲突的时候,你就不能忘了主次。”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荀氏数十口在邺城,我岂能坐视不理?”
唐夫人冷笑一声:“你三伯、四伯都是聪明之人,岂能算不到今天的局面?他们不过是想舍不得眼前的利益,反对天子度田,这才落得如此尴尬的局面。说他们一句咎由自取都是轻的,还想天子让步,去救他们?简直是异想天开。”
荀文倩神情尴尬。
她没想到唐夫人的态度会如此激烈。
不过仔细想想,唐夫人说得也没错。早在袁绍从徐州撤兵,天下形势就已经明朗了。荀谌、荀洐等人本该果断地劝袁绍入朝,或者干脆与袁绍决裂,投奔朝廷。
他们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无非是想借着山东士大夫的力量,阻止天子度田,避免损失。
反对天子度田,还想天子为了他们的家人向审配让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我该怎么办?”
“让他们想办法自救。”
“如何自救?”
“这还要我教吗?”唐夫人哭笑不得。“谁要杀你们的家人,是天子么?不是,是审配。既然如此,想办法杀了审配不就完了。你三伯他们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们也有兵可用,不会任审配宰割吧?配合天子用兵,里应外合,审配还能兴风作浪几时?”
荀文倩恍然。“小姨,你不该在书坊里,应该去做个将军。”
唐夫人没好气的摆摆手。“你别和我蛮缠了。有这时间,赶紧回去服侍皇后。天子亲征在即,皇后生产,宫里需要一个人主持事务,你不回去,机会可就让给别人了。”
荀文倩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告辞。
——
回到宫里,荀文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皇后难产,侥幸捡回一条命,皇子却胎死腹中。
紧接着,荀文倩又收到第二个消息,天子与皇后定了五年之约。如果五年之内皇后还不能恢复,天子就要从伏氏再选一个女子入宫,以确保伏寿的皇后之位不会旁落。
听完之后,荀文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能理解天子的考虑,但能理解不代表就能接受。
天子这是摆明了不给汝颍人机会,不给她机会。
不管汝颍人如何支持他,他也不会让她成为皇后。
有那么一刹那间,荀文倩很想扭头就走。既然天子有了决断,我又何去那么用心?
可是仔细想了一通之后,她还是来到皇后的寝宫。
伏寿躺在床上,正由两名宫女喂水。
荀文倩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伏寿的脸色,这才退了下来,躬身施礼。“皇后辛苦了,未能及时服侍,臣妾有罪。”
伏寿摆摆手,示意宫女们退下,然后拍了拍床边。
荀文倩再拜,在床边坐下。
“事非经过不知难,之前看姊姊生产轻松,还以为不过如此。今天我自己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才知道姊姊当年不易。”
荀文倩深有同感,附和道:“妇人生产,都是如此,尤其是第一胎。不过皇后年轻,底子又好,有太医署的照顾,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伏寿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神情黯然。
她已经用手摸过,知道伤口很大,能不能复原,就连华佗也没有把握。唯一让她欣慰的大概就是华佗说,缝合伤口用的是上好的肠线,只要她不要有剧烈运动,应该不会有破裂的危险,也不用再吃一次苦。
“生死由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伏寿摆摆手,转变了话题。“我听宫里的人说,冀州人想为光武郭皇后鸣不平,这是怎么回事?”
荀文倩眨眨眼睛。“朝堂上的事,天子自会处置。皇后身体虚弱,就不必关心了吧,还是安心休养为好。”
“你的家人也有不少困在邺城之中,你不关心?”
荀文倩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血脉相连,关心自然是关心的,但我更相信天子能够公正处理。”
伏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她这两天难产,几乎送了性命,本来也没精力关注那些事。偶尔听人说,天子震怒,面斥了司徒杨彪,她才感到好奇,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因为冀州的事。
天子明确地说要亲征冀州,而荀文倩的族人有很多就在冀州,如果审配不肯降,这些人凶多吉少。
这对她是好事。
汝颍多才俊,荀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荀彧的父辈有八龙,荀彧兄弟几人也都是智谋之士。如果他们都入了朝,无疑会成为荀文倩的莫大助力,也将对她的皇后之位形成威胁。
在她难产的时候,荀文倩不见踪影,现在才出现,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奔波。她本想问问情况,却碰了荀文倩一个软钉子,只好闭口不言。
第七百九十七章 儿女心思
荀文倩与伏寿寒暄了几句,终究还是话不投机,场面有些尴尬,便找了个机会,主动请退。
出了门,却见天子坐在自己所住侧殿廊下的栏杆上,正自出神。
马云禄抱着手臂,靠着柱子,站在一旁,看起来有些郁闷,扁着嘴。
荀文倩吃了一惊,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马云禄放下手臂,站直了身体,躬身向荀文倩行礼。
“见过贵人。”
荀文倩还礼,随即转身向刘协行礼。刘协起身,走进了荀文倩的房间。荀文倩跟了进去,一边命人准备茶水,一边问起刘协来意。
“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臣妾岂敢,但凭陛下吩咐。”荀文倩躬身道。
刘协瞅了荀文倩一眼。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丝不悦。其实这也正常,她再聪明,毕竟也是人,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女人。
“今天去太学了?”
荀文倩一愣,露出一丝慌乱。皇后难产之际,她没有留在宫里照顾,却去了城南,不管她有什么理由,都不符合她的身份。
“是……是的。”
“去见嫂嫂?”
荀文倩知道瞒不过,索性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刘协听完,神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
他猜荀谌会写信给荀文倩,也猜荀文倩急着出城,必然是向唐夫人问计。两人看似年龄差不多,荀文倩甚至更聪明一些,但唐夫人的果决却是荀文倩目前还欠缺的。
正常还好,涉及到自身利益,尤其是生死相关时,荀文倩往往会纠结,会出错。
而唐夫人的反应又一次没让他失望。
“我要亲征冀州。刚刚和云禄商量,是留你在长安,还是留她在长安。想听听你的意见。”
荀文倩顿时恍然,怪不得马云禄刚才一脸委屈。
她还以为天子又要打破常例,今天不去马云禄的殿里,要在她这里留寝呢。
她迅速权衡了一下。“云禄妹妹本是女骑督,有她在陛下身边,臣妾也能睡得安稳。臣妾开不得弓,放不得箭,随陛下出征也无助益,还是留在长安服侍皇后吧。皇后生产受了苦,伤了身体,臣妾毕竟是过来人,或许能帮些忙。”
刘协笑了一声。“你虽然生过一次,却也算不上有什么经验。不过魏夫人之前就是侍候你的,和你相处得也算不错。由你协助皇后处理宫里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如此一来,同文馆印坊的事,你恐怕顾不过来。”
荀文倩心里一紧,且喜且忧。
天子这是让她协助皇后,却又要夺去同文馆印坊吗?虽然照顾皇后的确会耽误不少时间,影响同文馆印坊的管理,可是她在同文馆印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就这么交出去,未免太可惜了。
“让嫂嫂来帮你吧,正好再带你一段时间。”刘协看着荀文倩,淡淡地说道。
荀文倩如释重负,连忙答应。
让唐夫人来她,这的确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谨遵陛下口谕。”荀文倩心情大好,躬身领命。
——
离开荀文倩的寝殿,刘协向马云禄的寝殿走去。
马云禄跟了上来,脚步轻快。
荀文倩留下了,她又可以跟着天子出征了,她的心情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陛下,出征在即,你怎么不陪陪荀贵人?”
“今天不该是她。”
“话虽如此,不是……”
“得来的太容易,就会不知道珍惜。”刘协瞅瞅马云禄。“你是不方便吗?”
马云禄连连摇手,随即又觉得不妥,话题一转。“皇后刚生产,臣妾是不是……”
刘协笑了一声:“你现在想起来,还不算太迟。”
马云禄神情尴尬,有些窘迫。
她知道皇后难产,之前也去看过一趟,但是说心里话,她真没放在心上。
一来妇人生死就是这样,第一胎都会困难,因此而死的屡见不鲜。二来皇后真要是出了意外,对她未必是坏事。
加上天子要亲征冀州,她满脑门心思就是跟着天子出征,根本没顾得考虑去向皇后请安的事。
“那臣妾先去向皇后请安,然后再来侍候陛下?”
“明天再去吧,皇后累了,可能要休息了。”
“唯。”马云禄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你啊……”刘协指指马云禄,有点恨铁不成钢。
论做人,她不如荀文倩太多了。
马云禄也知道自己答应得太爽快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我与皇后的五年之约吧?”
马云禄脸上的笑容散去,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记在心里。”刘协轻声说道:“皇后之位看似尊宠,却是众目所瞩,关系到朝政的平衡,不能掉以轻心。光武皇帝第一任皇后郭圣通的故事,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些。你希望像她那样吗?”
马云禄的脸色微变,后背有些凉意。
她对郭圣通的事算不是有多熟悉,但大致情况还是知道的。如果最后一定会被废后,不如一开始就不做这个皇后。
两人来到殿中,马云禄安排人准备洗漱,自己服侍刘协更衣。
“陛下亲征,谁留守长安。”
“太尉。”刘协不假思索。
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贾诩镇守长安是最合适的,关中将士有大半是西凉人,而且是李傕、郭汜的部下。这些人怕贾诩,却未必信任贾诩。即使经过一番整顿,双方之间根深蒂固的警惕也无法消除。
有朝廷的名义,贾诩可以坐镇长安,却很难掀起什么风浪。
而镇守关中的段煨、张济,甚至包括韩遂,与贾诩合作的可能性却要大得多。他这次决定东征,与其说是讨伐审配,不如说是趁势调整防务,将这部分兵权收到自己手中。
朝政就是这么复杂,没有谁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马云禄没有再问,侍候着刘协洗漱完毕,一起上了床。
时间还早,刘协没有睡意,拿着一卷书在读。马云禄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眼珠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
“陛下,平定冀州之后,你会去西域吗?”
刘协晃了晃手里的书。“就算平定了冀州,还有益州、交州没有平定,哪里顾得上西域。”
“那益州、交州之后呢?”
“有可能。”
“你还会带着臣妾么?”马云禄转过头,盯着刘协的眼睛,眼神灼灼。
刘协瞥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
“当然。”
第七百九十八章 俎上鱼肉
刘协要亲征冀州的事,在朝会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反对的声音不小,主要有三种:
一是论讲在即,天子不宜轻出。这是关系到将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国策,比冀州的一时得失重要多了,不宜主次颠倒。
二是袁绍即将入朝,如何定性还没有确定。现在就亲征冀州,未免操之过急。若能妥善处理袁绍,冀州或许能不战而定。
三是冀州外强中干,就算要征讨,派一员大将即可,天子亲征有小题大作之嫌。
经过一番充分的讨论,刘协最后还是说服了群臣。
他的理由也有三个。
论讲是百年大计,谁说一定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得出结论?这件事可以慢慢讨论,甚至将来也可以时时讨论,日日新嘛。
至于袁绍,不管如何定性,他都已经失去了对冀州的控制。就算对他既往不咎,也不会对冀州有什么影响。难道你们希望朝廷答应冀州人,对冀州网开一面,不在冀州推行度田?
最后,冀州虽然外强中干,却不可小觑。诸军互不统属,唯有朕亲征,才能让各部配合默契,而不是互相内讧。
公卿大臣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不再反对,算是达成一致意见。
刘协随即下诏,命太尉贾诩留守长安,全权负责军事。
光禄勋马腾率虎贲、羽林、散骑、甲骑随征,扩充后的越骑营随征,其余各部留守京城。
如此,随天子出征的总兵力不足万人,而且以骑兵为主。
为了尽可能的减轻沿途郡县的负担,刘协取消了一切不必要的仪仗,随从人员也减到最少。
他本人也以马代步,不用车驾。
诏书公布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曾随天子巡边的将士。在长安待了这么久,终于又可以出征了。经过近两年的休整、训练,他们如今斗志旺盛,恨不得一步赶到冀州,一展身手,让自大的冀州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精锐。
愁的是刚刚入仕不久的郎官。
他们是天子近臣,哪怕是文职,也必须随行。以马代步,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入仕之前,他们大多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坐车都嫌马车太快,不如牛车平稳,如今却要他们以马代步,成何体统?
年轻人还好一些,现学也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恨不得就此辞职。
怨言传到刘协耳中,刘协随即与杨彪、周忠商量,从郎官中选一些入宫时间较久,为人沉稳的郎官外放,出任县令、县长,或者担任郡县学校的祭酒、讲习,推行新政,教化百姓。
尤其是冀州。
既然朝廷决定以武力平定冀州,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直接铺开新政,强行度田。愿意配合的配合,不愿意配合的也要配合。
谁敢跳出来找事,顺手就灭了你。
消息一出,宫里的老郎官们就兴奋了。
也有人表示反对,觉得这会刺激冀州人,逼得他们支持审配,反抗朝廷。但这样的声音很微弱,大多人都觉得这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天子出征,能调集的兵力当在十万以上,冀州人挡得住?
投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报名参选的郎官几乎瞬间就挤爆了司徒府的大门。
消息传到太学,那些刚刚从各地赶来,还沉浸在太学自由的学术讨论空气中的各地贤良们捶胸顿足。有人后悔自己慢了一步,没有立刻入仕为郎,错过了随天子出征的机会,有人则觉得这些踊跃为官的郎中寡廉鲜耻,为了仕途抛弃了道义。
是否应该度田还没有尘埃落定呢,你们怎么就拥护朝廷,要在冀州强行度田了?
——
太原,军营。
荀谌匆匆走进郭图的帐篷,面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
“公则兄,大事不好。”
正在看邸报的郭图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嘴,咳嗽了一声。“友若,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惶?”
“天子要亲征冀州。”荀谌说着,晃了晃手中刚刚收到的书信。“我从女文倩送来的消息。”
郭图一愣,随即脸色也变了。
天子亲征冀州,意味着朝廷不仅没有和审配谈判的兴趣,而且想借此机会,直接用武力平定冀州,顺手将所有的反对力量抹去。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取决于审配怎么想。
如果审配怕了,决定投降,那就是好事。他们的家人将因此无恙。
如果审配死扛到底,那他们的家人就惨了,十有八九会被审配杀掉。审配为人专横,行事偏激,玉石俱焚的可能性极大。
“这可如此是好?”
“如今之计,只有一条。”荀谌咬咬牙。“趁着朝廷出兵的消息还没传到邺城,先派人入邺城,与休若、仲治他们联络,看能不能起兵,抓了审配、田丰,献城投降。还有,佐治在显奕身边,如果能联络上他,让他劝显奕向朝廷称臣,也可以减少损失。”
郭图苦笑。
荀谌说的办法听起来不错,但执行起来却难。
荀衍、辛评等人的确在邺城,也有一定的实力。但审配、田丰也不是愚笨之辈,既然决定与朝廷对抗,岂能不防着他们作乱?
不出意外的话,汝颍人已经被审配、田丰关起来了。
至于袁熙,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辛毗是汝颍人不假,但袁熙麾下的将领几乎都是冀州人,他们根本不会听袁熙、辛毗的命令,反攻审配。
除非朝廷能够赦免他们。
可是从朝廷的态度来看,朝廷显然没有赦免冀州人的意思,反而有趁势用武力平定冀州,并在冀州推行度田的打算。
冀州诸将都是豪强出身,土地就是他们的根基。没有土地,哪来的部曲。没有部曲,他们任什么为将?
就是汝颍党人大多是豪强,要靠土地的产出供养子弟读书、交游,扬名立万一样。
郭图的头有些疼。
他想了想,又道:“杨司徒没有进谏吗?”
荀谌苦笑着摇摇头。“进谏了,但是适逢皇后难产,天子心情不佳,被撅了面子,连话都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
郭图诧异地瞅了荀谌一眼。
虽说这个理由有点荒唐,未必是真的,但结果却是很确凿无疑。他们寄予厚望的杨彪也未能影响天子的决定,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不出意外的话,袁夫人、士孙瑞等人很快就会收到相关的消息。
“可有与本初有关的消息?”
“暂时没有。”荀谌一声叹息。“本初已是俎上鱼肉,不足挂齿。”
郭图也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扔在案上。
“你我也不例外。”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一切皆空
不出郭图、荀谌所料,袁夫人、士孙瑞很快从各自的渠道收到了消息。
袁夫人很郁闷。
人没救出来,还连累丈夫杨彪挨了天子的面折,亏大了。
天子虽然有主见,但对大臣一向礼敬,特别是杨彪。哪怕有不同意见,甚至是反对杨彪的意见,天子也会耐心解释,从未像这次直接给顶回来了,一点颜面也不留。
可她也是明理的人,知道这事也怪不得天子。是她自取其辱,连累了杨彪。
与此同时,袁绍家人的安危如何解决,也成了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哪怕知道事不可为,她也不能见死不救,看着袁绍的妻妾儿女死于审配之手,形同灭门。
公器不可用,就只能动用私人力量。
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即使在邺城也有不少拥趸,现在是动用的时候了。
袁夫人与郭图、荀谌商量,让他们想办法联络荀衍等人,又与沮授商量,希望他能出面,想办法说服审配,不要负隅顽抗。
冀州兵虽强,却不是朝廷的对手。
天子手中的并凉精锐比你们以为的还要强上三分,审配必败无疑,坚持到最后的结果除了玉石俱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沮授倒是不怀疑袁夫人的推论,只是他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说服审配。
他已经给田丰写了信,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士孙瑞也为袁绍惋惜,但他更看重这次机会。
杨彪、周忠早就传来消息,天子有意让他重回京师,并将扩充后的北军交给他指挥,为他将来接任太尉做准备。这次征讨冀州是他立功的最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出任太尉,对他本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可是对公卿大臣来说,却有着难以想象的意义,不能掉以轻心。
贾诩其实也很合适,如果他不是西凉人,而且是董卓旧部的话。
眼下唯一能满足天子的要求,又符合公卿大臣标准的太尉人选,只有他一个。其他人不是不懂军事,就是资历、功劳不够。
为了实现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宏伟目标,他不得不勉为其难。
与沮俊、魏杰等人商量后,他决定就地征兵,扩充人马,准备出井陉,进入冀州北部的常山国。
这几年,他的任务以防守为主,为了减轻当地负担,一直没有征召太多的兵力。如今要主动进攻冀州,现有的兵力远远不够。
好在他在太原驻扎了几年,人脉还算不错,又有王允的子弟支持,征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仅很快就征召了近万青壮,还有不少年轻将领主动投效。
其中就包括王凌的妹夫郭淮。
郭淮字伯济,太原郡阳曲人。他的父亲郭蕴曾任雁门太守,文武双全。郭淮尚未弱冠,不久前与王凌妹成亲后,就随王凌出入大营,给士孙瑞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与士孙瑞之子士孙萌也很谈得来。
郭淮之外,又有孙资。
孙资字彦龙,太原中都人。他算是王允的举子,曾在太学求学,得王允赏识,举孝廉出身,荐为县令。后因兄长为人所害,他弃官归故里,刺杀仇人,隐居不出。
这次得知士孙瑞征募将士出征,他也赶来投效。
此外还有晋阳人王昶。
王昶出自太原王氏,与祁县王氏本是同族,实力甚至略胜一筹。王昶与王凌是至交,受王凌推荐,进入士孙瑞的军中,见习军事。
这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和王凌有点关系。
他们的到来,使得士孙瑞迅速完成了兵力扩充,拥有步卒一万五千余人、骑兵两千。
其实不少骑兵是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有些是刚刚入籍的,有些则是当地大族的部曲,除了相貌之外,其他与汉人无异。
——
所有人都有事忙,只有袁绍悄无声息,被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他天天闷在帐中,不问世事。直到军营的规模一下子扩大了许多,训练也变得密集起来,他才意识到帐外的情况有变。
派人一问,郭图才很无奈地告诉他,天子要亲征冀州,士孙瑞等人正在做战前动员、整训。
袁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郭图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郭图苦笑。“本初,你身体还没好,还是安心休养吧,不要过于操心。邺城里的人,我们会想办法去救。”
袁绍听明白了郭图的意思。
告诉你有什么用?
他很郁闷,盯着郭图看了又看,想骂人。
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一句话。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他已经成了局外人,而且是无能为力的局外人。朝廷如此大的举动,却没有一个字提及他,他连让天子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告诉他又能如何呢?
和天子讨价还价吗?
袁绍枯坐着,连郭图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等侍者来送饭,点上灯,他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黑,明月当空。
他想起身,却发现双腿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分毫。
他突然惊慌起来,招呼侍者来扶他。侍者将他扶起来,他又推开侍者,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着,使出浑身力气,想迈开脚步,却未能成功。
又惊又恐之下,袁绍嗓子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袁夫人闻讯赶来,看着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袁绍,不由得一声叹息。
她能想象到袁绍此刻的心情,却不知道如何劝解。
从小就当作家主培养,又被党人视为领袖,袁绍承担了太多他不该承担的荣誉和希望,以及必然因此而生的重任。
曾经的他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失落。
但是,这才是他应有的归属。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天命之子,承受不起真正的天命。
袁夫人放下一卷书,一声叹息。
“本初,这就是命。我最近一直在读这部书,颇有心得。你可能更需要这部书。有时间读一读,或许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她起身离开,告诉侍者小心照料袁绍,有空为袁绍读几句经书。
侍者唯唯喏喏,送袁夫人出门,回到帐中,拿起那部书,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