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六百章 老臣坐镇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示意诸葛亮去活动身体。

  虽说张郃、高览出手如此狠厉有些出乎意料,但他经刘晔、荀文倩先后提醒,对冀州人排斥其他人的心态有所准备,倒也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合理。

  郯县、下邳失守,彭城成了孤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刘晔之前就说过,刘备虽然骁勇善战,但不善谋略,身边也没有合格的谋士,在用兵之道上显然不是有田丰、沮授这等高参谋划的袁绍对手。

  他的命中贵人诸葛亮就在自己的面前,还是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年。

  接下来就看刘备是弃城而走,还是为了那个恢复宗籍的承诺坚守孤城了。

  但那是刘备的个人问题。

  结果如何,他并不在乎,也没兴趣立刻去看公文。

  彭城远在四千里以外,消息滞后将近半个月,彭城还在不在刘备手中尚未可知,着急也没用。

  让诸葛亮去活动身体,跟着散骑侍郎们跑操,刘协自己按照预定计划练习刀矛骑射,一丝不苟,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甚至习射时的精准度还有了提升,多中了一两箭。

  晨练完毕,用了早餐,刘协才来到主帐,查看夜里刚刚收到的公文。

  当值的裴俊将准备好的公文递了过来,最上面的就是彭城战报,上面有诸葛亮手书的特急字样,第二份却是司徒赵温派人送来的,也标了特急。

  刘协拿起赵温的公文,先看了上面的摘要。

  赵温要求将前大司农丞程壹调关中,主持屯田。关中度田已经完成大半,但粮食的产量却没有明显增加,反而有所下降。原因是程壹被罢免之后,由他主持的田政也被荒谬,亩产明显下降,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半,让进驻关中,为东出做准备的镇西大将军韩遂非常不满。

  刘协想了一会儿,才想程壹这个人。

  “程壹现在在哪儿?”

  “已经到任,在姑臧屯田。”裴俊说道。

  “不说赴任之前要来行在见驾的么?”

  “陛下当时正赶往西海,程壹说不想浪费时间,耽误了农耕,影响今年的收成,就直接去上任了。”

  “这……”刘协无语。

  还有这种人?为了一年多收几石粮食,连见驾这样的机会都放弃了。

  你一个姑臧令,能有几次见驾的机会?

  “姑臧那边可有什么公文提及他的?”

  “没有。”裴俊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臣刚刚检视了一番这几个月的公文,没看到他有关的内容。或许是到任时间太短,还没有政绩可言吧。”

  刘协瞅了裴俊一眼,轻笑了一声。

  裴俊很聪明,但是他太年轻了。

  程壹虽然只是姑臧令,却是贾诩点名要的姑臧令,之前在关中又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来,到了姑臧怎么可能一点浪花也不翻?

  以他这种为了屯田,连见驾都可以省去的态度,到了姑臧能风平浪静才怪,肯定是变本加厉,雷厉风行,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是意外。

  “去请贾侍中来。”

  裴俊也知道自己的回答让天子失望了,脸一红,匆匆出帐去了。

  刘协将赵温的公文原文看了一遍,从字里行间,他能想象到赵温有多无奈,韩遂又有多么愤怒。

  关中这两年还算安定,人口逐渐增加,粮食产量也稳步增加。每年除了正常开支之外,还能存一下些粮食。但这些粮食都被荀彧调走了,发往尚未正式成立的幽燕都护府,就连夏育、谢广两个都尉都带兵押送粮草未归。

  这摆明了是针对韩遂,即使同为西凉人,夏育、谢广也不愿听韩遂的将令,宁愿不远千里,赶到塞北,听荀攸指挥。

  如果只是为了押送粮草,何必两个都尉一起去。

  对雄心勃勃,一心想东出建功的韩遂来说,这不仅是一种阻挠,更是一种羞辱。

  留在关中的赵温成了他的撒气筒。

  看完赵温的公文,刘协取来公文目录,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韩遂的公文。按理说,这么大的冲突,韩遂不会没反应,应该也会上书弹劾才对。

  但他没找到。

  这不免让刘协诧异,韩遂什么时候这么安份了,任由赵温上书,连句分辩都没有?

  放下赵温的公文,刘协又拿起彭城的战报。看了原文,他发现了一个简要中没有提及的细节,在号召徐州大族支持刘备的人中,有一个之前没有提过的名字:王朗。

  王朗不仅在保卫彭城的舆论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还在郯县失守后失踪了,不知去向。但可以确定的是,王朗没有加入袁绍的阵营。

  考虑到陈登的部下被张郃、高览重创,王朗拒绝加入袁绍的阵营就显得极有意义。

  徐州人就算向袁绍俯首称臣,也是一时的无奈之计,绝不会心甘情愿地为袁绍卖命。刘晔、荀文倩的分析都成了现实,袁绍的胜利越大,内部的隐患越重。

  推而论之,要求朝廷挥师东出的奏章很快就会如雪片的飞来。

  刘协放下彭城战报时,贾诩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额头还有微汗,像是刚刚锻炼完,或者刚吃完早饭。与其他人不同,贾诩非常注重养生,每天早上必须喝一碗热粥。

  “没有打扰先生休息吧?”刘协笑道。

  贾诩微微一笑,拱手道:“岂敢。陛下不召臣,臣这两天也想见陛下呢。”

  “有事?”

  “犬子已经在虎贲营里训练了半年,臣想请陛下安排一下,将他们转到羽林营。”

  刘协恍然,随即又有些意外。

  贾诩的儿子贾穆、贾访到行在后,被贾诩直接扔到了虎贲营,而且换了名字,作为普通的虎贲郎,跟着操练。现在贾诩又要将他们转到羽林营,这是想干什么?

  刘协也没多问,点头答应,随即问起了程壹的事。

  贾诩怎么折腾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想多问。

  反正以贾诩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种让人反感的事。

  贾诩淡淡地说道:“请陛下恕罪,这是臣的安排。四年之内,由程壹放手施为,不准任何人说他的不是,也不准任何人说他的是。”

  “为何?”

  “小民无远虑,既易被近利所诱,更易被近害所怒。如果听他们的,程壹难免会急功好利,而无暇远图。臣与程壹约定四年之期。四年之后,再论成败。”

  刘协眉头轻耸,随即又落了下来。

  “既然如此,就依先生。”

  “谢陛下。”

  “别急着谢我。”刘协又道:“你最近和韩遂有联络吗?”

  第六百零一章 提前行动

  “没有。”贾诩摇摇头。“韩文约不是马寿成,我们之间较劲多于亲近,个人联系不多。”

  刘协大感意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韩遂与贾诩较劲?他一直以为韩遂和马腾一样,就算不是对贾诩言听计从,为了利益,也会紧密地站在一起。

  “韩文约怎么了?”贾诩主动问道。

  他清楚,天子突然召他来,问他与韩遂之间有没有联系,肯定是关中有问题。

  “他没怎么了,问题也正在于他没怎么。”刘协回过神来,将相关的消息说了一遍。

  贾诩哑然失笑,抚着胡须,点点头。“陛下,这才是韩文约。”

  “怎么说?”

  “年过半百不为夭。他年近半百,官居镇西大将军,爵封金城侯,堪称人臣之极。若说还有心愿,大概只有两个:一是将镇西二字去掉,一是击败袁绍,雪当年之耻。这两个心愿都归结于一件事,率部东出,并且战而胜之。只要能达成这个愿望,就算委屈,他也能忍。”

  刘协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明白了贾诩的意思。韩遂不是没脾气,但他不想因为发脾气失去统兵东出的机会。所以他会和赵温等人争执,却不会到御前辩驳。

  反正韩遂也清楚,他对赵温等人印象不佳,不会因为赵温的弹劾而疏远凉州人,让韩遂蒙受委屈。

  不辩驳,反而显得韩遂有肚量,有大臣风度。

  这种事,武夫如马腾才需要贾诩提醒,名士如韩遂本身就很擅长,根本不需要贾诩提醒。

  “夏育、谢广如此直接的反对镇西大将军,怕是不太合适吧。”

  贾诩点点头。“这其中怕是有赵子柔(赵温)的主意,韩文约也是借机生事。不过对韩文约来说,并其实不是坏事。就算夏育、谢广二人留下,他也很难信任他们,倒不如送到北疆更稳妥。”

  刘协有些担心。“就算将夏育、谢广二人送走了,将来东出,前将军(段煨)、后将军能听他的指挥吗,还有骠骑将军(张济),会不会将帅不和?”

  “骠骑将军在南阳,自然要独领一部。”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将军由上党出,也可自为一部。后将军孤掌难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有问题更好。”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贾诩说道:“臣以为,韩文约统三五万人为前锋大将即可,三军之帅还是陛下自任为佳。统十万兵征战,非韩文约所能胜任。”

  刘协取出彭城战报,递给贾诩。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近期内东出的计划,让韩遂进驻关东与期说是备战,不如说是将韩遂调离金城,以便他直接控制凉州。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变,东出的时机可能大大提前。

  至少可以让韩遂先行一步,向天下人表明朝廷的态度。

  贾诩看完几份军报,又取出地图,琢磨了好一会儿。

  “陛下,臣以为陛下当立刻起程,进驻关中,并传诏太原、上党、颍川、南阳,做好作战的准备。三个月之内,若彭城不失,陛下当亲率大将征讨袁绍,平定中原。”

  “刘玄德能守三个月?”

  “朝廷有制度,守城三月,援兵不至,降者无罪。以彭城之坚固,只要刘玄德有坚守之心,坚持三个月应该不难。若他坚守孤城,而朝廷援军不至,他就算降了,也无愧于朝廷,而是朝廷辜负了他。”

  刘协大感惊讶。“有这样的制度?”

  “有,只是很久没有提起了。”贾诩说道:“三个月以后,必有人用此说辞劝降刘玄德。”

  刘协陷入了沉思。

  贾诩不会骗他,是他锐意进取,身边的老臣又不多,对旧的典章制度不熟,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定。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得不出兵了,哪怕是象征性的。

  但此次东出,是第一次用兵山东,象征性的救援会打击士气,让人怀疑朝廷中兴的虚实。

  如果有可能,当然还是要认认真真的打。

  只是现在准备不足,这一战并不好打。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袁绍出兵徐州,会不会有急于求战的意思?”

  “应该会有。现在决战,肯定比将来再决战更有利。”贾诩想了想,又道:“袁本初应该也快五十了吧?人到半百,精力难免不足,指挥大军作战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尤其是他那样的高门子弟,以名士自居,不肯习武强身的。如果再有服食求仙的习惯,五十以后便是暮年,朝不保夕。”

  刘协哑然失笑。“既然如此,那先生就准备一下吧。新来的刘子扬、鲁子敬都是大才,但急于建功,可能会激进一些,需要先生降服之。”

  贾诩拱手道:“不敢。在陛下面前,再烈的野马也会成为骏马。”

  ——

  贾诩告辞之后,刘协第一时间找来了蔡琰,询问是否有守城三月的制度。

  蔡琰身为令史,在刘协身边的人才渐渐多起来之后,已经不负责起居注的记录,将精力集中在学问研究上,与刘协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

  接到口谕后,她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么一条,但她并不确定。

  当初蔡邕写相关志书时,她年纪还小,记得不全。现在手边也没有文本,所以不能肯定这一条是成文的制度,还是习惯,又或者是某一次诏书里确定的条令。

  理论上说,只要是有正式文书确认的,都可以算是制度,未必是成体系的律法条文。

  这也是朝廷需要通晓典章制度的老臣的原因所在,一般人根本记不清那些。

  刘协随即命人请来了周忠。

  周忠返朝后,自免豫州牧,暂以光禄大夫的身份留在行在,原本只是养老的虚衔,现在却有了参赞的实际意义。

  周忠确认了贾诩的说法,并做了修正。

  具体的时间不是三个月,而是一百天。不是本人无罪,而是不牵连家属。当然不牵连家履本身就有不追究守城将士本人的责任,至少是罪不至死,尤其是对普通将士而言。

  刘协顺势问了周忠一个问题:“刘玄德能守住彭城百日吗?”

  周忠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只要他想守,肯定能守百日。”

  “卿如此有信心?”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刘玄德虽名声不著,不为高门豪族所重,却颇得庶民之心。袁本初上次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各地豪族响应,但庶民却不见得欢喜。而且袁曹本一体,曹操屠城,袁绍也会受到牵连,为庶民所恨。但凡刘玄德能奉陛下诏书,一心守城,百日不足虑。”

  第六百零二章 喜极而泣

  周忠提到曹操屠城的恶劣影响,刘协不能不予以重视。

  之前诸葛亮就提过一次。

  现在曹操不再是袁绍的别部,而是朝廷委任的兖州牧,驻守陈留、颍川。大军东出,曹操理所当然的是前锋主力之一。

  但屠城的性质恶劣,影响很大,这次又是打着增援彭城的旗号,曹操置身其中显得不合时宜,对朝廷的正义性有明显的影响。万一再发生恶性事件,势必会被袁绍加以利用,大造舆论。

  朝廷以并凉为主力,本身就很容易引起山东百姓的反感,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卿所言有理。”刘协先肯定了周忠的意见,随即又问了一句。“卿由关中来,对驻守关中的西凉诸将如何印象如何?依卿之见,谁堪当大将,率兵东出?”

  周忠心中一喜。说了这么久,天子终于同意出兵山东了。

  可是一听天子的问题,他又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他对关中诸将一个也不满意。别的不说,仅是凉州这个籍贯就让人没什么好感。谢广、夏育都是郭汜的旧部,韩遂也是曾经的叛逆,让他们统兵东出,于名理不顺。

  周忠想了半晌,抬头问道:“陛下……何不自将?”

  刘协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线无奈。“朕何尝不想自将。只是凉州初定,教化尚未成功,朕若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教化可以托付给别人嘛。”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纵使陛下重视凉州,不惮其劳,也可以托付老成之人,使其按陛下所定制度行事,不得轻易变动即可,何必亲历自为。”

  周忠抬起了眼皮,抬起轻抚胡须,嘴角带笑。“莫不是陛下找不到信得过的人?”

  刘协也笑了,迎着周忠的目光。“凉州民风彪悍,易动难安,不比山东。别的不说,韦端离任后,如今连一个合格的凉州刺史都找不到,朕如何能放心?”

  周忠一时语塞。

  他本想将刘协一军,示意刘协要信任大臣,不能大权独揽,应该将凉州交给其他人,自己领兵东征。可是听了刘协这个问题,他倒不好回答了。

  凉州刺史不好做。韦端是如何离任的,他略知一二。天子明明是不想设置凉州刺史,好让杨修放手施为,谁愿意担任凉州刺史?

  他也没这勇气。

  刚刚自免豫州牧,现在又毛遂自荐为凉州刺史,实在说不过去。

  周忠眼皮眨了眨,又道:“敢问陛下,什么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凉州刺史?”

  “说起来也简单,文能教化,武能镇边即可。”刘协竖起一根手指。“归根结底,不过一个仁字。”

  周忠眉头轻挑,神色凝重起来。作为儒家门徒,周忠自然重视仁,但仁这个字很常用,含义也很多。不仅儒家重仁,墨家、黄老都重仁,他不清楚天子所说的仁究竟是什么意思。

  观天子所行,他对法家的推崇似乎更重于对儒家的推崇。

  “敢问陛下,这仁……是夫子所言之仁吗?”

  “是,又不止是。”

  周忠脸色微变,稍作沉吟后,起身离席,郑重其事的躬身施礼。“臣愚钝,自以为夫子所言之仁无所不包,不知其余。敢请陛下详言。”

  刘协打量了周忠片刻,眉头紧皱。

  在战场上,周忠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到了朝堂上,一提到圣人、夫子,他又满血复活了。

  “卿且安坐。”刘协摆摆手,神情稍冷。“朕无意与卿辩论。朕击败李傕、郭汜,再败鲜卑,也不是凭借圣人之言,而是将士用命,万众一心。”

  周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刘协。

  他没想到刘协会说得这么直白,一点掩饰也没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是严辞驳斥,还是抗言直言,又或者是好言相劝,循循相诱?

  “夫子还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刘协哼了一声,自嘲道:“推而论之,凉州虽有天子,不如无君之山东。既然如此,卿又何必多事,让山东无君之日久一些又何妨。”

  周忠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又凝聚成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伏地再拜,头在地上叩得咚咚作响。“陛下,山东百姓闻陛下之大捷,无不翘首以盼,期陛下东征,解民于倒悬,何尝有无君之心?臣昧死,敢请陛下收回此言,免伤百姓思汉之心。”

  “是么?”刘协嘿嘿笑了两声。“朕大捷半年有余,何尝收到山东州郡一份贺表。”他抬起手,拍了拍案上的一堆奏疏。“倒是请诏弭兵,召袁绍入朝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令人目不睱接。朕倒是想请卿猜一猜,都是什么样的人,会对袁绍如此维护?”

  周忠不敢说话了,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浸湿了衣衫。

  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满,甚至听出了天子的杀意。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眼前的天子虽然年少,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主,而是手握十万并凉精锐,能让吕布、韩遂之流俯首称臣的雄主。真要惹恼了他,不顾一切的挥师东征,山东州郡必将迎来一场浩劫,大部分刺史、州牧、郡守都难逃一死。

  从董卓乱政以来,真正把朝廷还当作朝廷的山东州郡可没几个。

  “好了,起来吧。”刘协一声叹息。“卿也是做过豫州牧的人,应该知道垂拱而治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做不到,朕也做不到。经籍要读,前贤之言要听,但该做的事还得做,不是人手一部《春秋》就能天下大治。”

  周忠起身,刚要解释几名,刘协又幽幽地说了一句。“狄山不能守一障,向栩不能退一兵。若有人还觉得通晓经义就能治国,不妨想想狄山、向栩。朕刚刚击溃西部鲜卑,正缺人守边,多多益善。”

  听了这话,周忠心里发虚。手臂一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以脸抢地。鼻子酸痛,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

  刘协上前将周忠扶起,见周忠涕泪横流,不免诧异。

  “卿这是……”

  周忠窘迫不堪,结结巴巴地说道:“听陛下一席言,臣茅塞顿开,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第六百零三章 因时而变

  刘协命人取水来,让周忠洗脸,重新入座。

  周忠调整了情绪,再次坐在刘协面前时,态度温顺了许多。

  刘协坦言,他对之前的几任凉州刺史都不满意。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讲,没有一任凉州刺史是合格的,包括赫赫有名的卧虎张则在内。

  好的不过恩威并施,勉强保持凉州安定,差的则贪墨敛财,中饱私囊,根本不管凉州安定与否。

  不仅凉州刺史如此,郡太守也不例外。

  真正能将凉州看作大汉的一部分,将羌人、汉人都看待朝廷子民,用心教化的屈指可数。

  虞诩、傅燮算是其中的翘楚,可惜皆不得善终。

  “这样的能臣不能位至公卿,是朝廷的损失,也是公卿的耻辱。”刘协冷笑道:“将来著史,少不得要记一笔。”

  周忠打了个寒颤,脸色有点发白。

  天子一句可能只是赌气的话,不知道多少名臣的身后名将受到影响。

  他本该进谏,请天子谨慎一些,不要意气用事,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只能暗自着急。

  忽然之间,他有些理解了孝武朝大臣的心态。

  遇到这样的一个雄主,绝非大臣之福。公卿固然令人艳羡,能不能善终却是个疑问。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对刘协提出的问题,周忠都没能给出满意的答复。他不知道谁能胜任凉州刺史,也不知道除了天子之外,谁能指挥并凉大军东征,却不会控制不力,造成大量无辜伤亡。

  周忠心中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最后,刘协问了一句:“令郎有意入仕吗?”

  周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如蒙陛下不弃,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说说他的履历。”

  周忠不敢怠慢,立刻将儿子周昉的履历简单说了一遍。

  刘协听完,点了点头。周昉好游侠,武艺应该不会太差。有随孙策、周瑜作战的经验,指挥小规模人马作战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朕要调阎行回金城,缺一个将领坐镇西海,他吃得了苦吗?”

  周忠有些犹豫,却还是咬咬牙,拱手谢恩。

  西海太远,而且汉羌混居,其实并不是理想的仕途起点。只是天子有意,他也不敢推脱。

  西海是天子推行教化的试点区域,连皇后的兄长伏雅都被派了过去,他的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去?一入仕就能在这么重要的地方任职,是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不能不识抬举。

  辞别天子之后,周忠回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昉。

  周昉倒是很满意。随周忠到行在数日,他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入仕,又能有什么样的起点。能够跳过为郎的阶段,直接外放,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至于吃苦什么的,他倒不是很放在心上。

  现在不吃苦,难道像袁术一样做个纨绔,等人到中年再吃苦?

  周忠见状,心情更加失落。

  儿子大了,不听话了,理解不了老父亲的一片苦心。

  他能做的,只是再三告诫周昉。可以和羌人往来,不准纳羌女为妾。

  庐江周氏是有门户的,家里容不下腥膻之妇。

  ——

  刘协很快就召开朝会,商议东征的事。

  除了贾诩、马腾、周忠的年龄比较大之外,与会的多是青壮,四十以上的都不多,大多是二三十岁,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蔡琰、马云禄等人列席会议,坐在一群男子之中,份外显眼。

  对于天子是否要亲征,意见较为统一。几乎所有人都认出这么重要的战事,非天子亲自指挥不可,否则诸将争功,势在难免,而凉州将士一旦失控,也必然会造成无辜杀伤,影响天子平定天下的正当性。

  对于凉州刺史的人选,意见比较多。有的建议让韦端复任——韦端一直在行在,也没什么事,有的推荐周忠,有的则建议另外挑选合适的人选。

  说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公认的合适人选。

  原因和刘协之前提过的一样,凉州与其他州不同,教化的责任非常重。如果能做到汉羌无别,百姓安居乐业,凉州就是朝廷稳固的根基。如果不能做到,天子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凉州将再次成为叛乱之源,前线也可能因此军心士气不稳。

  争执不下之际,王异有些怯怯的举起了手。

  一瞬间,无数双目光看向了她,无数人面露诧异之色。有几个年轻人则看向了坐在人群中的赵昂,眼神调侃,眉毛像是在跳舞。

  虽然没有明确关系,但赵昂对王异有意却不是秘密,不少人都将王异当作了赵昂的未婚妻。

  赵昂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比王异还要窘迫。

  虽然女子从军入仕虽然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可是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这只是天子提倡所致,真正能够从军、做官的女子毕竟是少数,不过是新政的点缀而已。

  如果王异要在朝议上发言,未免不自量力,而且有失礼之嫌。

  面对无数目光,王异也窘得面色通红,几次想放下手,却还是坚持住了。

  刘协摆摆手,缓声说道:“你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

  王异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臣……臣以为,凉州……并非一定要设刺史。”

  “轰”的一声,议论声四起。无数人交头接耳,惊呼声四起。

  “不设刺史?”有人大声问道:“这怎么可能?”

  “就是嘛,哪有不设刺史的道理,这可是朝廷制度。”

  见气氛过于热烈,刘协咳嗽了一声。站在一旁的曹昂、艾肯立刻上前,沉声喝道:

  “肃静!”

  众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将目光投向刘协。

  王异头皮发麻,双腿打颤。这时,身后伸过两只手,扶住了她。她转头看了一眼马云禄和蔡琰,看到她们眼中鼓励的目光,这才勉强静定下来。

  “怎么说?”刘协很好奇。

  见刘协没有怪她失礼,王异从容了许多。她躬身施礼,借机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清亮了许多。

  “凉州广大,南北两千里,东西近三千里。十三州之中,何尝有一州如此?就算凉州多骏马,刺史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巡视全境,疏漏之处,在所难免。郡县因此营私,惹出事端来,刺史不能及时反应,只能一意掩饰,以免影响自己的前程。”

  第六百零四章 暗度陈仓

  刘协点点头,转头看向贾诩三人。

  三个老臣神色各异。

  贾诩说道:“王异的说法有些道理,凉州太大了,一个刺史根本管不过来,再能干的人也不行。”

  得到贾诩的支持,王异信心大增,舔舔嘴唇,又道:“与其勉强设一刺史,不如不设,由朝廷善择太守,治理诸郡。以凉州之大,一郡也与关东一州差不多大小了。臣观史书,刺史也并非古制,不过因时而变。利则置,不利则废,不必因循守旧。臣妄言,不当之处,请陛下见谅。”

  刘协摆摆手,示意王异入座,拍了拍手,笑道:“诸君,王异之言有新意。且不说凉州刺史设与不设,这因时而变,不必因循守旧的思路,朕是极为赞赏的。言者无罪,诸位不必有顾虑,畅所欲言,朕当择其善者用从之。”

  得到天子的亲口称赞,王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蔡琰、马云禄向她挑了挑大拇指,表示祝贺。

  众人也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低声讨论起来。

  贾诩咳嗽一声。“陛下,臣也有几句话。”

  众人恢复了平静,看向贾诩。

  刘协说道:“但说无妨。”

  “臣以为,凉州很大,一个刺史的确很难顾及。但不设刺史,由各郡直接向朝廷汇报,恐怕也不行。尤其是河西四郡,是通往西域的重要商道,关系着中原与西域通商的重任,不能不予以重视。陛下在金城时还能顾及,一旦回到关中,甚至回到洛阳,河西四郡难免鞭长莫及。”

  不少人眼前一亮,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刘协也觉得有理。

  与西域通商不仅是做生意赚钱这么简单,更是大汉睁眼看世界的窗口。河西四郡的安定与否至关重要,不能放任不管。如果由郡直接向朝廷汇报,滞后太严重,效率无法保证。

  “臣建议割凉州为三州。河西四郡为一州,北地、安定为一州,汉阳、陇西、金城、武都为一州,各设一刺史。两次大捷之后,数十万鲜卑降人在北地、安定、武威等地定居。臣以为,这几个郡应该重新规划设置,以便于管理。之前移到塞内的郡治、县治,现在也应该一律迁回。”

  贾诩让人找来地图,悬挂起来,指着地图一一解说。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两次大捷之后,鲜卑残部遁走,北疆安定,人口大量增加,的确应该重新调整规划了。

  刘协听着贾诩解说,心里却另有想法。

  贾诩恐怕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这次趁着王异激进的观点提出,是他善于把握战机的体现。

  有王异的观点在前,不会有人觉得贾诩的想法无法接受,只会觉得还是老臣靠谱。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子的话根本不能听。

  但贾诩的真正用意,却不仅仅是便于管理这么简单。

  按他的这个方案重新规划,凉州分为三州,除现有的河西四郡之外的郡将全部成为内郡,而河西四郡因为商道的原因也将得到格外关注,至少在推举孝廉、茂才上会有优势。

  虽的不说,一州变三州,原本一年只有一个名额的茂才就变成了三个,以凉州的人口而言,这个比例将比山东州高出好几倍。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异提议不设州刺史,其实是不符合凉州人利益的。

  除此之外,一州变三州也可以规避三互法,凉州人不得担任凉州刺史的禁令就可以成功绕过,凉州人有了主宰凉州命运的可能。

  同理,增设郡也必然要增加举孝廉的数量。新附的鲜卑人算作人口,但是被举为孝廉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些名额都会被原住民瓜分。

  如此这个建议被接纳,那凉州毋须朝廷的额外关注,在短时间内就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年轻人会涌入朝堂。

  刘协悄悄瞅了一眼周忠,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周忠微蹙的眉心。

  “周卿,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周忠的神情有些犹豫,抬头看了一眼刘协,随即又低下了头。他沉默片刻,说道:“臣附议。”

  对周忠的反应,刘协不是很难理解,但他没有问,又看向其他人。

  经过一番讨论,大部分人都赞成贾诩的建议,理由各不相同。

  刘协命人记录在案,并让所有人会后接着讨论,在下一次朝会时再集中讨论一次。

  改变州的范围不是一件小事,要通报三公九卿才行。

  凉州刺史的人选暂时被搁置,东征的事宜被提出来讨论。

  相比于上一个议题的分歧,这个议题几乎没什么反对声音,几乎所有人都赞同天子亲征。

  这可能是最后一场大战,没有人愿意置身事外,看着韩遂等人立功。

  周忠随即提出一个问题:兖州牧曹操不适合担任大军前锋,尤其是不适合担任增援彭城的主力,朝廷应该将他调离前线,或者委任他职。

  周忠的话一出口,曹昂的脸就涨得通红,整个人都木了,无地自容。

  夏侯充按捺不住,挺身而出。“依周公之见,凉州军岂不是更不能充当东征的主力?他们当年烧洛阳,洗劫颍川,烹颍川太守李旻,可比兖州牧在彭城的杀戮惨烈多了。”

  周忠双手拢在袖中,沉默不语。

  夏侯充的话激起了凉州人的不满,立刻有人起身反驳。自从华阴之战后,凉州人就追随天子作战,接受天子教化,早就不是以前的凉州军了。

  更有人说,如果凉州军不能充当主力,还有谁?

  夏侯充一看,知道惹了众怒,不敢于吭声,乖乖地退了回去。

  但争论并没有就此平息,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凉州军东征,必然要面临一个正义性的问题,哪怕是天子亲征。

  凉州军的暴行后患无穷,甚至可能因此影响朝廷的合法性,将来难免会有人比附为秦统一天下的虎狼之师。秦人的主力还是关中人,已经遭到山东人的强烈反对,凉州人又岂能例外?

  几百年的敌视、排斥,岂是一两年的教化就能扭转过来的。

  如果东征之时,有谁约束部下不力,再出现滥杀无辜的事几乎在所难免。到了那时候,谁还相信凉州军是王者之师,谁还相信天子的教化有用?

  看着沉默的众人,刘协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东征的步伐还没迈出,考验却已经出现了。

  他将目光投向了刘晔、鲁肃。

  第六百零五章 狐假虎威

  刘晔一直在观察与会的众人,平静如水。

  直到贾诩提出分凉州为三州,他心里骤然一紧,着意打量了贾诩两眼。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他心中有那么一刹那间犹豫了。

  曾几何时,他对自己的方案非常有信心。可是此刻,他意识到天子一开始的犹豫并非没有道理。东征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而他想劝天子招抚刘表的方案也有不小阻力。

  想让刘表戴罪立功,凉州人能答应吗?

  凉州人对夏侯充的反驳,不止是针对曹操,更有可能是针对所有潜在的竞争者。

  尽管如此,刘晔还是长身而起,先向刘协躬身致意,又环顾四周。

  “陛下,诸君所言,各有得失。臣敢就其偏颇之处,略作补充。”

  “讲。”刘协简洁地说道。

  “唯。”刘晔再次躬身拱手。“正如诸君所说,凉州广大,英雄、枭雄层出不穷。当年为恶山东之西凉军,也不能代表所有西凉人。即使是元凶董卓,当年也曾是守边的勇士。此一时,彼一时也。功过自当别论,不可混为一谈。若是求全责备,谁敢说自己是完人,平生无一亏心之事?”

  众人静静地看着刘晔,有人点头表示赞同,有人不屑一顾。

  刘协巡视凉州,对凉州的重视有目共睹,对以段颎为首的凉州三明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唯独对董卓的评价却一直没有定论。但大家都清楚,即使不说段煨、张济等人仍是主力,全面否定董卓也是不合适的。

  如果董卓所作所为都是错的,那天子登基的合法性又从何说起?

  这个问题太敏感,目前还没有到解决的时候。

  刘晔提出功过别论,看似胆大,其实不过是将这个潜在的共识提到明面上来而已。

  “陛下在凉州推行教化两年,成果斐然。今日之西凉,已非两年前之西凉。今日之西凉军,也非昔日董卓麾下之西凉军。东出之时,诸将但能奉陛下旨意,拘束所部,不使惊扰百姓。纵有一时惊恐,也不必大惊小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待山东百姓见大军秋毫无犯,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周忠说道:“话虽如此,兖州却未曾推行教化。”

  刘晔转身周忠,颌首致意。“大夫所言甚是。只是敢问大夫,自初平元年起,兖州牧征战七年有余,徐州之事可有第二次?”

  周忠摇摇头。“这倒没有。”

  “兖州牧征战七年,如今又为朝廷守东方门户,招抚青州黄巾百万,虽有徐州屠城之恶行,也是功过相抵,岂能轻言弃之?”刘晔转向刘协,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兖州牧可用。只是陛下当下诏切责,使其不可再犯,否则必予严惩,勿谓言之不预。如此,则山东之人,必弃恶向善,为陛下前驱,而不必畏于前过,一错再错。”

  周忠眉梢一动,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对刘晔的支持。

  如果天子能够接受刘晔的建议,不仅曹操可以得到赦免,其他人也可以放下负担,为朝廷效力了。

  他反对曹操为前锋,只是担心曹操的恶行会连累朝廷的名声,并不是希望曹操被罢免。

  山东诸将中,曹操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能借此机会立功,将来山东人在军中也能多一份力量,有利于与凉州人抗衡。

  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曹操这样的将才自有其价值。

  解答了周忠的疑问后,刘晔随即切入正题。

  他建议朝廷招抚刘表,然后以兖州牧曹操为前锋,驻太原的北军中侯士孙瑞部、驻上党的前将军段煨部、河内太守董昭部为左翼,驻南阳的骠骑将军部、荆州牧刘表部为右翼,全面进击。

  天子亲率中军,进驻洛阳,居中指挥。

  按照这个态势,未许不用交战,仅以形势,就能迫使袁绍撤兵,解彭城之围。

  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也。

  如此,诸将失于约束的可能性也可以降到最低。

  刘协听了一半,就猜到了刘晔的用意,也明白了周忠为什么不反对了。

  这根本就是抢功。

  参战的诸将中,只有前将军段煨、骠骑将军张济是西凉人,而且他们还不能独占其功,钟繇、丁冲两个关东人将分走不小的功劳。

  凉州人做了个背景板,是被山东狐狸借了威风的傻老虎。

  刘协看向贾诩、马腾。

  马腾有些不快,但是没说什么。

  如此兴师动众,却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很难让他满意。

  贾诩平静地点点头,表示支持刘晔的建议。

  至于周忠,更是没什么话说,忙不迭的颌首示意。

  刘协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命人拟诏,分别向假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咨询。这三人一个在北疆,一个在关中,一个在益州,自然不可能商量。给他们诏书,也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刘协下令各部准备起程,做好进驻关中的准备。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就是将阎行调回金城。

  ——

  会议结束,众人告辞出帐。

  曹昂赶到帐外,向刘晔躬身致谢。

  刘晔笑笑,客气了几句。“是天子圣明,不弃兖州牧,你不必感谢我。这是一次将功赎罪的好机会,还望兖州牧不要错过。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多谢侍中指点。”曹昂再拜,目送刘晔缓缓离去。

  曹操在徐州屠城的事就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他的心头。如今刘晔在朝会上正式提出解决之道,并得到了天子的允许,这无疑是一个解脱。

  他对刘晔的感激无以言表,只得记在心里,将来有机会再报答。

  鲁肃与刘晔并肩而行,出了大营,还看到曹昂站在远处,不由得笑道:“子扬,此子忠孝,将来必成大器,过于其父。”

  刘晔微微一笑。“就算是根朽木,能得天子浸润,雕琢数年,也能充作美玉。更何况此子天资还算不错,将来成就又怎么会低?我不是怜惜曹孟德,而是怜惜他。山东人能读书的很多,能吃苦习武的却不多。”

  他转头看看鲁肃。“子敬,此次东征,你也要抓住机会。”

  “你呢?”鲁肃反问道。

  刘晔沉吟片刻,眼中露出一丝遗憾。“我身为宗室,还担心富贵吗?”

  第六百零六章 汉家之礼

  鲁肃哈哈一笑。“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依我看,天子未必会有这个意思。你看刘公衡,不也是宗室天子照样任他为右部督,将来外放,至少也是坐镇一方的诸侯。”

  “那是因为刘公衡没我聪明。”刘晔眉梢扬起,一声轻笑。“弘农王被鸩杀,天子没有兄弟,母族又没什么实力,重用宗室只是无奈之举。将来天下大定,皇子长成,宗室各据一方就未必是福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安稳些,做个富贵闲人,天子近臣。”

  鲁肃嘴角轻挑。“你甘心吗?”

  刘晔笑容一僵,又有些沮丧地甩了甩袖子。“这就是命,不甘心又能如何?我总不能明知前路不通,却非要去闯吧?子敬,你不必激我。你多多努力,将来封侯拜将。我致仕之后,闲时也能有个走动之处。”

  鲁肃欲言又止,良久后,一声叹息。

  “刘侍中,鲁侍中,请留步。”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刘晔、鲁肃停住脚步,转头一看,见诸葛亮提着衣摆,赶了过来,不禁互相看了一眼。

  诸葛亮步履轻快,足下生风,有点练家子的感觉。

  “何事?”

  “陛下有请。”诸葛亮赶到面前,放下衣摆,拱手道。“请随我来。”

  刘晔、鲁肃都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欢喜,连忙跟着诸葛亮转回御帐。

  刘协刚脱了朝服,换上一身窄袖便服,正在帐中踱步,见刘晔、鲁肃两人赶到,不禁笑了一声。“你们走得倒是快,朕一愣神,你们就不见了。”

  刘晔拱手笑道:“臣等也是鉴于争论激烈,一时不能自拔,未与陛下告辞。”

  “哈哈哈……”刘协大笑。“有没有兴趣陪朕出猎?眼看着就要离开凉州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突然想出去走马,你们可有兴趣?”

  刘晔、鲁肃正中下怀,哪有拒绝之理。

  尤其是鲁肃,天子赐了他两匹好马,他这段时间用心练习骑射,还和赵云成了好朋友,自谓进步不小,正想在天子面前展示一下。万一天子满意,让他统兵,机会不就来了么。

  两人随即赶回帐中换衣服,陪着刘协一起出了大营。

  随行的还有赵云率领的左部数十名散骑常侍。

  金城附近有山有水,景色还是不错的。正值盛夏,阳光灿烂,漫山翠碧,让人一看就心情舒畅。离城十余里,纵马奔驰了一回,出了一身汗,心情便轻松了许多。

  赵云带着散骑们去处理猎物,架火烧烤,又有人下水捕鱼,准备大快朵颐。

  刘协下了马,脱了鞋,走入水中。掬起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两口,这才直起腰来,极目远眺。

  “子扬,淮南能看到如此景色么?”

  刘晔环顾四周,摇摇头。“山川异域,风景自然不同。淮南有山,秀美宜人,却没有这般高峻。”

  “没错,山川如此,人也一样。”刘协招了招手,示意刘晔、鲁肃也下水洗洗。“入乡随俗,到了这里,就不要太讲究了。”

  刘晔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忽然心中一动。“陛下说得有理,就算是夫子,也有浴于沂的时候。”说着便脱了衣服,只剩一条裤子,扑入水中,畅游起来。

  刘协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起来。

  刘晔还真是个放得开的人,让他下水洗洗脸,他干脆游泳了。

  “一起,一起。”刘协也来了兴致,脱掉上衣,只留一条牛鼻短裤,扑入水中。

  赵云见状,连忙派了几个水性好的散骑跟上来保护。

  刘协听到身后的水声,回头看了一眼,示意散骑们不用跟得太近。他前世就会游泳,这一世也没闲着,这里的水流也不急,不会有什么危险。

  游了一阵,刘协、刘晔上了岸,并肩坐在树荫下。

  “想不到陛下气息如此绵长。”刘晔转头看着刘协。“练过吐纳术?”

  刘协笑笑。“算是吧,其实主要是练武,修仙只是顺便。”

  “陛下想长生?”

  “我想办一件大事。”刘协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刘晔脸上的神情也凝重起来。“臣敢问其详。”

  “我想再造儒门。”

  刘晔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知道天子邀他出猎肯定有事,所以特意在天子面前张扬了一回,以示诚意,却没想到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再造儒门,这是欲与夫子比肩啊。

  “子扬,在你看来,儒门当从谁算起?周公制礼,还是夫子整理六经?”

  刘晔愣住了,半晌才道:“若是溯源流,当从周公制礼算起。若是论经典,当从夫子整理六经算起。陛下再造儒门,想必不是整理六经,而是制礼吧?”

  刘协莞尔一笑,双手抱膝。“子扬不愧是宗室中的智士,一语中的。儒门之旨在仁,儒门之仪在礼。克己复礼,守礼致仁,这便是儒门的核心。周公制礼,本就是约束宗室大臣,使各守其礼,不得逾矩,周因此有天下八百年。”

  刘晔微微颌首。“以是陛下欲再造儒门,为汉家制礼,使汉祚延续?”

  “可行吗?”

  刘晔沉吟了良久。“陛下志甚壮,事则甚难,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可成。臣虽有小智,学问却不够精深,怕是力不从心,会误了陛下的大事。”

  刘协笑了。“我相中你,正是因为你学问不够精深。学问太深,反而难以自拔,纠结于微言大义,却忘了经义的主旨。周公制礼之时,岂有六经以供参考?”

  刘晔愣住了,转头看着刘协,迟疑了半晌。

  “陛下,臣……还是不明白。”

  “很简单,我要务实的人。什么人最务实?有相关利益的人。若事不关己,则大可不必纠结,高谈阔论即可。至于能不能行,并不重要。唯有关乎切身利益,才能字字落于实处,以便施行。”

  刘晔心中不安,却又有些莫名的激动。“这……和臣有关?”

  “儒家之礼,本就是由内而外,推而论之。在家则父子兄弟,在朝则君臣宗室。我无兄弟,子嗣尚幼,眼下最重要的不就是宗室么?刘和是宗室,刘表也是宗室,刘备将来也会成为宗室,难道你不是宗室?”

  刘协盯着刘晔的眼睛。“你我的关系,便是眼下最重要的关系之一。”

  第六百零七章 君君臣臣

  刘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但眼角的抽动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不就是求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么。

  只是因为宗室的身份,他不敢寻求统兵征战的机会,哪怕他精通兵法,也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看着好友鲁肃即将走上封侯拜将的道路,他是既喜且羡。

  在天子面前展露身体,也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性情开朗,心地坦荡,希望获得天子的信任,不要心怀猜忌而已。

  如今天子对他吐露心声,将他视作可以信任的宗室,他又岂能不高兴。

  “陛下是君,臣是臣……”

  “君臣乃后定,不若血脉天成。”刘协摇摇手。“纵使是君臣,也当各守其礼。君若不君,臣若不臣,又哪有太平可言。岂不闻孟子有言,君视臣如土芥,臣则视君如寇仇。我以为甚是。”

  刘晔目瞪口呆,苦笑道:“久闻陛下推崇孟子,如今一见,果然如是。”

  “比诸夫子,孟子更务实。”刘协笑道。

  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深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想浸染,又经历过现代社会的毒打,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

  一切合作,成为双赢,毁于贪婪。

  但凡有一方想多吃多占,或者将别人应得的当成自己的施舍,再好的盟友也会走向反目,更别说本来就没什么关系的人。

  人心思汉,皇帝身份是对他的加持,却不是他予取予夺的资本。

  所以他更欣赏孟子的思想,君臣对等,而不是夫子那种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的天然成立。

  他想得到刘晔的效忠,就要给刘晔想要的。如果双方谈不拢,不如不合作。

  刘晔感受到了刘协的真诚,起身穿起衣服,俯身而拜。

  “臣晔,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点点头,示意刘晔再次入座。“子扬,中兴之日,有功之臣可封侯,有功宗室可封王。但疆域之内,王侯不得治民。疆域之外,王侯可以治国理政,为汉藩国。你觉得如此?”

  刘晔眼神微闪,点头道:“臣以为可。”

  “凉州之于中原,有俯冲之势,大军东出之际,你能为朝廷守此要地吗?”

  刘晔眼皮一颤,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

  天子一直亲自坐镇金城,对凉州的重视可见一斑。现在天子要率兵东出,将金城托付给他,自然不能不慎重。

  守好金城,将来就可以封王,这便是天子的承诺。

  再加上之前的君臣相处以礼,不相侵夺,这是天子能给他的最高奖赏。

  即使身为宗室,这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臣能。”刘晔坚定地说道。

  虽然不能随天子东征,失去了立功的机会,但如此重任,非他莫属。

  “甚善。”刘协满意地笑了,伸手拍拍刘晔的肩膀。“你在金城也不能闲着,多读书,多思考。待朕平定天下之日,你我再论汉家之礼。君臣并力,开创一个新时代。”

  “唯。”

  ——

  数日后,阎行接到诏书,将军务移交给周昉,赶回金城。

  刘协向阎行介绍了刘晔,一起探讨了在大军东出期间凉州的政务、军务的相关处理原则。

  刘晔准备充分,侃侃而谈。

  他建议朝廷增设河西都尉,重点负责河西四郡,驻酒泉。与驻金城的西部都尉,驻灵州的护羌校尉互为犄角。

  这三个都尉,扼守着三条商道,分别通往西海、西域、塞外,可以最大可能的保证商道的畅通,并从商税中提出一定比例,充分军费。

  将来条件成熟,便可以施行贾诩提出的三州方案。

  为推行教化,在酒泉、灵州也设立学堂,招收百姓子弟入学。学成之后,一部分入朝,一部分在本地从事军政事务,担令郡县属吏以及军中将领。

  以每年有五十人毕业计,十年之后,郡县一级的官吏至少有一半是接受过教化的新人,朝廷的政令上通下达将更为顺利。

  为了便于教化,刘晔又建议在金城、酒泉、灵州设置纸坊、印书坊,刊印书籍,开启民智。

  阎行听完,对刘晔大表赞同。

  这个计划如果能顺利实施,凉州在天下太平之前就有了足够的基础,不必担心被山东迅速反超。

  刘协随即命刘晔以侍中守后军师,协助阎行治理凉州,并监护羌校尉、河西都尉两部。

  实际上,刘晔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凉州刺史,大权在握。

  经赵云推荐,郝昭被任命为河西都尉,赵昂为长史。

  刘协又从随营的博士中挑选了几个人,分别安排到河西、灵州去设立学堂。

  ——

  七月下,挑了一个吉日,刘协起程,赶往关中。

  几道诏书,由快马送往各部。

  ——

  杨修接到诏书,带着汉阳太守府的掾吏赶到郡界相迎。

  两年不见,刘协变了模样,杨修也不再是一个白面书生。他面色微黑,两颊泛红,说话声音洪亮,俨然是一个粗犷的凉州汉子。

  “德祖,别来无恙?”刘协笑眯眯地看着杨修,心情大好。

  他虽然和杨修两年没见面,但他们之间经常通信,王异、赵昂等人也经常与家人有消息往来,他对杨修在汉阳的治绩了如指掌。

  “多谢陛下挂念,臣安好。”杨修也打量着刘协,心中感慨。两年不见,刘协长高了很多,已经看不出多少年轻人的稚嫩,眉眼之间沉着准静,一举一动皆有帝王气度。

  “此次东征,汉阳能提供多少步骑?”

  杨修扫了招手,将姜叙、杨阜叫到跟前,分别介绍。“陛下,他们便是汉阳尉和军师,将统汉羌骑兵三千,随陛下东征。”

  姜叙、杨阜已经收到消息,到行在效力的赵昂刚刚被任命为河西都尉长史,一跃而为千石吏,这让他们很羡慕。得知天子东征,他们立刻找到杨修,希望能率郡兵同行。

  杨修爽快地答应了他们。

  他正想将这两人送出去,只是不能显得太主动。天子东征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不是姜叙、杨阜,以为这次东征会有大战,有立功的机会。他非常清楚,天子东出只是示以形势,大战的可能性极低,姜叙、杨阜最多只是跟着天子走一趟。

  看到姜叙、杨阜一脸的兴奋,刘协笑着看了杨修一眼。

  杨修咧嘴一笑,拱手相求。

  姜叙、杨阜不知就里,还以为天子不肯,杨修是为他们求情,不禁心中忐忑,心跳加速。

  第六百零八章 势不由人

  “诸君想必也知道,朝廷大军还没进入关中,山东已经在传凉州虎狼之师又将为祸山东的谣言。你们愿意为朝廷效力,这是好事,可是你们能否约束好部下,不让谣言变成事实?”

  姜叙、杨阜互相看了一眼,拱手施礼。“臣等冒昧,敢请陛下校阅。”

  “这么有把握?”刘协笑了。“看来准备很充分啊。”

  杨修说道:“全赖汉阳豪杰支持,这才能顺利推行教化。”

  姜叙说道:“是陛下英明,视我凉州为大汉疆域,不以羌胡视之。又为我汉阳派来了德才兼并的好太守,万民欢悦,不教而化。我汉阳羌胡百姓感激陛下恩德,愿为陛下死战。”

  刘协回头对贾诩、周忠等人说道:“汉阳士气很足,不愧是炎帝故里。”

  贾诩笑道:“汉阳本名天水,不仅是炎帝故里,还是伏羲故里,自古便人杰地灵。”

  周忠撇了撇嘴,转过了头。

  到行在一段时间,他没什么正事,便以读书消遣,看了不少新出的文章,其中便有论证凉州是炎帝故里,甚至是伏羲故里的文章,而证据则来自于汉羌百姓,尤其是羌人口中的歌谣。

  他只当是消遣而已,对贾诩在如此场合提出这样的不经之论不以为然,没兴趣捧场。

  刘协兴趣却很足,问了姜叙、杨阜几句话,答应了他们随征的请求,却没有同意校阅。

  一郡之兵,还不足以让天子校阅,只能等到关中之后,各郡郡兵集结之时,再一起校阅。

  能不能涨脸,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虽然没能如愿请天子校阅,但有了随征的机会,姜叙、杨阜还是很高兴的。

  刘协随即又和王唯聊了几句。

  王唯已经提前知道王异提议不设刺史的事,颇有些尴尬,连声请罪。刘协却不同意王唯的看法,当着贾诩等人的面,他表示了对王异的肯定。

  一是王异有胆有识,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值得肯定。

  二是王异提议不设刺史看似激进,却并非没有道理。疆域越来越大,刺史制度已经无法满足实际需要,州刺史的辖区太大,无法顾及,不仅在凉州突出,交州、益州也都有这样的问题。

  重新划分州,或者调整州刺史的职权,是迫在眉睫的事。有人站出来提出这个问题,便是难得。

  意见不怕粗糙,就怕不敢提。

  贾诩提议将凉州一分为三,也只是一种解决办法而已。就意义而言,未必超过王异的看法。

  见天子如此重视王异的意见,甚至不顾及贾诩的面子,王唯有些惶恐。

  贾诩倒也大度,表示赞同天子的看法。他提出三分凉州,并不是反对王异,只是希望渐进而已。以郡为州,现在看来还有些困难。从长远来看,王异的观点还是有价值的。

  王唯这才放了心,重新露出了笑容。

  姜叙、杨阜是第一次见驾,见天子如此平易近人,却又不随便将就,直言无忌,倒也欢喜。

  身为凉州人,他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关东士大夫的虚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让人捉摸不透。

  有什么说什么,相处起来更容易。

  ——

  在杨修的陪同下,刘协视察了附近近的几个县,既有新开垦的土地,也有放牧的牧场。

  总体而言,汉阳的百姓生活得还算安定,汉羌关系也比较融洽。

  这其中既有天水四姓的支持,出让了一些土地,也有一部分户口移居关中,土地、牧场都不那么紧缺的原因。归根到底,最根本的矛盾还是人口与土地的矛盾。当矛盾不那么激烈时,普通百姓就有了活下去的基础,再加上太守清廉,没人敢随便盘剥,日子就算苦些,也能接受了。

  刘协和杨修讨论了招抚刘表、刘璋的可能性。

  杨修表示赞同。

  凉州可以提供充足的兵力,却无法提供足够的粮草。如果刘表、刘璋能不战而降,户口殷实的荆州、益州将成为朝廷的粮食,极大减轻关中的负担,对迅速平定山东有着重大意义。

  而天下太平,也会降低对土地占有的意愿。越是天下大乱,粮食越是珍贵,大族占据土地的意愿也就越强烈。汉阳大族之所以肯放弃一些土地,除了对仕途的渴望之外,凉州太平,粮食供应相对充足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刘协暗自叹息。

  杨修不是不清楚他想抑制兼并的心思,但他还是这么说,显然更支持渐进的策略,不愿意他借战争之机将山东大族打成叛逆,再予以诛杀的暴烈手段。

  但是他们不清楚,没有一场暴风雨式的革命,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山东那些大族可不是天水四姓之流的凉州小土豪,跟他们讲道理要难得多。

  但历史就是这么无奈,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哪怕他是天子。

  ——

  一匹快马,冲进了陈留太守府。

  兖州牧曹操接到了天子诏书,命他整顿人马,准备增援彭城。

  在诏书中,天子严厉地警告曹操,不得再犯彭城屠戮之失,否则必将严惩。

  看完诏书,曹操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又如释重负。

  有了这道诏书,他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不管天子的语气有多么严厉,只要说在明处,又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就不用担心将来的清算。

  诏书是要公告天下的。君无戏言,不能出尔反尔。

  曹操随即召来郭嘉、程昱等谋士商议出兵事宜。

  增援彭城并不容易,审配虽然率领主力进攻彭城,却在睢阳留下了不少人马。要攻克睢阳,才有可能东进。

  郭嘉提议,集结所有的大军,围攻睢阳。

  既然是戴罪立功,就应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要让天子觉得他是真心悔过,为了解彭城之围不惜一切代价。

  睢阳大概有一万守军,但冀州兵不多,大半是兖州兵。

  审配敢这么做是基于一个前提:朝廷不会出兵,曹操也不会全力以赴,很难在短时间内攻克睢阳。就算曹操出兵,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回援,力保睢阳不失。

  因此,曹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集结所有人马,猛攻睢阳,看审配如何应对。

  审配回援,则彭城之围可解。不用朝廷出兵,曹操就完成了任务,首功唾手可得。

  审配不回援,就顺势拿下睢阳,逼审配退兵。

  “天子会派韩遂出兵吗?”曹操问郭嘉道。

  郭嘉笑笑。“不管天子会不会派韩遂出兵,韩遂一定有出兵的想法。只要他调动兵马,主公就有借势的机会。”

  曹操放声大笑。

  第六百零九章 田丰进计

  曹操接受了郭嘉的建议,随即下令夏侯渊、夏侯惇等人集结所领人马,大张旗鼓地备战,准备进攻睢阳。

  不仅如此,他还行文河内太守董昭,约董昭一起出兵。他击河南,董昭击河北,令袁绍首尾难顾。

  借此机会,他又上疏请诏,请求朝廷拨付战马两千匹,加强骑兵力量,以应对袁绍麾下的鲜卑、乌桓骑兵。

  曹操的声势搞得很大,兵马未动,消息已经传遍兖州,也传到了徐州,传到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很紧张,第一时间召来田丰,你不是说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兵的么?这还没到半年,天子就要东出了,还怎么打?

  田丰看完收到的军报,不以为然。

  天子还在凉州,谁说要东出了?

  就算是曹操,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当不得真。他要来彭城,首先要攻克睢阳。睢阳城坚,又有审配留下的一万人,哪有那么容易攻克。等他攻克睢阳,至少也是半年后的事。

  田丰最后说,主公放心,臣说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兵,是基于天子明智的判断。万一天子不明智,没到三年就率部东出,对主公来说也不是坏事,反而更有利。

  袁绍不解,追问田丰缘由。

  田丰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十万大军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尤其是有大量骑兵的时候。战马要保证足够的战斗力,就需要用粮食喂养,一匹战马相当于五六个步卒,一万骑兵就相当于五六万步卒的消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也不是目前的朝廷能支撑得起的。

  要想支撑如此数量的大军征战,朝廷必须先拿下荆州、益州,以荆州、益州的钱粮充作军资。

  尤其是荆州。

  所以,你与其担心天子东出,不如想办法稳住刘表,让他不要轻易向朝廷称臣。

  其次,天子所部以并凉人为主。董卓乱政时,并凉军为祸中原,陈留、颍川、汝南一带受害最深。如今天子再来,势必要派人到各郡征集钱粮,一旦约束不力,势必会重现当年的乱象。

  到了那时候,谁还愿意相信天子是大汉皇帝?

  他只是又一个董卓而已。

  就算他是天子,那也是并凉人的天子,不是山东人的天子。

  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支持他,从而聚集在主公的旗下。

  所以,天子东出,对主公来说并不是威胁,反而是助力,他会将那些犹豫之人驱赶到主公身边。

  袁绍听了,心中欢喜,夸了田丰几句,随即又问该如何攻城。

  出兵以来,田丰的计划堪称完美,算无遗策。

  唯一的不足是彭城成为孤城之后,并没有像田丰估计的那样崩溃,刘备也没有像田丰估计的那样投降。相反,刘备态度非常坚决,大有与彭城共存亡的气势。

  不仅如此,刘备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

  完成必要的准备后,袁绍进行了试探性的进攻,希望能逼降刘备。虽说是试探性的,兵力却不少,足足有五六万人,主力几乎尽数上阵。审配在城西,袁绍在城南,两面猛攻,又在城北、城东的泗水上发起佯攻,攻势不可谓不猛烈。

  但结果却让袁绍大失所望,甚至引起了审配的不满。

  刘备守得很顽强,而且很出色。

  双方激战两日,袁绍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伤亡,箭矢近十万枝,却没能如愿破城,反而士气受挫。

  审配因此指责田丰不听他的建议,贻误战机,使刘备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如果当初听他的,不去围攻郯城,而是直接包围彭城,刘备根本没时间准备。

  审配与田丰的冲突并没有公开,只是私下里的争吵,但袁绍还是收到了消息。

  面对袁绍的询问,田丰从容不迫。

  刘备为什么死战不降?是因为天子给了他一个承诺,只要能守住徐州,就恢复他的宗籍。

  刘备是不是中山靖王之后,其实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刘备自己都不清楚。中山靖王子嗣太多,而且刘胜的中山国除国已经两百年,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子嗣都有谁。

  天子如此承诺,无非是想让刘备坚守彭城而已。

  对于这个机会,刘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但他孤军无援,实力有限,坚守不了太久。这一点,想必他心里也很清楚。之所以不降,应该是期望坚守到百日之后。

  按朝廷制度,守城百日而援兵不至,可以不追究降者的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审配一围城,刘备就派人求援的原因。只是审配守得紧,他的消息没送出去,只能困兽犹斗,希望坚持到朝廷收到彭城被围的消息。

  所以,主公不必急着攻城,只要阻止援军接近即可。

  百日之后,最多半年,刘备必降。

  田丰随即又为袁绍分析了形势。

  他估计,天子虽然未必会东出,但他一定会大造形势,从南到北,从江东到幽州,都会有行动。但这些行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威胁有限。只要袁绍能稳住心态,命各部坚守辖区,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会明朗。

  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不是睢阳,而是冀北。

  夏季将过,秋季将至,如果荀攸率部进入幽州,由涿郡攻河间,或者由飞狐道入中山,都有可能对冀州的形势产生动摇。一旦袁谭挡不住荀攸,当年公孙瓒长驱直入,兵锋直抵界桥的情景就会重现。

  至于睢阳,有审配的一万大军在,曹操无能为力。

  他就那么多人马,就算全军出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拿下睢阳。退一万步讲,就算睢阳有失守的危险,区区三四百里而已,主力也随时可以回援,不足为虑。

  曹操不来攻睢阳便罢,若敢来,趁此机会全歼他,将汝颍收入囊中。

  听了田丰的分析,袁绍心中大定,随即一面派人去荆州联络刘表,一面派人回冀北,提醒袁谭,千万要守住冀北,不能让荀攸钻了空子。

  紧接着,袁绍命人在彭城外筑围,摆出一副不破彭城誓不罢休的态势。

  与此同时,袁绍命陈琳再次进城劝降。

  下邳之战是意外,是鲜卑、乌桓骑兵杀红了眼,并非有意为之。但彭城如果不降,破城之后,难免会有无辜死伤,希望刘备不要负隅顽抗,连累了彭城百姓,玉石俱焚。

  第六百一十章 常人之见

  对袁绍的命令,陈琳内心是拒绝的。

  陈登说得很清楚,张郃、高览是有意为之。他们就是想摧毁他的力量,不让徐州人有机会与冀州人分庭抗礼,影响冀州人对军队的控制。

  对这个理由,陈琳深表同意。

  他见过冀州人是如此与汝颍人撕扯的,也清楚冀州人的小心思,不相信徐州人可以例外。

  全歼陈登的人马,显然更符合冀州人的利益。

  但他无法拒绝袁绍,只能进城劝降。

  坐在吊篮里,被拉到城头,刘备亲自伸手来扶陈琳。“孔璋,元龙无恙否?”

  陈琳小心翼翼地跨出吊篮,扫视了一眼城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他又惊又喜,挣脱刘备的手,走了过去。

  “文举,你也在啊。”

  孔融哈哈大笑,拍着陈琳的肩膀。“闻说刘徐州决意坚守,我便赶来助阵。虽然提不得刀,拉不得弓,却能喊上几嗓子,壮壮声势。孔璋,元龙尚安否?”

  陈琳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元龙虽生,不如死。”

  “怎么回事?”刘备、孔融异口同声的问道。

  陈琳将陈登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袁绍虽然一心想劝陈登投降,但陈登子弟伤亡太多,也对袁绍麾下的冀州人跋扈的形势不满,坚决不肯投降。袁绍放又不肯放,只能将陈登软禁。

  “既然不肯降,为何不绝食求死?”孔融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一脸鄙夷地说道。

  “这位是……”陈琳疑惑地看向孔融。

  “这是我的小友,平原人祢衡祢正平。”孔融介绍道,随即又说道:“正平,元龙非苟且之人。之所以不死,必有所为也。”

  “统兵作战多年,以名将自诩,一朝中伏,便全军覆没。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作为?”祢衡不以为然。“依我看,他不降不是为义,而是为利。若人马尚在,只怕他也是围城诸将中的一员,说不定攻城时比其他人更勇猛呢。”

  陈琳很不高兴,刘备也有些尴尬,孔融却哈哈一笑。“孔璋,你不必理他。他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咦,那是益德吗?”

  祢衡正要说话,听到张飞的名字,转头就走。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回头冲着孔融骂道:“老贼,人仗狗势乎。”然后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陈琳直皱眉。

  孔融却不以为忤,拉着陈琳的手说道:“正平赤子之心,孔璋不必在意。你既进城来,想必不会是为了袁本初做说客吧?刘徐州心意已决,降是绝对不可能降的,你就免开尊口吧。”

  陈琳看看刘备,刘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却没说话。

  陈琳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饶舌了。可是要想守住彭城,却不是易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有什么问题?”刘备关切的问道。

  “天子发布诏书,将率部东征,但朝廷缺钱粮,仅凭河东、关中,怕是支撑不起大军征伐。天子在凉州教化,虽有成就,毕竟时日尚短,能不节制并凉的骄兵悍将,尚未可知。眼下能够立刻出兵的,只有兖州牧曹孟德。曹孟德为人,想必诸位也清楚。”

  刘备点了点头,情绪有些低落。

  孔融抚着胡须,咂了咂嘴。“就算不追究曹孟德之前的恶行,他想来彭城,也非易事。睢阳城坚池深,又有重兵把守,绝非易事。杀边文礼(边让),又杀张孟卓兄弟,屠雍丘,他在兖州的名声也不好,怕是难得兖州士庶支持啊。”

  “的确如此,所以使君想守住彭城,还是要靠自己。”

  刘备说道:“请孔璋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那河内太守董昭呢?”孔融又道:“他就是兖州人,上次关羽奔袭魏郡,也是从河内出兵。这次若能出兵,必能动摇冀州。”

  陈琳摇摇头。“上次关羽得手,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意外斩杀文丑,以致军心动摇。这次出兵之前,袁本初就做好准备,不可能再让关羽有机会。因此,就算董昭出兵,恐怕也决定不了大局。”

  “那太原、上党呢,还有那个什么幽燕都护府,难道也都坐视不管?”

  “他们都会出兵,但影响不大,怕是无法逼迫袁本初撤兵解围。”

  刘备、孔融听了,连声叹息。

  陈琳带来了好消息,但这个好消息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能对袁绍有点威胁的是曹操,但曹操势单力孤,想攻破睢阳,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彭城就是一座孤城,能坚守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刘备设宴,款待陈琳。

  在酒宴上,陈琳不好多说什么,只与孔融、祢衡说些文学诗赋。刘备没兴趣,张飞倒是有兴趣,但不怎么听得懂。麋竺、简雍等人听得半懂,却没有插嘴的份,只能旁听,一饱耳福。

  宴会结束,刘备留下张飞、麋竺等人,到后堂议事,商量如何坚守彭城。

  甘氏、麋氏出来奉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男人们商议。

  刘备想了很久,提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天子还要多久才能东出洛阳?

  天子有并凉精锐数万,只要他东出洛阳,哪怕离彭城还有千里,袁绍都不可能有心迎战,必然解围,退回河北。

  当年董卓兵力不过数万,袁绍身为盟主,拥兵五六十万,却不敢前进一步。他对并凉兵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只要天子东出,他一定不敢正面迎战,只能据险而守。

  这个问题原本并不难回答,可是听了陈琳对形势的分析后,却没人有把握回答。

  天子的武力是不缺的,但天子很穷。

  关中荒废,经过两年的经营,也只是勉强能自足而已,真正还称得上富庶的只有河东一郡。

  仅凭一郡,能供养多少大军?

  没有足够的钱粮,大军就算东出,也只能在汝颍、陈留一带筹集钱粮。如此一来,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董卓乱政时西凉军的暴行。一旦山东大族将天子视为暴君,而不是大汉中兴的希望,整个山东的形势就会有巨大的变化。

  甚至徐州人都会改变态度,转而支持袁绍。

  到了那时候,彭城还能守多久?

  面对刘备的担心,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麋氏怯怯地说道:“夫君,妾倒是觉得,这只是常人之见而已,不可以度天子。”

  “为何?”刘备不解地看着麋氏。

  “天子不是常人。”麋氏羞得小脸通红。“三年前的华阴之战,他能击败李傕、郭汜,便是非常之举。这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哪一桩是常人能够预料的?”

  简雍吸了一口气,点头表示赞同。“夫人所言,倒是有些道理。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如今这形势,常人不可为,不代表天子就不可为。他既然下诏出兵,必有取胜之道。主公不用多想,一心一意守城便是。”

  张飞一拍大腿。“就是,怕个鸟。上次袁绍攻城两日,我军斩杀近三千人,伤亡不过千。以此推论,袁绍想破彭城,至少要损失三万人以上。就算他袁本初舍得,冀州人舍得么?”

  第六百一十一章 孤注一掷

  陈登部全军覆没,确保了冀州人对兵权的绝对控制,也让徐州人望而却步。他们可以出钱出粮,却不肯出兵,免得又遭了冀州人的忌。

  虽说同一阵营不好痛下杀手,但背地里的阴招一样致命。

  如今围彭城的除了一些鲜卑、乌桓骑兵和兖州兵,几乎都是冀州兵。冀州虽然户口众多,能够集结十万以上的大军,可是让他们以一万人伤亡的代价攻取彭城,也不是一件小事。

  张飞的意见得到了在座不少人的赞同,刘备也松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田丰、沮授皆是智者,一旦形势不对,他们完全有可能改弦更张,向徐州人示好。”简雍提醒道:“徐州人不出兵,并非徐州人不愿,而是为冀州人所阻。若袁绍有意招揽,还是会有人支持他的。”

  “是,是。”张飞点头道。

  “所以啊,能不能守住徐州,不在城外,而在城内。”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须,看向张飞。“趁着袁绍没有攻城,我军当抓紧时间总结前一阵子的经验教训,弥补漏洞。益德,听说你前两天发脾气,又打伤了两个军侯?”

  张飞很尴尬。“他们……他们不听调度,我……”

  刘备皱着眉头,瞥了张飞一眼。“益德,云长的书信里说得明白,子龙也曾提及,就算是天子用兵,也不会随意鞭挞士卒。爱兵如子,才能得其死力。军纪严明,可不只是对普通将士而言,将领更应该以身作则。你这毛病怎么还是改不了?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没有。”张飞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神情窘迫。

  “没有最好。”简雍吁了一口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当初吕布守长安,就是因为几个叟兵不堪忍受将领的欺侮,开城投降,以致朝廷被李傕、郭汜控制,君臣受辱。如今彭城困守待援,若是因为一点小事而坏了主公大计,岂不可惜。”

  张飞不敢说话,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在座的都清楚,刘备如果能恢复宗籍,不仅对刘备本人,对他们所有人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宪和,我听人说,守城百日而援兵不至,降者无罪,是……”

  简雍抬起手,打断了刘备。“主公,此念万万不可有。”

  刘备有点尴尬,好在他有城府,面不改色。“为何?”

  “气可鼓,不宜泄。主公但有此意,平时难免有所表示,会让将士以百日为期,自然松懈。百日一至,气势便会大泄,有破城之患。再者,无罪不等于有功,就算天子不追究主公的责任,恐怕也不会有赏。臣以为,主公宜抛除杂念,一心一意与彭城共存亡。”

  简雍看着刘备,又道:“恕臣妄言,破城之日,益德可护送夫人、少主出城,主公却不能弃城而走。与宗籍相比,主公的生死不足道。主公征战半生,为的不就是富贵么?还有什么比宗室更富贵的。”

  刘备盯着简雍看了半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点点头。

  孙乾不安地看着简雍,欲言又止。

  在简雍的坚持下,刘备做出了决定。

  无论援兵什么时候到,绝不可提投降的事。即日起,依照关羽、赵云的建议,组织将士对前一段时间的战事进行检讨,查漏补阙,尽可能的发挥第一个士卒的聪明才智。

  因此,鞭挞士卒这样的事绝不能有再犯。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惨痛。除了简雍提及的吕布守长安事,李陵战败被俘也和虐待士卒有关。张飞不久前失守沛县,同样和他对丹阳兵不友善脱离不了干系。

  若非如此,曹豹完全可以坚守一段时间,不至于立刻投降。

  如果那一万丹阳兵在手,彭城绝对不会如此危急。

  事关刘备能否恢复宗籍的事,张飞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声答应。

  ——

  会议结束,简雍、孙乾并肩下堂,出了主院,走向自己的小院。

  “宪和,你刚才那几句,是不是有些太重了?”孙乾轻声说道。

  “主公当与彭城共存亡那一句?”

  孙乾看了简雍一眼,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自然知道,我故意的。”简雍一声叹息。“你追随主公时间尚短,不知道主公创业艰难。很多时候,他能做的就是保全性命,避免玉石俱焚。实力有限,这是无奈之举,本无可厚非,但做得多了,难免会有习气。一旦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便是逃走。”

  孙乾恍然。他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没有简雍想得这么透彻。

  一直以来,刘备虽勇,却总给人一种临难而退的怯懦感,很少看到他会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地拼命。一旦遇到危险,刘备的第一反应就是撤退,保全性命。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简雍叹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出五年,天下太平,再想建功立业,可就没机会了。”

  “不出五年?”孙乾忍不住笑了起来。“宪和这么有信心?”

  简雍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孙乾一眼。“公祐,你还看不出来吗?想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用了几年?如今天子手握并凉精锐,不亚于秦始皇当年,山东州郡却不是当年六国。实力最强的袁绍面对董卓时尚且不敢一战,面对天子,他又能坚持几天?”

  孙乾想了想,点头赞同。

  天子平定天下其实很容易,袁绍根本不是对手,问题只在于天子愿不愿意像秦始皇那样背上骂名。

  他毕竟是大汉天子,不是秦始皇一样的蛮夷之君。山东州郡也是他的子民,不是他的敌人。

  如此一想,刘备的机会的确不多了。守住彭城,恢复宗籍,一跃成为宗室。守不住彭城,他这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将来能混个二千石就算到顶了。

  当然,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刘备如果不能建国,他们要想荣华富贵,就只能转投他人,肯定不如刘备建国来得顺利。

  从这个角度来看,简雍不顾刘备、张飞的面子,要求刘备死战,禁止张飞鞭挞士卒,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这不是刘备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人的前程。

  “宪和,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

  第六百一十二章 砀山遇袭

  刘备敢于接受简雍的建议,决定与彭城共存亡,与关羽、赵云的建议有很大关系。

  对天子的用兵之道,刘备知之甚少,大多是关羽、赵云的书信中所提。在他看来,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多给将士关爱,加强训练而已。

  古之名将皆是如此。

  他倒是觉得,与这些相比,许诺给每个将士土地才是关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每人至少五十亩良田的诱惑才是将士用命的根本原因。

  为了进一步激励将士,刘备想提高悬赏,将五十亩提到百亩。

  但简雍表示反对。

  将士们之所以相信刘备的悬赏,是因为麋竺是东海巨富,有这样的财力。实际上,五十亩只是基本线,立功将士另有赏赐,将来的总额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即使麋竺也拿不出来。

  只是现在没人想到那一点而已。

  在悬赏已经起到了良好效果的情况下,如果轻易的将悬赏加倍,会让将士们贪得无厌,同时又让人怀疑刘备虚言相欺,并没有兑现的打算。

  刘备觉得有理,打消了提高悬赏的念头,用心练兵。

  陈琳的劝降没有任何结果,他自己也没什么心情劝降,在城里混了两天,看着刘备君臣一心一意的备战,便心满意足的出城去了。

  他对袁绍说,刘备不肯降,至少眼下还没有这个意思,不如再等等。

  他虽然没有明说刘备有百日之后再降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却无时不刻不在暗示这一点。

  袁绍领会到了,也不再催促攻城。

  攻城有伤亡,而且是重大伤亡。既然刘备迟早要降,又何必白白牺牲将士。

  再等一段时间就是了。

  审配、田丰也没有强攻的意思,战事就这么缓和了下来。

  只是没过多久,袁绍就接到了消息,曹操尽起大军三万,包围了睢阳,大有攻取睢阳的态势。

  审配向袁绍请求派兵回援。

  虽说睢阳不可能被曹操轻易攻克,但秋收将至,如果不尽快赶走曹操,曹操很可能将睢阳城外的庄稼收割一空。没有粮食,再多的大军也没用。

  袁绍与田丰商量了一阵后,同意了。

  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强攻彭城,审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让他回去增援睢阳,驱逐曹操吧。等秋收完毕,粮食归仓,再带着粮食来彭城也不迟。

  为了助审配一臂之力,田丰又建议袁绍派张郃、高览率领骑兵协助审配。

  他们收到消息,曹操从朝廷得到了不少战马。曹仁率领的骑兵,曹纯率领的虎豹骑,都是精锐骑兵,战斗力不弱。尤其是后者,据说每一个士卒都是精挑细选,与天子麾下的甲骑相似,有强大的破阵能力,对步卒是一个威胁。

  袁绍明知田丰此举是向审配示好,却还是答应了。

  击败曹操,守住睢阳,关乎全局。一旦睢阳失守,他也无法安心围困彭城,等了几个月,将熟的果实也将不翼而飞。

  ——

  张郃、高览率领三千骑兵,沿着驰道急速向前。

  他们奉审配之命赶往睢阳城下,通知城中守军,援兵将至,安心守城。

  奉田丰秘令,全歼陈登部以后,他们承受了不少的压力,但收益也非常可观。冀州人牢牢把握着兵权,袁绍对田丰、审配言听计从,他们也得到了重用,指挥着最精锐的骑兵。

  唯一的遗憾就是田丰和审配不太和睦,时有冲突。

  好在这些冲突都是私下里的,没有摆在明面上。

  这次田丰建议审配回援睢阳,又将骑兵调过来配合审配,修复关系的意图非常明显。如果能打好这一战,审配与田丰配合更加默契,自然是好事。

  两人深知田丰用意,一心想旗开得胜,再建新功。

  即便如此,张郃、高览也不敢大意,派出大量斥候赶到前面打探消息,不惜马力,往复通报,生怕中了埋伏。

  对曹操用兵,尤其是指挥骑兵的曹仁、曹纯兄弟,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通知后军,在砀山休息一个时辰。”张郃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砀山,派人通报后军的高览。

  砀山离睢阳有一百五十里左右,即使曹军有充足的骑兵,也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过了砀山,情况就不好说了,随时可能遇敌,不会给他们从容休息的机会。

  亲卫领命,拨转马头,向后军奔驰而去。

  张郃策马向前,渐渐来到山脚下。

  他抬头打量着山势,想到了当年汉高祖释囚逃亡,在砀山之中藏身,而吕后总能找到他的故事,一时感慨。

  当年的刘季没想到自己会登基为帝,建立汉家天下。

  今天的袁绍也没想到天子能逆转形势,大汉之火死灰复燃。

  天意难料,冀州人为袁绍效力,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重生?

  看到砀山,被晒得满身油汗的将士们纷纷散开,赶到水边喝水饮马,队形大乱,不少人还解开了马肚带,让战马轻松一些。

  张郃看得仔细,皱起了眉头,命人击鼓传令,任何人不得解开马肚带,以免遭袭时措手不及。

  命令发了出去,但效果却非常有限。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即使不披甲,太阳也晒得人浑身是汗。这里离睢阳也远,根本不可能遇敌,所有人都很放松。

  高览也是这么想,听到战鼓声,他策马赶了过来,对张郃笑道:“儁乂,不必如此紧张吧。”

  “元观,兵凶战危,不可大意。”张郃严肃的说道:“曹操用兵,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曹仁掌骑,亦不循常规。他们是谯县人,离此不远,应该熟悉此地地形。若是在此埋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高览也紧张起来。

  曹操、曹仁不仅是谯县人,而且多次征讨徐州,必然从此经过,熟悉这里的地形是必然的。

  “儁乂说得有理,我听说曹仁少年时为游侠儿,曾在淮泗之间游荡,这种人……”

  话音未落,高览忽然闭上了嘴巴,转头向山林深处看去。

  山林深处,有惊鸟飞起。

  高览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张郃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大喝。“敌袭——”

  第六百一十三章 棋逢对手

  曹仁策马奔驰,眼睛紧紧的盯着山坡上挥舞手臂,大声疾呼的张郃。

  他力排众议,率领两千骑兵孤军深入,赶到砀山来伏击,就是为了张郃。

  对这位指挥大戟士的冀州名将,他早有耳闻,也清楚这样的人率领骑兵杀到睢阳城下,对曹操是何等的威胁,对城中守军的士气又是何等的鼓舞。

  基本可以说,只要张郃的战旗出现在睢阳城下,曹操攻取睢阳的计划就夭折了。

  重创张郃部,才有可能逆转战局,为曹操争取到机会。

  如果能像关羽斩杀文丑一样,斩杀张郃或高览中的一人,那就更好了。

  临阵斩将,而且是河北四庭柱这样的名将,对军心士气的影响不亚于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

  “跟着我!”曹仁举起手中的长矛,厉声大呼。“杀死张郃、高览!”

  “喏。”将士们齐声怒吼,士气如虹。

  以两千伏击三千,一开始很多人都觉得曹仁疯了。可是现在,没人觉得曹仁疯了,只觉得曹仁简直是神机妙算。他算准了袁军的骑兵会先行,也算准了袁军的骑兵会在砀山休息,更算准了袁军的骑兵又饥又渴,会急于到河边饮水,失去阵形。

  当然更不会披甲。

  面对这样的敌人,别说对方只有三千骑,就算再多一倍,他们也敢冲一冲。

  在山里埋伏了两天的辛苦是值得的。

  不谈别的战利品,缴获一批战马,那就等于捡了几万钱。

  两千曹军骑兵跟着曹仁杀了出去,如潮水般扑向乱作一团的袁军骑兵。

  “放箭——”曹仁放平了长矛,厉声大喝。

  无数骑兵拉开了弓,射出一批箭雨。

  天气炎热,袁军骑士没有披甲,在箭雨面前,他们没什么防护可言,只能四处躲藏,或者用骑兵的小圆盾保护自己,或者躲在战马后面。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被箭射中,惨叫着倒地。

  马蹄踢开茂密的草丛,踢碎清澈的河水,奔驰而出,将饮马的袁军将士挑杀。

  单薄的夏衣挡不住长矛的捅刺,也挡不住战刀的劈砍。

  鲜血迸溅,袁军将士伤亡惨重。

  张郃看得真切,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一时失算,被曹仁抓住了破绽,铸成大错。

  但他却不愿意就此放弃。

  他还有反击的机会。

  他一面命令亲卫大戟士立阵,一面大呼。

  “曹仁,河间张郃在此,敢来一战否?”

  曹仁听到了张郃的邀战,哈哈大笑。“张郃,老子正要杀你。”喝令部曲将牛金率部亲卫骑上前攻击,其他骑士则在两名校尉的率领下继续冲击。

  牛金踢马加速,想冲上山坡。

  张郃命令大戟士用箭阵阻击,自己也拉开了弓,一箭射向冲来的曹仁。

  曹仁挥矛,磕开张郃的箭,随即下令部曲以骑射的方式进行反击。

  冲到跟前,他就明白了张郃的用意。张郃所在的山越虽然不高,却能有效降低战马的速度,减低冲击力。就算战马上了山,也很难突破大戟士的阵地。

  牛金便是如此。虽然策马冲了上去,却失去了速度,被大戟士手中的大戟刺中战马,人仰马翻,险些送了性命。

  张郃这是以身为饵,险中求胜,为高览争取重整队形的机会。

  曹仁四顾一看,决定改变战士。他命令牛金率部围住张郃,不让张郃下山,同时集中兵力冲击河谷中的袁军,以及远处正在准备重整队形的高览。

  高览原本和张郃站在一起,当曹仁冲出来的时候,他策马离开了,在山口三百步外立起了战旗。

  被冲散的袁军骑士正在他的身后集结、披甲。

  曹仁当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一旦高览完成了集结,开始反冲锋,形势必然逆转。

  曹仁抛下了张郃,亲自率部冲向高览。

  看到曹仁扑来,高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命令还没来得及披甲的亲卫骑上前迎战,务必要缠住曹仁。考虑到曹军将士披甲,箭矢的杀伤力有限,高览选择了持矛突击。

  再好的甲胄,也挡不住长矛的刺击。

  曹仁明白高览的意图,射出一阵箭雨后,持矛冲向了高览。

  两人握紧了长矛,四目相对,发出怒吼。

  “嗞——”长矛相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噗!”曹仁的长矛洞穿了高览的小腹。

  “吱咯——”高览的长矛挑开了曹仁的胸甲,在曹仁的肋下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飞溅。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高览重伤,无力再战,只得急呼亲卫上前掩护,同时扯下大氅,在腰间围了两道,用力系紧,同时向张郃求援。

  双方对冲,袁军损失惨重。

  张郃在山坡上看得清楚,不敢怠慢。他一边抓紧时间披甲,一边命人击鼓,下令全军撤退。

  曹仁咬得太紧,而且反应极快,根本不给他们重新集结的机会。反击已经不太现实,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撤退一些骑士,保留有生力量。

  撤退的号角声一起,袁军崩溃,开始沿着驰道向东狂奔。

  张郃披甲完毕,也带着大戟士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突破牛金的阻击,杀向曹仁。

  他中途与高览相遇,看了一眼高览腰间被血浸红的大氅,知道高览伤得极重,无力再战。

  “元观,你先撤,我殿后。”

  “儁乂,曹仁武艺高强,你小心些。”高览喊了一声,拨转马头,带着部下先撤了。他一边撤,一边指挥亲卫骑阻击曹军,为部下争取逃脱的机会。

  张郃奋起神勇,连杀数名曹军骑士,与曹仁相对。

  曹仁也受了伤,鲜血染红了腿甲,连半边马鞍都被染红了。但他端坐在马背上,稳健如山,战意盎然,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

  “张郃,敢决一死战否?”

  “求之不得。”张郃大喝,催马上前,挺长戟,猛刺曹仁胸口。

  曹仁挺矛相迎,矛戟相交,火星四溅。

  两人都没有刺中对方。两马相交时,曹仁右手弃矛,反手抽出背上的手戟,狠狠劈向张郃。

  张郃眼角余光看到寒光一闪,情知不妙,连忙俯身抬戟,将大戟横架在背上。

  “当!”一声脆响,手戟与大戟相撞,但戟胡却扎穿了张郃的背甲。

  张郃胸口剧震,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攻守异势

  张郃被打懵了。

  他知道曹仁善战,却没想到曹仁如此拼命,一个照面就受了伤。

  看着马鬃上殷红的鲜血,张郃稍作犹豫,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不知道曹仁会疯成什么样。高览已经受了重伤,也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如果他再受了重伤,这三千骑兵没人指挥,人生地不熟,损失会非常惨重。

  命令下达,张郃直接率部撤离战场。

  已经在撤退的袁军骑兵更是慌不择路,拼了命的逃跑。有些人失足冲进了一旁的麦地里,或者陷进了沟渠中,气得破口大骂。

  这中原就是不如北疆开阔,到处都是坑。

  听到袁军撤退的号角声,曹仁长出一口气,甩了甩已经麻木的右臂。

  刚才全力一击,他出奇不意,成功的击伤了张郃,却也让自己脱了力,短时间内没有再战之力。

  但张郃撤退了,他赌赢了。

  曹仁下令击鼓,命令全军追击,最大可能的扩大战果。

  曹军骑士兴奋莫名,百人一队,对袁军展开追杀。

  他们在山里埋伏了两天,酷热、蚊虫,辛苦之极。但从出击到取胜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胜利来得如此突然,让他们欣喜若狂。

  一边倒的追击由此展开,曹仁指挥两千骑士,一口气追出三十里,斩杀逾千,俘虏数百。

  大获全胜。

  ——

  张郃、高览收拢溃兵,与审配会合。

  张郃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精神也有些颓废。

  高览腹部中了曹仁一矛,伤血过多。虽然还没死,但起不了床,能不能撑过去,谁也不清楚。

  审配到辎重营看了高览,脸色阴得很难看。

  但他没有指责张郃、高览一句。

  这一战虽然惨败,却不是张郃、高览的责任,而是曹仁胆子太大,轻骑突出一百五十里设伏,非常人所及,而是赌徒般的孤注一掷。

  但是这让他意识到,曹操这次很可能不是虚晃一枪,诱他回援,而是真想拿下睢阳。

  他疯了吗?

  还是说,他在睢阳城里找到了内应?

  审配越想越不安。

  睢阳城里有一万守军,但一半是冀州人,一半是兖州人。最高指挥权虽然在他的从子审荣手中,其他兖州将领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力,真要反水,审荣未必控制得住。

  审配越想,对田丰的意见越大。

  他也想独掌兵权,但是对田丰授意张郃、高览全歼陈登部却不敢苟同。

  重创陈登即可,何必全歼?

  太刻意了,就无法掩饰。如今不仅徐州人不敢轻易效力,就连兖州人都有可能对冀州人敬而远之。即使冀州户口众多,但仅凭冀州兵,想拿下整个中原还是不太现实。

  以冀州人作为主力,驱使中原各州人参战,才是明智的选择。

  只要最高兵权掌握在冀州人手里才行。

  审配和张郃商量,骑兵损失这么大,还能不能再战?要不要向袁绍求援,请他再安排一些骑兵?

  张郃仔细想了想,拒绝了。

  这次虽然败得比较惨,但收拢溃兵,还有近一半人。他和高览的亲卫骑基本完整,大半实力还在。曹仁虽然收获颇丰,但那些俘虏他暂时用不上,也不敢用,收获只是战马而已。

  他还有再战之力,有机会击败曹仁,只要审配能够提供足够的支持。

  他这次败,一是败在对曹仁的赌性估计不足,二是对地形不熟。审配在睢阳驻守多年,熟悉地形,也熟悉曹操麾下诸将,可以帮他尽快熟悉情况。

  审配仔细考虑一番后,接受了张郃的建议。

  此时此刻,他们不能露怯。

  他随即给袁绍写了一封军报,通报相关情况。对张郃、高览的败绩,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只说小有挫折,无关大局,请袁绍安心等候捷报。

  ——

  曹仁回营,曹操大喜,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他命人将曹仁俘虏的鲜卑、乌桓骑兵绑到睢阳城下,全部砍了脑袋。

  反正这些骑兵也不太可能为他效力,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杀了祭旗。

  鲜卑人、乌桓人的发式与中原人迥异,城上的守军看得清楚。再加上袁军的战旗,作不得假,足以证明这一场胜利的虚实。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审荣不得已,只得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同时派人密切监视兖州诸将。

  命令一下,城中气氛更是紧张。

  借着大胜带来的士气,曹操一面派人进城劝降,一面准备迎战审配。

  审配正在赶回睢阳的路上,随时会出现在城下。他之前与审配有过几次接触,对审配的虚实一清二楚,知道不是一个容易击败的对手。

  审配或许算不上一流名将,却也不是庸材,有强悍的冀州强弩兵在手,再加上张郃、高览这样的河北四庭柱相助,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太多的胜算。

  是在城下迎战审配,还是就此解围后撤,成了曹操必须解决的问题。

  在城下迎战审配,将会面临两面受敌的危险。

  就此解围,攻取睢阳的计划将无疾而终,此次出战的意义大打折扣。

  反复讨论后,程昱提出一个建议:在城下据守,等审配来攻。

  两军对垒,在城外野战,正常情况下,双方的伤亡由训练、装备、士气决定,除非实力悬殊,不会有太大的差距。可是据垒而守,哪怕只是营垒,不是城墙,也能让守方占据不小的优势。

  躲在营栅后面,给让将士们更有安全感,有更多的保护,不会轻易溃败。

  如此,不仅可以拖住审配,还可以等待增援,将压力转移到审配一方。

  河内太守董昭、骠骑将军张济都有可能来援,坚持的时间越久,审配的压力越大。一旦审配坚持不住,主动撤退,睢阳城里的守军就有可能不战而降,或者弃城而走。

  郭嘉、毛玠等人都赞同程昱的建议。

  郭嘉又补充了一条,可以向朝廷送急报,请朝廷安排董昭、张济增援。不管朝廷出不出兵,曹操一定要做出力战不退的姿态,以示诚意。

  曹操欣然同意,派人向朝廷上疏。

  两日后,审配率部赶到睢阳城下。见曹操坚守营垒不出,他随即发起了进攻,并且命令审荣做好夹击曹操的准备。

  曹操全力坚守,不给审配一点机会。

  双方恶战数日,审配虽然在场面上占据了足够的优势,却始终无法攻破曹操的大营。

  无奈之下,审配命张郃率骑兵袭扰曹操粮道。

  曹操派曹仁迎战。

  曹仁、张郃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第六百一十五章 乐府新编

  荆州牧刘表同时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袁绍派来的阴夔,一个是朝廷派来的周忠。

  阴夔进城之后,直接去见刘表,大谈特谈袁绍的兵力,又许诺只要刘表愿意响应袁绍,不需要他千里迢迢的赶到彭城去,只要能牵制住张济,让张济不能轻举妄动,便是有功。

  周忠进城之后,却没有急着去见刘表。

  他第一时间来到王粲的住所。

  王粲是故太尉王龚的曾孙、故司空王畅的孙子。刘表曾就学于王龚,又与王畅同为党人,对王粲很照顾。

  王粲虽然没能担任官职,在荆州却住得很安邑,有一座不小的宅子。每天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很是惬意。

  周忠进门的时候,王粲正与一群人谈诗论赋,说得很开心。看到周忠走进来,王粲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

  “周公什么时候来的?怎敢劳你大驾,你让人通报一声,我当去见周公。”

  周忠摆摆手,径自上了堂,环顾四周,微微一笑。

  “都是些青年才俊啊,幸会,幸会。”

  王粲笑道:“青年才俊都被周公带到朝廷去了,我等哪能入周公的眼?”

  众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周忠虚晃一枪,从隆中带走了诸葛亮的事没过多久就在襄阳传开了,被不少人引为笑谈。襄阳聚集了这么多人,周忠一个没带,偏偏带走了诸葛亮,也不知是刘表看得太紧,还是周忠没眼力。

  周忠笑而不语,等众人笑声渐息,他才说道:“仲宣,我今天来见你,是受人之托。”

  “不知周公说的是谁?我在朝廷好像没有故旧。”

  “蔡伯喈女蔡琰,如今官居兰台令史。”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周忠说得明白,蔡琰是官居兰台令史,也就意味着蔡琰不是普通的后宫女官,而是正式的朝廷官员。女子为官,不再是传言,而是事实。

  “蔡伯喈当年送了不少书给你,蔡令史想请仲宣保管好这些书,将来她可能要借阅。另外……”

  周忠勾了勾手指,一个随从走了过来,将一只小小的书籍递到周忠手中。周忠将书籍摆在案上,打开精致的别扣,取出一部装订好的书,高高举起。

  “这是蔡令史收集的乐府新编,都是凉州汉羌百姓传唱几百年的古曲,其中有一些与中原典籍暗合,可互相参证。特赠与仲宣,请仲宣斧正。”

  王粲眉头稍皱,接过周忠手中的书。一入手,便叹了一声。

  “好纸,好墨,好书法。”

  周忠点点头。“纸是河东书坊的宣草纸,墨是稷山松烟墨,书法则是梁孟皇的手书。”

  “梁孟皇去了河东?”众人颇为惊讶。

  梁鹄梁孟皇也曾在荆州避难,以书法著称,只不过他人品不太好,不为人称道。天子定边后,梁鹄就离开了荆州,据说是回家乡安定去了,没想到他会在河东书坊。

  王粲却没有参与讨论,他几乎一目十行,很快就翻完了一本书,赞了一声。“这书的样式很好,方便。只是内容却有些粗俗,当作消遣或可,作为学术,未免不足。”

  “这是为了保持原貌,而且保留了不少古音。”周忠淡淡地说道:“仲宣只看文字,未曾听人吟诵,不解其中妙处也是正常的。”

  王粲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忍不住反呛道:“蛮夷之地,也有古音?”

  “蛮夷之地?”周忠嘴角轻撇。“你可知伏羲的龙兴之地在哪里?”

  “在哪里?”

  “在天水,也就是现在的汉阳郡。这是蔡令史在汉阳访古得出的最新结论,正在撰文,你很快就可以看到。若有异议,到时候还请畅所欲言,不要客气。不过你没去过天水,估计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王粲顿时语塞,眼睛瞪得溜圆,却说不出一句话。

  周忠这是说我孤陋寡闻吗?

  “诸君刚才说到诸葛亮。”周忠又道:“你们可知诸葛亮现在官居何职?他在天子身边为侍郎,与天子朝夕相处,见习朝政。我老眼昏花,天子可是圣君,不会看错人吧?”

  众人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还有,我经过关中时,荆州人刘子初刚刚由安邑令转大司农。”

  “哦——”有人惊呼出声。

  刘巴是荆南名士,知道他的人不少。之前听说他去了河东,任安邑令,不少人都觉得朝廷不会用人,如此名士,居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安邑令。就算天子在安邑建都,安邑令也很重要,毕竟也只是千石官,算不上重用。

  可是如今刘巴由安邑令一步转为大司农,这就有些离谱了。

  按理说,安邑令做得好,下一步应该是转为太守。在太守任上做得出色,才有可能转入九卿。

  周忠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天子用人,不拘常礼。你们可知刘子初为何转为大司农?”

  “敢请教。”

  “刘子初任安邑令期间,大力鼓励种桑,不惜为此借贷。当时有不少人都觉得他行事荒唐,可是如今西域商道复通,丝帛供不应求,各郡县的桑叶都不够用,唯有安邑产出最多。如今安邑百姓富足,皆是刘子初的功劳。”

  有人忍不住问道:“丝帛的销路这么好?”

  “供不应求。如今河东、关中的每一架织机上的丝帛都被人定走了,根本等不到完成,织妇们恨不得能生出八只手。关中有个姓马的年轻匠师发明了一种新的织机,可以将效率提高三成,刚试验成功,便有人上门定购,几天之间,仅是定金就收了三十万。”

  众人议论纷纷。“怪不得今年襄阳的丝价一涨再涨,原来如此。”

  “不仅襄阳,江南的丝帛也涨了,据说还买不到。我本想做两件新衣的,拖到现在也没做成。”

  周忠含笑看着众人。“你们啊,就别想着做新衣了。就算你们有万贯家财,如果没有进项,以后只怕也穿不起丝帛。据说那些丝帛运到西域,与黄金等价,就算是达官贵人也难挡其诱惑。”

  王粲抬起手,打断了众人的争论。“周公,你这次来襄阳,总不会是做生意的吧?”

  “这倒不是。”周忠笑道:“我本是来招揽学子的,没想到你们对经商也这么有兴趣,一时扯远了。既然说到生意,我就再多说几句,你们有什么大作想印行天下吗?河东书坊的品质最佳,我可以帮你们联系,又快又好,价钱还低。”

  第六百一十六章 坐谈客耳

  丝路生意虽然兴旺,读书人却不太方便多谈,只有个别人按捺不住,发了几句感慨。

  说到印书,他们就没什么忌讳了,都表现了强烈的兴趣。

  文无第一,谁不想自己的文章、诗赋可以印行天下?

  手抄的效率太低,而且难免有讹误,远远不及印书来得方便。

  南阳推行教化,在宛城的郡学用的教材就是印出来的书本,只要见过的人都说好,对手抄本更是形成了绝对的优势。但凡有一点正常思维的人都清楚,这种书籍必将大行于世。

  据说宋忠、綦毋闿的新作《五经要义》也将以这种方式印行,而且一印就是五百部。据宋忠说,印成之后,除了一部分分送给亲朋好友,将在全国各郡国的郡学各留两部,以供学习。

  一想到自己的作品将被天下学子欣赏,襄阳城的读书人就羡慕得脸红脖子粗。

  唯一的遗憾是南阳没有这样的印书坊,必须送到河东去。

  王粲也一直想印一部诗稿,却找不到门路。

  印书需要钱,要很多钱。五百部《五经要义》据说要五十金,一般人是掏不起的。宋忠、綦毋闿是南阳郡学的祭酒、学监,所以这笔钱是骠骑将军张济赞助的。

  这让了王粲等人颇为不齿。

  印书还要西凉人赞助,太丢脸了。

  如今听周忠说他有门路,王粲顿时动心了,扭扭捏捏的打听起来。

  周忠倒也爽快,对王粲说,诗集与《五经要义》这样的书不同,花费要少得多。《五经要义》太深奥,一般人看不懂,销路有限。诗集则不同,受众很多。如果你王粲的诗好,说不定每个人都想要一部,随时欣赏,那印起来就不是几百部的事,而是几千部。

  真要这样的话,你不仅不要掏钱,还能赚钱。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蔡琰著的《士论》、袁权编的《精简说文解字》,这两部书在凉州是畅销书,几乎家有一册,还有不少卖到了西域。因为畅销,蔡琰、袁权不仅没花钱,还拿到了不菲的润笔。

  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在场的不少人都动心了。

  仅靠写文章就能赚钱养活自己?这可太舒服了。别人的馈赠虽好,毕竟来源不稳定,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伯乐。如果写文章就能养活自己,哪怕少一点,也比没有好。

  补贴点纸笔钱总没问题吧?

  蔡琰不是每个人都能比的,袁权却可以比一比。袁术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他的女儿能写什么文章?《说文解字》是大儒许慎的著作,她只是在许慎的基础上选字而已,是个人都能做。

  一时间,围着周忠打听情况的人更多了。

  眼看形势不妙,王粲眼珠一转,拍手道:“诸君既然如此有兴趣,何不作各自诗一首,请周公品鉴一番,然后择其优者,选为一集,印行天下?”

  众人欣然同意。

  ——

  刘表坐在灯下,面前摆着一册书。

  书很精美,纸柔,墨香,书法端庄。

  但刘表的心思却不在书上,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长子刘琦,听刘琦讲这几天周忠的行程。

  其实周忠的行程很简单,除了去看望王粲之外,周忠就在驿舍里,哪儿也不去。

  但他不出去,不代表别人不来拜访。这两天,周忠的访客不断,几乎没有闲过。

  “蒯氏、马氏、蔡氏、习氏、庞氏……”刘琦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过去。襄阳周边数得上的大族几乎都派人去过了,蒯氏、蔡氏都不例外。

  蒯氏还好一些,蒯越本人没有出面,去的是蒯祺,理由是打探内弟诸葛亮的消息。

  蔡氏就直接了,蔡瑁亲自登门拜访。他和周忠谈的是丝帛销售。

  蔡家有大庄园,织机数百,每年生产的丝织品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这让刘表很不安。

  荆州丝织品大量外流,已经引起了物价大幅波动。如果蔡家的丝织品也全部外销,本地的布匹价格也将跟着飞涨,明年将有更多的人去种桑,粮食价格也将受到影响。

  难道周忠不是来招抚,而是来做买卖的?

  刘表摇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之脑后。

  周忠是什么人,那是堂堂的庐江周氏家主,官至太尉,岂能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事?

  “伯玉,你觉得周嘉谋为何而来?”刘表打断了刘琦,问道。

  刘琦想了想。“招抚,或者招揽人才。”

  “若是招抚,我父子当如何应对?”刘表挪了挪身体,眉心微蹙。“我该响应袁本初,还是朝廷?”

  刘琦不解地看着刘表。“阿翁,自然是朝廷。”

  “为何?”刘表眼皮一挑。“袁本初才是我同道中人,天子既非嫡子,又非长子,只不过是董卓乱政,擅行废立的结果。若能与袁本初并力,另立天子,也不失为大汉效忠。”

  刘琦苦笑。“只怕袁本初不这么想,冀州人也不这么想。”

  刘表吁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袁绍的使者阴夔到襄阳之后,只字不提朝廷,也没提过另立天子的话,倒是多次提起袁熙。这让刘表很不安,也让刘琦很反感。

  刘琦就是嫡长子,对废长立幼这种事本能的排斥。

  刘表也觉得袁绍这么做不靠谱,但他对是否要与袁绍决裂,向朝廷称臣也有一些担心。

  从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都说明,天子对老臣们非常排斥,重用的都是少壮派。

  他却已经近过半百。

  最让刘表不安的,是韩遂以镇西大将军的身份进驻关中,筹备东征的战事。如果不出意外,韩遂很可能是东征的前锋大将,甚至可能就是主将。

  刘表与韩遂有一面之缘,但关系很不好。

  韩遂之所以不为大将军何进所重,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看不上韩遂,不愿意何进太亲近韩遂。

  除此之外,刘表与另一个西凉重臣——贾诩的关系也谈不上融洽。

  严格来说,他对所有的西凉人印象都不好,觉得他们都是粗鄙的武夫,根本不配出现在朝堂上,更不用说成为天子倚重的大臣。

  凉州人位至公卿,就更离谱了。

  但他鄙视西凉人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西凉人的武力很强悍,绝非他能抵挡。

  这些年,骠骑将军张济没有出兵,才让他得以安居襄阳。尽管如此,他也只能据险而守,想进攻南阳是不可能的。

  袁绍让他出兵牵制张济,听起来很像是借刀杀人。

  第六百一十七章 治病救人

  父子俩相对沉默了良久,刘琦突然说道:“阿翁,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真伪。”

  刘表心不在焉的说道:“什么事?”

  “刘玄德之所以坚守彭城不降,据说是天子承诺,只要他能守住徐州,就恢复他的宗籍。”

  “噗嗤——”刘表没忍住,笑出声来。“是真的,但是很荒唐。刘玄备是高皇帝血脉吗,就恢复宗籍?天子也是病急乱投医,胡乱许诺。”

  刘琦却没笑。“但是这至少能说明一件事,天子对宗室很看重。”

  刘表愣了一下,随即又道:“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事急从权而已。”

  “那刘公衡弃袁本初而归朝廷,被委任为天子近臣,也是真的吗?”

  刘表想了想,摇摇头。“这却不清楚,邸报里没提起过。”

  “若是真的呢?”刘琦说道:“天子重用宗室,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袁本初再与阿翁相善,也不会将阿翁当作宗室对待。”

  刘表想了好一会儿。“待我问问周嘉谋再说。”

  “喏。”刘琦暗自松了一口气。

  刘表看在眼里,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刘琦已经动心了。天子重用宗室,对刘琦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年轻人嘛,都盼望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刘备、刘和可以,刘琦当然也可以。

  或许应该将他送到行在去。

  ——

  夜色已深,刘琦告退,刘表回到后宅。

  夫人陈氏还没睡,正和妾蔡氏说话。看到刘表进来,蔡氏起身行了一礼,嫣然一笑,退了出去。

  刘表有些奇怪。陈氏、蔡氏一向不睦,虽没有撕破脸皮大吵,却也很少给对方笑脸。

  今天是怎么了?

  陈氏看出了刘表的疑惑,淡淡地说道:“蔡家动心了,想将丝帛运到关中牟利。”

  刘表恍然。“蔡德珪来过了?”

  “应该是吧。”陈氏眉头微蹙。“丝帛运到西域售卖,真能获利百倍?”

  “传言罢了,不可信。”刘表冷笑一声:“天下哪有如此暴利的生意。必是以讹传言,商人重利,以便哄抬物价。”

  陈氏点头附和。“夫君准备如何应付?”

  “不理他,他想运到哪儿就哪儿,大不了我明年多开一些桑田。”

  刘表坐在榻边,陈氏命婢女准备洗漱用品,服侍刘表就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陈氏说,据蔡氏说,周忠到襄阳之后,引起了不少的轰动,不仅是想做生意的蔡瑁,其他各家也都有动作。

  黄氏是其中代表,黄承彦准备送女成婚。

  “黄氏什么时候和诸葛亮定了婚约?”陈氏不解地说道。

  刘表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好像是黄承彦看中了诸葛亮,只是没听说。”刘表突然站了起来。“这也是蔡德珪来说的?”

  “是啊。”陈氏眼皮一抬。“襄阳人心浮动,夫君再不主动些,只怕怎么来的,还要怎么走。”

  刘表转头看了陈氏一眼,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是单骑入宜城,如果再单马出襄阳,那可就麻烦了。

  ——

  刘琦拱着手,一溜小跑地来到周忠面前,躬身一拜。

  “山阳后进刘琦,问周公无恙。”

  周忠含笑打量着刘琦,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宗室子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天子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欣赏。”

  刘琦心中欢喜,连忙谦虚道:“周公谬赞,愧不敢当。”

  对于相貌,他还是很自信的。父亲刘表与母亲陈氏都是相貌出众之人,他继承了父母,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

  “只是瘦弱了些。”周忠又道。

  刘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有些讪讪。

  他其实不算瘦,但也称不上强壮。毕竟是高门子弟,不需要上阵搏杀。刘表虽是州牧,却也崇尚儒雅,不喜欢武夫。身为刘表长子,他对武人也没什么好感。

  “天子身边都是武艺高强之人?”

  “天子每天习武,风雨无阻。”周忠幽幽说道:“征战辛苦,爬冰卧雪,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行?所以天子身边的人不论男女,都骑得马,射得箭,纵使不算高手,也是身体强壮之人。”

  “文臣也是如此?”

  “文臣也是如此。孔明到了天子身边后,就每天都要晨起锻炼。”

  刘琦的满腔热情顿时冷了一半。

  照周忠这么说,他就算想为朝廷效力,也未必有发挥的机会。

  “伯玉,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啊……”刘琦有些尴尬。“初到荆州时,水土不服,病了一场。”

  “那你就更应该习武了。”周忠拍拍刘琦的肩膀。“习武不仅是为防身,更是强健体魄。不是每个人都要上阵搏杀,但每个人都想活得久一点,要不然怎么步步高升?”

  “是,是。”刘琦敷衍地点点头,情绪还是很低落。

  周忠看得真切,暗自摇头。

  刘表书生气很重,刘琦的书生气更重。就这样的人也想在乱世之中割据一方?

  寒暄了几句后,刘琦说明来意。

  刘表想请周忠赴宴,为周忠接风。

  周忠欣然答应,跟着刘琦出了门,上了车,一路赶往州牧府。

  刘表降阶相迎,与周忠把臂言欢。见刘琦神情不对,不复之前的兴奋,颇有些意外,却不好多问。

  引着周忠上了堂,刘表半开玩笑的说道:“嘉谋兄,你一来,整个襄阳城都动了。我这个州牧想为你接风,都慢了一步,直到今日。”

  周忠微微一笑。“景升,袁本初的使者走了?”

  刘表笑容满面。“还没有。”

  “那我不急,可以再等等,等你做出决定再谈。”周忠说着,作势转身要走。

  刘表连忙拦住。“嘉谋兄,何至于此?”

  “没事,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在襄阳多往几天也无妨。不过令郎最好是先行一步,去南阳或者行在。南阳有张仲景,行在有华元化,都是一等一的名医。请他们诊诊脉,莫要耽误了病情,留下病根。有一副好身体,才能尽享太平嘛。”

  “天下很快就要太平了吗?”刘表皮笑肉不笑。

  周忠屈指。“快则一两年,慢不过三五年,天子必能荡平天下,重建太平。”

  刘表眼神微缩,转头看了一眼刘琦。“嘉谋兄,我儿的病,真能治吗?”

  “当然,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重病,只要调理得当,很快可以康复。”周忠抚着胡须,幽幽地说道:“年轻人正是生机旺盛之时,只要不怕吃苦,有什么病治不好?”

  第六百一十八章 讨价还价

  刘表请周忠入座,命人上酒菜。

  这次宴请的规模很小,除了刘琦之外,没有其他陪客。

  即使如此,刘表也没有和周忠谈太多的公事,只说些当年在洛阳的旧事,不时的感慨一番。

  物是人非,这几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说到动情处,两人都有些唏嘘,潸然泪下。

  宴后,刘表将周忠请入书房,命刘琦在外面候着。

  刘表亲自为周忠奉茶。

  茶来自江南,不加姜葱,很是清淡,甚至有些苦涩。

  “这种苦荼也不知是谁先创建,都说能清心明目,不为世俗所惑。”刘表轻笑了一声。“我虽不以为然,却觉得比河东所传的奶茶更清爽一些。不知嘉谋兄以为如何?”

  周忠端起茶杯,先在鼻端闻了闻,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说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地自有一地的饮食,不必强求一致。是不是为世俗所惑,在心,不在茶。”

  “还是嘉谋兄见多识广,虚怀若谷,倒是我见识浅了,犯了我执之过。”刘表举起茶杯,含笑说道:“还请嘉谋兄为我清心。”

  周忠一声轻笑,放下茶杯。“你这是学老庄,不是修浮屠道,玄虚得很啊。”

  “听说天子重西域蛮夷之学,我虽学力不能及,却有效颦之心,让嘉谋兄见笑了。”

  “天子虽不拒西域蛮夷之学,但他用力最深之处还是在儒学,在王道。”周忠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地扇着。“只不过他对当前的今古经学都不甚满意,这才放宽眼界,求诸百家,所谓礼失求诸野也。”

  刘表微微颌首。“王道才是正道。”他吁了一口气,又道:“君君臣臣,亲亲贤贤,便是王道,又何必外求诸子?孟轲狂人,荀况俗儒,又哪里能及夫子微言大义?纵使返朴归根,也当于圣人典籍中寻求,又何必诸子。”

  “天子身边哪有夫子这样的大儒,纵使孟轲、荀况辈也不可得。”周忠打量着刘表。“景升学养深厚,又是宗室,若能辅佐天子,或能有所改观。”

  刘表目光一闪,嘴角一抹笑意一闪而没。

  说了半天,周忠终究还是吐露真言了。

  “朝廷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我听说三公皆不得伴驾,九卿也只有卫尉马腾一人随行。”

  周忠面不改色。“天子巡边,西北苦寒,公卿不是老弱,便是书生,哪里经得起那样的辛苦。天子怜惜大臣,这才没有让他们随行。景升久在荆州,不知西北之苦,有所误会也是正常的。”

  刘表笑得更加灿烂。“如此说来,倒是我想差了?”

  “待乘舆东出之日,你自然会看到公卿。”周忠幽幽地说道:“如果你有幸列身其中的话。”

  “如果不在其中呢?”

  “那你只能看到守护天子的并凉铁骑。”

  刘表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道:“汉水浩荡,纵使并凉铁骑精锐,也不能泅水而过吧。”

  周忠呵呵地笑了。“论水师之强,荆州何如江东?再说了,汉水再浩荡,也有江心洲可以暂歇。襄阳渡不得,鱼梁洲也渡不得?蔡洲也渡不得?一旦拿下诸洲,襄阳不过孤城而已,又有守得几时?”

  刘表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沉默不语。

  周忠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白,不管他怎么决定,蔡瑁之流十有八九是要跟着朝廷走了。

  “景升,我这次来,除了要见你,还要去豫州,见刘正礼。”

  “见刘正礼?”

  “你刚才也说了,亲亲贤贤,天子年少失怙,对亲情尤其重视,欲使宗室并力,再兴大汉。但凡宗室愿为朝廷效力者,可既往不咎。所以刘公衡督散骑,刘子扬镇金城,刘玄德守彭城。若景升、正礼亦能如何,天下指日可定,中兴翘足可待。”

  “刘子扬……是谁?”刘表心生疑惑。

  “阜陵质王之后,名晔,字子扬,曾佐刘子台定庐江,不久前去了行在。为人少壮多智,颇有才干。”

  刘表吃惊不已,随即心中一松。

  虽然他对刘晔其人不太熟悉,但周忠说的阜陵质王,他却不陌生。

  那并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人物,严格来说,那是一个因涉嫌谋反被剥夺了王位的反面典型。他的后人也能得到天子的重用?

  和刘延一比,自己那点小心思算什么啊。

  看来天子想重用宗室的心思并非作伪。

  刘表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笑容再次绽放。

  他打听起刘晔的事。

  周忠知道刘表的心思,将刘晔的事一一道来。起程之前,他曾和刘晔详谈,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刻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是他瞎编的。

  他很清楚,刘表虽然是书生,崇尚儒雅,却不是死读书的人。相反,刘表非常精明,甚至有些过于精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心想割据荆州。

  对他现在说的事,刘表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求证。

  如果他说谎,只会让刘表生疑,从而怀疑天子的诚意。

  只有真诚,才有取得刘表的信任,才能说动刘表。

  能否让刘表向朝廷称臣,不仅关系到天子能不能借荆州的人力、物力迅速平定山东,更关系到山东大臣能否在朝堂上重新取得地位,与山西武人分庭抗礼。

  刘表虽然没有全盘接受周忠的说辞,但他感受到了周忠的诚恳,也意识到了荆州的重要性。

  “若天子果能不计前过,我愿写信劝本初改过自新。若本初不肯,我也顾不得旧情了,愿统荆州之兵,为天子前驱,与本初一决高下。”

  周忠打量着刘表,眉心微蹙。

  “景升,我任豫州牧时,曾率部围攻庐江,略知征战之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我听说了。”刘表笑笑。“但荆州不是豫州。若嘉谋此去豫章,能说服刘正礼与我并力,想必本初也会知道大势如此,不得不三思而行。”

  周忠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反复再三。

  “既然如此,那我就上书天子,由天子定夺。在此之前,景升可整顿兵马备战。天子虽年少,却极果断,或许我还没有到豫章,诏书就会到襄阳。兵凶战危,颜良又是河北名将,景升不可大意。”

  刘表自信一笑。“冀州有名将,荆州也有名将。”

  第六百一十九章 翻云覆雨

  南阳,丁冲练完武,收刀而立。

  “子翼,我这刀法如何?”

  裨将军邓展拱手笑道:“军师虽是文士,却能日日习武不辍,不断精进,令我等武夫汗颜。”

  丁冲微微一笑,转头又看向偏将军黄忠。“汉升,你觉得呢?”

  黄忠笑笑。“若军师早练二十年,我等无用武之地矣。”

  丁冲放声大笑,指指邓展。“你啊,太世故。”又指指黄忠。“你又太直接。”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才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邓展、黄忠互相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军师,要出征了?”

  “是的,不过这次出征虽然不是决战,关系却非常重大,待宗世林、娄子伯来了,我再与你们仔细交待。用早餐了没?”

  邓展、黄忠笑道:“一大早就蒙军师相招,未曾用餐,还望军师赐酒食。”

  “你们这些混帐,不送礼给我,却总来蹭我的美酒。”丁冲笑道:“好吧,就当为你们壮行。”

  邓展、黄忠大笑,随丁冲上堂。刚刚坐下,宗承、娄圭联袂而至。邓展、黄忠连忙起身相迎。宗承见了这两人,有些意外。

  “幼阳兄,这是……有行动?”

  丁冲点点头。“世林,子伯,坐,一边吃一边说,有大事相商。”

  宗承、娄圭心中欢喜,连忙入座。

  宗承、娄圭坐了上席,邓展、黄忠坐了下席。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唰唰地看向主席的丁冲,目不转睛。

  丁冲很享受这种感觉。

  “周嘉谋有书信来,刘表意动,却心存犹豫,不愿立刻出兵。”丁冲一边命人上早餐,一会简明扼要的说道:“世林,令尊曾为汝南太守,名声甚著,我想表你为汝南太守,率冲增援曹兖州。子伯为军谋,子翼、汉升为将,如何?”

  宗承心中欢喜,却矜持地说道:“军师盛情,承心领了。只是我未曾入仕,起家为汝南太守,怕是不合适吧?天子虽年少,却颇有主见,万一怪罪下来,军师岂不受累。”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丁冲摆摆手。“不派你们去,就只能派西凉兵去。西凉兵虽经教化,却野性未除,一旦见了血,谁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豫州是膏腴之地,汝颍更是人才辈出之所,不能再被屠戮。所以你们出师之后,一定要拘束将士,严明军纪,千万不能做出扰民的事来。”

  宗承四人拱手应喏。

  婢女上了酒食,丁冲招呼四人用餐。他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指画形势。

  宗承进入汝南后,应迅速与诸家联络,迫使他们与袁绍断绝关系。

  兖豫青徐四州之中,豫州实力最强,而汝南户口又占豫州之半。虽是一郡,实则一州。且汝南是袁绍本郡,汝南的去从,对袁绍有着精神和物质的两方面打击。

  用宗承为汝南太守,就是希望借助宗承之父——故汝南太守宗资的影响力,迅速控制汝南。

  除此之外,宗承与袁术相识已久。由他进驻汝南,方便与袁术合作。

  一旦控制了汝南,宗承就可以挥师北上梁国,解睢阳之围。

  “子翼,汉升,这是你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千万不要放过。我们要让朝廷看到,不仅并凉有精兵名将,荆州一样有精兵名将。”

  邓展、黄忠起身离席,躬身领命。

  “世林,子伯,希望你们能一战成功,收复豫州。”

  宗承、娄圭异口同声的说道:“敢不从命。”

  ——

  吃完早餐,宗承四人分头准备,丁冲则来到骠骑将军府,求见张济。

  名义上,骠骑将军张济是南阳的主宰者,但真正主事的却是丁冲。即使是进出骠骑将军府,丁冲也无需通报。守门的将士看到丁冲,比看到张济本人还要客气。

  丁冲长驱直入,来到后院。

  张济还没起,夫人邹氏听说军师丁冲来了,挺着肚子,赶出来接待。

  “骠骑将军呢?”丁冲向邹氏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邹氏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叉着腰,哼了一声:“那老匹夫还没起呢。军师这么急,是有事?”

  “有要事,还请夫人通报一声。”

  “通报什么,你直接进去,将他揪起来便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丁冲哈哈一笑,大步向内走去。

  来到内室门口,丁冲敲了敲门。“将军,我来了。”

  里面传来张济疲惫的声音,夹着几声哈欠。“幼阳啊,进来吧。”

  丁冲推门而入。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床上下来,一手掩着胸,一手取过席,请丁冲入座,然后卷起蚊帐,露出一脸倦容,眼圈发黑的张济。

  丁冲也不客气,在张济的床前坐下。“将军老当益壮啊。”

  张济嘿嘿一笑,抬起手,刚要说话,嘴巴便张得大大的,连忙用手挡住,轻拍了两下。

  “都是幼阳的功劳,张仲景果然好医术,那回春丹果然霸道。”

  “将军满意就好。”丁冲笑道:“本不该这么早就来打扰将军,不过我刚刚收到周嘉谋的消息,刘表不肯从命,恐怕还要将军出兵,吓一吓他。”

  张济眉头一皱,撑着坐了起来。“出兵襄阳,那睢阳的事怎么办?”

  “我也正为此事犯愁。”丁冲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些想法,想请将军定夺。”

  “你说,你说。”

  “以将军的善战,将士的勇猛,若能驰援睢阳,自然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是由南阳去睢阳,必然要经过颍川、陈留,沿途难免要征集粮草。万一……将军,天子身边可有不少颍川、陈留人,若是他们说将军治兵不严,骚扰百姓,奈何?”

  “我的部下……”张济咂了咂嘴,明显不太自信。

  他清楚部下是什么德性,虽说这两年一直没有放松教化,但他们也就是在军营里还能像个人,一旦放出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故态复萌,变成野兽?

  当年董卓进驻洛阳的时候,西凉兵在陈留、颍川一带杀良冒功的情景,不仅陈留人、汝颍人记得清楚,他也记得清楚。这一次出兵,陈留人、汝颍人肯定会盯着他,一旦出现乱兵扰民,必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秋收将至,或刘表响应袁绍,渡过汉水,抢收穰县、新野、湖阳的稻田,必然影响天子东征大计,届时天子震怒,镇西大将军也会借机发力,骠骑将军如何应付?”

  张济的眉头皱得更紧,连连点头。“幼阳说得有理,睢阳虽然危急,襄阳却更加重要。你说,该怎么做?”

  “依我愚见,不如将军亲率大军,进逼襄阳,一则守护秋收,二则副刘表就范。若能不战而胜,功不下于增援曹操。”

  “有理。”张济一拍大腿,欣然同意。

  第六百二十章 阴谋阳谋

  张济接受了丁冲的建议,由宗承、娄圭等人率一万荆州兵进入汝南,增援曹操,自己则率凉州主力进逼襄阳,与刘表对峙。

  与增援睢阳相比,去襄阳显然更轻松,功劳也不差。

  天子不缺精锐,却奇缺粮草。穰县、新野、湖阳一带的良田甚多,号称金湖阳,银新野,是荆州有名的粮仓。秋收将至,若能颗粒归仓,就算他一兵不出,只要将这些粮食送到行在,也能为他增加几百户的食邑。

  身为董卓旧部,他不敢有太多的野望。加上年纪大了,官至骠骑将军,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空间,只想保住爵位,再增些食邑,以后好留给儿子。

  到南阳后,丁冲为他请来名医张仲景调理身体,经过两年的努力,总算让邹氏怀上了。如果能生个儿子,他就算功德圆满了。

  所以他明知丁冲是给宗承等人立功的机会,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个人情给丁冲等人。将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人帮忙。

  一旦天下太平,这朝堂终究还是读书人的。

  为了表示诚意,张济还主动拨了一千西凉精骑给宗承。

  南阳被动员起来,宗承、娄圭很快就集结了一万步骑,赶往汝南。

  与此同时,张济率领以一万凉州兵为主力的三万步骑,号称十万,赶往襄阳。

  丁冲作为军师,随张济出征。

  他以骠骑将军府的名义发布了公告,要求刘表及南郡百姓认清形势,立刻向朝廷上书称臣,以免有刀兵之祸。

  与此同时,他又给刘表写了一封私信,表示这么做只是为了配合刘表,敷衍袁绍,并迫使南郡大族就范,并不是真想动兵。

  ——

  收到丁冲的书信,刘表心中暗喜。

  他不完全相信丁冲的说辞,却不影响他利用形势。

  他一方面召集蔡瑁、蒯越等人商量,整兵备战,一方面请来阴夔。

  你看,张济的主力已经被我吸引过来了,我已经实现了对袁本初的承诺,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蔡瑁、蒯越等人不反对向朝廷称臣,但他们也不愿意被张济逼降。在他们看来,张济麾下的西凉兵虽然善战,却不善水战,想渡过汉水,夺取襄阳绝非易事。

  不管张济是真是假,城下之盟是不可能答应的。

  所以他们很积极,集结了数万人马,包括江夏太守黄祖在内,准备与张济交战,保卫襄阳。

  张济、丁冲率部赶到邓县,游骑一直冲到汉水北岸的樊城之下。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伤亡十几人,形势陡然紧张。

  看到这副情形,阴夔不疑有他,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

  刘协在汉阳待了半个多月,将冀县附近的几个县都看了一遍。

  对杨修的政绩,他是满意的。虽然谈不上完美,但两年不到的时候能做到这个程度,杨修的态度和能力都有目共睹。

  只是他没有夸杨修一个字,只是看,没有发表意见。

  看完上邽后,站在城外金黄色的麦田中,他问随行的诸葛亮、裴俊、卫觊等人,你们觉得汉阳的情况如何,是否满足王道的基本要求?

  诸葛亮等人都很谨慎,没有仓促回答刘协的问题。

  杨修的政绩肯定是有的,但这能不能算王道,却是一个需要斟酌的问题,草率不得。

  刘协也不急,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思考、讨论。

  他本来的意思是准备等到八月以后,等秋收结束,各县的上计结果送到郡治,有具体的数字,再进行量化分析。但他未能如愿,周忠、张济、韩遂、曹操的奏疏先后送到汉阳。

  周忠劝降刘表成功了一半。

  刘表愿意称臣,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荆州,想率荆州兵出击,立下战功后再考虑回朝。

  周忠在奏表上谨慎地给出了意见。

  他建议天子接受刘表的请求,让刘表率部出兵。周忠以自身为例,表示他极端不看好刘表的用兵,认为刘表必败。等他碰了壁,知道自己的水平,就不会这么自信了。

  但刘协却看出了周忠的言外之意,周忠其实是希望刘表能够立功的。

  袁绍的主力在彭城,审配的主力则在睢阳与曹操对峙,刘表要对付的其实只有庐江的颜良部。且刘表不是孤军奋战,如果周忠此行顺利,他可以集结刘繇、孙策、袁术,与刘表一起对付颜良,大概率可以夺回庐江,立下战功。

  如此一来,山东大臣就可以进一步提出要求,由他们来承担将袁绍赶回河北的任务。

  丁冲显然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劝张济出兵襄阳,守护穰县、新野、湖阳一带的秋粮,却让宗承、娄圭等荆州人出兵汝南,还以便于行事为由,表宗承为汝南太守。

  刘协几乎可以断定,周忠和丁冲是商量好的,他们的目标一致,就是为山东人争取立功的机会,以便与并凉人分庭抗礼,为将来的朝堂之争做准备。

  韩遂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极力主张立刻出兵洛阳,摆出增援睢阳的姿态。

  他的理由是宗承等人取道汝南,未必能及时增援睢阳,曹操有被审配击溃的可能。如果派轻骑驰援,可以减轻曹操的压力。

  而曹操除了表示奉诏讨贼,当誓死血战,不负天子信任之外,也请求朝廷派河内太守董昭增援,威胁袁绍退路。最好能安排河东军出击,就像上次关羽奔袭邺城一样,逼袁绍撤退。

  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但每个人都有私心。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刘协还是有些感慨。

  人精越来越多,朝堂的形势也越来越复杂。随着大批的山东人进入朝堂,勾心斗角的事会越来越多。相比之下,还是在凉州清静些。

  然而这只是美好的梦想,他迟早都要踏进朝堂的浑水。

  刘协向身边的大臣问计。

  贾诩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顺势而为。

  答应所有人的要求,让他们尽情表演。从舆情而论,山东人愿意与袁绍刀兵相向,本身就对朝廷有利。至于他们能不能实现目标,反倒是次要的。

  当然,最好是能实现。

  相比于凉州人为守护家园而不得不战,山东士人如果能抛弃崇尚儒雅、鄙视武功的成见,重兴尚武之风,对朝廷利大于弊。

  文武兼备的将领更适合推行王道,同时也能激励并凉将领重视读书,以免在竞争中落于下风。

  天子的提倡固然有用,必要的压力也不可或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效果最佳。

  经过反复讨论后,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下诏施行。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卧龙凤雏

  会议结束,贾诩起身告辞,马腾也跟着起身,一起出了门。

  贾诩回头瞅了马腾一眼,笑了一声:“又想不通了?”

  马腾嘿嘿一笑。“韩文约能抢到功吗?若是抢不到,会不会着急?”

  “不是能不能抢得到,而是他敢不敢抢。”贾诩叹息道:“以凉州轻骑驰援睢阳是利是弊,关键在于能不能控制住麾下将士。若能令行禁止,不扰民,不杀无辜,只要出兵就可以建功。可若是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贾诩深深地看了马腾一眼,没有再往下说。

  马腾会意的点点头,随即又道:“文约麾下有大半校尉是先生的弟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没试过,谁敢保证?况且,以文约的脾气,他是敢冒这个险,还是愿意将这个功劳让给别人?”

  马腾咧着大嘴笑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韩遂的纠结。

  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就在眼前,但他本人不能轻行,他的儿子韩银能否控制住局面,他也没把握。若是办砸了,还不如不去。可若是将机会让给别人,他又舍不得。

  进退两难啊。

  马腾笑了一阵,又道:“若是文约不敢,这机会岂不是……白白让给山东人了?”

  贾诩没有直接回答马腾的问题,却反问了马腾一句。“寿成,据说你现在也读书,都读了些什么,有什么收获?”

  马腾一愣,随即面红耳赤。“我……我只是闲来翻翻,做做样子,哪有心思真读。”

  “那你可不如温侯。温侯是真读,不仅能读,而且能讲,略通大义。”

  “他那是督促女儿。”马腾不服气的说道:“我女儿不用我督促,她自己知道用功。”

  贾诩点点头。“这倒也是,云禄读书读得好,若是换上红装,与关东女子无异。整个凉州,大概也就是王文秀能与她一较高下。”

  “那当然。”马腾得意洋洋。

  “我凉州年轻女子数以万计,真正能读书的不过云禄、文秀两人而已。纵使关东人多,又有几个能像黄子美、诸葛孔明一般用心习武?纵使数量多一些,又岂能如我凉州一般勇士辈出?”

  马腾抚着胡须,连连点头。“这倒也是,读书要静心,练武要吃苦,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

  “当然了,这也不代表山东就不能出名将。相反,他们出名将的可能甚至比我们还要大一些,所以孟起、彦明都要认真读书,将来才不会被山东俊杰比下去。”

  “有道理,有道理。”马腾敬畏地看着贾诩。“凉州人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皆是先生所赐。百年之后,凉州人当给先生立祠才行。”

  “我更希望无人记得。”贾诩苦笑。“言多必失,我说得太多了。”

  ——

  看着贾诩、马腾出了门,刘协收回目光,看向诸葛亮。

  “孔明,刚才贾侍中说话时,你神情诧异,莫不是有不同意见,不方便说?”

  诸葛亮拱手道:“臣岂敢,臣只是没想到贾侍中会如此大度而已。”他迟疑了片刻,又道:“或者说,他有信心,相信山东人在军中无法威胁并凉人的地位?”

  “你觉得能吗?”

  诸葛亮很认真的想了想。“将有五德,智为第一,勇为第四。就此而论,似乎山东人并无多大的劣势。就户口而论,整个凉州不过十万户,加上羌胡也不过五十万户,而山东却有千万户,百倍于凉州……”

  刘协笑笑。“那你说说看,本朝有几个山东名将,能与凉州三明相提并论。”

  诸葛亮张了张嘴,有点挠头。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报出一连串的名字,比如朱俊、卢植之类。但是在天子身边见习了这么久,他非常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名将,朱俊、卢植等人在山东或许能称名将,可是与凉州三明相比,他们终究还是有所不如的。

  “其实山东不缺将才,但他们出不了头,除非身逢乱世。太平岁月,有几个山东人愿意谈武论兵,习练骑射?他们甚至连马车都不肯坐,只想坐牛车。”刘协说道:“山东人的选择太多,反而影响他们发掘自身潜力,将人才变成了废材。”

  诸葛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我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希望百年之后,山东能有尚武之风,在军中与并凉人一较高下。”刘协一声叹息。“只有读书人不以尚武为耻,习武强身,读书润心,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士。”

  “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先行一步。”

  “年轻人,正当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刘协欣慰地笑笑。

  诸葛亮有些尴尬,心道你与我同龄,就算是天子,以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也未免不妥吧。

  但他没敢多说什么。

  刘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放松坐得僵硬的身体,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听说你要成亲了?”

  诸葛亮的脸一下子红了,窘迫地点点头,随即又道:“其实黄君送亲只是名义,来观瞻陛下玉容才是真正的目的。”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哈哈一笑,为周忠叫了一声好。

  不得不说,周忠这次去荆州立了大功,不仅说动了刘表,还让荆州豪强了解了朝廷的政策,消除了误解,这才有黄承彦送女成亲这样的事。

  “这位黄君是真名士,我喜欢。等他到了,你带他来见我。”

  “唯。”诸葛亮心中欢喜,连忙答应。

  天子这么给面子,他求之不得。以他对黄承彦的了解,他相信黄承彦会和天子谈得来,说不定能因此入仕,因此拥有属于他的用武之地。

  “听说有个襄阳还有个庞统庞士元,你可熟悉?”

  “臣与他是好友,自然熟悉。”诸葛亮笑道:“而且他也在赶来行在的路上。”

  “是么?”刘协又惊又喜。

  不经意之间,卧龙、凤雏就齐全了。

  “陛下听何人说起庞统?”诸葛亮很是好奇。天子对庞统的兴趣这么高,让他大感意外。据他所知,庞统的名声并不大,周忠在荆州时就没关注过庞统。

  刘协目光一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你交好的,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诸葛亮将信将疑。

  他有一种感觉,天子在掩饰什么。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兵不厌诈

  黄承彦、庞统的到来让刘协感受到了朝廷不断增强的号召力,也让他坚定了尽快赶往关中的决心。

  虽然他很想让杨修的政绩让更多人看到。

  汉阳的经济实力还不够雄厚,支撑不起纷至沓来的游士,频繁的接待也会消耗杨修的精力,甚至可能干扰他的施政思路。

  刘协让诸葛亮去请杨修。

  杨修很快就来了。

  刘协与他长谈了一番,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做好长期扎根汉阳的心理准备,尽可能做到最好。什么时候你觉得汉阳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再将你调往他任。

  杨修有些意外,但他爽快的答应了,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心里清楚,天子对他期待甚高,绝不会辜负他。

  这一点,旁观的诸葛亮也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心生羡慕。

  这样的君臣关系,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典范。

  与杨修长谈后,刘协随即宣布起程,赶往关中。

  诏书抢先一步,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关中,送往镇西大将军行营。

  ——

  正如贾诩所料,韩遂收到诏书之后,陷入了无穷的纠结之中。

  他很想将这个机会留给儿子韩银,但他又担心韩银控制不住部下,闹出滥杀无辜的事来,弄巧成拙,反而落下污点,甚至影响他本人的名声。

  反复思考之后,他请来了黄猗。

  黄猗曾担任温侯吕布的长史,随狼骑出征,一战封侯。吕布对他非常满意,几次请示天子将他调回狼骑,却被天子拒绝了。

  天子将他安排到了镇西大将军营中,与姜冏一道,指挥十名军谋,参韩遂军事。

  相比于同是西凉人的姜冏,韩遂更愿意和黄猗商量事务。

  毕竟是世家子弟,黄猗熟悉礼仪,有着姜冏没有的谦逊,说话也相对委婉些,更容易入耳。

  时间不长,黄猗就来到韩遂面前,躬身施礼。“大将军有何吩咐?”

  “子美,东出的计划做得怎么样了?”韩遂笑容满面,比看到儿子韩银还亲切。

  “计划已经完成了,只待河东和南阳的粮食起运,就可以出发。”黄猗走到地图前,将做好的计划讲解了一遍。

  大军已经整训完毕,就等秋收结束,各地的粮食入仓。

  关中的户口还不多,天子又将至,必须留下足够的存粮,韩遂东征只能寄希望于河东与南阳的粮食。考虑到河东还要供应太原、上党以及幽燕都护府,韩遂能否按照计划出发,更多的取决于南阳。

  好在张济、丁冲也清楚这些粮食的重要性,张济亲率大军,赶往邓县,与刘表对峙,防止刘表抢收或者搞破坏。

  但韩遂本质上并不信任张济。

  听完黄猗的报告,韩遂夸了几句,随即又问道:“南阳的粮食能及时送到吗?”

  “应该能。”黄猗笑着说道:“大将军也许知道,丁军师与曹兖州不仅是少年好友,还是亲戚。”

  “我知道。”韩遂哈哈一笑道:“我还知道丁幼阳出任骠骑将军军师后,曹兖州都不敢纳妾了,生怕丁夫人生气。”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大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说了几句闲话,韩遂拿出诏书,让黄猗过目。

  黄猗看完,便明白了韩遂的意思。

  他略作思索。“若是大将军信得过,我陪少将军走一遭?”

  韩遂正中下怀,轻拍黄猗的手臂。“有子美相辅,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若能成功,我必有重谢。”

  黄猗谦虚了几句,算是应了。

  对他来说,这同样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亚于随狼骑出征。

  韩遂随即手书一封,命韩遂挑选一千精骑,一人双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睢阳,增援曹操。其余人马原地不动,等着他来接收。

  黄猗带着韩遂的手书,赶到蓝田,与韩银会合。

  对韩遂的安排,韩银没有推三阻四的勇气,立刻照办,挑选了一千精锐骑兵,赶往睢阳。

  骑兵的数量虽然不多,但黄猗却将声势搞得很大。他一面要求所有的骑士严守军纪,不要肆意妄为,一面又大肆宣扬,号称精骑一万,奉天子诏书,驰援彭城。

  一时间,风云变色。

  最先上当的是驻守陕县的左将军杨奉。

  得知韩银、黄猗是奉诏驰援彭城,虽然心里不爽,却不敢怠慢,命人准备酒食及粮草。这是他的任务,大军过境,他有责任提供大军所需粮草。

  当然,他也耍了个小心眼,只准备了五千骑的粮草。万一韩银问起来,他也可以说秋收还没有开始,存粮有限,时间也仓促,来不及准备。要不你等两天,让我去河东借一些?

  当他看到韩银只一千骑兵,两千战马的时候,他才知道上当了。

  但他只能在心里骂,脸上还得笑嘻嘻的。

  韩银饱餐一顿,带上充足的辎重,向洛阳急行。

  第二个上当的是河南尹夏侯惇。

  虽然他收到的命令是驰援彭城,但他清楚,这支骑兵对曹操的意义更大,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了粮食、酒肉。

  粮食足够一万骑兵,但酒食有限,几乎抽空了储备,也只能供应几百人。

  但韩银、黄猗实则只有一千人,夏侯惇准备的酒食虽然不足,但稍微平均一下,还是让将士们祭了五脏庙。有酒有肉,骑士们心情舒畅,连续行军的疲惫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就这样,韩银、黄猗一路骗吃骗喝,不仅军纪维持得不错,士气也越来越高涨。

  黄猗还三令五申,将士平等,任何人不准多吃多占。

  遵守命令的,将来记功时会有补偿。不遵守命令的,严惩不怠。

  他的命令得到了普通将士的拥护,他开始成为这支骑兵的灵魂,拥有了不弱于韩银的话语权。

  十二天后,他们赶到了睢阳,行程一千八百里。

  正与曹仁缠斗的张郃、高览收到斥候的消息,大惊失色。他们甚至来不及派游骑打探清楚虚实,第一时间下令撤退,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面对曹仁,他们已经没什么优势可言。面对更加强悍的西凉骑兵,他们根本没有一战的勇气。

  曹仁趁势反击,小胜一场。

  张郃、高览撤回大营,向审配报告了最新收到的消息,审配也惊讶于西凉兵来得如此之快,兵力又是如此之多,生怕在野战中受挫,立刻后撤到有利地形,筑营坚守。

  至此,曹操的坚持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睢阳已成虎口之食。

  第六百二十三章 以静制动

  曹操亲自出营迎接。

  看到韩银、黄猗身后的一千精骑时,他先是愕然,随即又放声大笑。

  “不愧是贾文和的弟子。”曹操拉着黄猗的手臂。“袁公路是个混蛋,却有个好女儿、好女婿,着实令人羡慕。”

  黄猗不好回答,只好装没听见。

  曹操和袁术是同龄人,但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曹操可以当着他的面调侃袁术,他却不能附和。

  黄猗转身,将韩银介绍给曹操。

  曹操上下打量了韩银两眼。“十年前,我曾与令尊在洛阳相见,甚是愉快。想不到十年后,他会来助我攻取睢阳。”

  韩银有些窘迫,不知如何应对。

  曹操的年龄在他们父子之间,但曹操一见面就抬出了他与韩遂的旧交,他就不得不以子弟礼相见。但曹操不仅只比他大十岁左右,形容也实在称不上伟岸,再加上阉竖之后的名声,让他很不情愿。

  黄猗心里明白,随即说道:“韩将军虽有心,只怕这一千精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壮壮声势。”

  曹操顺势说道:“无妨,骠骑将军已经派大军进入汝南,很快就能带着粮食赶来增援。届时有五六万人,睢阳必下。你们是准备在睢阳休整一段时间,还是继续向彭城进发?”

  黄猗和韩银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休整一段时间吧。连续行军十几天,人困马乏,不宜立刻交战,还是引而不发最好。”

  曹操表示赞同。

  黄猗、韩银千里驰援,作用在于出其不意。只要消息传到彭城,让袁绍心中不安,让刘备安心坚守,目的就达到了。真让他们与袁绍交战,反而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曹操随即安排他们入营。

  为了继续虚张声势,曹操特意建了一个足够万骑驻扎的大营,在里面插满战旗,远远看去,难辨真假。与此同时,他命人四处散播消息,说朝廷援兵的前锋已经到达,大军也正在赶来的途中,要求梁国各县抓紧时间秋收,并将秋粮送到大营。

  否则就派这一万西凉精骑去催粮。

  在曹操的刻意传播下,睢阳周边各县闻风而动,声势越造越大的同时,形势也跟着越来越紧张。

  梁国虽然没有经历过西凉兵的蹂躏,却与陈留接壤,听说过不少西凉兵的恶行。听说一万西凉骑兵入境,随时会来催粮,不少人都被吓坏了。

  有人开始逃亡,向东逃。

  谣言也跟着这些人的脚步不断向东,迅速传到了审配的耳中。

  审配很焦虑。

  睢阳危急,他不能不救。可是让他面对一万西凉精骑,他也没有这样的实力和勇气,哪怕他有引以为豪的河北强弩兵。

  因为他没有麹义那样擅长以步破骑的猛将。

  他麾下的将领不少,但没有人敢直面一万西凉骑兵,张郃、高览也不例外。

  当年董卓以西凉骑兵奔袭河内太守王匡,一战而全歼王匡部,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今他们没有麹义助阵,西凉骑兵却有曹操率领的步卒配合,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

  审配反复考虑,最后决定向袁绍求援。

  ——

  袁绍强按怒火,将审配的军报摆在案上,命人拿给田丰。

  “元皓,天子的援军来了,奈何?”

  田丰接过军报,仔细阅读了一遍,又闭目沉思了良久,才轻声说道:“等。”

  “等?”袁绍诧异地看着田丰。“怎么等?等到天子亲率大军赶到,切断我的退路吗?”

  田丰睁开眼睛,摇摇头。“主公,兵不厌诈,臣以为这一万精骑只是疑兵,为的就是虚张声势,迫使主公撤退。”

  “何以见得?”

  “一万骑兵,至少有一万两千匹战马。以他们如此快速行军而论,也许更多。”田丰眼皮一抬。“一万骑兵,一万两千匹战马,每天要吃多少粮食?”

  袁绍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有些讪讪。

  即使是考虑到这个季节有野草可食,一匹战马也相当于两个士卒的消耗,这一万精骑就相当于三万五千步卒,甚至更多。

  曹操突然增加了三万五千人的消耗,等于翻了一倍,怎么可能还这么安稳?他要么到处搜刮粮食,要么速战速决,绝不可能长期对峙。

  换句话说,如果几天内没有接到曹操攻击审配的消息,那这一万精骑就是假的。

  “就算这一万精骑是真的,那也不是坏事。”田丰接着说道:“这么多消耗,梁国根本供应不了,曹操必然要向其他郡国征粮。若以千骑为一队,那就是十队。若以百骑为一队,那就是百队。这么多骑兵征粮,难免会闹出一些事来。主公等上几日,形势自然会有变化。”

  袁绍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已经想象到了西凉兵到处杀人的局面,届时不仅兖豫青徐四州的百姓会人心惶惶,就连统兵进入豫州的宗承都会大失所望。

  张济控制不住部下,韩银就能控制住部下?

  “退一万步说,就算要退,也要等到秋收之后再退。”田丰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军消耗太大,如果不能就地征粮,就算主公回到冀州,恐怕也无力据守。”

  袁绍心中一紧,连忙说道:“元皓所言甚是,就这么办吧,再等几天。”

  田丰安坐不动。“主公,这一万西凉骑兵不知真伪,但刘景升有异志却不可不防。”

  “刘景升怎么了?”袁绍不解地看着田丰。

  阴夔刚刚从荆州赶回来,带来了刘表的承诺,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刘表虽然没有出兵增援,却牵制了张济的主力,也为他减轻了压力。

  田丰这时候怀疑刘表,似乎有些过激。

  “主公以为,张济不出南阳,是因为刘景升的牵制,是因为他担心控制不住部下,又担心湖阳一带的粮食被刘景升抢收?我听阴伯龙(阴夔)说,他在襄阳时,周嘉谋也在襄阳,蔡瑁、蒯越等人颇为周嘉谋所惑。后来刘景升与周嘉谋相见,具体说了些什么,刘景升可是只字未提。”

  袁绍沉吟不语。

  他原本对刘表没什么怀疑,可是听田丰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刘表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

  如果正如田丰所说,刘表只是在和张济打默契,敷衍他,那秋收之后,刘表会不会突然翻脸?

  “以元皓之见,当如何才好?”

  “臣有虚实二计,供主公参考。”

  第六百二十四章 针锋相对

  袁绍打量着田丰,还没说话,一旁坐着的逢纪便“噗嗤”笑了一声。

  田丰阴着脸,没好气的说道:“逢君若有高见,不妨直言,何必做戚戚之态?”

  袁绍也很不高兴。

  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商量如此重要的事,逢纪这种态度让他很不满。

  逢纪向袁绍拱拱手,淡淡地说道:“臣失礼,请主公恕罪。不过,臣大概能猜得出田别驾的虚实二计是什么,只是觉得不经,忍不住想笑。”

  田丰大怒。“那倒要请教了。”

  逢纪对田丰置若罔闻,只是平静地看着袁绍,直到袁绍点了头,他才开口。

  “冀州为天下大州,承燕赵遗风,有尚武之气,强弩兵为天下精锐,名将辈出。中原则不然,兖豫青徐,承平日久,多雍容之士,少善战之兵,更无名将。纵使如陈元龙,也不过一战成擒。”

  逢纪斜睨了田丰一眼,嘴角轻挑。“是以田别驾以为天子不出,冀州兵可轻取中原,毋须他人助阵。只是如今一时失算,天子不仅出兵,而且来势汹汹。数日之间,山东形势便大有不同。审正南弃睢阳,张儁乂、高元观望风而遁,不复全歼陈元龙时英姿。当此之时,进则不能,退则不甘,故有虚实二计。”

  逢纪两度提起陈登,不仅提醒了袁绍,也刺激了田丰。

  田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胡须簌簌颤动。

  “你说这虚实二计便是,何必东拉西扯?”

  “凡事必有因果,岂是凭空而来?”逢纪反唇相讥。“你所谓的虚,想必是虚张声势,固守不动,待尘埃落定,生死由命,寄希望于万一。你所谓的实,想必是鱼死网破,决胜负于一战。胜固欣然,败则秋粮抢劫一空,退守冀州,做困兽之斗。至于这中原,不要也罢。”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转头看向田丰。

  如果田丰真是这么想的,那他绝对不能同意。

  退回冀州,还将秋粮抢劫一空,他就再也没机会返回中原了,中原人也不会再承认他。冀州人的损失或许有限,他却会输得一无所有,从此只能做冀州人的傀儡。

  纵兵劫掠中原,逢纪、郭图等人岂能接受?

  田丰冷笑一声,满脸不屑之色。“我以为你有识心之术,原来只是信口猜测而已。”

  逢纪回以冷笑。“但愿我猜错了,否则纵使拼了这条命,也不敢苟同。”

  袁绍也松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逢纪别说话。“元皓,你且说说你的这虚实二计如何。”

  “喏。”田丰躬身致意。“臣这虚,是指议和。臣这实,是指备战。”

  “议和?”袁绍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挺了起来。

  现在还能议和吗?投降还差不多。

  “主公放心,议和只是示意天下而已。”田丰解释道:“凉州兵贪残好杀,恶名远播。天子尚在关中,只是先锋骑兵驰援睢阳,便引得山东震动,百姓举家东奔。若天子率大军东出,又将如何?”

  袁绍眉梢轻挑,露出一丝笑容。“孟德曾屠戮徐州,凉州兵亦曾为祸汝颍、陈留,他们同流合污,只怕更甚于虎狼,百姓岂能不逃?”

  “主公所言甚是。”田丰接着说道:“此时主公请求议和,忍一人之辱,换山东百姓之生。若是议和成功,则负山东之望,入朝、守藩皆可。若是议和不成功,则主公亦可以山东百姓为兵,决一死战。由此,则虚化为实矣。”

  袁绍恍然,眼睛顿时亮了。

  不得不说,田丰这一计的确妙极。不论朝廷接不接受他的议和,他都稳赚不赔。

  逢纪却皱起了眉头。“逃亡百姓焉能为兵?审正南三人拥冀州强兵,尚且不能与凉州兵交锋,未教之百姓岂能上阵?主公,不教而战,是谓弃之,这可不合圣人之义。”

  田丰冷笑道:“守护家园,自当人人奋死,岂能苟全,全赖他人求助?且议和须待时日,并非立刻成军,有足够的时候征募、训练,岂是不教而战?”

  逢纪语塞。

  袁绍见状,没有立刻接受田丰的建议,表示要想一想。

  田丰也没有坚持,躬身告辞。

  一直没说话的沮授也跟着起身。

  两人出了帐,沮授跟上田丰,忧心忡忡。“元皓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田丰点点头,随即又道:“原本就是险中取胜,岂能犹豫?进则胜,退则败,皆是天命。”他停下脚步,看着沮授。“倒是你,既不进计,又不抽身,却是为何?”

  沮授苦笑。“处嫌疑之地,进退皆不能自主。既有元皓兄主持大局,我跟着就是。”

  田丰摇摇头。“汝颍人狡兔三窟,冀州豪杰岂能孤注一掷?你若是对主公信心不足,不如趁早抽身,以全性命。以你之才智,岂能弱于荀公达?”

  沮授吃了一惊。“元皓兄,这是何意?”

  田丰笑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

  袁绍坐在案后,看着怒气未消的逢纪,眼神闪烁。

  他知道逢纪不满田丰,但今天当众与田丰作对,并不合适。

  他希望逢纪等人出面反对田丰,免得田丰过于跋扈,但冀州系与非冀州系之间的矛盾激化,以至于撕破脸面,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元图,你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喏。”逢纪躬身致意。“臣冒昧,敢问主公,兖豫百姓,能与凉州兵一战?”

  袁绍叹了一口气。“元皓之意,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陈元龙之心尚不可收,安能收兖豫百姓之心?”

  袁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神情也变得尴尬起来。

  他就知道陈登这件事是个麻烦,如今后果渐渐显现出来了。

  “以元图之见,又当如何?”

  “严惩张儁乂、高元观,平息陈元龙胸中怒气。若能劝降陈元龙,使其将兖豫之后,或许还有机会一战。”

  袁绍沉下了脸。“元图,张儁乂、高元观虽有过激之举,却是有功之人,如何能严惩?”

  “若是他们谎报军情呢?”

  “谎报军情?”袁绍大吃一惊。

  “臣大胆臆测,张儁乂、高元观上次败于砀山,必有饰过之文。此次败于西凉军,亦有谎报之失。在这一点上,臣赞同田元皓,凉州骑兵绝不可能有一万之众。”

  第六百二十五章 颠倒黑白

  袁绍犹豫不决。

  军中将领虚报战报,甚至杀良冒功,打了败仗就多方掩饰,这没什么好说的。逢纪的猜测大概率是真的,他却不会因此惩处张郃、高览。

  但借着这个机会,让陈登消消气,重而打击一下冀州人的气焰,扶植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冀州人太张扬了,逢纪等人看不下去,他更看不下去,只是形势所然,不得不忍耐罢了。

  天子即将东出,田丰的计划出错,冀州人面临重大危机,不得不考虑将兖豫百姓征召入军,扩充兵力,这是重建平衡的好机会。

  田丰想的是以冀州兵为主力,兖豫兵为扈从,听命于冀州人。

  逢纪想的却是让兖豫兵独立成军,由非冀州人指挥。

  看似大同小异,其实关系到兵权的控制,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改变目前大权旁落的不利局面,不由得袁绍不心动。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正是争夺睢阳的关键时刻。若是轻率惩处张郃、高览,激怒了冀州人,冀州人有意放水,后果不堪设想。

  袁绍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采纳田丰的建议,等兖豫之兵可用,再想办法劝降陈登。

  逢纪又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引刘繇入局。

  刘繇在豫章,不仅威胁着孙策,还手握大量的丹阳兵。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想必朝廷也不会放弃。周忠离开荆州之后,就没了消息,很可能去了豫章。

  如果刘繇也被周忠劝降,对袁绍形势极端不利,可能比刘表带来的影响还大。

  因此,袁绍不能坐以待毙,应该立刻派人与刘繇联络。

  与刘表相比,刘繇与袁绍的关系更近,他的族妹是袁绍的现任夫人。他当初能成为扬州刺史,也是朝中老臣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策应袁绍。

  汝南名士许劭就在刘繇身边,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刘繇在豫章经营数年,虽然没能控制住扬州,但他却在豫章站稳了脚跟,用兵能力可见一斑。如果他能坚定的站在袁绍一边,统丹阳兵而战,向东可以威胁孙策,向西可以威胁刘表。

  袁绍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元图,你这个提醒可太及时了,当记一大功。”

  逢纪叹了一口气。“主公不必为我记功,无过即可。若非不得己,臣也不敢轻易发言。”

  袁绍心有戚戚,安慰道:“元图不必如此。田元皓虽刚直,却还是识大体的,不会因门户之见而误了大事。他必是有足够的信心迎战西凉兵,这才没有大动干戈。豫章也很重要,刘正礼不可轻离。”

  逢纪犹豫了片刻。“那……广宗郭氏的事,他可曾向主公报告?”

  “广宗郭氏又怎么了?”

  逢纪一声轻叹。“臣又多嘴了。”

  袁绍急了。“元图,快说,广宗郭氏怎么了?”

  “臣听说,广宗郭氏早已败落,那个叫女王的少女如今没在铜鞮侯家,是个婢女。”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片刻之后,又变得通红,像是被人抽了几个耳光。

  婢女二字深深刺痛了他。

  他的母亲因不是生父袁逢的正妻,他便成了庶子,哪怕过继给伯父袁成,得到叔父袁隗的精心培养,依然难逃袁术的污辱,被视为婢女之子。

  冀州人为了独揽大权,居然想让他的儿子袁熙迎娶婢女为妻,眼里还有他这个主公吗?

  他连傀儡都不如。

  纵使是对傀儡,也要留点颜面。

  见袁绍脸色难看,逢纪连忙上前安慰,为袁绍轻抚胸口。“主公千万不能动怒,当以大局为重,保重身体,以免为人所趁。”

  袁绍推开逢纪,喘着粗气。“元图,这是真的吗?”

  “这是臣打听来的消息。”逢纪说道:“不过,臣估计,那女子此刻或许已经不在铜鞮侯家,必被人带到别处,以掩饰身份。过上几个月,送到主公面前时,依旧是广宗郭氏的嫡女。”

  “岂有此理。”袁绍恍然大悟。怪不得郭氏女一直没有露面,原来还藏着这样的事。他拍案大怒。“商户之女便也罢了,如今连婢女也不在乎了?他们想让我再被公路笑一次吗?”

  “主公……”

  “不必说了,你立刻去睢阳,查清张郃、高览谎报军情的事。”袁绍怒不可遏之际,依然不失冷静。“元图,一定要证据确凿,明白吗?”

  “喏。”逢纪心中欢喜,一口答应。

  “派人去铜鞮侯家,务必要找到证人,免得他们又颠倒黑白。”

  “喏。”逢纪大声答应。

  ——

  盛怒之下,袁绍也没有和田丰当面争执,只是派逢纪去查证真相,自己却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发布檄文,表示为了避免兖豫百姓遭受西凉兵屠戮,他愿意与朝廷议和。

  陈琳所作的檄文一如既往的文采飞扬。他大讲特讲当年董卓乱政,西凉兵是如何为祸洛阳,滥杀无辜,将西凉兵视作洪水猛兽,仿佛他们一旦出现,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这篇檄文成功的激起了民众的恐惧,不仅兖豫百姓大面积逃亡,就连徐州、扬州都不安起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牧袁术。

  檄文中提到了袁术的女婿黄猗。陈琳着重描写了黄猗随狼骑出征的事,将黄猗描述成一个背弃了圣人教训,杀人如麻的武夫,比并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今助纣为虐,指挥凉州兵作战,是对儒门的背叛,也是对家门的背叛,更是对整个士林的背叛。

  紧接着,陈琳又发挥了想象力,说袁术为一己私利,不顾袁氏为董卓屠灭的深仇大恨,将两个女儿送到行在,名为侍奉天子,实则是献女求荣。小女儿也就罢了,大女儿袁权却是有夫之妇,不随丈夫黄猗出征,留在行在,与天子朝夕相处,实在不合礼仪。

  女子柔弱,岂能为官?所谓女营,不过是天子禁脔而已。

  袁权此举,有辱袁氏门风。

  檄文一出,袁术就成了笑柄。九江人原本就不太愿意搭理袁术,一听说这种事,无人敬而远之,不肯与袁术同流合污,以免为人耻笑。

  第六百二十六章 还以颜色

  寿春,州牧府。

  “这婢生子是越来越下作了。”袁术靠在凭几上,摩挲着唇边的胡须,咂着嘴,冷笑不止。“跟他一比,我简直就是圣人。文明,元图,你们说是不是?”

  杨弘、阎象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他们也没想到袁绍会发出这样的檄文,骂袁术也就罢了,居然凭空造谣,往袁权身上泼脏水。

  这和泼妇骂街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女营都是天子禁脔,那弘农王夫人在河东设立纸坊、书坊又作何解释?那里面也有不少妇人,而且有很多山东大族的女眷,本来都是大家闺秀,如今却抛头露面,做工经商。

  天子推崇男女平等或许有些激进,不合圣人之礼,但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未免落了下乘。

  “怎么不说话?”袁术沉下了脸,手一推,将案上刚收到的檄文扔在地上。“难道你们也这么想?”

  杨弘、阎象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使君言重了,我们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们怎么想?”袁术瞪起了眼睛,拍着案几。“给我骂回去!”

  杨弘摇手。“使君,大可不必。”

  “为何?”袁术的眼睛瞪得更大,像铜铃一般。“乃公何等人也,岂能吃这样的亏。”

  杨弘苦笑。“两军交战,人心固然重要,却不是一篇胡编乱造的檄文可以决定的。当年公孙伯珪进蔟冀州,也曾作檄文,痛骂本初,界桥一战,一败涂地,檄文又何曾起到作用?如今本初攻彭城不下,朝廷援军已至,他不能战场制胜,只能做这样的檄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不值一提。”

  袁术转了转眼珠,怒气稍缓。“这倒也是,真要能打人,何必开骂。婢生子这是计穷了,不敢动手,只敢动口啊。”

  “正是如此。”

  “那我该怎么办?”袁术哼了一声:“总不能就这么被他骂了。我也就罢了,我女儿何等样人,岂能被他如此污蔑。”

  “使君,与其对骂,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危险。”

  “我有什么危险?”袁术得意地笑了一声。“婢生子自顾不暇,连彭城都无法攻克,还敢来攻寿春不成?颜良虽勇,困守孤城,我不去打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撩拨我?”

  袁术有理由开心。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行汝南太守的宗承发来的消息,宗承、娄圭率一万步骑进入汝南,即将切断颜良的退路,收复庐江的机会再次降临,袁绍却被牵制在彭城,无计可施。

  如果不是自己实力有限,没有攻克庐江的把握,他早动手了。

  “使君忘了刘正礼吗?”阎象提醒道。

  “刘正记……能奈我何?”袁术虽然一脸不以为然,嘴气却有些怂了。

  刘繇是袁绍的死党,他在豫章,与庐江隔江相望。刘繇未必有能力增援颜良,却可以牵制住孙策,让孙策不能过江。

  没有善战的孙策增援,袁术拿不下庐江。

  这是多次作战已经证明的事。

  “刘正礼虽然不能进犯寿春,但他盘踞江东,终究是个祸患。孙伯符在吴会杀戮豪杰,民怨不小,若是刘正礼从中挑拨,江东必乱。”阎象耐心的解释道:“本初发檄文,着眼本非战事,而是利用西凉兵的残暴激起百姓恐慌,进而陷朝廷于不义。中原如此,江东想来也不例外,就是这寿春,也难免有人被他蛊惑,不能不防。”

  袁术心中不安。“都有哪些人?”

  “很多。”

  “那怎么办?”袁术吓了一跳。如果寿春也有人响应袁绍,那他就危险了。

  “眼下之计,唯有以静制动,希望宗世林、娄子伯能约束好麾下,不要中了本初之计。假以时日,谣言自歇。可若是真如本初所说,那可就麻烦了。”

  阎象、杨弘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

  阎象是关中人,经常收到来自关中的消息。虽说天子大力推行教化,西凉兵没有像之前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肆无忌惮,但骚扰百姓的事还是常有发生。那些人一旦上了战场,远离大将约束,会不会故态复萌,他心里是没底的。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担心袁绍的计谋得逞。

  袁术担任过长水校尉,长水营就是胡骑营,以鲜卑、乌桓、匈奴骑士为主,了解那些蛮胡的品性,对西凉兵的残暴更是一清二楚,也觉得这事比较棘手。

  如果西凉兵野性难改,在山东闹出滥杀无辜的事来,朝廷的声誉必然受到牵制,天子得位不正的说法很可能死灰复燃。与此相比,女儿袁权受到的污蔑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那我也骂他,看谁嗓门高。”袁术突然说道:“他将我袁氏女送给乌桓人、鲜卑人的账,还没和他算呢。哦,对了,张儁乂、高元观全歼陈元龙部的时候,就有乌桓人、鲜卑人,那可是真正的蛮夷,比凉州兵还野蛮。”

  袁术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要正式将他逐出袁氏宗族,死后也不准埋入祖茔,永远做个孤魂野鬼。”

  阎象、杨弘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行。

  这大概也是袁术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之前袁术就说过要将袁绍逐出宗族,只是没人当真。如今袁绍进攻徐州,手段激烈,导致徐州人抑制,袁术再宣布驱逐袁绍,至少徐州人会赞同。

  名士王朗公然宣称袁术才是袁氏家主的时候,袁术高兴得像个孩子。

  阎象随即代袁术草拟公告,以袁氏家主的身份,正式将袁绍逐出袁氏宗谱,另择族中子弟继袁成之后。行文汝南太守宗承,请他派兵看守袁氏祖茔,禁止袁绍派人祭拜。

  两军交战之际,袁绍的主力无法进入汝南,却不妨碍他派人回去祭扫。袁术这个公告一出,考虑到当前的形势,宗承是完全有可能封宗边境的,哪怕他并不是执行袁术的命令。

  这就在事实上造成了袁绍被逐出袁氏的结果。

  那些以袁氏门生故吏自居的人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动摇,留守袁氏故宅的袁氏子弟也不得不和袁绍划清界限。

  第六百二十七章 有眼无珠

  袁术斗志昂扬地要与袁绍对骂的时候,周忠赶到了豫章,见到了刘繇和许劭。

  许劭,字子将,月旦评的主持人,如今在豫章避难,依附刘繇。

  即使是逃难,许劭依然风度翩翩,高谈阔论,意气慷慨。

  见到周忠时,没等周忠开口,他先调侃了周忠一句。“周君来来去去,还真是辛苦啊。”

  周忠清楚许劭的影响力,倒也不敢放肆,只是笑笑。

  “许君在豫章几年,还住得惯吗?”

  许劭摇摇头。虽然刘繇待他很客气,供奉甚谨,但他还是不太习惯豫章的气候,常常思念家乡汝南。尤其是夏天湿热,他最不习惯,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霉了一般。

  “我离开荆州的时候,宗世林已经率部进军汝南,现在应该已经收复了平舆,你可以回家了。”

  “是么?”许劭有些意外地看了刘繇一眼,心中不快。

  刘繇没有告诉他这些事,也不知是没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消息却没告诉他。按照常识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刘繇感受到了许劭的不满,心中尴尬,却不好解释。

  “嘉谋兄是来吟唱楚歌的吗?”刘繇强笑道,抬起掩着口鼻,咳嗽了两声。

  “你病了吗?”周忠问道。

  刘繇点点头,有些无奈。他的确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实际上,从他渡江以来,他的身体就不是很好。若不是周忠身份特殊,他根本不会亲自迎接。

  “水土不服?”

  “可能吧。”刘繇摇摇手,打断了周忠的问题。“嘉谋兄既然是从荆州而来,想必见过刘景升了?”

  周忠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刘繇会问刘表的动向。与荆州相比,豫章、丹阳虽是大郡,户口超过扬州一半,可是与刘表控制的荆州相比还是略有不足。刘表是敌是友,对刘繇至关重要。

  见周忠不说话,刘繇心里着急,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向许劭使眼色。

  许劭虽然对刘繇隐瞒消息有些不满,却还是接过话题,问起周忠来意。

  周忠却不着急,反而扯起了一件旧事。“子将,我听人说,孝灵帝在位时,你曾经应邀去洛阳,为弘农王与今上看相?”

  许劭眉头微颤,迟疑了片刻,无奈地点点头。

  “你当时是怎么断的?”

  许劭的眉头皱得更紧,闭口不答。

  他当年应邀入宫,为两位皇子看相。起因是孝灵帝废长立幼,希望他能说皇次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刘协命相更好,更适合于继位。但他入宫之前,便接到了袁绍的传话,希望他能为皇长子刘辩张目,说几句好话,阻止孝灵帝废长立幼的想法。

  身为汝南名士、党人中坚,他当然站在了袁绍一边,让孝灵帝大失所望。

  但事实却证明了他的错误:刘辩被董卓鸩杀,刘协经过一番周折后,成功逆袭,如今更成了大汉中兴的希望,被无数人当作明君。

  包括眼前的周忠。

  曾几何时,周忠也是袁绍的支持者,极力反结孝灵帝废长立幼。

  此时此刻,周忠再问这件事,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他改口,支持朝廷,将天子继位说成是天命所归,进而增强天子的合法性。

  当初他与孝灵帝见面时,身边只有蹇硕一人。如今孝灵帝、蹇硕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当时具体说了什么。他想怎么说都可以。

  至于孝灵帝当时为什么没有废长立幼,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他当然也可以坚持当时的结论,只是要付出自己有眼无珠的代价,毁掉月旦评的名声。

  越尊贵的人,与天意联系越紧密,命相越是清晰。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看不准,那些普通人的命相,你还怎么看?

  但许劭不肯就范。

  “我眼拙,只看出皇长子命短,皇次子命苦。”许劭幽幽说道:“只是没想到皇长子的命会这么短,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周忠有些失望,深深地看了许劭一眼。“真是可惜了。”

  许劭轻笑一声:“有什么可惜的,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如此,焉知明日如何?我一介布衣,道行有限,看走眼了也是难免的事。倒是周君身负家国之重,若是看走眼了,却后患无穷。”

  周忠哈哈一笑。“多谢子将提醒。不过我老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致仕归隐,含饴弄孙。至于家国之重,自有年轻人去努力,毋须我劳心。你们也是,好好养病才是正理。人生不满五十而夭,未免太遗憾了。”

  刘繇、许劭听了,怫然变色。

  周忠这是咒他们早死啊。

  许劭冷笑道:“周嘉谋,你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当然不是。”周忠不紧不慢,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本有好言相劝,但你们却无心一听。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劝你们好自为之。”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与袁本初纠葛太深,想脱身的确不太容易,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不失名节。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论功行赏,有曹孟德为公山(刘岱)说几句话,想必东莱刘氏也不至于沉沦太久,列祖还是有血食的。”

  刘繇的脸色一变再变,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许劭忍不住说了一句。“胜负未定,周君是不是太草率了。”

  周忠看着许劭,收起笑容。“你觉得胜负未定?”

  “难道不是?”许劭冷笑道:“袁本初还在中原,你说的天子还没有回到洛阳。”

  “天子没回洛阳,不是不能回,而是不肯回。如果他想回,华阴之战后就可以回了。”周忠一声叹息。“你知道天子为什么不肯回洛阳吗?”

  “还请周君指教。”

  “是因为他想教化并凉之兵为仁义之师,王者之师,使山东百姓免遭屠戮。”周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可是你们念念不忘的袁本初,却在徐州大开杀戒。仅此一项,便高下立判,哪来的胜负未定?我不远千里而来,也是想集结山东俊杰之力,助天子一臂之力,制衡并凉。不想二位空负高名,却如此糊涂,有眼无珠。”

  第六百二十八章 弄假成真

  许劭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刘繇使了个眼色,展颜而笑。

  “嘉谋兄真是廉颇虽老,勇气不减当年。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让人应接不暇。来,暂歇雷霆之怒,容我稍尽地土之谊,再请益不迟。”

  见刘繇态度有所转变,周忠也顺势让步,哈哈一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刘繇在路边的长亭中准备了酒食,请周忠入座,畅聊起来。

  不管这次能不能达成合作,他们都是多年的好友,同气相求的士人。

  周忠详细向刘繇、许劭介绍了这几年的变化,尤其是华阴之战以后的事。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希望火光就是那时候闪现的,以天降异象为标志,华阴大捷为重要转折。在那之后,天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带着大汉走向了另一条路。

  一条既让人振奋,又让人不安的路。

  刘繇、许劭听得很认真,而且很快就听出了周忠的来意。

  周忠不仅是为朝廷招抚而来,更是为制衡并凉而来。

  天下大乱之际,天子用武,重用武人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文武失衡,而且大部分武人都是并凉人,这绝不是周忠等老臣愿意看到的局面。

  “嘉谋兄真是老成谋国啊。”许劭调侃道:“只怕天子少年意气,未必听得进去。说得急了,再来一次党锢,可就不妙了。”

  周忠反唇相讥。“天子虽是少年,还有教化并凉之意,就连韩遂都被他压制得不敢轻举妄动。袁本初年近半百,却不复当年意气,被冀州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看向刘繇。“你真以为袁本初得势,你刘氏就能攀龙鳞,附凤尾?”

  刘繇眉头轻皱,掩唇咳嗽了两声,借机避开了周忠的眼神。

  对袁绍父子的情况,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袁绍被冀州人裹胁,袁谭更是被冷落,而刘氏所生的袁买更没有承嗣的机会。如今竞争力最强的是袁熙,而袁熙将与冀州人联姻。

  对刘氏来说,与袁绍联姻的利益基本落空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继续与袁绍绑定,还是转而依附朝廷,就成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周忠说得明白,天下大乱,皇室血脉孤单,天子有意重用宗室。只要他愿意为朝廷效力,天子必能既往不咎。连刘备这种说不清楚世系的都可以恢复宗籍,他这样世系清楚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他却还是很担心。

  其中一点就是天子对河东大族的态度。

  如果那不仅仅是针对河东大族,而是针对所有的大族呢?

  论士族豪强的实力,河东人如何能和山东人相提并论。

  作为士族的一员,刘繇自然清楚士族的影响,也清楚天子此举有多危险。

  天子直接控制了并凉人,绝非无法控制兵权的孝灵帝可比,他对朝廷的控制或许会超过孝桓帝,与当年的孝武、孝宣相当。一旦他举起屠刀,要对山东士族、豪强下手,必然血流成河,伤害绝非党锢可比。

  许劭也想到了这一点。“嘉谋兄,你想劝降袁本初吗?”

  周忠看向许劭。

  许劭笑笑。“若想制衡并凉人,仅是朝中的大臣可不够。再者,没有武力支撑,文臣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连阉竖都斗不过,更何况是手握并凉精兵的雄主?”

  周忠点点头。“若能劝降袁本初,我当然愿意一试。若不能劝降,那就只能逼降。”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须正礼、子将襄助才行。”

  许劭目光一闪,突然笑了。“嘉谋兄有孙伯符、周公瑾支持,还需要我们吗?”

  “并凉兵凶猛,就算是孙伯符、周公瑾也未必挡得住,当集同道之力,多多益善。”

  “刘景升已经答应了?”

  周忠笑了,举起酒杯,向许劭示意。“子将就是子将。”

  许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刘繇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举杯,向周忠致意。

  ——

  没过多久,袁绍的使者也赶到了豫章。

  在周忠的授意下,刘繇、许劭提出了新的方案,劝袁绍与朝廷议和,入朝主政。

  没有武力支持的文官无法与并凉人抗衡,山东兵的战斗力虽然不及并凉,却有财力雄厚、人数众多的优势,充当山东士人的后盾,在朝堂上与并凉人一较高下,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袁绍的檄文中也提到了议和的事,不如顺水推舟。

  刘繇、许劭又提出,如果袁绍能够接受这个建议,不仅可以避免一场恶战,还有机会夺回袁氏家主的称号。

  与袁绍相比,袁术不论是名望还是实力上都望尘莫及,他之所能成为朝廷认可的袁氏家主,只是率先称臣而已。一旦袁绍也称臣了,袁术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到时候,袁绍又是名正言顺的袁氏家主,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积累的门生故吏还是袁绍的。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尤其是对当下众叛亲离的袁绍来说。

  与朝廷议和是一个将过去的失误抹去,从头再来的机会。

  刘繇、许劭也借此表明了态度。

  如果袁绍接受他们的建议,他们还是同道,将来在朝堂上共进退。如果袁绍固执己见,那就怨不得他们向朝廷称臣,与袁绍刀兵相见。

  刘繇的表态非常有份量,不由得袁绍不认真思考。

  一旦刘繇决定向朝廷称臣,不仅孙策、周瑜可以放心北渡,刘繇也将率豫章之兵渡江,围攻颜良。加上已经进入汝南的宗承等人,颜良弃守庐江只是时间问题。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田丰所说的试探。不管袁绍愿不愿意,与朝廷议和都势在必行。

  即使是冀州人,也不反对议和。如果能见好就收,何必杀得血流漂杵?

  面对手握以十万计的并凉精兵,一心想立功的韩遂,再加上北疆虎视眈眈的荀攸,没有人敢说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之所以咬着牙苦斗,就是想有条件的和。

  多年以来,袁绍麾下文武难得的取得了一致,不管是冀州人还是汝颍人,又或者是其他人,都赞成袁绍为天下苍生计,忍辱负重,与朝廷议和。

  反正忍辱的只是袁绍一人而已。

  无奈之下,袁绍上表朝廷,请求议和。

  第六百二十九章 人心所向

  建安三年八月,在关中迎来秋收之际,周忠的出使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刘表、刘繇先后上表,正式承认朝廷正朔。

  他们原本就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只是与朝廷断绝了联系,如今在周忠的努力下,又恢复了联系,顺理成章。纵有微过,也是瑕不掩玉。

  而袁绍的上表就显得意义重大。

  时至今日,山东州郡已经只剩下两派:一派向朝廷称臣——哪怕只是名义上,一派依附袁绍,拒绝向朝廷称臣。

  袁绍上表议和,意味着州郡分据的局面有可能打破,天下太平的机会就在眼前。

  在天下大乱十几年之后,没有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

  刘协也不能,否则他就是穷兵黩武,就是秦皇、汉武式的暴君,甚至更差。

  接到袁绍的上表,刘协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一声叹息,下诏召开临时朝会,召集在关中的大臣议政。

  不管他愿不愿意,必须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镇西大将军韩遂、司徒赵温、刚刚上任的大司农刘巴自然在朝会之列,就连远在北疆的假太尉杨彪、招抚益州的司空张喜都“及时”地赶了回去。

  对这种巧合,他们都表示是天意,天下太平、大汉中兴的天意。

  是不是天意,没人说得清。

  但肯定是人心。

  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形成的合力势不可当。就算是一心想立功的镇西大将军韩遂都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反对议和。

  朝会一开始,杨彪、赵温、张喜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刘协贺喜。

  杨彪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

  “自中平元年黄巾之乱以来,至今已经十四年,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可喜可贺。夫子曾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今陛下施政三年,便能终结乱世,恢复太平,合乎夫子之道。”

  话音未落,附和声一片。

  甚至有人直接喊出了“陛下就是有圣人”的口号,搞得刘协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马屁拍得也太直接了。

  不过他更清楚,与其说是拍马屁,不如说是将他架了起来,让他无法拒绝袁绍议和的请求。

  拒绝了,那就不是圣人,是昏君。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肯议和,你还想干啥?

  所以,是否接受议和的问题还没开始讨论,就有了结果。

  议和,必须接受议和。

  但怎么议和,就没那么容易取得一致了,甚至一开始就开始了激烈的交锋。

  韩遂首先提出,袁绍身为渤海太守,以武力擅夺冀州,逼死朝廷委任的冀州牧韩馥,又率冀州之众南下侵夺兖豫,多次拒绝朝廷的征辟,叛逆无疑。即使他现在俯首称臣,也不能将既往的责任一概抹除,至少不能承认他的冀州牧,应当恢复渤海太守的身份。

  韩遂的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提出反驳。

  袁绍的确有不臣之举,但这些不能完全怪他。当时先是董卓乱政,随后又有李傕、郭汜等人把持朝政,州郡起兵,并不是针对天子,而是针对董卓、李傕、郭汜等人。

  不等韩遂反驳,那人便直接对韩遂开了火。

  你韩遂不也曾起兵进攻关中?

  韩遂当场就哑火了,脸色铁青的坐了回去。

  刘协特意打量了一下那个战斗力极强的年轻人。他对这人没什么印象,看服饰,像是三公府中的掾吏,具体是哪个府,又是什么官职,他就不清楚了。

  镇西大将军韩遂挨了当头一棒,其他人就更不敢轻易发言了。

  天下大乱十几年,谁敢说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既然大家屁股上都不干净,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大局为重?

  虽然没人这么说,却已然成为共识。

  为了避免无谓的争论,刘协直接提出最关键的问题:以何种条件接受袁绍的称臣为宜?

  片刻的沉默后,杨彪起身。“臣以为,当委任袁绍为冀州牧,使其率部回冀州,安抚百姓。待百姓安定后,再征其入朝为宜。”

  刘协不置可否。

  一旁有人举起手。刘协转身看去,倒是个熟人,正是杨阜。

  杨阜与姜叙一起,率部随刘协入关中,一路上多有接触。受杨修影响,再加上凉州人的身份,杨阜对新政大体上还是支持的。

  刘协点头示意,杨阜起身,先向刘协行了礼,随即又向杨彪行礼,报上姓名、籍贯、官职。

  “敢问太尉,袁绍需要多久才能安定冀州?若是一直不能安定冀州,朝廷是该罢免他,还是提前征他回朝?若是袁绍拒绝入朝,朝廷又当如何处置?”

  杨彪向刘协再拜。“陛下,杨阜所言有理,但事急从权,不宜催迫。臣以为,可以三年为期。时间太短,安抚难以见效。时间太长,又容易滋生问题,养虎为患。”

  刘协还没说话,杨阜又追问道:“若是三年之后,袁绍又改了主意,不肯入朝呢?”

  杨彪回头看了杨阜一眼,有些不快。“三年之后,若袁绍不肯入朝,我当引咎自免,身执戟盾,以讨袁绍。”

  杨阜刚要说话,司空张喜站了起来。“陛下,臣附议。若三年之后,袁绍不肯入朝,臣愿与太尉一起为行伍,决死于阵前。”

  刘协笑了。“难得司空这么勇悍啊。”

  张喜老脸一红。“臣虽老迈,为天下苍生计,不惜一死。陛下,臣自益州起程时,益州牧刘璋及益州豪俊闻说袁绍请降,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陛下若能赦免袁绍,则益州必随其后。”

  刘协盯着张喜看了一会儿,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进驻关中后,他找个机会问了司徒赵温,确认推荐刘繇为扬州刺史的就是张喜。

  毫无疑问,张喜推荐刘繇为扬州刺史不是为了朝廷着想,而是为了袁绍。

  袁绍的后妻就是刘繇的族人,刘繇的兄长刘岱更是袁绍的死党。袁绍逃离洛阳,北上渤海时,一度将家属托付给刘岱。

  他很想质问张喜一句,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刘繇也有条件的向朝廷称臣了,追责张喜,必然涉及刘繇。

  更重要的是,他也想趁此机会兵不血刃的将益州收回来。

  有荆州、益州在手,朝廷钱粮紧张的问题将得到极大缓解,说话的底气也更足。

  大丈夫不争一时意气,将来再慢慢算账。

  反正以张喜的脾气,急流勇退是不可能的。

  第六百三十章 百年树人

  刘协无法拒绝袁绍的议和,却可以在具体的条件上做点手脚。

  对杨彪的建议,刘协提出了一点异议。

  不能直接委任袁绍为冀州牧,只能承认他的渤海太守官职。

  理由有二:一是袁绍的冀州牧从来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二是上一次朝廷的提议中就是如此。没道理袁绍拒绝了朝廷的恩赦,进兵中原,错上加错,朝廷反倒再让一步。

  或是如此,袁绍不肯议和,再打一段时间,是不是朝廷还要让他做三公?

  所以,袁绍必须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然后再谈是不是要委任他为冀州牧的事。

  这么做,对刘表、刘璋都没什么影响,他们都是得到朝廷承认的,反倒显得朝廷不卑不亢,一碗水端平。

  听了刘协的条件,杨彪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听得出来,刘协有意刁难袁绍,但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以目前的形势而言,议和显然对袁绍更有利,对朝廷来说,反倒没那么急迫。假以时日,或者干脆放开手脚,天子也能推平袁绍。

  只不过杀亡大一些,名声难听一些。

  既然如此,袁绍没有理由不让步,反而要讨点便宜。

  朝廷不要面子的吗?

  就算他们有心保全袁绍,也不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置天子的尊严于不顾。

  逼急了天子,对他们没好处。

  韩遂等人却心中欢喜,只是碍于人言,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杨彪提议,择日再议,给所有人一个考虑的时间。

  刘协答应了。

  他清楚,杨彪是想私下里进谏。公开朝议时,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毕竟还要维持体面,大义不能丢。私下里,利益考虑的成份可以更多一些,更直接一些。

  又商量了几件其他的事,暂时休会。

  刘协刚刚起身离开,杨彪一个箭步,抢到贾诩面前。

  身手之矫健,让贾诩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文和,许久未见,一起喝一杯?”杨彪热情的邀请道。

  贾诩忍不住笑了。他和杨彪认识这么多年了,杨彪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

  “喝茶还是喝酒?”

  “随文和之便。”杨彪不由分说,伸手示意。

  贾诩倒也不好拒绝,与其他人点头致意,跟着杨彪向外走。

  韩遂也想和贾诩商量,见被杨彪抢了先,有些郁闷,只得将伸出的手转向马腾。“寿成,彦明刚送来一些羌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也去喝一杯?”

  马腾无所谓。朝会时,他心不在焉,一句话都没说,点头答应。

  赵温、张喜想跟上杨彪,却被杨彪使了个眼色,硬生生的刹住了脚步,看着杨彪、贾诩有说有笑的出了帐。

  帐中众人看得清楚,心照不宣的交换着意见,然后三五成群的出了门。

  公开的争论告一段落,接下来是不同的派系之间讨价还价的时间。

  ——

  刘协回到后堂,脱下朝服。

  诸葛亮迎了上来,收好朝服,又递上常服,侍候刘协穿好。

  “孔明,你刚才没说话。”

  “臣入仕时日尚浅,不了解朝中形势,有些大臣还是第一次见面,不宜妄言。”诸葛亮微微一笑,又道:“臣相信陛下自有明断。”

  “现在没有大臣在侧,你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诸葛亮沉吟了片刻。“臣赞成陛下的意见,和议可以议,尊卑却不能乱。不能由着袁绍来,必须由朝廷掌控局势。”

  刘协点点头,示意诸葛亮继续说。

  “光武皇帝重儒,宽待大臣,本是好事。但大族居功自傲,见利忘义,当时还只是隐患,如今已成痼疾。若不能趁此机会予以惩戒,只怕就算天下太平了,也只是一时安稳。时过境迁,难免变本加厉,为祸更烈。”

  “嗯,接着说。”

  “关中度田,初见成效。有丝帛的生意弥补,关中大族勉强还能接受,不至于激变。可若是山东大族也想分一杯羹,丝帛的价格下跌,利润摊薄了,就很难说了。届时山东大族没有拿到想要的,关中大族又有损失,都会有怨气。我听大司农提起过,荆州的丝帛进入关中之后,胡商们已经有些挑三捡四,没之前那么爽快了。”

  “有这事?”刘协微怔,这才想起奸商安东尼有好久没来见驾了。

  “大司农正在统计数目,估计很快就会有方案出来。”

  刘协点点头。对刘巴做生意的手段,他还是放心的。

  “所以就算要谈,也要让山东大族受到应有的惩戒,尤其是依附袁绍的冀州人,不能施恩太滥。若非如此,忠奸岂有分别?”

  刘协没说话,想了一会儿。

  他从诸葛亮的话中听出了地域之争的兆头。

  诸葛亮未必是有意为之,但这种无意识的地域观念危害性更大。

  山东人都互相嫌弃,还能对凉州人一视同仁?更别说将来要融入华夏民族的鲜卑人、乌桓人。

  对别人,他可以放宽一些要求,对诸葛亮,他必须及时提醒。

  “孔明,依附袁绍的可不仅仅是冀州人,冀州人也未必都依附袁绍。赵子龙就是冀州人,但他不仅身赴行在,还呼朋引伴,为朝廷引荐了不少冀州人才。”

  诸葛亮脸一红,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也就罢了,错了便改,就怕心里的成见难除。”刘协歪了歪嘴。“按照有些人的说法,你那未婚妻还是江夏蛮子呢,你能认可?”

  诸葛亮尴尬地笑了。“多谢陛下提醒,臣以后一定注意。”

  “嗯,他们该到了吧?”

  “按时日计算,应该已经到了,大概是路上耽搁了。等他们一到,我就引他们来见驾。”

  刘协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能不为道德所惑,实事求是,是个好习惯。但朝中老臣习气难改,怕是听不得你这些话,难免要好为人师一番。公众面前,你少说两句,也是好的。风头太劲,难免为人所忌。”

  诸葛亮心头一暖。

  他本不是个冲动的人,所以在朝会时一言不发。可是天子特意提醒他,即使是在这需要支持的时候也不希望他过早的与老臣们发生冲突,可见对他的爱护绝非虚言,而是发自内心。

  “谢陛下。”

  第六百三十一章 身不由己

  大致上,刘协赞同诸葛亮的意见。

  迅速达成议和看似有助于实现天下太平,但那只是表面的太平。山东大族得不到应有的教训,将来必然会成为推行新政的阻力。

  如果朝廷不能实现对山东的有效控制,以山东财力补凉州产出不足就无法实现,长治久安也就没有现实基础,山东、山西的对立依旧存在,文化共同体的意识也无法形成。

  因此,他更希望能慢一点,稳一点。

  但形势不由人,所有人都渴望和平的时候,阻碍和平的实现就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尤其是对深受儒家思想熏陶,非常容易走极端的读书人来说。

  一旦有人从中蛊惑、煽动,再来一次上书的群体性事件,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所以,明明不想谈,也只能谈,他能做的就是尽想把握节奏,并将责任推到袁绍一方。

  希望袁绍能硬气一点,不要轻易跪。

  刘协和诸葛亮讨论的重点是振兴关中。

  关中曾经是陆海,八百里秦川为秦统一天下奠定了物质基础。但汉帝国初期对秦政的反思在取得了丰硕成果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严重的后遗症,尤其是儒学大兴之后。

  学者对秦政的反思大多着眼于道德层面,却没有对经济、军事层面做足够的细致研究,仿佛秦统一天下只是残暴而已。

  这显然是片面之辞。

  没有一个政权可以仅靠残暴就统一天下,包括后来的蒙古和女真,胜利的背后必然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如果不能实事求是的进行研究,只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批判,所得的结论很难起到指导作用。

  刘协希望诸葛亮等人对秦政进行梳理,取长补短,做到真正的以史为鉴。

  在赤眉毁坏关中之后,时光又过了近两百年,因户口太多,垦荒过度造成的环境破坏渐渐恢复,关中又有了成为都城的物质基础。

  在刘协到达关中之后,就有人提过,天子不必回洛阳,可以在关中建都。

  刘协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借势进行深入调研,对之前的度田成果进行复验。

  他对司徒赵温不是很信得过。

  赵温老了,不复年轻时的豪迈和勇气,很多事情做得很敷衍。后患不小。

  这是老臣们的通病,谨慎有余,开拓不足。

  罢免大司农张义,越级提拔少壮派刘巴,就是希望能有所触动。

  “关中能供养的户口有限。”诸葛亮列举了一串数字后,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南有秦岭阻隔,益州的钱粮运到关中的代价太大。东有砥柱之险,山东的钱粮也很难西运。从长远来看,关中只能做为陪都,不能做国都。”

  刘协点点头,又道:“但定都洛阳的弊端也很明显,太安逸了,朝臣的心态迟早会发生变化。”

  诸葛亮表示赞同。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没有完美的答案。

  可是就当前而言,关中的户口还远远没有到达可以承受的上限,这个问题还没有到必须面对的时候,他们可以慢慢研究。

  有郎中来报。“陛下,大司农刘巴求见。”

  “请他进来。”刘协说道,想了想,又道:“孔明,你去迎一下。”

  “唯。”诸葛亮应了,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和刘巴并肩走了进来,有说有笑。刘巴来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完毕,直接说道:“陛下,臣冒昧,敢请孔明为丞。”

  刘协微微一笑。“你的确太冒昧了。”

  刘巴也笑了。“臣自知冒昧,但不能不试一试。如此聪明而务实的年轻人太少了。之前的大司农丞程壹虽然务实,却不够聪明,一门心思只在屯田。遇事也不知忍让,一味硬抗。虽然没错,毕竟耽误了正事。”

  刘协眉梢轻扬,暗自赞叹刘巴有识人之明。

  诸葛亮的高明之处不仅在智商,更在情商。他能让被他收拾过的人都没有怨言,反对他敬佩有加。即使是骄傲如关羽,也被他顺着毛撸得眉开眼笑,这一点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朕可以让他去见习,却不能让他担任大司农丞。”

  “见习也行,不如就让他做户曹尚书吧,臣以后的公务就与他交接。”

  刘协哭笑不得。

  少壮派有干劲,却也特别自信,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朕身边的人如何安排,还要你来说三道四?

  诸葛亮的确很适合做户曹尚书,但他不仅仅能做户曹尚书,朕对他有更高的期许。再说了,现在的户曹尚书做得也不错,总不能因为不满你的意就撤了吧。

  刘协示意赐座,让刘巴坐下说话。

  刘巴谢了恩,随即取出一些账本,开始汇报眼下关中的各项事务,以屯田为主,包括水利、桑田、牧业、渔业、运输,林林总总。

  账本是为刘协准备的,刘巴根本不用看,大量的数字张口就来,刘协连翻都来不及翻,不得不多次打断刘巴,让他慢一点。

  在刘巴汇报工作的时候,不断有郎官来汇报有人求见。等刘巴说完,殿外已经有十来批人候着。

  刘巴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对刘协说道:“陛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臣一并回答。”

  刘协点点头,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具体的数字,朕会安排人核实,明日再找你商议。你先说说荆州来的丝帛是怎么回事,又准备如何处理。”

  “唯。”刘巴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送到刘协面前。“这是最近几个月从武关来的荆州商人及丝织品等级、数量,臣已经命人全部扣押,准备统一收购,以免他们各自为战,扰动价格。”

  刘协接过纸卷,迅速扫了一眼,随即皱起了眉头。

  名单中的一大半是南阳大户,剩下的一小半是南郡大户,以襄阳周边的为主。除此两项之外,只有零星几个,数量也很有限。

  “这是荆州的商户?”

  “南阳是荆州第一大郡,户口占南阳之半,商户多也是正常。这两年南阳无战事,物阜民丰。”

  刘协立刻听出了刘巴的言外之意。“既然南阳这两年物阜民丰,为什么给朝廷赋税却少得可怜?”

  刘巴笑笑。“南阳是帝乡,又有很多功臣之后,不用交税。所以,臣打算借此机会收点商税。”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与民争利

  刘协很不高兴,对丁冲很失望。

  丁冲这两年在南阳施政有声有色,维护了南阳的稳定,成功的压制住了张济及其麾下的西凉兵,没让他们惹出事来,在民间的口碑也很不错。

  但现在看来,丁冲的口碑之所以不错,和他对大族的绥靖政策有很大关系。

  南阳太平,张济过得很舒服,南阳大族过得也很舒服,丁冲本人过得更舒服,朝廷却没得到任何好处,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样的丁冲显然不能让刘协满意。

  “南阳能收多少商税?”刘协压制着心中不快,翻看着那份清单。“他们连最基本的赋税都不肯交,还肯交商税?”

  “南阳户口众多,粮食的数量并不充裕,再加上之前的成制,突然强行征收赋税,必然导致大族反对,甚至生出民变。骠骑将军麾下的西凉兵虽然善战,却很难约束,误伤在所难免。商税则不同,南阳大族虽多,却不是每个大族都经商,经商的规模也非常有限。征收商税,影响到的人也就有限。”

  刘巴详细解释了他的计划。

  对南阳来的丝织品进行统一收购,以免他们在与西域胡商讨价还价的时候恶性竞争,降低售价,扰动市场。统一收购,再根据他们的成交额进行收税,而且是等级递进收税。

  生意越大,要交的商税就越大。

  这么做,有利于遏制大商人,扶持小商人。缩小了打击面,也就减小了阻力。

  这个政策实施之后,必然会有人想到走上层路线,疏通关系,求得豁免。

  如此一来,主动权就转移到了朝廷手中。

  刘协微微颌首,原则上同意了刘巴的计划。

  南阳是帝乡,多功臣之后,但过去了一百多年,那些功臣之后早就不再是国家栋梁,他们只是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养得脑满肠肥,却对朝廷没什么贡献。

  孙坚北上勤王时,南阳大族就不肯提供钱粮,南阳太守张咨被杀,南阳大族反手就击杀了与孙坚同行的江夏太守刘祥,以示报复。

  刘祥就是刘巴的父亲。

  对这样的南阳大族,朝廷必须进行整顿,但直接动用政治手段的理由不足,打击面也太大,容易引起群体反对。利用收商税的办法打击个别实力最强的大族,敲山震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经商就要交商税,这是天经地义的,那些人之所以少交或者不交,是因为官商勾结,利用在朝的官员为掩护,寻求特权,本身利用的就是拿不到台面上的潜规则。

  但南阳如今在朝的官员很少,能为他们的说话的人更少,而且就算有人想为他们说话,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刘协的手中。只要刘协自己耳根子不软,南阳大族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

  “只是管住南阳商人还不够。”刘协进一步提出意见。“要将胡商也管起来,不能让他们自由论价。”

  只有垄断,才有超额利润。

  丝织品作为奢侈品,利润最高,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不大,对朝廷意义却非常重大,没有道理肥了那些胡商。

  “臣正有此意。臣打算与安东尼等人商量,挑选一些愿意合作的商人,建立商会,与朝廷设立的机构对接,优先供应。只不过这件事牵涉面太大,非大司农所能承担,最少也需要少府参与协调。”

  刘协心中一动。

  刘巴提到了少府,却不提司徒府,这不合常规。

  按照三公九卿制,大司农是直接向司徒负责的。虽说本朝渐渐虚置三公,但场面上的事,司徒府还是要过问的,哪怕没有决定权。

  在赵温、杨彪等人一心想推动恢复三公权威,甚至还想太尉掌兵的情况,刘巴有意忽略了司徒府,背后的动机值得深思。

  要说刘巴反对恢复三公权威,刘协是不信的。

  按照当前的形势来说,刘巴将来的仕途终点大概率就是司徒。他现在反对恢复三公权威,岂不是给自己控坑?

  如果再考虑到刘巴与荀彧的亲密合作,刘协第一时间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就是对赵温本人有意见?

  刘协随即想起,论起蚕桑业,益州的实力不亚于荆州,甚至从运输的角度来说,益州更有优势。诸葛亮治蜀时,蜀锦就是重要的财政收入支柱。

  赵温就是益州人。

  “问过司徒的意见吗?”刘协说道。

  “司徒反对,说这是与民争利。”刘巴淡淡的说道,面无表情。

  “……”刘协咂了咂嘴。

  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

  杨彪请贾诩入座,命人上茶。

  贾诩从容入座,慢条斯理的品着茶,和杨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各地茶的区别。

  杨彪没这耐心,一番客套后,直接说道:“文和,我想问问你对议和的态度。”

  “我支持议和。”贾诩不假思索。

  “那就好。”杨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那你觉得该怎么议和?”

  “我支持天子的决定。”贾诩嘴角轻挑。

  杨彪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是如此,只怕袁本初不肯。”

  “袁本初不肯没关系,山东人肯就行。”贾诩沉吟片刻,又道:“如果他们也不肯,那就更好了。自作孽,不可活,贪得无厌者,必然反受其咎。”

  杨彪眉心皱起了疙瘩。“文和,你是这么想的?”

  贾诩眼皮一抬,打量着杨彪,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其实这是令郎德祖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不错,借用而已,个别字稍有改动。”

  “德祖?”杨彪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头疼。

  “你还记得天子给德祖的考题吗?”

  杨彪点点头,心中越发不安。他当然记得天子给杨修的考题,只是不知道杨修已经找到了答案,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这就是德祖的答案。”贾诩幽幽说道:“文先兄在北疆两年,应该不会反对他的答案。秦不灭六国,不能拒匈奴于千里之外。汉不定山东,不能使匈奴称臣。鲜卑虽一时远遁,却迟早必来。如果不能趁此机会练兵屯粮,西北又能安定几时?”

  贾诩轻声笑道:“没道理西北人为国守边,以命相搏的时候,山东人却连钱粮都不肯提供吧。再者,天子亲冒矢镝,驱逐鲜卑之时,山东人不仅不出钱粮,还支持袁绍攻城掠地,难道不该受到应有的处罚?天子愿意赦免他们,是天子仁慈。若是他们当成天子软弱可欺,嘿嘿……”

  杨彪头皮发麻,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从贾诩的轻声曼语中,他听出了浓浓的杀意。

  第六百三十三章 赛马之道

  天子软弱吗?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天子以少年之身,亲身赴阵,连战连捷,两年内就平定了凉州,初步解决了边患。谁敢说这样的君主软弱?

  但不排除有人选择性失明,或者掩耳盗铃,将天子当成一个普通的少年。

  又或者,过于相信朝臣的力量,以为他们可以左右天子,让天子不能放手施为。

  接受袁绍的议和,无疑会加重这种误判。

  如此一想,的确不能给那些人太多的让步。

  你越是让步,他越是觉得天子不过如此,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造成无法收拾的结果。

  杨彪入仕多年,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看着眼神凌厉、锋芒毕露的贾诩,杨彪不禁苦笑。“文和,这是天子的意思?”

  贾诩眼中的锋芒敛去,又恢复了与世无争的散淡模样。“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与否。不管是谁,都不可能逆天而行。唯有顺天应人,方能无往而不利。”

  杨彪也恢复了镇静。“依文和之见,如何才能顺天应人?”

  “不知道。”

  “不知道?”杨彪惊讶地反问道。见贾诩说得这么从容,他还以为贾诩已有定计。

  “天子说过一句话,我非常赞同。”

  “能得文和赞同,想来必是至理。”杨彪含笑道,带着三分调侃。

  “说是至理,也不为过。”贾诩也笑了。“天子说,他不是伯乐,不懂相马之术,但他可以让骏马们同场较技,看看谁能脱颖而出。”

  杨彪想了想,若有所思。“所以荀文若在并州,犬子在凉州,都是天子给他们驰聘的赛场?”

  贾诩点点头,又道:“其实袁绍也是。”

  “袁绍?”

  贾诩笑笑,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杨彪明白了,没有再问。

  贾诩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天子并不急着平定山东,他更愿意让袁绍去折腾,看袁绍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实现士大夫们的理想。

  但结果已经很清晰,袁绍不仅不能为山东带来太平,只会为山东带来战争。

  杨彪忍不住又想,如果天子一直不出兵,袁绍能够平定山东吗?

  他平定山东之后,能否像天子在并凉推行新政一样,恢复生产,富国强兵?

  念头一起,杨彪随即苦笑。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汉沦落至此,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大量的庶民没有立足之地,再加上天灾不断,流民四起,最终演变成黄巾之乱。

  谁是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

  就是支持袁绍的那些人。

  甚至连百年羌乱都是那些人推动的,在凉州为官则横征暴敛,在朝堂上则力主弃凉,对乌桓、鲜卑则一心招抚。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们虽然满腹诗书,推行的政策却愚蠢无比。

  放弃凉州,将抗击鲜卑的主力——凉州人当作蛮夷,然后再像安抚鲜卑人一样安抚凉州人,就能让凉州太平?

  何其荒唐。

  杨彪原本就是个务实派,在北疆主持事务近两年后,越发觉得那些士大夫的想法不可理喻,更不可能成为现实。教化不可或缺,但绝不是嘴上喊喊就能实现的。

  要像天子一样去做。

  或许,天子不出兵,由着袁绍折腾,让山东士大夫身受其痛,让他们知道空谈道德的后果,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

  只是……如果一来,将有无数人死于无辜,山东也将因此元气大伤,儒门遭受的重创甚至会比王莽篡汉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杨彪一声长叹,几次欲言又止。

  他做不到像贾诩一样洒脱。

  “文和,袁绍非治国理政之才。”

  贾诩嘴角轻挑。“只怕有人不同意你的看法。”

  杨彪很无奈。他知道贾诩说的是谁,希望袁绍入朝主政的人不少,他说袁绍不是治国理政之才,自然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难免会遭到非议。

  “正如你刚才所说,是不是有人不同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与否。袁绍虽是高门子弟,但他除了入仕之初做过一任濮阳长,并无地方经验。在渤海、冀州的治绩也有目共睹,如何能治理整个山东?知其不能,而放纵不管,非赛马之道。”

  贾诩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天子的方案甚好。”杨彪咬咬牙。“让他先做好渤海太守再说吧。”

  贾诩无声地笑了。“文先识时务,只怕其他人却不肯。”

  “我去说服他们。”杨彪慨然道:“这种事,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贾诩点点头,举起茶杯。

  ——

  杨彪送走贾诩后,命人去请赵温、张喜。

  赵温、张喜很快就来了。

  他们其实一直在外面等着,亲眼看到贾诩离开。

  “文先,贾文和怎么说,他愿意从中解说吗?”张喜迫不及待的问道。

  杨彪瞅了张喜一眼,又看看赵温。“子柔,若不问山东之事,朝廷赦免刘焉、刘璋父子不谨之罪,益州可安吗?”

  张喜、赵温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不安。

  杨彪不说袁绍的事,直接问益州,而且不问刚从益州回来的张喜,却问赵温,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精,迅速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赵温稍一思索,随即答道:“人心思汉,朝廷不问前过,益州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安。”

  “你能保证吗?”

  “能。”赵温很有把握地说道:“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若不能安定益州,我愿自免谢罪。”

  杨彪转头看向张喜。“你呢,愿不愿意去一趟彭城,劝袁绍接受诏书,安心做他的渤海太守?”

  张喜面色苍白。“文先,天子决意用武?”

  杨彪摇摇头。“季礼,你觉得袁绍还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平定山东?又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让山东恢复太平,如并凉一般安定?将来与朝廷对决,又有几分胜算?”

  张喜哑口无言,额头冷汗如豆。

  “如果不能,不如安心做个渤海太守。于人于己,都留一点余地,岂不可好?”

  张喜的脸腾的红了,紧接着又白了,反复几次,才嗫嚅道:“若是袁绍不肯呢?”

  “他肯不肯,不重要。”杨彪拍拍张喜的手臂,意味深长的说道。“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山东士大夫肯不肯?”

  第六百三十四章 千里而来

  贾诩坐在刘协对面,将与杨彪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协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先生辛苦了。”

  贾诩一声叹息。“陛下,臣知道,这并非治本之法,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汉病了几十年,一味用猛药,只怕会伤了元气,为外邪所侵,不如缓缓图之,固本培元。且陛下富春秋,纵使三十年后,陛下也不到臣今日的年纪。臣等得,陛下更等得。”

  刘协莞尔一笑。“先生等得?”

  “臣等得。”贾诩郑重地点点头。“若能议和成功,天下太平,臣可学留侯养生辟谷,三十年未必不可期。”

  刘协眼中的笑意更盛。

  这老狐狸,以退为进啊。学张良,你真放得下吗?

  “先生,你有留侯之智即可,学他养生辟谷却大可不必。”刘协微微一笑。“张良才活了多久?你要学他,可就见不到真正的太平了。”

  贾诩微怔,随即哈哈一笑。“这么说来,臣又可以胜他一次了。”

  “又胜一次?”

  “是啊,臣遇陛下,幸运胜于留侯遇高皇帝。”贾诩笑道:“若是能比他长寿,岂不是又胜他一次?”

  刘协哑然失笑,随即又道:“先生当胜留侯,我却不敢胜高皇帝。”

  贾诩眉梢轻挑,含笑道:“陛下若不敢胜高皇帝,如何能行五百年之变?此决胜之时也,陛下可不能怯阵。别说是高皇帝,就算是三皇五帝全都站在面前,陛下也只能勇往直前,一举超越之。”

  刘协抚掌而笑。“愿如先生之言。”

  ——

  两日后,刘协再次召开朝会,讨论对袁绍的招抚之策。

  这一次,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以杨彪为首的几个老臣都表态支持天子的意见,可以接受议和,但袁绍只能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代理冀州事务。

  为了促成和议,司空张喜毛遂身荐,愿去山东传诏。

  见此情景,刘协也不好节外生枝,只能答应,命人拟诏。

  当然,他也不会满足于袁绍等人的口头称臣。如果袁绍接受这个条件,山东各州郡受朝廷正朔,就必须派人上计,向朝廷汇报户口、土地,并缴纳贡赋,推贤举能。

  除此之外,刘协还有一系列的恢复计划。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重建邮驿系统,恢复朝廷政令上通下达的渠道。

  这么做,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大汉疆域广大,仅靠人腿步行,传递信息的速度太慢,滞后太严重,不利于治理。

  二是随着并凉的安定,大批鲜卑、乌桓降人的入塞定居,西北的畜牧业开始复苏,大量的马匹需要销路。重建邮驿系统,可以为马匹找到用武之地,也是从山东获取财富,支持西北发展的一种方式。

  向山东出售马匹有利有害。

  如果山东州郡野心未除,很可能利用这些马匹来增强实力,从而提高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机会。

  所以刘协决定,转卫尉马腾为太仆,严格控制西部诸苑的马匹,最好的战马只能留在军中,由朝廷直接控制。

  紧接着,刘协又下了一道命令:转镇西大将军韩遂为抚军大将军,率部进驻洛阳,督兖豫青徐四州军事。黄猗、姜冏为左右长史,参军事。

  在宣布诏书时,刘协语重心长的对韩遂说道,当年西凉人董卓毁了洛阳,留下千古骂名。今天让你进驻洛阳,希望你能约束部下,让洛阳重现生机,证明西凉人不是只有董卓那样滥杀无辜的莽夫,也有关注民生的贤能,不只是会破坏,更会建设。

  韩遂躬身领命,心潮澎湃。

  这是天子给他的机会,若能完成,他将成为真正的西凉人代表,功业超过凉州三明。

  ——

  马车缓缓停住。

  诸葛亮快步上前,拱手施礼。“黄公,士元,一路辛苦。”

  车门拉开,露出庞统的笑脸。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双眼有神,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辛苦,反倒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孔明,别来无恙?”

  “士元,你终于来了。”诸葛亮笑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正准备派人去迎。”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庞统向后面的一辆车挤了挤眼睛。“某人?”

  诸葛亮上前,在庞统耳边说了几句。庞统一惊,眼神更亮。

  “当真?”

  “届时一见便知。”

  庞统连连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纵身跳下车。诸葛亮命人取来下车的木凳,随即请黄承彦下车。

  黄承彦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他打量了诸葛亮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又甩了甩袖子,指指后面的马车。

  “你去看看阿楚,我和士元走两步。坐了半天车,腿都麻了。”

  诸葛亮心中欢喜,告了罪,赶到后面的马车,躬身行礼。

  “阿楚,累了吧?”

  车里传出一个略显疲惫,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多谢诸葛兄挂怀。旅途虽辛苦,却开了眼界,令人留连。来得迟了些,还望诸葛兄恕罪。阿母,我们下车吧。”

  诸葛亮一惊,抬头一看,见车门打开,露出了两张脸。

  一张欣慰,一张羞涩。

  诸葛亮连忙低下头,再拜。“不意夫人大驾光临,没有准备,失礼,失礼。”

  黄承彦的夫人蔡氏看着诸葛亮,微微颌首。“数月不见,孔明便初显峥嵘,可喜可贺。看来天子不仅能辨玉,更善琢玉。大汉有此明君贤臣,太平可期。”

  诸葛亮连忙请蔡氏下车,黄月英先下了车,不好意思的瞥了诸葛亮一眼,又扶母亲蔡氏下车。母女俩挽着手臂,跟着诸葛亮上了一旁的长亭,登高远眺,感慨万千。

  蔡氏说道:“在襄阳时,常听人说关中荒残,满目疮痍。没想到短短数年,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若不仔细看,真是很难想象他们所说。”

  “是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出来走一走,谁能想到呢。”黄月英轻声笑道:“关中离襄阳不过千里之遥,景色便大不同。那万里之外的西域,又是何等模样?阿母,我真想去看一看呢。”

  “我可陪不了你。”蔡氏抿嘴笑道:“你还是找别人陪你去吧。他去过,还可以做向导。”

  黄月英小脸微红,却不畏缩。“诸葛兄,可以吗?”

  诸葛亮微微一笑。“只要你愿意,西域何足道哉?天子说,有朝一日,大汉的铁骑将饮马大秦之海,大汉的楼船将扬帆万顷碧波之外。”

  第六百三十五章 今非昔比

  黄承彦转身看了过来。“天子这么快就对外用兵,未免有些急了。”

  “不是现在。”诸葛亮摇摇头。“是有朝一日。”

  “就算是有朝一日,也是三十年之内。毕竟三十年之后,阿楚也到了我们这般年纪,想去也去不了。”黄承彦抚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对于如今的大汉来说,三十年远远不够啊。”

  “三十年不够,那就再等三十年。有安车、楼船代步,花甲之年也可卧游天下。”

  黄承彦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宇间忧色不改。

  一旁的庞统却有些不以为然。“黄公,我倒是觉得不用等三十年。”

  “为何?”黄承彦斜睨着庞统。“士元,年少有为是好事,可是急功近利就不好了。”

  庞统哈哈一笑。“黄公,我的信心就来自于有为,而不是无为。你说三十年不够,大概是觉得汉初立国七十年,孝武才能够与匈奴开战,对吧?”

  黄承彦眉须微动,嘴角颤了颤,示意庞统继续。

  庞统昂头背手,环顾四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汉初鉴于秦政之失,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先有韩信、彭越之乱,后有吕氏乱政,再有吴楚、淮南之叛,直到行推恩令,天子之诏行于天下,然后才能集天下之力,北逐匈奴,南定百越,西取祁连,东取朝鲜。”

  庞统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沙哑中透着豪气。“如今天下虽乱十余年,元气未伤,也不必与民休息七十年。至于山东州郡,嘿嘿,别说韩信、彭越之辈,就算是刘濞、刘安之流也是没有的。”

  庞统转头看着黄承彦。“最重要的是,大汉中兴,无秦政之累,自然不必行黄老无为之道,当立孟轲大丈夫之志,以天下为己任。故天子有诏,不论男女,不分文武,但能读书守礼,皆可为士。假以数年,人才之盛,又岂是汉初可比?”

  黄承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黄月英说道:“大汉中兴不是汉承秦制,本不宜比附。勉强要比,也不该是大汉初兴之时,而是吕氏乱政之后,孝文即位,开文景盛世先声之际。”

  庞统抚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孔明,你觉得呢?”

  “各有所长,皆有道理。”

  “那就不是最佳答案。”庞统不服气的说道:“不妨说说你的高见,也让我们见识一番。”

  黄月英也盯着诸葛亮,只是不像庞统那么斗志盎然。

  黄承彦夫妇看在眼里,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静听诸葛亮发言。

  诸葛亮笑了。“士元,世事难料,哪有什么最佳答案。你这么想,本就是画地为牢,自我设限。正如阿楚所说,时移事迁,本不宜勉强比附,取其大略,以为参考即可。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新路,重要的是能不能到达目的地,而不是与某个故事相同。”

  庞统有些不以为然。“说来说去,还不是读书当不求甚解,取其大略那一套。”

  “我原本的确是这么想。”诸葛亮的眼中多了几分凝重。“现在我却觉得,读书不能满足于求解,更应该求道。”

  庞统追问道:“何谓求解,何谓求道?”

  诸葛亮笑了。“士元莫急,你先记住这句话就好。”

  “且——”庞统拖长了声音,故作不屑。

  黄月英掩嘴而笑,眉眼弯弯。

  ——

  诸葛亮引着黄承彦一行入城,安顿他们住下。

  这是一座宅院,虽然不如他们在襄阳的旧宅宽大,却收拾得很整洁,各种用具也算齐备。

  黄承彦夫妇很满意。

  诸葛亮能安排得这么妥当,说明他虽然入仕不久,却有一定的财力。抛除周忠引荐的成分,诸葛亮受天子器重必然是原因之一。

  这一点,从诸葛亮说起天子时的眼神也可以看出。

  除了天才遇到天才的惺惺相惜,更有良臣遇到明君的幸运。

  “你们先在这儿住着,待天子召见之后,再作安排。”

  庞统有些迫不及待。“大概要多久?”

  “不会太久。”诸葛亮说道:“你若是无聊,可以到附近走走,不要走得太远就行。这周边住的都是朝中官员,有些人也许就是你将来的同僚,提前熟悉也是好的。”

  庞统满意地笑了。

  诸葛亮又对蔡夫人说道:“蔡令史就在左首第一区,门前有阙的便是。夫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她那里书最多,古今中外的都有,其中有不少是西域商人安东尼收集来的。”

  蔡夫人心领神会,点头答应。

  她在路上就听说了,朝廷有意设立西域商会,整合西域胡商,统一管理丝帛的外销。蔡瑁特地派人赶来,让她多留心一些相关的消息,尽可能为襄阳蔡氏争取一些利益。

  她虽然对蔡瑁的唯利是图不太看得上,但事关家族利益,她也不能坐视。

  既然蔡琰与安东尼有交情,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想办法去拜访蔡琰。

  襄阳蔡氏与陈留蔡氏本是一脉,都是蔡国后裔,最近的源源可以追溯到百年前。

  黄月英问道:“诸葛兄,女骑马督也住在附近吗?”

  “在后面一排,左首第三间。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你若想见她,等我消息便是。”

  黄月英连连点头。

  诸葛亮安排好之后,随即赶回行宫,向刘协汇报。

  刘协正在接见关中士绅,堂上堂下坐了一大群,数量接近百人。

  这么多人见驾,只有一件事:请天子迁都关中。

  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前太仆赵歧,一个是前凉州牧韦端。

  诸葛亮上堂的时候,赵歧刚刚发言完毕,余音袅袅。

  刘协笑眯眯地看着赵歧。“赵公,你在太原一年有余,休养得不错啊,浩然之气很足,不愧是为《孟子》作注的人。你那部《孟子注》我看了,很受启发。”

  赵歧傲然而笑。“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不过,这迁都关中不像你的计划。”刘协看向赵歧身后的陈宫。“莫不是陈公台的建议?”

  赵歧的神情有些尴尬。

  陈宫也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看到了刘协眼中的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后,他起身出列,伏地而拜。

  “陛下明鉴,这是赵公首倡,臣只是略有补遗而已。”

  “平身。”刘协伸手遥扶。“说说你的理由。”

  第六百三十六章 忘年之交

  “唯。”陈宫躬身再拜,起身时,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迁都关中,有三个原因:

  首先,关中曾为大汉都城两百余年,刘氏列祖列宗的坟茔都在长安附近。再次中兴,回到关中立都,更符合周而复始之义。初平元年,朝廷已经西迁关中,只不过当时是董卓乱政,于义理不顺。如今天子平定凉州,再回关中,名正言顺。

  其次,关中近边,迁都关中,有利于守边。虽说凉州平定,鲜卑远遁,但边疆仍然需要大军坐镇。迁都关中,有利于政令通达,及时反应。

  最后,河东耕地有限,供养不了太多的人口。关中则有大量耕地,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刚才赵歧已经发言,陈宫的见解大部分都在其中,现在也只是强调一下,并无太多新意。

  这也证明了刘协刚才的判断:赵歧的建议主要是由陈宫提出的,他只是加了一些修饰而已,看起来更有理有据而已。

  刘协示意陈宫回席,又问其他人的意见。

  众人纷纷发言,表示支持陈宫的见解,纵有不同意见,也不是反对陈宫,只是说眼下朝廷初定,天下未安,不宜仓促迁都,可以稍微等一等。

  刘协扫了一眼,提出类似意见的大多是河东人,比如卫觊、裴俊。

  他们人微言轻,理由也不够充足,不足以形成威胁。

  见诸葛亮走进来,刘协宣布散会,让众人回去思考一下,过两天再议。

  赵歧、韦端两位老臣先走,其他人依次告退。卫觊、裴俊等人就是宫里的近臣,也各自回岗位,继续处理公事。裴俊拿着会议记录,在一旁整理,一会儿便送来了会议纪要。

  刘协看了一下,转手交给诸葛亮。

  “安顿好了?”

  “谢陛下关心,安顿好了,他们很满意。”诸葛亮一边看纪要,一边说道:“庞统随时可以见驾,只待陛下有空。”

  刘协想了想。“接风宴准备好了吗?”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今天晚上随便吃点就行。庞统磊落不羁,本不是拘礼之人。黄君夫妇也是隐士,不太重视这些礼仪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怠慢了。”刘协说道:“他们夫妇只有这一个独女,千里迢迢的送来给你,你太敷衍了怎么行。”

  诸葛亮愣了一下,有些后悔。

  他的确没考虑到这些,反倒是天子想得周到。

  “你别忙了,先回去准备。到时候,我去见见他们。”刘协笑道:“我虽与你年龄相同,毕竟是君。你没有长辈在此,我便代替你的长辈出面,如何?”

  诸葛亮一愣,随即惊喜交加。“陛下屈尊出席,臣求之不得。只是……”

  “既然没问题,那就没什么可是了。”刘协挥挥手,示意诸葛亮赶紧回去准备。

  诸葛亮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会议纪要,匆匆走了。

  天子愿意以他的家人身份出席,为黄承彦等人接风,这是莫大的恩宠,也是对黄承彦等人最大的礼敬。他想他们尽快知道这个好消息。

  刘协看看天色,命人去见皇后伏寿,让她挑两件见面礼。一件给蔡夫人,一件给黄月英。

  伏寿很快就派人回话,东西准备好了,是现在送过去,还是到时候带过去?

  刘协听出了伏寿的意思:她想出席,借机拉近关系。

  刘协拒绝了,让伏寿安排人直接送过去。

  他怕恩宠太重,诸葛亮受不起,也不愿意伏寿有太多的想法。

  他主动去见黄承彦、庞统是求贤若渴,皇后出席,拉拢的意味就太明显了。伏寿与诸葛亮本来就是同郡,走得太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对诸葛亮不利。

  ——

  得知天子将出席,黄承彦、庞统都很意外,随即又觉得此行不虚。

  庞统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天子如此重才,他就应该早点来。

  这才还没平静心情,外面有人敲门。

  两个女骑士走了进来,奉上皇后所赐礼物。

  礼物倒不甚贵重,至少在蔡夫人眼中如此,倒是两个女骑士吸引了她们母女的目光。

  两个女骑士一个是汉人,一个是胡人,都身材高挑,眉宇间英气勃勃。她们没有穿甲胄,只是贴身的冬衣,脚下蹬着马靴,走起路来长腿起落,足声清脆。

  奉上礼物后,两人行了礼,潇洒地转身,并肩离开。

  看着她们挺拔的背影,黄月英两眼放光,艳羡不已。

  “阿母,她们的衣服真好看。”

  蔡夫人白了她一眼。“好看是好看,却不是每个女子都应该如此。孔明将来要做大臣,你也是有诰命的人,岂能像她们一样抛头露面。就算你想做个女士,也该和蔡令史一般做学问,而不是策马骑射,舞刀弄剑。”

  黄月英嘿嘿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虽然她觉得母亲说得有理,她不应该去做女骑士,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女骑士的服饰好看。

  原来女子穿武士服也这么好看。

  时间一晃,夕阳便落了山。

  天子刘协简从而至。

  他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匹西凉青骢马。没穿礼服,也是一身轻便的窄袖常服,上下马都很方便。当他从高大的青骢马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时,黄承彦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声。

  “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马上天子。”

  “这位便是襄阳黄君?”刘协看了黄承彦一眼,对诸葛亮说道。

  诸葛亮点点头,黄承彦赶上一步,躬身施礼。“草民襄阳黄承彦,携妇蔡氏,女黄氏,见过陛下。”

  刘协双手扶住黄承彦,不让黄承彦拜下去。“黄君,今日不是朝见,不必拘礼。我今天来这里,一是为孔明撑撑门面,一是想看看黄君。你我虽是初见,却早就是同道了。”

  “陛下,这……从何说起?”黄承彦不解其意。

  刘协哈哈一笑。“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缘又岂能只是姻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道之人,便是相隔千里,也终有相见之时。我为孔明之君,黄君为孔明之舅,我们算是平辈,若黄君不弃,愿为忘年之交。”

  黄承彦眉梢轻挑,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之前听孔明说,陛下虽年轻,却有大气象,不拘于俗礼。如今一见,果然如是。能与陛下为忘年之交,草民便是再走一千里路,也值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我,楚子也

  刘协早就知道,黄承彦是不是隐士且两说,但他肯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名士。

  这是一个很另类、非主流的名士。

  就算他有别的想法,千里送女成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一点,与诸葛亮不住襄阳,却“隐居”在隆中异曲同工。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就不能循规蹈矩,必须出奇制胜。

  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诸葛亮的长辈出席,看似胡闹,却投了黄承彦的脾气。

  两人把手登堂,分宾主就座。

  诸葛亮、庞统坐在刘协身边,蔡夫人、黄月英坐在黄承彦身边,都有茫然。即使诸葛亮知道刘协不是拘礼之人,也被刘协这一出搞得手足无措。

  “黄君西来,比预期的行程多了好几天,是遇到了麻烦吗?”刘协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诸葛亮走过这条路,对黄承彦一行的行程有准确的估计。实际上却出现了极大的偏差,黄承彦等人迟到了大半个月,以至于诸葛亮不得不动用散骑的身份去了解。

  在排除了麻烦之后,只有一个解释,黄承彦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情况。

  黄承彦也知道刘协的用意,坦然说道:“渡过汉水之后,一路平安,没有任何麻烦。只是第一次出远门,贪看沿途风景,这才耽误了时日。”

  刘协顺势问道:“沿途风景如何?”

  黄承彦咂了咂嘴。“有些意外。”

  “哦?”

  “本以为关中是周秦故地,又曾是大汉京畿所在,当是人文荟萃,礼义之乡。不料却是野趣可观,人烟稀少,甚至于新坟垒垒,白骨随处可见,令人悲凉。”

  刘协点点头。“黄君若是早来两年,说不定还能看到人相食。”

  黄承彦神情一滞,一旁的蔡夫人、黄月英却变了脸色。

  “人相食”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她们并不陌生。

  但她们同样清楚,这不是刘协危言耸听。寄寓荆州的人都说过,在董卓、李傕乱政时,关中蒙受重大灾难,人相食并非子虚乌有,而是实实在在的惨状。

  只是这一路走来,她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惨状,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经刘协一提醒,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身处虎狼之地,不由得毛骨悚然。

  “生命很脆弱,太平也很脆弱,道德更脆弱。”刘协幽幽说道:“不管是如何富庶之地,只要打上几年,就会荒无人烟,遍地狐鼠。所有的道德、伦理都会消失不见,人人皆为禽兽。关中如此,关东也不例外。关东之所以还能高谈阔论,不过是关西、关中承受了苦难,挡住了凛冽胡风。”

  黄承彦苦笑。他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荆州之所以安定,并非天然如此,也不会永远如此。

  如果关东人都以为关中、凉州的事务与他们无关,可以高高挂起,说不定哪一天凉州兵就会东出,将关东变成战场,届时人相食的惨剧就不仅仅在关中出现,也会在关东山现。

  “陛下好大的杀气。”蔡夫人忍不住出言相讥。

  刘协眼神一扫,看向了蔡夫人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嘴角微微一挑。

  “拙荆未曾见过贵人,出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黄承彦躬身请罪,只是脸上却没什么惭愧可言。

  “无妨。”刘协淡淡地说道:“黄君想必也听说了,我向来推崇男女无别,不赞成男主外、女主内那一套。只要说得有理,何必分是谁说的。”

  蔡夫人笑了笑。“那陛下觉得我说得有理么?”

  “有理。”刘协点点头。“我终究还是道行不够,霸道有余,王道不足,杀气的确是重了些。不过……”刘协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杀气重也有杀气重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若非如此,仅男女无别这一条,那些道德之士就能用唾沫淹死我。”

  蔡夫人语塞,神情有些窘迫。

  纵使她牙尖嘴利,也无法否认刘协说得有理。如果不是刘协骄人的战绩带来的威望牢牢压制着大臣,他的新政根本无从谈起,男女无别更是无稽之谈。

  没有男女无别的新风,纵使她在家里地位很高,也不会不顾黄承彦的脸面,在天子面前直言无忌。

  正是天子的杀气,才让她有机会讽刺天子的杀气。

  这么一想,她的讽刺就显得格外讽刺。

  “文明要靠武力甚至野蛮来保护,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刘协摊开手,莞尔一笑。“黄君,是不是有些失望?”

  黄承彦已经恢复了平静,笑道:“我楚子也,虽不读书,止戈为武,七德为宝的道理还是懂的。”

  刘协微微颌首。“这就是我以黄君为同道的理由之一。虽说汉承秦制,实则楚之质朴也不可或缺,不尽是周之雍容。如今世人重文,以儒雅为尚,鄙视武功,我是不太认可的。崇德尚武,重锻士魂,才是真正的王道。愿与黄君共勉。”

  黄承彦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深得我心。”

  蔡夫人与黄月英互相看了一眼,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天子的所言所行,的确很对黄承彦的脾气。即使是对诸葛亮,黄承彦也没这么开心过。

  这次来关中,是正确的选择。

  庞统在一旁听了,也暗自欢喜。他也不是那种进退以礼的儒生,对天子的率性非常欣赏。可以想见,这次来关中,绝不会像在荆州一样被众人冷落无视。

  刘协表明了态度,与黄承彦取得了一致,接下来的讨论就比较顺利了。虽说意见未必统一,但双方都能以一种坦诚、平等的心态对话,说得比较开心。

  话题从关中的形势说开去,很快就转到了整个天下的形势。

  黄承彦直接问刘协,将来如何处置关东大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数人都关心的核心问题,不仅关系到那些世家高门,更关系到无数地方豪强,比如襄阳蔡氏、蒯氏这样的家族,甚至包括庞氏、习氏这样的中小豪强。

  按照度田令,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违制多占的土地。

  这也是黄承彦一路走来,最为关心的问题。

  不解决土地兼并,大汉难以中兴。

  解决土地兼并,则大小世家、豪强必群起反对,天下难安。

  黄承彦想不出可行的办法。

  务实的他很清楚,说一句抑制兼并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面对黄承彦之问,刘协坦然说道:“我本来是想驱虎吞狼,以武止戈,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能行。黄君来得正好,不妨为我提供一点建议。”

  第六百三十八章 标本之论

  黄承彦本来就怀疑刘协有杀人之心,现在听刘协亲口承认,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如果真如刘协所设想的那样,山东衣冠只怕会被屠戮大半,人相食的悲剧将处处可见。

  太平也许会来,但他们却未必能见得到。

  就算是再高尚的君子,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面对刘协的请教,他只能摇头叹息。“如此功业,岂是我一介野人能解决的。爱莫能助,受莫能助啊。”

  “黄君客气了。”刘协大笑,随即转头看向庞统。“士元,你呢?”

  庞统早就等着这一刻,整整衣冠,轻咳一声。“草民以为,陛下不妨诛其首恶,赦免其余,恩威并施,根本兼治。”

  刘协示意道:“仔细说说。”

  庞统也不客气,侃侃而谈。

  他的计划也很简单,就是治首恶。

  兼并的确是痼疾,但对不同的人来说,这个痼疾有轻有重,不宜一刀切,勒令全部退还。

  占据大量土地的高门豪族毕竟是少数,只要将这些人清除掉,土地兼并的问题就能得到极大缓解。剩下的人就算占着超过限额的土地,只要他们不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也就影响不了大局。

  打个简单的比方,荆州户口最盛时,有一百四十万户,但南阳一郡就占了五十余万户,接近四成。南阳有大量的封君,土地兼并的情况也最严重。只要能解决了南阳郡的兼并问题,荆州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处理的人少,解决的问题却多,这才是正确的方法,没办法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逼得所有人都反抗朝廷。

  如果朝廷宣布只针对南阳大族,甚至只针对南阳某些贪得无厌的大族,不及其余,相信其他人都会赞同朝廷的决定,不会闹出民变这样的事。

  黄巾也是为了抑兼并,均贫富,声势不可谓不大,但他们的目标太大了,对所有的大族一视同仁,赶尽杀绝,激起了所有大族的反对,最后不可避免的失败了。

  虽说黄巾与朝廷不可类比,但形势有相通性,可以借鉴其得失,避免重蹈覆辙。

  “草民无知妄言,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庞统说完,深施一礼,心跳有些快。

  他和黄承彦一路同行,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只是两人无法取得共同意见。如今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也不知道天子会有何反应。

  刘协看向黄承彦。“黄君如何看?”

  黄承彦摇摇头。“草民不敢苟同。虽说大族的确占地更多,却未必是以权利侵夺而来,也有可能是擅长经营所致。仅仅因为他们的产业多就强行剥夺,以后谁还愿意积累家资?如此,奢侈之风必盛,非朝廷之福。”

  刘协不置可否,又转向蔡夫人。“夫人以为呢?”

  蔡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脸热。她没想到刘协会咨询她的意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结果。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妾……与拙夫之见相同。”

  她顿了顿,又道:“以妾之母族为例,蔡氏虽有人出仕,却没出过公卿之类的高官,二千石也不多。之所以薄有家资,一是得江汉之美,有良田甘水,二是擅长经营,酿酒制曲,不辞辛苦。虽不敢说无一钱不清楚,却也敢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仅仅因为有家资,便为朝廷诛戮,与当初孝武行告缗令有何区别?”

  刘协笑笑。

  他就知道黄承彦一行绝不仅仅是送亲,甚至不仅仅是考察他是否值得效力,还有为襄阳大族打探朝廷政策的任务。黄承彦再洒脱,蔡夫人再不羁,也不可能坐视家族遭劫。

  当然,蔡夫人当面为母族开脱,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孔明,你又如何想?”刘协转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微微欠身。“臣以为,当治之以法,不仅视其田宅多寡,还要看其得之是否以道。若是辛苦所致,纵多也不夺分毫。若得之不以道,纵寡也不能纵容。唯有如此,才能使奸恶惧、良善安。”

  庞统一听就有些急了,忍不住说道:“孔明所言,虽是公允之论,只怕事繁难行。大族产业,多是数代积累而成,其中进项又岂能说得清楚?一一去查,也许永远都查不清楚。”

  诸葛亮笑而不语。

  庞统自知失言,也只能闭上嘴巴,将目光投向刘协。

  刘协搓搓手指,沉吟了片刻。“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适用环境不同,完成的效果也不同。士元之计,可以治标,但稍显粗略,难以治本。孔明之计,可以治本,但稍显迂缓,不能救急。”

  黄月英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将用何计?”

  “以士元之计治标,以孔明之计治本。”刘协说道:“当然,这也不是截然分开。治标时,也可参考其名声好坏,德行高低。治本时,也该考虑枝干强弱,不可尾大不掉。治标治本,齐头并进,止于至善。”

  黄承彦、诸葛亮都点头赞同,蔡夫人、黄月英也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庞统忍不住问道:“陛下以为这至善可至么?”

  “士元以为不可至?”

  “恕草民直言,要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根本不可行。”

  刘协笑了。

  相当程度上,庞统是对的。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别说现在,就算是技术水平几乎无孔不入的二十一世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能做到,投入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所以,庞统的抓大放小才是主流,政府只要抓住税务大户,堵住大的漏洞,财政状况就非常健康了。对普通人的偷税漏税,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人举报。

  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是一刀切来得更直接。

  问题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是双刃剑,来钱快的同时,对政府的伤害也大。

  蔡夫人提到告緍令,绝不是简单一说,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荀子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只要不断进步,就能向目标更近一步。现在不行,不代表将来不行。而这,正是我对士的期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六百三十九章 物是人非

  当初在河东,刘协就想借着卫固、范先和乱的机会杀一波,结果士孙瑞阳奉阴违,不了了之。刘协恨了好久,因此将士孙瑞扔在太原,以示惩戒。

  这次他又想借着袁绍作乱的事杀一波,结果刀还没举起来,袁绍却要跪了。

  刘协大失所望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快意恩仇的方法并不适用于朝堂,尤其是有一群老臣掣肘的情况下。改良终究不是革命,牵制的利益太多。

  他总不能举着中兴的旗帜,干出代汉的勾当。

  既然占了人心思汉的便宜,就得忍受旧屋翻新的麻烦。

  权衡之下,打一批出头鸟以示警告,缓解一下病情,先将大局稳住,然后再耐心调养,就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

  好在他有超出这个时代两千年的历史经验可以借鉴,更有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现成例子,知道在发展中解决问题虽然考验智慧,却也并非不可能,所以也没那么急。

  面对黄承彦与庞统,他才可以如此从容。

  对黄承彦、庞统来说,天子的答复不仅满足了他们的希望,还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展示出了更高的眼界,也证明了圣天子并非传言。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见解,非圣人何为?

  最让他们满意的,是天子将希望寄托在士的身上。

  虽然天子所说的士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士,但他们本非迂腐之人,对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并不反感,反倒觉得别出心裁,非常人可及。

  刘协随即介绍了他对士的定义,着重强调知识积累的意义。

  士人介入百工之技最大的意义有二:一是对既往技能经验的记录、总结,不让那些灵光一现的技术失传;二是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推演,找到更好的办法。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远的有主持的铁官的裴潜,近的有改进织机的马钧。

  裴潜本人对技术并不感兴趣。他走到这一步是机缘巧合,就连那水排的办法都是从南阳铁官学来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对军械的改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马钧则是天生的巧匠,他对织机的改进更多的是出于他本人的奇思妙想。读书识字对他来说是辅助,能让他将那些奇思妙想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不至于遗落。

  因此,马钧的影响力迅速超过了裴潜。

  关中对生丝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马钧改造的织机。织机提高了生产效率,关中的桑、蚕却无法生产足够的生丝,只能向襄阳求购。

  说到生意,蔡夫人非常关注。

  她意识到襄阳收到的消息有误,关中对生丝的需求,远远超过对织品的需求。

  以襄阳的织布效率和技术,襄阳的织品也没有优势可言,成本既高,质量又低,很难卖上好价钱。

  除非襄阳也能采购马钧改造的织机,补上这块短板。

  刘协说完了士的作用,又专门说起了河东纸坊和文秀书坊。

  这是女士成就的代表。事实证明,女子除了在体力上有所不如之外,其他方面完全可以和男子并驾齐驱,某些方面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相比于男子,女子心思更细腻,更有耐心。

  比如书坊的校对,女子就做得比男子更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女子对美有更高的追求。

  文秀书坊出品的书籍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女匠师不满足于书籍的实用功能,还要将书籍变成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这一点迅速击中了文人雅士那颗闷骚的心,在文秀书坊印行文集也成了品位的代名词。

  刘协一席话,说得蔡夫人、黄月英母女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她们都不是甘心相夫教子的普通人,如果有机会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她们求之不得。

  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不仅黄承彦、庞统与刘协谈笑风生,蔡夫人、黄月英也抓住机会问了几句,流露出想做点事的想法。

  刘协正中下怀。

  他从诸葛亮偶尔的讲述中了解到,黄承彦一家三口的智商都不低,对百工之技也不排斥。

  蔡家是襄阳大户,只要能赚钱的事,他们都有兴趣。黄承彦虽然不经商,以隐士自居,却也是个务实派,对有利民生之事一直比较关注。

  这样的人不利用起来,未免太可惜了。

  他这么给他们面子,有一半是为了说服他们,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拥趸,而不是阻力。

  太祖云: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要发动群众斗……世家。

  ——

  马车停住,侍者上前,递上名刺。

  王朗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物,看着面前半旧的门庭,长长地出一口气。

  弘农杨氏一如既往的清廉,四知先生(杨震)的家风没有改变。

  一会儿功夫,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看到王朗,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大笑道:“景兴,你可来了。”

  王朗愣了一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足下是……”

  中年人哈哈大笑。“景兴不认识我了?我是洛阳张武啊。”

  王朗大吃一惊。张武是他当年求学时的同窗,但他印象中的张武是一个面皮白皙、举止优雅的书生,而不是眼前这个面皮微黑、说话大声大气的汉子。

  “元重,你怎么……”

  “随文先在北疆待了几年,沾了些蛮胡之气,让景兴见笑了。”张武一边说,一边拉着王朗进门。他的力气很大,步子迈得也大,王朗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

  “元重,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让我都不敢认了。”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看到文先,你更认不出来。”

  王朗暗自心惊,跟着张武来到中庭。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穿窄袖胡服的老者站在堂上,对庭中几个掾吏厉声喝斥,声如洪钟,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老者看到王朗,脸色稍缓,挥了挥袖子。“都去做事,限期完成。完不成的就别来见我了,自免吧。”

  “喏。”掾吏们应了一声,匆匆出去。

  王朗看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胡服老者就是杨彪。

  “景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杨彪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王朗两眼,摇摇头。“这么瘦弱,水土不服,生病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司空?他去山东传诏了。”

  第六百四十章 大局为重

  王朗一路西行,虽然吃了些苦,人也消瘦了些,却谈不上水土不服。

  他不理解杨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可是看看杨彪和一旁孔武有力的张武,他又理解了。

  杨彪看惯了身体强壮的武夫,看他自然像是病了。

  “我没病,只是有些累。”王朗顾不上多说,立刻抓住杨彪刚才的话题。“司空去传什么诏?”

  “没遇到?”

  “司空行程很紧,我听到消息赶去拜见时,他已经走了。”王朗解释道。

  张喜的兄弟张济与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同僚,王朗当初在杨赐门下求学时就认识张喜。在驿舍听说张喜路过时,他曾赶去拜见,想打听一些朝廷的近况。但他赶到的时候,张喜已经起程了,根本没见上,也就不知道张喜是去传诏的。

  去山东传诏,大概率和彭城有关,王朗自然关心。

  “上堂说话。”杨彪招了招手,带着王朗登堂,命人上酒食,先让王朗吃点东西。

  王朗比杨彪小十多岁。王朗入门的时候,杨彪已经出仕多年,以精明能干著称。他一眼看出王朗的天赋,对王朗颇为重视,经常与王朗讨论学问,很是亲近。

  收到王朗的书信后,他就等王朗来。

  趁着王朗吃东西,他将诏书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只是忽略了他劝赵温、张喜的过程。于形势而言,这当然是明智之举。于理而言,这却不太合乎儒门以德服人的理论。

  他务实,王朗却有些务虚。

  听说天子坚持要袁绍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王朗眉头微皱,脸色有些不安。

  “文先兄,若袁本初不肯,诏书往来又要耽误数月,只怕彭城会有危险。”

  “不会的。”杨彪很有把握。“韩银、黄猗率精骑驰援睢阳后,审配回援,彭城外的兵力不足,只要刘备不降,本初攻克彭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若非如此,本初也不会上书请求议和。”

  “袁本初上书请求议和,正是天下太平的好机会。天子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难道是无意太平,一心想以武力平定山东?”

  杨彪瞅瞅王朗,忍不住笑了一声。“景兴,山东人愿不愿意议和?”

  王朗没有说话。

  他听懂了杨彪的意思。张喜是去山东传诏,而不是去彭城传诏,本身就说明张喜已经支持诏书,要联合山东士族,逼袁绍低头。

  袁绍答不答应,其实并不重要。

  “文先兄志在必得啊。”

  杨彪点点头。“为山东千万百姓计,不得不如此。西凉兵虽经教化,离王者之师还有不小的距离,一旦东出,为祸不浅。景兴,你来得正好,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诸军,最合适不过。”

  王朗有些失望。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可不是想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将士。

  杨彪看出了王朗的失望,却什么也没说。

  ——

  张喜日夜兼程,赶到了睢阳,先与曹操等人见面。

  首先,他向曹操、韩银等人传达了天子的诏书。

  天子对他们勇于战斗、善于战斗的事迹表示满意,并对曹仁等立功将士予以嘉奖,对韩银千里驰援,还能约束将士表示欣慰。

  接着,张喜和曹操私聊了一回。

  他告诉曹操,曹操当初屠戮彭城的恶行后果很严重,对天子东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天子接受了刘晔的建议,认定曹操有功,可以功过相抵,这才坚持由曹操继续主持睢阳的战事。

  此战过后,天子对曹操另有安排。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定,但肯定会让曹操有用武之地,所以你不急于立功,将来有的是机会。

  曹操感激不尽,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然后,张喜宣布了朝廷接受议和的条件。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楚天子的真实用意。

  天子是真心想议和吗?

  袁绍好面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控制冀州这么久了,能甘心受此羞辱?

  面对众人的疑虑,张喜有苦说不出。

  天子的确不想议和,他更想借此机会将支持袁绍的人全部赶尽杀绝,以免重蹈当初在河东的覆辙。他所顾忌的只是西凉兵的暴行会带来不良影响,背负上暴君的恶名。

  袁绍不肯降,正中他的下怀。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能向众人转述了下诏的过程,着重提到了陈宫。

  陈宫的意见对诏书的下达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换句话说,这份诏书虽有羞辱袁绍的嫌疑,却是山东士大夫的意见,而不是天子本人的意志。

  听到陈宫的名字,曹操有点尴尬。

  其他人却不觉得尴尬,反而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不应该将朝廷还当作西凉人控制的朝廷,天子已经摆脱西凉人的挟持,山东士大夫也大量进入朝廷,并且开始发挥作用。除了张喜、周忠这样的老臣,荀彧、荀攸、臧洪、陈宫可都是山东人。

  而这封诏书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避免山东成为战场。

  只要袁绍肯投降,山东立刻就能恢复太平。

  对已经乱了十多年的山东来说,太平第一次如此触手可及。

  与此相比,袁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没费张喜多少口舌,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现实。

  曹操随即派人护送张喜去汝南,与宗承见面。

  汝南是袁绍本郡,如果能让汝南人转变立场,支持朝廷,就算袁绍不肯降,朝廷也有足够的实力逼他投降。

  在张喜离开之前,曹操问了张喜一个问题:如果袁绍肯降,朝廷在袁绍、袁术之间将如何选择?

  袁术已经将袁绍赶出了汝南袁氏,袁绍称臣后,袁术会撤回这个通告,重新承认袁绍吗?如果袁术不肯,朝廷是否会强迫袁术承认。

  张喜眉头紧皱。“公路怎么还是如此不识大体?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曹操微微一笑,取出一份檄文。“这次倒怨不得公路,是本初过份在先。他不仅对公路极尽污辱之能事,还辱及天子清誉。张公,你可要主持公道啊。”

  张喜看完檄文,气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袁绍骂袁术没关系,辱及天子清誉,这就严重了。这要是传到天子耳中,就算袁绍肯低头,天子也未必能饶了他。

  “希望消息不要传得那么快。”张喜一声长叹。“要不然,陈琳万死难辞其咎。”

  第六百四十一章 一场空

  汝南细阳张氏的门户不及汝南汝阳袁氏,却依然是汝南一流。

  细阳张氏先祖是赵王张敖,是汉高祖刘邦的女婿。张氏以《尚书》传家,张喜的曾祖张酺以学问入仕,官至太尉,是与袁安同朝的大臣。

  细阳张氏之所以不及汝阳袁氏,是因为张酺的儿子、孙子没跟上,直到重孙,也就是张喜的兄长张济为帝师,官至司空,与杨赐、刘陶、刘宽等人共进退。

  如今,张喜为司空。

  兄弟二人同为司空,细阳张氏也算是重回巅峰,再加上张济曾为孝灵帝讲经,有帝师的情谊在,天子刘协虽然不喜欢张喜,也不能过于寡恩,维持着场面上的礼敬。

  在这样的形势下,对于那些不太了解朝廷内情的人来说,张喜就是当之无愧的汝南甚至整个豫州的士人领袖。

  张喜回到汝南,影响远超宗承担任汝南太守。

  汝南大族几乎闻风而动,赶到郡界相迎,打听情况。

  借着这个机会,张喜表达了朝廷的态度。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十万,不是不能踏平山东,只是天子仁厚,不肯多造杀戮。所以他选择了接受袁绍请降,赦免山东士庶,实现天下太平。

  即日起,不管之前是否支持袁绍,只要肯改过从善,一律既往不咎。

  张喜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背后的杀气却非常重。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再认不清现实,就等着被西凉铁蹄践踏吧。天子也是有脾气的,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以为他好欺负。

  私下里,张喜又苦口婆心的劝说。山东虽有人力、物力的优势,人才济济,但军事上的劣势同样明显,终究不是并凉铁骑的对手。

  当初董卓乱政,山东州郡起兵,袁绍为盟主,麾下大军数十万,结果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

  如今天子实力远超董卓,而袁绍却大不如前,只能主动请降,你们支持他,等着为他殉葬吗?

  我们的优势不在战场,在朝堂。

  作战,山东人不如山西人。治国,山西人不如山东人。

  借着这次机会,摆脱之前的负担,在朝堂上一展身手。无愧前贤,不负此生,岂不妙哉?

  范滂、李膺等人不畏生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反对天子重用阉竖、外戚,不用士人吗?如今天子有意革新,以荀彧为河东尹,推行王道,又有意还政于三公,这是多好的机会。

  张喜最后又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袁绍侥幸成功,与你们有关系吗?他已经被冀州人控制了,就算他得了天下,也是冀州人的胜利,不是你们的胜利。

  你们最多和徐州人一样,被冀州人随意羞辱、杀戮。

  张喜虽然是朝廷的使者,却完全站在汝南人的立场说话,诚意拳拳,令人动容。

  能成为大族家主的都是人精,对利害得失计算得极为清楚。他们也清楚,袁绍两次南下,一次无功而返,一次顿兵彭城,疲态尽显,别说夺取天下,能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可能性都不大。

  在这种时候,谁还愿意跟着袁绍送死。

  门生、故吏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反正你袁绍也被开除宗籍了,袁术才是袁氏家主。

  在一片看似悲伤,实质庆幸的叹息声中,众人达成了默契。

  张喜随即赶往九江。

  在他起程时,陈到主动找到了他,请求做他的侍从,护送他去九江传诏。

  张喜观看了陈到的骑射后,欣然答应。

  汝南不缺谋士,却缺少将才。陈到勇武过人,将来从军,可以为汝南人代言。

  ——

  张喜到达汝南的消息迅速传到袁绍耳中。

  实际上,张喜刚刚离开长安,袁绍就知道了大致情况,也清楚天子虽然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议和,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要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

  袁绍对此不屑一顾,他更关心张喜的态度。

  他本来以为,朝中老臣既然能迫使天子接受议和,就会全力推进议和,像这种明显破坏议和的条件很难成立。只要他咬住不松口,老臣们最后一定会屈服,反过来逼迫天子让步,接受他的条件。

  但张喜到达汝南后的表态,让他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也让他知道了最大的问题所在。

  他对冀州人的纵容激怒了汝南人,也激怒了张喜,他们不再视他为乡党。

  根源就是陈登事件。

  袁绍越想越生气,召田丰、沮授、逢纪等人来议事。

  豫州不可得,形势于我不利。是撤回孤悬庐江的颜良,收缩战线,还是强行夺取豫州?

  袁绍的问题针对所有人,眼睛却盯着田丰。

  到目前为止,一切行动都是按照田丰的计划进行,包括议和在内。如今朝廷虽然有意接受议和,却要强迫袁绍接受渤海太守的身份,田丰如何应对,就成了态度问题。

  是让袁绍忍辱负重,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坚持到底?

  不管怎么选,田丰都会招致非议,得罪一部分人。

  田丰沉默了良久,缓缓抬起头,迎着袁绍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主公愿意接受这个议和条件吗?”

  袁绍忍着怒火,沉声说道:“我应该接受吗?”

  田丰不置可否。“臣当初为主公建计,曾有一个判断。时至今日,臣依然坚持这个判断。至于是战是和,则由主公自决。不管主公如何决定,臣都没有异议。”

  田丰说完,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袁绍吸了一口气,反倒有些为难起来。

  田丰当初说过,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师山东,如何韩银、黄猗虽然率部赶到睢阳,但兵力有限,并不足以改变战场形势。镇西大将军韩遂转为抚军大将军,进驻洛阳,但目前来看,大举东出的可能性并不大。加上张喜的态度,田丰的判断基本还是成立的。

  既然如此,是战是和,就不是田丰能决定的。

  “元皓,若战,还有多久才能拿下彭城?”

  “百日之期将满,主公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正南(审配)或许无法解睢阳之围,却能为主公护住身后。援兵不至,刘备又有坚持到几时?”

  袁绍抚着胡须,权衡良久。“兵力不够,奈何?”

  “兵力不是不够,只是他们不肯为主公所用罢了。”田丰淡淡地说道:“汝南是主公本郡,那些大族都首鼠两端,不肯为主公效力。如此看来,或许退守冀州也不失为一计。”

  袁绍恼羞成怒。“这么说,元皓还是主张接受天子的条件,退守冀州?”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大道之争

  田丰面不改色,从容说道:“主公幼承家教,熟读诗书,通晓史事,想必知道历代开国都有一番磨难。夏有殛鲧之难,商有夏台之囚,周有羑里之拘。至于汉,挫折更是数不胜数,彭城之败,荥阳之逃,皆为人所熟知。与此相比,主公为山东百姓计,忍一时之辱,又有何不可?”

  袁绍一时语塞,倒不好再说什么。

  与三代的开国之君所受的屈辱相比,他这点委屈的确不算什么。如果因此责备田丰,未免有失明君气度。

  逢纪见状,主动发言道:“退守冀州之后,又待如何?”

  田丰看了逢纪一眼,微微一笑。“元图以为,主公退守冀州,天下能太平吗?”

  逢纪不安地看了袁绍一眼,反问道:“难道不能?”

  田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元图以为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主公吗?非也。天下大乱的原因,是朝廷与士人的争夺,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天下的争夺。这个问题不解决,天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纵使一时太平,也不过是恶斗之后的喘息。一旦双方缓过劲来,必然再起争斗,不死不休。”

  逢纪眉头微皱,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跟随袁绍多年,接触过很多党人,自然清楚田丰所言不差。

  党人前仆后继,为的可不是袁氏一族的兴衰,而是天下人的利益。

  这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人之天下。皇帝只是奉承天意治理百姓,并不是天意,不能独断专行,视他人为臣仆。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士大夫汲汲以求的是对朝堂的控制权。

  “主公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不仅是因为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更是因为主公继承了先贤遗志,为天下人争利。只是庸人见利忘义,迫于并凉虎狼之师,宁愿苟且偷生,不敢奋起反击。这是他们的耻辱,不是主公之错。”

  袁绍深有同感,不免戚戚,大有被天下人辜负的感觉。

  “然,大势所趋,岂是一时挫折可以改变?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不过十六年,二世而亡,而汉勃兴。王莽辜负天下人,也不过十五年,便身败国灭,而光武据河北,一统天下。如今天子欲以并凉精兵鞭笞天下,纵能盛极一时,又岂能长久?”

  田丰须发贲张,目光如炬,环顾四周,威势逼人。

  “一时挫折,于庸人是泰山压顶,于君子则为磨刀砺石。庸人只配为奴仆,唯君子能百折不挠,建功立业。豫州士大夫苟且,我冀州士大夫却不肯。”

  他转向袁绍,大声说道:“退守冀州之后,主公若进,不论是入朝主政,还是起兵止暴,丰当为主公执鞭。主公若退,丰或退隐乡里,或伏斧钺,皆如主公所愿。”

  袁绍被田丰的气势镇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逢纪面红耳赤,神情尴尬,也不敢再追问。

  大帐里的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陈琳见状,强笑道:“元皓是说,就算主公愿意忍辱负重,接受议和,天下也不能太平?”

  田丰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河东、关中的王道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卫固、范先虽然死里逃生,但河东大族却被冷落一旁,无缘朝堂。关中度田,多少大族世代积累的财富被夺,与庶民无异。这样的王道,是你们想要的王道吗?是中原士大夫想要的王道吗?”

  陈琳倒吸一口凉气。

  袁绍却如梦初醒,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神也恢复了神采。

  田丰说得对啊,天子的新政以度田为基础。

  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是王道。

  对大族来说,这就是暴政。

  谁愿意将自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别看汝南大族现在高呼万岁,等天子要在山东度田,你看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

  退守冀州,养精蓄锐,坐待中原大乱,再卷土重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田丰就是田丰,虽然脾气臭,眼光却是一流。

  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容忍他。

  袁绍转怒为喜,看看其他人。“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袁绍这个语气,大家都清楚,袁绍已经接受了田丰的计划,愿意忍辱负重了。接下来要讨论的只是拿下彭城再退,还是直接退。

  反正秋收已经结束,各郡的粮食也送到了营中,现在撤走也不亏。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庐江还守不守?

  田丰建议,既然要撤,就撤得干脆一些,既能表态议和的诚意,也可以避免无谓的损失。颜良据守庐江近两年,多次击退孙策、周瑜的进攻,熟悉淮南的形势,将来可以大用,战死太可惜了。

  撤回颜良,将庐江送给袁术,以换取袁术撤回驱逐袁绍出宗族的声明。

  袁术虽然是扬州牧,但他能控制的区域只有九江,如果能“收复”庐江,也是功劳一件。相信他应该会接受这个交易。

  袁绍觉得有理,让逢纪去一趟寿春。

  逢纪和袁术是旧相识,和张喜、宗承都有数面之缘,由他出面,更好说话。

  袁绍愿意让步,也是给张喜面子,自然不能白白让步,张喜应该有所回报。

  与此同时,袁绍命陈琳作公告,宣布为山东百姓计,他愿意接受朝廷带有羞辱性的条件,撤军回冀州。但他不赞同朝廷度田的决定,也不会在冀州推行度田。如果山东士大夫与他有相同的理念,可以和他一起去冀州,共襄盛举,实现真正的王道。

  消息一出,山东舆论风向立刻又变了。

  之前对袁绍表示失望的那些人纷纷改口,称赞袁绍识大体,有坚持,既能忍辱负重,又能不畏强权,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

  相比之下,袁术简直是无耻,根本不配做袁氏家主。

  虽然没多少人愿意抛弃产业,跟着袁绍去冀州,但他们都非常慷慨,捐助了大量的钱粮,为袁绍送行。更有人表示要联名上书,要求朝廷请袁绍入朝主政,停止度田,不可与民争利。

  有这些人中,声音最大的就是刚从豫章赶回来的许劭许子将。

  他带着一群乡绅士大夫,将张喜堵在了寿春城门口,义正辞严的要求张喜表态。

  第六百四十三章 悍鬼本色

  看着人群中的许劭,张喜觉得心累。

  他很想撒手不管,让这些人见识一下天子的雷霆手段。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就消失了。他见识过西凉军杀良冒功,他见识过洛阳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他见识过洛阳百姓被迫西迁,露骨沟壑,他见识过无数关东妇女被西凉军肆意凌辱、尊严扫地,最后还保不住性命。

  他老了,不忍看着山东再一次遭受劫难。

  “叔至,你能护着我冲过去吗?”

  陈到回头看了一眼张喜,又看看群情激奋的士大夫,心中不安。“张公,这些可都是……”

  “一群书生。”张喜说道:“他们没见过真正的西凉军,无知者无畏。”

  陈到的眼角抽了抽,看向张喜的眼神有些异样。

  他跟着张喜也有几日,只看到张喜温文尔雅,从来想过张喜也会说出如此杀气腾腾的话来。

  “你如果没把握,就自己进城,拿着我的名刺去找袁公路,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出不了寿春城门。”

  陈到想了想,点头答应。

  让他硬冲这些读书人,他的确没这勇气。通知袁术,让袁术出面,他还是做得到的。

  陈到拿了张喜的名刺,抽身出了人群,悄悄地进了城门。

  许劭看到了陈到离开,但没在意。一个随从而已,不足挂齿。无非是去向袁术求助,但袁术这个扬州牧有名无实,整天连府门都不敢出。这种场合,就更不露面了。

  他只盯着张喜,要逼着张喜表态的反对度田。

  张喜是汝南士大夫在朝官员中官职最高的、资格最老的。他如果不坚定的反对度田,其他人很难表明态度,就算表明了态度,影响也不大。

  更虽说荀攸、刘巴那样的少壮派还支持天子的乱政,大力推行度田。

  看着陈到离开,张喜放了心,推开车窗,伏在窗边,对许劭招了招手。

  人群向两侧分开,许劭昂然来到张喜面前,拱手施礼。

  “张公,别来无恙。”

  张喜摇摇头。“我还好,就是累了点。你怎么样,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病了?”

  许劭心中一暖,语气缓和了不少。“多谢张公关心,我前一段时间在豫章,水土不服,病了一段时间。如今回到江北,已经好多了。”

  “是么?”张喜神情淡淡,伸手指指许劭的额头。“可是我怎么感觉你病得更深,渐入膏肓。”

  许劭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张喜。“张公以为我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是蠢,不是病。”

  “我……”许劭勃然大怒,几乎要爆粗口。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色潮红。

  张喜不是普通人,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失礼,丢了名士身份。

  “还请张公指教。”许劭大声说道。

  张喜抬起头,看向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子将,你离开汝南几年了?”

  许劭屈指一算,神情有些黯然。“五年有余。”

  “你可知汝南如今危如累卵?”张嘉抬起手,横在脖子边。“就像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

  许劭冷笑。“张公说的是西凉兵吧?”

  张喜点点头,毫不掩饰对许劭的愤怒。“韩遂即将进驻洛阳,如果大军东出,你敢回汝南吗?还是说,你打算接着流浪江湖,做孤魂野鬼,埋骨异乡?”

  许劭的脸抽动了两下。“夫子有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大丈夫誓不与虎狼并立。”

  张喜瞥了一眼许劭。“你乘桴浮于海,其他人呢?”

  “什么?”

  “你可知道董卓乱政时,有多少山东百姓被西凉兵劫走,沦落敌营?”张喜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太平时,你大言不惭。大乱来临,你只会乘桴浮于海,置妇孺于不顾,使衣冠之家沦为虎狼之手。你算什么大丈夫?大难临头,虽千万人,吾逃矣的大丈夫吗?”

  许劭愣住了,瞪圆了双眼,看着须发贲张的张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得好。”城头响起清脆的掌声,一个声音城头传来。“许子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只是懒得理你。今天你胆大包天,居然敢聚众闹事,阻拦天子使者,真是无法无天。我身为扬州牧,不能坐视不管。来人,将他们围住,不要走脱了一个。”

  “喏!”随着一声响应的应诺,两队甲士从城门中涌出,向两翼展开,将许劭等人围住。刀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

  许劭吓了一跳,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就白了。

  其他人也慌了,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喊着。

  张喜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快。陈到这是办的什么事,我让他叫袁术来解围,怎么成了抓人?这不是把事情搞复杂了么。

  抓人好抓,放人就难放了。

  一会儿功夫,大部分人都被控制住了,只剩下许劭孤零零的站在张喜的车前。袁术全副武装,大步流星地从城中走出,来到张喜车前,躬身一拜。

  “安国亭侯,扬州牧术,见过张公,敢问天子安好。”

  陈到跟着赶了过来,神情尴尬。

  见袁术如此正式,张喜不好不答,起身下了车,正式回礼。“天子安好。”

  “张公受惊了,是我治理不力。待我先处理了这些乱党,再向张公请罪,向朝廷请罪。”袁术转身,挥挥手。“将乱党许劭拿下。”

  两个甲士上前,按住了许劭。

  “袁公路,你……”

  “闭嘴吧你。”袁术一伸手,直接掐住了许劭的脖子,趁着许劭张嘴喘气,将一块手绢塞进了许劭口中。“绑了。”

  甲士二话不说,用绳子将许劭捆了起来。

  “公路……”张喜连忙劝阻。许劭是汝南名士,袁术当面羞辱他,将来不好收场。

  “张公,我刚收到消息,他收了我家那个婢生子的钱,特地跑到这儿来闹事的。”袁术一本正经地说道:“之所以没抓他,就是想抓他个现形,只是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挟持张公。”

  张喜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许劭。“子将,当真?”

  许劭的嘴被堵住,气得脸色通红,很想臭骂袁术一顿,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呜呜的叫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情景,张喜以为袁术说的都是真的,不由得一声叹息,转头不再理许劭。

  这时候还奉袁绍之命来闹事,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六百四十四章 急流勇退

  许劭被袁术当场拿下,围观的人原本还有些义愤,一听说他收了袁绍的钱,特地赶来闹事的,顿时不敢动了。

  尽管他们反对度田,也愿意支持袁绍,但袁绍很快就要退回冀州,这也是事实。在这种时候,没人愿意和袁绍扯上关系,遭池鱼之殃。

  万一被打成叛逆,那可就不是度田的事了,所有的家产都会被抄没。

  袁术下令,将所有人带回城中,关押起来。

  趁着袁术安排的空当,陈到走到张喜身边,解释了一下原因。

  他刚进城门,就看到两队甲士从城中冲出来,吓了一跳。听到袁术在城头发号施令,这才知道原委,也不好阻止,只好看着袁术抓人。

  张喜也已经明白了,示意陈到不要介意。

  袁术被人称为路中悍鬼,这种事,别人做不出来,他做却一点也不奇怪。

  要说奇怪,只是袁术居然主动出击。

  袁术做好了安排,回到张喜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张公,进城吧。”

  张喜应了一声,转身上车,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许子将真是受了本初的指示?”

  “应该是吧。”

  张喜吓了一跳。“什么叫应该是?你不是说收到了消息吗?”

  袁术大笑。“我知道那个婢生子要搞事,派了逢元图来,但许子将有没有和他联络,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们蛇鼠一窝,应该是一伙的吧。”

  张喜哭笑不得。“逢元图来了寿春?”

  “嗯。”

  “在哪儿?”

  “在大牢里。”

  张喜快晕倒了。袁术这是怎么回事?还怕乱子不够大吗,先抓了袁绍的使者逢纪,又抓了许劭,还有一群九江士大夫。

  “公路,你真是胡闹,还嫌事情不够麻烦!”张喜没好气的喝斥道。

  “我只会胡闹。”袁术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不过比起那个婢生子来,我至少不无耻吧?他居然造谣说我女婿是靠我女儿侍奉天子才有今天,他还要不要脸?他将我袁氏女送给蛮胡,我还没找他算账,他居然还贼喊捉贼,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一听到谣言的事,张喜也不好说话了。

  袁绍这个谣言影响太恶劣,想替他解释都没办法解释。

  这时,阎象、杨弘一路赶了过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主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阎象话说了一半,看到了张喜,连忙上前行礼。“张公,这是……”

  “你们不知道?”张喜彻底抓狂了。

  阎象、杨弘面面相觑。

  “你别问他们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决定。恶人我来做,好人你们当。”袁术挥挥手,神态自若。“反正我这扬州牧也做不了几天了,趁此机会出口恶气也好。”

  阎象、杨弘也懵了,不断的看张喜,以为张喜已经向袁术透露了什么消息。

  “你说什么?”张喜更是一头雾水。

  他是天子使者,出发的时候,没听到任何消息说要罢免袁术的扬州牧。

  袁术也不理他们,大声呼喝着,指挥将士们将刚刚抓住的士大夫们带回城,耀武扬威,仿佛刚刚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许劭最惨,被甲士拖得踉踉跄跄,风度全无,最后干脆是被拖着走。

  回到州牧府,袁术命人将许劭等人全部下狱,严加看管,然后引着张喜上了堂。

  诸将也收到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当着张喜的面,袁术调兵遣将,准备收复庐江。

  “婢生子怂了,要撤回冀州。颜良孤军无援,势必要撤,庐江唾手可得。”袁术叉着腰,来回踱着步,大声说道:“袁氏出了这样的败家子,我身为袁氏家主,难辞其咎。唉,当初若是杀了他,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来。不说了,大丈夫知错就改,挨打要站正。这扬州牧,我是不能做了,拿下庐江后,我就上书自免,赴行在请罪。诸君努力,不要辜负天子,不要辜负自己的才华。”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袁术说的是真是假。

  这人一向不着调,像抽风似的,想到一出是一出。

  不过,对他们来说,袁术请辞扬州牧绝对是一件好事,从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为朝廷效力了。

  如果能在收复庐江的战斗中立功,说不定就是下一任庐江太守。

  一时间,众人都兴奋起来,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张勋、桥蕤、纪灵等人。

  袁术设宴,为张喜接风,为张勋等人壮行。

  张喜德高望重,又是天子使者,就是朝廷的代言人,袁术麾下的文武争先恐后地向他敬酒。袁术不仅不阻止,还跟着起哄,把张喜灌得大醉。

  张喜本想和袁术讨论一下袁绍的事,却没机会开口。

  第二天中午,张喜才醒,头疼欲裂。他让陈到去请袁术,想和袁术商量一下与袁绍缓和关系的事。结果陈到回报,袁术已经率部赶往庐江,一大早就走了。

  但袁术留下了命令,放不放许劭等人,由张喜决定。

  张喜很无奈,一声长叹。

  他知道袁术的言外之意,怎么处理许劭等人,袁术不在乎。但是想让他放过袁绍,绝对不可能。

  这个仇结大了,袁术宁可不做扬州牧,也要咬死袁绍。

  张喜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派人去请留守的杨弘。

  杨弘出身弘农杨氏,和杨彪同辈。

  杨弘很快就来了,笑容满面,一看就知道心情不错。

  “张公,本初肯降,天下太平矣。”

  张喜喜出望外,又将信将疑。“谁说的?”

  “逢元图。”杨弘笑得更加灿烂。“我亲耳听到他说的。本初愿意以渤海太守的身份议和,并率部退回冀州。他要将庐江送给公路,以此换取公路收回成命。”

  张喜拍拍头,有点印象了。昨天袁术好像提过这件事。

  “既然如此,公路为何要攻取庐江?”

  杨弘笑了。“庐江已成孤城,何必要他送?当然还是自取来得痛快。”杨弘顿了顿,又道:“公路不肯让步,还要追究本初将袁氏女送与鲜卑人、乌桓人的责任。他说要去北疆投军,击破鲜卑、乌桓,救回袁氏女。”

  张喜忍不住“嗤”了一声,这种鬼话,他才不信呢。

  “文明,这些空话就别说了,他究竟想做甚?”

  杨弘沉吟了片刻。“依我看,看似装疯卖傻,实则急流勇退。”

  张喜愣了片刻,一脸的不屑。“他?急流勇退?”

  第六百四十五章 顺水推舟

  袁术亲率大军,赶往庐江郡治舒城。

  半路上,他命人送消息给颜良。逢纪在寿春,和司空张喜相谈甚欢,就不来了。我到达之前,你赶紧离开,免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颜良也没想太多。他事先已经收到了袁绍的命令,知道逢纪去了寿春,要和袁术商量,将庐江送给袁术,换取袁术收回成命。接到袁术的消息,一切顺理成章,没什么好怀疑的。

  逢纪是读书人,一向看不起他们这些武人,留在寿春,和司空张喜盘桓,不来见他,也是正常的。

  离开舒城之前,颜良召集相关的大族喝酒,一是感谢他们这两年来的支持。回冀州之后,一定向袁绍转达。二是请他们再出一批钱粮,供大军北返。

  庐江大族很郁闷。他们冒着灭族的风险,支持了颜良两年,结果袁绍向朝廷称臣,颜良要放弃庐江了。放弃庐江也就罢了,临走还要再捞一把,简直是无耻。

  但面对颜良的威逼,考虑到袁绍还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也不敢拒绝,只得将刚刚收获的秋粮双手奉上,还要请颜良向袁绍带话,他们一定等着袁绍再来。

  颜良心满意足,率部撤离了舒城。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颜良没想到袁术会伏击他。

  当战鼓声突然炸响,袁术发起攻击,张勋、桥蕤、纪灵等人各自率部杀出,万箭齐发时,颜良的第一反应是袁术真会做戏,搞得像真的一样。

  然后,他的身体被几枝重箭洞穿,鲜血喷溅而出。

  安步当归,颜良所部人未披甲,弓未上弦,甚至连长刀、矛戟都放在了满载的大车上,队伍绵延数里。面对突然袭击,他们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瞬间崩溃。

  颜良被乱箭当场射杀,死不瞑目。

  他的部下大半被歼,只有极少数骑士趁乱脱离战场,逃向北方。

  袁术不仅缴获了大量的财物,还得到了一些礼单,以及一些写给袁绍的信。

  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名,袁术哈哈大笑,大手一挥。

  “进城。”

  庐江大族送走了颜良,又来迎接袁术。虽然他们不喜欢袁术,但形势逼人,在袁绍再来之前,他们不是不与袁术虚以委蛇。当他们在城外长亭唉声叹气时,收到了颜良遭受袁术伏击,全军覆没的消息,顿时全傻了眼。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始大骂颜良愚蠢,居然轻信了袁术这个路中悍鬼。

  骂着骂着,语气就变了。他们开始大骂颜良暴虐,为祸庐江。接着又骂袁绍有眼无珠,纵容部下。等袁术到达时,这些人已经异口同声的批判起袁绍来,高呼袁术将袁绍逐出宗族真是太英明了。

  但这一切在袁术面前都不好使。

  袁术下令,将所有人全部抓了起来,然后严刑拷打,追问这两年他们支持颜良的情况。

  面对不讲理的袁术,这些人没能坚持多久,就将所有的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袁术按照名单抓人,庐江大族几乎被一网打尽。人被抓了,家产被抄没。

  就在庐江人心惶惶之际,袁术发布公告。

  这些大族附逆,其罪当诛,但与平民无关。我将上书朝廷,请天子赦免庐江百姓,并按关中推行的新政,在庐江度田,将这些没收的土地分给所有人。

  公告一出,人心大定,无数人翘首以盼,希望能分到土地。

  庐江的形势迅速稳定下来。

  袁术随即命阎象代理庐江太守,核定户籍,进行度田前的准备。

  与此同时,桥蕤带着报捷文书和颜良的首级,押送着几个庐江大族代表,赶往长安。

  同行的还有桥蕤的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

  紧接着,袁术带领大军,带着缴获的钱粮,赶回寿春设防。

  ——

  张喜收到袁术收复庐江的捷报,惊得目瞪口呆。

  他意识到,自己被袁术利用了。

  袁术从来没想过和袁绍和解,他只想赶尽杀绝。他玩这么一出,袁绍必然大怒,这议和怕是要无疾而终,大战在所难免。

  张喜立刻和杨弘商量,释放逢纪,和他一起赶往彭城,当面向袁绍解释。

  杨弘也吓坏了,立刻放出了逢纪,将事情的原委对逢纪做了说明。

  逢纪被袁术软禁之后,并不慌张。听到袁术诈取庐江,斩杀了颜良,却吓得魂不附体。

  他的第一反应是别回去了。袁绍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杀了他。

  但张喜对他说,你回去,的确有可能被杀。但你不回去,你又能去哪儿?作为袁绍的亲信,你除了入山做个野人,没有其他出路。

  你和我一起去彭城,如果能劝往袁绍,维持议和,我保你无恙。

  如果死,我和你一起死。

  逢纪左思右想,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张喜赶往彭城。

  出发之前,张喜又让杨弘请来了许劭,让许劭立刻赶往江东,面见周忠。

  庐江大族都被袁术以附逆的罪名抓起来了,周忠不出面,没人能救他们。

  ——

  袁绍收到消息,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案几,咆哮着,要发兵灭了袁术。

  田丰等人闻讯赶来,也惊得目瞪口呆。

  谁也没想到袁术会这么狠。

  他们本来以为,就算袁术不肯和解——这个可能性很大——颜良也不会有问题。两年多的战事表明,袁术就是个纨绔,根本不通军事,手下也没有真正的将才。

  以颜良的能力,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将庐江白送给袁术。

  但事情出乎他们的预料,颜良阵亡,全军覆没。

  袁术不仅打了袁绍的脸,还杀掉了河北四庭柱之首的颜良。

  颜良之死,影响远比文丑阵亡更大。

  他是袁绍将来争夺江淮的首选大将,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他的阵亡,是冀州人的重大损失。

  田丰很头疼,却不得不阻止暴走的袁绍。彭城未下,发兵进攻袁术更是无稽之谈。且一旦发兵,议和便无从谈起。如果久攻不克,到时候再想议和,天子肯定会提出更为苛刻的条件。

  袁绍大怒,问田丰道:“你说该怎么办?”

  “袁公路要杀尽庐江大族,在庐江推行度田,何不借此机会看看朝廷如何处理?如果朝廷任由袁公路乱来,朝廷推行暴政的企图暴露无遗,主公再登高一呼,山东自然响应,何敌不克?”

  第六百四十六章 先来后到

  袁绍很恼火,更觉得悲哀。

  既因为被袁术羞辱,更因为被冀州人左右。

  兵权都在冀州人手中,田丰说不行,就是不行。那些将领都听田丰的,不听他的。即便他强行下令,那些人也会阳奉阴违,不会真的执行。

  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袁谭、郭图等人。

  没有汝颍人牵制,冀州人的跋扈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但他无可奈何。

  袁绍气得病倒了,卧床不起。

  张喜、逢纪昼夜兼程,赶到彭城,听说袁绍病倒了,也吓了一跳。

  张喜直入袁绍大帐。

  袁绍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进来,想起身看看,却浑身无力。

  “本初,本初。”张喜赶到床前,看着脸色苍白的袁绍,连声呼唤。

  袁绍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是季礼公?”

  张喜松了一口气,在侍从取来的席上就坐。“本初啊,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我记得你应该未到半百啊,怎么看起来比我这老朽还不如?”

  袁绍在侍从的帮助下坐了起来,抱着被子,苦笑道:“惭愧惭愧,力浅德薄,任重难当。”

  “你太累了。”张喜拍拍袁绍的手。“战场辛苦,过于朝堂。当初你若是听我劝,入朝主政,何至于此?本初啊,岁数不饶人,你应该在朝堂上运筹帷幄,而不是在战场上风餐露宿。”

  袁绍喘了一会气。“季礼公,我……还能入朝吗?”

  “能。”张喜信心满满地说道:“你不仅能入朝,而且必须入朝。我们几个也老了,坚持不了几年。你不入朝,山东士大夫又能指望谁为魁首,难道是公路?”

  提到袁术,张喜就一肚子气。

  这悍鬼,干的什么事嘛,伏击颜良也就罢了,兵不厌诈。你把庐江大族全抓起来,还将几个代表槛车征送长安是什么意思?

  在庐江度田,你有没有想过汝南袁氏占了多少田?一旦度田,袁氏几代人的积累都会化为乌有。

  他肯定是疯了,为了和袁绍斗气,不顾不管,玉石俱焚。

  看到张喜对袁术的怒气,袁绍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他想起了田丰的意见。虽然他现在非常讨厌田丰,甚至不想看到田丰那张脸,但他不得不承认,田丰的计划是对的。

  袁术这么干,看似得意,却把朝廷逼到了墙角。

  如果朝廷支持袁术,那就等于声明朝廷将在山东推行度田。这必然激起山东士大夫的激烈反抗,暴政实至名归,山东诸州必然同仇敌忾,与朝廷对抗。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拥山东之众与朝廷对抗,甚至可以打出改朝换代的旗号。

  如果朝廷不支持袁术,那袁术不仅白忙一场,还会自取其辱。他可以趁此机会重夺袁氏家主之位,将来在冀州也好,入朝也罢,同样能一呼百应。

  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

  张喜苦口婆心,逢纪也跟着帮腔,费了好多口舌,终于让袁绍接受了现实,上书议和。

  ——

  二月的长安依然春寒料峭,草木荒疏。

  上林苑中,刘协一手握弓,一手挽缰,看着几个俏丽的身影在树林间出没,如母狮,如雌虎,矫健而充满危险。

  吕布端坐在赤兔上,眼睛盯着女儿吕小环的身影,得意洋洋。

  “陛下练兵有方,臣女越来越沉稳了。”

  刘协转头看了吕布一眼,差点笑出声来。自从吕布从凉州赴朝述职,几次见面,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吕小环已经成年了这件事,急迫的心情几乎已经到了露骨的地步。

  “这可不是朕的功劳,是马督以及袁主簿的功劳。”

  “对,对。”吕布连声附和,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知女莫若父,臣女从小顽劣,之所以如此用功,还是仰慕陛下所致。”

  刘协点点头,随即反戈一击。“你儿子也像你,将来必是猛将。温侯,你要努力再生几个,也算是为国储才。”

  吕布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陛下,臣……尽力,尽力。”说着,拨转马头。“臣去看看他们处理好了没有,待会儿亲手为陛下烤几只野兔,请陛下尝尝臣的手艺。”

  看着落荒而逃的吕布,刘协无声一笑。

  要治吕布,唯有魏夫人。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魏夫人是克制吕布的真正大杀器。

  “陛下,温侯心急,情有可原。”一旁的诸葛亮轻声说道:“黄猗立功,温侯眼红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道:“孔明,你觉得袁绍会议和吗?或是他肯议和,山东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了,吕小环入不入宫,其实并不重要。”

  诸葛亮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是说,希望她立功之后再入宫?”

  刘协轻笑了一声。“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只有阿楚一人,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

  诸葛亮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刚入值的那个法孝直如何?”刘协岔开了话题。

  他现在最烦的就是这些。随着形势渐好,想在后宫占一席之地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吕布这种没什么家族背影的寒门武夫,连最基本的矜持都不要,恨不得让吕小环直接扑倒了他。

  诸葛亮收起笑容,斟字酌句的说道:“法孝直为人聪明、机警,也熟悉益州的形势,只是为人性急了些。若能得陛下调教,假以时日,当是和庞士元一般的军谋之才。”

  “孟子敬呢?”

  “孟子敬勤于军事,也够聪明,如今在讲武堂受训,成绩很突出。只是听贾侍中说,他还有些名士习气,不够踏实,将来可能会有些挫折。”

  “挫折不可怕,吃了苦头,他自然会改。”刘协说道。

  进驻关中后,一批关中青年才俊先后入仕,法正、孟达都是其中的代表。法正为郎,孟达却对军事更感兴趣,成了讲武堂的第三期学员,正在接受贾诩的培训。

  刘协经常和诸葛亮谈论这些人,一是培养诸葛亮的识人能力,一是潜移默化的改变诸葛亮的用人观,打开他的视野,不要被固有观点所限。

  要想开创一个新时代,一两个天才是不够的,要一大批天才,甚至是有缺陷的天才。

  团结就是力量,包容才能兼收并蓄。

  “陛下,陛下。”法正策马飞奔而来,将一份军报送到刘协面前。“庐江大捷,扬州牧收复庐江,临阵斩杀袁逆大将颜良。”

  刘协吃了一惊,接过军报,迅速看了一遍,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路中悍鬼,真他娘是个人才。”

  第六百四十七章 各抒己见

  诸葛亮、法正面面相觑。

  天子一向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是怎么了?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虽是大捷,可是比起天子的赫赫战功来,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刘协眼睛一扫,随即恢复了平静,将捷报递给诸葛亮,又让他将在附近的庞统等人叫来,一起探讨、分析。

  这是一个很好的见习机会。袁术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有着说不清的小心思。

  诸葛亮、法正传看完捷报之后,庞统等人也赶来了。已经了解了情况的诸葛亮、法正在一旁沉思,等着开始。他们刚才亲眼目睹了天子的情绪波动,知道不是一次简单的讨论。

  尤其是法正。

  这是他入职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讨论,能不能让天子刮目相看,就看他能不能有独到的见解。

  天子身边人才济济,想出头并不容易。

  正在传看捷报时,蔡琰、袁权、王异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昆明池边的小道走了过来。马云禄带着几个女骑士在一旁护着,腰间带着刀和弓,弓已经上了弦,随时可能有射击。

  见刘协在,她们停下脚步,远远地行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刘协招了招手,将她们叫了过来。

  “袁主簿,令尊扬州牧有捷报来。”

  袁权微怔,但她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说道:“家父纵有微功,也不过是蒙陛下威名所赐。”

  刘协笑着摇摇头。“你太谦虚了。令尊大智若愚,难能可贵。”

  袁权沉默不语,却被挑起了好奇心,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主动离开。

  等庞统他们看完,刘协又将捷报递给了袁权。袁权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眼中露出讶色。她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随即又看了一遍,然后便落下泪来。

  “如何?”刘协无声笑道。

  “臣愚钝,不解其中深意,只是为他欢喜。”袁权的声音有些闷。“荒唐了大半生,能得到陛下一句赞赏,也算不枉此生。”

  刘协转头看向诸葛亮等人。“你们谁先说?”

  几个人互相看看,法正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先开口。在场的几个人中,他的资历最浅。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第一个说的人最占便宜,一旦有高明的见解在前,后面的人就很难出彩了。

  正在他犹豫时,诸葛亮笑道:“不如孝直先来吧。他虽年长,入值却迟,或许能有新意。”

  庞统会意,点头表示赞同。

  法正心中欢喜,看向刘协。

  刘协也点了点头,接受了诸葛亮的看法。

  能够主动给法正先发言的机会,而且理由充足,让别人无法反对,诸葛亮的情商很高。

  法正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臣以为,扬州牧此战成功,不仅收复了庐江,使扬州完璧,更掩护了江东诸郡。从此之后,江东可以避免战事侵扰,重建太平。此外,颜良授首,淮南无叛军,东出之荆州军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北上,协助兖州牧,夺取睢阳……”

  法正侃侃而谈,推演着袁术收复庐江后的形势变化。

  庐江在淮水之南,长江以北,是沟通中原与江东的要地。袁术收复庐江,不仅拔掉了袁绍安插在淮南的钉子,更切断了江东与袁绍的联系。

  比如刘繇。

  刘繇虽然接受了周忠的劝告,上书称臣,但他并没有与袁绍断绝联系。许劭出现在寿春,堵截张喜,便是明证。

  称臣只是权宜之计,只是表面文章,他们内心深处还是一党。

  可是现在,袁术夺取了庐江,刘繇再想和袁绍眉来眼去,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至少在军事上进行呼应的可能性基本没了。

  宗承、娄圭等人可以一心一意的北上,协助曹操收回睢阳,进一步压缩袁绍的空间。

  此时此刻,就算袁绍拿下了彭城,也无法对中原腹地产生重大影响。

  刘协听了,微微颌首。

  法正的分析基本准确。不出意外的话,袁绍只能议和,想凭武力翻盘的可能性是没有了。

  “你觉得袁绍会怎么做?反击,还是接受现实,继续议和?”

  法正想了想。“若是臣为他谋划,会劝他强攻彭城,就算要议和,也要将彭城以北控制在手中。但是臣怀疑他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实力,恐怕还是会接受现实,继续议和的可能性大一些。”

  刘协心中一动。

  法正果然与诸葛亮不同,在军事上更激进,敢于冒险。

  不得不说,强攻彭城对袁绍的意义很大。

  如果能拿下彭城,袁绍就算接受议和,也不会白忙一场,至少有半个徐州入手。

  彭城已经被围了小半年,刘备就算有准备,此刻也是强弩之末。如果袁绍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拿下彭城并非不可能。

  “你们看呢?”刘协转向诸葛亮和庞统。

  诸葛亮做了个手势,请庞统先说。

  庞统客气了一下,微微一笑。“臣赞同孝直的意见,但臣还想补充一点。就算袁绍有这样的勇气也没用,真正的实力在冀州人的手中,并不在他的手中。颜良是河北四庭柱之首,临阵被杀,对冀州人的士气影响之大,不宜低估。”

  法正不以为然。“什么河北四庭柱,匹夫之勇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有,前年关羽率部驰援徐州,阵斩文丑,就曾重创冀州军士气。文丑的名气还不及颜良,便有如此影响。颜良阵亡,影响只会更大。”

  法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宇眼有些不屑。至于针对谁,就说不清楚了。

  刘协看着庞统,又道:“还有吗?”

  庞统微微欠身。“陛下,不出意外的话,袁绍会接受议和,但他未必会撤兵。臣担心他会拖延时间,滞留彭城,以观形势。扬州牧要在庐江推行度田的事,臣以为当慎重,不可操之过急,以免生变,为袁绍所趁。”

  刘协说道:“你是担心朝廷支持扬州牧在庐江度田,会激起山东大族的反抗,逼着他们支持袁绍?”

  “正是。”

  “依你之见,朝廷应该否决扬州牧的提议?”

  庞统摇摇头。“不支持,也不否决,留中不发。待宗承率部北上,协助兖州牧攻克睢阳,逼退袁绍,再做决定。”

  刘协不置可否,看向其他人。

  不少人都赞成庞统的建议,只有诸葛亮不发表。

  “孔明,你的意见呢?”

  诸葛亮抬起头,眼神清澈。“臣的意见正相反,朝廷不仅应该表态,而且应该明确的表态。”

  第六百四十八章 孔明论政

  诸葛亮话音未落,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刘协。

  刘协看出了袁术的小心思,但他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应对。让诸葛亮等人讨论,本身就有兼听则明的目的。

  如果说袁术杀颜良、夺庐江只是个人意气,那他要在庐江推行度田,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这是纳投名状,想和朝廷牢牢的绑在一起,并求得朝廷的保护。

  袁术要和袁绍死嗑到底,决不妥协,就等于和那些心向袁绍的袁氏门生故吏撕破了脸,难免遭到敌视和排斥。这是袁氏的私事,朝廷是不好直接出面的,说不定还会坐山观虎斗,坐视袁氏内斗。可若是他因度田而被山东大族敌视,那朝廷就不能不出面了。

  否则谁会把度田当回事?团结起来,一致反对就是了。

  袁术故意把事态扩大化,实际上是扯虎皮,做大旗,逼朝廷表态。

  我袁氏家门的私事你不管,度田你管不管?

  刘协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夸袁术大智若愚。

  袁权也看破了这一点,知道袁术除了和袁绍斗气,更是以身赴火,为他们博一个前程,才会说袁术荒唐了一辈子,终于做了一件正经事。

  但正如庞统担心的那样,度田的事急不得,急则生变,会将山东士大夫逼到袁绍的阵营里去。不仅那些支持袁绍的人会死心塌地,原本支持朝廷的人都有可能变卦。

  宗承、娄圭家也是有地的,曹操家也是有地的。

  反对度田,或者说反对急于度田的人很多,刚刚赶到关中的王朗就强烈反对。作为杨氏的故吏,王朗无疑是忠于朝廷的,他实际上代表了绝大部分山东士大夫的共同心声。

  我家的土地虽多,却没有一亩是多余的。

  像袁术这种为了搞死袁绍,不惜玉石俱焚的奇葩毕竟是少数。

  刘协也清楚这其中的分寸,理解王朗等人的看法,并没有立刻在山东推行度田的计划。

  刘协夸袁术一声机灵鬼,却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袁术裹胁。

  某种程度上,庞统的建议更有可行性,可以化解袁术的逼迫。

  只是不那么完美。

  诸葛亮旗帜鲜明的反对,大出刘协的意外。

  “孔明,说来听听。”

  “唯。”诸葛亮躬身施礼,不急不徐,从容说道:“度田是朝廷的既定政策,也是新政的基础。目前已经推行度田的河东、汉阳、三辅进度不同,效果也各有区别,已经能说明一些情况。请容臣一一说明。”

  “说。”刘协来了兴趣。

  “相比之下,河东未能对举兵反叛的大族进行惩处,导致大量的土地还控制在大族手中。河东尹能控制的仅是屯田兵生产的粮食,虽然产量年年有所增长,但上限不高。初步估计,勉强能支撑幽燕都护府,再无余力。”

  “汉阳的大族对朝廷的新政最为支持,但汉阳的耕地有限,粮食产出同样不多。安定本郡之余,能够为其他诸郡提供少量支援。凉州要想安定,必须从关中或者益州调粮。”

  “关中耕地最多,度田的效果也相对更好。假以时日,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为凉州提供粮食。”

  诸葛亮停顿了片刻,让所有人有个消化的时间,最后才总结道:“虽说三地的度田各有缺陷,但总体而言,度田有利于粮食供给,对边疆安定作用甚大。坚持度田,并在耕地更多的关东推行度田,势在必行。不如此,大汉旧弊难除。”

  庞统忍不住说道:“孔明,我并非反对度田,只是觉得不可急于求成。”

  “的确不可急于求成,但态度必须鲜明。”诸葛亮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坚定。“陛下也没有下诏说要立刻在山东推行度田,但扬州牧要求在庐江推行度田,敢为天下先,朝廷却不能模棱两可,使山东士大夫心存侥幸。”

  诸葛亮转向刘协。“陛下,庐江在江淮之间,土地肥沃,水利优越,既能种稻,又能种麦。不仅远超河东、汉阳,甚至比关中略胜一筹。如果在庐江推行度田成功,不仅收成更多,也更容易让山东士大夫看到度田有利的一面,减少抵触情绪。这样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庞统忍不住笑道:“难道庐江度田之后,收成更多,山东士大夫就能支持度田?”

  “至少山东百姓会支持。”诸葛亮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如果能得到山东百姓的支持,山东士大夫支持与否,还重要吗?”

  “这……”庞统瞪圆了眼睛,刚要说话,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咽了回去。

  他极度不认同诸葛亮这句话,但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

  诸葛亮抬起手,轻轻一按,示意庞统不要着急。“山东士大夫反对度田,所争者无非是利。陛下推行度田,也不是想与民争利,相反,是要给他们更大的利。只是世人大多短见,看到更大的利之前,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小利。等他们发现度田来带来更大的利时,他们就不会拒绝了。”

  庞统等人转头看向刘协。

  刘协嘴角轻挑,却不说话。

  高下立判。

  论军事,庞统、法正都不弱。论治国,诸葛亮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同龄人,站在了大气层。

  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就透。

  庞统轻咳一声。“孔明,诚如你所说,河东、汉阳、关中都在度田,可是你说的大利又在何处?难道是丝路之利?”

  “丝路之利虽大,却远非全部。”诸葛亮摇摇头。“大乱之后,恢复为主,真正的大利要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才能展现。民以食为天,当天下近半之人无立锥之地,沦为流民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生产?度田,正是解决无数人生存问题的办法,也是天下太平的基础,非行不可。”

  诸葛亮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度田不能急,但也不能犹豫,朝廷当态度鲜明地支持扬州牧在庐江试行度田,以示决心。若有人因此铤而走险,不惜与朝廷为敌,那也不是朝廷的损失,而是他们不可救药,自绝于天。”

  庞统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法正等人也低声交换着意见,窃窃私语。

  袁权眼中露出一丝浅笑,躬身向刘协施了一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胸怀如海,英才如百川自汇。大汉如日,必能洗净尘垢,重现大光明。”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不学礼,无以立

  刘协忍俊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袁权难得夸人。她谨慎地和所有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来不为袁术说好话。

  今天却露出了破绽。

  她虽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如此称赞天子身边的人年轻俊杰,等于赞成他们的见解。

  尤其是诸葛亮,她挑选的时机表明了她的态度。

  说到底,毕竟是父女,怎么可能不关心。

  可是对袁术这个奇葩父亲来说,不关心就是最大的关心。

  但刘协却没有作出结论。他让诸葛亮等人再想想,多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然后,他命人将捷报归档,抄送几个重臣,听取他们的意见。

  袁术离开寿春的时候,张喜已经到了寿春。按照时间估算,不出意外的话,张喜应该会和袁绍见面。不管袁绍的反应如何,张喜的奏疏应该已经在路上。

  张喜会是什么态度?刘协大致猜得到。

  作为山东士人的代表——不管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张喜反对度田的态度几乎写在脸上,甚至有不惜一切代价阻拦的可能。他派张喜去山东,就是知道张喜的态度难以转变,不如敬而远之。

  快马再快,毕竟不在眼前。奏疏再长,终究不能万言。落在纸上的想法,终究要收敛得多,否则将来记入史策,张喜的身后名堪忧。

  作为一个爱惜羽毛的老臣,张喜拎得清其中的得失。

  袁术的捷报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激起涟漪,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刘协坐在昆明湖边,享受吕布亲手烤的野兔时,一群散骑、郎官们就在一旁讨论。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也不例外,说着说着,竟和一些郎官们吵了起来。

  论战起源于一个郎官的随口调侃。

  那是一个中年郎官,是最早随王越、史阿等人一起选拔进来的。年轻时,曾在洛阳做游侠,熟悉袁术其人。

  他说,袁术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他这个扬州牧本来就是空的,除了九江、庐江,江南的几个郡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就连庐江都是刚夺来的,就算推行度田失败了,也没什么影响。真要是响应朝廷的诏书,他怎么不在九江度田?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袁术看起来光棍,其实非常精明。他清楚什么事情可以干,什么事情不能干。他每次惹出事来,都会有人替他承担责任,他自己屁事没有。

  年轻的时候是他父亲、兄长,现在则是天子。

  就像当年烧皇宫,大家只记得袁绍,谁记得袁术才是放火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声音很大,不远处的袁权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袁权一言不发,就当没听见。

  吕小环却火了,一跃而起,冲到那个郎官的面前,戟指大喝。

  “你是替袁绍喊冤吗?”

  中年郎官有些尴尬,却不慌张,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没这意思,吕郎中这可是欲加之罪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实话实说而已。”中年郎官看看四周,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不管他能不能打赢吕小环,他都不能动手。吕布就在一旁,他可不是吕布的对手。“他们都不熟悉扬州牧其人,难免会有误会。要不你来?温侯当年去南阳,应该是见过扬州牧的。”

  吕小环手臂一挥。“你别东拉西扯的,我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反对度田?”

  郎官不笑了,阴着脸,没吭声。

  “被我说中了吧?”吕小环很得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山东人在想什么,家里没有几亩地,也不想种地,一心想攀高门。你年轻时做游侠,是不是登过袁绍的门,蹭过几顿饭,就把自己当成了袁绍的座上宾,要讲义气?”

  “请吕郎中不要血口喷人。”郎官按捺不住。“洛阳游侠登过袁绍门的何止千万,也不是登过袁绍门的就支持袁绍。我只是说一些故事,吕郎中又何必咄咄逼人。袁主簿在此,你何不让她说说,我可曾有一句污蔑之言?”

  “你少来这一套。”吕小环眼睛一瞪。“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

  郎官也恼了,脱口而出。“可不是如此。令尊当年干的好事,可比扬州牧烧皇宫厉害多了,说得出口么?”

  他这一句声音很大,连刘协都听到了。

  刘协看了一眼吕布,做好了应变的心理准备。

  吕布专心致志的烤着兔子,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

  刘协眼神微闪,用脚踢了踢吕布。“温侯,小环和人论战了。”

  “臣听到了。”吕布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肾气尚足,耳力还行。”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吕布是不是有心理阴影啊,什么事都往肾上扯。“你居然不急?”

  “臣应该急吗?”吕布抬起头,眼神平静。“一来他说的是事实,臣当年的错有甚于烧皇宫。就算陛下赦免了臣,臣也常常反省自己,不可再犯。二来小环最近读书有进步,想必能应付,毋须臣出面护持。退一万步说,他们都是陛下之臣,在陛下面前争辩,是非曲直,当由陛下裁决,何必臣越俎?”

  刘协看在眼里,点了点头。“温侯的书读得比小环好。”

  “谢陛下。”吕布重新低下头,顿了顿,又道:“臣只是后悔读得太迟了。如果年轻时也能多读书,也不至于犯那么大的错。陛下在军中推行教化,臣是极力赞成的。人不学礼,无以立身。”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争论的人群,又收回目光。“你觉得袁公路在搞什么鬼?”

  吕布沉思了好一会儿。“臣觉得那郎官说得对,袁公路只是斗气而已。他要的只是袁本初低头,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朝廷应该支持他吗?”

  “臣不知道。”吕布有点尴尬。“度田的事太复杂了,不是臣能理解的。臣只擅长厮杀,不擅长和人讲条件,做交易。如果由着臣的心思,山东大族都该死,杀了最干净。”

  “你这么恨他们?”

  吕布一惊,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激动了,口不择言,连忙解释道:“臣也知道这不可能。臣只是……”

  “没事,我和你一样。”刘协指指吕布,又指指自己。“有时候恨起来,只想把他们全杀光。”

  他笑了笑,又叹息道:“但是这不可能。”

  “是啊。”吕布松了一口气。“就和这烤野兔一样,火太猛了,会焦。”

  第六百五十章 过犹不及

  刘协没有对争论做裁决。

  言者无罪,这是他定的规矩。

  说不过人,动手也行。要和对方讲道理,就要有让对方听你讲道理的实力,这也是他一直推崇的理念。

  吕小环敢跳出来为袁权打抱不平,不仅是因为袁权是女营主簿,更因为她有这个实力。

  练武如学经,都是需要传承的。吕小环有吕布这个父亲,从小就在军营里厮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绝不是那些靠年轻力壮或者好勇斗狠的游侠所能比拟的。

  经常开展一些争论,不仅有利于督促他们坚持习武,还有利于锻炼他们的头脑。

  理不辩不明。

  当然,争论也是有范围、分内外的。内部争辩,言者无罪。对外部,必须慎言慎行,不能轻易表态,更不能将天子的意见外传,否则严惩不怠。

  这是禁省制度,每个郎官入职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熟这些规矩。

  单纯就争论而言,刘协觉得双方都有道理,又都有些想得简单了。

  郎官认为袁术是破罐子破摔,很可能是真相。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其实袁术的动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只要袁术在庐江推行度田有利于朝廷,朝廷就可以因势利导,将袁术的胡闹变成朝廷的试探,最终变成滚滚洪流。

  吕小环觉得郎官是为袁绍辩护,这一点也没错。袁绍当年在洛阳养名,花钱如流水,得天下人欢心,把袁绍当自己人的比比皆是。不仅是游侠,还有很多读书人。

  尽管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有田,但他们从小读书,受圣人教诲,都反对与民争利的高大上理念。受了袁绍的好处,觉得袁绍虽然占了大量的土地,却不是恶人的,不在少数。

  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有大量知识分子为地主阶级和资本家喊冤、冼地,混淆阶层与个人的概念,说什么也不是每个地主、资本家都是坏人,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不合理、不理性云云。

  这样的事,刘协见得太多了,有足够强的辨析能力。

  游侠也好,读书人也罢,都是要吃饭的。

  他们不支持豢养他们、温文尔雅的袁绍,难道支持自己都没饭吃、低俗粗鄙的流民?

  有良知,并且愿意付出行动,为贫苦大众谋福利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读了几本书,就将自己当人上人,动辄就想启蒙别人的倒是数不胜数。

  众生平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真让他们与普罗大众平等,他们是坚决不肯的。

  这样的争论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刘协有足够的清醒认识,也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争论没有结果,却让人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而且根深蒂固,很难简单地说服,朝堂上必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诸葛亮等人也做了心理准备。

  ——

  不出刘协所料,两天后,张喜的奏疏就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长安。

  大部分内容都在刘协意料之中,无非是袁术不可靠,不能操之过急,在庐江度田,将山东士大夫逼到袁绍一侧之类。

  要说意料之外,只有一点。

  即使出现了袁术伏击颜良这样的事,袁绍还是接受了议和,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请罪。

  刘协本来以为袁绍会大发雷霆、死扛到底的。

  这都能忍?刘协多少有些失望。

  袁本初,你对得起李膺、范滂吗?党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啊。

  在召开朝会之前,刘协先后找了杨彪、赵温、刘巴等人谈话,询问他们的意见,还派人去河东,询问荀彧的看法。

  杨彪、赵温的意见大致相同。他们赞成在庐江试行度田,却反对袁术继续留在扬州。

  原因很简单,袁术这个人成事是偶然,坏事是必然。就算他要求在庐江度田是好事,最后也一定会被他自己搞砸。

  杨彪还做了进一步说明。

  袁术这个做事凭心情,没有原则。你别看他现在要度田,如果有人求到他的面前,表示要支持他做袁氏家主,反对袁绍,条件就是豁免度田,袁术十有八九会答应。

  杨彪还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亲妹妹说的。

  所以,陛下如果真想在庐江试行度田,那就把袁术调离扬州。

  赵温的态度也是如此。

  刘协仔细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有理,随即又问,怎么安排袁术为宜?

  杨彪、赵温的态度是召袁术回京闲置,让他不要惹事,做个富家翁算了。

  但刘巴提出了另一个看起来有些胡闹的建议,转袁术为幽州牧。

  刘巴说,刘虞死后,幽州刺史一直空缺,幽州的事务由幽燕都护荀攸代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符合设立幽燕都护的初衷。如今袁绍接受议和,将退回冀州,天下渐安,应该尽快补上这个漏洞。

  其次,袁术以和袁绍对抗为己任,将他调往幽州,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和袁绍捣乱。如此一来,袁绍就无力南下,朝廷可以将他压缩在大河对北,对中原进行有效治理。

  最后,袁术曾说,他要救和被袁绍送去鲜卑、乌桓部落和亲的袁氏女,这也算是给他机会。

  那些被迫和亲的袁氏女是支持袁绍,还是支持袁术?只要朝廷的措施得当,将鲜卑人、乌桓人从袁绍麾下剥离出来,是完全有可能的。

  没有了鲜卑、乌桓骑兵,袁绍的实力进一步削弱,接下来就是围猎时间了。

  过了两天,荀彧的奏疏也到了。

  他也提出了和刘巴相似的建议,甚至还更进一步,建议天子纳袁术女袁衡入宫。

  看完荀彧的奏疏,刘协就笑了。

  荀彧这是多谨慎啊。生怕人说他荀氏的实力太强,担心荀文倩擅宠,恨不得宫里的女人越多越好。

  但他却不想轻易的纳袁衡入宫。

  眼下的形势最好。

  袁术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但他的声望远不如袁绍,汝南袁氏的影响力实际上分裂了。如果他将袁衡纳入宫中,袁术的声望超过袁绍,那些观望的人很快就会转投袁术门下,汝南袁氏很快就会恢复元气,成为朝廷的隐患。

  过犹不及。

  但刘协也没有完全拒绝荀彧,他宣布了一道口谕:由兰台令史蔡琰教导袁衡读书学礼;命女营主簿袁权为使者,赶往睢阳,宣讲朝廷诏令,发动山东女子任事,为工为农为学。以河东为模板,建立纸坊、书坊。

  为保证袁权的安全,刘协又命马云禄率十名女骑,护送袁权东行。

  在马云禄出差期间,由吕小环代理女骑营日常事务。

  第六百五十一章 儿女情长

  袁权牵着袁衡的手,来到兰台之下。

  两个侍女跟着身后,一个手里捧着几匹织锦,一个手里捧着一根荆竹。

  蔡琰闻讯,匆匆迎了出来,快步来到袁权面前,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姊姊这是何意?你我之间,有必要搞得这么正式吗?”

  袁权微微欠身。“奉诏行事,理当如此。”

  蔡琰一听,也不敢怠慢,连忙收起了笑容,躬身还了一礼。

  蔡氏和袁氏关系极好,两人又年岁相当,谈得来,平时就是闺中密友。袁权有公务在身时,袁衡经常来蔡琰这里消磨时光,早就是蔡琰不记名的弟子。

  蔡琰将袁氏姊妹迎了进去,按照拜师的礼节,先收了作为束脩的织锦,又取了荆竹,象征性的在袁衡的手心打了两下,训诫了几句,完成了礼仪,这才请她们入座。

  “姊姊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吧?”蔡琰调侃道:“我还没祝贺姊姊出使呢。此次东行,不仅可以夫妻团聚,以女子身份出使更是不多见。将来在山东做出一番事业,成就当不在尊夫之下。”

  袁权淡淡笑道:“我只是为弘农王夫人做个前锋,将来还是要由弘农王夫人做主的。至于成就,就算赚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你一篇文章。阿衡的事就请你费心了。我倒不敢有什么想法,只希望她将来能自食其力,无须仰仗他人。”

  蔡琰有些诧异。“你不想让阿衡进宫了?”

  在她看来,天子让袁衡随她学礼,就是要让袁衡进宫的先声,而这正是袁权西行的最大目标。吃了那么多辛苦,如今总算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可喜可贺。就算袁权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在她面前也没必要掩饰。

  难道说,袁权的想法变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顺其自然吧。”袁权摇摇头。“天子要做大事业,我等就算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能添麻烦。阿衡若能自食其力,进不进宫,也就不重要了。”

  袁权转身,摸着袁衡的头。“比起嫁入宫中,能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更重要。”

  蔡琰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袁权回头看了蔡琰一眼,又笑道:“倒是你,既然放不下,索性就主动一些,不要错过了好时光。”

  蔡琰脸一红,随即啐了一口。“说阿衡呢,扯我作甚。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出使。从今日起,阿衡就住在我这儿,和我做个伴儿,你尽管放心。”

  袁权含笑致谢,起身告辞。

  蔡琰与袁衡将袁权送出门,看着袁权上了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袁衡仰起头,看着蔡琰,轻声说道:“姊姊,你喜欢的人是天子吗?”

  蔡琰低下头,看着袁衡一眼。“谁跟你讲的?是你姊姊吗?”

  袁衡摇摇头。“她从来不说这些。但行在的男子这么多,对姊姊你有爱慕之心的比比皆是,姊姊你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想来只有天子了。”

  “小机灵鬼。”蔡琰曲指,轻弹了一下袁衡的脑门。她们之间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她倾心天子的事,袁权早就看在眼里。“可是我喜欢有什么用,这事不由我作主的。”

  “我觉得天子也是喜欢你的。”袁衡摸着额头,眨着眼睛。“只是他顾忌太多,不敢分心。”

  蔡琰调侃道:“你懂得倒多。”

  “我是旁观者嘛。”

  蔡琰眼神微闪,笑而不语。

  ——

  马云禄快步走进了未央宫前殿,一眼看到天子正在阶下散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着额头,似乎有心思,连忙放慢了脚步。

  当值的郎官都认识她,颌首致意,却没人敢擅离岗位。

  马云禄站在廊下,看着在庭中散步的天子,一时看得痴了。

  几天不见,天子仿佛又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脸皮也白净了些。但内敛的英气越发浓郁,充满朝气的脸庞之下,是一颗成熟甚至有些沧桑的心。

  他的肩上挑着大汉四百年的江山,挑着华夏衣冠的未来,还有几千万生民的希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舍他而谁?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正当马云禄出神的时候,刘协一抬头,看到了直勾勾地看着他的马云禄,不禁莞尔。他抬了抬手,马云禄却兀自发呆,一动不动。还是一旁的郎官提醒,她才猛然惊醒,顿时红了脸。

  她快步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陛下,臣准备出发了,特来辞行。”

  刘协打量着马云禄红到耳根的脸,嘴角轻挑。“路上小心,朕等你安全归来。”

  “唯。”马云禄习惯性的应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天子这句话与平常不尽相同。她心跳加速,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刘协,正与刘协四目相对,一时心慌,想挪开眼睛,却又舍不得。

  “陛下……等我归来?”

  刘协点点头。“本想等你先立业,再论其他。现在看来,怕是春光不等人。去山东看看,也算了了心愿,回来之后,就将这武装换了红装,如何?”

  马云禄听得真切,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呆呆地看着刘协。

  刘协眉梢轻扬。“舍不得?”

  “啊……啊。”马云禄如梦初醒,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匆匆地施了一礼,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仿佛逃跑。走了两步,又觉得失礼,转头看着刘协,神情窘迫。

  刘协笑着扬扬手,示意她不必拘礼,赶紧去办事。

  马云禄如释重负,迈开大步,冲出了金马门。

  十名女骑士在宫门外候着,见马云禄冲出来,一名女骑士上前,递上马缰。

  马云禄翻身上马,连声喝道:“出发,出发。”

  女骑士们讶然,就连车里的袁权都有些不解,撩开车帘一看,见马云禄满脸通红,眼中却掩饰不住喜色,眼珠一转,便会心而笑。

  女骑士们却没袁权这么矜持,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叽叽喳喳的问道:“都督,这是陛下有赏赐么?”

  马云禄没好气的说道:“想什么呢。你立了什么功,长安城还没出,就要赏赐?”

  “既然没有赏赐,都督为何这么高兴?”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骑士歪着脑袋,打量着马云督。“难道这赏赐是只给都督一个人的,没我们的份?”

  马云禄眼睛一瞪,刚要喝斥,话到嘴边,又道:“唉,你说对了,就是只给我一个人的,你们都没份。你们不仅没份,还要给你凑份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谁也不准少。”

  女骑士们顿时明白了,齐声欢呼起来。

  “贺喜都督,心愿得偿。”

  大街人行人不少,看到这一群女骑士已经觉得养眼,不少人停下脚步,尽情欣赏。听得她们欢呼,更觉得她们青春可爱,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

  马云禄看在眼里,心中更加欢喜,仿佛全长安城的人都在为她高兴一般。

  第六百五十二章 孟轲真传

  袁权出使山东的消息,立刻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

  这件事很突然,天子事先既未透风,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但这件事的时机如此之巧,却不能不引人猜想。

  袁术伏击了袁绍的大将颜良,将依附袁绍的庐江大族槛车征送长安,又要在庐江度田,这件事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天子却派袁术的女儿袁权出使山东,显然不是巧合。

  在众多人的关注下,袁衡奉诏随蔡琰学礼的消息也很快浮出水面。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不管最后的具体结果如何,天子对袁术的行动总体上是满意的。

  这个是态度问题、方向问题,没什么讨论的余地。

  这让不少老臣忧心忡忡。

  他们主要的担心有两个:一是袁术会不会意气用事,乱搞一通。二是度田会导致山东大乱,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后一个担心没什么好讨论的。

  虽然天子没说,但河东的事先鉴在前,天子想借着平叛的机会对山东大族进行清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而并凉人也想跟着捞一笔,对富庶的山东诸州进行一番光明正大的掳掠。

  山东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他们没有理由直接反对。

  抑兼并,强干弱枝,一直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与不与民争利一样重要。

  即使当初反对光武皇帝度田,也是暗中阻挠破坏,没人敢当面反对。

  如今天子手握并凉精兵,又年轻气盛,手段可比好儒的光武皇帝狠厉多了。真惹恼了他,不排除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以武力摧毁山东州郡。

  所以大家反对的理由就集中在了袁术身上。

  袁术是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是公认的。就算他现在做得对,也不代表将来就能做得好。由他来主持度田,这事不靠谱。

  正在此时,桥蕤押着一群俘虏来到了长安,给了老臣们更大的动力,以及更充足的理由。

  桥蕤带来了几十个庐江大族的家主。

  这些人平时衣食无忧,现在却坐在槛车里,一路从庐江颠沛至此,只剩下半条命,看起来就让人心疼。不少人感同身受,想起了当年随着天子西迁、东归的苦难生活,跑到刘协面前痛哭流涕,忆苦思甜,恳求刘协珍惜现在的和平,不要轻启战端。

  桥蕤还带来了家属,其中有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不用说,这肯定是袁术想出来的歪主意。

  他把天子当什么人了?以为天子和他一样好色吗?这样的酒色之徒,岂能付以重任?度田是大事,所托非人,遗祸无穷。

  一时间,各种指责如雨点般泼向袁术,所有人众口一辞,恨不得将袁术直接骂死。

  如果口舌能杀人,袁术早就死了千万遍。

  在这种情况下,连刘协都不好直接为袁术开脱,要不然就是中了袁术的糖衣炮弹,被那一对还没长开的姊妹花迷昏了头。

  很快,正在吴郡的光禄大夫周忠也送来了加急文书。他倒没有为庐江大族求情,也没有直接反对在庐江度田,却强烈反对由袁术主持此事。

  他从袁术年轻时的荒唐说起,一直说到不久前他在寿春与袁术同城而治,将袁术各种不靠谱的事一一列举,最后问了一句话:这样的人,能担得起度田这么重要的任务?

  经此一事,刘协也觉得袁术不靠谱,做事太简单粗暴。

  于是,他做了让步,决定将袁术调离扬州。

  经过一番认真而激烈的“探讨”,刘协最后做出决定,转袁术为幽州牧。

  比起扬州,幽州更远,更穷。袁术由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看似平调,其实是左迁,也算是一种惩罚,算是平息了部分人的怨气。

  处理完了袁术之后,随即又有一个议题被提了出来。

  谁来接任扬州牧?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提了好几个人选,但各有优劣,无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

  ——

  城南,太学旧址。

  赵歧坐在树荫下,用袖子扇着风。虽然他的身体不错,毕竟年纪大了。为了考察太学还是否有修复的可能,他这几天来往奔波,体力消耗过大。

  “公台,坐一会儿。”赵歧说道。

  “喏。”陈宫嘴里答应着,却没有就坐,扶着一棵大树,看着远处的南山出神。

  “公台,想什么呢?”

  “看到这太学遗址,忽然有些感慨。”陈宫转过头,看看赵歧,倒了一碗水递了过去。“从董仲舒建议立太学,到如今三百余年,谁会想到儒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见夫子说得对,过犹不及,读书是好事,可是读书人太多了,也可能是麻烦。”

  “你这是什么话?”赵歧不满地说道:“且不说圣人的话怎么理解,如今天子重教化,欲使天下人皆能读书明理,你怎么还嫌读书人太多?依我看,德润身,富润屋,读书人越多越好。你看那些西凉兵,原本一个个和野兽一般粗鄙,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读了书,连说话声音都小些。”

  “我不是说读书不好。”陈宫连忙解释。“读书养德自然是好的,但又有多少人读书是为了养德呢?太学三万太学生,大多数还是为仕途而读书。一旦读书不能让他们入仕,他们就弃圣人之言如弊履,哪有好德之心。我们山东有一句俗语,叫举秀才,不知书,说的就是这种人。”

  “这句话,我也听说过。”赵歧点点头。“下一句是察孝廉,父别居,对吧?”

  陈宫哑然失笑,拍拍额头。“我倒是忘了,赵公也在山东游历多年。”

  “什么游历,我那是逃难。”赵歧拍拍膝盖,有些惭愧。“我读了大半辈子《孟子》,最倾慕孟子为人,一心想做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结果祸事临头,还是做不到临难不苟,只能一逃了之,苟且偷生。要说虚伪,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我是赞成天子所说的,读书人也要习武强身。如果我有一身好武艺,当初何必逃,直接杀了唐玹,为国除奸。”

  “赵公豪气。”随着轻脆的掌声,天子刘协从一旁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鼓掌。“赵公虽年高,豪气不亚于少年,不愧是孟轲信徒,尽得浩然之气真传。佩服,佩服。”

  第六百五十三章 仁者无敌

  赵歧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他挺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陈宫赶过去,将他扶起,一起向刘协拱手行礼。

  “陛下,你这是……”赵歧满脸期待地看着刘协。

  刘协一身春装,很随意地摆摆手。“这两天被吵是头疼,出来散散心。赵公不必多礼,当我是一个游历的学子即可。”

  赵歧笑了。“若我大汉的学子都能如陛下一般文武兼备,华夏衣冠必盛行天下。”

  “会有那一天的,虽然我未必能亲眼见证。”刘协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赵公耄耋之年尚能自省,不为成见所困,年轻辈若能如赵公一般,自胜胜人,何愁王道不兴?”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赵歧抚着胡须,眉开眼笑。

  陈宫却更关心天子刚才所说的事。

  他虽然天天跟着赵歧问学,却对朝廷的事并不陌生,知道这两天在吵些什么,也思考了很多。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觉得只是偶遇。

  “臣疏忽,不知陛下在此,一时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你那真是妄言吗?”刘协反问道。

  陈宫有些迟疑。他看了刘协一眼,看到了刘协眼中的笑意,突然有了勇气。

  “臣……是肺腑之言,只是出言不逊,不合君臣之礼。”

  “那我再问你一句,是道理之理大,还是礼仪之礼大?”

  陈宫不假思索。“道理之理大。”

  “没错。”刘协点点头。“有理走遍天下。不讲道理的人,就算礼节再周到,也不过是假客气。巧取豪夺就是巧取豪夺,并不会因为巧取豪夺的人读过书,就会明正言顺。只可惜,很多人不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可以大讲王道、仁义,一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就只剩下不与民争利了。”

  赵歧、陈宫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知道天子可能有事,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

  刘协转头看着赵歧。“赵公,你怎么理解不与争民利?”

  赵歧抚着胡须,神情严肃起来。“老臣以为,不与民争利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今人的理解。真正理解这句话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只是将这句话当作借口,掩饰自己的贪婪。”

  刘协打量着赵歧,兴趣大增。

  他知道赵歧不是一个守旧的人,否则他不会首开为《孟子》作注疏的先河。

  孟子在后世被称为亚圣,但在汉代的地位并不高,只是诸子之一,其书也归于子书,与《论语》一样,作为启蒙读物,而不是真正的经。

  赵歧研究《孟子》,为《孟子》作注疏,对于儒生来说,这是不务正业。

  但他还是没想到赵歧的思想会如此激进,直接认定那些人就是贪婪。

  “愿闻其详。”

  “不敢。”赵歧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不与民争利的要害不在利,而在争。谁能争?强者对弱者。争,即以强凌弱。不争,即不以强凌弱。以强凌厉,为暴。不以强凌厉,是仁。与民争利之政,是暴政,不是仁政。是以与民争利,君子不为。”

  陈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

  赵歧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就差指着刘协的鼻子说你与民争利,就是暴君了。

  天子汲汲以王道为追求,你当面说他行暴政,一点面子也不留,怎么行?

  赵歧一把年纪了,天子就算不满,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他还年轻,又与赵歧走得这么近,万一天子把恨记在他身上,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出仕了。

  他不敢直接看刘协,只好一本正经地看着慷慨直言的赵歧,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刘协的神情。

  刘协点头表示赞同,示意赵歧继续。

  赵歧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陛下对士大夫,陛下强,士大夫弱。士大夫对庶民,士大夫强,庶民弱。陛下与士大夫争利,是暴政。士大夫与庶民争利,同样是暴政。他们说度田是与民争利,可是他们兼并土地,让庶民无立锥之地的时候,难道不是与民争利?”

  陈宫愕然。

  他没想到赵歧反对与民争利的落脚点并不是反对天子度田,反则是支持天子度田。

  “赵公……”

  赵歧看了陈宫一眼,一声轻叹。“公台,我在山东逃难十多年,见过民间疾苦,知道很多人是如何失去土地,变成流民的。你真以为那些大族的土地都是公平交易来的?”

  陈宫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赵歧的话。

  他虽然没有像赵歧一样逃难,但他在曹操麾下时做过掾吏,接触过很多普通百姓,甚至流民。他也知道那些地方大族是如何巧取豪夺的,真正公平交易的十不足一。

  “陛下,臣不反对度田,臣只是希望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得。等春暖花开,再厚的冰也会消融,不攻自破。陛下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精诚所至,自然金石为开,王道也会如期而至。”

  刘协沉默了片刻。“赵公是说,我当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顺其自然?”

  赵歧脸一沉。“陛下本是聪明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欲兴王道,当行儒术,如何能用黄老之道?我是劝陛下行孟子之道,行仁政。仁者无敌。行仁政者,虽百里亦可王,何况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呢。”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额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赵公又改信黄老呢。”

  赵歧白了刘协一眼,也哈哈大笑起来。

  陈宫见状,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是有些担心。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协转头看向陈宫。“公台以为赵公之言如何?”

  陈宫拱手道:“赵公学问深厚,又见多识广,自然是至理之言。”

  刘协微微颌首。“赵公所言,的确有理,只可惜赵公年已耄耋,不能再让他受案牍之累。要是早个五十六年,我倒是想让赵公领一州之地,行仁政,致王道,与荀文若、杨德祖一较高下。可惜啊,可惜啊。赵公,你生不逢时。”

  赵歧笑道:“陛下,臣虽年老,公台却正当时啊。公台与我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他对孟子仁政的理解不亚于我。若陛下能给他一个施展机会,当不亚于荀文若、杨德祖。”

  “赵公……”陈宫心跳加速,却不能不出声阻止。

  赵歧瞪了陈宫一眼。“公台,大丈夫当见机而作,勇于任事。我生不逢时,你却正逢陛下中兴之际,岂能像我一样闲居?当为陛下,为天下苍生,竭尽才智,一展鸿图,共襄盛举。”

  陈宫忐忑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公台,愿意去九江度田吗?袁术靠不住,你去做个榜样,让山东士大夫看看度田究竟是仁政,还是暴政。”

  第六百五十四章 问道太学

  陈宫的第一反应是婉拒。

  婉拒天子征辟,乃至于三,方是名士风流。如果第一次就答应了,未免过于急迫,功利心太重,会让人轻视。

  但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来天子年少,也不喜欢名士风范,更不喜欢这些套路。

  他随吕布西行,一晃两年有余。吕布以战功得到赦免,张辽、高顺等人皆得重用,就连吕小环都成了女骑假督,他却还是闲人一个。

  连赵歧都急了,厚着老脸,当面向天子推荐,几乎是逼着天子用他。

  如果他拒绝了,天子顺势收回,他怎么对得起赵歧?

  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名臣张则就因为两次拒绝天子征辟,再也没得到机会。

  二来起家为九江太守,即使对于他这样的名士来说,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他之前只做过东郡太守府的掾吏,还没有正式进入朝廷官员的行列。按正常程序,他应该先为郎,再外放为县令长,慢慢升迁至二千石。少了不能少,十年总是要的。

  可是现在,他可以一步跨过这十年的历练,一步而为二千石。

  二千石已经是高官,是很多人一生仕途的顶点。

  这样的机会,谁舍得轻易放弃?

  在矜持与恭敬之间,陈宫犹豫不决。

  刘协笑了。

  他微微颌首。“无妨,公台可以考虑一下,两天内给我答复就行。”他转身看看四周,看着太学的残垣断壁,一声叹息。“公台方才所言,我甚是赞同。凡事过犹不及,学问和干禄联系得太紧,对学问来说未必是好事。从政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更不应该是求学的唯一目标。”

  不需要立刻做出答复,陈宫立刻轻松了许多,思路也跟着灵活起来,随即问道:“敢问陛下,什么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

  “问道。”

  赵歧哈哈一笑。“陛下莫不是睹南山而有归隐之心?这可不行啊。陛下富春秋,担重任,正当有为,岂能归隐?等到了老臣这年纪,再兴归隐之心不迟。”

  刘协转头看看赵歧,忍俊不禁。“赵公不是怕我有归隐之心,而是怕我有长生之心吧。”

  赵歧抚须而笑。“陛下若是这么说,也没错。陛下有秦皇汉武之雄才,固然是幸事。可若是像秦皇汉武一样求长生,那可如陛下方才所言,过犹不及了。臣老了,有今日,未必有明日,没什么好怕的,就斗胆进谏一句。”

  刘协放声大笑。“赵公坦荡,可称为大丈夫矣。”

  赵歧一声轻叹。“得陛下此言,臣可含笑九泉了。”他转头看看四周。“臣束发从学,到今八十余年,经过盛世,也经过乱世,见过君子,也见过小人。在暮年之际,还能看到大汉中兴的曙光,可以从容于地下,向先帝、前贤报个平安,此生无恨。”

  赵歧的眼中露出一丝留恋。“我虽劝陛下莫求长生,但我自己却奢望能再活几年,看到太平之年。陛下,即使是从中平元年算起,大汉也已经乱了十四年啦。十四年前,洛阳是洛阳,长安是长安。十四年后,洛阳也成了长安,唉……”

  赵歧一声长叹,两行老泪涌了出来,滑过斑点重叠的面庞,沾在雪白的胡须上。

  刘协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明白赵歧的意思。

  赵歧想在辞世之前看到太平,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不想再看到战火蔓延、百姓受难。

  他是见过太平,也见过苦难的人,更知太平的珍贵。

  “赵公……”刘协沉吟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袁绍已经称臣,太平将至。”他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荒芜。“朕有一件事,想拜托赵公。”

  “请陛下直言。”

  “不管将来是不是要迁都长安,这太学都是要恢复的。请赵公坐镇,主持此事,重现当年太学风采,为大汉中兴储备人才,多增养一些像公台这样既有学识,又不拘于成见的人才。”

  赵歧身体一振,饱含热泪的双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他挺直身躯,拱手双手,深施一礼。

  “臣歧,领旨。”

  ——

  辞别了赵歧、陈宫,刘协在太学旧址信步而行,一直没有说话。

  诸葛亮、庞统等人跟在后面,也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心情很沉重。

  一是因为眼前的情景很难让人高兴起来,一是因为赵歧的心愿带来的触动。

  他们没有赵歧那样的经历,他们最初的记忆就是黄巾起事,对黄巾之前的太平时光并没有多少印象,感触远远没有赵歧那么深。

  但他们都清楚,战争带来的伤害太大,而大汉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伤害。每拖一年,就是在大汉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割一刀,所剩无几的鲜血就会又少几分,离死亡也就更近一步。

  天子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决定接受议和。

  刘协手足并用,登上一座残破的土丘。站在丘顶,四下观望。

  “这是什么所在?”

  庞统、法正等人摇摇头,不清楚。

  诸葛亮四下里看了看,说道:“应该是明堂。在泰山脚下,有一座类似的建筑,据说是孝武时所建明堂。论始建时间,那一座才是大汉最早的明堂,这一座是孝平年间王莽主政时才建的。”

  刘协微微颌首,却没说什么。

  他虽然没说要来太学,但他让诸葛亮去打听赵歧的行踪,想必诸葛亮已经清楚他要干什么,顺便做了些功课。

  “灵台在哪里?”

  诸葛亮转了个方向,手臂一指。“应该在那个方向,但早就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法正忍不住问道:“陛下问灵台,莫不是想问道?灵台虽不可见,楼观却还在,陛下不妨召观中道人前来问询。”

  刘协笑笑。“道不在那些道人的口中,也不在老子的五千言中。向老子五千言中问道,和向五经中问王道一样,似是而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道是走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就算没有经书,只要认准方向,不忘初心,努力向前,纵使千难万难,也有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

  法正追问道:“那初心又是什么?”

  刘协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为公,万民皆民。”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与时俱进

  刘协本来想说“为人民服务”装个逼,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句太超前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天下为公”是套话,很正确,但没有实指,可以随意解释。

  “万民皆民”就比较实在了,而且暗含了君臣的分别,不会自废武功。

  所谓周秦之变,就是取消了世卿世禄的贵族制度,将天下人分成了两类:一是皇帝,一是臣民。

  臣也是民,哪怕是皇帝的儿子、将来的储君。在他没有登基继位之前,他就是臣,是民,不是君。

  但思想的演变落后于制度的革新,加是儒学天然的保守思想,汉代虽然推行皇帝制度,思想体系却还停留在分封时代,有浓厚的先秦遗风,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二重君臣制。

  比如一郡太守、一县县令,对于皇帝来说,他是臣。对于他治下的掾吏、百姓来说,他就是君。

  这是先秦分封制的遗韵,也是士大夫与皇帝争权的底气所在。

  两千年的封建史,就是皇权不断加强,臣权不断削弱的历史。虽然中间经过了无数反复,但君权最终还是战胜了臣权,将大臣变成了奴才。

  这里面既有儒家思想的自我束缚,也有生产力水平的限制。

  在那种生产力水平下,只有皇帝集权制维持国家运行的效率最高。按照社会演化动力学,所有的政权都会向皇帝制度演化,只不过不是所有的政权都能成功。

  但刘协想要做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更想成为华夏文明的推手。

  他知道皇帝集权制的优点,更清楚其中的弊端。要想将华夏文明推向更高峰,最终必须要打破皇权,走向人民当家作主。

  但那是生产力水平得到提高之后的事,不是眼下要考虑的事。

  甚至不是百年之内能考虑的事。

  在当前形势下,维护皇权的存续,在集权的基础上保持开明,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这时候讲“为人民服务”或者“人人生而平等”,只会坏事,不能成事。

  士大夫天天想着要从皇帝手上夺权,然后自己作威作福,这时候说什么“人人平等”,他们还不像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喊一句“陛下圣明”,反手捅死陛下,由他们当家作主。

  所以只能是“万民皆民”,士农工商平等,朕却还是朕。

  等他们反应过来皇帝也不能例外,也许就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朕看不到了,喜闻乐见。

  一瞬间,刘协觉得自己真是天才,走钢丝的水平一流。

  诸葛亮等人都没表示反对。纵使他们都是聪明人,甚至是天才,但他们毕竟从小读儒家经典,君君臣臣的道理深入骨髓,倒也没激进到要天子与他们平等。

  在刘协面前,他们也没有这么想的勇气。

  天子虽然年少,但不论是气度还是见识,都足以碾压他们,让他们由衷的敬畏,发自内心的臣服。

  “陛下,陈公台任九江太守,谁任扬州刺史?”诸葛亮最实在,把话题拉了回来。

  庞统也迅速跟进。“就是,陈公台虽然有才智,却没做过太守,他能处理好九江度田的事吗?”

  “朕也不知道,但你们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诸葛亮等人面面相觑。

  讨论谁来接任扬州牧或者扬州刺史的人选已经有几天,但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

  天子来找陈宫,也只是让他出任九江太守,而不是扬州牧、扬州刺史,用意其实也清楚。

  在九江、庐江两郡度田,暂时不推广到整个扬州。

  如此,选谁做扬州牧、扬州刺史,就不那么重要了。九江太守才是关键。

  袁术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推荐阎象出任庐江太守的心思就写在脸上。既然要将袁术调离扬州,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陈公台有才智,更重要的是,他很务实。”刘协解释道:“西来两年有余,他虽然没有做官,但他思想上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以他的才智,只要思路没问题,具体事务很快就可以上手。退一步说,他在九江度田失败了,也不是坏事,可以积累经验嘛。”

  诸葛亮还是有些担心。“陛下,陈公台虽是山东名士,却不熟悉九江情况。虽说没有人情干扰,却难免不熟悉情况,为人左右。”

  “的确有这可能,所以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尽可能的收集九江郡的地理水文,供他参考,让他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唯。”诸葛亮点头答应。

  “孔明,你熟悉九江吗?”

  “不熟悉,不过我可以去打听。”诸葛亮笑了。“虎贲仆射鲁子敬是东城人,毗邻九江,想必熟悉九江的情况。后军师刘子扬更是九江本地人,我写信向他打听,他一定能提供不少参考。多方打听,再配合之前收集的资料,应该可以做到大致不差。”

  庞统和法正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在这方面,他们不及诸葛亮有经验,以后要多留心才行。

  ——

  考虑了两天后,陈宫给了刘协答复,愿意出任九江太守,在九江推行度田。

  在感激了天子的信任后,陈宫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他既不熟悉九江的情况,也没有治理一郡的经验。虽有雄心,却未必能成事。

  刘协鼓励他说,有心最重要,能力可以慢慢锻炼,谁都有第一次做太守的时候。

  朕还是第一次做皇帝呢。

  他又给陈宫出了几个主意。

  其一,到九江之后,与袁术交接时,多咨询袁术及其旧部的意见。袁术虽然不靠谱,他手下还是有一些人才的,肯定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其二,多征辟一些年轻俊杰。年轻人有干劲,成见少,更容易接受新思想。只要他们能认可你的理念,会不遗余力的协助你推进。

  其三,配合你的掾吏,你就留用。不配合,你又不方便惩处的,就将他们送到朝廷来,我来处理。

  最后,刘协给了陈宫一摞资料,都是诸葛亮这两天整理出来的。

  陈宫感激不尽,抱着资料,恭恭敬敬地向刘协拜了一拜。

  “陛下,臣去了。请陛下给臣四年时间。四年之后,度田不成,臣自诣廷尉。”

  第六百五十六章 更改旧制

  委任陈宫出任九江太守的建议很快就得到了几个大臣的支持。

  陈宫是山东名士,又随赵歧习《孟子》两年有余,与几个老臣都有来往,聪明才智早就为人所知。由他出任九江太守,不会引起山东人的排斥,也不用担心他像个酷吏,为了仕途不顾体面,干出唯命是从的事来。

  再者,由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也表明天子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不急于在山东推行新政,只在庐江、九江试点,甚至没有在扬州范围内推行。

  决定了九江太守之后,赵温顺势提出,由刘繇出任扬州刺史。

  严格来说,刘繇就是有朝廷任命的的扬州刺史,只是他打不过袁术,才被赶到江东,又被孙策赶到豫章去了。如今袁术转为幽州牧,恢复刘繇的任命顺理成章,没必要再选一个人。

  杨彪也支持赵温的提议,还增加了几条理由。

  刘繇虽然向朝廷称臣,但他心存疑虑。这时将他调离豫章,他肯定会有担心。可是让他留在豫章,又不合理。豫章作为江东第一大郡,不能控制在他的手中。

  将刘繇转为扬州刺史,另委任可靠的人担任豫章太守,既能安抚刘繇那颗不安的心,又能削弱他的影响力,一举两得。

  刘协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在讨论谁适合出任豫章太守时,他提了一个方案。

  由太史慈接任豫章太守。

  这个方案有些诡异,很多人都觉得不太靠谱,但刘协觉得可行。

  周忠曾有消息来说,太史慈是刘繇旧部不假,但刘繇并不重视太史慈,只把太史慈当作普通将领使用。原因很奇葩,居然是不想让许劭笑话他。

  说白了,就是士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一点,想必太史慈也清楚,只是他无处可去,只能委曲求全。

  朝廷委任太史慈为豫章太守,不会引起刘繇的担心。毕竟在刘繇的观念中,虽然他不重用太史慈,太史慈依然是他的故吏。但太史慈得了朝廷的重用,必然也会对朝廷心存感激,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刘繇,更不太可能跟着刘繇干出造反这样的蠢事。

  退一步说,就算太史慈死心塌地跟着刘繇,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现在派一个人去接管豫章,刘繇也不能答应啊。

  经过反复讨论,赵温、杨彪也接受了刘协的观点,觉得这个方案有一定的可行性,可以先试试。等刘繇接受了,将来再派几个人去豫章做县令长,试探太史慈的态度。

  别的不说,天子愿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总比率并凉大军东出,一路平推好些。

  既然讨论到了豫章的事,杨彪又提到了吴郡。

  现任吴郡太守朱治是孙策的部将,加上孙策自领会稽太守,孙策实际上控制了吴会两郡,再加上丹阳郡的一部分,实力与豫章相当。

  在周忠率部围攻庐江时,孙策已经有保存实力,不肯全力以赴的先例。在袁绍称臣,中原基本平定的情况下,有必要对孙策的实力进行压制,不能纵容。

  杨彪建议转征孙策入朝。如果孙策不肯来,就转朱治到别郡,从孙策手中夺走吴郡。

  如果孙策既不肯入朝,又不肯放弃吴郡,那就用武,命扬州刺史刘繇率九江、庐江、丹阳、豫章四郡进攻吴会。

  在周忠尚在吴郡的情况下,软硬兼施,解除孙策威胁的可能性很大。

  刘协听了杨彪的建议,又和赵温等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杨彪的方案大体可行,但过于强势,恐怕会引起孙策的疑惧,以为朝廷兔死狗烹。如果其他人也这么觉得,以为朝廷有意用武力清除异己,怕是会引起不安。

  “多给孙策一个选择吧。”刘协说道:“命他整顿人马,筹备战船,征讨夷州。周瑜要是有兴趣,也让他一起去。”

  杨彪、赵温等人低声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

  孙策年轻气盛,好勇斗狠,大概率会接受这个选择。

  海上风高浪急,危险系数很高,孙策受挫,自然也就老实了。万一侥幸成功了,只怕代价也不小,以后很难再和朝廷正面对抗。

  “陛下,袁绍称臣,彭城就可以解围了,如何安置刘备?”

  “你们有什么想法,说来一起探讨。”

  杨彪说道:“刘备骁勇,但理政能力一般。若留在徐州,可守彭城一郡,却不能治理整个徐州。臣以为,可使其率部征讨辽东,迫降公孙度,进而平定朝鲜。”

  刘协想了想。“这么做,是不是太急了?”

  杨彪笑笑,露出一丝狡猾。“只怕刘备更急。”

  刘协稍一思索,哑然失笑。

  没错,刘备应该更急。

  袁绍已经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刘备守住了彭城,却没守住整个徐州。算不算完成任务,主动权在朝廷手中,不在刘备手中。

  此时此刻,刘备最关心的就是能否恢复宗籍,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陛下何不遂其心愿,成功之后,以朝鲜为其封国,并为其他人立个榜样。要想封国,就去拓边。”

  刘协还没说话,赵温拍案叫好。

  “陛下,臣附议,这个方案好,以后都这么办。五服以外的宗室若想封王,就封在大汉疆域之外。五服以内,虽在疆域之内,也不能在中原腹地。既然是藩辅,自然在边疆。中国渐大,这五服之地也不能再沿用五百里的古制,当有所更改,至少要改成千里。”

  刘协还没说话,一群人的目光就看向了赵温,带着几分惊愕。

  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五服的划分范围改为千里,那五服就是五千里,已经出了大汉现有的疆域了。你这哪里封王,你这是流放啊。你就不怕那些宗室在背地里诅咒你?

  刘协看得清楚,也赞成赵温的想法,却没有立刻表态。

  这事得慢慢来,先拿刘备做个例子,看看其他宗室的反应再说,没有必要急着定规矩。

  规矩也是慢慢试出来的,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刘协随即拟诏,先恢复刘备的宗籍,以酬坚其守彭城之功,然后就地休整,等待进一步命令。待他报上军功,再对其部下论功行赏。

  第六百五十七章 火上浇油

  袁绍虽然含羞忍辱,上书称臣,彭城的围却没有解。

  他担心天子再变卦,又提出更过份的要求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在得到正式的赦免诏书之前,他坚决不肯解围。

  这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是袁绍阵营不多见的统一。

  如果不是刘备守得稳健,攻城的伤亡太大,而且兵力也不够用,袁绍甚至想拿下彭城再说。

  如果能拿下彭城,诏书来不来,他反倒不怎么在乎了。

  但实力不允许,他徒呼奈何。

  几次站在将台上,看着远处的彭城,袁绍一次次的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刘备都变得如此坚定,无法击败?

  张喜也没有反对袁绍的决定。陈琳私下里找了他几次,婉转地请求他向袁绍进言,解彭城之围。再不济,也可以先释放陈登。

  陈登在俘虏营里,虽然没受什么折磨,却也形销骨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万一陈登死了,这仇可就结深了,下邳陈氏可不是什么小家族,影响力也是很大的。

  张喜拒绝了。

  解彭城之围,时机未到。释放陈登,现在也不合适。

  陈登不肯降,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释放之后,是留他在营,还是让他走?留他在营,等于没放。放他走,万一他登高一呼,重组大军,进攻袁绍,这好容易得来的太平岂不是又毁了?

  陈琳无言以对,只感到无助。

  文章再好,口才再佳,在现实面前都不值一钱。

  张喜虽然不肯帮忙,却也不能看着陈登死在营中。他来到俘虏营看望陈登,对陈登说,战事结束之后,你进司空府为吏,随我入朝吧。

  陈登闻弦音而知雅意,欣然答应,翘首期盼,等着恢复自由的那一天。

  盼望着,盼望着,朝廷的诏书来了。

  但不是赦免袁绍的诏书,而且恢复刘备宗籍的诏书。

  袁绍围城,使者无法直接入城,便找到了司空张喜,要求张喜出面通融,让他进城。

  张喜一听诏书的内容,就直皱眉头。

  赦免袁绍的诏书不来,战事还没结束,却先恢复刘备的宗籍,这未免本末倒置。你赦免了袁绍,先解了彭城之围,等刘备报上军功,再论功行赏不好吗?

  根据他多年的从政经验,再加上对天子的了解,他意识到这里面大有文章。

  送诏书的使者表示不清楚,我就是送诏书的,不知道天子为什么这么做。

  张喜无奈,向袁绍说明情况,希望袁绍能放使者通过营垒,入城传诏。

  袁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请来逢纪商议。

  逢纪上次出使寿春,被袁术关进大牢,又借着他的名义诈取了颜良的信任,以致庐江失守,颜良阵亡。逢纪自知责任难免,险些逃亡,被张喜劝回彭城大营后,他一直闭门自省,不敢惹事。

  见袁绍突然相招,逢纪欣喜之余,又意识到机会来了。

  袁绍有事不找田丰、沮授商议,却找他一个犯过大错的人,说明袁绍对冀州人极度不满,甚至产生了信任危机。

  大致了解了情况,逢纪第一时间得出了结论。

  天子不急着下诏,应该是给曹操、宗承时间,攻取睢阳。

  袁绍即将撤回冀州,睢阳肯定是要放弃的,但睢阳城中的冀州兵能不能安全撤退,就说不准了。

  曹操之所以没能强攻睢阳,是因为兵力不够。他倾巢而出,原本是可以拿下睢阳的,但审配回援,导致他必须分兵阻击,攻取睢阳的力量就不足了。

  尽管如此,曹操也没有撤兵,而是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死扛审配的进攻,也不肯解围。他摆明了就是要将睢阳城里的冀州兵全歼,而不满足于收复睢阳。

  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承将带着南阳兵赶来增援,曹操的胜算越来越大,城里的五千冀州兵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

  如果拖的时间够长,势态进一步发展,曹操甚至有可能展开反击,主动发起进攻,切断袁绍退回冀州的路。或者直接来彭城,与刘备里应外合。

  审配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迟迟不退,就是因为守睢阳城的是他的从子审荣。五千冀州兵中,有不少是他的部曲。这些人如果被曹操全歼了,他就伤了元气,以后在军中的地位就会受到影响。

  袁绍听完,如梦初醒,随即又勃然大怒。

  审配为了他的个人私利,不惜将所有的人拖进危险之地。

  逢纪见状,顺手又泼了一瓢油。

  天子可以放弃刘备和彭城,换取调集人马钱粮的时间,审配却不能放弃审荣,见识相去太远。他如果不是一心只想着保存实力,别说曹操可破,刘备也不可能守到今天。

  袁绍的心态彻底炸了。

  他终于找到了没能攻克彭城的原因。

  不是刘备善战——刘备的实力,大家都清楚,也就和袁术差不多,连曹操都打不过——而是审配不肯出力。审配记恨当初他听了田丰的建议,先取郯县,没有听他的,先围彭城,所以出工不出力,导致彭城不克。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袁绍随即召来田丰、沮授,提议先解睢阳之围,调审配移驻定陶,护住退路。

  他的理由很充分。

  既然已经上书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为了防止朝廷行缓后之计,以谈判为由,调河内兵东进,切断退路,有必要让审配先北上定陶。

  反正审配打了这么久,也没能击败曹操,解睢阳之围,留在这里也没用。

  田丰一听就急了,直斥袁绍这是乱来。

  就算要撤,也应该主公先解彭城之围,举兵西向,击破曹操,接应城中的将士突围,怎么能先撤审配,弃城中将士而不顾?

  那可是五千冀州健儿。

  袁绍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两军交战,损伤在所难免。大丈夫志在天下,又岂能只顾冀州?两军交战以来,伤亡不下万人,未见你等怜惜,为何一提到冀州健儿,你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冀州健儿是人,其他州的将士就不是人?”

  田丰一时愣住了,下意识的要争辩,却被沮授死死拽住,半抱半拖,将他带出了大帐。

  袁绍随即下令,命审配部移驻定陶,违令者,以军法从事。

  第六百五十八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田丰站在帐外,听到袁绍的怒吼,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因用力而挣得面色通红的沮授。“公与,主公这是……疯了吗?”

  趁着田丰不挣扎,沮授拽着田丰远离大帐,用央求的口气说道:“元皓兄,你就别说了。形势如此,又岂是你能强求的?趁着还有时间,赶紧传书审正南,让他接受命令,莫作无谓之争。只要审荣肯降,曹操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主公……是疯了吗?”田丰喃喃自语。

  沮授吓了一跳,伸手在田丰面前晃了晃。田丰一动不动。沮授吓坏了,连忙命人去请医匠。

  袁绍疯不疯,他不清楚,田丰明显要疯。

  他理解田丰的心情。

  田丰的计划看似冒险,却是袁绍不多的取胜机会之一。

  天子要在山东度田的消息一旦坐实,山东士大夫的态度必然会有转变,就连三心二意的徐州人都会变得坚定起来。如果趁着这个时候调整策略,让出一部分权力,将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整合在一起,袁绍还是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迟迟不撤,既是等诏书,也是等机会。

  以放弃睢阳的代价撤退,既是放弃了城中的那五千冀州兵,更是放弃了转机,放弃了田丰苦心谋划的计策。

  田丰焉能不急?

  一会儿功夫,医匠来了,为田丰诊了脉,说是气急攻心,要多休息。

  沮授放了心,让人服侍田丰服药,自己去打听了一下情况。

  袁绍的命令已经发出,无可挽回。沮授来不及多想,叫过一个亲随,让他赶往睢阳,通知审配,千万不要违抗命令,进一步激怒袁绍。

  让审荣投降吧,应该能保住性命。

  ——

  使者入城,向刘备传达了诏书。

  刘备这几天过得很忐忑。

  他被困在城中,音讯不通,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如果不是袁绍停止进攻,或许他已经崩溃了。看到使者,知道援军已到,袁绍也已经上书称臣,他如释重负,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接了诏书,得知天子决定提前兑现诺言,恢复他的宗籍,刘备狂喜。

  虽说守住了彭城,但徐州其实已经丢了,他并没有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天子如果不恢复他的宗籍,他也没有可说的。只是这一次机会错过了,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

  甚至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如今天子不仅承认了他的功劳,而且提前兑现诺言,他岂能不喜。

  刘备来到庭中,对着西方,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徐州牧臣备,叩谢陛下天恩。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接着,他又起身,向幽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涿郡刘氏列祖列宗,不孝子孙备,重回宗籍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使者手足无措,就连简雍、孙乾等人都没想到刘备会这么激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孔融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上前扶起刘备,递过手绢。“玄德,君子喜怒不失礼。你再高兴,也不能乱了礼法。天子使者在此,还是尽快完成礼仪吧。”

  “孔公教训得是,教训得是。”刘备惭愧不已,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请使者入座。

  使者又转达了天子没有在诏书中写明的意思。

  大局已定,袁绍虽然还没有撤兵,但他上书称臣的奏疏已经送到了长安。朝廷正在讨论相关的事宜,担心刘备会有疑虑,所以先恢复他的宗籍,以示诚意,并鼓舞士气。

  袁绍撤兵之后,刘备何去何从,大臣们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朝廷相信刘备的忠诚,更相信刘备的能力,希望给他进一步发挥的空间,让他实现更大的抱负,而不是止步于恢复宗籍。

  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刘备继续担任徐州牧,择机试行度田;二是刘备转战辽东,平定公孙度父子。将来如果有可能,可以封在朝鲜,为大汉藩国。

  这两个方案都有人提,但天子没有做出决定,以私人口信的方式转达刘备,询问他的意见。

  当然,如果刘备有其他的想法,也可以上书。

  总而言之,朝廷愿意和刘备商量着办,取得一个双方都能认可的结果。

  听完使者的话,刘备心潮澎湃。

  他虽然还没做出决定,却感受到了朝廷的诚意。

  孔融也很意外。都说天子虽然年少,却很强势,为了独揽大权,甚至将三公都赶得远远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还是愿意听取大臣的意见嘛。

  难道是有人故意造谣,污蔑天子?

  这种事太多了,孔融就听过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嫌疑人就是袁绍。袁绍一度声称天子并非先帝血脉,想立刘虞为帝,激起了无数人的反对,连刘虞本人都不肯接受,这才罢休。

  污蔑天子不肯纳谏又算得了什么。

  孔融一打听,又听说司空张喜就在城外的袁绍大营里,心里便老大不满。

  张喜是朝廷派来安抚山东的大臣,你到了城外,却不入城,整天在袁绍的大营里厮混算怎么回事?你难道是袁绍的司空吗?

  不过想想也是,张喜是汝南人,和袁绍同郡,两人勾结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

  孔融越想越复杂,决定出城去见张喜,要好好的骂他一顿。

  为了增强战斗力,他带上了祢衡。

  刘备不知道这件事。

  恢复宗籍,他心情激动,和简雍、孙乾等人畅谈未来,讨论天子提出的几个方案。

  简雍等人不想打了。

  从中平元年起,他们就跟着刘备出生入死,无数次陷入绝境。这次终于立了一个大功,刘备恢复宗籍,他们就算不能位至公卿,弄个二千石不行问题。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征战?

  他们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张飞却有不同意见。打了十几年,只有这次守彭城最过瘾,让他意识到应该如何为将。他还没打够,极力建议刘备转战辽东,将来在朝鲜封王。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死于床箦之上,儿女之手?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刘备却听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致,命人上酒,边喝边聊。

  兴奋之下,他虽然派人去请孔融,却没留意孔融迟迟没有露面。

  第六百五十九章 机会难得

  孔融虽是刘备阵营的人,但他更是名士,顶着圣人后裔的光芒,少年成名,无人不知。

  他还与党人交往过密,救助过张俭。

  他出城来到袁绍的阵营,大喊大叫的要见张喜。不仅张喜立刻出来接见,亲自将他迎入大帐,赶来想一见孔融风采的将士、掾吏更是络绎不绝,在张喜的帐外围了一圈。

  “文举,你怎么……”

  看着昂头挺胸的孔融,张喜莫名的心虚。他挥了挥手,命侍从将帐门掩住,不让其人窥探。

  “我来看看你。”孔融背着手,在帐中转了一圈。“再不来,我怕见不到你了。”

  张喜哑然失笑。“文举,新年将至,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虽然不年轻了,身体却好……”

  “你身体虽好,脑子却坏了。”孔融没好气的喝道:“你奉诏出使关东,为何滞留袁绍大营?你是有恃无恐,觉得天子不敢砍你的头,还是不想做这司空了,准备让贤?”

  张喜脸色微变,随即解释道:“文举,你误会了。劝本初上书称臣,就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啊。”

  “那他上书称臣了吗?”

  “当然。”

  “请罪表送出几天了?”

  “呃……”张喜有点尴尬。袁绍称臣的请罪表已经送出大半个月了,他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我留在这里,是防止他反复嘛。”

  “城内军民不知音讯,盼诏书如盼甘霖,你却滞留在此近一个月,不进城一步。若是彭城失陷,你该当何罪?”

  孔融怒目圆睁,声色俱厉,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一拳砸在张喜脸上。

  他在城中,与刘备共患难。虽然刘备喜怒不形于色,他却清楚,刘备随时随刻都在崩溃的边缘。如果张喜到达彭城的时候就能进城,哪怕只是怕人进城通报一声,形势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张喜在想什么?他是希望袁绍拿下彭城吗?

  孔融觉得不可理喻。

  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代表?他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天子先是将他留在太原,然后又遣往益州,现在又派到徐州来,就是不想见他吧?

  张喜比孔融年长一些,被孔融如此斥责,有些不快,随即反唇相讥。“城中有文举为胆,我何必担心。此次议和成功,徐州得安,刘玄德恢复宗籍,皆是文举之功。”

  孔融更加生气,指着张喜的鼻子喝道:“你真是不知所谓。我在彭城,难道是为了立功?”

  ——

  田丰坐在帐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外面喧闹,颇有些奇怪。

  大营里禁止喧哗,违禁者以军法从事。难道是撤军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将士松懈,连军令都不顾了?

  他派人出去查看。时间不长,侍从回来了,告诉他一个消息。

  孔融来到大营,正在张喜帐中说话,外面围了一群人。虽然看不到帐里的情况,但是听声音,好像吵得挺凶。

  田丰大感好奇,出帐观看,果然看到一群人。他混入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侍从刚才说得客气了。哪里是吵得挺凶,根本就是孔融单方面痛斥张喜,大部分时间都是孔融在说话,基本听不到张喜的声音。

  倒是还有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张喜。

  田丰听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彭城城头,吸了吸鼻子,转身挤出人群,匆匆来到袁绍的大帐求见。

  袁绍正在帐中喝闷酒,听说田丰求见,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见田丰发怒,以为田丰暂时不会露面的。

  茫然之下,袁绍还是让人请田丰见帐。

  田丰大步闯了进来,见袁绍面前杯盘狼藉,酒气冲天,而袁绍本人也是双颊酡红,酒意盎然,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见田丰这副表情,袁绍也觉得尴尬,起身示意。“元皓,要不……喝一杯?”

  田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上前一步,拽住袁绍的袖子,直接将袁绍拽出大帐,一指彭城城头。

  “主公,今夜便是夺取彭城的最好时机。”

  袁绍一下子愣住了。“攻城?”

  “对。”田丰兴奋难以自己。“宣诏的使者入城,刘备恢复宗籍,兴奋之余,必然饮酒庆贺,乃至于醉。今夜攻城,必能得手。你闻一闻,是不是有酒气?”

  袁绍吸了吸鼻子,的确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但他随即就笑了。

  这酒气是他自己身上的。

  “元皓,就算刘备恢复宗籍,心情甚好,当饮酒作乐,也未必会醉吧。你这个推测,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田丰连连摇头。“主公,刘备虽出身贫寒,却好酒色。守城之际,生死悬于一线,他必不敢放肆。今日使者进城,宣布形势,他忍了几个月,岂能不一醉方休?就算他自己不醉,张飞贪杯,也必然会醉。张飞醉,则半城将士群龙无首。趁此时机强攻,必能破城。”

  田丰伸手一指。“主公看到那些人了吗?”

  袁绍刚才就注意到人群了,只是田丰没给他时间问。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袁绍沉下了脸,很是不快。

  “孔融来见司空,痛斥司空玩忽职守,险些使城中崩溃……”

  田丰将自己听到的,再加上自己脑补的,一起说给袁绍听,极力强调城中的气氛曾经极度压抑,如今胜利在即,刘备得意忘形的可能性很大。

  孔融迫不及待的来找张喜,甚至等不到明天天亮,可见使者入城,对城中众人有多大的影响。

  袁绍怦然心动,眼睛亮了。

  田丰说得对,这的确是个机会。

  袁绍随即回帐,命人将酒食撤去,同时召集文武议事。

  逢纪最先赶到,当即表示反对。

  你看到孔融张扬,就觉得刘备也一定会放松警惕,纯属推测,根本没有证据。孔融是书生,是狂士,他什么时候不张扬了?刘备这些年挣扎在生死之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他早死一百回了。

  退一步讲,就算刘备、张飞喝醉了,你就一定能拿下彭城?

  刘备能坚守彭城几个月,可不完全是刘备、张飞骁勇,而是城中守军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人人死战。

  田丰本来还想拒理力争,一听这句话,当场就哑火了。

  第六百六十章 太平将至

  张喜被孔融、祢衡轮番开火,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自己这几年殚精竭虑,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并凉势力,维护山东士大夫的利益,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被两个后生指着鼻子斥责?

  张喜想不通,又羞又怒,病倒了。

  第二天一早,袁绍派人来打听消息,才知道张喜病了,高烧不退。

  袁绍想找孔融问个明白,却听说孔融昨天夜里就回城了。据说回城的时候,在城下喊了半天,城上才有回应。

  袁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前营查看,又问城中是不是有酒气。

  负责瞭望的士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闻到了城中的酒气,馋得不行。有人还看到城头将士饮酒跳舞,彻夜欢歌。

  袁绍心中一动,随即又问,有没有看到刘备或者张飞。

  几个士卒问了一圈,都表示没有看到这两人。刘备、张飞是城中守军的主心骨,他们所到之处,都是前呼后拥,很容易认出来。

  袁绍懊丧不已,但他并没有责备逢纪。

  逢纪说得有理,城中将士死战,并不仅仅是因为刘备、张飞善于用兵,而是他们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与其如此,不如死战,说不定还能搏个前程。

  归根到底,还是田丰的错。

  袁绍越想越气,回到大帐,命人催促审配撤兵,同时下令全营后撤。

  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彭城,却没必要再围着彭城了。反正也没什么拿下彭城的机会,保持近距离对峙只会让将士疲惫不堪,不如拉开距离,让双方都能放心休整。

  看到城外的袁军撤退,城头的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大半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们胜利了。普通将士可以得到土地和赏赐,将领们则会根据不同的功劳得到官爵,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刘备也很兴奋。

  这次守彭城,他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宗籍,还获得了难得的经验。

  在此之前,他征战多年,除了对黄巾作战,几乎没有取得像样的战绩。这一次则不同,他面对袁绍率领的数万冀州精锐,仅凭一万多新招募的乌合之众,苦战数月,守住了彭城,守住了自己的尊严,也对用兵之道有了新的认识。

  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如获新生。

  刘备随即请孔融为使者,带着军功簿奔赴长安。

  在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接受天子的建议,移驻青州,准备对辽东的战事。

  当然,简雍、麋竺留下,他推荐简雍出任东海相、麋竺出任彭城相。

  除了报功之外,刘备还向天子建议,在彭城、东海推行度田。

  实际上,不度田也不行。他答应将士们的土地必须兑现,否则没人会跟着他征战辽东,说不定还会兵变。

  这一点,就连强烈反对度田的孔融也无法拒绝。他们曾反复争论,最后简雍用一句话说服了孔融。

  有选择的试行度田,总比强行全面铺开好。

  既然是试行,如果在推行度田时出现了问题,还可以进行调整,为以后全面铺开积累经验。

  黄巾之乱已经说明,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拦得住的。你不接受天子缓步推进的做法,就只能等着下一次黄巾之乱。

  孔融是经历过黄巾之乱的人,为此险些死在战场上,刻骨铭心,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也清楚,自己在乱世很难有所作为。如果试行度田能带来太平,于公于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促使孔融西行的是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

  陈宫被委任为九江太守,将在九江试行度田。除了九江、庐江之外,朝廷暂时没有计划在扬州其他郡推行度田。

  天子在山东推行度田的态度很坚决,但也很谨慎。

  ——

  孔融赶到睢阳的时候,曹操刚刚收复睢阳城。

  审配撤军了,移驻定陶。

  审配本来是不肯撤的,即使有袁绍的命令。

  最后迫使他撤军的是从汝南赶来的援军。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后,对豫州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袁绍,对抗朝廷。宗承顺利地征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并征募了一万大军,总兵力达到两万,赶到睢阳。

  面对杀气腾腾的宗承,审配自知无望解围,只得执行了袁绍的命令,撤往定陶。

  撤退之前,他派人潜入城中,给审荣送了一个消息。

  你们投降吧,保住性命为要。如果有机会,不要回冀州了。袁绍多谋寡断,难成大事,审家不能全部跟着他陪葬,你要为审家留点希望。

  审荣随即向曹操、宗承投降,失守近两年的睢阳终于又回到曹操手中。

  虽然对曹操为人极为不齿,可是看到冀州军撤走,睢阳收复,孔融还是很高兴,留下来和宗承盘桓了两日。

  在此期间,孔融见到了韩银、黄猗,也见到了刚刚赶到不久的袁权和马云禄等人。

  对从军的黄猗,孔融深表赞同。

  他自己不练武,但他不反对习武。允文允武,应该是士的更高追求。

  但他对马云禄等人很不以为然。

  女子再强,也不适合从军,这是先天决定的。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不可强求一致。天子毕竟年少,矫枉过正,甚至有些意气用事。等到了长安,他一定要向天子进谏,请求天子取消女军。

  马云禄很生气,要和孔融理论,却被袁权拦住了。

  袁权说,讲道理,你是讲不过孔融的。动手,你可以打他十个,但你这么做,只会给天子惹来麻烦。人家不会说你武艺高,只会说你仗着天子撑腰,胡作非为。

  你且由他说,等他到了长安,天子会亲自收拾他。

  事涉天子名声,马云禄忍了。

  孔融离开睢阳后不久,袁术赶到了睢阳。

  袁术已经接到诏书,转任幽州牧。他非常高兴,接到诏书后就立刻起程,马不停蹄地赶到睢阳,与黄猗、袁权见面。

  与孔融的态度截然相反,袁术对马云禄赞不绝口。一见面,他就问马云禄愿不愿意跟着他去幽州。中原已经平定,幽州还有战事,有大把的立功机会。

  面对不着调的袁术,袁权很无语。

  第六百六十一章 曳尾于涂

  袁权没好气的说道:“羽林女营是天子禁军,马都督更是天子的人,回京之后,她就要入宫了,岂能随你去幽州?”

  “是吗?”袁术一脸愕然,随即又点头如小鸡啄米。“没错没错。这样的奇女子,也只有天子那样的少年英雄配得上。”

  马云禄虽然心里欢喜,却扛不住袁术的口无遮拦,找了个借口,离袁术远一些。

  袁术北行,带了不少女眷。看到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马云禄等人,女眷们都很好奇,拉着她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趁此机会,袁权对袁术说道:“阿翁,去了幽州,多听荀公达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明哲保身为上。”

  袁术扬扬眉。“我还不够明哲保身吗?我现在简直是曳尾于涂的乌龟,浑身烂泥,别人连踩我一脚都嫌脏。”

  袁权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袁术两眼,不知道袁术这是赌气,还是真心话。

  说实在的,这可不像她印象中的袁术。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袁术嘿嘿一笑。“你是小聪明,乃公我却是大智慧,境界不同,你理解不了也正常。”

  袁权忍俊不禁。“那倒要请阿翁指点一二。”

  “行啊。”袁术靠在车上,抱着手臂,支着腿,不时地晃着脚。“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此机会,我就教你一些生存之道。”

  袁权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首先一点,你要想过得滋润,没人敢惹你,你就要找个靠山。”

  “靠山?”

  “比如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闯了那么多祸,也不影响升官?原因很简单,我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想奉承我的人能从我家门口排到洛水边。我惹的那点祸根本不算事,就算有人想找我麻烦,愿意为我顶罪的人一抓一大把。曹矮子敢用五色棒打死蹇图,你让他碰我一根寒毛试试。”

  看着一脸得色的袁术,袁权竟一时不知道如何评价他才好。

  “现在不一样了,四世三公的袁氏被那个婢生子害惨了。别说延续四世三公的荣耀,没被打成叛逆就谢天谢地了。”袁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回京之后,告诉伯阳(袁耀),夹起尾巴做人,不要惹事,也不要想着成什么大器。三代之内,袁氏不可能再出现公卿。这是命,勉强不来。”

  袁权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打量了袁术一眼,欲言又止。

  她其实也有类似的判断,但她却心存希望,觉得未必会走到那一步。现在听到袁术这么说,她知道这应该是定局了。

  “袁氏不行,黄氏可以争取争取。”袁术嘿嘿笑了一声。“我当初还真没看出子美有这样的狠劲。比起伯阳,他更像我的儿子。当然,最可惜的是你,你要是个儿子,那该多好。”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刚要说话,袁术又道:“不过也难说,你若是能放手一搏,说不定成就比子美还高。”

  “我?”

  “嗯。”袁术转头看了一眼马云禄。“你要是做官,不亚于马寿成的女儿从军。从军要靠体力,女子天生体力不如男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是做官靠的是脑子,你的脑子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这么好的机会,哪怕你与那些男子平分秋色,天子也会优先提拔你。”

  袁权眼神微缩,哑然失笑。“阿翁,你还真是……”

  “小意思。”袁术得意地笑了。“闺女,你记住,天子就是你最大的靠山,牢牢地抓住这个靠山,就没人能动你。”

  袁权忽然脸红了。“你说什么呢?还嫌风言风语的不够多么?”

  “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天子敢为天下先,就不是怕人说闲话的人。说你闲话的人越多,他越是会将你当作自己人。你若是担心闲话,不处嫌疑之地,他敢用你吗?”

  袁权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再听袁术说下去。

  要不然,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吧,子美还在城里等你呢。”袁权转身上车,顺手拉上了车门。

  “我还没说完呢。”袁术很不满。正说得痛快呢,怎么能半途而废?

  “起程。”袁权不由分说地说道。

  车夫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两匹骏马拉着大车,向睢阳城轻驰而去。

  “这闺女,怎么去了行在这么久,脸皮还这么薄?”袁术无奈地摇摇头,叫过坐骑,翻身上马。

  ——

  袁术入城,刚刚安定下来,曹操就赶来拜见。

  两人虽然不怎么对付,却是老朋友。相隔数年再见,也是感慨万千。

  “孟德,我要去幽州了,你想好去哪里没有?”

  曹操搓搓手,神情尴尬。“我能有什么主意,听天子诏令就是。”

  “还想留在中原,继续做你的兖州牧?”

  曹操眼珠一转。“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知道你舍不得走。”袁术哈哈一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求在兖州度田。”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随即笑了。“公路,你这可不厚道,故意坑我。因为边让的事,兖州人恨我入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请求在兖州度田,他们不得再反一次?”

  “他们若是敢反,岂不是正中你下怀。”袁术手掌一挥。“借着平叛的机会杀一批,把恨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恨你了。”

  曹操嘿嘿笑道:“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在九江度田,只在庐江度田?”

  “当时没想到,现在后悔也迟了。”袁术咂咂嘴。“天子要度田,肯定会有人反对。他要顾全大局,不能不谨慎从事。你我这样的人反正不为那些名士所喜,不如放开手脚一搏。要是成了,不就赚住了?我如果不送几十个庐江大族去长安,周嘉谋会同意在庐江试行度田?”

  袁术拍拍大腿。“你是阉竖之后,我是高门纨绔,又被婢生子所累,注定难登公卿。与其如此,不如做天子鹰犬。就算吃不上肉,也能尝点血吧。”

  曹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第六百六十二章 前程莫问

  曹操想过自己的未来,尤其是得知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之后。

  陈宫曾是他器重的人,但陈宫后来背叛了他,与张邈一起,迎吕布入兖州,将他之前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而他后来夺回兖州,屠雍丘,又使臧洪与袁绍反目。

  臧洪任雁门太守,是手握重兵的守边重将。

  有这样的恩怨在,再加上杀边让、屠彭城的劣迹,他在山东士林中的名声已经无法挽回,在山东任州郡很难。

  推行度田的确是一种方式,却不是最好的方式。

  理政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他想统兵为将。

  他从小好兵,熟读孙子兵法,又用兵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即使是那些鄙视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用兵能力。

  再者,手里有兵权,他才能安心。

  对袁术的建议,他笑而不语。

  不管袁术是真心的,还是想坑他,他都不在乎。

  他还没到需要袁术给他建议的地步。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一通,喝了一顿酒,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往事,拱手告别。

  送走袁术后,曹操召集曹仁、夏侯渊等人商议。

  大战即将结束,袁绍很快就要撤回河北,我们是留在兖州,还是请诏,转战别处?

  曹操有一个基本判断:袁绍不会甘心雌伏,但他什么时候起兵,又有多大规模,说不准。如果朝廷手段高明,运作得当,甚至有可能将袁绍锁死在冀州,不能渡河一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留在兖州就是浪费时间。

  有并州、幽州环绕,居高临下,兖州的任务可能就是封锁大河,不会有什么作战任务。

  他已经四十四岁,再不立功就老了。

  夏侯惇、曹洪不说话,曹仁、曹纯、夏侯渊赞成曹操的意见。留在山东没意思,不如请诏转战别处,抓紧时间立些战功,然后以侯就国,安享晚年。

  但他们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去处。

  无奈之下,曹操先后请来了毛玠、程昱,向他们请教。

  毛玠不想离开兖州,对曹操的问题含糊其辞,敷衍二字几乎写在脸上,让曹操很不满意。

  但他却无可奈何。

  程昱却态度鲜明的支持曹操的想法,并且为曹操规划了一个去处,交州。

  交州这几年很安静,不怎么听到消息。那只是因为中原大乱,自顾不暇,没人关心交州。

  其实交州这几十年一直不安定,有点类似凉州,夷人反叛的事不绝于耳。只是没有凉州闹得那么凶,影响那么大。

  上任交州刺史朱符就是被当地夷所杀。

  现任交州刺史张津不遵朝廷法度,而且背弃礼仪,崇奉邪道,朝廷一定不会容忍他。

  程昱这么一说,曹操恍然大悟。

  说起张津,他比程昱了解多了。

  张津是他的老朋友,曾经一起跟着袁绍奔走。在劝何进诛杀宦官时,张津就是袁绍的说客。比起他与袁绍的若即若离,张津更忠于袁绍。

  这也注定了朝廷不会容忍张津,迟早要将他调离交州。

  曹操反复思考后,亲笔写了一封奏疏,请求赴京见驾,面觐天颜。

  ——

  袁绍匆匆走进帐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混杂着药味、汗味以及体臭味薰得差点断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帐门外站了片刻,好让自己缓过劲来。

  听到声音,守在张喜床边的陈到赶了出来,见是袁绍,连忙躬身行礼。

  “张公……怎么了?”袁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指帐中卧在床上,人事不醒的张喜。

  “张公病了几天了。”陈到轻声说道:“他刚才醒了一下,说是想见使君。”

  “病了?怎么病的?”

  陈到犹豫了片刻。“忧心国事,操劳成疾。”

  袁绍眉头微皱。

  张喜操劳成疾?他忙什么呢?他什么事也没有啊。哦,明白了,又是想劝我入朝主政。

  袁绍很想调头就走。

  张喜真是老糊涂了。

  他对入朝实在没什么兴趣。曾几何时,他还坚持不肯承认刘协是先帝血脉,要另立宗室为帝。现在让他向刘协称臣,他已经很委屈了。还要入朝,天天对着刘协,他受不了。

  但他不能走。

  张喜是汝南前贤,是三公中唯一的山东人,而且是汝南人。他代表着山东士大夫。这次奉诏弭兵,张喜的影响很大。对张喜不敬,会让山东士大夫不齿。

  袁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大帐,来到张喜的床边。

  陈到搬来一只胡床。袁绍就坐,轻声呼唤。

  “张公,张公?”

  “是……本初吗?”张喜迷迷糊糊的说道,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袁绍看了一眼那只皮肤松驰,布满褐斑的手,莫名的一阵恶心。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张喜的手。

  张喜的手很凉,湿漉漉的。

  张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紧紧地抓着袁绍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陈到上前,一手扶起张喜,一手将一只枕头塞在张喜背后。

  张喜喘了两口气。“叔至,你出去看着,别让人进来。”

  陈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站在大帐门口,顺手掩上了帐门。

  袁绍几乎要窒息了。

  逢纪匆匆赶来,看见陈到,连忙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帐门。陈到点点头。逢纪会意,转身站在一旁,凝神倾听。

  大帐之中,张喜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得袁绍心里一阵阵发毛。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

  “张公,千万不要这么说,医匠都说了,你只是偶染风寒,只要……”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张喜用力拽了拽袁绍的手,声音有些尖厉。

  袁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他想抽回手,却未能如愿。张喜的力气大得出奇,握得他手掌生疼,一点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你听我说。”张喜瞪着袁绍。“我时间不多了,怕是不能回朝了。朝中公卿,不是畏惧天子威严,不敢直言,就是年轻,急功好利,全然不知李元礼、范孟博为了什么不惜性命。荀文若本是山东士人中坚,最能理解党人的苦心,但他现在也被名利蒙住了眼睛,忘了初心。”

  张喜的脸上泛起潮红。“本初,你一定要入朝。只有入朝,才能阻止天子度田,才能阻止朝廷与民争利。朝廷建书坊,已经毁了世家一半根基。如果再没有了土地,世家就全完了。没有世家,就没有真正的士大夫,剩下的都有小人儒,没有君子儒。你明白吗?”

  第六百六十三章 风流云散

  张喜的最后一句嘶吼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屏着呼吸,瞪着袁绍,眼睛瞪得溜圆。

  袁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本能地连连点头,同时用力抽手。

  “入朝!入……”张喜声音嘶哑,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气息弱不可闻,手却越握越紧,勒得袁绍几乎要喊出声来。

  袁绍承受不住,用力去掰张喜手指。好容易挣脱出来,看着手背上的指印,连吸冷气。

  “张公……”

  没有回音。

  袁绍抬头一看,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说不出的难受。

  张喜已经断气了,靠在枕头上,手臂垂下,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紧紧的盯着他。

  “张公?”袁绍慌了,上前试了试张喜的气息,随即又大叫一声。“张公!”

  陈到、逢纪冲了进来,一见这副情景,也不禁慌了手脚。两个上前,逢纪抱住袁绍,陈到将耳朵贴到张喜胸口。

  张喜胸口尚温,但心跳声却已经没有了。

  陈到伸手,在张喜的脸上抚了一下,让张喜闭上眼睛。

  “使君,张公……已经去了。”

  袁绍心神大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逢纪顾不上太多,半抱半拽,将袁绍拉出了大帐。

  一阵微风吹来,袁绍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过来。他抬起手,看着清晰可辨的青紫,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喜走了,朝堂之上再无以党人自居的老臣。

  ——

  袁绍病倒了。

  没什么严重的症状,就是精神不振,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

  除了出席张喜的丧礼,他闭帐不出,谁也不想见。

  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慌了神,生怕出什么意外。

  袁绍病倒,袁谭又远在冀北,袁熙当仁不让地成了主心骨。但他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听了逢纪的意思,决定撤退。

  攻彭城是没什么机会了,安全撤回冀州才是最重要的事。

  袁熙向袁绍请示,袁绍不置可否,迟迟没有给出答复。袁熙无奈,只得自作主张,下令撤退。

  收拾起行囊,带着刚从兖豫徐三州收刮来的粮食和钱财,数万袁军撤离彭城,留下一地荒残。

  经过几个月的围攻,彭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斑驳的城墙和城外的营垒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为时大半年,最大规模达七八万人的恶战。

  田丰留在最后,他站在空荡荡的大营中,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看着欢呼声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的城头,一声叹息。

  “元皓兄,走吧。”沮授劝道。

  “走,不走又能如何。”田丰幽幽地说道:“公与,这是我们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

  沮授诧异地看了田丰一眼,扶着田丰下将台。“元皓兄,你不是……”

  田丰摇摇头。“我失算了。天子虽年少,却很谨慎,步步为营,并没有给我们什么可乘之机。他在庐江、九江试行度田,而不是全面推行,中原士大夫有观望之意,不肯与朝廷决裂,我们也没办法。”

  下了将台,田丰松开沮授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公与,去太原吧。此路已然不通,只能另择他途。”

  沮授深深地看了田丰一眼,心中一震。

  他看出了田丰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田丰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上了马车,便关上了车门,将沮授挡在门外,随即命车夫起程。

  沮授看着马车轻驰而去,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带着百名骑士保护他们的沮鹄牵着马,赶了过来。“阿翁,田公这是怎么了?”

  沮授回过神来,看看沮鹄,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走,去太原。”

  沮鹄本能地应了一声,翻身上马,正要喝斥将士出发,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沮授,眼神疑惑。

  “去……太原?不先回冀州?”

  “不回冀州,直接去太原。”沮授说着,拨转马头,向西轻驰而去。

  “阿翁,不告而别,万一主公发怒,我沮氏……”沮鹄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往下说。袁绍外宽内忌,沮授这么干,可能会连累整个沮氏家族。

  沮授暗自叹息。

  沮鹄显然不够聪明,不知道这是脱离袁绍的最好机会。袁绍病倒,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心气最弱的时候。再下中原受挫,他只怕已经没有了夺取天下的信心,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据冀州而守,如何敢轻易屠戮沮氏这样的大族,激怒冀州人。

  就算他有这个想法,田丰、审配等人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沮俊统兵在太原,居高临下,随时可以进兵冀州,袁绍怎么敢因一时之怒而惹来战事。

  受挫彭城,难免人心离散,这时候想脱离袁绍阵营的不是他一个。等回到冀州,人心安定,君臣之分稳固,他再想走,反倒不容易了。

  田丰让他现在离开,便是此意。

  但沮授没有沮鹄解释,他想看看沮鹄需要多久才能明白过来。

  ——

  陈琳也没有跟着袁绍回冀州,他留在了彭城。

  经过袁熙默许,趁着撤军时的混乱,他从俘虏营中带走了陈登。

  陈登已经知道了张喜的死讯,心情很沮丧。本以为可以借着入司空府的机会进入朝堂,没想到张喜却突然死了,心头空落落的,没有一点依靠。

  他与陈琳一起进了城。

  刘备闻讯,亲自出门迎接。据着陈登的手,刘备喜极而泣。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贺喜使君,光宗耀祖。”轻轻挣开刘备的手,拱手施礼。

  他已经从陈琳处知道了刘备恢复宗籍的事。虽然觉得这事挺荒唐的,但他还是向刘备表示了祝贺。

  他知道这对刘备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刘备为此愿意付出什么。

  “元龙有什么打算?”刘备迫不及待的说道。

  陈登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动。

  袁绍撤走,天下会不会因此太平,他不清楚,但兖豫青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战事了。他又有全军覆没的败绩在前,就算有战事,天子也不会用他。

  以天子对山东士族的排斥,他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如果不想回家闲居,跟着刘备征战辽东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将来刘备建国,他至少能封侯。

  陈登说道:“新年将至,我想先回家一趟,见见父母兄弟,然后再作计较。”

  刘备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第六百六十四章 你长得很美

  陈登矜持,没有立刻答应刘备的邀请,陈琳却没有太多的选择,几乎主动投效。

  之前为袁绍写檄文攻击袁术,连及天子,他已经在天子那里挂了号。再考虑到天子不喜欢文士,他不觉得自己能在朝廷有什么发展。

  对他来说,随刘备远征辽东,朝鲜建国,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救出陈登,既是将功赎罪,也是找一个将来的盟友。

  他相信陈登无处可去,也不会甘于寂寞,只能为刘备效力。以陈登的能力,他将来必是刘备麾下大将,不亚于张飞。

  而他,则将是刘备麾下的第一文臣,简雍、孙乾之流根本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为了确保刘备能够接纳他,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汝南人陈到。

  陈到护送张喜而来,本想着张喜回朝后引荐他从军。跟随张喜之后,他才意识到,张喜虽然贵为司空,却不受天子器重。就算他能从军,受张喜这个举主的影响,将来也未必会有好的机会。如今张喜死了,他更是断了念想。

  陈琳劝他追随刘备,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得到陈琳、陈到投效,刘备正中下怀,喜不自胜。

  他正愁人才不足,就有人来投,而且都是一流人才,简直是心想事成。

  早在何进大将军府时,他就认识陈琳。陈琳的才华,他也非常仰慕。只是那时候搭不上话,从来没想过陈琳会有为他效力的一天。

  至于陈到,稍一试身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亚于赵云、张飞。

  刘备随即拜陈到为部曲督,掌管他最精锐的部曲步骑。

  陈琳则为长史,负责文牍军书,参谋军事。

  刘备置宴,为陈登洗尘。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让陈登带回家去,并当着张飞等人的面,请陈登入幕,许以重任,与张飞比肩。

  陈登感激不尽,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却还是表达了这个意思。

  只要父母不反对,他一定会尽快赶回彭城,为刘备效力。

  第二天一早,刘备亲自出城,送走陈登后,便与陈琳商量,罗列军功,上书朝廷。

  陈到送张喜的棺椁回汝南老家,并安顿家人。

  ——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先后接到了两个出乎意外的消息。

  一是司空张喜积劳成疾,不幸辞世。

  一是兖州牧曹操上书,请求入朝见驾。

  刘协不喜欢张喜是事实,但他也没想到张喜会积劳成疾,而且死在彭城了。

  这个时机太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喜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不辞劳苦的奔波,最后鞠躬尽瘁,死于任务达成之后。

  张喜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袁绍全面撤军的时候。

  事实上,消息刚刚传出,就有人上书为张喜请谥,以表彰张喜这些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平心而论,张喜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该予以表彰。加上死者为大,就算刘协对张喜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也不宜再提。

  但刘协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上书为张喜请谥只是幌子,试探朝廷对山东士大夫的态度才是真正的目的。一旦朝廷对张喜做出了正面的评价,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名声就立住了,将来难免有些人会以张喜的名义为山东发声。

  比如度田。

  天下太平之后,大事莫过于度田。

  这是一切新政的基础。

  度田不成,万事难行。

  作为最重要的资源,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解决,以后做什么事都无法深入。

  这样的例子,刘协前世就经历过,两个东方大国为此做出了鲜明的对比。就眼前而言,高祖刘邦开国与光武帝刘秀中兴也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如今,他寄予厚望的革命变成了夹生饭,如何继续,就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任何可能影响到度田的因素,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接到上书后,刘协没有给出意见,只是命群臣讨论,同时召来了蔡琰。

  他要求蔡琰尽快完成张喜的生平事迹,作为定谥的依据。

  蔡琰接收了任务,却为此犯了愁。

  张喜虽然为官多年,却没什么事件可言,至少没有值得称道的功绩可言。

  他是那种典型的世家子弟。本身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因为出身好,循例举孝廉为郎,然后步步升迁,一路位至公卿。

  正常来说,这样的人连入史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作为别人的背景,更别说单独作传。

  可是时势使然,他阴差阳错的有了写传记的机会,而且关系重大,不能掉以轻心,随便写两笔糊弄过关。

  这个令人挠头的任务落在了蔡琰头上,让一向与世无争的蔡琰很苦恼。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写,就有人给她传话,希望她能为张喜做好传,不要影响张喜的身后名。写史书当有董狐之直笔,不能循上、不能枉私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身为山东世家的一员,蔡琰压力很大。

  无奈之上,她难得的主动求见,希望刘协宽限一点时间。

  朝廷播迁,宫中档案流失严重,十不存一,现有的档案几乎都是华阴之战后的,而且以天子起居注为主,与天子无关的人记录相对较少。

  要想搞清楚张喜的事迹,就要走访相关的人员,收拾资料。

  张喜这几年东奔西走,曾去太原,也曾去益州,最后死在出使山东的路上。行程近万里,没有半年时间,很难收拾完整。

  听完蔡琰的理由,刘协笑了。

  “令史虽不掌兵,却精通缓兵之计,甚善。”

  蔡琰面红耳赤。“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著史当以实,不能道听途说。当年太史公著史,不仅参考宫中档案,足迹更是遍及天下。”

  “你不会是想沿着张公的足迹走一圈吧?”

  蔡琰眼珠一转。“若是可以,臣愿意。”

  刘协身体前倾,盯着蔡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令史,你长得很美。”

  蔡琰一愣,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尽可能离刘协远一些。面对刘协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诧异之余,又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说道:

  “陛……陛下,何……何出此言?”

  刘协坐了回去,挥了挥手。“既然你长得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了。你出去采风,留着朕挨骂?想都别想。”

  第六百六十五章 轻重缓急

  蔡琰的心思被天子看破,大觉羞愧,离席请罪。话到嘴边,吱唔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臣……”

  刘协一声叹息。“蔡令史,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一个女子去办,更难。可是这天下有不难的事吗?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人人畏难,耽于安逸,哪来的中兴,哪来的太平?大汉沦落至此,不就是本应该担起重任的士大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坐而论道,不肯起而行之?”

  蔡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如果不肯做为难之事,我也不能勉强你。”刘协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不过你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将来再有大战,山东再被掳掠,你们可不要怪朝廷没有努力。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不愿意为难。”

  蔡琰汗如雨下,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想起了家乡遭受西凉兵掳掠的惨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岁月。

  刘协顿了顿,淡淡地说道:“行了,朕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唯。”蔡琰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向后退出大帐。

  一旁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奋笔急书,连头都不敢抬。

  刘协跟着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拿起曹操的上表,转身出了帐,来到后宫。

  虽然还没有决定迁都长安,但未央宫却已经被用了起来。之前董卓迁都长安时,这里就进行过一些修缮,粗具规模。如今再来,倒也不用太费事,稍微收拾一下就行。

  唯一费事的就是椒房殿。

  椒房殿是皇后专有的住处。之前刘协没有立皇后,没人有资格住椒房殿,收拾了也没用。后来伏寿立为皇后,但东归已经提上议事日程,自然也没有心情收拾。

  这次回来,椒房殿终于派上了用场,伏寿住了进去。

  荀文倩等人本该住在掖庭,但刘协以掖庭年久失修为由,让荀文倩等住在椒房殿附近的偏殿。几个殿离得都不远,往来很方便。

  刘协来到椒房殿,伏寿正在与荀文倩说话。刘泰穿着厚厚的冬衣,圆滚滚的像个球,正在保姆的搀扶下蹒跚学步。刚过了周岁不久,他就开始走路了,进步很快。

  看到刘协进来,刘泰推开了保姆,张开双臂,歪歪扭扭地向刘协奔了过来。

  刘协连忙蹲下身子,顺手将文书夹在腋下,将刘泰抱住。

  刘泰咧开没牙的嘴,发出清脆的笑声。这笑声抚平了刘协心中的郁闷,吹去了笼罩在心头的乌云,让他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

  一刹那间,刘协忘记了自己只有十七岁的肉身,忘记了中兴大业,藏在内心深处的老男人灵魂沉醒,眉眼间尽是对家庭生活的享受,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伏寿、荀文倩起身,感受到了刘协眼中的温情,不由得相视一笑。

  最近刘协忧于国事,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下一秒,一份文书从刘协的肋下滑落,飘到了荀文倩的面前。

  荀文倩瞥了一眼封面,眼皮就跳了一下。她蹲下身子,将文书捡起,递给伏寿。

  伏寿也看到了,握在手中,却没有看。

  刘协与刘泰玩了一会,才将他交给保姆,转身看向伏寿、荀文倩。看到伏寿手中的文书,不禁笑了一声。

  “倒把这事忘了。山东战事即将结束,曹操请求入朝见驾,你们觉得可行否?”

  伏寿嘴角轻抿。“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这样的事,陛下还是问大臣为宜。”

  “大臣们肯定要问的,只是他们的心思现在都在司空的谥号上,没心情讨论这些事。”刘协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带着一丝不忿。

  他没有夸大其词。

  对那些士大夫来说,曹操入朝见驾这种事,与张喜的身后名以及背后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一个阉竖之后,滥杀无辜的小人,入不入朝又有什么区别?等待他的未必是封赏,更可能是口诛笔伐。

  所以曹操也识相,一句也不提封赏的事,只想拜见天颜,然后效仿袁术,为国戍边。

  曹操感受的压力,刘协能感受得到,甚至更加真切。

  他如果一意孤行,说不定会被士大夫看成大敌,再被人当面嘲讽一句,桓灵二帝不行,你穷兵黩武,宠信小人,还不如桓灵二帝呢。

  他将这些士大夫从更大的乱世边缘拯救了回来,却未必有人会感激他。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没有被曹操、曹丕按在地上摩擦过的士大夫,依然是这个时代最骄傲的一群人。

  “既然如此,何不等等再说。”荀文倩不紧不慢地说道:“入朝就入朝呗,还省得陛下回洛阳了。”

  “你也不赞成回洛阳?”

  “臣妾奔赴河东的时候,曾经过洛阳。”荀文倩语气淡淡地说道:“如今的洛阳还不如长安呢。要想恢复,难免要大兴土木。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弊,正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不宜大兴土木。”

  刘协沉吟着,不置可否。

  洛阳的情况很差,这一点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能想得到。

  但荀文倩的意思不止于此。她不仅不赞成回洛阳,甚至不提回河东,可见她实际上是支持迁都长安的,只是没有说得太明白而已。

  是否迁都长安,如今未有定论。对于荀文倩而言,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

  如果回河东,依旧将安邑当作临时都城,则河东尹荀彧就是京畿的首席重臣。如果迁都长安,安邑失去了临时都城的地位,荀彧就是一个普通的河东太守。

  这甚至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荀彧的考绩。

  京畿所在,天然就是有加分的,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以让荀彧真正成为与杨修、陈宫一样试行度田令的一郡太守,可以放开手脚,不用再顾忌太多。

  当然,荀文倩赞成将曹操调离兖州,也可能是对曹操之前行事的不满,要和曹操进行切割。

  “那就让他来吧。”刘协做出了决定。“来了之后再说。”

  伏寿嫣然一笑,微微欠身。“既然陛下暂时不回河东,臣妾能否请求召臣妾父母赴行在?算起来,臣妾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们了。最近身体不是很舒服,茶饭不香,若是能见到他们,或许会有所改差善。”

  “你病了?”刘协有些担心。

  荀文倩笑了。“陛下放心,皇后不是病了,是有身子了。华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只是陛下最近太忙,没来得及汇报。”

  刘协不解。“这么大的事,岂能不急?”

  伏寿掩嘴笑道:“华太医也没说是男是女,也许是个女儿呢,陛下别高兴得太早。”

  第六百六十六章 喜忧参半

  刘协答应了伏寿的请求,下诏让伏完来长安。

  除了伏完之外,刘协又发出诏书。虽然是否迁都长安的讨论还没有结果,但他将在长安住一段时间,短期内没有回河东的计划。新年将至,家属在河东的将士可以送信回去,将家属接到长安来过年。

  与此同时,刘协又传诏将作大匠,趁着冬闲,对长安的一些民房进行修缮改造,供将士家属居住。为了避免征发劳役太多,过度扰民,他要求从军队中挑一部分将士进行劳作。

  因为是为即将到来的将士家属准备住处,将士们积极性高涨,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军队的效率就是高。半个月后,营房就准备好了。

  腊月二十左右,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就从河东赶到了。

  夏侯兰赶到灞桥迎接妻子。

  自从与妻子在河东分别之后,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妻子,更没见到刚出生的儿子。公务在身,他根本走不开。妻子刚刚生产之后,也不宜长途跋涉,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军正,是那辆马车吗?”一个侍从突然叫了一声,手指远处。

  夏侯兰眯起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却还是不敢太确定。

  担任助教之后,他不仅要授课,还要批改大量的作业,视力严重下降。尤其是看远处,模糊得很。等马车快到跟前了,他才看清楚,连忙迎上了过去。

  车夫拉住缰绳,两匹马放慢脚步,正好在夏侯兰面前停下。车夫得意地摇摇眉,对自己的驾车技术非常满意。他反手敲了敲车壁,大声叫道:“夫人,到了。这就是你的夫君吧,真是年轻有为。”

  张氏闻声推开车窗,看到大步赶来的夏侯兰,还没开口说话,眼眶就湿了。

  “怎么,怎么了?”夏侯兰有些慌乱。“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不是。”张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着,两只眼睛盯着夏侯兰,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姊姊才不是累的呢,这马车又快又稳,车老大的驾车技术更是一流。”甄宓推开车门,先跳下了车。“姊姊,下了车再慢慢看吧,别耽误车老大做生意。时辰还早,带上客人往回赶,今天还能赶到新丰。喝上几杯新丰酒,睡一个好觉,明天又能赶上二百里。”

  车老大哈哈大笑。“少君不愧是大商家的子弟,这账算得比我还精。行,就冲着你这句话,尾款我不要了。”

  “怎么能呢。”甄宓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车老大。“说好的价钱,只能多给,不能少给。你这车赶得好,我家姊姊没受罪,连小娃娃都睡得好,我还要谢你呢。”

  车老大接在手中,眉开眼笑,主动下了车,帮着搬行李。

  夏侯兰看在眼中,暗自点头。

  甄宓年纪虽小,却比自家妻子张氏更能处人接物。看得出来,这一路都是甄宓在张罗。

  见夏侯兰盯着甄宓看,张氏悄声说道:“夫君,甄少君可是个人才。不仅大气,而且聪明,能书会计也就罢了,学什么都快。若不是要照顾我,唐夫人可舍不得放她离开。听说为了能留住她,唐夫人甚至承诺要向天子进谏,送她入宫呢。”

  “是么?”夏侯兰也有些惊讶。

  唐夫人是出了名的不问事,有意识的远离朝政,也不肯为了任何人去烦扰天子。甄宓居然能得到她的主动推荐,看来真是个人才。

  怪不得张鸿那么看重,拼着得罪袁绍,也要将她救出来。

  “她是先跟我们走,还是……”

  “先跟我们走。”张氏悄悄地扯了扯夏侯兰的袖子。“她在长安又没有亲友,只认识我们,自然要和我们一起。她陪了我一路,我自然也要照顾她几天。”

  夏侯兰心知肚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以甄宓的聪慧和积累下的人脉,入宫是迟早的事。

  夏侯兰让人上去帮忙,将行李搬上车,一起向军营驶去。

  甄宓让夏侯兰进车里陪张氏,自己骑马而行。夏侯兰原本有些担心,等他看到甄宓上马的矫健后,就接受了建议,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张氏,尽享天伦之乐。

  进了霸城门,驶过长长的大街,两侧是虽然败坏,却依稀可见当年雄伟的宫墙。张氏的心思全在夏侯兰身上,甄宓却看得津津有味。

  “夏侯兄,这就是当年的长乐宫吗?”

  夏侯兰向外瞅了一眼。“是啊,我们现在也可以算是在长乐宫里,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听唐夫人说过长乐宫的故事,所以便记住了。”

  “长乐宫的故事太多了,你听过的是哪一件?”

  甄宓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夏侯兰没有听到回音,转头看了一眼,见甄宓眼神湛然,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深邃,不由得心里一震。

  他有种感觉,眼前的甄宓与他半年前认识的甄宓不像一个人。

  她在河东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化如何之大?

  夏侯兰转头再看看妻子张氏,心中越发疑惑。张氏除了白了些,胖了些,还真看不出太多区别。

  “这长乐宫里面有人住吗?”张氏也来了兴趣。

  “长乐宫本是太后所住,太后早就亡故了,哪里有人会住在长乐宫。”

  张氏听了,不禁黯然。“天子真是可怜,生而丧母,幼年丧父,祖母被逼死,兄长、姊姊又被奸臣所害,如今也就是唐夫人算得上亲人。虽说贵为天子,却是天下最可怜之人。”

  甄宓眼珠转了转。“话可不能这么说,唐夫人只是嫂嫂,再亲近,还能比皇后、贵人还亲近?”

  “那可不一定呢。”张氏压低了声音。“荀贵人是因为荀令尹才入宫的,伏皇后则是朝中大臣指定的。这宫里的事啊,与我们小户人家不一样,联姻只看利益的。说是夫妻,其实和做生意一样……”

  “嗯咳!”夏侯兰咳嗽了一声。

  张氏自知失言,却不肯认错,强辩道:“阿宓就和我的妹妹一样,我和她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就是。”甄宓也帮着张氏说话。

  两人笑成一团。

  夏侯兰有些无奈。他发现了,妻子不是没有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不是体现在眼界上,而是体现上心态上。现在的她有点放肆,口无遮拦,不像之前那样谨小慎微。

  类似的情况,他见得太多了。

  典型的就是女营骑士,又以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为最。在她们眼里,什么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都是一派胡言。

  以后这夫妻之间还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吗?

  第六百六十七章 要他何用

  马车驶过未央宫北门时,甄宓轻挽缰绳,放慢了脚步。

  “夏侯兄,这就是金马门吗?”

  夏侯兰从车里露出半张脸,看了一眼虽然有些残破,却依然威严的双阙。“是的,不过我们更愿意叫他北阙。”

  甄宓转头看了夏侯兰一眼,眼神闪烁,似有不解。

  夏侯兰微微一笑。“军中将士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犯我边疆的蛮夷首级挂在此处。”

  甄宓恍然,随即有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张氏却伸了脖子,将头探出车窗,极力仰起。“这里面哪一颗首级是女营的马都督砍下的?”

  “现在没有,一颗也没有。”夏侯兰连忙将张氏拽了回去。“马都督砍下的那颗首级也没挂在上面,当时陛下还在武威呢,就在行营里挂了几天,然后就扔湖里喂鱼了。”

  张氏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甄宓却仰起脖子,盯着高高的门阙看了一会儿,目光顺着门阙延伸,直到远处隐约可见的宫殿一角。“未央宫太破旧了,朝廷有没有修缮的计划?”

  “暂时还没有,朝廷没钱。”夏侯兰想了想。“倒是听说有重修太学的计划。我听说除了故太仆赵公,已经有好几拨人去城南考查过了。天子也去了几次,很是用心。”

  “修太学啊。”甄宓嘴角轻挑,踢马追上马车,一边走一边向夏侯兰打听太学的情况。

  禁军大营在建章宫与昆明池之间,属上林苑的范畴,也是当初建章营驻扎的位置。驻扎在这里,既方便入城当值,又方便平时操练,尤其是方便骑兵演练。

  夏侯兰身为讲武堂助教,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院西是滈池,院东不远就是阿房宫旧址。只不过旧址上没有宫殿,只有一个高高的夯土台,寸草不生。

  夏侯兰原本担心她们一路奔波,身体疲惫,本想让她们早点休息。没想到他出门一会儿的功夫,张氏、甄宓就出了门,兴致勃勃地登上夯土台,准备登高望远,欣赏一下长安城的风光。

  她们刚上去一会儿,便又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看到张氏、甄宓,他们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含笑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四处转悠起来。

  甄宓听了几句,忽然对张氏说道:“姊姊,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说几句话?”

  “你认识?”张氏很意外。

  “不认识,但他们要做的事,可能是我们的机会。”

  张氏眨眨眼睛,没有再说什么,点头答应。

  甄宓走了过去,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到甄宓走来,那几个停住了交谈,其中一个与甄宓年纪相当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却有意无意地将甄宓拦住。

  甄宓停住脚步,欠身施礼。“中山甄宓,见过姊姊。”

  年轻女子正是诸葛亮刚刚过门的妻子黄月英,与她同行的除了父母黄承彦、蔡氏,还有几个将作大匠寺的掾吏。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考察阿房宫遗址改建为讲武堂的可能性。

  见甄宓虽然年少,却容貌娇好,举止有礼,黄月英平添几分好感。

  “南郡黄月英,见过少君。不知有何指教?”

  “刚刚碰巧,听到你们几句话,冒昧敢问。”甄宓笑得灿烂。“你们是打算利用此台,造什么重要所在吗?”

  “妹妹果然好耳力。”黄月英不置可否。

  “姊姊过奖了。宓刚从河东来,与姊姊一起在文秀纸坊、书坊做了大半年,略知一些会计之术,或许能有效力之处。”甄宓指了指不远处的张氏,笑道:“哦,对了,我姊姊是讲武堂助教夏侯兰的夫人,就住在附近。”

  听说是夏侯兰的夫人,黄月英不禁动容。

  她听诸葛亮说过,夏侯兰是赵云引荐的,精通军中法律。见驾之后,就被天子委任为军正,兼讲武堂助教,专门讲授军法。

  他的夫人愿意合作,这自然是好事。

  别说她们通晓会计之术,又在河东的书坊、纸坊工作过,就算什么都不懂,她也不会拒绝。

  黄月英与张氏见礼,两人攀谈了一番,交流了一些情况,随即表示,欢迎她们加入。

  张氏欢喜不禁,一口答应。

  她在河东过得充足,正担心到了长安没事做,只能回到相夫教子的枯燥生活。如果之前一直如此,那也就罢了。经历了当家作主,每一点努力都能得到承认和报酬的生活,再让她回到那样的日子,她很难接受。

  现在刚到长安,就找到了工作的机会,比在河东时更好,她自然开心。

  与黄月英约定再见的时间,张氏与甄宓一起下了高台,难掩心中喜悦。“妹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商量建讲武堂的事?”

  甄宓笑道:“胡乱猜的,反正就算错了,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张氏掩着嘴,惊讶地看着甄宓。“那妹妹你的运气也太好了。胡乱一猜,就遇到了这样的好机会。能参与建讲武堂,可比在河东的书坊里工作更有趣。”

  “我的运气,不就是姊姊的运气?”

  两人相视而笑。

  ——

  晚上,夏侯兰忙完了公务,回到住处,才知道妻子和甄宓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他本打算劝阻,一听是建讲武堂的事,他又犹豫了。

  他就是讲武堂的助教,自然知道讲武堂的重要性,这是天子教化天下的试验和重点。本来有很多人打算将讲武堂建在城南的太学中,却遭到了天子的否决。

  天子认为,讲武堂与其他将建的学堂不同,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也正因为如此,阿房宫旧址才会成为选择之一。有现成的夯土台可用,可以节省大量的土工作业。

  妻子能参与这样的工作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如此一来,还在吃奶的儿子怎么办?

  张氏胸有成竹。“你放心吧。我们在河东时,坊里大半是妇人,奶孩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安排个房间就行了。再说了,我们住得这么近,就算是抽空回来一下,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故意沉下了脸,用手指戳戳夏侯兰的额头。“我听黄夫人说,将来讲武堂建成,要在碑上刻上相关人员的名字。这可是我不多的留名机会,你要是敢拦着,别怪我休了你。”

  话音未落,甄宓便笑了起来。“你舍得么?”

  张氏也忍俊不禁。“有什么舍不得的?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若不支持我做事,要他何用?我有工钱,就算和离了,也能养活自己。”

  夏侯兰哭笑不得。

  第六百六十八章 初相见

  虽然知道妻子是说笑,夏侯兰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不知道这是妻子自身的原因,还是受了甄宓影响。但是有一点很清楚,甄宓更年轻,在这方面的态度也比妻子更坚决。

  带着这样的情绪,夏侯兰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黄承彦,打听相关的事宜。

  黄承彦是讲武堂建造的第一负责人。

  夏侯兰不敢阻止妻子工作,他只是想听听黄承彦的相关安排,看看是不是对女子——尤其是刚生养不久的女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照。

  听了夏侯兰的意思后,黄承彦一声叹息。

  在这件事上,他比夏侯兰还头疼。

  夏侯兰的妻子只是不甘寂寞,要找个事做。黄月英却是为了建讲武堂,推迟了生育的计划。她振振有词地说,她和诸葛亮都还年轻,迟几年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可是建讲武堂的机会却不多,甚至可能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机会,两相一比较,结论不言自明。

  更让他头疼的是,诸葛亮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诸葛亮说,天子说过,女子生育太早不好,最好是到二十岁左右再生,对母亲和孩子都好。

  有了天子支持,黄月英底气更足,让急着抱外孙的黄承彦夫妻很无奈。

  两人互相叹了一阵气,黄承彦又让夏侯兰放心。他已经做了相关安排,不会影响张氏哺乳。现在还是勘察阶段,等工程正式铺开,可能还会招更多的人,其中必然会有女子。

  新年将至,赶到长安来与家人团聚的将士家眷不少。这些人肯定有一些会留在长安,也肯定会有人像夏侯兰的夫人张氏一样不甘心相夫教子,会找些事做。

  建讲武堂就是最好的机会,离军营既近,又是为将士服务,更有归属感。等真正动工时,将士们也会参与作业,夫妻一起工作,也可以互相照应。

  听黄承彦说完,夏侯兰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回到家后,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张氏、甄宓。

  张氏很满意,对夏侯兰格外温柔。

  张氏、甄宓正式成为讲武堂的筹备组人员,跟着黄月英一起考察附近的地址,在上林苑中奔波。虽然辛苦,她们却乐在其中。

  时间一晃,新年就要到了。

  腊月二十一,黄月英派人通知张氏、甄宓,天子要来阿房宫旧址考察,你们准备一下。

  张氏倒没什么,只是想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要化什么妆容。甄宓却有些乱了方寸,别人不清楚,她却是了解的,家里安排她离开中山,可不仅仅是为了婉拒与袁熙的婚约,还有将她送进宫的想法。

  “贵不可言”的命相,决定了她不可能止步于做一个普通人。在河东滞留半年,与其说是陪伴张氏,倒不如说是有意的躲避必将来临的命运。

  她躲得掉么?

  她应该躲吗?

  她不清楚。

  但唐夫人的话,无疑让她对那个曾经无限向往的地方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她失眠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晕有些黑,精神也有些不振。

  ——

  刘协登上高台,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远处的长安城、建章宫一览无余。

  更远处,是连绵的群山。

  难怪那么多人的建议迁都长安。

  关中的地形真的非常适合防守,在心理上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不用担心外敌轻易打到面前。

  估计也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才将渭水之盟看作奇耻大辱,一定要东突厥赶尽杀绝,以雪前耻。

  知耻而后勇,李二是被一步步逼成了一代明君。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如此。不成明君,便是笑话。

  由董卓扶上位,不见得比李二动手抢好到哪儿去。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一旦士大夫们觉得利益受到了损坏,必然会有人跳出来怀疑他的皇位合法性。

  但是,老子不是李二。降维打击的武器在手,不怕你们跳,就怕你们不跳。

  跳出来才好收拾嘛。

  我可没什么心理负担,也不想委曲求全。什么生前身,身后名,主不在乎。

  想到得意处,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陛下?”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刘协一愣,转头一看,见黄月英站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年轻女子都穿着轻便的窄袖胡服,脚上蹬着小皮靴,妩媚中不失干练。

  “这便是你筹建讲武堂的队伍?”刘协笑道。

  “正是。”黄月英将甄宓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她就是中山甄宓,年纪虽是最小,能力却是最强,尤其是会计,又快又准。”

  刘协打量了甄宓两眼,觉得甄宓的神色有些不对头。顶了一对熊猫眼不说,身体也明显有些僵硬。

  “我很吓人吗?你怎么这么紧张。”刘协笑道。

  甄宓的确有些紧张,一是心里有事,二是刚才刘协那一声笑。

  她隐约能感觉到那一声笑中的杀气。

  “臣……臣没见过世面,初次见驾,的确有些紧张。”甄宓的声音有些打颤。

  “是么?”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一眼就看穿了甄宓的伪装,知道她在说谎。

  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到了唐夫人的书信。除了汇报书坊、纸坊今年的业绩进展,唐夫人还特意推荐了甄宓。

  她说甄宓不仅貌美,而且聪明,更重要的是她出身商贾,与世家大族的牵连不大。加上中山甄氏曾经依附王莽的劣迹,甄氏急需翻身的机会。

  对唐夫人来说,这是非常少见的直白,就差直接劝他纳甄宓入宫了。

  即使与荀氏有姻亲,唐夫人也清楚他的心思,知道他对伏寿、荀文倩等人不可能彻底放心,政治利益的权衡难以避免。

  主动谏甄宓入宫,是唐夫人对他的怜惜,也是先下手为强,将这个功劳揽在手中的举措。

  但甄宓来到长安之后,不仅没有想办法入宫,就连和荀文倩都没见面。现在看到他,又是这样的神情,显然有其他的想法,并不想见到他。

  这反让刘协对她产生了一些好奇。

  见刘协一脸不信,甄宓更紧张了,牙齿咯咯作响。“陛……陛下面前,臣……臣不敢欺君。”

  刘协转过身,看向远处。“我听说,你曾远赴雁门,祭玄武之神。有如此胆量,却怕见驾,着实令人意外。”刘协顿了顿,又道:“可是你主动加入讲武堂的筹建组,又是为何?”

  第六百六十九章 自食其力

  甄宓突然冷静下来,几乎是脱口而出。“无他,自存而已。”

  刘协反倒是一愣。“自存?”

  “是的。”甄宓抬起头,勇敢地迎着刘协好奇的目光。“人生于世,无衣不暖,无食不饱。故百姓之家,男耕女织,各尽其力。非如此,不能温饱。夫妻之间,也因此相敬如宾。反倒是富贵之家,不必自耕自织,虽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安逸,却难免受制于人。”

  甄宓舔了舔嘴唇,最后说道:“臣愿如唐夫人及坊中诸位,自食其力,不仰求于人。”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和黄月英说起了其他的事。

  甄宓长出一口气,抬起手,轻抚起伏不定的胸口。

  心跳得很快,她实在是太紧张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却一直浮现天子的面容,尤其是最后那一刻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却有着一丝欣慰,带着宽容甚至是……纵容。

  这眼神有点像疼爱她的兄长,却比兄长的眼神更沉稳,更温稳,让她很安心。

  奇怪,他明明只比我大三岁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甄宓心中疑惑不已,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天子一眼。

  刘协没有注意甄宓的关注。他仔细询问了黄月英有关讲武堂选址的情况。

  在阿房宫旧址上修建讲武堂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的夯土质量极好,上面的宫殿虽然被烧毁了,如今连一点残灰都没剩下,夯土地基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雨,却坚实如初。

  这一点,不由得人不赞叹秦代的技术,居然能有这样的奇迹。

  当然,这奇迹的背后是无数人民的苦难。阿房宫、长城、直道之下,都是累累白骨。

  阿房宫旧址不仅有坚实的地基,还足够宽广,甚至可以供小规模的部队检阅。

  就客观现实而言,在阿房宫旧址建讲武堂既经济又实惠,是最理想的选择。

  但反对的人也不少。

  理由也很简单:天子重用并凉人,以十万并凉精锐为后盾,原本就是暴秦之讥。如今以关中为都,又沿用阿房宫旧址这样的所在修建讲武堂,简直是诏告天下,新政就是秦政。

  这与陛下兴王道的想法背道而驰,一些老臣们如是说。

  这样的声音,自然传入了黄承彦父女的耳中。

  但黄承彦是个半隐的隐士,以楚子自居,对这一套理论嗤之以鼻。黄月英更是觉得那些老臣不可理喻。利用现成的旧址是暴政,难道征发民伕,大兴土木,从头开始就是王道?

  双方各执一见,互不相让,刘协不得不出面调和。

  亲自查看一下阿房宫旧址是否适合,就是他调和的第一步。

  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基本原则。

  对着地图,听黄月英将附近的地形介绍了一遍,刘协基本同意了黄月英的观点。

  “就这么办。”刘协说道。

  “谢陛下。”黄月英非常兴奋,用力握了握拳头。

  争论了这么久,终于一锤定音了。

  “陛下,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诸葛亮提醒道:“选址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工程还有很多。若是得不到其他大臣的支持,将来难免有人阳奉阴违,横生事端。”

  “争议在所难免,解决争议便是。”刘协不以为然。他顿了顿,又转头看了一眼诸葛亮。“如何选址,是尊夫人的事。如何解决争议,你要多用点心思,不能畏难。”

  黄月英得意的扬扬眉,附和道:“就是,事情还没做就怕了,可不成。”

  诸葛亮无奈地应了一声。“唯。”

  “选址既然定了,相应的事务就可以安排了。需要多少工日,需要多少材料,都要尽可能的考虑周到。此外,首当其冲的是图纸。讲武堂的首期工程不必大,但一定要有特色。”

  刘协看着黄月英。“这可是中兴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程,你们一家人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黄月英信心满满。

  “你们也努力。”刘协又对黄月英身后的筹备组成员说道:“竣工之后,你们的名字都会写入讲武堂的历史中,刻在碑上。马都督已经证明了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行军,能不能证明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做个合格的匠师,就看你们的了。”

  “谢陛下。”所有人都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甚至有些尖厉。

  刘协扬扬手,示意黄月英等人止步,转身下了高台。有散骑送来战马,刘协翻身上马,在散骑的簇拥下,轻驰而去。

  诸葛亮留在最后,匆匆关照了黄月英几步,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好气魄。”一个年轻女子忍不住赞道。

  “那当然。”黄月英理所当然地扬了扬手臂。“陛下虽年轻,却是真正的大丈夫,不仅眼光高明,更有决断。只要有他的支持,再难的事也能办成。阿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甄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官道上已经隐隐约约的身影,心头怅然。

  ——

  诸葛亮扬起马鞭,缓缓加速,追上了刘协。

  “陛下,讲武堂选在阿房宫旧址,相关的工坊是不是也要在附近选址?如此一来,只怕几个学院也要单独筹建了。”

  刘协嗯了一声。“军用与民用还是分开比较好,利于保密。”

  “分开的确有利于保密,只是匠师原本就不足,再分开,缺口就更大了。臣听说,马钧本来就不太愿意进入太学,请他入讲武堂,只怕更难。”

  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马钧不愿意入太学?”

  诸葛亮苦笑。“陛下大概还不清楚他自己的工坊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如今丝帛畅销,织机供不应求,新的织机还没出来,已经有无数定金摆在他面前。太学教习那点俸禄,他根本看不上眼的。”

  “这些人眼里只有钱。”一向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史阿说道,带着几分不忿。

  一旁的几个侍郎笑了起来。

  刘协不解。“又怎么了?”

  “史仆射前几天去订制长剑,钱没带够,被人拒了。”一个侍郎大声说道:“那个匠师还说,就史仆射那点钱,别说长剑,就算是打把菜刀都不够。”

  “谁的手艺这么好,敢这么狂?”

  “一个西域来的铁匠,还是个瘸子。据说他手里有一种天铁,只要在铁里面加一点,打造出的刀剑就能削铁如泥,而且千年不锈。”

  “什么天铁,是天竺铁。”史阿纠正道。

  第六百七十章 人间清醒

  刘协古井无波。

  所谓削铁如泥、千年不锈的天竺铁,他只当是浮云。这种以讹传讹的消息,不值得他分心。

  只能供少部分人收藏把玩的东西,也影响不了大局。

  至于马钧嫌太学教习的俸禄少,不愿意入太学,他也可以理解,甚至乐见其成。

  经济改革刚刚开始,财富迅速增长,普通人见钱眼开,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没必要大惊小怪。

  小人言利,君子言义,本该如此。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才是人性的正常规律。

  安贫乐道,勇于奉献的是真君子,可以推崇,却不能要求普通人如此。

  相反,如果坐视伪君子得利,却要求普通人只能言义,不能言利,那才是问题。

  在他看来,这世上不怕普通人见钱眼开——人解决了温饱,自然会有更高的追求——就怕伪君子掌握了话语权,一边垄断暴利,大发横财,一边大谈商业就是最大的福利,把自己打造成不喜欢钱的世外高人。

  刘协现在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绍已经撤兵,山东即将和平,战争状态就算不是解除,战争也不再是主要议题,恢复生产提上日程,如何提高官员和将士的收入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时候再拖欠官员俸禄,不给将士发钱,只提供衣食,显然是不现实的。

  再加上修太学、修讲武堂,甚至要修长安城,哪来的钱?

  钱在山东,但是山东士大夫不愿意给。

  刘表上书称臣这么久,贡赋却迟迟没有送到,说是张济兵犯襄阳,钱粮都用于来保境安民了,不仅不能上贡,反过来还要朝廷再拨点。

  真是岂有此理。

  益州更好,到目前为止,别说贡赋,连称臣都没有。

  张喜一死,最大的麻烦就是与益州的联络断了。益州人就像哑巴了似的,悄无声息。

  这让刘协很恼火,出兵的念头蠢蠢欲动,就像魔鬼呓语般的蛊惑。

  “陛下,臣赞成讲武堂与太学分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庞统突然说道:“而且阿房宫旧址就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刘协收回思绪,转头看看庞统。“为何?”

  “很多人反对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并不是因为费用问题。但凡稍有见识,都知道这个方案最省钱。他们反对,只是不愿意让人想到秦政,想到秦军。”

  庞统停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这是他们内心的恐惧,保持这份恐惧,非常有必要。”

  “士元,你这是什么话?”诸葛亮有些不满,以眼神阻止庞统。

  庞统笑得更加得意。“兵者,不祥之器。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很多人却有意无意的忽略后面一句,不得己而用之。如果仅仅因为兵是不祥之器,就不听不闻,掩耳自欺,岂不成了忘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东都的教训,不能忘。”

  刘协心中一动,明白了庞统的意思,压在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瞬间神清气爽。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也不发表意见,只是示意庞统继续。

  “臣也支持士元的意见。”法正也开了口,轻扬手中的马鞭。“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天下未安,更不能忘战。不仅不能忘,更要积极备战,随时准备东出,一统天下。若非如此,只怕烽烟再起,吴楚之乱都是小事,六国伐秦的故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在你眼中,朝廷就是……秦?”曹昂忍不住说道。

  法正看看曹昂。“在我眼中,朝廷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人眼中,朝廷是什么。如果他们认定朝廷是秦,就算陛下愿意禅让,只怕他们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曹子修,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令尊一样识时务,明是非。”

  曹昂不满地瞪了法正一眼,心中不快。

  讨论国事就讨论国事,你扯我父亲干什么?

  见议题有跑偏的迹象,刘协发话,让随行的散骑们畅所欲言,讨论一下庞统、法正的观点。

  这些年轻人中会出一批太守、将军,提前了解他们的倾向,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执政思路非常必要。尤其是曹昂,在曹操主动入朝见驾之后,不管如何安排曹操,都应该将曹昂放出去,试试水了。

  这是一种必要的姿态,告诉山东州郡应该怎么做。

  ——

  孔融、祢衡走进了霸城门,看着两侧破坏的宫墙,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一眼。

  “正平,有没有终军入关的感觉?”

  祢衡靠在车壁上,不屑地撇撇嘴。“我西来岂是求功名?正为骂醒终军之辈耳。”他指指宫墙。“孝武南征北讨,开拓四夷,如今安在?这宫墙虽说毁于赤眉之手,祸根却是孝武种下,好功名如终军者难辞其咎。”

  孔融点点头。“正平说得有理,倒是我孟浪了。天下初安,当以休养生息为要,不可急功好利。”

  “然!”祢衡老神在在地点点头,挪了一下身体,伸长了腿。“我昨天听驿馆的人说,天子要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这简直是乱政,也不知道朝中的公卿是怎么想的,竟无一人谏阻。难道司空过世之后,这朝中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徒?”

  说到张喜,孔融神情一黯。

  他已经知道了张喜去世的消息,非常内疚。他去骂张喜,只是想骂醒张喜,治病救人。结果病没治好,人却死了,着实令人沮丧。

  在来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如何为张喜请功,弥补自己的过失。此刻听到祢衡对朝中公卿的指责,他更加难受,越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天子幼时失怙恃,长于南宫,疏于教育,又逢乱世,不通经义,有些荒唐也是难免的。如今天下安定,正是补习的机会。”孔融语气沉重。“正平,你我不能以武安邦,当以文兴教。”

  祢衡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拱手说道:“正当如是,你我共勉。”

  孔融也郑重的还礼,一时大有英雄相惜的意思。

  这时,车外传来一声轻笑。“真是不容易啊,这年头还能看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祢衡大怒,拉开车帘,见两个骑着马,与他们同向而行的年轻人,正转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祢衡大怒。“偷听别人说话,你礼貌吗?”

  “我可没偷听。”靠得最近的年轻人耸耸肩,声音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人。“你们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都不成。再说了,谁爱听你们这些屁话,脏了我的耳朵。你礼貌吗?”

  第六百七十一章 自取其辱

  祢衡大怒。“你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句说错了?”

  “你哪一句说对了?”年轻人反唇相讥。

  “我……”祢衡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等他反应还来,年轻人已经走远了。他指着年轻人的背影,战意盎然,用力拍打着车壁,连声说道:“追上去,追上去,我要和他理论!”

  车老大轻咳了一声。“祢君,你看到他腰间的刀了吗?”

  祢衡一愣。“看到了,那又如何?”

  “按照这关中的规矩,祢君想和他理论,先要赢了他手中的刀,否则就是自找没趣。”

  “这……这是什么规矩?”

  “这就是关中的规矩。”车老大同情地看了祢衡一眼。

  他本不想说,但他深深地为祢衡担心。对关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跑到关中来指手划脚,迟早被人割了舌头去。

  “这……还有王法吗?”

  “这就是关中的王法。”车老大有些不耐烦了。这祢衡看起来是像个聪明人,怎么犯起倔来这么笨呢?“朝廷手里要是没刀,袁绍能称臣吗?”

  祢衡大怒,刚要说话,却被孔融拽了回去。

  “那少年相貌不凡,腰间刀、胯下马都不俗,想必不是普通人家子弟吧?足下往来关中,见多识广,可认识他是谁?”

  车老大认真的想了想。“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猜不出来。不过他旁边那个人倒是有些眼熟,像是金家的子弟。”

  “金家?”

  “京兆金家,他父亲金元休大大有名,可惜被袁术那个路中悍鬼害了。”

  孔融“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祢衡好奇地问道:“你认识?”

  孔融点点头。“听说过,京兆三休之一。初平年间,曾被委任为兖州刺史,被曹操所逐,未能到任。”

  “京兆三休?”祢衡摇摇头。“没听过。”

  孔融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眉宇间却有一丝不安。

  进了城,孔融直接来到太尉府,求见杨彪。

  一会儿功夫,杨彪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孔融就伸出了手,笑容满面。“文举,你怎么现在才来?”

  孔融微微一笑,与杨彪见礼,又将祢衡介绍给杨彪。杨彪不认识祢衡,也没太在意,只是颌首致意,便引着孔融进了门。

  “文举,你从东方来,可知司空张季礼的事?”

  “听说了。”孔融有些尴尬。“我这么急着入朝,就是为这事来的。听说拟谥有些问题?”

  “嗯,别的还好说,他死在袁本初营中,难免令人生疑。”

  “生疑?生……什么疑?”

  “他是不是被袁本初所害,又或者……被袁本初气死。”杨彪将孔融引到堂上,分宾主落座,命人上酒食。“回来报丧的侍从说,张季礼死之前,你去见过他?”

  孔融沉默了片刻。“我的确去见过他,而且……还出言不逊。”

  杨彪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收到消息,知道张喜死之前,孔融曾去见过他,他就怀疑张喜的死和孔融有关。如今见孔融这副表情,他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没了。

  “文举,既来之,则安之,先在我这太尉府做事吧。”

  孔融皱了皱眉。“多谢文先关照,但我此次西行,并非为求官,而是想为张季礼的身后哀荣尽一分力。”

  “怎么尽力?是你说错了,还是他做错了?”

  孔融眉头皱得更紧。“是我意气用事,说得太重了。”

  “既然如此,谁还信你?”

  “错了就不能改么?”孔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当然可以改。”杨彪慢慢说道:“可是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要将你说了什么一一道来,让天子知道你错在何处?”

  孔融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还要……这样?”

  杨彪摇摇头。“文举,你对天子一无所知。”

  孔融无语。

  杨彪的父亲杨赐为司徒时,他曾任司徒掾,与杨彪很熟,也清楚杨彪能力很强,而且是个务实的人。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自己暂时还是不要见天子为好,否则不仅办不成事,还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祢衡说道:“依太尉之意,又当如何?这么拖着,司空如何入土为安?”

  杨彪转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又看向孔融。孔融说道:“正平是我小友,无话不谈。”顿了顿,又道:“当时他也在。”

  杨彪哼了一声:“眼下最着急的不是入土,而是补缺。司空乃是三公之一,主水土之事,不能久缺。这一点,想必也是张季礼的遗愿。如果你想弥补过失,可以在这方面花点心事,而不是求着为张季礼请谥。”

  祢衡刚要说话,孔融拦住了他。“文先,胜任司空的人很多啊,为何……”

  “你说,谁合适?”

  “周嘉谋。”

  “他在江东,无法就任,而且他现在只是光禄大夫。”

  “他虽然现在是光禄大夫,之前却曾……”

  “之前的履历,无法证明他能胜任司空,除非孙策、周瑜立刻入朝。”

  孔融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今朝廷委任三公并不是由大臣推举就行,而是要得到天子的认可。如果其人的履历无法说服天子,推举就没有意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之前三公虚位,大权在天子,在大将军,所以谁来做三公,天子也不怎么在意,大臣们爱推举谁就推举谁。如今天子要还政于三公,对三公重视了,就不是大臣们达成一致就可以。

  他们必须推举能够胜任的人,而不能仅仅考虑名望、德行,事功才是关键。

  眼前的杨彪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这个假太尉曾在北疆主持军事多年,却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真正认可,所以还是假太尉,不是真太尉。

  孔融想了想,又道:“士孙君荣呢?”

  杨彪的嘴角歪了歪。“你就不怕张季礼死不瞑目?”

  孔融愣了片刻,懊丧地拍拍额头。

  士孙瑞和张喜的关系的确很好,但张喜死后,朝廷三公没有一个是关东人,这肯定不是张喜愿意看到的结果。

  士孙瑞的确符合三公的条件,但他是关中人。

  就算士孙瑞以士人自居,张喜也不会觉得他一定会为关东人代言。他肯定还是希望由一个关东人来补这个缺,代表关东人的利益。

  就目前来看,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自己一时意气,毁了张喜所有的心血。

  第六百七十二章 自我怀疑

  孔融雄心勃勃而来,一心想凭自己的学识和口才为张喜请谥,以弥补过失。听了杨彪的话后,他意识到这事比他想象的更难。仓促进言,不仅办不成事,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他不得不接受杨彪的建议,先在太尉府做记室令史。

  记室令史主上奏表报书记,俸禄仅百石。虽然不多,供孔融、祢衡二人生活不成问题。

  他们单车西来,总要吃饭住宿。在太尉府任职,既有俸禄可领,还有公餐可吃,有宿舍可住,省了不少事。

  他只是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自己至少应该做个掾的,没想到杨彪只给他一个百石小吏的职务。

  后来,他才意识到杨彪的良苦用心。

  閤下令史虽然只是百石小吏,但负责往来文书,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没什么难度。每天看这些公文,也方便他了解形势,和杨彪接触也更多,沟通便利。

  孔融信任杨彪,有足够的耐心,祢衡却对杨彪的决定不以为然。他也不在太尉府待着,每天吃完了饭就往外跑,一心要找到上次和他互怼的年轻人,与他好好地理论一番,哪怕被他砍一刀。

  他还就不信了,没练武的人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

  他很快就有了线索。

  车老大说是没错,与那少年同行人就是金尚金元休的儿子金玮。因金尚以身殉职,金玮得以为郎,在宫里当差。

  祢衡便去宫门外守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他就如愿以偿,直接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这次他没和金玮同行,而是和另一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与汉人不同,金发碧眼,却穿着郎官的服侍。两人有说有笑的出了门,神态亲昵。让祢衡意外的是,他们说的竟不是汉话,而是胡话。

  莫不是个胡儿?

  祢衡仔细一看,却发现年轻人虽然皮肤白皙,相貌却是汉人无疑。

  那两人走路极快,片刻间就来到祢衡附近。祢衡来不及多想,几步抢了过去。

  “呔!”祢衡张开双臂,拦住他们去路,大喝一声:“小子,还记得我么?”

  话音未落,金发碧眼的女郎官纵身上前,擒住祢衡双臂,就将他摁在了地上。“哪来的宵小,竟敢在宫门在放肆?”

  祢衡猝不及防,脸贴着地,一张嘴就是一口土。他用力挣扎,奈何那女郎官力气不小,技巧更是高明,牢牢地锁着他,竟让他动弹不得。

  宫门外值守的郎官赶了过来,将祢衡控制住。其中一个中年郎官骂道:“竖子,观察你两天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却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这里袭击人。咦,看你这身手也不行啊,哪来的勇气?”

  “好了,放开他吧。”年轻人笑得红光满面。“他是来找我的。”

  “找你?”女郎官一脸茫然。

  其他的郎官也有些意外,却不肯放手,依旧牢牢地摁着祢衡。

  “前几天路上遇到过。他大言不惭,被我臭了两句。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大的气性,居然摸到这儿来了。”

  “你叫什么?从哪儿来?”中年郎官将信将疑,将祢衡拉了起来。

  祢衡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还没用过的名刺,扔在中年郎官面前。“平原祢衡,敢问令堂安好!”

  “你老母……”

  一个年轻郎官眼睛一瞪,扑过来要打,却被中年郎官拦住了。中年郎官看完名刺,转手递给年轻人。

  “孟散骑,既然是找你的,回头还麻烦你做个记录,我好交差。”

  年轻人说道:“我知道了,回头就去卫尉处登记。”

  中年郎官看了祢衡一眼,歪了歪嘴,带着部下回去了。

  年轻人拱拱手。“扶风孟达,字子度,见过祢君。”

  祢衡哼了一声。“你不用和我套近乎,我不是来和你交朋友的,我是来和你论战的,分出胜负即走。”

  “我知道。”孟达笑道:“我也不是和你套近乎,只是对杨太尉的客人保持基本的礼敬。”

  祢衡一愣。“你打听过我?”

  孟达笑而不答。“你是在这里和我论,还是边走边说?我有任务在身,要去一趟金市,要不你一起来,顺便看看长安的民情?”

  “去就去,怕你不成!”祢衡甩了甩袖子。“前面带路!”

  女郎官柳眉微蹙。“关东来的读书人都这么没礼貌吗?看得我拳头都硬了。”

  见过袁权、马云禄后,祢衡就对女子为官很不舒服。听得这女郎官出言不逊,本想反唇相讥,可是看看女郎官握紧的拳头,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女子不仅真会动手,而且力气很大,他根本不是对手。真要惹恼了她,又得挨一顿揍,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天下士子向往的金马门外,以后可就没脸见人了。

  金市在未央宫西北,离宫门有一段距离。孟达和女郎官胡杏一边说一边走,脚步轻快。祢衡身为名士,一向以从容为上,哪里尝试过这么快的走路,还没走到两百步,他就跟不上了,累得气喘吁吁,双腿沉重。

  “金市有多远?”祢衡问道。

  “三四里路吧。”

  祢衡大吃一惊。“这么远,你们……准备就这么走过去?”

  “要不然呢?”孟达露出促狭的笑容。“你不会跟不上吧?”

  “我怎么可能……”祢衡本想硬气一下,可是一想三四里路,绝不是他能坚持得下来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跟得上。”

  “跟得上就走吧。”孟达迈开腿,继续向前。

  “我是说……我跟不上。”祢衡面红耳赤,当面认输,实在太丢脸了。

  孟达还没说话,胡杏就撇了撇嘴,转过头去,轻声说道:“果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你……”祢衡瞪起眼睛,刚要怒斥,却发现胡杏的一双碧眼瞪得比他还大,杀气腾腾,顿时心虚了,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废物!”胡杏摇摇头,不再理祢衡,转身先走了。

  孟达笑眯眯地看着祢衡。“你确定要跟着我吗?要不还是改天,等我休沐,我去太尉府拜访你?”

  祢衡接连受挫,气势已衰。见此情景,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我就在太尉府恭候。”

  孟达拱拱手,与祢衡告别,转身追胡杏去了。

  祢衡站在远处,看着胡杏矫健的背影,忽然觉得一丝自我怀疑。

  我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人吗?

  第六百七十三章 斗而不破

  “祢衡?”刘协眼皮一抬,有些意外。

  这个嘴炮王什么时候来了长安?

  莫不是他知道曹操要来了,所以提前埋伏?

  孟达说道:“是的,臣之前不知道是他,听了他几句话,心中不以为然,随口批驳了几句。没想到他耿耿于怀,居然找到金马门来了。”

  “就是,明明弱得像小鸡,偏偏觉得自己是雄鹰,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胡杏忿忿不平。

  本来今天去金市办差是和孟达独处的时间,结果全被那个关东书生搅和了。她很生气,后悔当时下手太轻了,应该直接卸了他的关节才对。

  刘协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报告。

  杨彪和他说过孔融,却没提到祢衡和孔融一起。这是潜意识里的论资排辈,没把祢衡这个后生看在眼里。

  可是对他来说,孔融是很难改造的,祢衡相对还有机会。这种嘴炮王调教好了,将来火力输出加倍,对付关东人再合适不过。

  虽说能动手就别吵吵很过瘾,可是多一个输出方式也不错。

  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你有空去看看他,看他能说些什么。”

  “唯!”

  “陛下,我也去。”胡杏主动请缨。

  刘协瞅了胡杏一眼,又看看孟达。

  孟达面红耳赤,一脸掉进河里的幸福感。

  刘协明白了,点点头。“行吧,不过不能在太尉府动粗,要给杨公留点面子。”

  “唯!”胡杏美滋滋的答应了,悄悄地戳了孟达一下。

  “去吧,去吧。”刘协重新拿起公文,挥了挥手。

  孟达和胡杏转身走了,诸葛亮说道:“陛下,孟子度虽然口才好,却未必是祢衡对手。”

  “你认识他?”

  “孔文举眼界极高,一般人很难入他的眼。最近我兄长有书信来,也说到这个祢衡,说是文采、口才都是极佳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自负。”

  刘协想了想。“要不你走一趟?”

  “臣可以去。但陛下若想收为己用,可能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好。为了张司空的事,群臣议论纷纷,陛下不妨借此机会表个态。”

  刘协沉默了片刻,语气平淡。“表什么态?”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道:“君子和而不同,斗而不破。”

  “还有呢?”刘协依然看着手中的公文,头都没抬。他已经练成了一心二用的本事,不如此,无法面对大量的公文。

  “为司空请谥已经成了一个态度。很多人支持请谥,并非赞同司空的所作所为,而是保持大臣的体面,不愿被人当做为上意是从的佞臣。陛下可以不采纳他们的意见,却理当尊重他们的态度。”

  刘协翻过一页公文。“孔明,你今天很坚决啊。这可不像你。”

  诸葛亮离席而起,拜了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起来吧。”刘协摆摆手。

  “唯。”诸葛亮起身回座,赫然发现后心一层冷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非常不舒服。

  刘协看完手里的文书,屈指轻弹,发出一声脆响。“兖州牧什么时候能到?”

  一旁的裴俊说道:“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上午。”

  “很快啊。”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拿得起,放得下,人才。”

  ——

  蔡琰伸了个懒腰,双臂用力向后。酸痛的肌肉拉伸开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享受这难得的舒爽。

  “阿衡,倒杯水来!”

  袁衡应了一声,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响。蔡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人不是袁衡,而是天子,手里端着一杯水。

  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离席,拜服在地。“陛下,臣怎么受得起。”

  “受不起吗?”刘协转过大大的书案,在蔡琰刚刚坐的席上就坐。软垫上还有蔡琰的体温。刘协一手将水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水,一手翻了翻铺了满案的纸。“司空的传记还没写好?”

  蔡琰神情窘迫。“还没有,臣都快愁死了。”

  “是么?”刘协哼了一声。“真没看出来。”

  蔡琰想到自己刚才的模样,囧得无地自容。

  “看这样子,短期内是写不出来了?”

  蔡琰无奈的点点头。“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你都写不出来,还有谁能写?”刘协抬起头。“你觉得孔文举行不行?”

  蔡琰眼睛一亮,随即又道:“孔文举的才华肯定够,但他人在彭城……”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刘协摇摇头。“他已经到长安好几天了,现在在太尉府。”

  蔡琰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你把收集好的资料整理一下,明天给他送一份去。”

  “唯。”蔡琰心中欢喜。总算可以摆脱这破事了。她不是写不出来,是写不出老臣们想要的传记。张喜除了对天子不离不弃这一优点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东西。

  立德、立功、立言,他是三不沾。

  才能?用天子刚才的话说,真没看出来。

  这种人根本就没资格入史,现在要强行拔高,让以董狐、史迁为榜样的她很为难。

  “是不是如释重负?”

  “啊……啊。”蔡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瞒陛下,臣都打算逃官了。”

  “没出息!”刘协也笑了起来,随即又道:“希望孔文举不会这么没出息,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蔡琰想到孔融接到这个任务时的心情,掩饰不住雀跃。“臣明天一早就亲自送去。”

  刘协连连摇头。“你最好别去,免得又生一肚子气。”

  “为何?”

  刘协沉默了一会儿。“我估计司空突然病故,可能是被他骂死的。他急急忙忙赶到长安来,就是为了弥补过失,继承司空遗志,为关东士大夫发声。他不敢直接反对度田,却可以反对女子为官。你写不出司空的传记,只能由他代劳,还要亲自去,岂不是找上门去挨骂。”

  蔡琰恍然,心情有些低落。

  她没能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让天子失望了。

  如果孔融接着这个机会向天子发难,进而反对新政,该如何是好?

  “陛下,还是由臣来完成这篇传记吧。如果必须有人挨骂,臣挨骂总比陛下挨骂好些。”

  刘协冷笑。“他们骂你,还不等于骂我?”

  蔡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臣也义不容辞。”

  刘协盯着蔡琰看了一会,莞尔一笑。“放心,他们骂不过我。还有,你闷的太久了,对身体不好。明天随我出宫吧,散散心。”

  第六百七十四章 投桃报李

  蔡琰很意外。

  这是天子第一次主要让她伴驾。

  作为文官,每天又要处理大量的文字工作,她的确没多少时间外出。在凉州时还好一些,回到关中后,她就彻底成了宅女,连被凉州劲风吹得粗糙的皮肤都跟着滋润起来。

  “陛下,臣……”蔡琰犹豫着。

  她很感激天子的支持,但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点,似乎不太合适。

  刘协眉毛扬起。“你要抗诏吗?”

  蔡琰吓了一跳,应声说道:“臣岂敢。臣只是……”

  刘协站起身来。“既然不敢,那就这么说定了。外面风大,明天多穿点。”说完,也不等蔡琰回答,他便走了出去。

  袁衡端着茶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见天子出了门,这才快步走了过来。“先生,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岂能拒绝?一定要去。”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你懂什么,现在……现在……”

  袁衡含笑不语,转身让人为蔡琰准备明天要穿的衣服。蔡琰没了解释的对象,也无心再说。她回到坐席上,手里下意识的翻着案上的文书,心思却乱成了麻。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身下比往常更暖和些。想了想,才想起天子刚才就坐在这里,眼神闪了闪,嘴角也跟着上扬起来。

  ——

  次日,蔡琰兵分两路,自己陪着刘协出城,派人将一份准备好的资料送到太尉府,交给杨彪。

  天子迟迟没有为已故司空张喜定谥,是因为兰台掌握的文献有限,本令史又对张喜不太熟悉,无法确定张喜的德行、功绩。今奉天子口谕,着假太尉、司徒补充,完成传记,为定谥做准备。

  蔡琰又让人带话,天子听说孔融来了长安,有意由孔融来完成这篇传记。

  杨彪收到材料后,立刻请来了孔融。

  孔融大喜,当即表示义不容辞,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为张喜写一篇好传,名垂青史。

  杨彪苦笑。“文举,你觉得蔡琰写不出传记,只是因为文献不足吗?”

  孔融不以为然,扬扬手。“她以一女子为官,皆为天子恩赐,不敢违逆上意也是正常。我做不做官并不重要,只要能让张季礼瞑目,万死不辞。”

  “你啊,还是不清楚天子的手段。若是让你就这么如愿了,他又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孔融沉下了脸。“文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很得意吗?”

  杨彪愣了一下,自知失言,也有些懊丧。他没有和孔融争辩,只是让人去请司徒赵温。

  司徒府就在隔壁,赵温很快就来了。听杨彪说完原委,他和杨彪一样,咂了咂嘴,表示这事不简单。

  天子这是把难题交给了他们,又留了后手。处理不好,别说为张喜请谥,整个朝堂都会因此震动。

  说完后,赵温又顺口说了一句。“就和当年党锢一样。”

  他话一出口,杨彪就知道大事不妙,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孔融一跃而起,指着杨彪和赵温喝道:“我就知道你们受天子影响太深,忘了圣人教诲,一心苟安。这篇传记不要你们管,我来写。出了事,我负责。”

  看着孔融抱着文献,拂袖而去,杨彪一声叹息。

  赵温却不动声色,抚着胡须,泰然自若。

  “我听说天子出宫了,去了上林苑。”

  杨彪微怔。

  年关将至,诸事繁杂,就算没有为张喜定谥这件事,各府也忙得不可开交。宫里也不例外,听说这几天公文堆成了山。

  天子怎么还有心思出宫行猎?

  赵温笑了笑,又道:“我还听说,兖州牧曹操今天下午可能会到长安。”

  杨彪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有可能在上林苑接见曹操。”

  赵温点点头。“避开我们。”

  杨彪撇了赵温一眼。“你有什么计划?”

  “既然天子将季礼的传记这件事交给了我们,无论如何,我们也该去谢个恩,你说呢?”

  杨彪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天子圣明,信任我等,我等自然应该投桃报李。走!”

  ——

  蔡琰骑着一匹枣红色母马,跟在刘协身边,满面春风。

  在兰台的书房里闷了那么久,突然来到上林苑这空旷的野外,心胸一宽,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陛下最近可曾有诗?”

  刘协“噗嗤”一声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天被公牍劳形,苦不堪言,哪有心情做诗。”

  蔡琰抿嘴而笑。她最近虽然没有去见天子,却也知道天子遇到了什么事。因为张喜的事,公卿大臣们一致行动,将大量的事务提交到天子面前,要由天子做决定。

  天子再聪明,毕竟临朝时间短,之前几年又一直在统兵作战,理政经验有限,一下子就被这大量的事务压垮了。

  “令史有诗,不妨共欣赏。”

  蔡琰的确有诗,但天子没心情做诗,她也不好卖弄,只得推说有诗兴却无诗,还要再想想。

  刘协一抬头,看到远处昆明池畔的牛郎、织女像,顿时福至心灵。

  “我只有两句,令史想不想听?”

  蔡琰脱口而出。“陛下的诗,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两句么?”

  刘协有点窘,心道我就记得一两句,能怎么办?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蔡琰一听,随即注意到了刘协了眼神,跟着也看向了远处的石像,顿时怦然心动,不假思索的说道:“好诗!”

  “好么?”

  “……好。”蔡琰也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尴尬起来。

  “那就烦劳令史补全。”刘协嘴角轻挑,露出一丝得意。

  抄诗不难,难的是应景。

  此情此景,又对着斯人,这一句简直太应景了。

  “唯。”蔡琰低低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刘协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她通红的耳朵。

  “陛下,陛下……”吕小环策马而来,勒住坐骑。“狼骑督求见。”

  刘协点点头。“传!”

  吕小环拨马而去,时间不久,吕布策马赶了过来,拱手施礼。见礼完毕,吕布便开门见山。

  “陛下,臣听说兖州牧曹操今天会到长安?”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曹操一行人不少,瞒不住人。

  不过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吕布,他却有些不解。

  虽说吕布和曹操有恩怨,但吕布如今功成名就,似乎没必要和曹操计较。

  人在占上风时,总是比较大度的,至少会表现得比较大度。

  “臣听说,曹操麾下有虎豹骑。”吕布剑眉紧皱。“臣恳请陛下责令其改名,或者撤其建制。”

  “为何?”刘协大致明白了吕布的意思,却佯装不解。

  “他们不配。”

  第六百七十五章 论将细柳

  刘协笑了。

  吕布以狼骑一战翻身,从此昂头挺胸做人。狼骑自然而然的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谁也不能冒犯。

  名义上也不行。

  曹操那几个骑兵也敢叫虎豹骑?

  这简直是刻意针对狼骑,针对他吕布,不能忍。

  “这种事,强令取消,不太合适。不如等他来了,就在这上林苑中,你们比较一下,看看谁才是最强骑兵。”

  “好!”吕布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吕小环不乐意了。“陛下,天下最强骑兵哪轮得到他们去争?依臣看,甲骑、散骑才是天下最强骑兵,他们最多争个季军、殿军罢了。”

  吕布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表示赞同。“臣附议,臣附议。”

  刘协瞥了吕布一眼。

  没出息的女儿奴!

  “知道那是哪儿吗?”刘协一指远处。

  吕布顺着刘协的手看了一眼,略加思索。“好像是细柳营的旧址。”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吕布最近是读了不少书,对长安附近的地理很熟悉,考虑事情也周全多了。

  “你怎么看周亚夫?”

  吕布眨眨眼睛,有些不屑。“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怎么说?”

  蔡琰也觉得不妥。“温侯此言,怕是不太合适吧?”

  吕布嘿嘿笑了两声。“敢问令史,周亚夫任将军,驻细柳营时,是多大年纪?”

  蔡琰想了想。“史未有明载,当在不惑之年。”

  “在此之前,他可有军中经验?”

  蔡琰摇摇头。周亚夫的履历很简洁,驻军细柳营之前,几乎没有记录,只知道他做过河内守。

  这还是因为他河内守时,相者许负为他看过相,而不是在河内守任上有多少政绩。

  军中经验是没有的。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仕途在概是这样。弱冠以公子为郎,然后一步步升迁。身为次子,他本来并不仅会有什么成就。就连他成为河内守,都是因为他的长兄有罪,天子为了安抚老臣,才择其贤者,由周亚夫补缺。”

  吕布笑了一声:“至于他贤不贤,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我觉得他的贤恐怕也是相对于他那犯罪的兄长而言。”

  蔡琰惊讶地看着吕布,大感意外。

  刘协虽然知道吕布最近读了不少书,却也没想到吕布会有这样的进步,不禁点点头,示意吕布继续。

  “至于细柳营的故事,与其说是他治军严整,不如说他倚仗父辈在军中的遗泽,向天子示威。他真要是名将,何至于备胡于细柳?当效其父故事,与匈奴人战于塞外。”

  “那平定吴楚之乱呢?”蔡琰忍不住说道。

  “令史莫急,我还没说完。”吕布摆摆手,从容自若。“吴楚之乱前,周亚夫没有实战经验,这一点应该没什么疑问吧?”

  蔡琰点点头。虽然没有记载,但吕布的推论基本成立。一是文景之世很少对外用兵,二是周亚夫在细柳营后就转为中尉,一直在朝,没有出征的记录。

  “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凭什么第一战就能成为平叛大军的主将?他凭的是战功,还是父辈的余荫?真要是名将,何至于听赵涉之言,间道出武关,又何至于将取胜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游侠的身上?”

  吕布耸耸肩。“恕布愚钝,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名将的功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倚仗父辈余荫,身居高位,自以为是,对天子不敬的权臣。”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的人,眼前便有一个,现在在冀州。只是他遇到的不是吴王,而是真正的天子,只能俯首称臣了。”

  蔡琰无言以对,刘协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怕吕布会打架,就怕吕布有文化。当吕布不再辕门射戟,改为细柳论将的时候,他的战斗力更加可观。

  “令史,你觉得呢?”刘协转向蔡琰。

  蔡琰眉梢扬起。“一家之言。”

  “嗯,那你就记下,有机会再探讨探讨。”

  蔡琰无奈地应下。

  得到天子的赞同,吕布、吕小环父女俩眉飞色舞,得意忘形。

  蔡琰的心情更糟。

  刘协见状,让吕布去查勘地形,准备与曹操演习。吕布本想说自己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毋须再看,却被吕小环拽走了。

  “阿翁,走吧,陛下要和令史独处。”吕小环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他们有事要商量。”

  吕布恍然,连忙跟着吕小环走了。临时还不忘向蔡琰举手示意。

  蔡琰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协却很从容,由吕布刚才所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蔡琰闲聊起来。

  蔡琰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开始认真地思考吕布的意见。

  不得不说,吕布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

  作为一个征战了二十多年的悍将,吕布有足够的资格怀疑周亚夫这个名将的真正水准。与其说周亚夫是名将,不如说他是名将之子。不仅细柳营的故事很可疑,就连他平定吴楚之乱的战功也不是那么货真价实。

  他并没有击败吴王,是吴王自己犯了错。

  就算有功,那也是谋士的功劳。

  这只是一方面,更大的杀伤力在于联系眼前。

  吕布评价的是真周亚夫,目标却是袁绍,以及袁绍背后的那些人。

  他们的区别只在于周亚夫的父辈周勃等人是开国元勋,牢牢掌握着兵权。而袁绍的父辈只不过是权臣,只有朝堂上的话语权,没有掌握兵权。

  进一步推论,如今统有重兵的大将们会不会成为周勃?他们的子弟会不会成为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会不会重演?

  天子让她记下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为将来吕布的传记积累材料,而是要防患于未然,思考那些还没有发生,但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蔡琰越想,心情越沉重。

  天子太难了。前有狼,后有虎。

  “怎么了,还在生气?”刘协问道。

  “臣不是生气,臣是忧国。”蔡琰撩起一绺头发。“陛下说得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比起陛下,臣真是太怯懦了,一篇传记就让臣束手无策。”

  她低下了头。“臣有个建议,征袁权回朝。论见识,她过臣十倍。而且……”她抬起头,看着刘协,嫣然一笑,有些狡狭。

  刘协眉梢扬起。“以袁之矛,破袁之盾?”

  蔡琰连连点头,笑出了声。

  第六百七十六章 老臣心思

  正说着,有郎官来报,杨彪、赵温来了。

  刘协早有准备,给蔡琰使了个眼色,让她暂避一下。

  蔡琰却道:“陛下若是不介意,臣旁听记录吧。”

  “你确定?”

  “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蔡琰挺起胸膛,命人准备笔墨。“除非臣辞职自免,否则就算臣不承认是陛下亲信,他们也不肯信啊。”

  刘协哑然失笑,不再推辞,只是觉得有些歉意。“本想带你来散散心,没想到又抓了你的差。”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蔡琰浅笑道。

  一会儿功夫,杨彪、赵温联袂而至,见蔡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笔墨和木牍,不禁一怔。

  “令史也在?”

  “令史最近被张公的传记愁得寝食不安,朕甚是怜惜,特地请她来散散心。二公赶来,不会是觉得任务太重,不愿受命吧?”

  “岂敢。”赵温笑嘻嘻地说道:“写文章的事,交给孔文举了。臣等赶来,是向陛下问安,顺便汇报一些其他的事。”

  见赵温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看起来,赵温的态度有变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固执。

  “多谢二公关心,尤其是赵公。”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前朕只关注军事,这几天,朕总算是知道民事的繁杂,体会到赵公一向的辛苦了。”

  赵温忍着笑。天子的怨气很重,看来这段时间的施压见效了。

  “陛下言重了。其实与军事相比,民事也只是繁杂而已。就算处理得慢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军事则不然,若是处理不及时,引发不必要的伤亡,可就不好了。”

  刘协没接这个茬。

  赵温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想让他将杨彪这个假太尉转为真。但他另有想法。杨彪虽然忠诚,又在边疆待过两年,但他毕竟不是将领出身,不符合他对太尉的基本要求。

  而且他也不打算将兵权交出去。

  “袁绍退回冀州,太原、上党、河内三郡的形势如何?”刘协说完,又补了一句。“士孙君荣可好?”

  杨彪、赵温一听,明白了天子的意思,相视而笑。

  太尉是为士孙瑞留着的,其他人不要想。

  这可是比杨彪自己转为真太尉更好。

  杨彪随即汇报了三郡的情况。

  这三郡兵力有限,其实并没有真正出兵,只是虚张声势,威逼冀州而已。前锋部队都没有出太行山,收到袁绍撤兵的消息之后,他们就撤了。

  如果说有意外,那就是袁绍撤得比他们预计的更快。他们都以为袁绍会拖到新年之后的。

  新年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节日。

  “袁绍撤退之后,冀州形势有了不小的变化。”杨彪说道:“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心思汉,不少人都看清了天命,知道汉德不衰,愿为朝廷效力了。”

  刘协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点早在预料之中,但实事求是地说,这并不是他希望的结果。

  所谓为朝廷效力,只不过是改武斗为文斗而已。

  他更希望武斗,文斗不爽。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赵温说道。

  刘协点点头,示意赵温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

  “既然冀州人心思汉,不妨安排几个太守、县令去冀州,试探一下袁绍的底线。”

  刘协想了想,找不出赵温有什么不良动机,反倒有些奇怪。

  赵温刚刚给他找了不少麻烦,怎么突然之间态度变化这么大?不会是因为他让孔融去写张喜的传记,释放了和解的意思吧。

  赵温应该没这么天真。

  “等等吧,不必急在一时。”刘协婉拒了赵温。

  赵温也不坚持,含笑点头。“就依陛下。”

  “对了,刚才温侯在此,说起周亚夫,朕觉得颇有新意,二公要不要听一听?”

  杨彪、赵温躬身领命。

  刘协让蔡琰将吕布的观点转述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二人。杨彪、赵温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天子的意思。

  杨彪说道:“臣觉得温侯所言有些新意。要说对待勋臣,还是光武皇帝的做法更为稳当,既酬了勋臣之功,又不让他们干扰政务。”

  赵温附和道:“的确如此。勋臣们擅长战阵厮杀,哪里懂什么政务。在这一点上,臣赞同陛下的意见。司徒、司空必出于州郡,太尉必出于行伍。就算杨公在北疆待过两年,深得将士信任,毕竟不是统兵作战的将领,不适合为太尉。”

  杨彪连声附和,表示要让贤。

  看着这两个老臣一唱一合,只挑符合自己观念的发挥,刘协哭笑不得,又暗自庆幸。

  果然不能太天真。

  “杨公,虽说袁绍撤兵,大河以南已安,但冀州同样是大汉属地,冀州人也是大汉子民,不能抛弃。传书诸将,命他们好好备战。若袁绍能从此改过,那自然是好事。若他不甘心臣服,少不得还要以武力征讨。”

  “唯。”杨彪躬身领命。“臣冒昧,还是希望陛下能多些耐心,让山东州郡能有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山东州郡苦战多年,如今亟须休息。”

  刘协点头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司徒,益州的钱粮什么时候能到京城?荆州出兵,益州可没出兵。这钱粮迟迟不到,莫不是有什么变故?春耕之前若不能到,就劳烦司徒走一趟吧,顺便看看司空在益州都有什么行迹,也好载入史册。”

  赵温脸色一僵,却无法推辞,只好点头答应。

  天子这是要赶我离京啊。

  难道他希望我步张喜后尘,死在路上?

  眼看着天子的语气渐重,杨彪、赵温知道自己该告辞了。可他们赶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和天子说几句闲话,现在哪能离开。

  两人佯装听不懂天子的逐客之意,有一搭没一搭的汇报情况。反正对他们来说,想找到话题还是很容易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

  有郎官来报,兖州牧曹操得知天子在上林苑行猎,赶来献弓。

  刘协随即命人传诏,宣曹操见驾。

  趁着曹操还没到的空当,刘协扔出一个问题。“二公,你们觉得如何安置曹操为宜?”

  二人正中下怀,杨彪立刻说道:“曹操虽有功,但屠彭城名声太坏,有违陛下爱民之心,不宜再牧兖州,当调任他职为好。”

  “调任何职为佳?”

  赵温不紧不慢地说道:“臣以为可转执金吾。”

  第六百七十七章 曹操来也

  刘协一愣,随即又暗自佩服赵温这老狐狸真狡猾。

  说真的,如果不是历史上的曹操有兵权在手,仅论朝争手段,曹操未必是赵温的对手。

  这再一次证明了兵权的重要性。

  想让我放弃兵权,除非我死了。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尊而无权,是养老闲职的典型。

  之前伏完担任执金吾,有他没他一个样。作为皇后之父,属实有些委屈。也就是伏完老实,这些人才敢随便欺负他。但凡伏完贪权一点,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只是曹操不是伏完,而且他才四十多岁,养老未免太早了些。

  “待会儿等曹操来了,可以问问他的意见。”刘协沉默了片刻,又道:“只是如此一来,赵公可要挑一个近水的宅院。万一走了水,不用求执金吾帮忙,自己就解决了。”

  赵温“噗嗤”一声笑了。“那倒没什么,臣没什么资产,烧了就烧了。”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臣也老了,再为陛下效力几年,就该致仕,回成都养老去,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他。”

  杨彪苦笑着摇摇头,责备道:“子柔,这已经腊月了,不宜说这些话,不吉利。”

  刘协与赵温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曹操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文一武,文士瘦削,双目有神,武士矫健,英气逼人。

  曹操本人虽然不算高大,但足下生风,自有一股豪气。他在刘协面前站定,静静地打量了刘协一眼,举起双手,一揖到底。

  “武平侯,兖州牧,臣操,见过陛下。愿陛下安康如意,愿大汉威行四海,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协看着曹操,微微欠身。“曹卿远来辛苦。”

  “不辛苦。”曹操再拜,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中平六年十月,臣逃出洛阳,起兵讨董,只想以身报国。不意今日能再见陛下天颜,幸甚,幸甚。”

  刘协颇有些意外。

  这是真情流露,还是奸雄本色?他一时还真分不清楚。

  杨彪、赵温站在一旁,神情淡漠。

  曹操起身,随即向刘协介绍了他身后的两个人。文士便是军谋祭酒郭嘉,武士则是虎豹骑督曹纯。

  “久仰二位大名,今天算是见到真人了。”刘协笑道。“果然是年轻有为,英雄出少年。”

  郭嘉、曹纯躬身行礼,连称不敢。

  曹操又向杨彪、赵温见礼,然后命郭嘉、曹纯上前见礼。

  杨彪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赵温却多问了郭嘉两句。“你既是阳翟人,又姓郭,可是郭弘后人?”

  郭嘉笑笑。“赵公明鉴。”

  赵温也笑了笑。“你是哪一年入幕府的?”

  “曹侯讨陶谦之前。”

  赵温愣了一下,盯着郭嘉,眉头渐渐皱起。“你不觉得那一战屠戮太重吗?”

  “的确很重。”郭嘉笑容不变。“可是和董卓为祸洛阳,李傕、郭汜屠戮长安相比,又大有不如。”

  赵温语塞,怒气上涌。

  “你也觉得曹侯此举,与董卓、李傕、郭汜无异?”

  “当然。杀人就是杀人,错就是错,瞒是瞒不过的。犯了错,努力去改,去赎罪便是。曹侯这两年身先士卒,不避锋矢,为的不是立功,而是赎罪。赵公觉得够吗?”

  “你觉得呢?”赵温反问道。

  “不够。所以曹侯此次入朝见驾,就是想请旨征讨,继续赎罪,直到马革裹尸,或者……天下太平。”

  听了这话,赵温倒不好再说什么。

  郭嘉却不肯放过他。“敢问赵公,董卓、李傕为祸时,赵公又在哪里,又做了哪些事?”

  赵温大怒。“你是在指责我么?”

  “不敢,我只是好奇。”郭嘉微微一笑,转身看向刘协,躬身施礼。“臣放肆,请陛下治罪,只请陛下听臣一言。”

  刘协点点头。“你说。”

  “谢陛下。”郭嘉再拜。“臣闻陛下宽大为怀,忘过记功,是以赦西凉诸将之罪,纳黄巾万众为民。温侯、曹侯,皆得赦免。就连有不臣之心的袁绍都得陛下的赦免,臣敬佩之极。大汉有陛下,必能中兴,此天下之福也。”

  刘协笑笑。“你随曹侯不远千里而来,不会是为进奉承之言吧?”

  “如陛下所言,臣有不尽之义。”

  “说。”

  “正如重文轻武是并凉诸将生乱之根,土地兼并亦是黄巾百万之根。如今陛下恩威并济,安定凉州,使并凉诸将为爪牙,关中安定。关东祸根何时能除?”

  刘协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杨彪、赵温。“朕不是在关东试行度田了么?”

  “臣冒昧敢言,只怕试行度田很难成功。”

  “哦——”刘协拖长了声音。“何以见得?”

  “以史为鉴,韩魏赵齐楚燕六国即是覆辙。”郭嘉嘴角微撇。“臣随曹侯一路走来,听到的可都是对度田不满的声音。关中已经如此,关东还能成功吗?臣如果猜得不错,只怕公卿大臣也对度田多有非议的吧。”

  杨彪忍不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公卿?”

  “严格来说,不算妄言。”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虽说死者为大,臣不该说死者之过。但事关大汉存亡,臣不得不言。臣亲耳听司空张喜说过反对度田的言论。”

  杨彪、赵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陛下……”

  刘协抬起手,示意杨彪、赵温不要着急。“偏信则暗,兼听则明,这点道理,朕还是懂的。你们不要急,且让曹卿将话说完。若他果真妄言,再治他的罪不迟。”

  “……唯。”杨彪看了赵温一眼。

  赵温也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咄咄逼人,现在曹操撕破了脸,直接拿张喜的事开刀,这事还真有些不好办了。

  张喜对度田的态度,他们是清楚的。张喜的脾气,他们同样清楚。以关东领袖自居,在曹操这样的小辈面前,他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很正常。而且他这次东行,本来就有联络山东士大夫,一起反对度田的意思。

  但他肯定没想到,他死在了彭城,曹操却来到了天子面前,告了他一状。

  虽说死无对证,曹操这一状未必能将张喜怎么样,但有了这么一件事,天子对张喜的印象必然大坏。他们这些人隐瞒不报,也难逃同党之嫌。

  果然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曹操君臣就是典型的小人。

  第六百七十八章 仇人相见

  杨彪、赵温放下手里的公务,赶来上林苑,除了与天子缓和之外,最大的任务就是看着曹操,看看他和天子会说些什么。

  作为老臣,他们自信对曹操有一定的压制能力,给曹操一个下马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疏忽了,被曹操、郭嘉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年轻人……

  杨彪、赵温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不祥的预感。曹操和天子太像了,不讲规矩。真让曹操出任执金吾的话,以后会很麻烦。

  还是让他去边疆征战吧。

  见两位老臣溃不成军,刘协咳嗽了一声。“曹卿,听人说,你麾下的亲卫骑号为虎豹骑?”

  曹操恢复了肃穆的脸色。“回禀陛下,的确如此。曹纯就是虎豹骑督。说起来,虎豹骑能有薄名,也是赖陛下所赐。”

  “这怎么说?”

  “若无陛下赐马,臣的虎豹骑就没有足够的战马,又岂能立功。”

  刘协恍然,原来这虎豹骑这和我有关。

  “话虽如此,你这虎豹骑威名太盛,有人不高兴了。”

  曹操一愣。“谁?”

  “狼骑督温侯。”刘协伸手一指远处。“他要与你较量一番,正在那里勘察地形,要不你也去看一看?”

  曹操躬身领命,与郭嘉、曹纯一起走了。

  刘协转头看向杨彪、赵温。“二公还觉得他适合出任执金吾吗?”

  杨彪一声叹息。“陛下,恕臣冒昧。曹操虽于朝廷有功,但屠城影响太快,不宜重用,更不宜留在朝中。还是用其所长,让他去边关效力吧。”

  “赵公也是这上意思吗?”

  赵温拱手道:“臣附议。”

  刘协点点头。“朕知道了,回头再议议,看看有没有其他意见。你们还有其他的事吗?”

  杨彪、赵温识趣地拱手告退。

  两人离开了天子的视线,沿着昆明池边的小道向北走,远远地看阿房宫旧址,又想到天子在要此修讲武堂的事,不由得心情沉重。

  天子的种种态度表明,让他放弃兵权是不可能的,就算士孙瑞做了太尉,也很难行使太尉的权力。

  除非……士孙瑞有足够的战功。

  “子柔……益州的钱粮何时能来?”杨彪突然说道。

  赵温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杨彪。

  杨彪叹了一口气。“袁绍两次受挫,怕是没有再战的信心。又有幽燕都护府居高临下,随时可以入塞,依我看,冀州可以不战而胜了。若益州的钱粮迟迟不到,天子会不会让君荣移兵益州?”

  赵温心里一紧。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那该怎么办?同意,那益州将成为战场。不同意,士孙瑞立功遥遥无期。

  没有战功,也就没有理由升任太尉,一群少壮派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以士孙瑞的年纪,也等不了太久。

  “子柔,新年之后,你去一趟成都吧。”杨彪拍拍赵温的手臂。

  赵温突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转身要走。“何必年后?我现在就去请辞。这司徒我也不做了,天子相中了谁就让谁做。”

  杨彪一把拽住赵温。“你是和天子赌气吗?”

  “我……”赵温想了想,说道:“我没这意思,我就是……”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息,转身面对昆明池,久久未语。

  杨彪同情地叹了口气,与他并肩而立。

  “文先,我怎么感觉天下太平了,这时局却更难了?甚至……比桓灵朝还要难一些。”

  “胡说!”

  ——

  曹操停住脚步,看着杀气腾腾的吕布,露出灿烂的笑容。

  “温侯,别来无恙?”

  吕布愣了一下,一时传倒不好发作。

  他和曹操曾是死敌,但说到底,他才是挑起冲突的那个人。是他接受了张邈、陈宫的邀请,袭击了曹操,险些致曹操于死地。

  “给你一个机会吧,主动取消虎豹骑的旗号。”吕布转过身。“狼骑是天子所建,万里横行,所向披靡,才有了今天的名声。你一个兖州牧的亲卫骑也敢自称虎豹骑,居狼骑之上?”

  曹操还没说话,郭嘉笑了起来。“温侯此言,恕不敢苟同。狼骑是天子所建不假,但狼骑并不是天子亲卫骑,未必就高虎豹骑一等吧。”

  吕布眉毛一横。“你谁啊?戏志才?”

  “戏志才在关东养病,没来。”郭嘉淡淡地说道:“在下郭嘉,无名之辈。”

  吕布哦了一声,没再理会郭嘉,目光转向曹纯。“这又是谁?”

  “虎豹骑督曹纯,见过温侯。”曹纯拱拱手。“濮阳城下,我们曾经见过多次。只是温侯贵人多事,每次都匆匆而别,背对着我,记不得也很正常。”

  吕布眉梢扬起。

  他的确和曹操在濮阳城大战多次,先胜后败,其中几次逆转战局的就是虎豹骑。曹纯既然是虎豹骑督,他们应该见过。

  “小子,挺狂啊。”吕布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这次我要好好看看你,看你能坚持几合。”

  “敢不从命。”曹纯淡淡地说道。

  吕布很恼火,挥了挥手,示意曹操可以走了。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战场上见吧。

  见曹操三人如此放肆,不仅一旁的狼骑很不爽,铆足了劲,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就连一旁的吕小环等人都很不舒服,一个个横眉冷目,没一个好脸色。

  曹昂见状,心中焦急。吕布一走,他就赶到曹操面前。

  “阿翁,这里是上林苑,不可放肆。”

  曹操瞅了曹昂一眼,哈哈一笑。“小子,不错,没给乃公丢脸。你阿母也来了,这次要常住长安,你可有住处?”

  曹昂又惊又喜。“当真?”

  主母丁夫人虽然不是他的生母,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把丁夫人当作亲生母亲,一向亲近。自从入朝为质,他已经有近三年没见过丁夫人了。

  曹操来时,也没说丁夫人会来。他也想着丁夫人好静,未必会跟来。没想到曹操一见面就给他一个惊喜。

  “乃公还能骗你不成?”曹操眼睛一瞪。

  曹昂随即反应过来。“阿翁,你……不打算回去了?”

  “还回去干什么?被人骂吗?”曹操怅然地摇摇头。“我没有退路了。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曹昂自然知道曹操的处境不妙,听了这句话,也不由得垂头不语。

  曹操见状,哈哈一笑,用力拍拍曹昂的肩膀。“竖子,何必如此?天无绝人之路。廉颇老矣,尚能上马持戈而舞。赵充国年逾七十,还说莫若老臣。乃公刚入不惑之年,得逢圣君,何必担心功业不成?”

  他用力搂搂曹昂的肩膀。“还记得许子将是如何说我的吗?”

  曹昂点头。“记得。”

  曹操抬起头,目光灼灼。“若能做治世能臣,谁愿意做乱世奸雄?”

  第六百七十九章 舐犊情深

  曹昂黯然。

  慷慨的背后是无奈。曹操并非不想留在中原,而是不能。

  身为阉宦之后,袁绍旧部,如今又背负着屠城的劣迹,曹操无法在朝廷立足,只能选择自我流放。

  他的确曾想过平定羌乱,为大汉征西将军,但如今凉州平定,就连西域都有了人选,曹操只能向更远更艰难的地方去。

  交州在南方极远之处,任职交州形同流放,更何况交州大部分地区都山高林密,作战难度极大。

  不管是五十万秦军征南越,还是马援征交阯,都是九死一生。

  这一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小子,何必如此。”曹操拍拍曹昂的肩膀。“你不是常说么,天子志在四方,乃公不过是先走一步,为天子前驱而已。”

  “嗯。”曹昂强笑了一声,抬起手臂,用袖角拭去眼角的泪痕。“走吧,去见天子。杨公、赵公好像已经走了。”

  “蔡令史还在。”曹操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天子没有纳蔡令史入宫的意思吗?我看他们甚是亲密。”

  曹昂吓了一跳。“阿翁,这里是行在,你可不能放肆。令史是女官的榜样,天子对她期望甚高,岂是男女之情可比。再者,天子宫里也不缺人,想入宫的美人数不胜数,天子不胜其烦。”

  “是么?”曹操盯着远处看了又看。“我觉得不像。”

  “阿翁!”

  见曹昂急了,有变脸的可能,曹操摇了摇头。“子修,你别怨我话多。见了你阿母,你才知道什么叫话多。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说你也真是没用,身边这么多女子,就没一个中意的?”

  曹昂面红耳赤。

  曹操略作思索,又道:“嫌她们出身不好?你也真是,就我们家这出身,你还想娶个世家女子不成?就算娶了,又能……”

  曹操突然停住,咂了咂嘴巴,神情尴尬。

  曹昂装没听到,看向别处。

  丁夫人就是世家女,但她与曹操成亲之后,夫妻关系并不和睦。在内心里,丁夫人一直看不起曹操,也不满意这门亲事。两人感情很淡,所以妾卞氏很受曹操宠爱,一直以主母的身份处理事务。

  这是曹操的真心话,若他不是亲儿子,又是寄予厚望的长子,曹操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可是他待丁夫人如生母,这样的话让他很难回答,只能装听不到。

  “我听说女骑中也有不少凉州大族的女子,你就没相中的?”曹操主动换了一个话题。“就算门户不够,不足为妻,纳妾也是可以的嘛。你也不小了,身边总得有人。再不行,在关中挑一个也行……”

  “多谢阿翁关心,我知道了。”曹昂打断了曹操的絮絮叨叨,示意曹操天子就在不远处,要注意一下言辞。

  曹操收起了老父亲催婚的心情,整肃了一下心情,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一直看着曹操父子说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前世的他与父亲关系并不好。在一个拼爹的时代,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中年还下了岗,自己谋生都很困难,对他几乎没有一点帮助。儿时对父亲的崇拜,在成年后都变成了嫌弃。

  这一世的他有一个身为皇帝的父亲,而且很爱他,但这个父亲同样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幸福,甚至无法保护他的生母,让他九岁就成了孤儿。

  看着曹操、曹昂,他莫名地心生同情,还有一丝羡慕。

  曹操同样是个不靠谱的父亲,但他对曹昂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

  谁说怜子不丈夫?

  “陛下。”曹操来到跟前,拱手施礼。

  “对子修还满意吗?”刘协笑道:“朝廷有没有误人子弟?”

  曹操笑了。“陛下推行教化,犬子受益匪浅,臣感激不尽。”

  “这可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你的荫庇。王剑师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教他剑法,贾侍中也是喜欢他的忠厚,才教他兵法。”

  曹操笑道:“若非陛下不嫌他愚钝,留在左右,他又哪有这样的机遇。”

  刘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么快就熟悉地形了?”

  “骑兵演习,由曹纯安排就行了,不必臣亲力亲为。”

  “这么有信心?”

  “能与狼骑对阵,虽败犹荣。”

  刘协哑然失笑。见曹操这么从容,他还以为曹操胜劵在握呢,原来一开始就躺平认输了啊。

  曹操也笑了,低声说道:“当年在兖州,曹纯多次击败温侯,现在输一次也不什么。就算败了,他也是败给狼骑,不是败给温侯。”

  刘协眼神微闪。“今日之温侯,非濮阳之温侯。”

  “陛下所言极是。”曹操说道:“濮阳之温侯是独行千里的孤狼,是臣的死敌。臣虽力有不逮,也要和他不死不休。如今之温侯是陛下马前的狼犬,吞噬天下的爪牙。臣纵有覆州之恨,也不会与他兵戎相向。”

  刘协暗赞。

  虽说吕布最近进步不小,和曹操一比,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看看人家这态度,格局多大啊。

  刘协和曹操聊起了睢阳的战事,了解了一些军报上没有提及的细节。对张喜的言论,曹操却一字未提。

  刘协看在眼中,也没有多问。

  他清楚曹操的意思。刚才只是向杨彪等人露出獠牙,让他们不要逼人太甚。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打算对死者不敬。

  他本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儿子曹昂还要在朝中为官。

  当着杨彪等人的面放肆,背着杨彪等人却不吐一字,这样的事传到杨彪等人耳中之后,杨彪等人多少会有释然,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

  “袁绍撤兵,山东太平,卿有何打算?是在朝,还是在野?”

  “臣愿在边。”

  “卿有意在哪一边?”

  曹操沉默了片刻。“唯陛下所愿。”

  刘协含笑,看向一旁的郭嘉。“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的计划应该是南边,对吗?”

  郭嘉嘴角轻挑,微微颌首。“陛下神目如电,天下了然于胸。东有刘备,西有阎行、成公英,北有荀公达,也只有南边尚无大将了。”

  刘协不置可否。“有没有人给你算过命?”

  “没有。”

  “那我给你算一下吧。南方卑湿闷热,丛林中更是瘴气横行,你若是去了南方,只怕活不到四十。”

  郭嘉愣了一下,随即又道:“还有十年可用,足矣。”

  第六百八十章 旁观者清

  刘协扬了扬眉。“刚才听你说,戏志才在养病?”

  他多少有些好奇。按史书上说,郭嘉是在戏志才病故之后才由荀彧推荐,进入曹操幕府的,而且是在曹操任司空之后。

  可是历史已经改变,曹操没有机会再做司空,郭嘉还是已经出现在曹操身边,并且与戏志才的人生出现了重叠。

  按时间算,这似乎还在他来到这个时空之前。

  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

  刘协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嘉,心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期待。

  “是的。”郭嘉淡淡地说道。

  刘协沉吟了片刻。“他是什么病?”

  “劳累过度。”曹操一声叹息,说道:“戏志才为臣谋划军务,事务繁杂,夜以继日,以致气血两亏,因劳成疾。”

  刘协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两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假如真像他猜测的那样,也是他在明,对方对暗。只要对方不想暴露,他是很难从语言试探出什么的。

  但语言上试探不出什么,却不代表他永远不会露出马脚,除非他甘心彻底融入这个时代,不露一点峥嵘。

  刘协随即和曹操说起了度田的事。

  曹操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认可度田的正当性,毕竟就连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也无法在法理上反对度田。但度田的难度也不可小觑。世家明面上不能反对,不代表暗地里不能搞点小动作。

  陈宫、阎象等人试行度田,成功的概率很低。

  不是说他们阳奉阴违,而是他们都不具备足够高明的手段。他们都是优秀的谋士,却不是优秀的太守。

  以山东的舆论而言,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宗资就是典型,“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唯画诺”。陈宫、阎象都是这种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名士,就算现在观念有怕改变,他们能彻底与士大夫决裂吗?

  不决裂,又如何推行度田?

  刘协听完,咂了咂嘴,没吭声。

  他原本对陈宫、阎象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听到曹操的这个判断,他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曹卿,你这样的想法,又是何时出现的?”

  曹操笑道:“陛下,臣少好读书。鉴古知今,便知世家坐大,绝非王室之福。三家分晋,三桓弱鲁,而田氏代齐,都是强枝弱干的后果。古往今来,兼并既是必然,又是顽疾,祸福两依。是祸是福,全看平衡之妙。”

  “如何平衡?”刘协追问了一句。

  曹操沉默了良久。“克己复礼。”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何克己,又复何礼?”

  曹操躬身而拜。“这就是需要陛下与朝中诸君切磋琢磨了,非臣所能妄言。”

  刘协眼中的笑意更盛。“曹卿所言甚善,愿意一试吗?”

  曹操愣住了。“陛下是说……”

  “做一郡太守,试行度田。”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我觉得你比陈宫、阎象更能胜任。你不要急着回答,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再来答复。”

  曹操无奈,只得躬身领命。

  眼看天色不早,刘协结束了与曹操的第一次会面,打道回宫。

  狼骑与虎豹骑演习的事还要几天,不急在一时。

  刘协让曹操就驻扎在细柳营附近,熟悉地形的同时,也让虎豹骑休整备战。上林苑中有大片的牧草,可以供虎豹骑的战马食用,减轻辎重运输的负担。

  与刘协并骑回城的路上,一直负责记录,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蔡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陛下有意让兖州牧改任太守,是试探吗?”

  “试探什么?”刘协转头看着蔡琰。

  “试探他是否肯奉诏书,是否有更大的野望。”

  “他能有何野望?”

  蔡琰想了想。“他的很多看法与陛下相似,只是限于身份,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去了交州,或者其他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而当地又没有大族掣肘,说不定反能成事。如果他有割据一方的想法,这未尝不是一个选择,正如当年的赵佗。”

  刘协眼神微闪,随即笑了。“令史倒是旁观者清。”

  “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原本没有。”刘协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比陈宫、阎象等人更适合试行度田,倒没想到这一层。”

  “就算他务实能断,以他那名声,只怕也很难得到当地士大夫的认可吧?”

  “那不是更好?”

  “呃……”蔡琰没有再说下去。

  她搞不清天子在想什么。是想用曹操来试探士大夫的底线,还是如她所说,不给曹操割据一方的机会,她说不准。

  但她清楚,防范将领坐大这件事只能私下提醒,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天子不肯承认,也是可以理解的。

  ——

  送走天子,命人去传余部进驻细柳营,曹操与郭嘉并肩站在昆明池边,看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通红的湖面,沉吟不语。

  天子虽然没有明确的否决他守边的想法,却提出了让他推行度田的建议,还让他考虑几天,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推行度田,最多只是一郡太守,统兵不过万人。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左迁。杨彪等老臣有答应的可能,但他却会蒙受极大损失,绝不是他主动西行的目的。

  “奉孝,你的意思呢?”

  郭嘉低下头,看看脚边的野草。“主公锋芒太甚,引起了天子戒心,只怕守边的计划难行了。”

  曹操咂了咂嘴,也有些后悔。

  “主公如果还是想守边,臣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说来听听。”

  “既然去南边,骑兵大概没什么用武之地。”

  曹操一愣,转头看向郭嘉。“奉孝,你是说……”

  郭嘉点点头。“断尾求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总比放弃所有的实力多好。南方多丛林,骑兵消耗大而效用少,不如献给陛下,以解其忧。”

  曹操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牙疼。

  断尾求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郭嘉的想法的确有些道理。虎豹骑到了南方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不如献给天子,让他放心。

  可虎豹骑是他的心血,是他最精锐的力量啊,就这么送给天子,他真有些舍不得。

  “主公,南方缺马,不出数年,虎豹骑就会沦为步卒……”

  曹操举起手。“奉孝,你让我再想想。”

  第六百八十一章 书生意气

  孔融很快就写完了张喜的传记,兴冲冲地拿给杨彪看。

  杨彪看完,抚着胡须,思索良久。“文举文采灿烂,赏心悦目。”

  孔融虽然傲,却不傻。

  杨彪只夸他文采,却不说内容,显然是对这篇传记不满意。

  “还请文先斧正。”

  杨彪放下传记,轻轻搁在一旁,说起了一桩旧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马日磾、蔡邕、卢植、韩说等人校书东观,编著孝灵帝以前的君臣传记,作纪、志、传等数十篇。参与诸人皆是博学之事,但大家公认,蔡邕最具史才,所以蔡邕承担的任务最重,其中的志十篇几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们闲聊,说到史学与文学的不同。蔡邕有一个观点,大家都很认同。

  史学与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事实。

  你可以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评价,但这件事本身必须是真的。你可以对事实有所偏重,有所选择,但写入史书的事都应该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虚构的。

  圣人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但绝不能向壁虚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献可依。

  就这一点而言,蔡邕对司马迁就有所批评,说《太史公书》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并非事实。但司马迁有他不得已之处,很多史实距离太远,根本没有文献记载,不得不以传说入史。

  可是写本朝史,尤其是当代人,万万不可如此。

  如果罔顾事实,随意编造,那史书就不是史书,而是小说家言。

  蔡邕的观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所以他们后来修史传,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一原则。

  杨彪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孔融的作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季礼传纪之难,在于无事可写。”

  孔融作色。“你既然知道无事可写,那我能怎么办?”

  “如果容易,何必劳动文举?你以为蔡琰写不了这篇传记,是她不肯编,还是不会编?”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胡须吹起。

  “文举多费心。”杨彪将案上的传记轻轻推了回去。

  孔融拿过传记,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风后面,走出了袁夫人。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文先,这样的腐儒留在身边,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杨彪抚着胡须,脸色凝重,幽幽一声叹息。

  “希望诸君九泉之下,不会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会怪你。若他在世,我想他也会赞同你这个观点的。凭着手中笔臧否人物,以非为是,绝非良史当为。”

  她顿了顿,眉梢轻挑。“不想昭姬虽是个女子,却继承了蔡伯喈的才华,大涨我女子志气。依我看,她将来的成就当在班昭之上。”

  杨彪诧异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

  回到住处,孔融一眼看到祢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诧异。

  “回来得这么早?”

  祢衡翻了个白眼。“我今天就没出去。你忙着写传记,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顺口问道。

  祢衡再次翻了个白眼。“找到了,他说会来找我理论。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谁啊?”

  “扶风人孟达。”

  孔融愣了一下,转身看向祢衡。“是官居散骑侍郎的那个孟达孟子度吗?”

  “你认识?”

  孔融笑了一声。“正平,这孟达可是长安城里的后起之秀。他是讲武堂第三期肄业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选入散骑的关中俊彦。因为这事,还闹出不小风波呢。”

  “什么风波?”

  “他父亲叫孟佗,曾献葡萄酒给张让,以换得出任凉州刺史。”

  祢衡愣住了,半晌才懊丧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人。听一听都觉得污了耳朵,我还和他论什么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白费了好多心思。”

  说完,祢衡转身回屋,一边走一边扬手。“若是他来找我,就说我眼睛疼,不见。”

  孔融赶上前去,拽住祢衡。“我帮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刚为张季礼与的传记。”

  两人在堂上就坐,祢衡将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文举的文章有进步,可喜可贺。”

  “但太尉说,向壁虚造,不合直笔为史之道。”

  祢衡眼睛一翻。“直笔是直指本原,并非事事拘泥原貌。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岂是说赵盾手刃其君?身为执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有违君臣之义,当负弑君之名。若抱泥原貌,则董卓亦不为废立之事,扶立今上者为袁隗也。”

  “我也是这么想,奈何……”孔融很无奈,唉声叹气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头。“正平,天子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果废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乱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岂不更合乎道义?”

  祢衡也反应过来。“所以,天子要将袁绍逐出袁氏宗族,由袁术为宗主,独享其功。否则以此大功,袁绍当入朝主政才对。”

  “然也!”两人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总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开心了片刻之后,孔融收起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这传记该怎么写?”

  祢衡不假思索的说道:“心证。”

  “心证?”

  “张季礼虽无事功,却有道德。他不畏董卓残暴,陪天子西迁,忠于天子,不离不弃,德行无亏。就算是反对度田,也是为朝廷着想,其志可嘉,其心可悯。由此处着眼,自然好写。”

  孔融点头赞同。

  他想了想,起身说道:“我要去问问与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迹,或许能更充实一些。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祢衡摇摇头。“孟达那样的人都能直选散骑,天子用人未免过滥,不择良莠。我要上书金马门,请天子罢黜孟达,清君之侧。”

  孔融抚掌而叹。“后生可畏。正平,还是你反应快,又抢先一步。我老了,不复当年锐气。”

  祢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他放下笔,拿起刚刚写好的文章,满意地点点头。

  “好纸,好笔,好文章!”

  第六百八十二章 闭目塞听

  刘协回到宫中,洗漱一番,吃了晚饭,在殿外的空地上散步,准备继续加班批公文。

  虽然知道这是老臣们故意给他施加压力,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既然成了皇帝,就不可避免地要处理朝政,总不能事事假手于人。就算将来归权三公,他不用事事亲为,也要懂这里面的门道,才不会被人骗了。

  这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一个王朝,除了开国的第一代、第二代君主,很少有处理实际政务的机会,就算有一些能力,也斗不过从无数士大夫中竞争出来的人精,最后免不了沦为傀儡。

  所以绝大部分雄主最后只能依靠帝王术,三分治事,七分治人,同时拼命抓住皇权,不敢有丝毫松懈。

  但凡事都有代价的。帝王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把人才变成了奴才之后,安心的同时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没有外敌的时候,君臣一起比烂,尽可能拖延王朝周期的到来,坐等猛人的出现。有外敌的时候,则瞬间土骨瓦解。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新中国那一套,层层选拔干部,从最优秀的一批人中挑选最高领导人。在皇权暂时不能取消的前提下,就要为最高权利选择一种合适的选择方式。

  嫡长子继承制只能保证传承的过程稳定,无法解决能力培养的难题。

  刘协一有时间,就考虑解决之道,想着将来怎么鸡娃。

  不过现在他也只能考虑,毕竟他现在还无娃可鸡,总不把刚刚会走路的刘泰拉过来看公文。

  法正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见刘协在庭中散步,法正停住脚步,躬身施礼。

  “拿的什么?”刘协瞅了一眼法正手中的文书。

  法正笑道:“刚从宫门处收到的平民上书,正准备送去归档。”

  “平民上书?拿来我看。”刘协多少有些惊讶。

  平民上书不稀奇,这个制度一直有,但真有这闲心来上书的却不多。一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不多,二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都很忙,就算有意见,也有更为正式的渠道。

  平民上书听起来很牛,实际上能有机会送到天子面前的非常少,大部分只是归档而已,在每周总结的时候提一嘴就算运气不错。

  法正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将文书递了过去。

  刘协拆开一看抬头,就不禁扬了扬眉。

  平原祢衡,这个嘴炮王又整什么妖蛾子,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啊。

  刘协含笑看完上书,将文书递还给法正。“你也看看。”

  法正只是取回文书,还没过目。见天子边看边笑,已经觉得不解,此刻更是好奇,立刻将文书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笑不出来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陛下!”

  “孟达入选散骑,竟闹得满城风雨?”刘协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孟达是孟佗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在意。如果论家世,文武大臣中比孟佗名声更烂的比比皆是。真要计较,朝堂上至少要空一半。

  他不是在乎名声的人,也在乎不起来,这些言论还不至于让他动摇。

  他意外的是孟达入仕引起这么大的舆论,他在宫里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这说明有人在有意无意的阻止类似的消息传入宫中,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刚到长安几个月,就开始被人蒙蔽了。

  “舆论是有一些,但还不至于满城风雨。这祢衡有些言过其实了。文士写文章,如同武人报功,习惯以一当十的,陛下不必在意。”

  “去太尉府,传祢衡入宫。”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下了命令。“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法正汗流浃背,连连点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祢衡安全地接到宫里来。”

  刘协挥挥手,示意法正去办。

  他相信以法正的聪明,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敢耍小心眼。

  法正转身,匆匆地去了。

  ——

  祢衡送完上书,又在路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回到太尉府。

  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法正。一看服饰,他还为是孟达,转身就跑,同时不忘用袖子挡住脸。

  “衡虽书生,不与小人为伍。”

  看到祢衡那走路的样子,法正就怀疑是他,再听他自报家门,立刻断定无疑,一个箭步就抢到祢衡身后,伸手拽住祢衡的手臂。

  “散骑侍郎法正,奉天子口谕,传上书人祢衡入宫见驾。”

  祢衡挣了两下没挣开,正自着急,听到法正所说,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放下手臂,狐疑地看着法正。

  “真是天子要见我?”

  法正笑笑,眼中看不出半点笑意。“没人敢如此大胆,在太尉府门前假托天子口谕。这么多北军卫士看着呢。”

  祢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从容,甩甩袖子,下了台阶。

  “前面带路。”

  法正引着祢衡下了台阶,来到等候的郎官面前。见只有马,没有车,祢衡有些愣住了。

  “车呢?”

  “天子传得急,只有马,没有车。”法正皮笑肉不笑。“若是祢君骑不得马,那要么等我派人去取车,要么就跟我走路走过去。”

  祢衡看看法正,又想起昨天跟不上孟达的事,咬咬牙。

  “谁说我骑不得马?”

  他走到战马跟前,抓住马鞍,抬起脚,想将脚踩上马镫。但他立刻发现,看别人上马容易,他想上马却很难。他的脚根本抬不到那么高。

  这马真高,比他之前见过的马至少高半尺。

  “够不着?”法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这马……真高大。”祢衡尴尬地说道。

  “身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坐骑当然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非如此,如何能驱逐鲜卑、匈奴?”法正笑了笑,又道:“祢君是没见过女骑的坐骑,更为高大,所以才能步步争先,快人一步。”

  祢衡听出了法正的讽刺,更加恼怒,很想一跃而上,奈何真没这本事。正在难堪之际,有一武士从门中快步走出,赶到祢衡面前,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托住祢衡的脚。

  “祢君,请上马。”

  祢衡感激不尽,踩着那人的手,一跃上马。他在马鞍上坐稳,这才低头看向来人。

  “敢问足下高名?”

  “天水阎温,忝为屯长,今日当值太尉府。”

  第六百八十三章 继往开来

  听说阎温是天水人,法正扬起了眉毛又放平了,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杨彪的儿子杨修是汉阳太守,有三千汉阳步骑随天子入驻关中,汉阳人在关中自成一派,影响不小。

  祢衡上了马,向法正晃了晃脑袋,示意可以走了。

  法正也没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拥着祢衡去了。

  听到消息的孔融从府中赶了出来,只看到祢衡隐隐约约的背影。他向阎温打听了一下情况,得知是宫里来人,请祢衡去见驾,倒是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真是求贤若渴啊。”

  阎温看着远处,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祢衡来到宫中。

  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法正一路催得急,祢衡的臀部和大腿都被颠麻了,下马的时候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站在地上时,两条腿也并不拢,走路像鸭子,一摇一摆。

  来到刘协面前时,他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狼狈。

  刘协看了法正一眼。

  法正上前请罪。因为去得急,也不知道祢衡不会骑马,没有带车。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法正退下。

  “还能坚持吗?”刘协问道。

  祢衡呲牙咧嘴的说道:“死尚不惧,这些许疼痛何足道哉。”

  “刚才那个法正,和孟达是好朋友。”

  “哦,怪不得。”祢衡冷笑道:“一丘之貉。”

  “如果野外,你和他狭路相逢,他要取你性命,你能自保吗?”

  祢衡刚要说话,刘协提醒道:“朕不是开玩笑。”

  祢衡愕然抬头,紧跟着勃然大怒。“陛下半夜召衡入宫,不问天下苍生,而是想以威武相逼吗?”

  刘协无声而笑。

  “知而无畏,是真勇。无知而无畏,是愚蠢。你是真勇,还是愚蠢?”

  祢衡语塞。他虽然狂,却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天子的意思。

  如果他是真勇,天子就是召他问计。如果他只是无知者无畏,那天子就没兴趣和他说什么了。

  和一个愚蠢的人讨论问题是浪费时间。

  “你很聪明,也想做一番不朽的事业,但既无防身自保的能力,又无藏拙守弱的智慧,四处树敌,和寻死有什么区别?就算朕想用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你又能办成什么事?”

  祢衡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说得是,衡孟浪了,不知自惜。”

  “知过能改,还有救。”刘协收回不怒自威的目光,看向远处。“听说你见过张喜,说说张喜其人吧。”

  祢衡愣了一下。“陛下,衡上书所言的是孟达。”

  “怎么,嘲笑过你的孟达罪不可恕,被你骂过的张喜却不能说一字?看来你也不是无所畏惧啊。”

  “……”祢衡有些后悔了。

  早知天子找他是说张喜的事,他根本不会来。

  张喜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孔融正为写传记而挠头,他虽然没有执笔写,却也不能拆孔融的台吧。

  “张喜身为大臣子弟,弱冠为郎,为朝廷效力近四十年。虽无丰功伟绩,却也立身持正,无可指摘……”

  祢衡斟字酌句地开了口,顺着他给孔融提的建议,为张喜开脱。

  刘协静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祢衡越说越觉得无趣,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而立,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祢衡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天子虽然年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倒不在乎天子是不是封他为官,他更担心得不到天子的认可。

  不管天子有多少不足之处,能在逆境之中力挽狂澜,向死而生,不到四年就逼得袁绍俯首称臣,重建太平,天子无疑是上天眷顾之人,是真正的少年雄主,即使是与秦皇汉武相比,也毫不逊色。

  过了半晌,刘协一声轻叹。“早知你说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问鬼神呢。行了,你回去吧,朕已经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了。你和孟达的个人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朕没兴趣参与。”

  祢衡急了。“陛下,这怎么是个人恩怨,这是关系到天下……”

  “你是想说天下苍生吗?”刘协转过头,眉头轻扬。

  “自……自然。”祢衡莫名气短。

  “你猜一猜,从中平元年到现在,死了多少人?”

  “这个……一千万?”

  “应该不止。”刘协摆摆手。“就算是一千万吧,你猜反对度田的人有多少?有百万吗?”

  祢衡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不解决度田,最多百年之后,黄巾之乱就会再来一次,再死一千万人。”刘协转过头,逼视着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许看不到了,但你的孙子应该能看得到。如果他们知道,你曾经有机会解决度田,消除这场灾难,你却囿于个人恩怨,什么也没做,你说他们会不会扬了你的骨灰?”

  祢衡深吸一口气。

  “贾谊虽英年早逝,但他为天下谋太平,立志高,用意深,故名千古留名,岂止是一书生?你虽然过目不忘之能,有举一知十之智,但你只看到个人恩怨,只看到眼前利益,哪里有半点为苍生之心?”

  刘协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

  “为苍生请命,你也配?”

  祢衡无地自容。

  刘协抬起手。“送他出宫。”

  “唯!”一直站在远处的法正走了过来,伸手示意。

  祢衡慢慢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度田之意,看来是绝不更改了?”

  刘协点点头。“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让天下不再有饥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要金马门上书了,直接求见吧。就算是半夜,朕也会起身接见你,向你问计。”

  祢衡咬咬牙,躬身再拜,然后跟着法正向外走去。

  出了宫门,法正还要再送,祢衡却下了马,将马缰还给郎官。

  “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送。”

  法正看看他,没有坚持。他挽着马缰,看着祢衡渐渐走远,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突然大叫一声。

  “祢正平!”

  远处,祢衡停住脚步,扭转身体,看向法正。

  “天子曾说,大汉的希望在你我少年。少年强,则大汉强。少年兴,则大汉兴。唯少年意气,敢为天下先,才能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切莫自弃!”

  祢衡静静地站了一会,缓起举起手,扬了扬,然后转过身,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且饮茶

  法正看着远处,摇了摇头,转身重入宫门。

  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宇间多了一分沉重。

  他回想着自己今天的表现,心中不安。

  祢衡的上书落在他的手中,无疑是个巧合,而且是个非常不利的巧合。他也没想到会有人上书攻击孟达,实际上,孟达给人的印象一直蛮好的,甚至入职没几天,就得到了女骑士胡杏的青睐。

  女骑士不论胡汉,都是万里挑一的女子,眼界甚高。

  当然也有非议,但那些大多在宫外,集中在一些老臣和读书人之间。他们鄙视孟佗,更对孟佗背后的张让深恶痛绝,那段阉竖控制朝堂的历史激起了他们不堪的回忆。

  只是在长安,没人会公开谈论这些。

  在宫里,更不可能。

  一是宫里以年轻人居多,大多数人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身体会。二是重用张让、赵忠的是先帝,当着天子的面说张让显然不太合适。

  他们也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只不过并不刻意。

  可是,天子会相信他们吗?会不会觉得他们是故意联合起来,蒙蔽他的视听?

  法正搞不清楚,但他很清楚一点,天子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洞察力。在天子面前耍弄手段,迟早会遭反噬。

  所以他一点也不掩饰对祢衡的厌恶,光明正大的戏弄他。

  天子会相信他的坦诚吗?

  忐忑不安地回到偏殿,法正惊讶地发现天子并不在殿中,只有诸葛亮一人在整理文书。看到法正进来,诸葛亮有些意外。

  “孝直,你今天当值吗?”

  “没有,刚才奉诏办事,送祢衡出宫,现在来复命。”法正四处张望了一下。“天子呢?”

  “去兰台了。你坐一会儿吧,估计很快就能回来。”

  法正顺势就坐,看着诸葛亮做事,心生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

  诸葛亮比他还小几岁,却深得天子信任,比任何人都贴心。天子对诸葛亮几乎不设防。所有的文件,诸葛亮都可以看。不管接见哪个大臣,诸葛亮都可以旁听。就连他的新婚妻子黄月英都得到了筹建讲武堂的重任。

  法正一直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有推荐人吗?天子对周忠的印象并不好,不久前还拒绝了由周忠接任司空的建议。

  是因为诸葛亮聪明吗?诸葛亮的确很聪明,但他也不笨啊,聪明才智不在诸葛亮之下。

  “孝直,你心乱了。”诸葛亮忽然说道。

  法正一惊,连忙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你有心思。”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公文,转头看向法正。“是担心祢衡上书的事吗?”

  法正眼睛一转。“我不应该担心吗?毕竟我和孟子度既是同乡,又是好友,有互相庇护的嫌疑。”

  “如果受到孟子度牵连,你会后悔吗?”

  法正想了想。“不会。”

  “既然不会,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法正打量着诸葛亮那平静的脸,忽然笑了。“孔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诸葛亮嘴角挑起一抹浅笑,推过一杯茶来。“且饮茶,然后去做自己该做的。”

  “什么是该做的?”

  “问心无愧。”

  法正思索片刻,取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振衣而起。“孔明,我就不等了。若天子回来问起,你帮我回复一句就是,明天上值,我再当面报告。”

  诸葛亮点头答应。

  法正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诸葛亮莞尔一笑,伸手拿起一旁的祢衡上书看了一眼,轻轻地搁在一旁。

  ——

  兰台。

  蔡琰亲自倒了一杯茶,摆在刘协面前,然后在对面入座。

  她没想到天子会来,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常服,准备再看一会儿书就早点休息。

  随天子出城一趟,放松之余,她也有些累。

  刘协靠在案上,一手托腮,打量着蔡琰,一言不发。

  “陛下,尝尝这茶,凉了味道就不对了。”蔡琰提醒道。

  刘协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案上的茶杯。

  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文化人,喝个茶都有那么多讲究,又是茶具,又是礼仪,甚至连茶雾都能说出好几条来,精致得近乎繁琐。

  “对我来说,茶就是解渴而已,最多再加上解腻,凉不凉的其实无所谓,凉的更好,不烫嘴。”

  蔡琰抿嘴一笑。“那是因为陛下是天子,承担着最大的责任,就像这殿中的柱子,不能有片刻放松。臣则不然,臣只是一扇门,或者一扇窗。有陛下这样的栋梁在,臣只要尽好份内的事就行,闲暇时,不妨做点雕琢的功夫,以娱耳目身心。”

  “倒也是这个理。”刘协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茶很香。

  “菊花?”刘协品了品。

  “南阳伏牛山中的秋菊,能清心去火,益寿延年。先父的老师,故太傅胡伯始就常喝此茶,寿八十有二。”

  说到胡广,刘协突然想起了法正。

  法正的曾祖父法雄曾任南郡太守,胡广就是法雄的故吏。不过他对胡广的印象并不好,说得好听点,是一个老好人,说得不好点,就是孔子口中的乡愿,最擅长的活就是糊稀泥。

  “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刘协笑了一声,手指蘸了点水,在杯沿滑过。

  很可惜,这茶杯不是景德镇瓷,没有如磬妙音。

  蔡琰神情一滞,随即瞥了刘协一眼。“是啊,和他的另一个学生陈仲举相比,他是太温和了些。”

  刘协很意外。“立志扫天下的陈仲举(陈蕃)也是他的学生?”

  蔡琰点点头。

  “你怎么看陈仲举其人?”

  “以前觉得他是大丈夫。”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只是半个大丈夫。”蔡琰淡淡地说道:“空有扫天下之志,却无扫天下之才。虽然死得慷慨壮烈,却于事无补。”

  “也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毁了君臣之间最后一点妥协的可能,逼得先帝只能依赖曹节等人,最终促成了第二次党锢。党人受了伤,流了血,死了人,越发极端,最终推出了袁绍这样的领袖。”

  刘协一声长叹。“所以说,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

  蔡琰眼神一闪,欲言又止。良久后,她点点头。

  “臣赞同,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她举起茶杯,嫣然一笑。“请陛下更进一杯茶。”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宦者列传

  刘协也笑了。

  摆脱了为张喜作传的任务,又出城散了心,蔡琰明显放松了许多,从容了许多。

  相比之下,他虽然早就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按捺不住,以至于不想见法正,免得失态,人设崩塌,只能躲到蔡琰这儿来喝茶。

  看得破,不一定就能忍得过,他还没修炼到胡广那种境界。

  人生就是修行。

  他两世为人,加起来也只是不惑之年而已。如果考虑到人生经历不能这么简单的加成,在朝堂权谋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既然说到了陈仲举,就顺便说说曹节,说说张让、赵忠等人吧。”刘协放下茶杯。“关于他们的传记,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蔡琰转身,让袁衡取来一份文稿,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很诧异,她没想到蔡琰已经写好了。接过文稿,他翻看起来,第一句便让他眉头一跳。

  “士有清浊,宦有忠奸,不可一概而论。”

  刘协一口气将文章看完,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写不出张喜的传记了。只是这篇文章发出去,只怕引起的争论不会小,不排除有会对你恶语相向。”

  蔡琰这篇《宦者列传》记录了三十多个宦官,既有曹节那样的恶人,也有吕强这样的贤者,更不乏蔡伦这样有一技之长,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可以说,除了他们共同的宦者身份,看不出与其他传记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完全可以将他们分散到其他各传中去。

  评价或许有褒贬,但事实几乎确凿,就刘协知道的几件事而言,都可以算是直书其事。

  但刘协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宦者列传》肯定不符合读书人的标准,一旦发布,必须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会有人对蔡琰发动攻击。

  就像祢衡攻击孟达一样。

  他可以居高临下,发动前世练出来的键盘侠技能,全面压制住祢衡,蔡琰却未必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何必在乎其他人。”蔡琰淡淡一笑。“陛下说过,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臣既然要做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令史,自然有准备接受各种评价的心理准备。”

  蔡琰举起茶杯,向刘协示意。“知我罪我唯春秋,功过留与后人说。”

  刘协点点头。“先将这一篇送到河东,印行天下吧。”

  “这么急?这只是草稿,还没修订呢。”

  “那就注一下是草稿,让天下人帮着你一起修订。”刘协说道:“如今宫里没有宦者,以后也不想再有,应该可以盖棺论定了。”

  蔡琰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天子这句话意义深远。

  与之相比,这篇列传引起的再大风波都不值一提。

  “陛下,臣可以将这句话加进去吗?”

  “当然可以。”刘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

  祢衡进了太尉府,神色木然,身体也有些僵直。

  阎温一直守在门口,见祢衡这副模样,连忙安排了一个卫士,将祢衡送回小院,免得他半路上撞墙。

  孔融还没睡,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赶出来查看,吓了一跳。

  “正平,这是……”

  “没事,没事。”祢衡扬扬手,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

  孔融松了一口气,向卫士致谢,然后将祢衡扶回屋里,又命人打水来,让祢衡洗漱。

  洗完脸,祢衡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见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孔融听。

  孔融一边听,一边大感疑惑。

  天子和祢衡互怼,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祢衡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驾,气势被天子压制住,没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的原因?

  这倒是有可能,祢衡今天的发挥的确不算好。如果考虑到他可能给自己留面子,有所掩饰,实际情形可能更难堪。

  “正平,你觉得天子如何?”孔融小心翼翼地说道。

  祢衡想了想。“高屋建瓴,直指要害,非常人可以揣测。”

  孔融认真地打量着祢衡,伸手在祢衡额头试了试,又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祢衡的额头很凉,没有发烧的症状。

  “他难道真是圣人?”孔融轻笑道:“就算他是圣人,也太年轻了,学问、阅历都没到这个地步吧。”

  祢衡点点头。“他的确不像弱冠少年,更像不惑之年。但是……”祢衡想了想,转头看向孔融。“文举兄,你认为的民,包括庶民吗?”

  “当然。”孔融不假思索。

  “那黄巾之变算是揭杆而起,还是兴兵作乱?”

  孔融愣了一下,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

  如果黄巾之乱是揭杆而起,朝廷固然要承担不义的罪名,那平定黄巾的士大夫岂不是助纣为虐?

  如果黄巾之变是兴兵作乱,那这么多人的兴兵作乱,岂不是代表朝廷推重儒术百年是白费功夫,无数士大夫的教化还不如张角一个江湖术士?

  说来说去,好像朝廷和士大夫都是错的一方。

  “正平,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路,也没想通。”祢衡转向孔融,眼中有火焰在跳动。“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错了。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了重大错误,使得我们自相矛盾,念头不能通达。”

  孔融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却又抓不住那个点。

  “我觉得,天子的高明之处,可能就是找到了这个错误,并且有了解决之道。”祢衡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我再想两天,如果还想不通,我就再上书。不,我要直接去见天子,向他当面请益。”

  孔融差点笑出声来。“你以为皇宫是你随便能进的?”

  祢衡瞥了孔融一眼,挺起了胸膛。“天子亲口对我说的,我随时可以进宫见驾。哪怕是半夜,他也起身会接见我。”

  孔融无语,盯着祢衡看了半晌,一声叹声。

  不是祢衡病了,就是天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进宫就算了,明天还是请杨彪出面,请太医来看看吧。

  第六百八十六章 强强对敌

  次日一早,孔融早早地起来,在门缝里看了祢衡一眼,见他睡得深沉,总算松了一口气。

  吃完早餐后,孔融来到杨彪,想请杨彪出面,请一个太医来看看。

  杨彪身为三公之一,是可以请太医上门看病的,祢衡却没这个资格。

  杨彪问了祢衡的情况,哈哈大笑,摆摆手,对孔融说,你不用担心,祢衡这不是病了,是开悟的前兆。

  开悟是浮屠教的用语。孔融入仕之后,就在洛阳时听人说过。大致上,和养生术里的开脉有点相似,都是难得的际遇,是超凡入圣的迹象。

  当然,他也没见过真能超凡入圣的。

  “天子有这样的境界?”

  “有机会让你见见,你不就知道了。”杨彪笑笑。“不得不说,天子聪慧过人,高屋建瓴,直指要害这八个字,他是当得起的。若非如此,他岂能在短短四年内一振衰微,中兴大汉?”

  “还没中兴呢,你是不是太兴奋了。”孔融忍不住呛了一句。“搞不好度田的事,山东随时可能再乱。”

  “我相信天子能搞得好。”杨彪很有信心。

  孔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等了两天。

  两天后,祢衡还是没能找到答案,决定再次入宫,去向天子寻求答案。孔融拦不住他,干脆和他一起,顺便带上了被杨彪否决的传记草稿。

  虽然被杨彪拒了,他还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天子和杨彪的态度不同呢。

  来到宫门外,问了一下守门的卫士,才知道天子今天不在宫里,去上林苑了。

  孔融、祢衡又驾车出城,直奔上林苑而去。

  ——

  刘协站在山坡上,身边站着曹操和诸葛亮、庞统等人,以及刚刚从山东赶回来的马云禄。

  狼骑要和虎豹骑一较高下,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散骑、甲骑、羽林骑的相关将领都来了,各据高地,等着观看这场比试。

  严格来说,狼骑和虎豹骑并不是最匹配的对手。狼骑的优势在于长途奔袭,虎豹骑的优势在于阵而后战,和虎豹骑最匹配的是羽林骑、甲骑。

  选择在这里阵而后阵,对狼骑并非理智的选择。

  只不过吕布提出的挑战,没人愿意抢他的风头。况且他们也觉得,就算狼骑的最大优势不是阵而后战,他们也不会输给虎豹骑。

  吕布的突击能力也是出了名的强。

  刘协和曹操都很轻松,并不把即将到来的胜负看在眼里。曹操今天带来了一份礼物,由他亲手抄写的《孙子兵法注》。天子对这份礼物很喜欢,正和曹操讨论这部书的细节。

  贾诩也来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贾诩和曹操也是旧相识,有过短暂的交集。

  二十年前,被推举为孝廉的他入宫为郎多年,无法升迁,连衣食都无法自足,渐渐萌生去意。而刚刚弱冠的曹操却迅速授洛阳北部尉,并以五色棒打杀蹇图,威震京师。

  虽说曹操很快就被赶出了洛阳,却打出了名声,很快就进入了袁绍的视野。相比之下,贾诩在洛阳多年,依然默默无闻。

  几年后,贾诩离开了洛阳。

  曹操也因为从妹夫宋奇被诛受到了牵连而免官。

  宋奇就是宋都的从叔,都是扶风宋氏一族。

  多年后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现在,贾诩虽然官不过侍中,却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之一,还是讲武堂的祭酒,连续三年,培养出了六七百名弟子,分布军中,影响力之大,不亚于任何一名重将。

  而曹操则背负着屠城的骂名,不得不放弃山东经营多年的实力入朝。

  二十年前,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陛下,臣以为此书可用为讲武堂教材。”贾诩说道。“如果曹侯能将这十年的作战经历写下来,会比这部兵书更好。”

  曹操连忙谦虚道:“有侍中珠玉在前,哪有臣的置喙之地。臣献此书,只是想请陛下和侍中指正,别无他意。”

  刘协笑笑。“要不,你到讲武堂讲几天课吧。”

  曹操婉拒。“臣才疏学浅,败多胜少,可不敢误人子弟。别的也就罢了,讲武堂可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将才之堂,大意不得。”

  他们正说着,山坡下响起了战鼓声,演习准备完毕,可以开始了。

  刘协起身,看看山下的形势,对双方各出百骑,相距三百步,整装待发。所有人都甲胄整齐,手中持矛戟,腰间挎弓刀,与平时出战的唯一区别就是手中的武器都是演习专用的武器,而不是实战兵器。

  尽管如此,伤亡还是难以避免,所以太医署已经做好了救助的准备,还有十几个女护士在一旁指指点点,不时发出轻笑。

  吕布也好,曹纯也罢,都是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刘协抬起手,轻轻一挥。

  庞统举起小旗,用力一摆,示意演习的第一个项目开始。

  战鼓声一变,急促而激昂。

  吕布踢马而出,手中长戟轻晃。

  狼骑齐声呐喊,纷纷踢马而出,迅速加速。在起伏的马背上,他们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在一百五十步外就开始射击。

  曹操面色微变。

  狼骑加速的速度令人吃惊,几乎在数息之内,这些骑士就完成了加速,将马速提到了冲锋的速度。

  相比之下,虎豹骑明显慢了一拍。当狼骑进入射程,开始射击时,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刚刚起动,根本没有速度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接下来的对冲,就算是对射,他们也会吃大亏。

  马速越快,箭速也越快,箭矢的杀伤力越强。

  “不愧是横行草原的狼骑。”曹操赞了一声。“虎豹骑自愧不如,理当改名,以避其锋。”

  刘协瞅了曹操一眼。“刚刚开战,曹侯就投子认负,未免太谦虚了些。”

  曹操摇摇头。“臣虽指挥骑兵的经验有限,却也略知步骑的区别。骑兵相争,就像是高手较技,比的就是毫厘之差。窥一斑而知全豹,虎豹骑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配合,都不如狼骑远甚。”

  他顿了顿,又笑道:“温侯今日可一雪前耻矣。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不要伤了曹纯性命,否则臣可找不到第二个堪与他一较高下的骑将为陛下效劳。”

  刘协一愣。“曹侯何出此言?”

  曹操伸手一指。“臣想去南方征讨不服,骑兵无用武之地,臣打算演习过后,就将虎豹骑献与陛下。”

  第六百八十七章 故态复萌

  刘协目光一闪,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曹操忐忑,觉得自己有些急了。

  但他也没办法。天子和贾诩一唱一合,要留他在京,还要让他去讲武堂做教习。这绝不是他想的结果,不得不提前将虎豹骑送出去,以示无害。

  真要留在京师,别说虎豹骑保不住,还在兖州的几千精锐步骑都会被夺走,他能留下的最多是几百部曲,不少将领也会选择离开,别投门户。

  除了郭嘉、曹仁兄弟、夏侯渊等人之外,他想不出还有谁会一直跟着他虚耗岁月。

  甚至郭嘉都会离开。

  但天子听出了他的急迫,却没有给出答案,这让他很不安。

  转眼之间,狼骑与虎豹骑的对冲已经分出了胜负。

  正如曹操所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虎豹骑看似与狼骑相差不大,但各方面的细小差距却造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惨败。

  仅是接触前的对射,就有一半虎豹骑士中箭。虽然都是钝箭头,无法射穿甲胄,力量却一点也不弱,足以让他们痛得失神,甚至有人被直接射得落马。

  更要命的是,前面的骑士受挫,严重影响了后面的骑士加速。直到狼骑杀到跟前,他们也没有完成加速。

  面对呼啸而来的狼骑,只有曹纯奋勇迎战,直面吕布,其他人都被狼骑单方面收割了。

  曹纯与吕布交手,矛戟交加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吕布的戟上竟没有一点力量。他的全力一击落了空,长矛失控,然后吕布的戟就出现在他的中门,顶在他的胸甲上。

  一阵巨痛传来,曹纯飞了出去,砸中一个虎豹骑,两人同时落马。

  曹纯倒在地上,胸口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他费力地翻了一下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吕布下了马,走到曹纯身边,伸出手。“加入狼骑吧。黄子美走了,我缺一个长史。”

  曹纯愣了一下,转过头,盯着吕布看了好久,觉得很陌生。

  这人真是吕布吗?

  “我?加入狼骑?”

  吕布点点头。“突击都不是我的对手,游击你更没有机会。不过这不是你无能,而是你没有跟随天子,没有见过高山,眼界不够。加入狼骑,三个月后,你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了。”

  曹纯翻身坐起,却没有去握吕布的手。“多谢温侯盛情。不过我是曹侯的亲卫骑,去留皆要听曹侯决定。”

  吕布收回手,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我等你。”转身离去。

  曹纯看着吕布的背影,一言不发。

  两名骑士走了过来,扶起曹纯。其中一个狐疑地说道:“这吕布变了啊,一点也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

  另一个骑士附和道:“可不是么。天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这么一个人驯服了。”

  “天子嘛,手段当然鬼神莫测。”

  曹纯站直了身体,喝止了部下,迈开大步,来到山坡下,向天子、曹操行礼。

  吕布站在天子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曹纯。

  “受伤了吗?”刘协问道。

  “谢陛下关心,不碍事。”

  “认输吗?”刘协又问。“还要不要再比?”

  “虽然技不如人,但能有机会与高手较技,岂能错过?臣冒昧,敢请继续演习。”

  刘协看看吕布,吕布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分头去准备。

  游击不比突击,需要的范围更大,已经不是眼睛的视线范围所能包括。刘协在不同地点安排了观察点,自己留在原地,命人摆下坐席,与曹操、贾诩等人席地而坐。

  “曹卿,你非去南方不可吗?”

  曹操躬身道:“陛下明鉴,臣唯有用兵略有所长,其他不值一提。除了征讨之外,臣想不出更好的效力之道。再者,臣前有屠城之过,不宜在朝,只有为国戍边才能赎罪。”

  “为国戍边也没必要一定去南方。”刘协从容说道:“去北疆吧。杨公回朝以后,北疆缺少一个得力的重将坐镇,朕甚是担心。虽说鲜卑、匈奴的主力都被击溃,残部仍在草原深处,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席卷而来。你去北疆,看住他们,如何?”

  曹操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刘协。“陛下……”

  “不愿意?”

  “臣愿意,臣愿意。”曹操连声说道,起身离席,拜倒在地。“臣……谢陛下不弃,愿为陛下守边。”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好多了,甚至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侍中以为如何?”刘协转头看向贾诩。

  贾诩笑道:“曹侯掌步,温侯掌骑,北疆可安。假以时日,陛下可以龙城为北京,泛舟北海。”

  刘协哈哈一笑,看向曹操。“有信心吗?”

  曹操拍着胸脯。“请陛下给臣十年,臣当扫荡草原,斩诸部单于,擒其阏氏,为陛下暖席进酒。”

  曹昂在一旁看着,急得脸色通红。

  老爹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轻佻,兴奋之下,竟在天子面前口不择言。他很想提醒曹操,却又不敢。

  刘协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咳嗽一声。“诸部单于可斩,至于他们的阏氏,曹侯还是自己留着吧。”

  曹操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了。被天子调侃了一句,顿时老脸通红,讪讪地笑着。

  “那就这么定了。”刘协张开双臂,做了伸展运动。“曹侯安心休息几日,年后起程不迟。”

  “唯。”曹操大声领命。

  有了天子这个答复,他终于可以过个安心年了。

  刘协又问了曹昂的住处。得知曹昂为了安顿主母丁夫人,已经租了一个小院,刘协也没多说什么。以曹操的财力,租房总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他这个皇帝更穷一些。

  刘表、刘璋这两个宗室,回头一定要弄他们一下。

  要不是担心曹操占了益州,比刘璋更麻烦,他很想让曹操去征讨益州,最好能将益州的大族杀掉一波。

  反正他的名声也坏了。

  这时,有郎官来报,太尉府的令史孔融和庶民祢衡求见,祢衡还声称,天子说随时都可以见他,刚才还想直接闯进来,究竟被当值的郎官拦住了,险些发生冲突。

  刘协很诧异。

  祢衡这么快就领悟了吗?

  “传!”

  第六百八十八章 身不从心

  孔融、祢衡并肩走来,气氛有些尴尬。

  孔融虽然书生意气,却不笨,由刚才祢衡与郎中的冲突,他大概知道祢衡吹了牛。

  天子没那么欣赏祢衡,也没有给祢衡直接见驾的优待,至少不像祢衡自己说的那样。

  祢衡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有点没脸见人。可是一想到待会儿见到天子,天子以为他想明白了,难免要问他的感悟,而他实际上根本没想通,又该如何作答?

  感觉有些冲动了啊。

  两人一边走,一边各自想着心思,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天子,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找附近当值的郎官一问,又确认没有走错,只是离目的地还有五六里,才意识到他们大意了。

  上林苑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而郎官们都是骑着马来回跑的,他们的车不能进来,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对他们来说,出门就坐车才是常态,步行数里甚至十余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要不……休息一会儿?”祢衡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四五里路走下来,他已经两腿酸软,浑身冒汗了。

  “呃……好吧。”孔融也喘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了。

  “上林苑真大。”祢衡没话找问。

  孔融转头四顾,突然说道:“正平,天子说要度田,你说这上林苑是不是也该度一度?按周制,这上林苑明显太大了。如果能分给百姓耕种,能养活多少人啊?”

  祢衡点头道:“有理,待会儿文举可以提一提。”

  孔融转头看着祢衡,眼睛一瞪。“你怎么不提?”

  “这是文举的发现,我不敢掠人之美?”

  孔融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提就我提,反正我年近半百,就算死了也不算早夭。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免得错过即将到来的盛世。”

  “你也觉得盛世将至?”

  孔融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想和祢衡说话了。

  那天晚上从宫里回来后,祢衡就不太正常。

  两人休息了一会,重新起身,向天子所在的细柳营走去。想到周亚夫当年的事迹,两人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心情颇为复杂。

  到长安之后,他们也听到了一些有关细柳营和周亚夫的讨论,意见不一,有时候甚至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感情很复杂,既为周亚夫感到惋惜,觉得皇帝的权威太重,肆意杀戮大臣不妥,又觉得周亚夫这样的军功武臣太过跋扈,死得其所。

  该不该杀,从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结果。

  经过艰苦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天子所在的小山坡下。

  看着那道缓缓的土坡,两腿打颤的孔融、祢衡犯了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再爬上去,只怕会非常狼狈,为人所笑。可是不爬,总不能站在下面和天子对喊,那也太失仪了。

  “走吧。”孔融对祢衡说道。

  “走吧。”祢衡答应着,却不动弹。

  他是真走不动了。上次骑马,大腿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他已经到了极限。

  两人四目相对,嘴上说着走,脚却不挪窝,尴尬之极。

  刘协在山坡上看到了孔融、祢衡,见他们不动弹,还以为名士习气又犯了,要人去请,便示意曹昂去请一请。

  曹昂下坡去了。

  刘协对曹操说道:“曹侯有个好儿子。”

  曹操欣慰地抚着短须。“是陛下调教得好。”

  “年轻人没有成见,学东西快。”刘协瞅了瞅坡下的孔融、祢衡。“希望祢衡也是。孔融嘛,不指望了。”

  曹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天子对祢衡有这么高的希望。他想了想,说道:“祢衡的确很聪明,胜过犬子十倍,因此一向自负,也只有陛下调教得。”

  曹操转头又看了孔融、祢衡片刻,突然说道:“陛下,这两人怕是累了,生怕君前失仪,不敢上坡。”

  刘协很诧异,又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还是曹操眼光敏锐。这两人是走过来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对这种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负担不轻。

  “祢衡不是能骑马么,为什么不乘马来。”

  “他们里面没有穿胡裤,骑不了马。”曹操忍着笑。“儒士尚从容,一般不会骑马,而是坐车,穿胡裤坐车不方便,腰腹以下勒得难受。”

  刘协没吭声。说实话,他对这些没概念。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就一直没离开过马背,早就将有裆的胡裤当作裤子本身,没想过还有成年人会穿开裆裤。

  一会儿功夫,曹昂回来了,汇报了情况。

  正如曹操分析的那样,这两人现在很累,走路都打颤。

  “那就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刘协摆摆手,命人在坡下设席,又安排了一些酒食,让孔融、祢衡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孔融很感激,在坡下拜了一拜,在席上坐了,长出一口气。

  祢衡却有些莫名的失落。他本该上坡,在众人面前与天子坐而论道,现在却因为体力不支,只能坐在坡下,仰望坡上谈笑风生。

  “那就是屠城的曹操吧?”祢衡听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曹操的声音最大,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应该是的。”孔融也听出来了,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涌动。

  “我等辛苦至此,难道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听那贼子高谈阔论?”祢衡心头火起,挺身而起。“文举稍坐,且容我……嘶……”

  祢衡一时气愤,动作太大,扯动了大腿,顿时觉得下半身都麻木了。

  “正平……”

  “不碍事,不碍事。”祢衡咬牙切齿。“死尚不惧,何谈这些许小伤。嘶……”嘴上说得豪气,奈何身体却很诚实,口中连吸冷气,好半天才勉强站直了。

  他抬头一看,顿时僵住。

  坡上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话,都看了过来。即使隔着数十步,他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不屑。

  不知是地势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祢衡感觉到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觉得受到了奇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迈开大步,昂然上坡。

  一步迈出,刺痛传来,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继续向前。

  第六百八十九章 你骂得,朕骂不得?

  祢衡一步步走上了山坡。

  短短几十步路,却让他走出了千万人,俱往矣的豪迈。

  在天子面前站定时,他已经浑身是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双腿更是疼得钻心,控制不住的颤抖。

  只有神情依然倔强。

  刘协打量着祢衡,一头雾水。

  祢衡这是怎么了,怎么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一直瞪着曹操,莫不是曹操杀了他的亲朋好友?又或者是从杨彪处听说曹操非议张喜,阻挠为张喜定谥的事?

  曹操也感觉到了祢衡的敌意,但他没吭声。

  天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安排,他没必要和祢衡怄气。相反,他越是表现得低调,天子越是会同情他。

  过了一会儿,刘协咳嗽了一声。

  “祢正平,看来你来见朕,不是有安民之策,而是有话要对曹侯说?”

  祢衡收回怒视曹操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衡冒昧,敢请陛下解惑。陛下口口声声要为万民求太平,不惜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为何却与滥杀无辜、屠戮百姓的匹夫高谈阔论?”

  刘协眼皮一挑,哼了一声。“你也是熟读诗书的人,不懂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道理吗?”

  祢衡大声说道:“这种人无药可救,只有戮之于市,以谢天下。”

  曹操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刘协转头看着曹操。“你在彭城杀了多少人?”

  曹操离席,匍匐在地。“诚如祢衡所言,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刘协又转头看着祢衡。“他杀了多少人?”

  祢衡怒冲冲地说道:“衡没数过,但泗水为之不流,至少有十万之数。”

  “十万的确不少。”刘协点点头,又道:“那你知道在他许县屯田,安置了多少人?”

  祢衡语塞,随即又道:“难道因为他安民有功,就可以将功抵过?”

  “朕没这么说。”刘协摆摆手,示意祢衡不要急。“朕只是说,他既有屠城之过,也有安民之功。就算不能功过相抵,也非一味杀人可比。你来之前,他已经请诏戍边,继续赎罪。你觉得可行吗?”

  祢衡一时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曹操。

  曹操请诏戍边,屠彭城之罪?这似乎可行,甚至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戍边辛苦,形如流放,有很多戍边的本来就是囚犯。

  曹操主动认罪,请求戍边,倒让他不好说什么了。

  “没意见?还是觉得不解气,非杀不可?”刘协追问道。

  祢衡无言以对,但多年的辩论经验却告诉他,天子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希望他反对,然后又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他脑子一转,突然心中一惊。

  曹操有那么多战功,天子偏偏只提他屯田安民,自然是因为屯田安民符合天子的想法,而与天子想法相违背的却是阻挠屯田的士大夫。

  如果不顾曹操屯田安民的功劳,非要致曹操于死地,那阻挠度田,间接造成黄巾之变,导致死伤千万的士大夫又该如何处理?

  全部送去戍边都是轻的。

  祢衡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戍边好,戍边好。”

  “没意见就好。”刘协点点头。“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了,没了。”祢衡连连摇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得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子,见天子也在看着他,眼中战意盎然,顿时心虚,再也不敢停留,匆匆下坡去了。

  孔融看得清楚,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见过祢衡这么狼狈的。

  也不对,两天前就见过一次。

  “正平,天子怎么说?”

  祢衡低着头入座。“天子说,曹操会去戍边,赎屠城之罪。”

  孔融愣了片刻。“这样啊,倒也是个办法。只是……”

  他沉吟着,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天子没有轻易的放过手握重兵的曹操,还能放过手中没兵的山东士大夫吗?

  度田这事……势在必行啊。

  果真如此的话,反对度田的张喜还怎么请谥?天子肯定不可能答应嘛。

  孔融握着袖子里的传记文稿,有些头疼。

  今天不该来。

  但该来的总要来。

  “孔令史,休息好了吗?陛下有请。”曹昂再次来到坡下,向孔融行了一礼。

  祢衡低着头,不愿意与曹昂对视。

  孔融无路可退,只得起身,跟着曹昂上了山坡,来到天子面前。

  刘协端坐不动。

  孔融只是太尉府的一个记室令史,还不足以受到天子礼敬。至于他圣人之后的身份,刘协也不怎么在意。

  就算是孔子在世,他也不会当回事,更何况圣人之后。

  圣人之后不做人的多了去了。

  孔融感受到了天子的冷漠,神情尴尬。

  等孔融行完礼,刘协语气淡淡地说道:“令史求见,是太尉府的事,还是个人的事?”

  孔融再拜。“臣蒙陛下错爱,委以故司空张季礼传记一事,草成一稿,敢请陛下过目。”说着,将被汗水浸得半湿的文章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没有急着打开,却盯着纸看了一会,眼皮一抬。

  “听说司空过世之前,你见过他?”

  “是。”

  “在哪里?”

  “彭城。”孔融犹豫了一下,又道:“彭城外。”

  “说了些什么?”

  孔融口中发苦。该来的都要来,想躲都躲不掉。

  “臣责其疏忽,滞留城外,未能及时入城,鼓舞士气。”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协轻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中的文稿,沉默了片刻,又道:“听说令史少时,曾登李元礼龙门。”

  “确有此事。”孔融心中不安。

  “那你现在是龙,还是鱼?”刘协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李元礼虽狂狷,终究还能披甲上马,守边有功。你才走了几里路,就累成这样,难怪与黄巾作战,要请刘玄德解围。”

  孔融面红耳赤,血往上涌,一直忍着的火气也有些按捺不住,大声说道:“臣的确无能,愧对李元礼。只是陛下如此待臣,恐怕也非礼贤之道。”

  刘协不禁莞尔。“怎么,你骂得张季礼,朕就骂不得你?”

  “……”孔融顿时语塞。

  第六百九十章 党人之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儒家挂在嘴边的基本准则。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遵守。

  但你骂人,就必须承受被别人骂的结果,这一点毋庸置疑。

  孔融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的学问好,口才也好,以前都是他骂人的时候多。别人要么骂不过他,要么不敢骂他,更多的时候是兼而有之,所以无往而不胜。

  但今天他遇到了天子。

  天子不仅敢骂他,而且骂得特别狠,一点面子也不留。

  孔融想起了杨彪的评价,至少认同了一半。

  天子是不是高屋建瓴且不说,直指要害是确如其分,直接质疑他的人品,撕开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曾几何时,他也觉得自己能以满腹经纶,建不世功业,结果北海一战,险些连命都丢了,不得不由太史慈出面,向刘备求援。

  这是他最丢脸的事,谁提跟谁急。

  这几年寄寓徐州,倒也没人这么不知趣,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天子是第一个。

  不仅如此,天子还由他的能力延伸出去,开始质疑李膺龙门之说。既然登了龙门,被李膺引为座上宾,你却不是龙,依然是鱼,那李膺这龙门是不是弄虚作假?

  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受辱的就不仅仅是他孔融本人,还有李膺,以及那些以登李膺之门而自豪的人。

  这个打击面就太广了,几乎是当时的整个士林。

  孔融越想越紧张,额头汗出如浆。

  一旁的蔡琰看了,同情孔融之余,又想起了天子的一句话。曾几何时,她以为天子是故作大言,是在安慰她,现在她知道了,天子是实话实说。

  论骂人,真没人是天子的对手。

  此事传开之后,恐怕没人愿意再和天子对骂。

  刘协掂了掂手里的文稿。“你骂得司空暴毙,想来言辞犀利。现在又为他做传,是因为言不尽义,书于丹青,还是想为他说几句好话,以补前过?”

  “臣骂他,是因为……他有错。臣为他作传,是……”

  “是真肺腑之言?”刘协直接打断了孔融。“还是违心之论?”

  孔融再次语塞。

  “朕还有必要看吗?”刘协冷冷地看着孔融,眼神凌厉中带着讥诮。

  孔融咬咬牙,伸出双手。“请陛下容臣再斟酌。”

  他实在不敢想象天子看完他写的传记之后会如何嘲讽他。

  言语之争毕竟是言语之争,只要知情的人不说,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过。以天子的身份,想来也不至于到处宣扬。落在纸上,就是铁证。万一再被天子编入档案,那可就麻烦了。

  还是忍一时之怒,暂且撤退为好。

  刘协将文稿摆在孔融手上,顺势挥了挥手,示意孔融可以退下了。

  孔融如释重负,匆匆拜了拜,灰溜溜地回到坡下。

  “走,快走。”他连连招手,示意祢衡赶紧离开。

  祢衡一头雾水。他见孔融与天子面对面,还以为会有一场激战,没想到孔融这么快就退下来了,而且如此狼狈。

  “文举,你这是……”

  “回去再说。”孔融无地自容,再也不想多待一刻。

  祢衡无奈,只得起身,跟着孔融匆匆而去。

  曹操坐在坡上,看着孔融、祢衡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子与孔融的交锋,他看在眼里,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边让的冲突。他杀边让,就是因为边让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杀了边让,却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影响直至今日。

  如果当年能像天子对付孔融一样对付边让,何至于此?

  杀人究竟还是落了下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诸身,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陛下论战如用兵,果然高明。”曹操心悦诚服地说道。

  刘协摇摇头。“言辞终究是言辞,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譬如度田,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其中利弊吗?只是身处利益之中,言行乖异,是以破绽丛生,不能自圆其说。”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就算朕说得再诚恳,他们不肯,朝廷又能如何?只得另作他想,一步步向前推进。”

  他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在他们也就是嘴上利害,真上了战场,就算是乌合之众,也能让他们一败涂地。孔融如此,袁绍也不例外。”

  曹操有点尴尬。

  天子可以无视袁绍,他却做不到。

  “听说袁绍之妻是李膺之女?”

  “是的。”曹操说道:“不过这门亲事并非李膺本人所定,成亲时,李膺已经因党锢去世。因袁绍曾救助党人,这才由党人牵线,娶了李膺之女。”

  “是这样啊?”

  “臣与何颙交好,听他说过此事。荀攸与何颙更亲近,他应该也听说过。”曹操想了想,又道:“其实李膺之子李瓒对这门亲事并不赞同。这么多年,李瓒一直与袁绍没什么来往。陛下若欲化解党事,不妨征李瓒入朝。”

  刘协转头看向曹操。

  曹操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

  袁绍之所以强大,有三股力量,其中道义上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党人。

  党人无所不在,朝廷中也有,以汝颍人居多。

  荀彧、荀攸都是党人。

  如何与党人相处,一直是刘协考虑的问题之一。有袁绍这个当代党人领袖在,他虽然起用了荀彧、荀攸,却不敢轻易主动向党人让步,免得党人得寸进尺,兴风作浪。

  党人这种生物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的奇葩,非常容易走极端。当初要不是陈蕃等人逼得太紧,党锢也不至于那么惨烈。

  如果李膺之子都不赞同袁绍,那袁绍这个党人领袖的成色就有些不足了。

  “李瓒在哪里?”

  “一直在颍川老家。”

  刘协转身让人记下,回头与荀彧商量一下。

  关系到党人的事,不能掉以轻心。

  “曹卿对党人如何看?”刘协开了个玩笑。“你可是横跨两党,想必感受比别人更深吧。”

  曹操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刘协又道:“对了,蔡令史刚作完《宦者列传》,令祖费亭侯(曹腾)是入了传的人。你想不想先睹为快?”

  曹操愣住了,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

  蔡琰点了点头。“费亭侯虽是宦者,但尽忠守职,进贤达能,理当入传。”

  曹操又惊又喜,拜倒在地。“谢陛下,谢令史。”

  “不用谢,这真是秉笔直书而已。”

  曹操落了泪。“陛下,臣负阉党之名四十年,何尝有人愿意仗义直言?阉竖二字,就是贴在臣身上的标签,人人避之不及。”

  第六百九十一章 时代转折

  蔡琰没带文稿,但她记忆力好,一字不落的背给曹操听。

  曹操是跪着听完的。

  蔡琰有些承受不起。曹操与她的父亲蔡邕的关系不错,半师半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操算她的半个长辈,曹操如此礼敬,她受不起。

  但曹操坚持。

  他说,我跪的不是你,而是秉笔直书的史家,是我祖父的事迹。

  如果所有的史书都能这么写,我相信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忌,以免留下恶名。

  如果连宦者都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还担心什么谤书?

  蔡琰无奈,只得受了。背完之后,立刻还席。

  但曹操所提的谤书二字,却落在了刘协耳中。

  王允杀蔡邕,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担心蔡邕写出来的历史是谤书。

  “你熟悉王子师其人吗?”

  “不仅熟悉,而且亲近。”曹操抹去眼角的泪水。“黄巾初起时,他任豫州刺史,曾率部配合左中郎将作战。臣当时为骑都尉,深知其能。党人之中,像他一样文武全才的不多。臣有时候甚至觉得,能继承李膺遗风的不是袁绍,而是王允。”

  曹操摇摇头。“可惜他不是汝颍人。”

  “王子师……文武全才?”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王子师弓马纯熟,通晓兵法。”曹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只是他的文武全才是相对于读书人而言,除了与黄巾作战,经验也不多。后来年岁渐长,不便弓马,轻视武人的习气更重,这才有长安之祸。”

  “……”刘协无语。

  他还真不知道王允这么猛,他一直以为王允就是个偏执的文臣。

  “你知道这些吗?”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也有些惊讶,连连摇头。她有机会接触王允的时候,王允已经官居司徒,从来没见他骑过马。

  反倒是负责记录的裴俊说,他听说父亲说过一些。实际上这也不奇怪,并州近边塞,民风尚武,文武全才的很多。

  刘协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他也意识到,总的来说,虽然出身阉党,曹操还是对党人的好感更多一些。他努力向袁绍靠拢,未必全是因为仕途,很大程度上和精神有关。

  毕竟以他的出身和能力,抱宦官大腿更容易升官,反倒是追随袁绍受了不少挫折。

  ——

  狼骑与虎豹骑的游击战不分胜负。

  虽然狼骑的优势很明显,但曹纯采用了集积战术,充分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没给狼骑一点机会。

  上林苑虽大,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狼骑长途奔袭的优势发挥不同来。几次接触之后,吕布主动表示平手,不用再比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吕布为什么坚持要先比突击。

  吕布非常清楚狼骑的优势是什么,知道他们最擅长的游击很难取得实质性的成果,所以才要在突击中取胜。

  当天晚上,刘协留宿上林苑,与诸将一起复盘,探讨战术,仿佛又回到了巡边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

  商议之后,刘协做出决定,调曹操去美稷,代替杨彪,主持北疆的防务。虎豹骑加入狼骑,曹纯也转为狼骑长史,作为吕布的副手。

  曹仁指挥的骑兵也转由吕布指挥。

  吕布不再仅仅是狼骑督,他将指挥美稷的所有的骑兵,曹纯反倒成了狼骑的实际指挥官。

  曹操另组亲卫骑,由曹仁指挥。

  夏侯渊、程昱等人随曹操北上,集合各部步卒,以万人为限。

  考虑到西北诸苑渐有规模,战马数量充足,这一万步卒将全员配备马匹,以提高机动能力。

  一万三千步骑,就是美稷的主力。加上张杨、马超所部,总兵力共三万人。数量不多,却足够精锐,在曹操、吕布等人的指挥下,应该能负责起东至雁门,西至浚稽山一带的安全。

  兵权在一直在刘协的手中,这样的事可以自行决定,和三公讨论只是礼仪性的程序,不会改变结果。

  曹操非常满意,再三谢恩。

  ——

  月上柳梢头。

  刘协背着手,沿着小道缓缓向前。

  今天心情好,酒喝得稍微有点多,虽不至醉,却也微醺。

  他斥退了形影不离的散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自己一个人独行。

  他想静一静。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随即袁绍撤回河北,山东的战事告一段落,明年的主要任务不再是作战,而是朝争。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来得早了些。他本以为还要再打几年,没想到现在就太平了。就算以后还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那也是一州一郡的事,不会动摇整个山东。

  除非他刻意推动。

  要不要这么做?他想过,但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将那个选项往后排了排。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刀。

  邓公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

  要想解决路线问题,杀人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发展才是。

  让百姓富起来,过上好日子,才是证明路线正确的最好办法。

  刀,还是藏在鞘中的时候最有威力。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带着些许忐忑。

  刘协转头,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不禁嘴角轻挑。

  他招了招手,马云禄缓缓走了过来,离他三步时微微欠身。

  “陛下。”

  “过来。”刘协再次招手,示意马云禄再近一些。

  马云禄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了过来,与刘协对面而立。

  几个月不见,刘协又高了一些,已经比马云禄高出半个头。

  刘协伸手,拉起马云禄微凉的手,轻轻抚着。

  马云禄有些胆怯,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手并不细腻。每日持刀握弓,留下了厚厚的茧子,与普通女子的手截然不同。

  “急着见我,是为孟起鸣不平?”

  马云禄一愣,螓首轻摇,嘴唇微挑。“才不是呢。”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是……催婚?”

  马云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抽回手,却被刘协握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她有些急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在陛下眼中,臣……臣是这样的女子?”

  刘协皱起了眉,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啊,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松开一只手,牵着马云禄转身前行。“你这次东行,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马云禄被刘协拽着,原本有些抗拒,听了刘协这句话,顿时没了力气,顺从地跟着刘协前行。

  “陛下是……真的吗?”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马云禄,神情不悦。“你是怀疑我的感情,还是怀疑我的身份?”

  “臣岂敢。”马云禄吓了一跳,本能地要下跪请罪,却被刘协拉住,跪不下去。她抬起头,正迎着刘协含笑的眼神,才知道刘协在逗她。

  “这么急着拜天地,还说不是催婚。”刘协笑着,将马云禄拽了过来,搂在怀中。

  第六百九十二章 他乡故知

  孔融和祢衡出了上林苑,却没有直接回城,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

  杨彪正在吃晚饭,听说孔融、祢衡回来了,派人来请他们一起用餐。

  孔融有点不想去,生怕杨彪问起张喜传记的事,不好回答。

  祢衡反倒坦荡些,拉着孔融去了。

  杨彪一看孔融的脸色,就笑了起来。“文举,我猜你的传记没敢呈给天子看。”

  孔融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他给了,但又等于没给。

  “太尉何以知道?”祢衡大大咧咧的入座,拿起筷子。

  “若是天子看了,只怕文举就不会回城,直接出关,从此不再见我了。”杨彪打量了祢衡片刻,突然说道:“正平,看到你,想起一件事,与犬子杨修有关,你想不想听听?”

  祢衡在太尉府住了几天,自然听说过杨修,知道那是一个聪明不下于自己的少年奇才,如今出任汉阳太守,与荀彧一样担任着兴王道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天子心腹。

  “愿闻其详。”

  “华阴之战前,犬子应征为郎,初见天子。”杨彪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擦手,一边说起了杨修与天子相见的故事。

  一晃,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但他却记得非常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

  他常常想起天子的那个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与其说是华阴之战扭转了颓势,不如说是天子得到了上天的启示,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华阴之战的胜利,只不过是这个想法指导下的必然结局而已。

  正如之后的几次大捷。

  这个想法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但他相信其中必然包含一点。

  百姓与万民。

  百姓的本义是指贵族,并不包括平民,平民是没有姓的。代指平民,是春秋以后的事,是礼崩乐坏的结果。

  与百姓的变迁类似,民的含义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的民是指战俘。上古时,战俘要被刺瞎一只眼睛,然后当作奴隶。后来民的含义渐广,才开始指代平民,但仍然含有一定的贬义。

  百姓下降,民上升,现在混为一谈,却仔细分辨,实际上还是有些区别。不明白这些区别,就很难正确理解经义。

  天子想做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区别彻底抹去,实现天下大同。

  “杨公是说,六国之所以亡,不是因为秦残暴,而是因为他们该亡?”

  祢衡眼神疑惑,筷子上夹着一片肉,却没有往嘴里送,直到滑落在粥里,依然不觉。

  “我不知道。”杨彪站了起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去一趟汉阳。你与犬子年龄相当,或许更能谈得来。”

  祢衡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

  “听说汉阳治绩与河东相当,却又有特色,我的确应该去看一看。”

  杨彪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孔融一眼。“正当如此,趁着年轻,游历天下,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才能真正理解圣人的学问。夫子不过函谷关,那是时代所限。如今大汉的疆域直至葱岭,岂能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做井底之蛙。”

  孔融低着喝粥,一言不发,心情却有些低落。

  ——

  用完晚餐,回到住处,孔融从袖子里取出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文稿,一声叹息,走到灯前,拨开了灯罩,将手伸了过去。

  纸张靠近火苗,上面的汗气被蒸发,有丝丝白雾。

  孔融迟疑了,有点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要烧?”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孔融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文稿塞回袖子,转身赶了过去,紧紧握住王朗的手。

  “景兴,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王朗哈哈一笑,看向孔融的袖子。“不会是张季礼的传记草稿吧?”

  孔融讪讪地笑了两声,却没有将文稿拿出来的意思。

  虽然他不觉得王朗会反对他的意见,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将这篇传记公开了,自然不想多一个人知道。

  王朗见状,也没再说,转身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大纸包和一壶酒。

  “早就听说你来,营里事务多,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得空,连夜进城,来找你叙叙。”

  说着,他走到屋子中央,将手中的纸包打开,摊开案上。里面有盐豆,有梅饯、果脯,还有一些肉干。

  “尝尝这肉干。”王朗说道:“燕然山的牛肉,味道与中原大不同。还有这酒,也是塞外的羊奶酒,你肯定是没喝过。”

  孔融一边命人准备酒杯,一边在案前坐下,看了一下那些香气四溢,外观却有些简陋的下酒菜,心中狐疑。

  “你平时就用这些下酒?”

  “军中一向如此。”王朗笑道:“一开始有些不习惯,适应就好了。”

  “你的确很适应。”孔融盯着王朗说道:“连说话的语气都有西北凛冽之气了。怎么,和西凉人很谈得来?是不是相逢恨晚?”

  王朗嘴角轻挑。“的确如此。若能早生五十年,我也许能教化董卓,为大汉化解一场灾难。文举,有没有兴趣去军中做个教习?你是圣人之后,学问也非我能及,若能到军中行教化,效果当胜我十倍。”

  孔融盯着王朗,眼神惊讶。

  他听杨彪说过,王朗对到军中做教习并不满意,他刚刚还以为王朗会诉苦,没想到王朗不仅甘之如饴,反过来还劝他一起去。

  “景兴,你就算好为人师,也不至于这么积极吧?”

  “不是好为人师,而是有教无类。”王朗拈起一颗盐豆,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每个人都有为恶的本能,也有向善的天性,所以才需要教化。我教化一个西凉士卒,这世上就会减少一分恶,增加一分善。大汉就少一个敌人,多一个精锐。”

  侍者拿来酒杯,王朗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举向孔融。

  “给我十年时间,我至少能教化一万人。我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却有一万受过我教化的精锐守边,保一方平安。将来如果有人想对我动粗,先得想一想能否承受我这一万门生的愤怒。”

  王朗扬扬眉。“他们就是我的子路啊。如今我走在长安的大街上,只要亮出军中教习的身份,谁敢不敬我三分?”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不破不立

  孔融打量着王朗,亲切之余,又有些陌生。

  眼前的这个王朗与他相别不过数月,眉眼依旧,但脸上的神情、眼中的神采,都已经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王朗绝不会因为教几个西凉士卒读书就自鸣得意,甚至将他们称为子路。

  这太过份了,哪里还有士大夫的体面。

  孔融看着案上的肉干、盐豆,以及杯中的羊奶酒,心生厌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真是荀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啊。数月之间,景兴竟有如此领悟,令人望尘莫及。”

  王朗也是饱学之人,岂能听不出孔融的讽刺。他哈哈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他刚刚接受杨彪的安排,去做军中做教习的时候,抗拒心理比孔融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你见了天子?”

  孔融点点头,心情更加恶劣。

  今天真是太狼狈了,来回二十余里步行,让他腰腿僵硬,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可是比起心理上的打击,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他从小就以聪慧著称,四岁让梨,十岁登李膺龙门,与人论战无数,从未像今天这样憋屈。

  难道因为他是天子,所以我懦弱了?

  我为什么不能像当年在大将军何进门前一样,将名刺扔在他的脸上,大骂一通,扬长而去。

  分明他比何进更无礼。

  “骂战输了?”王朗忍着笑。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自然不是。”王朗摆摆手,示意无意与孔融对骂。“就我所知,你和祢正平算是士大夫中口才最好、胆气最盛的两个。听说你们来了,我便想,如果你们两人都不能取胜,恐怕就没人能胜过天子了。”

  王朗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那儒学一定有什么破绽,而且被天子抓住了。”

  “儒学能有什么破绽?”孔融脱口而出。

  话说出了口,底气却有些不足,声音越过越小,最后直到沉默。

  王朗静静地看着孔融,眼中带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安。

  “文举,你我都是儒门中人,以圣人子弟自居,你更是圣人后裔。可是你我都清楚,眼下之儒学早就不是圣人所传之儒学。眼下之儒门,也被今文、古文、师法、家法闹得四分五裂。要说没有破绽,你相信吗?”

  他一声叹息。“反正我是不信的。”

  孔融欲言又止。

  王朗喝了一口酒,又道:“很多人都说,天子欲行秦法。就我在关中数月的看法,我觉得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相信儒学,相信王道,天子应该是最坚决的那一个。”

  “他?”孔融不以为然。

  “是的。”王朗郑重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出言不逊,只是觉得现在的儒学无法实现王道,现在的儒生只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无法托以重任。只有年轻人能行王道,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荀文若,杨德祖,都是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们的做法或许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

  孔融眼神闪烁,想起了天子攻击他的言论,不禁有些脸热。

  他在北海的战绩实在无脸见人,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你刚才说得对,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汉兴,有叔孙通、陆贾、贾谊辈提倡儒学,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而儒学独尊。如今三百余年过去,儒学需要再来一次变革。这样的事,马季长(马融)已经开始着手,诸弟子中,郑康成(郑玄)学力最为深厚。但他能不能完成这项大业,我不敢太过乐观。”

  王朗用酒杯碰了碰孔融的酒杯。“知道为何么?”

  孔融眼皮一抬,没好气的说道:“正当请教。”

  “他只是个书生,没有治理地方的经历,只能做纸上学问。”王朗笑了一声:“难道儒学只是纸上的王道吗?叔孙通、陆贾都是做过官的人,贾谊也曾为孝文智囊,他们的学问都是有根基的,要解决实际问题的,绝不仅仅是纸上论战。”

  孔融咂了咂嘴,微微颌首。“景兴,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道理。”

  “所以我说,你比他更合适。”

  “什么?”孔融愣了一下。

  “你比郑康成更有机会改革儒学。”王朗说道。“不要将精力浪费在那些口舌之争上了,做点有益于民生、有益于儒门的事吧。要不然,百年之后,圣人恐怕不是以杖叩胫,而是要敲断你的双腿。”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王朗说得对。

  他比郑玄更有机会成为振兴儒学的那个人。

  “你不会是来劝我和你一样,去军中做教习吧?”孔融正色道:“我可没那闲情逸志。”

  王朗摇摇手。“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哪儿?”

  “你不知道天子要修太学吗?”王朗笑道:“去太学吧,赵邠卿年过九十,余日无多,太学需要一个既有学问,又有体力的人做祭酒。继周秦之变后,关中又将迎来一次重大变革,身处其中,正是再造儒门的好机会。”

  孔融已然心动,嘴上却不肯松口。“我对《孟子》可没什么兴趣。”

  “要兴王道,自然不是《孟子》可以独任的,但孟轲作为圣人的再传弟子,他的学说有其可取之处,不能忽视。”王朗笑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成就新的学说嘛。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是王道的一部分。”

  孔融沉默不言,手却端起了案上的酒杯。

  王朗连连相劝。“来,喝一杯,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孔融瞥了王朗一眼,有点勉强地举起酒杯,与王朗碰了一下。

  王朗一饮而尽,孔融却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品了品,不禁眉头一挑。

  这羊奶酒的确与中原的酒不同,更加绵滑,也没有中原羊奶的膻气,反倒清香宜人,化解了酒的辛辣,入口极佳。

  “别看了,喝吧。”王朗挤挤眼睛。“这羊奶酒不仅香醇,还能养生。每天喝上一升,三个月后,你就知道妙处了。”

  “当真?”

  王朗嘿嘿一笑。“你知道的,内人身体一直不佳,所以成亲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孩子。到了关中后,她每天早上一杯羊奶,体力渐强,刚刚怀上了。你虽然子嗣不少,但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成?努力加餐,从每天一杯羊奶开始。”

  第六百九十四章 新时代

  孔融哑然失笑,举杯一饮而尽。

  虽说对王朗的变化不以为然,这杯羊奶酒却很合人的口味。如果每天一杯羊奶真能使身体强壮,他也不排斥。

  就算他不怕死,也不会嫌活得长。

  就像他虽然年近半百,有儿有女,却不排斥再生几个。

  如今有了振兴儒学、再造儒门的重任,他当然希望能像赵岐一样长寿。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谈兴渐浓。

  不知不觉,说起了徐州的事。王朗问了他离开彭城之后的战况,对刘备恢复宗籍颇为感慨。

  “天子为了太平,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王朗嚼着盐豆,仰面靠在凭几上。“若是彭城失守,袁本初又不知如何取舍,徐州也有附逆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孔融没吭声。

  虽然他对天子度田颇有意见,却也清楚,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袁绍根本不是天子对手。之所以僵持,不是因为天子不能胜,而是天子担心西凉兵教化不足。一旦让他们闻到了血,有可能前功尽弃,而山东也为之涂炭。

  仅这一点而言,天子可谓仁义。

  “喝酒也不等我?”祢衡裹着被子闯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正平,坐。”孔融招呼道:“给你留着呢。”

  “这还差不多。”祢衡和王朗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屁股在孔融身边坐下,拿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酒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淋湿了胸口,连被子上都是。

  王朗静静地看着祢衡,嘴角带笑。

  “看甚?”祢衡拿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这才分别了几个月,就不认识了?”

  “认识,你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王朗咧嘴一笑。

  “欠揍怎么了,你还敢揍我不成?”

  “我不会揍你,但我敢保证,你在长安待不到一个月,肯定会被人揍。”

  祢衡的嘴角抽了抽,想起被那个胡女骑士摁在未央宫外的事,脑壳有点疼。看样子,王朗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事瞒不过,他迟早会知道的。

  丢人啊。

  不能在长安待着了,明天就走。

  祢衡下定决心,对孔融说道:“我不在长安过年了,赶到汉阳去过年。”

  孔融体贴地说道:“正平,不必急于一时,过了年再过也行。”

  “不,朝闻道,夕可死。我等不及,明天就走。”祢衡坚持道。

  见此情景,孔融没有再劝。

  王朗倒是有些意外,问了一下,得知是杨彪的建议,倒是大加赞同。“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一早去找我。年关将近,有汉阳籍的将士要返乡省亲,可以捎你一程。”

  “不不不。”祢衡连声拒绝。“我自己走。”

  王朗有些意外,正欲再劝,孔融却心知肚明,说道:“景兴,由他去吧。”

  ——

  腊月二十四,天子下诏,纳卫尉马腾女马云禄为贵人。

  仪式很简单,诏书下达之后,宫里由皇后伏寿出面,派一队羽林女骑,将在家里等候的马云禄接到了宫里,就算完成了仪式。

  刘协甚至没出面,他这两天忙得很。直到晚上忙完公务,才到马云禄的住处一起吃了顿饭。

  仪式虽简单,影响却很大。

  马云禄代表着西凉军,更代表着女子从军的新观念。她入宫为贵人,不仅续上了安定梁家与皇室的联系,也代表着西凉人在朝堂上的地位得到了承认。

  只不过这一次代表凉州的不再是更靠近关中的安定、北地,而是更远的陇西、金城一带。

  根据尚未确定的小道消息,凉州有可能一分为三。果真如此的话,马云禄代表的凉州就与安定、北地没什么关系了。

  消息一出,以皇甫郦、皇甫坚寿为代表的安定人、北地人坐不住了,四处活动。

  紧接着,《宦者列传》尽管还没有正式刊行,但内容已经传了出去,其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天子决定以后不再在宫中设立宦者。

  这意味着什么,众说纷纭,一时难有定论。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不再使用宦者,就意味着天子的后宫将限制在一定的规模。

  这也进一步说明,天子后宫的位置有限,每一个名额都非常重要。

  加上马云禄,宫里已经有了三名凉州人。如果加上迟早会进宫的吕小环,并凉边疆便有了四人,而能代表关东人的却只有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二人,实力明显不匹配。

  大臣们各怀心思,借着年关将近的由头,四处活动。

  在这汹涌的暗流中,建安四年来了。

  大年初一,天子大会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群臣朝拜,并颁布了新年诏书。

  在诏书中,天子宣布了一件事。

  民为邦本。战事已经结束,即日起,朝廷的重心将以安民、富民为第一要务。

  为做好这项工作,朝廷决定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讨论,时间初步定在年底,地点设在即将落成的太学,参加人员不限,方式不限,有意参与的人,都可以参加,年底随州郡的上计一起进京。

  提前近一年发出诏书,就是希望各地的贤良做好充分准备。

  不仅是学理上的,更是实践上的,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不能空谈经义。

  诏书颁布后,整个长安就轰动了。

  这道新年诏书虽然字数并不多,却至少透露出了三个意思。

  首先,战争状态结束,只要形势不会出现重大变化,朝廷无意再发动新的战争。那些担心战乱的人可以放心了。

  其次,天子将在长安重建太学。不管将来是不是会迁都长安,长安太学都将恢复荣光。

  与第一点相对照,说明朝廷的重心将由武力征平转为振兴文教。

  最后,天子改革的态度很坚决。

  五百年之大变局正式进入理论探讨的阶段,天子在新落成的太学召开贤良会议,而不是在宫里,说明这一次规模不小,要把问题说透,为接下来的改革统一思想,减少分歧。

  不能空谈经义,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则进一步说明了天子对儒学的现状非常不满,要从根本上进行一番改革。儒术能否在论战中取得上风,不仅是学术上的胜负,更是未来几十年能否在朝堂上立足的关键。

  兴亡在此一举,儒门中人,人人有责。

  第四卷 行天下

  第六百九十五章 乘风万里

  建安四年,孟春,会稽山。

  春风拂面,水波不兴,海面波光粼粼,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隐约能听见歌声。

  孙策负手而立,微微地眯着眼睛,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犹疑,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无奈。

  周忠站在不远处,正和虞翻有说有笑。

  “仲翔,朝廷有诏,年末将在长安举行会议,讨论经学。你有如此学问,若是缺席盛会,不仅是你个人的遗憾,也是儒门的损失。”

  虞翻抚须而笑,并不觉得周忠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听说孔文举也到了长安?”

  “的确如此。他是去年年底到的,受杨公推荐,出任太学教习。”周忠从容笑道,丝毫不提孔融去长安的目的,也不提孔融在天子面前吃瘪的事。这样的事,他已经从不同中的渠道了解到,只是不适合让虞翻知道。

  “在长安重修太学,是想复兴关中之学吗?”虞翻笑了一声。“可是我听人说,郑康成东归时,马季长曾说,吾学东行矣。既然经学在山东,何必重修长安太学?如今天下太平,天子何不还都?莫不是对山东还有戒心?”

  周忠大笑,过了片刻,又道:“天子少年颠沛,疑心重点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并非是出于疑心,而是稳健。”

  “怎么说?”

  “仲翔,你觉得是董卓危害大,还是袁绍危害大?”

  虞翻扭头看了周忠一眼,就连不远处的孙策都微微侧过了脸。

  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对周忠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暗示。

  山东能如此迅速的恢复太平,与袁绍称臣有很大关系。如今山东不少人都将袁绍看作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君子,是天下太平的功臣,党人领袖、士大夫的代言人。

  他的起兵,也有演变成党人抗争高潮的趋势。

  从袁绍还没退兵开始,这样的舆论就在山东传播,如果越演越烈,已经传到了江东,响应的人还不少。

  此时此刻,周忠却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莫非在朝廷眼中,袁绍还是个乱臣。

  天子虽然没说迁都长安,却在长安修太学,意义非同小可。

  莫不是对袁绍抱有疑心,觉得洛阳不够安全,将来还想以武力征讨袁绍?

  “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周忠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挥了挥袖子。“至少在天子看来,董卓要比袁绍更危险,稳住了凉州,山东也就乱不到哪儿去。他留在长安,又在长安重修太学,还是着眼于凉州,与马季长没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凉州人能理解马季长学问的也不多。”

  虞翻哑然失笑,没有再问什么。

  讨论学问,并不是他们今天的主题。

  周忠即将起程回京。在此之前,他们要确定朝廷对孙策的安排。

  如果天子没有武力征讨袁绍的计划,那和孙策就没什么关系了。

  “周公,听说曹操被委任为燕然都护了?”孙策问道。

  “确有此事。”周忠点点头。“曹操已经返回兖州,正在交接公务,挑选精锐,应该很快就会北上美稷。”

  “那刘备什么时候起程?”

  “这倒倒是没听说。刘备还没有赴行在觐见,应该会晚一些吧。不过天子行事果决,应该不会耽搁得太远。我估计最迟秋后,刘备就当转战青州,与幽燕都护府、幽州刺史府并力东向,平定辽东。”

  “平定辽东后,刘备会进兵三韩,封王朝鲜?”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这都是天子之前承诺的,自然会兑现。”

  孙策一声叹息。“曹操、刘备都有未尽之征程,我与公瑾奈何?刘繇与我们有旧怨,如今复为扬州刺史,我与公瑾怕是不能安生啊。”

  “他那个扬州刺史是朝廷封的,你这个会稽太守也是朝廷封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忠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朝廷有意恢复刺史的监察责任,取消刺史治民的权力。以后你只要奉公守法,不犯六科之条,他无奈你何。”

  “当真?”

  “目前还只是传言而已。”周忠苦笑道:“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毕竟一郡太守作乱的不多,刺史、州牧才是叛乱之源。”

  孙策和虞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消息很重要,但对孙策来说,这依然不是重点。

  他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和曹操、刘备一样继续征战。

  做一个郡太守,不是他的理想。

  “嘉谋兄,天下虽安,交州未定,朝廷可有征讨的计划?”虞翻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心思。

  “交州……怎么了?”周忠一脸茫然。

  “交州……”虞翻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士燮兄弟虽雄据交州各郡,但他们并未举起反旗,倒不太好说他们是叛乱。“士燮兄弟并列诸郡,这不使朝廷制度。”

  “的确不太合适,但事急从权,也能理解。我听说,士燮兄弟虽列放郡,却没有占其本郡,可见还是懂规矩的。他们这么做,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我相信朝廷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周忠想了想,又道:“天子连凉州虎狼之士都能控制住,何况是交州士家兄弟这几个书生。”

  虞翻按捺不住。“嘉谋兄,你对士大夫似乎有些偏见。”

  周忠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仲翔,不是我对士大夫有偏见,而是经过这几年,我了解了一个道理。如今的士大夫已经不是夫子时的士大夫,他们擅长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道。纵有满腹经纶,也要依附于强者才能一展所长。”

  他转头看着虞翻。“正如你虞仲翔,学识、谋略都当世无匹,可是或无伯符,你又能如何?别不承认,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可以在山东称雄,但是面对手握并凉精锐的天子,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周忠撇了撇嘴。“我们的用武之地是朝堂,不是战场。”

  他转头看着孙策,又道:“伯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我劝你一句,纵有横行四海的雄心,你也发须先向天子称臣,否则诸事休想。随我入朝吧,只有得到天子的支持,你才能一展宏图。”

  孙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周忠,嘴角微微挑起。

  “天子能让我征讨交州?”

  “交州何足道。”周忠摇摇头。“多了不敢说,你至少可以走得比成公杰更远。”

  孙策眼睛一亮。“当真?”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我保证。”

  第六百九十六章 医不自医

  孙策与虞翻反复商量后,决定接受周忠的建议,入朝觐见天子。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曹操、刘备都在入朝,曹操更是在入朝后得到了燕然都护的重任。

  孙策在很多方面都和曹操有相似之处,曹操就是他最好的榜样。只是各方面都慢了一步,没能及时送质,没能及时入朝,还有着拒绝朝廷征召,出兵协助周忠作战时又消极避战的前科。

  如今天下已定,他没什么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还能不能如愿,只能看朝廷脸色。

  如果再拒绝了周忠的建议,以后想求情都没机会了。

  随周忠一起入朝,周忠的任务得以圆满,他也得到了周忠的保证,两全其美。

  周忠荐举的诸葛亮是天子的心腹,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孙策将政务转交给长史张昭,自己带着虞翻赶往吴郡,拜见母亲吴夫人,商量具体的入朝事宜。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此,他直接控制几个郡的现状是无法维持的,有些人必须提前安排好。

  周忠则先行一步,赶往丹阳,与周瑜见面。

  四月中,孙策赶到丹阳,与周忠、周瑜汇合。为了赶时间,他们放弃了乘船,渡江进入庐江郡内,途经舒城,准备回老家看一看。

  庐江太守阎象收到消息,赶到县界迎接。

  周忠很满意,与阎象谈笑风生,问起了推行度田的情况。

  阎象坦诚地说,并不顺利。

  袁术斩杀颜良,接管庐江之初,庐江大族还算配合。随着袁术调离,袁绍为民请命的舆论渐渐传播开来,庐江大族的心气又渐渐旺了起来,不仅不愿意配合度田,还要求阎象上书朝廷辩冤。

  “辩什么冤?”周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庐江大族有什么冤可辩?

  阎象看了周忠一眼,欲言又止。

  周忠随即反应过来,有点尴尬。

  这件事的根源在他。

  就是他上书朝廷,反对严惩庐江大族,以至于朝廷迟迟没有下诏处置被袁术槛车征送长安的庐江大族,涨得了那些人的威风。

  “还有呢?”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几个山贼而已,成不了气候。”阎象摆摆手。“等春耕结束,我亲自率部入山,剿平了便是。”

  “还有山贼?”周忠吃了一惊。“去年不是说都招安了吗?”

  “此贼非彼贼。”

  周忠还要再说,一旁的周瑜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周忠一直在朝为官,不太熟悉地方事务。他却清楚阎象的言外之意。这些山贼并不是之前因躲避战乱而进山落草的百姓,而是为反对度田,大族故意挑起的叛乱。

  借着山贼的由头,逼阎象进山平乱,无暇度田,给阎象一个教训,甚至直接杀了阎象,这是再常用不过的手段。

  周忠的心情很不好。

  他明白了阎象如此隆重地来迎接他的意思。

  庐江大族如此强烈地反对度田,他有责任,作为庐江大族之首的周氏也有责任。消息传到朝廷,天子肯定不满意,他和阎象都难辞其咎。

  阎象不肯背这个锅。如果周忠不能解决问题,阎象不会一直瞒着,会上报朝廷,由朝廷做出判断。

  周忠与周瑜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

  周瑜倒是坦然,建议周忠与庐江大族见一面,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就代向朝廷转达。如果他们说得没理,不妨就喝斥他们一通。

  他们听,当然更好。他们不听,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

  周忠听完,疑惑地看着周瑜。“你觉得他们能听吗?”

  “不能。”周瑜笑笑。“尽人事,听天命尔。”

  周忠很不满意,反复考虑后,向虞翻问计。

  虞翻听完,微微一笑。“我赞成公瑾的意见。”

  周忠心中不快。“这不是解决问题,只是敷衍而已。”

  虞翻摇摇头。“庐江度田本就是试行。这个试,不仅是看度田可不可行,也看阎象有没有太守之能。如果他只是会告状,却解决不了问题,他这庐江太守也做不长。”

  周忠觉得有理,勉强接受了周瑜的建议。

  到达舒城之后,周忠回到了阔别数年的老家。

  周瑜的父亲周异带着家人在门口中迎接。

  在周忠拒绝袁绍的时候,周氏大宅被颜良占为己有。如今颜良已死,周氏大宅又回到了周氏的手中,修缮一新,比之前更漂亮了。

  周氏族人都很兴奋,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以及对周忠的崇拜。

  周忠拒绝袁绍,逃离舒城时,他们都有些怨恨,觉得周忠不仅放弃了周氏列代先人辛苦经营的人脉,与袁氏为敌,无异于自取灭亡。如果袁绍撤退,周忠载誉归来,他们才意识周忠的明智。

  如果当初答应了袁绍,现在只怕也被槛车征送长安了。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大宅里,周忠没什么兴奋,反倒有一丝不安。

  天下虽然太平了,但纷争并未结束。袁绍还不死心,借着度田兴风作浪,鼓动山东大族反对度田,原本正常的争论随时可能激化矛盾,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作为士大夫的一员,自己该何去何从?

  夫子说:君了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然以君子自居,自然应该守义忘利,但这显然是做不到的。

  拿出所有的粮食赈济百姓,没问题。

  让他放弃所有的田宅,与普通百姓一样占田,他做不到。

  那是一族老小生存的根本。

  “公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十月,韩遂进驻洛阳之后。”周异说道。“我与他相处不来。”

  “韩遂为人霸道?”周忠有些诧异。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从弟了。虽然出身庐江周氏,但仕途一直不太顺利,为人也非常低调。洛阳这几年都成废墟了,他却一直坚守在洛阳令的位置上,没有放弃。

  这样的一个人,和韩遂无法相处,只能是韩遂欺人太甚。

  周异笑笑。“作为西凉人,他已经很克制了。不过他对当年事似乎难以忘怀,对关东人也有些偏见。”

  周忠来了兴趣。“怎么说?”

  周异沉默了片刻。“他几次公开宣称,山东度田难成,必有风波,所以驻洛阳的大军要随时做好准备,只待朝廷一纸诏书,便出兵平叛。”

  周忠心里一紧。“洛阳……有多少大军?”

  “韩遂所部有两万多,最近曹操转为燕然都护,他麾下的一部分将士也会转到韩遂部下,应该有五万步骑吧。”

  周忠倒吸一口冷气。

  “你对那些人说过么?”

  周异苦笑。“说过,但是没用,没人相信天子会冒着刀兵重起的危险,强行度田。”

  “愚蠢!”周忠脱口而出。

  第六百九十七章 周忠还朝

  孙策、周瑜走进了路北的大宅。

  十年前,孙策受周瑜之邀,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舒心的一段时间。家庭的重任有父亲孙坚扛着,身边有志趣相投的同龄好友周瑜相伴。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在之后的十年艰辛的对比下,这两年的时光格外温馨,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无数次梦回。

  但此刻,他身在舒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眼前的宅院,不是他记忆中的宅院。太新,还带着呛人的白垩味。

  “公瑾,令尊这时候修缮宅院,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啊。”

  周瑜转身四顾,也有些陌生。

  其实不用孙策说,还没进门,他就父亲这么做不太合适,只是身为人子,他也不好当面直言。

  孙策虽然直率,也是憋到现在才说。

  “伯符,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理庐江的舆情?”

  孙策转头四顾,没吭声。

  他也不知道朝廷会如此处理庐江的情况。这几年,他听多了关于年轻天子的传说,有真有假,有些近乎神话,令人难以置信。

  这大概也是他入朝的动机之一。

  当面看一看年轻的天子,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传说的那样高不可攀。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天子是否如周忠所说,能够让他走得更远,一从所愿。

  “补旧不如建新。”孙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准备回驿舍去住。

  这似旧非旧的宅院,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就像在战场上,明明眼前一切正常,却让他有一种危险就在身边的感觉。

  “伯符?”

  “我回驿馆去住,你呢?”

  周瑜想了想。“我难得回来一次,还是要陪陪父母。”

  孙策点点头,转身走了。

  “明天见。”周瑜抬起手,想和孙策打个招呼,孙策却已经走远了。他举着手,看着孙策的背影,一时怅然。

  这次遇到孙策之后,他就觉得孙策有些异样,不像之前那么亲近。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也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周忠在舒县停了两天。

  他没有出门,但每天都有访客,络绎不绝,但谈的内容大同小异。

  都是希望他回朝以后,能向天子求情,不要在庐江度田,或者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行铺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依附袁绍,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霸占来的,凭什么就这么交出去?

  有人倒是做出了让步,要度田也可以,按市价赎买。

  看着这些或义愤或委屈的乡党,周忠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己也很纠结,周氏作为庐江大族,同样拥有大量的土地。如果推行度田,周氏根本供养不起那么多人,让每个人都去耕种,自给自足,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事情该怎么解决,他也没有好办法。

  他只能尽力安慰来访的乡党,朝廷没有强行度田的想法,现在只是试行。试行就是要解决潜在的问题,探索解决之道。

  兼并让不少百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成为流民、贼寇,甚至是黄巾,这都是大家眼前看到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朝廷有心探索解决之道,诸位也要想想办法。朝廷将在年底举行会议,寻求治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建议,不妨推举代表,赶往长安,参加会议,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煽动叛乱,甚至自己举兵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如今天下初安,天子虽不想用兵,诸将却有建功立业之心,你们不要乱来,坏了自家性命。真要成了叛党,那就不是度田的事了,而是抄家。

  众人听懂了周忠的警告,纷纷表示赞同。同时表态,自己是良民,忠于朝廷,与山里那些贼寇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到这些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周忠的头有点疼。

  善意的提醒叫不醒装睡的人,该死的终究还是会死。

  他能做的,就是在阎象送行的时候委婉地提出要求,不要急着动手,或者上奏,等我到了朝廷,请示了天子再说。

  阎象答应了,这个面子要给。

  离开舒县,周忠重新踏上征程。他心里有事,不愿意多耽搁,除了借信宿的机会了解一些当地的民情,拒绝了所有的宴请,一路急行。

  五月初,他赶到了长安。

  五月的长安已经进入初夏,城里城外一片翠绿,就连残破的废墟上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看起来生机勃勃。

  周忠安排好孙策、周瑜后,赶到宫里报道。

  光禄勋邓泉对周忠说,天子这几天不在宫里。城南正在修太学,上林苑正在修讲武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两个地方转,偶尔回宫。

  周忠不解地问光禄勋,既然天子不在宫里,你这个光禄勋怎么在宫里,没有随行保护。

  邓泉很无奈。

  他这个光禄勋如今只是闲职,天子出行根本不带他,由随行的散骑常侍和女营保护,虎贲、羽林这两个原本形影不离的郎卫反倒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在营里进行日常训练。

  “马贵人进宫之后,女骑就代替了虎贲、羽林。”邓泉有些幽怨的说道。“我这个光禄勋也只有朝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天子。”

  周忠很无语,却不好多说什么。

  他知道邓泉是什么样的人。

  在周忠告辞之前,邓泉又告诉他一个消息。

  张喜病逝之后,司空之位一直空缺。杨彪为假太尉,天子一直没有转他为真。如今司徒赵温又奉诏赶往益州,三公等于全部空缺,能够劝谏天子人的几乎没有。

  周忠听了,心中焦虑,转身出了光禄勋寺,来到太尉府。

  杨彪刚处理完公务,正在院中散步,活动身体,看到周忠进来,大喜过望。

  “嘉谋,你何时还朝的?”

  “刚刚。”周忠没心情和杨彪寒暄,开门见山的说了刚从邓泉处听来的消息,然后问杨彪道:“这都是真的吧?”

  杨彪无声地笑了。“是真的。”

  “三公缺了二公,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杨彪反问道,伸手拉着周忠上堂。“嘉谋,你从关东回来,觉得入关前后,可有区别?”

  周忠不解。“能有何区别?”

  杨彪眉毛轻挑。“看来你这一路走得很急啊。嘉谋,天下已定,你应该从容一些。”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东西有别

  周忠愣了一下,气极而笑。

  “我做不到你这般从容。”他语带讥讽的说道。与杨彪相识多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早就跨越了官职的高低,完全可以直言无忌。

  “你是心有挂碍,所以从容不得。”杨彪伸出手指,点了点周忠的心口。“我大胆猜一猜,你这么急躁,不会是因为度田吧?怎么,担心家里那几顷良田?”

  周忠一时语噎,有点被人说破心思的尴尬。

  “你杨氏没有这样的挂碍?”

  “一点没有也不现实,但和你们庐江周氏相比,不值一提。”杨彪命人上了酒食,与周忠共饮。“当然,你也不要紧张,比你庐江周氏更富的大有人在。”

  周忠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和杨彪对饮了一杯。

  杨彪这句话提醒了他。庐江周氏虽说有不少土地,远远超过朝廷的标准,但与那些真正豪强相比,庐江周氏真没什么可说的。

  别的不说,与周瑜交好的鲁肃就比庐江周氏土地更多,而鲁肃任侍中,正是天子亲近。

  他对天子有信心,就与鲁肃得到天子信任有一定的关系。

  结合这几年的经历,他相信天子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却不是一个鲁莽躁进的人。度田虽难,天子却一定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利益。

  虽然他不知道天子将如何解决。

  “朝中争得也利害?”

  杨彪点点头。“每次朝会真会有人说,各种理由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天子怎么说?”

  “天子只是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意见。看样子,是想看看各地试行的结果再说。”

  周忠长出一口气。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东、关西有何区别?”

  杨彪沉默了片刻。“关东是不是吵得很凶?甚至有人企图以武力反对度田?”

  周忠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承认。“的确如此。”

  “过了函谷关以后,还有吗?”

  周忠心头一动,忽然反应过来。其实没过函谷关,他就感觉到舆情的变化,抱怨度田的人还有,但是因度田而生民变的消息却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

  周忠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意识到一个问题。

  没有民变的地方,几乎都有驻军,而且是大规模的驻军。

  比如洛阳。

  洛阳之所以没有因度田而生民变,除了洛阳周边户口剧减,有大量空闲的土地之外,韩遂有数万大军驻扎在洛阳也不可忽视。

  河南、弘农,一直到关中,都是朝廷驻军。一旦发生民变,当地将领会迅速出兵平叛。

  “南阳的情况如何?”周忠迅速问了一个问题。

  杨彪笑了。

  周忠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南阳反对度田的声音很大,张济、丁冲也弹压不住。天子正在调研,最近从南阳返回的人,通常都会有专门的问询,有些还被带到天子面前,由天子亲自问询,了解南阳的情况。”

  “从南阳回来的人多吗?”

  “多,不仅有关中逃难去南阳的人,还有原本就是南阳的人。他们听说关中度田,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主动要求迁到关中来。”

  杨彪呷了一口酒,又道:“还有一些经商的,也想迁到关中来,但是朝廷限制得比较严,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朝廷……限制想迁往关中的人?”周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经过董卓、李傕等人为祸,关中户口十不存一,即使从凉州迁了几万户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即使加上羌人,凉州的总共口也不过三十万,愿意抛弃家业,背井离乡的都是一些穷得没有立足之地的人。随着凉州的安定,西域商路的复通,当地就能活得不错,又何必迁到关中来。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不应该是对想迁来的人热烈欢迎么?

  “想不通吧?”杨彪微微一笑。“我也想不通,但天子说大水猛灌,不如滴水穿石,我觉得有些道理,不妨多看一段时间再说。”

  周忠点了点头。

  天子不急于求成,这当然是好事。

  “我如何才能见到天子?”

  “你要是急,可去出城去,不在太学,就在讲武堂。讲武堂建在阿房宫旧址,很容易找得到。要是不急,不妨休息两天,后天就是朝会,天子应该会回宫。”

  周忠想了想。“我还是出城吧,虽说不差这一天两天,但我已经耽搁太久了,早点汇报也是好的。”

  杨彪表示赞同。

  周忠随即又问起了张喜的身后事。

  杨彪沉吟了片刻,对周忠说,张喜最后死在袁绍的大营里,究竟怎么死的,又没人能够作证。这一点搞不清楚,他的传记没法写。传记没法写,请谥的事就没法定。

  现在的意见是,等刘备入朝。刘备身边的一个将领叫陈到,曾经是张喜的侍从,可能了解一些情况,有助于解决谜团。

  周忠很诧异。

  三月份,他还在会稽的时候,就听说刘备要入朝,怎么刘备还没到?

  “刘备耽搁了。”杨彪说道:“袁绍撤回冀州后,派袁熙进驻青州,有进取琅琊的迹象,刘备不得不率部进入琅琊。琅琊的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的可能脱不了身。”

  “和度田有关吗?”

  “也许有吧。不过公文里没提到,只说是臧霸、孙观等人为备战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激起了民愤。”

  “朝廷有出兵的计划吗?”

  “暂时还没有,天子派人了两个军谋去,协助刘备作战。刘备麾下不缺兵力,只要有合适的军谋协助,应该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杨彪笑道:“这也是为将来刘备出征辽东做准备。”

  “谁有这么强的用兵能力?贾文和的弟子?”

  “不全是,有一个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叫法正。”杨彪笑了笑。“应该也是想看一看刘备的能力吧,毕竟他将来担负着收复辽东、朝鲜,甚至要东进倭国的任务,太弱了可不行。”

  周忠皱起了眉头。

  天子对刘备的重视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不知道是祸是福。收复辽东、朝鲜也就罢了,东进倭国,是不是有些穷兵黩武?

  “天下初定,就想着对外征讨,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也有这个担心,好在天子只是考察刘备的能力,并没有让他立刻进兵倭国。做准备,还是可以的。”

  第六百九十九章 分而治之

  刘协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数骑,眯起了眼睛。

  孙策、周瑜终究还是来了。

  但他却已经没有一点点期待。

  他很清楚,姗姗来迟的孙策、周瑜不是他想象中的孙郎、周郎,而是两个很现实的人物。一旦脱去了粉丝的滤镜,他们比普通人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也许还有机会大放异彩,但那个机会却掌握在他的手中。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而他们偏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三年前,他第一次要周忠召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就能应征而至,现在应该都是一方重将了吧。

  这就是人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三年之后,形势已经大有不同,他们的才华还有没有发挥的机会,谁也说不准。

  “陛下。”马云禄轻声提醒道。

  刘协回过神来,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传赵云、鲁肃来。”

  马云禄愣了一下。“要比武吗?臣妾可以的。”

  刘协哑然失笑,摇摇头。“他们不配。再说了,你现在是贵人,他们不敢放手一战,就算是胜了,也只当是客气,体现不出真本事。”

  马云禄撅起了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今的她还是有些高手寂寞,再也没人敢和她比试武艺了,她只能和吕小环等女骑游戏一番。

  果然是有得有失。

  马云禄转身吩咐,两名女骑士应了一声,分头奔去。

  时间不长,周忠等人来到孙策面前。

  刘协端坐在马背上,向周忠微微欠身。“周卿辛苦了。”

  周忠正纠结着见了天子如何解释,见天子主动打招呼,感激不尽,连忙还礼,又向刘协介绍众人。

  孙策、周瑜依次上前,向刘协行大礼。

  刘协一动不动,不咸不淡的点点头,只有介绍到虞翻时,他才提起精神,打量了虞翻两眼。

  “听说先生不仅学问好,而且有两项奇技,一是善使长矛,二是通晓神行术,能日行二百里,可是真的?”

  虞翻傲然道:“诚如陛下所言。”

  刘协点点头。“矛法就不用试了,我身边善使长矛的很多,你的矛法想必不会比他们更强。我想看看你的神行术,可否?”

  虞翻眉头一皱,随即说道:“臣的神行术虽奇妙,却不及臣的易学。臣五世传易,易学与中原大有不同,陛下欲求其最,不如与臣论论易学。”

  刘协莞尔一笑。“路上有的是时间。你远来辛苦,体力怕是不足,要不要休息几日再试?”

  虞翻愣住了,周忠等人也愣住了。

  听刘协这意思,不仅是要见识一下虞翻的神行术,而且要亲自验证,并在半路上和虞翻讨论易学?

  “有问题吗?”刘协带着些许不解的问道。

  周忠连忙上前。“陛下,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似乎不必亲自……”

  刘协摇摇头,打断了周忠。“朕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名士,大多令人失望。难得看到一位真性情的人,很想亲近亲近。”

  周忠还要再劝,虞翻说道:“既然如此,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天色还早,日落之前,应该能走二百里。臣这就准备一下。”

  刘协很满意,转头看向孙策。

  “听说你见张子纲时,曾有桓文之志,现在还有吗?”

  孙策眼中露出一丝讶色。

  他与张纮见面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并不是什么秘闻,但天子能知道他有齐桓、晋文之志,可见对他并不陌生,很可能是派人搜集过与他相关的信息。

  这本来也没什么,但考虑到三年前,天子第一次有意征召他时,刚刚脱离李傕、郭汜的控制不久,这就有点诡异了。

  他不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天子还有关心他的闲心。

  那么,天子是从何得知的?

  孙策迅速考虑了一下,拱手说道:“陛下,臣少年丧父,未蒙教育,除了一身武艺略可一观之外,学问、道德一无所长。如今天下太平,大汉复兴,臣欲为陛下效力而不可得。若能得陛下信任,桓文之志不敢望,但为一万人将尔。”

  “卿虽少年,其志可嘉。”刘协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天下虽初定,四夷未平。西北、东北都有了安排,东南、西南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若你有心,万人将何足道哉,当以乘长风,破万里浪为念。”

  孙策长出一口气,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会付他以重任,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多了。

  刘协转头看向周瑜。“你也有志于征伐吗?”

  周瑜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臣智浅德薄,向无大志,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至于官职,臣无所计较,唯陛下所愿。”

  孙策眉梢轻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周瑜与他出身不同,又有周忠这样的长辈提携,本不必像他一样刀头舔血,去争战功。

  朝廷对他们也有忌惮,不太可能还让他们并肩作战,分而治之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刘协点点头。“稍候会有两个人来,一个是散骑左部督赵云,一个是侍中鲁肃,都是朕身边的高手。你们挑一个做对手,试一下武艺,论一下兵法,然后再说。”

  周瑜与孙策异口同声的说道:“唯。”

  他们在路上听周忠说过,天子不太容易相信人,但凡录用,都会经过某种形式的考虑。对他们这些为将者来说,武艺、兵法是必考的。

  时间不长,赵云、鲁肃都赶来了。

  看到周瑜,鲁肃放声大笑,大步迎了过去,紧紧握住周瑜的手臂。“公瑾,你怎么现在才到?”

  周瑜打量着鲁肃,脸色很平静,心中却惊讶无比。

  他知道鲁肃虽然豪爽,却不是一个放肆的人,在天子面前如此张扬,是天子为人如此,还是鲁肃得天子信任,不必拘谨?

  “子敬只说送葬故里,却没说要来面圣。我在江东翘首以盼,哪知道要到这里才能再见?”

  鲁肃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你我终究是再见了。如何,试一试身手,看看分别之外,有没有进步?”

  “求之不得。”周瑜欣然答应,转身请示了刘协后,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武士服,又从马鞍上取下一柄长剑。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这有点像史书中的周瑜了,到哪儿都放不下风度,依然保留着用剑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