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五百章 虚晃一枪

  狼骑成员大多是草原上的马贼,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死亡是随时都会出现的事,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并不紧张。

  但此次出征战果辉煌,却是他们最为得意的事。

  做了一辈子马贼,就算是面对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他们都没收获过如此丰盛的战果。前前后后,他们杀死了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最强的吕布、曹性等人甚至拥有三四百的杀伤数量。正面硬捍野狼部落不落下风,一路上摧毁的小部落更是数以十计。

  不管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个战绩都能让他们笑对死亡,此生无憾。

  点起篝火,烤上马肉,围着火堆,他们有说有笑。

  黄猗的心情却有些沉重,默默地啃着肉,一言不发。

  “怎么了?”吕布走了过来,坐在黄猗身边。“怕死了?”

  黄猗往一旁让了让。“温侯,你说天子迎战野狼部落,需要多少人马?”

  吕布想了想。“天子有甲骑,有虎贲、羽林,正面迎战的话,击败野狼部落不成问题。”

  “但战果有限。”

  “是的,双方实力相当,而且鲜卑人一旦发现形势不对,会立刻撤退,在草原上四散奔逃,很难像在塞内作战那样扩大战果。甲骑不能久战,羽林骑的数量有限,按照之前的经验,追个百十里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四面围住,予以歼灭。退一步说,也要形成优势兵力,有足够的轻骑追击。”

  “是的。”吕布转头看看黄猗,眼神有些复杂。这些读书人真是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才几个月,原本什么也不懂的黄猗就比那些打了半辈子的马贼老成了。

  “天子可用的兵力有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度辽将军张杨。如果再远些,或许还可以召集弹汗山的三郡骑兵。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至少要半个月。”

  吕布眼神微闪。“长史,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现在还不能回休屠泽。”黄猗啃了一口肉,慢慢地嚼着。“我们要牵着野狼部落的鼻子,在草原上再转两天。”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了,箭也快用光了。”

  “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粮食。没有箭,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箭。”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是狼骑,狼骑的第一任务就是在草原上生存下去,而不是依赖朝廷的支持。”

  他转过头,看向吕布。“温侯,这才是狼骑的战斗方式。”

  吕布咂了咂嘴,半天没说话。

  他很想摸摸黄猗的脑门,看他是不是病了,在发烧。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回去?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黄猗,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已经对黄猗有了一定的信任,并不将黄猗当作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书生。

  “怎么打?”

  “你注意到没有,这两天追我们的不是小部落,而是打着野狼战旗的大队骑兵。”

  吕布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与之前狐狸战旗、野猪战旗之类轮番出现相比,这两天追在身后的一直是野狼战旗,就像狼一样紧追不舍,轻易不肯放弃。

  这些是真正的主力,战力明显强于那些小部落。

  那些小部落呢?大概率是在侧击或者后翼。

  吕布眼前一亮。“我们……避开主力,迂回侧击,打他们的身后?”

  黄猗笑了。“不用那么费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指了指一旁的山坡。“鲜卑人经过此地时,必然会在山谷中扎营。我们休整两天,以逸待劳,放过主力,袭击后营。”

  吕布眼梢挑起,随即放声大笑。

  ——

  决定不撤,再与鲜卑人缠斗数日后,吕布随即召集所有的将士商议战法。

  黄猗提出两条建议:

  首先将伤重的战士送走,并将他们的决定报告给天子。这里离休屠泽还有上千里,离张掖的居延泽却比较近,只有三四百里,附近没有大的鲜卑部落,相对安全。一人双马,大概两天就能到。到了塞内,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有很大的概率活下来。

  其次,派人到四周召集马贼,补充兵力。以战利品作为报酬,立了功,再给一部分赏赐。

  将士们都表示同意,随即将十几个重伤的骑士送走。

  剩下的战马数量不足,步战的重要性明显提高,吕布亲自上山寻找有利的地形,准备袭击鲜卑人,抢夺战马和粮食,以战养战。

  黄猗派人四处打探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轲比能部南撤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还很新鲜,指向也符合狼骑撤退的路线,正好可以充当掩护。

  安排妥当后,吕布、黄猗率领剩下的五十余骑,躲了起来。

  他们的行动很迅速,掩饰也很成功,就连轲比能都被他们骗过了,向休屠泽方向追了上百里,才意识到狼骑可能根本没撤。

  但他却不知道狼骑在哪儿,狼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一天后,宴驰率领五千精骑赶到,查看了一番地形后,他们认定狼骑向休屠泽方向撤退了,随即继续追赶。

  又过了一天,宴荔游赶到了浚稽山。他不像宴驰那么积极,穷追不舍。他在浚稽山附近扎营,查看周边地形。对他来说,追击狼骑,远远赶不上眼前的牧场重要。

  他不远千里的东迁,为的就是这片牧场。

  有山有水,离汉塞还近,是草原上最理想的牧场之一。之前被扶罗韩占着,他不敢抢。现在扶罗韩已经死了,轲比能只是小种鲜卑,实力有限,当了汉人的狗,才占了这片牧场。

  现在,这片牧场该回到鲜卑人的手中了。

  让一心想弑父自立的宴驰去和汉人拼命吧,他只想占据这片牧场,过几年安生日子。

  看着曲折的河谷,宴荔游一声叹息,心满意足,命人在山谷中扎营。

  但他想不到的事,就在他对面的山头上,吕布、黄猗披着白色的大氅,静静地伏在皑皑白雪之中,看着鲜卑人涌入山谷,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帐篷。

  “原来追老子的是小狼啊,怪不得那么猛。”吕布笑得合不拢嘴。“长史,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要不然哪能发现这样的好事。这老狼直接送到嘴边来了。”

  黄猗也很意外。他知道父子之间也会有权力争夺,也会有矛盾,却没想到鲜卑人会表现得这么直白。老狼还没死,小狼就跳出来夺权,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拉走了大半的精锐骑兵。

  “蛮夷就是蛮夷。”黄猗啐了一口。“连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都不懂,如何能长久。”

  第五百零一章 听说你找我?

  鲜卑人很放松,很兴奋,载歌载舞,杀牛宰羊。

  有了这片牧场,他们的日子会很快好起来。

  至于狼骑、休屠泽的汉人皇帝,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狼骑已经被少狼主宴驰赶走了,休屠泽的汉人皇帝也不会到这儿来,这里是鲜卑人的地盘。

  但吕布、黄猗不这么觉得。

  伏在山坡上,看鲜卑人吃肉喝酒的时候,他们就下定决心,待会儿送这些鲜卑奴回大鲜卑山,去见他们的祖先。

  他们将五十人分作三队。

  一队由吕布率领,由十名战斗力最强的骑士组成。乘马突营,以最快的速度穿透敌营,执行斩首战术,摧毁鲜卑人的指挥。

  一队由宋宪率领,约三十人。以步行方式进入敌营,抢夺战马后,再进行战斗,尽可能的制造混乱,吸引鲜卑人的注意力,掩饰吕布等人突袭斩首。

  最后一队由黄猗率领,充当预备队。接应吕布等人撤退,或者加入战局,给敌人致命一击。

  出击之前,他们将所剩无几的粮食、马肉全吃了,以保证有体力苦战。

  马肉冻得硬梆梆的,只能捂在胸口,用体温焐软了,再送到嘴里咀嚼。

  出发之前,黄猗最后一次交待。“要快,不要贪恋眼前的小利,以最快的速度击溃鲜卑人,眼前这些全是我们的。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吕布心里明白,黄猗这是着重提醒他。

  “长史放心,谁不听命令,就算鲜卑人不弄死他,我也要弄死他。”

  黄猗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吕布一眼,又道:“以前的战绩都不值一提。这一战若能成功,狼骑才算真正的狼骑。我们将成为鲜卑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听到我们的名字,他们就会控制不住的颤抖,像女人一样悲泣,像小儿一样嚎哭。”

  “长史,你这话只能在这儿说。”一个骑士偷偷的笑道。“要是女营的骑士听见了,哭的就是你了。”

  黄猗眉梢轻扬。“这些鲜卑人,岂能和我汉人相提并论?就算是女营骑士来了,也能杀得他们落花流水。你们今天要是打输了,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怎么可能?”骑士们梗着脖子,七嘴八舌的反驳。

  “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是英雄还是狗熊,手底下见真章。”吕布挥手,翻身跳上赤兔马,率先奔了出去。

  魏续等人紧紧跟上。

  他们控制着战马,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直到接近鲜卑人的营地,他们才开始加速,一声不吭地杀了进去。

  天寒地冻,鲜卑人的警戒骑兵反应很慢。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有敌人藏在附近,等他们看到吕布的时候,他们都吓傻了,连示警的号角都忘了吹。

  吕布策马杀到,手中长矛一闪,便将一名鲜卑骑士挑落马下。

  十名狼骑奔驰而过,很快将鲜卑骑兵杀死,留下空鞍的战马。

  宋宪带着三十骑士大步赶到,迅速解下鲜卑人腰间的箭囊,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亮出狼旗,杀入鲜卑人的大营。

  吕布按照事先约定的战法,不求杀伤,以最快的速度往前突,目标直指河谷中央最大的帐篷。

  宋宪跟在后面,大吼大叫,四处放火,点燃一顶又一顶的帐篷。

  鲜卑人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冲天的火光,连忙吹起报警的号角。急促的号角声依次响起,在河谷中回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片混乱中,十骑正全速向中军大帐靠近。

  宴荔游被号角声惊醒,推开怀中的女人,来不及穿衣服,先抓起身边的战刀,拔刀出鞘,又大声命令亲卫集结,这才凝神倾听。

  外面很乱,有号角声,有喊叫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但是,他感受到了潜伏的杀机。

  有骑兵正在接近,数量不多,但速度极快。

  从马蹄声的力量和接近的速度来看,这是一匹身材高大的马,步幅超过一般的战马。这样的战马不多见,即使是在盛产良马的西域,也是万里挑一的骏马。

  能有如此战马的人,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是实力强横的部落首领,就是声名远播的勇士。

  但那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来袭击我的大营?

  宴荔游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就亲眼看到了答案。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冲入大帐,紧急停住,甩动的马尾抽在了宴荔游的脸上。

  宴荔游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他看着马背上那个得意的笑脸,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吕……布?”

  吕布咧嘴一笑。“正是在下。大帅,听说你找我?”

  宴荔游没说话。

  帐外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那是他的亲卫被奔驰而来的骑兵击杀。鲜卑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没有战马,就等于失去了双腿。面对全速奔驰的骑兵,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全无反抗之力。

  一会儿功夫,惨叫声就停止了,马蹄声也渐渐远去,只有两三匹战马围着帐篷转圈。

  帐篷晃了两晃,露出一个人形,随即又被鲜血浸红一片。

  宴荔游扔下了战刀,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本该被宴驰追击得无处藏身的吕布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意外,还是宴驰故意为之,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没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

  远处,求援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中军却寂静无声,始终没有回应。

  鲜卑人慌了,搞不清究竟来了多少敌人,有人开始逃跑,远离混乱。

  撤退的号角声一响,鲜卑人就像决堤的水,开始向谷口流动,渐渐汇成了一道无法阻挡的洪流。更多的鲜卑人被裹胁了进去,跟着逃跑,虽然他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山坡上,黄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奇袭成功,吕布顺利的突入鲜卑人的中军,抓住了老狼,一击毙命。

  “吹号,杀出去。”黄猗翻身上马,举起长矛,踢马加速。

  两名号手举起粗大的牛角号,用力吹响了冲锋号。

  “喏!”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骑士们齐声大喝,纷纷跳上战马,簇拥着黄猗向下冲。

  一时间,马蹄翻飞,心跳加速,热情如火。

  第五百零二章 就这?就这!

  发现宴游荔还活着,黄猗多少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吕布会直接杀了宴游荔,以免意外。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吕布惯用的,黄猗早就习以为常。

  吕布说,不杀宴游荔,比杀了宴游荔好。宴游荔不死,他的亲卫营就不会发疯。宴游荔死了,其他人可能会只顾逃命,他的亲卫营却会报仇。他只有十骑,就算能脱身,损失也不会小。

  不如留着宴游荔,用他来控制鲜卑人,争取一点时间,让在冰雪之中潜伏了两天两夜的将士能吃顿热乎饭,睡个好觉。

  黄猗很满意,捡起一件大氅,披在一丝不挂,被冻了半天,依然神智清明的宴游荔身上。

  “狼骑长史,大汉黄猗。”黄猗很客气地拱拱手。

  宴游荔裹紧大氅,上下打量了黄猗半天,咧嘴笑笑。“我现在是你们的俘虏,你不用这么客气。”

  “老实点。”魏续上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光。“长史问你,你再说话。不问你,就乖乖地闭上臭嘴。”

  宴游荔捂着脸,狠狠地瞪着魏续。魏续眼睛一瞪,上前又要打。黄猗伸手,将魏续拦在身后。

  “大帅想活,还是想死?”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用故意激怒我,我们这一路走来,杀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虽不像你们鲜卑人不分老幼,滥杀无辜,却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宴游荔收回目光,看看黄猗,低下了头。“想活又如何?想死又如何?”

  “想活,就投降,像轲比能一样,向我大汉称臣,为我属国。天子会指定一片牧场,让你们放牧。开放互市,你们可以用牲畜、皮货进行贸易。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按时纳赋,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宴游荔皱了皱眉。“还有呢?”

  “依据你们的贡献大小、忠诚与否,受灾时,天子会决定是否救援。仅此而已。”黄猗淡淡地说道:“匈奴人那样的好事,你就别想了。你既然东来,想必也知道匈奴人又回到了草原。”

  宴游荔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重新打量了黄猗两眼,咧嘴笑了。“就这?”

  “就这。”黄猗嘴角微挑。“要不,你选择死?”

  魏续“唰”地一下抽出了战刀,跃跃欲试。一颗鲜卑大帅的首级,可值不少钱。

  宴游荔吓了一跳,眼珠转了转,又道:“我接受,愿为大汉属国。”

  黄猗点点头,示意宴游荔去穿衣服,准备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安抚混乱的大营。魏续有些遗憾,大声嘀咕道:“长史,这些鲜卑人靠不住的,不如杀了来得痛快。”

  黄猗拍拍魏续的肩膀。“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你说什么?”魏续一头雾水。“听不懂。”

  “饶他一次,给他一个机会。他若是不要这个机会,再杀不迟。”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魏续悻悻地还刀入鞘,又扯了扯黄猗的手臂。“那句话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黄猗又重复了一遍,还解释了一下。魏续重复了两遍,记在心里。

  宴游荔在一旁听着,有些无语。你们这些汉人像马贼一样到草原上杀人,还说什么给我们机会,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你们实力强,你们说了算,将来等我翻了身,我再跟你们讲讲鲜卑人的道理。

  宴游荔穿好衣服,走出大帐,看着大帐四周被砍倒的十几个亲卫,再看看那些手持武器,围了一圈的亲卫,摆了摆手,命人吹号。

  见宴游荔无恙,那些准备拼命的亲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号角声响起,传遍山谷,骚乱的鲜卑人停住了逃跑的脚步,疑惑地看向中军。有人拿起号角,询问中军的情况。往复几次后,大家得知宴游荔还活着,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陆续赶回自己的营地。

  即使如此,经此一乱,也有近半人逃离了山谷。

  宴游荔安排人杀牛宰羊,为吕布等人提供食物。吕布也不客气,挑选了一百多匹好马,和十几匹骆驼,又收刮了了一批物资。饱餐一顿后,抢在日出之前离开了山谷,消失在旷野之中。

  作为人质,宴游荔送吕布等人出营,离开山谷十余里。

  分别之前,黄猗对宴游荔说,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下次见面时是友是敌,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黄猗那张平静的脸,听着黄猗从容不迫的话语,宴游荔却从内心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草原要变天了。

  ——

  离开宴游荔的视线后,吕布随即下令转向,再次迂回到宴游荔的西侧。

  从宴游荔闪烁其辞的话语中,他们估计这次东迁的不仅是野狼部落,还有红日、狂沙等实力不弱的部落。这些部落共同的特点是都与和连有关,都想重回条件更好的牧场。

  所谓条件好,不仅仅是指水草丰茂,还包括离汉境更近。

  再好的牧场,也不如能耕种的汉地。能随时入塞劫掠,才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大汉已经乱了好几年,现在正是入塞的好机会。

  听到这样的话,吕布又好气又好笑,开始赞同黄猗的分析。天子滞留休屠泽不走,就是要重创鲜卑人,打得他们从此不敢再生入塞之心,稳住边疆,然后才能安心平乱,重整朝纲。

  天子这么做的底气不是关东的钱粮,而是并凉勇士。

  事实证明,只要君臣一心,能够同甘共苦,即使没有关东的钱粮,大汉也能打得鲜卑人俯首称臣,根本不需要花费大量的钱粮安抚。

  对付这些蛮夷,强横的武力才是根本。要比他更狠,比他更残忍,他才会意识到不杀他就是最大的仁慈,赏赐更是天大的恩惠。

  狼骑就是天子亲手锻造的战刀,那些贼性不改,把汉人当作肥羊的人就是试刀之物。

  向西不过百余里,吕布遇到了去卑。

  去卑率领三千骑而来。

  出塞之后,去卑带着部落在匈奴河、安侯河之间游弋,过得还算安定。扶罗韩被杀,这一大片牧场都空了,即使轲比能也迁了过来,也没什么影响。

  一年多的时间,去卑收罗了不少扶罗韩的旧部,如今有五千多落。只是老弱多,青壮少,算不上强大。他原本不打算南下,即使今年遭了大雪。可是听说野狼部落东迁,到处攻击,他坐不住了,只得集结起仅有的青壮,赶到这里来打探消息。

  遇到吕布,他很意外。当他知知吕布率领百骑,从狼居胥山而来,一路杀过去,又与野狼部落大战数合时,更是大惊失色。

  他一直以为最近杀得人心惶惶的狼骑就是野狼部落的鲜卑精骑,完全没想到是汉骑。

  他盯着那面绣有火红狼头的战旗,声音干涩。“原来你们才是狼骑?”

  第五百零三章 集结,准备战斗!

  宴驰收到溃兵传来的消息,得知宴荔游在浚稽山遇袭时,心情很复杂。

  宴荔游打了败仗,对他来说是好事。草原上的人只看实力,没有实力,就算是亲生父亲也要俯首称臣。他原本就掌握了部落中的大半力量,如今忠于宴荔游的人又受重创,就没人再拦在他的前面了。

  可是谁袭击了宴荔游?是一起东迁的其他部落,还是已经在这里驻扎的轲比能?又或者是其他的小部落?

  半天之后,宴驰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既不是其他部落,也不是轲比能,而是他一直在追击的狼骑。

  狼骑出现在身后,这让宴驰既意外,又恼火。

  他随即下令返回浚稽山一带,务必要将狼骑围住,击杀。

  这是鲜卑人的草原,鲜卑人才是狼,汉人只能是羊。

  更具体的说,只有他才能自称草原之狼。汉人以狼骑自称,不仅是对鲜卑人的冒犯,更是对野狼部落的冒犯,对他个人的冒犯。

  万余大军前后分散近百里。等宴驰将命令传出去,全军回转,赶回浚稽山时,吕布等人早就跑了,宴荔游倒是识时务,从现在开始,野狼部落的大帅就是你了。我也没什么奢望,带几个奴隶,随便找一块牧场,自生自灭。

  宴驰倒没有这么绝情,表示还把宴荔游当父亲,宴荔游可以留下忠于他的人,拥有一块上好的牧场,不会有人打扰他。

  阿琳曼就由他笑纳了,直接搬进了他的帐篷。

  接过了野狼部落的大旗,宴驰成了野狼部落的大帅。他一边派人通知红日、狂沙等部落,一边派人搜索狼骑的下落。

  忙了几天,宴驰没找到狼骑,却与去卑不期而遇。

  可能是被狼骑的战绩误导,觉得野狼部落不过如此,也可能是去卑在中原生活得太久,已经不习惯草原上的残酷,草率地决定迎战,结果被野狼部落打得大败。原本属于扶罗韩的鲜卑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投降了宴驰,只有几百匈奴人跟着去卑跑了,逃往大漠深处。

  反倒是一直在浚稽山附近的轲比能安然无恙,依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与野狼部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直到红日、狂沙部落陆续赶到,回旋空间越来越小,才主动撤离。

  虽然没能找到狼骑,但他清楚,狼骑在草原上的生存能力不亚于他们,大概率会安然无恙。

  反倒是宴驰,很可能会被狼骑拖死。

  ——

  北地,卑移山(贺兰山)下。

  马超踩着马镫,屁股半离马鞍,在身体升到最高点时,撒手松弦。

  羽箭飞驰而去,没入树丛。

  一声悲嘶,通体蓝灰的野鸡中箭,落下枝头,摔入草丛中。

  “去捡回来。”马超大笑道。那只野鸡的马尾状长羽非常漂亮,当作盔缨肯定好看。

  两个髡头羌人跳下马,冲了出去。

  马超挽住马缰,环视四周,寻找更好的猎物。

  突然,他眼神微缩。

  远处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蹄踢起淡淡的烟尘。

  马超眼皮跳了跳,顾不上猎物,转马来到官道上。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奔得如此之急,肯定是重要的事。

  马超刚刚来到官道,骑士就奔到了面前,一边勒住坐骑,转着圈,一边大声叫道:“马校尉吗?”

  “正是。”马超不敢怠慢,连忙亮出印信。

  骑士查看了印信,从背囊里掏出一封密封好的诏书,递给马超。“天子诏书,请马校尉立刻回复。”

  马超翻身下马,接过诏书,查验了上面的封泥,随即打开。

  片刻之后,他面露狂喜,一边命人取笔墨来,一边说道:“劳烦使者回复天子,臣一定及时赶到。”说着,用牙齿咬开冻结的笔,唾了一口唾沫在砚中,蘸了点墨,在使者的回执上签了名。

  使者拱手称谢,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马超也上了马,大声叫道:“不要啦,什么都不要啦,赶紧回城,准备出征。”

  “喏。”骑士们轰然应诺,纷纷上马,跟着马超向治所急驰而去。

  ——

  高阙。

  沙陵侯、度辽将军张杨轻拍着冰封的城墙,一声叹息。

  “真是见鬼了,鲜卑人都哪儿去了?草原上下了那么大的雪,他们还能活?”

  一旁的亲卫很无语。张杨这是无聊到极点了,居然盼着鲜卑人来抢劫?这大冬天的,躲在塞里喝酒吃肉不好吗,非要和鲜卑人拼命?

  “君侯,前两天听一个逃难的鲜卑人说,草原上出现了一群马贼,来去如风,杀人如麻,不少部落都被他们摧毁了,几乎不留活口。会不会是他们杀得太狠,鲜卑人实力受损,不敢来了?”

  “从哪儿冒出来的马贼?”张杨搓着手,仔细想了想。“没听说最近草原上有什么狠人啊。”

  “会不会是扶罗韩的旧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扶罗韩的脑袋虽然挂在城墙上了,他的部下还有不少人在草原上讨生活。”

  “也有这可能啊。”张杨冷笑一声:“一群残兵败将,也只能在我汉人不去的地方称王称霸了。哪天等我们杀过去,管他是骆驼还是马,一律杀了吃肉。”

  正说着,有人来报,朝廷有使者到,带着天子诏书。

  张杨眉头一挑,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城楼。

  时间不长,城下传来张杨的怒吼。

  “全军集结,准备出征——”

  ——

  金城。

  韩遂倚在凭几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举着书卷,正看得津津有味。

  “报!天子使者到!”

  韩遂一惊,翻身坐起,险些打翻案上的酒壶。

  脚步声连响,天子使者已经上了堂,风尘仆仆,身后背着一个皮囊。他走到正席前,转身南向,从皮囊中取出诏书,高高举起。

  “天子诏书在此,请镇西大将军接诏。”

  韩遂连忙站起,整理衣服,躬身施礼。“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接诏。”

  使者将诏书送到韩遂手中,韩遂提起笔,在诏书回执上签字,又命人带使者去休息。他打开诏书,看了一遍,嘴角抽了抽,沉吟片刻。

  “请安西将军来,快!”

  时间不长,成公英匆匆赶来,看完诏书,他眼睛一亮。“大将军,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当然是出兵,而且越快越好。”

  “鲜卑人可不少。”韩遂沉声说道:“几个部落加在一起,兵力不会比扶罗韩少。”

  “可是如今的朝廷也不是去年的朝廷啊。”成公英急声道:“天子滞留休屠泽大半年,不就是等这一天?中部鲜卑已经臣服,击溃西部鲜卑主力,至少可以保凉州五年太平,西域的商路就可以重新开通了。”

  韩遂打量着成公英,大感意外。“你这么有信心?”

  成公英笑了。“大将军,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啊。没有把握,他会这么做?”

  韩遂思索片刻,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集结大军,准备出征。”

  第五百零四章 大战之前

  “陛下,又有两名狼骑回来了,还带来了军书。”曹昂上前一步,将沾了血的军书放在案上。

  刘协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接过军书。“伤势如何?”

  “重伤,不过精神还好。他们说,进入张掖属国后,遇到了几个之前被他们解救的女子,一路悉心照料,吃喝不愁,就差直接喂他们了。太医署也说伤口处理得不错,否则就要残了。”

  “好,让他们安心养伤。”刘协拿起书刀,拆开军书。

  “唯。”曹昂应了一声,转身出帐。

  “等等。”刘协突然叫道。

  曹昂应声转身,一步迈回原地,仿佛从来也没离开过。

  “请贾侍中来。”刘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迅速找到浚稽山的位置。

  “唯。”曹昂再次出帐。

  坐在一旁的蔡琰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文书,拿出笔墨,取来新纸。她知道,这是有了新的情况,很可能需要记入起居注。

  刘协转头看了蔡琰一眼。“令史,最近会很忙,让袁权、王异来帮忙。”

  “唯。”蔡琰应了一声,起身去安排。

  时间不长,贾诩推帐而入,径直走到刘协身边。“陛下,有什么新情况?”

  刘协将手中的军书递给贾诩,目光依然在浚稽山一带逡巡。“狼骑又折了回去,要牵着野狼的鼻子转几圈,我们有更多的时间调兵了。”

  贾诩迅速看完军书,一声轻叹。“这应该是黄猗的决定。此次出征,他一步跨过了别人需要三五年才能跨过的距离,已经是一个合适的军谋了。”

  “岂止合格,简直是优秀。”刘协笑了一声:“身处险境,还能有如此大局观,超出我的预期。”

  “能得陛下此言,他的努力就都值了。”贾诩顿了顿,又道:“希望其他人也能有出色表现。”

  “大战在即,该让他们试试爪牙了,跟着斥候去打探消息吧。”

  “正当如此。”贾诩正中下怀,转身出去安排。

  第一期两百名学员,几乎全是凉州人,结果却是黄猗这个关东人大放异彩,要说贾诩心里一点遗憾没有,那也是不现实的。即使是从朝廷的角度,他也希望凉州能出几个优秀的军谋,别让黄猗独擅其美,影响了凉州的人心、士气。

  这些学员是凉州的希望,如果他们都没有自信,觉得低关东人一等,凉州军又如何有自信达到天子的期望,成为战无不胜的王者之师?

  “狼骑牵制野狼部落,我们就有了更充裕的时间,可以打一个歼灭战,保十年太平。”刘协伸手点了点浚稽山。“鲜卑人退却时,必然会经过此地。这一次追击,至少要追到此地。战马、补给都要追加投入,追击的将士也要挑选能耐苦战的。”

  贾诩盯着地图,眼神微眯。“追击的任务可以交给郡国兵。他们装备不足,但熟悉环境。尤其是张张掖、酒泉的百姓,与鲜卑人接触最多,深受其害。如果有机会报仇,他们不会退后的。”

  刘协沉吟着,袁权、王异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后,在蔡琰已经准备好的案旁就坐。

  刘协突然说道:“王异,杨阿妹在营里吗?”

  王异长身而起。“回陛下,在的。”

  “训练成果如何?”

  “还不错,除了读书不行之外,其他的进步都很快。”

  “让她回酒泉,找她的兄长杨阿若,招募游侠儿,做好出塞追击的准备。人越多越好,斩首逾十者,可以免试从军。”

  “唯。”王异起身出去了。

  贾诩抚着胡须,含笑点头。天子忙而不乱,反应极快,整个凉州的形势了如指掌。

  “陛下,若想赶尽杀绝,诸郡游侠儿怕是不够。不如调镇西大将军韩遂别部进驻居延泽。”

  刘协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韩银进驻关中后,韩遂对成公英的培养明显加重。贾诩的建议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很明白,就是希望将成公英从韩遂部下剥离出来,就像将张辽、高顺从吕布麾下剥离出来一样。

  韩遂年纪大了,而且志大才疏,担负不起凉州的未来。

  他不是贾诩实现理想的盟友,反而是潜在的障碍。

  刘协也不喜欢韩遂,但他现在还不想动韩遂。对他来说,如果能让韩遂全身而退,甚至寿终正寝,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欲速则不达,凉州需要一个平稳的过渡,年轻的一代人也需要成长的时间。

  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兵力有限,还是以击溃鲜卑人的主力,守住休屠泽为先。追击时,再考虑别部不迟。”

  “就依陛下所言。”贾诩倒也不坚持,爽快地答应了。

  ——

  随着一批又一批的狼骑返回休屠泽,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而且来的是西部鲜卑的主力。

  具体的兵力眼下还不清楚,但几万骑总是有的。

  只是这个数字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紧张,反倒让一些将士心生失望。

  才几万?西部鲜卑果然不行啊。

  草原上的胡虏兵民合一,能上马引弓的都是战士,所以稍微大一点的部落都有几千骑甚至上万骑。可是对于汉人来说,这种计算方法太假,他们通常只计算真正的战士,也就是青壮。

  按这种方法算,鲜卑人的兵力至少要打对折。

  扶罗韩入塞时,号称二十万众,三四万骑,最后不是一样被杀得一败涂地?

  狼骑不过百余人,就能杀得他们焦头烂额。

  面对这种情绪,刘协多次召开会议,要求诸将抛弃这种轻敌的思想。西部鲜卑的兵力或许有水份,但他们是有备而来,绝对不能有哪怕一点点侥幸心理,轻敌更不可取。

  任何时候,面对任何对手,轻敌都是兵家大忌。

  在刘协的反复强调下,这种情绪总算得到了控制。

  但刘协却不敢放松。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还会出现如此不成熟的表现。韩遂、马超等人率领的将士又会如何骄狂?

  他与贾诩商量,挑出一部分学员,分到各部,协助各营校尉、都尉做好思想工作,进行必要的战前动员,避免出现轻敌或者惧战的不良情绪。

  贾诩赞同刘协的意见,但他同时表示,学员会起到一部分作用,但非常有限。真正能起作用的还是实战。在最后的决战来临之前,应该安排一部分将士率先接战,摸清对手的实力。

  刘协同意了,由率先赶到的马超前突百里,率先迎敌。

  第五百零五章 有舍方有得

  休屠泽的主要水源来自南山的谷水,北侧几乎没有水。百里之外便是沙漠,连一根枯草都看不到。

  马超勒住缰绳,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沙漠,忽然“哦”了一声。

  “天子这是示弱诱敌啊。”

  一旁的庞德不解地看着马超,不知道他这个感慨从何而来。天子派马超前突百里接战,明明是示强,怎么就成了示弱?

  马超举起马鞭,身体随着战马的走动起伏。

  “譬如两人较武,弱者往往持剑前指,使敌不能轻易近身。真正的高手则是安然不动,甚至剑不出鞘。待敌近身,方才暴起,拔剑伤敌,皆在一瞬之间。天子有精锐步骑,还有甲骑这样的利器,不惧近战,却让我们前突百里接敌,岂不是故意示弱?”

  庞德若有所思。“所以,我们的任务并不是阻击,而是诱敌。”

  马超微微颌首,随即又道:“虽是如此,却不能一击即溃,必然让鲜卑人觉得我们欲死战而不可得。”他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接这个任务了。”

  庞德苦笑。马超这一路上话都不多,原来就是在想这个?

  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天子不直接说明,非要马超自己想。万一马超没想明白,或者想错了,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校尉,我带人去布置警戒。”

  “去吧。”马超翻身下马,随从骑士们也跟着下马,让战马休息,节省马力。

  庞德领着百骑,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寻找适合布哨的位置。他策马奔上一座沙丘,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指了两个骑士。

  “你们俩守在这儿。”

  两名骑士应了,翻身下马,正准备将马匹送到沙丘下面,突然沙丘动了,露出两个人影。

  “谁?”庞德等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战刀,准备迎战。

  “自己人。”那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掀起身上的白色大氅,露出里面的绛红色战袄,左胸的徽识表明,他们是卫尉营的斥候。

  “你们是……”庞德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保持高度警惕。

  “卫尉营的斥候,我是李权,他是马远,见过将军。”

  两个士卒取出腰牌,递给庞德。庞德接过腰牌看了一下,确认无疑,这才让部下将武器收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奉命侦察敌情,姜队安排我们俩守在这里。”李权说道:“将军,这三十里以内,都不用你们安排警戒了,姜队都安排好了。”

  “姜队?”

  “我们的临时队长姜冏。”

  “汉阳姜冏姜仲奕?”庞德知道姜冏,天水四姓的姜氏子弟。但他之前听说姜冏任了郡尉,还在平定宋建的战斗中立了功,怎么会成了一个小小的队长?

  不会是同名吧?

  “是的。”李权似乎知道庞德在想什么,却不解释,从怀中掏出一个号角,用力吹响。马远则在一旁比划手势。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号角声,同样有人比划手势。

  又过了一会儿,更远的地方也传来了号角声。

  “你们靠这个传递消息?”庞德扫了一眼,心中暗惊。几个他认为有必要安排人警戒的位置都有人,而他之前却一点也没发现。

  李权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重新伏了回去,用沙子将自己盖好。

  庞德冲着准备安排在这里的两个部下使了个眼色。“你们俩留在这里,听这二位的指挥,学着点。”又对伏在沙中的李权、马远拱手道:“还请二位多点拨。”

  “不敢。”李权比了个手势,又指指身边数步之外的沙坑。“你们先伏在这里吧。”

  两名骑士领命,学着李权、马远的样子,将自己埋在沙子里。

  庞德再次点头致意,带着部下远去。他又走了几个适合的地点,同样遇到了姜冏安排的斥候,分别留下几个人,便回到马超身边。

  马超已经听到了号角声,听庞德说了经过,若有所思。“姜仲奕为了做贾先生的弟子,还真是舍得啊。堂堂的郡尉不做,来做学员。”

  “你是说,姜仲奕是首批学员之一?”庞德这才反应过来。

  马超点点头,抬头看向远处。“跟着狼骑出征的黄猗也是第一期的学员之一,听说天子对他非常满意。贾先生安排姜仲奕来打探消息,恐怕有和黄猗比较的意思。这期学员本是为凉州培养人才,总不能让关东人当了冠军。”

  “啧啧,这两人还真是对手。一个是江夏黄氏的子弟,汝南袁氏的女婿,居然能放下身份,和一群马贼混在一起。一个是天水四姓的姜氏子弟,堂堂的郡尉不做,甘愿做个学员。”

  “能舍才能得。”马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这时,远处传来了号角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远及近。

  很快,离得最近的两名骑士中的一员从藏身处爬起,跳上马,飞驰而来。“将军,前面有消息,狼骑回来了,需要接应。有鲜卑人正在追击,大概有千余骑。”

  马超眨眨眼睛。“令明,你带千骑去迎一下。”

  庞德领命,翻身上马,带上一千骑,沿着骑士所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前面的烟尘,也听到了号角声。再往前走了数里,他便看到一面绣着红色狼头的战旗。后面的人追得很紧,但他们却跑得不快,不时回头打量。狼旗下的骑士更是常常停下来,用手中的弓弩进行射击,掩护同伴撤退。

  他们的身后烟尘滚滚,鲜卑人正拼命追击,但他们始终无法拉近距离,反倒不断有人落马。

  在他们的面前,有一个身影往来奔驰,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庞德下令吹响号角,加速奔驰,从狼骑两百步外奔了过去,杀向追击的鲜卑人。

  听到号角声,看到大批骑兵来援,狼骑发出欢呼,鲜卑人却有些气沮了。他们开始减速,不甘的观望了一下后,调转马头,向北逃窜而去。

  庞德没有追,指挥部下绕了半个圈,将狼骑与鲜卑人隔了开来。

  吕布勒住赤兔,拱手致意。“在下吕布,敢问足下是哪位?”

  庞德看着吕布,心惊不已。吕布虽浑身是血,就边胯下的赤兔都中了两箭,却意气风发。他身边的狼骑也是如此,人人带伤,但个个精神抖擞,让人觉得再战数合也不成问题。

  庞德不敢怠慢,报上姓名,说明来意。

  “原来是你啊。”吕布倒是知道庞德的,点点头。“多谢,回营后请你喝酒。”

  第五百零六章 狼骑归来

  吕布与庞德寒暄了几句,便集结部下,继续南行。

  庞德则率部小追了一阵,收拾战场。

  虽然没追多远,但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他大感意外。狼骑的数量并不多,看起来不到五十骑,但伤亡的鲜卑人却远远不止五十。有一些是被箭射杀的,更多的则是被长矛洞穿身体。

  干净利落,一击必杀。

  庞德粗略估计了一下,短短十余里之内,被杀的鲜卑人就有八十余人,其中有好几个是有甲的,不是普通的鲜卑骑士。

  那狼骑纵横万里,总共杀了多少鲜卑人?

  与此同时,马超也在问吕布同样的问题。

  吕布摆摆手,一脸的云淡风轻。“记不清了。开始还计数,后来太多了,也没心思记了。再说了,一直追着鲜卑人打,哪里时间停下来数人头。”

  马超撇了撇嘴,很想表示几句不屑。可是他看看那些狼骑战士,又将这些酸话咽了回去。哪怕他和吕布不对脾气,面对这些万里征战而归的勇士,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温侯赶紧回去吧,天子正等着你们呢。”

  “回见。”吕布踢马欲走,又勒住坐骑,回头关照了一句。“追得最紧的是野狼部落的小狼宴驰,跟在后面的是红日部落的落置鞬落罗,最后是狂沙部落的日律推演。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都老了,鬼精鬼精的,不肯出全力。小狼宴驰刚接手部落,猛得狠。你不要被他咬了,更不能将他们打跑了。我费了好多心思才引来的。”

  马超咧嘴一笑,拱手致意。

  吕布带着部下,唱着战歌,向南轻驰而去。

  马超羡慕不已。“大丈夫当如此,方不负此生。”

  ——

  狼骑归营的消息,很快就由快马送到了休屠泽。

  刘协坐在案前,掐着指头,粗略算了一下。加上之前已经回营的,这次狼骑百骑出征,征战近万里,斩杀无数,伤亡也过半。即使有华佗的高超医术,救了不少人,也只能保住他们的性命,无法让他们重回战场。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场超出预期的大胜,证明了他的狼群战术可行。

  以先进的技术和战术的加持,用五十人的伤亡,换取近万鲜卑人的性命,足以证明只要汉人自己不怂,草原民族就不可能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袁夫人,叫上大长秋丞(魏夫人),一起迎一迎吧。”刘协对正在案前执笔记录的袁权说道。

  “唯。”袁权躬身领命,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任务,转给一旁的王异,起身离帐。她的步伐很稳,只是略微有些快,透露出心里的不平静。

  王异看在眼里,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天子一直称袁权的官职,以示尊重,改口称袁夫人,这可是莫大的礼敬。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黄猗征战归来。

  黄猗随狼骑征战万里,证明了天子的想法可行,这样的功劳值得天子为之改口。

  也不知道将来自己能否有一个如此英雄的夫婿。

  袁权出了帐,一边向皇后的大帐走,一边掏出了手绢,拭了拭眼角。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听到狼骑归来时也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天子那一声袁夫人却让她心潮起伏,不能自己。

  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汝南袁氏的身份,她是狼骑长史黄猗的妻子。

  大半年的辛苦,他们终于熬出了头。

  来到皇后大帐前,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先向皇后伏寿问了好,又传达了天子的诏令。

  得知狼骑归来,魏夫人兴奋地一跃而起,转身就往外冲,却被袁权拦住。袁权冲着魏夫人使了个眼色,魏夫人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皇后请罪。

  伏寿忍着笑,从魏夫人怀中接过皇长子。“你去吧,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袁夫人,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回头辛苦你为将士们熬羊羹,以慰征战之苦。”

  “谢殿下。”魏夫人和袁权同时躬身致意。

  两人分别回帐,换了衣服,又相约碰头,一起上了马,离开了御营。

  皇后伏寿命韩少英带二十名女营骑士随行保护,迎接凯旋的狼骑。吕小环收到消息,也跟了过来。

  离营十里,等了一会儿,狼旗便出现在视野之中。袁权和魏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动加速,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吕小环踢马冲了出去,老远就挥手大叫。

  “阿翁,阿翁,我们来接你啦——”

  吕布远远地看到女儿策马奔来,又看到远处列队的女营骑士,兴奋的大叫。“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别丢了我们大汉男儿的脸面。”

  “喏!”狼骑将士们轰然应喏,随即又放声大笑。

  黄猗也笑了,目光越过数百步,落在那个窈窕的身影上。成亲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丈夫的尊严。他也想像吕布一样大笑,却还是忍住了。

  吕小环奔到面前,拨转马头,与吕布并肩而行。举起手掌,与吕布相击。

  “小环,还有我呢。”魏续探身过来,伸长手臂,隔着吕布与吕小环击掌。

  “还有我们。”曹性等人也叫了起来。

  吕小环咯咯地笑着,与狼骑将士一一击掌。清脆的击掌连续不断,激起笑声一片。

  转眼间,来到袁权和魏夫人面前。

  吕布翻身下马,来到魏夫人面前,张开双臂。魏夫人满脸通红,却还是扑入吕布怀中,放声大哭。

  黄猗也下了马,走到袁权面前,伸手挽住袁权的手。“夫人……”

  “辛苦你了。”袁权抽出握着手绢的手,为黄猗擦去鬓角的血迹。黄猗等人虽然已经清理过仪容,却还是不够彻底,衣甲上更是布满了无法抹去的刀箭之痕。

  看着黄猗脸上新旧两道伤痕,袁权眼中浮起一层氤氲。

  “江夏黄氏有你这样的子弟,门户又高一等。”

  “那你呢?”黄猗轻声笑道。

  袁权瞥了黄猗一眼,抿嘴而笑。“有你这样的夫婿,不负此生。”

  黄猗一声轻叹。“能得夫人此言,便是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情愿。”

  “难道你那么拼命的练武,只是为了听我这一句?”

  黄猗点点头。“曾几何时,以我江夏黄氏的门户,虽不敢望三公之位,九卿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能否得到你的认可,真正成为你的夫婿,我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现在,我有这个自信了。夫人,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自信不是来自于门户,不是来自于婚姻,而是来自于自己。”

  “噫——”袁权轻声笑道:“夫君,你有些膨胀了呢。”

  第五百零七章 将进酒

  在羽林女骑的引导下,四十余名狼骑举着破旧却不失威风的狼旗,走进了大营。

  在他们踏进大营边界的那一刻,御营中军传来了激昂的战鼓声。

  天子敲响了得胜鼓,欢迎凯旋的勇士。

  听到战鼓声的那一刻,吕布和黄猗互相看了一眼,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们知道会受到欢迎,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给面子,居然敲起了得胜鼓。

  鼓声隆隆,令人热血沸腾,心跳加速。

  狼骑将士原本就挺得笔直的腰背更加坚挺,宛如手中长矛。

  听到战鼓声,无数将士停下了操练,肃立在原地,面向缓缓走来的狼骑,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

  将台上的韩遂转过身,看着远处的狼骑,轻轻吁了一口气,心中莫名失落。

  如此荣光,却与凉州无干,反被并州人占了先,真是遗憾。

  成公英匆匆走上将台,站在韩遂身后,看着远处马背上的骑士,暗暗握紧了拳头。

  卫尉营,马腾背着手,转身看向御营,眼中露出一丝疑惑。过了一会儿,一个亲卫奔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马腾恍然,对同样一脸茫然的将士们挥了挥手。

  “狼骑凯旋,天子为之奏乐,是难得的盛事。都去看一看吧,添些勇气,好努力杀敌。”

  “喏。”将士们轰然应喏,争先恐后的出营,去看狼骑凯旋的盛况。

  羽林营、虎贲营,一一聚拢过来,夹道而立,看着狼骑缓缓走向天子御营。

  离御帐三百步,羽林骑士勒住坐骑,停止前进。黄猗碰了碰吕布的手肘,使了个眼色。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吕布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举起右手,大声下令。

  “狼骑,下马!”

  “喏!”狼骑齐声应诺,跟着吕布下马,站成两列。

  羽林女骑向两翼分开,曹昂大步走到吕布面前,一手按剑,一手抚胸施礼。

  “天子有诏,狼骑入营。”

  “臣布,臣猗,奉诏。”吕布、黄猗大声应诺,迈开步伐,向御营走去。狼骑骑士紧随其后,步履铿锵。在他们起步的一瞬间,御营鼓声再起,而且增加了清亮的笛声。

  黄猗听了片刻,身形微震,失声说道:“将进酒。”

  吕布一愣。“什么将进酒?”

  “军中横吹曲,专为凯旋将士而奏。”黄猗两眼直视向前,声音有些颤抖。

  吕布也反应过来了。他似乎听过这个曲子,好像是董卓从洛阳回长安时所奏。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政令不由天子,所谓凯旋也名不副实。今天却不一样,天子大权在握,而他们也是浴血奋战数十天,转战万里,与十余万鲜卑人缠斗十余日,真正的凯旋。

  “将进酒啊。”一旁的人群中,袁权一声轻叹,两滴晶莹的泪水沿着粗糙的面庞滑落。

  远处,韩遂皱起了眉头。他听不懂这横吹曲,却看得出天子对狼骑凯旋的重视,特意奏曲。

  狼骑走进御营,来到御帐前,横吹曲将进酒正好奏完。

  二十余名提前归营的狼骑将士有的互相掺扶着,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在担架上,正在等候。看到这些曾一起浴血作战的战友,他们都很兴奋,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用目光交流心中的激动。

  荀恽出帐,按刀而立,静静地等待着。

  黄猗不敢怠慢,迅速统计了一下人数,又和吕布低声汇报了几句。

  在吕布的指挥下,狼骑停住脚步,转身,面向御帐。即使是被截了肢,从此无法站立的将士,也在担架上挺直了身躯。

  吕布与黄猗互相看了一眼,不约同时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狼骑督,臣布,长史,臣猗,奉诏远征。实出一百零三人,归营六十八人,阵亡三十五人,请陛下校阅。”

  六十六名狼骑将士齐声大呼。“请陛下校阅。”

  荀恽转身,挑起御帐的帐门。

  刘协缓缓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侍中贾诩。

  他走到吕布、黄猗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微微颌首。

  “诸君辛苦了。”

  “愿为陛下效劳。”吕布涨红了脸,大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

  “愿为陛下效劳。”狼骑将士齐声大呼。

  刘协嘴角轻挑,露出一抹浅笑。他招了招手。“来人,带凯旋的将士去沐浴、更衣,赐宴庆功。”

  “唯。”曹昂领诏,伸手施礼。“诸君,请。”

  “谢陛下。”将士们大声谢恩,跟着曹昂走了。天子早有安排,从辎重营抽调了官奴婢,烧好了热水,准备了新衣,侍候将士们沐浴、洗尘,还有太医待命,为受伤的将士处理伤口。

  吕布、黄猗留下,跟着天子入帐。魏袁二人也随恩,跟进走进了御帐。

  “赐坐,受伤了吗?”刘协入座,轻声问道。

  “皮肉伤,不碍事。”吕布说道。

  刘协又看向黄猗。黄猗也躬身说道:“此许轻伤,不足挂齿。多谢陛下关心。”

  “温侯的勇猛,朕是知道的。你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也能吃得下这样的辛苦,朕多少有些意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比狼骑的战术得到验证更加可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理当如是。”

  黄猗心中激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所受的苦全都值了。他勉强控制住心情,说道:“全赖温侯及诸将士关爱,臣幸不辱使命。”

  刘协笑了笑,又看向袁权。“袁夫人,若是袁绍能有子美这般血性,你们袁氏的几个女子也许就不必出塞和亲了。”

  袁权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良田生莠,无非农夫不勤。家有不孝,无非家风不兴。国有佞臣,无非明主不察。黄猗本是顽石,能琢而为琉璃者,幸不为祸者,全赖陛下妙手。”

  刘协听得话风不对,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

  “是啊,袁绍做出这等荒悖之事,固有早年丧父之因,亦有朝廷不察之失。袁氏为董卓所害,如今能教训他的,也只有朕和安国乡侯(袁术)了。要是你的弟弟也能和黄猗、杨修一样,那袁氏四世三公的荣光或许还能延续。”

  袁权眼神微闪。“陛下天命所在,言出法随,谁敢不从?”

  第五百零八章 听你的

  刘协和吕布、黄猗稍微聊了几句,便也让他们去沐浴、更衣。苦战多日,他们身上的甲胄、战袍早就又脏又破,头发油得打结,脸虽然洗过了,鬓角、指甲缝里却还是血污。

  他们和其他的狼骑将士一样,需要一个热水澡。

  只是不需要官奴婢侍候。

  离开了御帐,两人各随夫人归营。

  袁权一直与妹妹袁衡住在一起。去接黄猗之前,袁权就派人通知袁衡,让她准备热水、新衣。等黄猗到了,直接入浴。

  袁权亲自为黄猗解下伤痕累累的战甲。看着战甲上的刀痕、箭眼,袁权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想敢相信黄猗受过这么多的攻击。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没事的,鲜卑人的武器没有我们汉人的锋利,就算能破甲也不会致命。”黄猗故作轻松的说道,忽略了他曾用过的几面盾牌。

  那些盾牌都在鲜卑人疯狂的进攻面前破碎了。

  袁权没说什么,又为黄猗解下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战袍,扔到帐外,命人用火烧了。两个月不洗不换,战袍上不仅有血迹污垢,还有跳蚤、虮虱,看得人头皮发麻。

  比战袍更触目惊心的,是黄猗身上的青瘀,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黑。

  “这几个月……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袁权不敢置信。

  黄猗没说话,跨入浴涌,将整个人埋在热水中。

  袁权也没有再问,拿起澡豆,在掌心慢慢搓着,泪珠涌出,沿着脸庞,一颗接着一颗,滴入热水中,滴在黄猗浮起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儿,黄猗从水里冒了出来,抚了一下脸上的热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又活了。”他轻声说道。

  袁权用沾满泡沫的手挽起黄猗的头发,慢慢地搓洗,头发上的污垢化作泥水,慢慢化开,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迹。袁权洗了三次,才算将头发洗干净,一桶水已经浑浊不堪。

  黄猗仰起头,靠在桶沿,这才看到袁权已经泪流满面。他愣了一下,在水中搓干净手,这才抬起,抹去袁权脸上的泪痕。

  “别哭,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玉不琢,不成器。铁不炼,不成钢。男人不经过这一番苦,永远只是一个孩子。”

  “嗯。”袁权抬起手臂,擦了擦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你说,我应该让伯阳(袁耀)也来吗?比起你,他似乎更应该如此。”

  黄猗想了想。“来吧,就算不用像我这样,像荀恽、曹昂一样也行。要说尊贵,这天底下还有比天子更尊贵的?天子能受的苦,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受?”

  “我怕他连那样的苦都受不了。他从小骄生惯养,连我阿翁那股无赖劲都没有。”

  “一年之前,你觉得我能吃这样的苦吗?你不尝试一下,永远不知道他的潜力有多大。”黄猗无声而笑,片刻之后,又道:“大汉中兴已成定局,阿舅年过四十,怕是再能改变。倒是伯阳还年轻,有进取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哪怕是跟着德祖从政,也比跟着阿舅虚度光阴好。”

  “这倒也是。”袁权点点头。“等陛下大破鲜卑之后,我就写信让他来。”

  “不要等,寿春太远,要抢时间,越快越好。”

  “你对天子这么有信心?”袁权说道:“鲜卑人那么多,会不会……”

  “区别只在于能不能全歼。”黄猗说道,闭上了眼睛。

  袁权瞅瞅黄猗,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听你的,我马上就写信。”

  ——

  接到诏书,韩遂早早地赶到御营,准备参加狼骑凯旋的庆功宴。

  宴会还在准备,他偷空找到韩少英,将韩少英拽到一旁。“闺女,你跟我说说狼骑的事。”

  韩少英瞥了韩遂一眼,咧嘴一笑。“眼馋了?”

  韩遂沉下脸,很不高兴。

  韩少英抱着韩遂的手臂晃了晃,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啦,你一把年纪,就不要想了。子义呢,他也吃不了那样的苦,安安心心做他的安东将军,将来瞅准机会,立功升迁,增加点食邑肯定没问题。狼骑这样的战绩,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彦明呢?”韩遂有些酸。

  “彦明也不行。”韩少英说道:“而且天子对他的期望也不是狼骑这样的轻骑兵。”

  “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说的。”韩少英有些不耐烦。“你有空问他自己吧,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没空解释。”说着,推开韩遂,转身走了。韩遂刚要发怒,她又折了回来。

  “这一战,好好打,千万不要留手。”

  “什么?”韩遂刚想再问几句,韩少英却匆匆走了。韩遂很无奈,想到韩少英那句话,突然一阵不安。这话究竟是女儿的意思,还是阎行的意思?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可是大不利啊。

  韩遂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镇西大将军?”刘协不解地看着韩遂。“你这是……”

  韩遂连忙露出一丝笑意。“臣来得早了些,不敢打扰陛下,所以在这儿看看。”

  刘协打量了韩遂一眼,哑然失笑。“既然来了,就过来吧,朕正好有事想请教。”

  “岂敢,岂敢。”韩遂一边说着,一边加快脚步,跟上刘协。

  两人回到御帐,刘协挥挥手,示意蔡琰等人都退出去,又示意韩遂就坐。“壶里有奶茶,自己倒,不用客气。不过我劝你少喝点,要不然待会儿吃不下。”

  韩遂笑道:“臣岂为口腹之欲而来?”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臣这么想赶来,是想见见狼骑风采。陛下亲手锻造的这一口绝世宝刀真是锋利,一出手就要了鲜卑人半条命。”

  “可是鲜卑人还有半条命。”刘协含笑打量着韩遂。“正如荀公达所言,胡语喧哗,扰人清梦。”

  韩遂迟疑了片刻,正想着怎么说得圆滑些,突然想起韩少英刚刚说的话,心中忽然一动。

  荀攸一战解决了中部鲜卑,为关东人提振了士气,张喜等人正在谋划让荀攸担任幽燕都护。吕布横行草原,并州人从此有了底气。反倒是实力最强的凉州人,目前还没有可以相提并论的骄人战绩。

  他平定宋建的功劳更像是个笑话,被天子当面调侃。

  如今这个机会送到面前了,岂能再放过?

  韩遂放下手中的茶杯,拱手施礼。“臣虽驽钝,愿为陛下取鲜卑人剩下的半条命。”

  第五百零九章 欲擒故纵

  刘协打量着韩遂,心中暗笑。

  看到这老狐狸在外面转,就知道他沉不住气了。

  只是以韩遂的性子,请战也许只是试探,未必就代表他真会全力以赴。火候不到,不能急于提线,否则还有脱钩的可能。

  “这个不急。”刘协抬手,轻轻向下按了按,云淡风轻。“朕只是想向镇西大将军请教,该如何迎战,才能全歼来犯的鲜卑人,保凉州十年太平。狼骑虽然归来,但朝廷还没有大举出兵草原的可能。鲜卑人主动来犯,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听话听音,韩遂一听就明白了刘协的担心。

  这是不信任我的实力,怕我浪费这个机会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协的担心有道理。以逸待劳,而不是劳师远征,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如果不能重创甚至全歼来犯的鲜卑人,让他们遁入草原深处,以后年年袭扰,那凉州就不得安定了。

  凉州不安,如何能挥兵东进?

  而重创甚至全歼鲜卑人,也绝非易事。

  一是鲜卑人兵力不少,汉军并没有明显的优势;二是这里在塞外,除了沙漠,没有山峦、险塞阻隔。想和上次围住扶罗韩一样是不现实的,必须靠正面阻击和追击扩大战果,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很显然,如果他拿不出一个能让天子满意的方案,天子根本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这个镇西大将军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听天子指挥。

  一瞬间,韩遂想了很多。

  他想接下这个任务,但他更清楚这个任务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得不偿失。

  犹豫良久,韩遂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战关系重大,当与诸将共议,集君臣之智力,共成大事。”

  “镇西大将军所言甚是,朕也是如此想。”刘协附和道。“诸将不是年轻,就是谋略欠缺,唯有镇西大将军与贾侍中足智多谋,堪为良辅。”

  见刘协将自己与贾诩相提并论,却不提马腾只字,韩遂心中快意,嘴上却还是谦虚了几句。

  借着这个机会,他有了基本的作战方略,提出当节节阻击,以重骑兵迎战,而以轻敌兵追击的方案。他说的重骑兵并不是指甲骑,而是指有两当铠,能持矛突击的突击骑兵。

  突击骑兵是汉军的优势。鲜卑人也有突击骑兵,但数量、装备远远不及汉军。两军正面交战,以突击骑兵互相冲击,近距离搏杀,汉军有明显的胜算。再配以强弓硬弩掩护,持盾步兵冲击,挡住鲜卑人的攻击并不难。

  一直以来,西凉人就是这么对付羌人的,鲜卑人和羌人的战法类似,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刘协不置可否。

  韩遂的战法不能说不对,甚至可以说,这是实践证明可行的战法。界桥之战中,麹义就是这么迎战公孙瓒的,一战成名。

  但不够好,至少没达到他的期望。

  这可能是韩遂没有充分的准备,仓促之下,只能拿出这样方案。也可能是韩遂只是试探,口头上表表忠心,并不打算真的迎战鲜卑人。

  “还有呢?”

  “还有……”韩遂听出了刘协的不满意,神情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又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点拨?”

  “镇西大将军麾下虽悍勇,毕竟数量不如鲜卑人。正面迎战,伤亡必大。”刘协苦笑。“朝廷可承受不起那么大的损失,也付不出那么多的抚恤。此战不仅要大胜,还要尽可能的减小伤亡。镇西大将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韩遂连连点头。“陛下爱惜将士,臣深表赞同。臣恳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仔细谋划,再向陛下献破敌之计。”

  “好,这才是朕期望的老成之臣。”刘协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鲜卑人随时会到,还望镇西大将军抓紧时间。你看,明天上午,可以吗?”

  韩遂额头全是汗,却不敢推辞。“如陛下所愿。”

  刘协点点头,拿起了一份文书,示意韩遂可以告退了。

  韩遂会意,起身离开。出了御帐,刺骨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寒战,想起刚才的表现,又不禁赧然。他看看四周,离开御帐,去找阎行。

  此时此刻,除了成公英,能帮他的也只有女婿阎行了。

  阎行正在帐中更衣,准备晚上的宴会。见韩遂来了,他大感意外,连忙命人备茶,请韩遂入座。

  韩遂坐下,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刚才在天子帐中,他虽然倒了一杯奶茶,却一口也没来得及喝,只顾着回答天子的问题了。出了帐,才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彦明,鲜卑人将至,你可曾想过应敌之策?”韩遂不动声色的问道。

  “散骑是天子近侍,除了随天子上阵,还能有什么应敌之策?”

  “彦明啊,话可不是这么说。”韩遂摆出长辈的姿态,劝道:“你不能永远做散骑右督,将来总要像孟起一样外放的嘛。你不表现出独领一部的能力,天子如何能放心让你统兵?年轻人,要多用心。”

  阎行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韩少英匆匆赶了过来,见韩遂在座,阎行低头,她便明白了。

  韩遂与阎行虽为翁婿,但两人感情并不好。当初韩遂将她嫁给阎行,原本就有一些强迫的意思,阎行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愿主动与韩遂亲近。如今阎行成了天子近臣,更是敬韩遂而远之。

  韩遂也知道阎行的心思,也很少与阎行联络。主动到阎行的营里来,这是第一次。

  她在御营听说韩遂被天子叫去,就有些担心韩遂,一直关注着韩遂的动静。得知韩遂出了御帐,来到阎行的大帐,她就怕他们发生冲突,连忙将手头的事交待给别人,赶回来看看。

  “阿翁,你见过天子了?”韩少英在阎行身边坐下,拱了拱阎行的手臂。

  韩遂点点头,看了韩少英一眼。“天子有意将此战交给我负责。宴会还没开始,我闲得无事,就到彦明营里来看看,顺便听听彦明的意见。”

  “这可是好事啊。”韩少英有些夸张地说道:“这可是凉州人的大好机会。贾先生出谋划策,彦明护持天子,孟起率先迎敌,阿翁主持战局,若能成功,凉州人人有功。”

  阎行偏头看着韩少英,韩少英眼中露出一丝央求,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夫君,你就帮帮他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阎行咂了咂嘴,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阿翁,你知道此战最大的特殊之处是什么?”

  “是什么?”韩遂沉吟道。

  “是天子。”

  第五百一十章 一汉当百胡

  韩遂不由得笑了一声。“天子又如何?鲜卑人又不会听他的诏书,主动归降。”

  阎行有些无语。“鲜卑人的确不会听天子的诏书,但鲜卑人肯定想取天子的性命。天子在此,鲜卑人就不会轻易罢休。只要有一丝取胜的可能,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韩遂一愣,如梦初醒。

  匈奴人最津津乐道的是冒顿围汉高祖于白登、写国书调戏吕后。鲜卑人最津津乐道的则是檀石槐拒绝孝桓帝的和亲提议。

  弹汗山被汉军攻占,是鲜卑人最大的耻辱。如果能生擒汉家天子,不仅能挽回弹汗山被汉军攻占的颜面,重振士气,还有可能能换取一大笔酬金。

  天子就是诱惑力最大的诱铒。

  鲜卑人蜂拥而来,看似因为狼骑,实则是为了天子。除非汉军实力太强,让他们觉得一点机会也没有,知难而退,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汉军有让鲜卑人知难而退的实力吗?没有,至少在鲜卑人看来没有。

  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会苦战到底。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考虑追击的问题,而是在阵地战中大量杀伤,尽可能的摧毁鲜卑人的主力。

  相比于突击骑兵,汉军阵地战的优势更加明显,而且韩遂这半年来一直在训练阵地战、攻城战。

  这也许就是天子找他商量的原因所在,只是他的临场应对没能达到天子的要求。

  韩遂懊恼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一时失察,他有可能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这么说,我们应该立阵迎战?”韩遂顾不得阎行的态度,连忙请教。

  “是的,不仅要立阵,而且要立坚阵,以示不能,让鲜卑人觉得再攻一次或许就能成功。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打开阵势,让鲜卑人进入腹地,来到天子面前。”

  “这……能行?”

  “能行。”阎行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不是故意纵敌,事先得到天子允许,哪怕是让天子亲自上阵搏杀,也不是不可以。以少胜多,本来就应该发挥每一个人的力量。”

  阎行转头对韩少英说道:“你们女营也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这可能是你们为数不多的上阵机会。”

  韩少英兴奋地连连点头。“我待会儿就去告诉云禄。”

  阎行又道:“只是示强容易,示弱最难。引敌入伏看似精巧,万一操作不当,却有可能弄假成真,以致大军溃败。阿翁有意指挥大军迎敌,要准备的事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让将士们清楚你的部署,不至于出现误判,动摇军心。”

  韩遂连连点头。阎行说到了要害,但他还是有把握的。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他的部下比之前有了明显的提高,不会轻易崩溃。

  “贾先生所教的学员即将结业,有些人正在前线指挥斥候侦察敌情,阻击鲜卑人的前锋。阿翁不妨与贾先生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调一些人到营里,协助都尉、校尉。那些人不仅通晓兵法,能直接指挥作战,更通晓沙盘、阵地设计,是难得的好帮手。更难得的是,这些人擅长与将士沟通,能够消除他们的不安情绪,稳定军心。”

  “是吗?”韩遂心动了。

  “阿翁没与贾侍中谈过?”阎行有些诧异。

  韩遂神情尴尬。他来了一段时间,却一直没和贾诩私下见过面。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他不太愿意见贾诩,总觉得话不投机。

  “阿翁一直忙着练兵。”韩少英连忙为韩遂圆场。“今天正好有机会。他们的位置在一起呢。”

  “对,对。”韩遂连忙附和,决定待会儿和贾诩多喝两杯。

  ——

  夕阳下山的时候,庆功宴正式开始。

  天子刘协与皇后伏寿的坐席在正中,只是人还没到。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左侧的首席坐着侍中贾诩、镇西大将军韩遂,马腾紧随其后,其他官员如虎贲中郎将宋果、羽林中郎将张绣、散骑常侍郭武、阎行、赵云、马云禄、韩少英等人依次坐在下面。天子行在的官员数量有限,包括几个尚书郎在内,也就是二三十人。

  右侧是此次出征的狼骑将士。狼骑督吕布及夫人魏氏坐了首席,狼骑长史黄猗及夫人袁氏坐了次席,接下来便是魏续等立功将士,其他的将士坐在下席,正对天子。

  生还的将士全部在席,包括那些受了重伤,不能坐立的。太医署专门安排人侍候他们饮食,保证他们能够共享用鲜血换来的荣耀。

  不时有人离席起身,向吕布、黄猗贺喜。

  吕布夫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左顾右盼。

  黄猗夫妻静静地坐着,含笑致意。

  帐中热闹非凡,笑声朗朗。郎官、侍从们鱼贯而入,摆设酒食。酒香伴着温暖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大帐中,让人饱涎欲滴。

  韩遂抓住机会,和贾诩聊了一阵。

  正说着,卫觊出现在帐门口,按着腰间的长剑,咳嗽一声:“大汉皇帝、皇后驾到,文武肃静。”

  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起身离高,看向帐门口。

  帐门掀开,刘协挽着伏寿的手,缓缓走了进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们来到正席,站定。刘协向皇后伏寿示意,一起入座,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往下一按。

  “诸君,请坐。”

  卫觊高声说道:“大汉皇帝赐文武座。”

  众人齐声说道:“臣等谢陛下赐座。”随即入座。人数虽多,却没人多嘴,只有整理衣裳的声音。就连最放肆的吕布也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诸君,今日饮宴,有两个目的。”刘协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从容说道:“其一,便是为凯旋的狼骑将士庆功。其二,便是为迎战鲜卑动员。现在先说第一件。”

  刘协转头看向吕布、黄猗,微微颌首。

  吕布、黄猗欠身还礼。

  刘协又看向魏续等人,目光扫过每一个狼骑将士饱经风霜的面庞,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重视。

  荀恽上前,斟上一杯酒,然后将酒杯递到刘协手中。

  刘协举起酒杯。“此战能胜,离不开诸君的勇敢无畏。朕这第一杯酒,要敬所有的出征勇士。你们用你们的亲身经历证明,一汉不仅可以当五胡,而且可以当十胡,当百胡。”

  他顿了顿,大声说道:“诸君,请满饮此杯。”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陛下。”吕布等人轰然应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五百一十一章 书生亦封侯

  刘协再次举杯。“朕这第二杯酒,要敬温侯。”

  吕布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又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温侯弓马纯熟,号为飞将。马中赤兔,人中吕布,闻名天下。”刘协一字一句的说道。

  吕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连忙谦虚了两句。“陛下谬赞,臣岂敢。”

  刘协接着说道:“只可惜,之前的温侯不读书,不知忠义。空有一身武艺,未能建功立业,却为祸不浅。杀故主,附董卓,掘皇陵,为非作歹,恶名传于天下。”

  吕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脸色由红转白,随即又变得通红,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众人愕然,欢乐地气氛瞬间消失,整个大帐鸦雀无声,只剩下吕布粗重的喘息声。

  韩遂微微皱眉,转头悄悄地打量了贾诩一眼。贾诩也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这个局面的出现。

  刘协静静地看着吕布,不紧不慢地说道:“温侯,朕之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吕布直视天子,眼神微缩。

  刘协面不改色,平静如渊。

  大帐之中有无声惊雷,令人不能呼吸。

  四目相对片刻,吕布心虚地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涌上脸的热血又慢慢消退。

  他拱手施礼。“陛下所言甚是,臣深以为耻,恨不能早遇陛下,读书明礼。”

  刘协点点头。“有过而改,知耻而勇,方为大丈夫。”他举起手中酒杯。“朕敬你一杯酒,愿你再接再厉,读书学武,忠君报国,做一个真正的武士。”

  “臣布……领诏。”吕布捧着酒杯,再拜,一饮而尽。

  酒很香,却有些苦。

  “温侯。”

  “臣……在。”吕布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狼骑出征之功与掘皇陵之罪相抵,这次不赏你,以后也不再提。你我君臣,只当是今日初见。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全在你自己努力。”

  吕布一愣,随即恍然。天子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主动赦免他的罪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掘皇陵的罪揭过不提。从此之后,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再也不用心怀忐忑了。

  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突然放下,吕布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陛下,臣……”吕布突然哽咽了,离席拜倒。“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协微微颌首,却没说什么,淡然地伸出已空的酒杯,示意荀恽斟酒。荀恽愣了一下,连忙上前,将刘协的酒杯斟酒。

  刘协端着酒杯,沉默了片刻,也稳定一下情绪。

  刚刚与吕布对视的数秒之间,他感受到的压力不亚于当年与李傕的大军对阵。得胜归来的吕布杀心炽烈,一怒之下,宛如猛虎。好在他早有准备,顶住了压力,没有弄巧成拙。

  他不怕吕布发作,有王越在侧,吕布伤不了他。可若是他不敢与吕布对视,被吕布压制住了气势,他就输了,一切都成了笑话。

  一瞬之后,刘协再次举杯。“子美。”

  黄猗连忙起身。“臣在。”

  “朕这第三杯酒,要敬你。”

  黄猗身如折磬,双手举过头顶,声音发颤。“臣,不敢当。”

  “朕这杯酒,不仅是敬你,更是敬真正的读书人。”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何为任重?上辅天子,下育万民。兴王道,致太平。何为道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你能以高门子弟为狼骑长史,转战万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当得起文质彬彬四字,诚为君子。”

  黄猗惊愕不已,抬起头,看向刘协。

  刘协轻轻点头。“愿你勇猛精进,再建新功,不负所学,不负此生。”

  黄猗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血如泉涌,心跳雷鸣,四肢百骸,无不舒畅。他舔了舔有些发烫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臣,奉诏。愿如陛下所言,不负所学,不负此生,不负陛下。”

  “干!”

  “干!”黄猗站起身体,高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和着热泪入喉。

  刘协喝完酒,挥了挥手。

  一旁的卫觊上前,展开准备好的诏书,宣布了对黄猗的封赏。

  安陆亭侯,食邑三百。

  帐中哗然,不少人都被丰厚的封赏刺激到了。

  紧接着,有人送上印绶。黄猗再拜,当着无数人的面,接过印绶,系在腰带上。

  一时间,无数炙热的目光落在黄猗身上,就连吕布都有些眼红。这可是难得的荣耀,一战封侯,还被天子当作士人的典范,将来必然会写入青史,传为佳话。

  谁说读书没有用?没用的只是死读书而已。

  黄猗戴好印绶,向天子再拜,还座。

  袁权挽着他的手,嫣然而笑。

  刘协让荀恽斟酒,再次举杯。“诸君,这杯酒,朕要敬一些没有随狼骑出征,却一直默默地站在狼骑背后的人。他们是河东铁官的匠师、太医署的医师,也包括那些辛勤耕种,为狼骑提供粮食的农夫,用心放牧驯马,为狼骑提供战马的牧人,行商草原,为狼骑提供地图的商人。”

  “陛下说得对。”吕布大声附和,高举酒杯。“没有他们提供的军械、粮草、地图,狼骑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立不了这么大的功。此战不仅是狼骑的胜利,更是无数汉人的胜利。”

  刘协既无语又欣慰,吕布居然会抢答了。

  “敬所有努力的人。”刘协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包括在座诸君、行在所有文武,你们虽然没有随狼骑出征,却无时不关注着狼骑的消息,为他们鼓与呼。”

  众人纷纷举杯,大帐中的气氛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刘协放下酒杯,重新入座。皇后伏寿又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向魏夫人和袁权颌首致意。

  “二位,我敬你们。”

  魏夫人和袁权很意外,愣了一下,才有些慌乱的起身。“臣……臣妾岂敢。”

  虽然有准备,伏寿依然无法像刘协那么从容,面色微红,看起来有些羞涩。“温侯、安陆侯出征立功,也有你们的支持与鼓励。二位君侯,你们说是吧?”

  吕布、黄猗连忙附和。“皇后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第五百一十二章 无路可逃

  皇后伏寿敬完魏夫人与袁权,又敬了狼骑将士的家人,致辞才算结束。

  正式的饮宴开始,再奏将进酒,九名年轻的郎官入席,持刀盾起舞,引吭高歌。

  “将进酒,乘大白。辩加哉,持审搏。狼骑行万里,大汉何雄哉……”

  曲还是将进酒的曲,词却是蔡琰新填的词,没什么深奥的字眼,却朗朗上口,反复吟唱,令人动容。包括刘协在内,都放下酒杯,打起了拍子,跟着歌声吟唱。

  韩遂一手持杯,一手轻轻拍打着案几,跟着曲调哼唱。

  贾诩看在眼里,嘴角带笑。

  韩遂一直在注意贾诩,见贾诩展颐,适时发问。“侍中何故发笑?”

  “难得见大将军如此轻松。”贾诩说道:“你有多久没在众人面前如此开怀了?”

  韩遂微怔,放下了打节拍的手,有些赧然,随即又微微一笑,凑到贾诩耳边说道:“眼前皆是少年,我不自觉地也有些少年意气了。哈哈,哈哈。”

  贾诩举起酒杯,与韩遂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看来下次的庆功宴有机会听到你的名字。”

  韩遂立刻说道:“那还要看侍中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我?”

  “是的。”韩遂盯着贾诩的眼睛,心跳有些加速。

  贾诩眼珠转了转,无声而笑。“若有可效劳之处,荣幸之至。”

  “那待会儿我去你帐中请教?”

  “行。”贾诩点了点头。

  韩遂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再次跟着节拍哼唱起来。

  少年郎官们唱完将进酒,进入自由表演时间。吕小环一跃而起,拉着两个女营骑士,率先起舞。

  歌声嘹亮,气氛更加热烈。

  ——

  居延泽。

  宴驰盘腿坐在火塘前,血红的眼睛盯着晃动的火苗,一动不动。

  阿琳曼坐在一旁,弓着腰,狠狠地咀嚼着口中的肉,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追击千里,付出了近千人的代价,最终还是没能抓住狼骑。宴驰很没面子,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汉家天子就在休屠泽,他的身边有更多的汉家骑士,追上去能讨着便宜?

  他刚刚与落置鞬落罗、日律推演一起商议,那两个人都表示不想追了。扶罗韩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一件事,如今的鲜卑不再是檀石槐大王在世时的鲜卑,正面与汉人作战也无益于自寻死路。

  狼骑不过百,已经杀得他们焦头烂额。与汉家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兵作战,能有什么胜算?

  众所周知,汉家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个用兵天才,而且心狠手辣。要么不战,战就是赶尽杀绝。

  “你们要退,就退得远一点。”阿琳曼将手里的骨头扔进火堆,直起腰。

  “我们?”宴驰瞅了阿琳曼一眼。“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找步度根,找轲比能,或者干脆向汉人皇帝请降。”阿琳曼用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反正鲜卑人也完了。与其跟着你们四处流浪,不如学匈奴人投降汉人,说不定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也看过轲比能的牧场了,那里不错,离汉人也近,遭了雪灾还能得到救济。”

  宴驰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的确看过了轲比能的牧场,也清楚阿琳曼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赶走轲比能,他如何能在浚稽山立足?

  如果最后还是要回西域,当初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赶过来。

  “还有,你们走得越远越好。”阿琳曼瞥了宴驰一眼,又说道:“汉人的小皇帝可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汉人元气大伤,远不如当年,他就待在休屠泽不走。等汉人元气恢复了,他还能让你们在西域放马?最多十年,他就会走得比霍去病更远。”

  听到霍去病的名字,宴驰打了个寒战,脸色微变。

  他们被扶罗韩赶到西部,就不怎么听得到与汉人有关的消息了,唯独霍去病的名字会经常听到。有人怀念,有人惧怕,即使那个汉家少年将军已经去世三百多年,他依然是无数人心目中不可面对的战神。

  如果汉家天子走得比霍去病还远,他们还怎么在西域立足?只能学大月氏人向西迁徙,一直走到葱岭以西。听说大月氏人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建立了一个贵霜国。

  可是那里太远了,离鲜卑山足有几万里。就算死了,魂灵也要走好久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汉人的小皇帝野心这么大?”宴驰故作轻松地说道。

  阿琳曼抬起手,指了指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宴驰瞅了一眼,觉得有些陌生,不像是他送给阿琳曼的首饰。“哪来的?”

  “一个西域商人卖给我的。他对我说,他们的首领叫安东尼,是汉人小皇帝的好朋友,和汉人小皇帝做生意,做得很大。汉人小皇帝攻打草原就是想和他们做生意,将汉人的丝帛一路卖到大咸海。”

  宴驰吃了一惊。“大咸海?不是贵霜的咸海吗?”

  “不是,是贵霜那个咸海西面的大咸海。”阿琳曼冷笑一声:“一个更大的咸海,在罗马。”

  宴驰的脸色变了又变,盯着阿琳曼半天没说话。他怀疑阿琳曼在骗他。如果汉人小皇帝真这么想,那他逃到葱岭以西也没用啊。

  “女人,别想骗我,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我也没指望你相信。”阿琳曼站了起来。“一只吓破了胆的小羊,怎么会相信猛兽的心思。你啊,趁着还能跑,跑得远远的吧,别和你那没用的老爸一样,被汉人一脚踩死了。”

  阿琳曼说完,转身出帐。

  宴驰恼羞成怒,白色的脸上泛起潮红。他最看不起阿爸宴荔游,觉得他老了,不再有野狼的勇气,所以才勾结阿琳曼,夺了大帅的位置。没想到才过几天,他就和宴荔游一样,成了阿琳曼鄙视的对象。

  他很想追上去,暴打阿琳曼一顿。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宴荔游也打过阿琳曼,几乎将阿琳曼活活打死,但他依然无法让阿琳曼臣服。

  草原上的男人,只有战胜对手才能获得女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就在宴驰生气的时候,一个小帅冲了进来。

  “大帅,我们击退了马超。”

  宴驰一时没反应过来,仰起脸。“你们击败了谁?”

  “马超,就是杀了扶罗韩儿子楼曼的那个汉人将军。我们打败了他的三千骑兵,还缴获了一批甲胄。”小帅说着,将一套甲胄摆在宴驰面前。“汉人的甲胄真好,又结实又轻便。”

  宴驰摸着甲胄,怦然心动。

  原来汉人骑兵并不是都像狼骑一样善战啊。

  第五百一十三章 滴水成冰

  宴驰仔细询问了战况,随即带着缴获的甲胄去找落置鞬落罗。

  见宴驰又来了,落置鞬落罗很不耐烦。可是看到宴驰带来的汉军制式甲胄后,他心动了。

  鲜卑人唯利是图。战与不战,取决于利害得失。作为部落大帅,落置鞬落罗还要考虑相互之间的实力平衡,保证自己的安全。

  之前拒绝宴驰的建议,是被狼骑的战绩吓住了,不愿陪着宴驰去疯。到目前为止,受损最大的就是野狼部落,连老狼宴荔游都被狼骑生擒了。与其跟着宴驰去死磕汉军铁骑,碰得头破血流,不如想着怎么吞并野狼部落,壮大自己的实力。

  可若是汉军并非想象的那么强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草原上不缺骑兵,但是缺铁器,更缺少能制甲的工匠。拥有全套甲胄的人很少,大多还是历年劫掠而来的战利品,制式不一,保护能力也千差万别。大部分情况下,只有部落大帅、小帅的亲卫骑能够全员披甲,普通骑士的披甲率低得可怜。

  别的不说,如果宴驰击败汉军,缴获了大量的汉军制式甲胄,就会打破草原上的平衡。

  看着眼前的甲胄,落置鞬落罗陷入了沉思。

  他既想和宴驰一起攻击汉军,分一杯羹,又担心宴驰骗他。

  这种事在草原上屡见不鲜。他和日律推演刚刚还在商量怎么瓜分野狼部落呢。

  “马超能杀楼曼,实力应该不弱,怎么会败给你的前锋?”落置鞬落罗不舍的收回手,说道:“你的前锋才有多少人?”

  “正面对决,我们也许没什么胜算,进了沙漠,那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宴驰嘿嘿笑道:“马超的武艺没话说,你我可能都不是对手。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在沙漠里生存,被我的部下引进沙漠之后,迷了路。大帅,狼骑其实是穿上了甲胄的马贼,而且是千里挑一的勇士。为什么只有一百骑?因为他们只能挑出这么多人,想再多也没有。”

  宴驰将甲胄小心翼翼地收起,交给亲卫。“别的不说,你觉得汉人小皇帝还能找出第二个吕布来?”

  落置鞬落罗瞅着宴驰,一言不发。

  “你们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去,我们就好好和汉人打一仗。你们要是不肯去,我就骚扰他们,逮着机会就咬一口,能吃多少看运气。反正对我们来说,汉人的甲胄都是好东西,不敢碰汉人小皇帝的精锐,还不能袭击郡兵吗?”

  落置鞬落罗想了想。“你估计汉人小皇帝有多少骑兵?”

  “最多三万。”宴驰竖起三根手指。“其中两万是韩遂的西凉军。韩遂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听到韩遂的名字,落置鞬落罗不由自主的扬扬眉。“行,我再和日律推演商量一下。”

  “给你们两天时间。”宴驰站了起来。“不管你们来不来,我两天后出发。”

  ——

  庆功宴结束,皇帝、皇后退场后,韩遂就与贾诩一起离席。

  走出温暖的大帐,被刺骨的寒风一吹,韩遂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些。他拉紧大氅,缩起了脖子。

  “看这样子,今年这冬天怕是又难熬啊。”

  “难熬才好。”贾诩淡淡地说道:“越是难熬,鲜卑人入塞的愿望越强烈,重创他们的机会越大。”

  “话虽如此,发了疯的鲜卑人很难对付。万一要是挡不住,不仅凉州会倒霉,关中怕是也保不住。我听子义说,虽然关中度田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是两年下来,关中还是搞得不错的。这要是被鲜卑人洗劫了,可就惨了。”

  “那你更应该想想怎么拦住鲜卑人,让他们无法前进一步。”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全是沙漠、平原,别说城,连一道墙都没有。”

  贾诩“噗嗤”一声笑了。韩遂转头看看他,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贾诩有什么高招。贾诩却不说话,一路走回自己的帐篷。来到帐篷门口,他突然说道:“你刚才喝了不少酒,要不要解个手再进帐,免得待会儿刚暖和了,又要出来。”

  韩遂也没多想,点了点头。他的确有些内急,只是不好意思说。

  贾诩入了帐,韩遂转到帐后,这里有专门挖好的坑,里面已经有些尿液,只是已经冻得结实。韩遂看着那些冰,突然心中一动,然后笑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筑墙有什么难的?白天用沙堆,浇上水,一夜下来,就是一道冻墙,比真正的墙还结实。

  韩遂解完手,回去贾诩的帐中。贾诩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净手的水,韩遂净了手,走到贾诩对面坐下。“文和,我刚刚想到一个筑墙的办法。”

  贾诩抬起眼皮,瞥了韩遂一眼。“说来听听。”

  “以沙筑墙,浇上水,冻一夜,就成了。”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那你准备如何安排阵地?”

  “有了墙还不好办?”韩遂兴致很高。“明天一早,我就命人挖墙筑墙,将御营围起来。多筑几道墙,只要箭矢够用,就算来十万鲜卑人,我也能挡得住。”

  “挡住可不够。”贾诩摇摇头。“天子要的是不是挡住鲜卑人,而是重创鲜卑人,最好能全歼他们。”

  “那……”韩遂转了转眼珠。“诱敌深入,在阵地战中重创他们,然后再派轻骑追击。”

  “可行。你具体说说,兵力如何安排?”

  得到贾诩的认可,韩遂更加兴奋,仔细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他行军多年,作战经验本来就丰富,最近半年又针对攻城做了专门的训练,信心大增。就算不和贾诩商量,他也能安排妥当。只是难得有机会与贾诩切磋,他当然希望能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说来也怪,与贾诩对坐,他的思路特别开阔,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

  刘协回到大帐,将微醺的皇后伏寿送回帐篷,转身又到荀文倩的帐篷里坐了一会。

  荀文倩受了凉,有点不舒服,今天没去参加庆功宴,正歪在床上看书。见刘协进来,她大感意外,连忙披衣坐起。

  “你不用起来。”刘协在床边坐下,探身过去,在荀文倩的额头亲了一下。还有些热,但已经不碍事了。“我来看看你,待会儿还要回去处理事务。”

  “陛下要保重身体。”荀文倩面色微红。虽然成亲多年,她还是对刘协的亲昵举止不太适应。

  刘协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早点睡,可是鲜卑人不同意啊。等打完这一仗,可能会好一些。”

  “打完这一仗后,陛下回河东吗?”

  “想父母了?要不开春之后,你回河东省亲吧。随驾两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陛下不回,我也不回。”荀文倩摇摇头。“他们互相作伴,不用我陪,我陪着陛下。”

  刘协笑笑,摸摸荀文倩的脸。“也好,虽然暂时回不了河东,不过也快了。”他帮荀文倩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一个散骑侍郎站在帐外。“陛下,护羌校尉马超求见。”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五指成拳

  马超的心情很不好。

  虽然是佯败诱敌,不算真的战败,但明明能重创对方,偏要装作中伏,还要装得像,多少有些憋屈。等回到大营,又发现自己错过了庆功宴,心里就更别扭了。

  站在御营外,他来回踱着步,不时向御帐看一眼。

  马云禄匆匆走了过来,递给马超一个浸透了肉汁的饭团。“快吃吧,还是热的。”

  马超确实饿坏了,伸手接过,狼吞虎咽。“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马上要见天子,岂能喝酒。”马云禄抓紧时间,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是天子赦免吕布掘皇陵之罪的事。

  马超听了,大感诧异。“这也行?”

  “天子赏功罚过,恩怨分明。你好好做事,天子自然不会辜负你。”

  “他辜不辜负我,没关系,我就怕他辜负你。”

  “我的事,你少管。”马云禄瞪了马超一眼,转身就走。

  马超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咂咂嘴巴。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天子让他入营。马超整理了一下衣服,调整好情绪,大步来到御帐前,报名请入。帐中传来天子的声音,有人掀起帐篷,马超走了进来,来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

  “陛下,臣回来了。”

  “嗯,坐。”刘协坐在火塘前,将一只陶杯递给马超,又提起架上火上的茶壶,为马超倒了半杯热茶。马超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杯子,手热乎了,心也热乎了。

  刘协将半片羊腿架上火上烤。“稍等一会儿,肉马上就好。”

  “唉,唉。”马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听说你打了败仗?”刘协双手抱腿,笑眯眯地说道。

  “是的,臣打了败仗,丢了几十副甲胄。”马超得意地笑了。“死的都是之前俘虏的羌人,不听话,早就想弄死他们了,这次算是废物利用。”

  “你觉得鲜卑人会来吗?”

  “可能性不小。我听姜冏他们说,鲜卑人很贪婪,尤其想要我们的甲胄、武器,哪怕是一片甲都不放过。斥候营几次遇伏,牺牲的将士都被扒得精光,就那么扔在荒野里。我就是听他的,才扔了十几副甲胄做诱饵。”

  刘协沉默了片刻,又道:“最近可有轲比能部的消息?”

  “没有。那鲜卑奴奸猾得很,肯定是躲在哪儿看热闹,谁赢他们帮谁。”

  “本来也没指望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他想看,就让他好好看吧,让他看清谁才是草原的主人。你好好休整,做好长途追击的准备。”

  “唯。”马超答应了一声,又道:“大概要追多远,到浚稽山吗?”

  “只要你能像狼骑一样保证伤亡率,能追多远追多远。”

  “当真?”马超失声惊叫。

  “君无戏言。”刘协嘴角轻挑。“这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让鲜卑人十年内不敢靠近边塞,听一我汉人的名字就逃。”

  “正当如此。”马超兴奋得握紧拳头,用力挥了挥。

  ——

  韩遂与贾诩谈了半个时辰,回营后,又找来成公英等人,详细商量了迎战的计划。

  诸将对韩遂以沙筑墙的方案赞叹不已。

  韩遂带来了两万人,虽然号称都是骑兵,但真正算得上精骑的不到五千,剩下的大多是步卒,只不过是有战马代步罢了。

  对他们来说,依靠冰墙掩护,与鲜卑人进行阵地战,无疑比骑兵对决更有把握。

  他们这半年练的就是阵地攻防。

  贾诩说,天子的禁军不是徒有其表的仪仗,这是真正的精锐,你们的任务没有想象的那么艰巨,完全可以打得更从容一些,大胆一些,保留足够的实力用于追击。

  韩遂正中下怀,但他却不能直接将这样的方案摆到天子面前,所以他制定了两套方案。一套是全力阻击,尽一切可能地将鲜卑人拒于阵地之外,确保不会有一枝箭射到天子面前。一套是控制局面,让一部分鲜卑人可以通过他的阵地,到达天子面前,却又不至于让天子感受到太大的压力。

  怎么选,由天子自己决定。

  第二天一早,韩遂带着两套方案,来到刘协面前。眼中充满血丝,精神却很亢奋。

  如韩遂所愿,刘协选了第二套方案。不仅如此,他还对韩遂说,以行在的兵力而言,只要你每次放进来的鲜卑人不过万,我都能解决,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你要着重考虑的可能并不是将鲜卑人拒之于阵外,而是将他们放进来之后,如何截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无法逃脱。

  韩遂咋舌不已。

  但他一点也不怀疑天子所言。他已经从不同的渠道了解过天子禁军的实力,知道这些人从未放松训练,实力远在他所领的两万步骑之上。

  如果刘协不是天子,而且皇子刚刚出生,大汉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肩上,或许刘协根本不需要调兵遣将,用禁军就能将鲜卑人打残。

  这一战并不是要他来救驾,而是给他机会立功,好让他这个镇西大将军名符其实,将来有足够的资格统兵东出。

  有了天子托底,韩遂信心更足。

  与韩遂商定之后,刘协召集诸将议事,安排迎战鲜卑人的方案。

  整个阵地共三万步骑,分为内外两重:

  外重由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度辽将军张杨三人组成,韩遂居中,挖壕沟,立三重沙墙,以步卒为主力迎战。马超在左,张杨在右,以骑兵掩护两翼。

  韩遂为总指挥。

  内重由禁军组成,天子御营居中,由虎贲中郎宋果指挥虎贲营守卫。羽林中郎将张绣统羽林居左,越骑校尉王服统北军骑兵居右。

  真正的杀器——甲骑则由郭武、赵云、阎行三人统领,以备不时之需。

  卫尉马腾率领卫尉营五千步骑,在休屠泽南侧立营,准备接应。

  已经结冰的休屠泽上备冰橇数百,随时往来。为了防止鲜卑人从冰面突入后方,将东西两边的冰面全部凿破,并安排人警戒。

  阵地安排完之后,刘协再一次强调,此战的目的是重创甚至全歼来犯的鲜卑人,所以各部要严格执行预定计划,不可贪功冒进,吓跑了鲜卑人。要是影响了整体作战计划,不仅无功,反而有罪。

  刘协举起右手,缓缓握紧。

  “孤指易折,五指成拳,万众一心,才能发挥最强大的力量。诸君,努力!”

  “唯!”诸将轰然应诺。

  第五百一十五章 试探

  休屠泽东十余里,一道低矮的沙丘之上,轲比能裹着半旧的羊皮氅,席地而坐。

  面前的沙砾上,用简略的线条划着汉军的阵型草图。

  柯最站在一旁,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缩成一团。天气太冷了,滴水成冰,风像锋利的小刀,在脸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裂口,连说话都变得无比艰难。

  为了躲避野狼部落的劫掠,他们全族南迁。求得汉家天子的允许后,他们得以在附近暂避。本以为汉家天子会要求他们助阵,但大战在即,汉人的阵地已经设立完毕,他们也没接到汉家天子的诏书。

  从斥候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汉军阵地上根本没有他们的位置。

  这让柯最很不安。在他的观念中,如果汉人不把他们当盟友,也就意味着他们是敌人。

  轲比能冷静得多,他盯着阵型草原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柯最忍不住了。“大帅,汉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会对我们不利吗?”

  “应该不会。”轲比能拍去手上的沙土,直起了腰。“从这个阵型来看,汉人明显是准备全力防守。我们不擅长防守,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不要我们去也可能理解。”

  柯最松了一口气。“那宴驰他们会来吗?”

  “会来的。”轲比能笑了一声。“野狼被狼骑打成了败犬,颜面扫地,岂能不来报复。就算不打,也要来休屠泽转一圈,试探一下的。今年天气这么冷,草原上接连下了几次雪,不入汉境劫掠,他们怎么过?”

  柯最咂了咂嘴,干裂的嘴唇生疼,但他却顾不上。草原上遭了雪灾,难过的岂止野狼部落,他们同样如此。为了能活下去,他们已经将所有的牛羊都宰了,一时吃不完的也送给了汉人,指望汉家天子能拨一些粮食救济。如果汉人被野狼部落打败了,他们之前的付出可就全落空了。

  或许应该和野狼部落合作,抢了汉人的粮食。

  柯最偷偷打量了一下轲比能,考虑是不是再提一句。之前他和轲比能说过这个想法,却被轲比能否决了。轲比能觉得汉人实力很强,不是野狼部落能够战胜的,加上他们也不行。现在汉人根本没有进攻的意思,而是建起冰墙,全力防守,不知道轲比能会不会改变态度。

  防守是汉人的优势不假,但只有防守是无法击败野狼部落的。

  “大帅……”

  柯最刚一开始,轲比能就摇了摇头。“别急,看看再说。”

  ——

  休屠泽北百里,宴驰勒住了坐骑,看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迹。

  前锋就是在这里击败马超的。双方兵力相当,几次交战,各有胜负。最后前锋将马超的一部诱进沙漠,伏击得手,斩杀十余人,得到了十几副甲胄。

  现在这些甲胄有一半穿在宴驰亲卫的身上,还有一半分别送给了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让他们时刻记得汉人并非都是狼骑,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强大。

  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就在后面,还有一些实力小一些的部落。

  宴驰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却无路可退。野狼部落损失太大,如果不能正面击败汉军,得到足够的补偿,就算他现在逃过一劫,明年春天也会损失惨重,无法避免被人吞并的结果。

  他在这里暂停,做最后的犹豫,也给自己鼓劲。

  再往前走,随时可能和汉军相遇,免不了恶战一场。

  从中午开始,不断有斥候赶回来,传来汉军的动向。出乎宴驰的预料,汉军并没有主动迎战,而是在休屠泽列阵,正面迎战的正是凉州人韩遂。

  韩遂在阵前建起了冰墙,严防死守。

  斥候无法深入阵地,看不到阵中的情况。但他们说,除了一些汉军斥候之外,阵地之外没有汉军。汉军似乎将所有的兵力都收回休屠泽,坐等鲜卑人的进攻。

  但宴驰却感受到了汉人的怯懦。

  收缩兵力,筑墙而守。即使到了沙漠上,汉人还是习惯性的防守,而不是主动进攻。

  这进一步地证明了狼骑只是孤例,是汉人小皇帝的尝试。如果不进行报复,让汉人小皇帝尝到了甜头,这样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

  稍加考虑后,宴驰下令全军前进,赶往休屠泽。

  ——

  两天后,宴驰赶到休屠泽,亲眼看到了斥候所说的冰墙。

  冰墙并不高,只到人的胸口。汉军将士就躲在冰墙的后面,看着逼到阵前的鲜卑骑兵。越过重重叠叠的冰墙和战旗,能看到阵地的中心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树着汉家天子的战旗,战旗下有几个人影。

  离得太远,宴驰看不到汉家小皇帝脸上的神情。但他觉得,此刻的汉家小皇帝一定很不安,只能躲在阵地中央,不敢出来迎战。

  宴驰绕了汉军阵地转了一圈,仔细观察汉军的战旗,分析汉军阵中的形势。

  在阵地西侧,他看到了马超的战旗。

  他命一个穿着缴获甲胄的亲卫勇士上前挑战。

  很快,马超就做出了反应。战鼓声响起,一名骑士身披甲胄,手提长矛,策马而出。

  双方通报了姓名,来的却不是马超本人,而是马超的亲卫将庞德。

  就在阵前,两人展开了厮杀。

  恶斗数合,宴驰的亲卫气力稍减,被庞德抓住机会,一矛挑于马下。正当庞德准备下马,剥了对手的甲胄时,宴驰下令突击,一队骑兵在百夫长的率领下,奔腾而出,直取庞德。

  庞德拨马而走,鲜卑骑兵紧追不舍。

  马超见状,派百骑迎战。庞德也拨转马头,向鲜卑人发起了反冲锋。

  见汉军守得严实,鲜卑人没有恋战,一触却走,策马返回宴驰身边。

  庞德等人也勒住了坐骑,缓缓撤回,没有趁胜追击。

  宴驰远远地看着马超,不屑地笑了一声,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虽然没占到便宜,但他却试出了马超的虚实。马超虽勇,但他不敢轻易离开阵地,对鲜卑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进攻正面的韩遂阵地时,可以不用担心两翼骑兵的冲击。

  宴驰回到营地后,随即派人通报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我明天会向韩遂的阵地发起攻击,你们可以看着,也可以分别攻击两翼的汉军骑兵,总之随便。

  第五百一十六章 以身作则

  刘协坐在将台之上,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面无表情。

  不是平静,而是脸被冻僵了。

  他一直觉得,汉唐时中原王朝能将草原民族按在地上摩擦,宋朝以后却被草原民族蹂躏,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就是统治阶段腐化,失去了尚武精神。文明变成了文弱,文武双全的汉唐士子变成了只会吟诗作赋的宋明书生,真刀真枪的战斗也变成了朝堂上的嘴炮。

  要改变这个风气,就要统治者以身作则,尤其是他这个有志于扭转历史轨迹的穿越者。

  尚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背后是无数的汗水甚至血泪。

  比如在这朔风劲吹的时候站在高台上指挥作战,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哪怕他裹着厚厚的冬衣,寒风依然像针一样往里钻,吹得他遍体生寒,身上的铁甲更是能冻掉人一层皮。

  那些手握兵器,时刻准备与鲜卑人厮杀的将士又是如何的辛苦?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不仅是一句豪气干云的诗,而是真实的写照。

  即使如此,他也咬牙撑着,不愿意离开将台。

  退一步,之前的努力就有可能付之东流。只要他站在这里,不用他说一句话,就比无数的豪言壮语有用,那些想要动摇的人也就找不到理由退却。

  看着鲜卑人退走,刘协才轻轻点头,摆了摆手。“赐护羌校尉酒一壶。”

  “唯。”一旁的荀恽走到将台边,大声传诏。

  他也快冻僵了,嘴巴有些不听使唤,声音也有些变形,说了两遍,下面的郎官才听清楚。夏侯充抱起一壶酒,向左翼阵地飞奔而去。

  “天子赐酒——”夏侯充高声大呼,冻僵的身体随着奔跑渐渐热乎起来,原本僵硬的动作也变得渐渐灵活。冲入马超的阵地时,他已经浑身冒汗,只想脱掉身上厚重的冬衣,肆意奔跑。

  马超正在郁闷,看到夏侯充奔来,高喊着“天子赐酒”,大喜过望,连忙翻身下马,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战甲。

  “天子有诏,赐护羌校尉酒一壶。”夏侯充气喘吁吁地说道。

  “护羌校尉臣超,谢陛下赐酒。”马超接过酒壶,向将台方向深施一礼。

  夏侯充转身离去,马超转身,高高举起酒壶,刚刚的憋屈化作云烟。他抿了一小口酒,随即将酒壶传给庞德。“传下去!每人一口。”

  “喏。”庞德接过酒壶,也抿了一小口,随即递给刚刚随他出战的将士。

  一壶酒肯定不够所有人喝,绝大多数人只能碰碰壶嘴,湿一下嘴唇。可是对他们来说,这份荣耀却远比一壶酒值钱。

  这一刻,被鲜卑人“击败”的屈辱全部变成了遵守命令的骄傲。

  遵令者,必有赏。

  ——

  中军的韩遂站得高,也看到了这一幕,抑制不住心中的羡慕。

  没想到天子的第一次赏赐居然被马超抢走了。

  这鲜卑人真是不长眼,为何不来攻我的阵地,却去攻马超的阵地?论起示弱,谁能比我擅长?

  韩遂愤愤不平,看着鲜卑人撤走,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再一次重申此战的目的。

  天子要诱敌深入,你们到时候一定要把握好节奏,既不能让鲜卑人攻得太猛,也不能让鲜卑人损失太大,吓跑了。

  此战的胜负不是个人的胜负,而是大汉与鲜卑人争奔天命的胜负,是凉州人能不能趁势而起,成为朝廷栋梁的关键一战。遵令而行者,虽负有赏。不遵令而行者,虽胜必罚。一切行动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按照既定计划执行。

  诸将轰然应诺。

  韩遂安排好营中事务,随即赶往御帐,求见天子。

  ——

  刘协回到大帐,烤了好一会儿火,身体才慢慢暖和过来。

  得知韩遂请见,刘协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立刻命人传韩遂入帐。

  韩遂进了帐,站在帐门口,躬身行礼,神态恭谨。

  “坐吧。”刘协指了指一旁的胡床。“冷不冷?大将军,你穿得有些少啊。”

  “臣不冷。”韩遂指指胸口,神情严肃。“臣心里有火,仿佛重回少年。”

  刘协忍俊不禁,却还是叹了一口气。“不亲身经历,难以想象边塞之苦。朕虽在边塞住了两年,在武威也住了半年,却是第一次在这种天气站在高处,才知道边军真是不容易。”

  韩遂鼻子一酸。“能听到陛下这句话,我们凉州人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值了。”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以身作则,不畏艰苦,臣等身为凉州人,更不能贪图享受。此战,臣必身率将士,谨遵陛下诏书,与敌周旋。”

  刘协点点头。“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过这边塞之苦,才能锤炼出一身浩然正气。朕刚刚还想,将来朝中公卿都应该有守边的经历。让他们尝一尝边塞将士的苦,才知道太平来之不易,不是拾几句圣人牙慧就可以治国平天下的。”

  韩遂心中一动,笑道:“当真如此,恐怕就不会再有人提弃凉二字了。”

  “是的,不经苦难,不知珍惜。付出辛苦,才能寸土必争。”刘协拍拍大腿,情绪有些激动。“关东士大夫就是太安逸了,只知道从凉州敛财。论及守边,他们只知道安抚,安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却对真正的守边将士之言置若罔闻。”

  韩遂一下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一声叹息,眼睛也红了。

  “若是当年先帝之志能行,以陛下为嗣君,那就好了,大汉或许不会遭此浩劫。”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难得动情的韩遂,有些诧异,随即又明白了韩遂的意思。

  如果先帝的想法没有遇到阻力,一开始就立他为嗣君,何进就不会成为大将军,韩遂入京上计时,或许就不会遭受何进等人的冷漠,也就不会失望的回到凉州,加入叛军。

  这当然只是韩遂的一厢情愿,就算刘协被立为嗣君,也未必能改变朝廷的现状,何进、袁绍等人也未必就能善罢甘休。

  但韩遂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说明了他愿意敞开胸臆的交流,不再重重设防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人性与兽性

  说了几句闲话,刘协回归正题,问起了韩遂的来意。

  虽然他觉得韩遂说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无非就是来表一下忠心而已。

  “陛下,宴驰观阵时,臣留意看了一下。”韩遂捧着茶杯,神情专注。“宴驰身边有几名亲卫身上穿的就是我汉军甲胄,想必是不久之前马超丢给他们的,可见这些甲胄对鲜卑人的诱惑不小。鲜卑各部落互相征争不休,谁拥有更多的甲胄,谁就能称王称霸,所以其他部落断然不会看着宴驰独吞。”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其他的部落。”刘协说道。

  “他们在观望。”韩遂早有准备。“如果他们决定不来,以野狼部落的实力,宴驰不会这么放肆。”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不怕红日部落、狂沙部落来,就怕他们不来。斥候没打听到其他部落的消息,他还有些不安呢,听了韩遂的分析,总算放心些了。

  “为坚定宴驰的信心,并且诱其他部落一起来,臣打算明天派一些人主动迎战,示弱迎敌,再让宴驰尝点甜头。”

  “你准备安排什么人迎战?”

  “成公英。”韩遂沉声道:“他麾下大多是羌人轻骑,有不少还是当年起兵叛乱的。他们性子野,放肆惯了,经常不听命令,擅自行事。臣打算派他们迎战宴驰,以示军纪不整。战败之后,臣顺势将他们的撤出战场,并让他们赶到居延泽埋伏。”

  刘协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韩遂一眼。

  韩遂嘴角微挑。“陛下以为可行否?”

  刘协思索片刻。“可行。”

  韩遂吁了一口气,兴奋地拱拱手。“请陛下放心,臣会控制好分寸,绝不会影响陛下的整体安排。”

  刘协笑笑,没说话。

  韩遂野心很大。正面战场还没决出胜负,他就在考虑抽调主力,养精蓄锐,为追击做准备。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保存实力的心思,现在还说不准。但他这么做,显然会将更多的压力转移给禁军。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底气,韩遂的这个建议便有要挟的成份。

  要韩遂拼命,指望他保护,自然要给更多的好处。

  不管韩遂主观上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客观上,他有这样的嫌疑。

  他不觉得韩遂是那种一激动就口无遮拦的人。

  但他有足够的底气,自然就不用担心韩遂有没有要挟的意思。说得直白些,就算韩遂不来,就凭禁军,他也有把握击溃鲜卑人,只是无法全歼罢了。

  尊严来自于实力。禁军的兵力虽然不多,加起来不到万人,但两年多来一直没有放松训练,装备更是精益求精,正面打爆几万鲜卑人还是很轻松的。

  这一战,不仅是打给鲜卑人看的,也是打给韩遂看的。

  不管韩遂有什么想法,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他除了俯首称臣,没有其他的选择。

  ——

  韩遂离开之后,刘协又反复思考了一番,派人请来了贾诩。

  贾诩听完,倒是很平静。

  “这就是韩遂,也是很多西凉人的特征。”贾诩无声地笑了笑,有些无奈。“生活艰难,任何时候,都要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以求生存。看似精明,实则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刘协露出一抹浅笑。“或许这才是人的本能。”

  “本能?”

  “天性。”刘协换了一个词。“或者说是兽性,求生永远是第一位的。”

  贾诩眨眨眼睛,没说话,只是神情有些尴尬。

  刘协拿起一根干柴,扔进火中。“人人都有兽性。有兽性并不可耻,但仅有兽性肯定是不够的。同样,为了人性刻意无视兽性也是不可取的。我记得有人说过,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儒门之失,有时候就在于要求过高,漠视了人的基本需求,变成了违心之论。”

  贾诩眼神闪烁,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陛下此言,近乎儒法之辨。法家重耕战,求的是生存。儒家重教化,求的是道德。有法无儒,则难离兽性。有儒无法,则人性难求。陛下在西凉推行教化,正是在兽性的基础上求人性。”

  刘协哑然失笑。“这么说,也差不多。”

  “还请陛下点拨未尽之意。”

  “真正的人性可以包含兽性,超越兽性。”刘协淡淡地说道:“如果推行教化不能让人更好的生存,这种教化就算不是错误的,也必然是不全面的。”

  贾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臣明白了。陛下以并凉为根基,求中兴之道,看似重走秦并天下之路,实则是返朴归真,固本培元。”

  刘协盯着贾诩,不禁莞尔。“当年高皇帝分封汉中,有张良相佐,汉遂有天下四百年。如今朕转战西北,有先生相佐,不敢奢望,使汉如周,八百年天下,应该是希望的。”

  贾诩连忙摇手。“臣岂敢与留侯相提并论。”

  “当得的。”刘协说道。“朕给你这个机会。”

  贾诩想起了曾经与刘协的对话,会心一笑。“那臣就却之不恭了,勉力一试。”

  ——

  大战在即,鲜卑人像狼群一样潜伏在侧,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所有人都高度警惕,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刘协也不例外,和衣而卧,直至天明。

  一早起来,洗漱完毕,正在吃早餐,马云禄走了进来。

  “陛下,臣有请求。”

  刘协抬起头,一边喝粥,一边看着马云禄。“想出战?”

  马云禄尴尬地点点头。

  她有资格参加军前会议,知道羽林女营被安排在后营,作为皇后、贵人以及诸将女眷的护卫。可是她不甘心,她想与其他人一样参加战斗。

  “不要急,朕自有安排,会让你上阵的。”刘协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朕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建成女营,绝不会让你们成为摆设。只不过什么时候上阵,却有讲究。”

  马云禄喜上眉梢。“那……陛下能说得明白一些,以便臣向麾下骑士说明吗?”

  “暂时不能告诉她们,不过可以告诉你。”刘协招招手。“附耳过来。”

  马云禄顿时红了脸。她盯着刘协看了两眼,还是咬着唇,鼓起勇气,将耳朵凑了过去。

  第五百一十八章 初战

  日上三竿的时候,宴驰率部出现在阵前。

  接到报告,刘协也第一时间登上了将台,举目远眺。

  地平线上,沙丘之间,鲜卑人像蚂蚁一般涌了出来,越来越近,看上去声势惊人。

  战鼓声响起,汉军将士迅速走出大营,进入各自的阵地。刀盾手举起盾牌,拔出战刀。弓弩手开始上弦,将箭矢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骑士重新检查马具,做好冲锋的准备。

  将台上下,郎官、尚书们也忙碌起来。蔡琰、裴俊、袁权三人在刘协身后入座。他们的案上各有一个小火炉,用来烘烤砚台,防止墨水结冰。

  今天会有大量的公文需要记录,她们三个人全部上阵,采用接力的方法进行记录。

  刘协穿着华丽的甲胄,端坐在将台之上。一会儿功夫,脸就被冻僵了,倒是不用担心表情管理的麻烦。就算是天崩地裂,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远处传来战鼓声,右翼的度辽将军张杨送来消息,鲜卑人的左翼逼近,有可能会发起进攻。

  刘协有些意外,宴驰没有进攻马超的阵地,也没有进攻韩遂的阵地,却选择了右翼张杨的阵地,看来还是信心不足,想挑名声最小的张杨试手。

  看来鲜卑人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张杨的沙陵侯是怎么来的。

  他下令击鼓,命张杨迎战。

  战鼓声响起,在战场上空回荡,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号角声此起彼伏,一百鲜卑骑兵在百夫长的指挥下,奔腾而出,直扑张扬的阵地。

  张杨随即派出百骑迎战。

  两百骑兵反复冲杀,双方将领一边注意着交战的将士,一边密切观察对方的阵地,以便及时做出反应。双方斥候来来往往,连续不断的将最新消息达到各自将领的面前。

  几个回合后,鲜卑人主动退出了战场。他们付出了三十余人的代价,却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得主动撤退。取胜的汉军骑士下马,正准备割下鲜卑人的首级,又有两百鲜卑骑兵冲出阵地。

  张杨不敢怠慢,再派两百骑兵迎战,命刚刚战过一场的骑兵撤回阵地。提着药箱的医师、医士冲了过去,给轻伤的将士包扎,重伤的则送回后营,由太医署的太医们进行处理。

  经过半个时辰的试探,鲜卑人确定了一个事实。汉军的军械的确好,刀矛锋利,防护能力更强,同等兵力下,他们根本占不到便宜。请示了宴驰后,他们随即派出了更多的骑士,准备以多取胜。

  张杨只有三千骑,见此情景,立刻下令骑士后退,收缩阵型。

  他并非不能以少胜多,而是事先的安排如此。现在还不是全力以赴的时候,要让鲜卑人觉得他们有赢的机会,才能拖住鲜卑人,为重创鲜卑人创造机会。

  步卒大阵向右翼延伸,以弓弩进行阻击。

  被密集的箭阵挡住,鲜卑骑士不敢硬冲,不得不向中军汇报。

  宴驰倒是不慌,随即又命令右翼发起进攻。

  马超和张杨一样,在鲜卑人发起大举进攻时,收缩阵型,躲进了步卒大阵的后面。

  原本近乎长方形的阵地发生了变形,两翼收缩,中军显得更加突出。因为步卒向两翼延伸,中间的阵型也变得单薄了些。

  这正是宴驰希望的结果,他命令两翼保持压力,不断冲击的同时,正面发起了进攻。

  汉军的正面阵地有三道冰墙,还有扎在土里的拒马,不利于骑兵的冲击,宴驰命令数千骑士下马,采用步战的方式发起攻击。

  这时,出乎他们预料的事出现了。汉军搬开了几个拒马,一队骑兵从阵中冲了出来,直扑正在逼近阵地的鲜卑人。那些鲜卑士卒见势不妙,纷纷后撤,阵形也跟着乱了。

  汉军骑士拍马赶上,肆意杀戮。

  宴驰看得清楚,大骂韩遂狡猾的同时,心里却更加高兴。他不怕韩遂派骑兵出击,就怕韩遂龟缩在阵中不出来。他随即命骑兵出战,缠住这些汉军骑士,同时亲卫骑准备。如果韩遂派骑兵出阵增援,他就可以乘机大量杀伤了。

  从之前两翼的战斗来看,同等兵力下,汉军有不小的优势,但只要拥有两倍的兵力优势,基本就能稳操胜算。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想,狼骑只有那么多,其他的汉军根本没有那么变态的战斗力。

  两千鲜卑骑兵冲出阵地,一队正面迎战,一队包抄。他们不顾汉军阵中射出的箭雨,切断了出战的汉军骑士退路,前后夹击。

  出战的汉军骑士陷入了重围,被数倍于己的鲜卑骑士团团围住。他们虽然奋斗冲杀,却始终无法突围,只得吹起求援的号角,请求增援。

  韩遂坐在将台上,看着正在厮杀的战场,刻意等了一会,才派安西将军成公英率部增援。

  成公英率两千骑冲出阵地,杀入战场。

  宴驰大喜,随即派出亲卫骑迎战,截住成公英。

  双方六七千将士分成两个战场,往来冲杀,一时难解难分。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不清具体的战场形势,但他从前面不断报回来的消息分析,之前第一批出战的骑士应该就是韩遂说的羌人。那些人大多是李文侯、北宫伯玉的旧部,最早起兵叛乱,李文侯、北宫伯玉被韩遂阴死之后,就成了韩遂的部下。

  现在,韩遂将他们送上了战场,要借鲜卑人的刀做个切割,充当欺骗鲜卑人的诱饵。

  这些人很勇猛,也很残忍,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追求,从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刀。先是李文侯、北宫伯玉的刀,后来是韩遂的刀,如今又被韩遂亲手折断。

  最可悲的莫过于此。

  恶战近一个时辰,眼看着最初入阵的羌人骑兵损失殆尽,韩遂才再次击鼓,派出最精锐的亲卫骑上阵。这些骑兵装备早好,训练最精,战斗力不仅比那些甲胄不全的羌人骑兵强,就连成公英率领的骑士也有所不如。他们一上阵,鲜卑人就感受到了压力。

  宴驰随即下令吹号,命两翼的骑兵回援,准备一口吞掉韩遂的骑兵。

  但韩遂没给他这个机会,亲卫骑与成公英会合后,主动撤出了战场。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宴驰又惊又喜。他知道韩遂为了保存实力,不太可能和他拼命。但他完全没想到韩遂会做得这么明显,明明有机会取胜,却将胜利拱手相让。

  他随即下令清点战场,尤其是汉军的甲胄,哪怕一顶头盔也不能浪费。

  战果出乎意料的好,他获取了三百多套甲胄,还有数量更多的长矛、环首刀。

  宴驰下令收兵,连夜赶往狂沙部落、红日部落的大营。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上钩了

  “这是我今天刚刚缴获的。”宴驰指着全副武装的亲卫们,对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说道。“如果不是兵力不足,我今天就能击破韩遂的阵地。”

  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后悔。

  他们可以不相信宴驰,却不能不相信这数百套汉军甲胄。就算宴驰想骗他们,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汉军甲胄来演戏。

  “大帅,坐。”落置鞬落罗换上热情的笑脸,拉着宴驰入座,一边递给酒,一边说道:“你是怎么打的?汉军这么不中用吗?”

  “哈哈哈……”宴驰得意的大笑。他就知道落置鞬落罗不敢相信,换作一天前的他,也不敢相信能取得如此战果。他只后悔没能早点劝动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否则今天很可能就攻破韩遂的阵地,与汉人小皇帝面对面了。

  汉人小皇帝的禁军的甲胄更好。

  “我知道你们不信,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韩遂这么不禁打。”宴驰得意地抚着落腮胡。“汉人还是那样,互相算计,谁也不信任谁,尤其是韩遂那老贼,一心就想保存实力。”

  “对,对。”落置鞬落罗附和道,脸却有些红。

  宴驰看似在说汉人,其实也是在说他和日律推演。

  “行了,你就说说是怎么打的吧。”日律推演故意刺激宴驰。“谁知道你是不是投降了汉人,故意来诈降呢。”

  “我呸!”宴驰啐了一口。“我会投降汉人?”

  “快说,快说。”落置鞬落罗催促道。“你说了,我们不就信了?”

  宴驰没推辞,将自己今天交战的经过一一说来。不把这件事说清楚,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是不会相信他的。能在草原上做一个部落大帅的,哪个不是久经战阵的人精,但凡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会怀疑。

  好在他今天是实打实的胜利,不担心任何人的质疑。

  宴驰说了小半个时辰,将双方的各种反应都说得明明白白,包括昨天挑战马超的事也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论骑兵会战,还是我鲜卑人更强一些。汉人能倚仗的只是甲胄和新式马具,要我说,这马具的确不错,可惜我们找不到足够的铁,一时半会的凑不齐,只能靠抢。”

  落置鞬落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不得不说,汉人手巧,打造出来的甲胄、兵器就是好用,远非鲜卑人可比。当年檀石槐大王能够称雄草原,和大量逃入草原的汉人工匠有分不清的关系。正是那些汉人工匠帮檀石槐打造了不少甲胄、兵器,檀石槐才能打造出一支精锐骑兵,东征西讨,从无败绩。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进汉人的步卒阵地坚固,伤亡会很大。”宴驰拍着胸脯说道:“最硬的骨头交给我,你们只要帮我看住两翼的汉军骑兵,别让他们来袭击我,我就可以击破韩遂的阵地,与汉人小皇帝面对面。”

  “只要我们看住两翼的骑兵?”日律推演立刻问道。

  “只要你们能看住两翼骑兵。”宴驰再次肯定。“实际上,你们根本不用打,只要将阵地摆开,汉人就不敢出击。他们的骑兵虽然装备好,但数量太少,没有任何胜算。”

  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互相看了看,会心一笑。

  这个生意做得。他们各有万骑以上,看住三千汉骑还是有把握的,就算交战,也有足够的胜算。万一打不过,掉头就走,汉人也追不上。

  利益很大,风险很小,傻子才不去。

  ——

  次日休战。

  刘协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才收到消息,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也跟了过来。

  他长出一口气,韩遂抛出去的诱饵起到了作用。

  果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千多羌人,几百套甲胄,终于把几万鲜卑人引上了钩。

  刘协第一时间叫来韩遂和成公英,让成公英带着近四千骑兵转移到休屠泽之南,与马腾汇合,并选择合适的时机奔赴居延泽埋伏。

  他们不能走得太早,太早了会惊动鲜卑人,引起鲜卑人的警觉。也不能太迟,太迟了会错失战机。

  “元伟,这是陛下对你的信任,千万不可辜负。”韩遂郑重地对成公英说道。

  此战过后,他希望能率部东征,再立新功,凉州自然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成公英是他的心腹,已经是安西将军,借此机会再立一功,将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嘴上说是天子的信任,但成公英还是会将恩情记在他的头上,只不过是场面上应有的礼节罢了。

  成公英心知肚明,躬身拜谢。

  刘协也不傻,将韩遂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不说破。“此战过后,不仅凉州可安,西域也能重入朝廷之手。元伟,努力。”

  成公英听了,心脏猛跳,下意识地看向韩遂。

  韩遂的脸色也变了变,与成公英四目相对,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天子这句话大有深意,他不仅暗示认可韩遂东征后,可以将西凉交给成公英负责,还打算将收复西域的任务交给成公英。

  荀攸一战收复弹汗山,天子有意在北疆设立都护府,如果不是讨论都护府的权责,诏书可能已经下达了。相比之下,西域都护府却是有成例可循的,不用这么费事。只要成公英能收复西域,这西域都护的官职就是他的。

  “谢陛下。”成公英拜倒在刘协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西域都护,别说他不敢想,就算是韩遂也未必有这样的自信。

  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抑的成公英,韩遂暗自叹了一口气。天子果然还是喜欢用年轻人,自己献了那么多的殷勤,他也没松口,反倒对成公英寄予厚望。

  好在自己见机早,牢牢地将成公英笼络在身边,没给天子什么挖墙角的机会。

  接下来,就看亲儿子韩银能走到哪一步了。

  韩遂瞬间考虑了很多,随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一战要全力以赴,不仅要打赢,还要打得漂亮,让天子看到我的真本事。

  韩遂含笑拱手。“陛下,骑兵撤出,战阵更疏,宴驰必然会发起冲击。明日一战,臣可能又要输了,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刘协哈哈大笑。“大将军,放多少人进来没关系,别让他们跑掉就行。”

  韩遂信心满满。“陛下放心,只要鲜卑人进了阵,就别想出去了。”

  第五百二十章 战前部署

  与韩遂取得了一致,刘协击鼓,聚将议事。

  西部鲜卑中几个最有实力的部落都来了,决战就在眼前。是实现预定计划,将西部鲜卑彻底打残,还是弄巧成拙,被鲜卑人一锅端了,就看所有将士能否完成每个人的任务。

  要让开正面,然后再关门打狗,无疑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战术。任何一部无法完全预定任务,诱敌深入就有可能变成引狼入室。到时候皇帝、皇后、贵人和刚出生不久的皇长子都被人捉了去,大汉就彻底亡了。

  不仅是肉体上的亡,更是精神上的亡。

  如果赵温、杨彪等老臣在此,这个计划估计提都不能提,老臣们肯定会死谏。

  如今刘协身边除了贾诩、韩遂之外,都是少壮之臣,个个气势如虎,渴求一战。即使韩遂也是立功心切,极力支持天子冒险。

  最冷静的人可能反而是刘协和贾诩。

  刘协命人摆出大幅地图,由贾诩亲自讲解完整的战术安排,明确每个人的战斗位置。

  战场很大,分为内外两重。

  外阵是韩遂所领的一万五千西凉步卒,分布在三道冰墙之间。冰墙之间又用拒马拒成一段一段,可以让步卒有序通过,同时阻止战马冲锋。步卒在这里设置阵地,阻击鲜卑人的进攻。

  大战开始后,两翼的骑兵收缩回步卒大阵,步卒需要向两翼延伸,让出正面,引鲜卑人进入内阵,是第一个考验。变阵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有序撤退就会变成全面溃败。

  鲜卑人入阵之后,第二个考验接踵而至,重新关闭大阵,切断鲜卑人的后路,并将鲜卑人的援军拒于阵外。如果关不上大阵,让鲜卑人跑了,或者让更多的鲜卑人入阵,导致内阵承受不住压力,这一战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这些责任都落在韩遂的肩上,所以刘协要再三做韩遂思想工作,坚定他的信念。

  贾诩也非常重视这一点,他将两百名学员分配到韩遂军中,为每个曲军侯、屯长都安排了一个副手。他们不是直接指挥的将领,主要负责稳定军心,协助将领指挥。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接过指挥的任务。

  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是很不错的中低层将领,其中还有一些是郡尉、县尉,能指千人规模的战斗。经过贾诩几个月的训练后,各方面的素质都有了明显的提升。

  比起韩遂,他们才是刘协最大的信心所在。

  “镇西大将军,这一战有胜负,有一半重任在你肩上。”贾诩凝视着韩遂,意味深长的说道。

  “请陛下放心,请侍中放心。”韩遂起身施礼,沉声道:“不破鲜卑,臣死不瞑目。”

  随韩遂入帐,参与会议的几个偏将军、裨将军、中郎将纷纷起身,与韩遂一起立誓,保证守住阵地,完成任务。

  他们的身边,各有一个学员。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贾诩继续。

  贾诩点点头,转身看向马超、张杨。“护羌校尉,度辽将军。”

  “臣在。”马超、张杨起身,大声应诺。

  “你们的任务也很重,要兼顾内外。”贾诩在地图上指出他们的位置。“万一步卒无法及时关闭阵门,你们要及时出击,协助步卒切断正面的敌人退路。”

  “唯!”马超、张杨简洁的应了一声,回到座位上,神情凝重。

  虽说这是应急之计,但一旦出现,情况就危险了。

  在增援大阵之前,他们还要击退两翼的鲜卑人,至少要穿过他们的阵地。这不仅考验他们麾下的将士是否训练有素,更考验身为将领的他们能否抓住战机,坚定不移的执行预定战术。稍有迟疑,就会被两翼的鲜卑人缠住,失去战机。

  “羽林中郎将,越骑校尉。”

  张绣、王越起身,拱手施礼。“臣在。”

  “你们的任务有两个要点:一是示弱,二是逞强。示弱要控制好节奏,让鲜卑人相信你们是力有不逮。逞强要果决,要迅速出击,全力以赴。”

  “唯!”

  “虎贲中郎将。”

  “臣在。”宋果起身,拱手施礼。

  “虎贲营是陛下身前的最后一道阵地,务必坚守,不可后撤一步。”

  “唯。”

  “散骑三部督。”

  郭武、赵云、阎行起身。“臣在。”

  “摧锋折锐,就看甲骑的了。”

  “唯。”

  贾诩最后看了一眼马云禄、韩少英,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马云禄面无表情,韩少英却咂了咂嘴,掩饰不住脸上的遗憾。

  刘协起身,拱起手,环顾四周。“诸君,此战若胜,中部、西部的鲜卑皆被摧毁,北疆至少能保十年太平。朝廷便可挥师东进,平定天下,再造大汉。功成之日,当与诸君痛饮于云台之上。”

  “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轰然应诺。

  ——

  “皇子,我明天要上阵了,开不开心?”吕小环一手拨弄着皇长子刘泰的小脸蛋。

  刘泰咧着小嘴,咯咯地笑着。

  他出生以来,除了生母荀文倩,见得最多的就是魏夫人、吕小环母女。吕小环一有空就来抱他,几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明天上阵,就回去好好休息。”魏夫人接过皇长子,将吕小环往外推,又将一包切成片的酱牛肉塞到吕小环怀里。“明天带在身上,有空就吃两片。不要吃得太多,也不能饿着。作战可不是训练,一打就是半天,没力气可不行。你看你阿翁,瘦得肋条骨都出来了。”

  吕小环嘿嘿笑了两声,又在皇长子小脸蛋上用力嘬了一口,转身出帐。

  “吕侍郎。”一个宫女走了过来,拦住吕小环。“皇后有请。”

  吕小环诧异地回头看了魏夫人一眼。魏夫人示意她不要紧张,跟着去就是了。吕小环会意,跟着宫女来到皇后的帐篷,发现马云禄、韩少英已经等着,连忙入座。

  “什么事?”吕小环悄悄地问马云禄。

  “不知道。”马云禄也一头雾水。她和韩少英刚刚结束军事会议,就被皇后召来了。

  正说着,皇后伏寿从后面走了出来,三名宫女鱼贯而出,手上托着案,案上各有一套战袍。

  伏寿微微欠身。“明日一战,你们将率女营上阵,与男子并肩作战,诚为旷古未有之盛事。我不能亲自上阵,缝了三套战袍,赠予三位,聊表心意。”

  第五百二十一章 就在今日

  马云禄三人连忙起身致谢。

  伏寿请她们入座,又道:“我不通军事。冒昧敢问,明日一战,有多少胜算?”

  马云禄沉声说道:“殿下,恕臣直言,这个问题或许不该这么问。”

  伏寿不解地看着马云禄。“那应该怎么问?”

  “殿下应该问,全歼鲜卑人的机会有几成。”

  伏寿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就再问一遍,全歼鲜卑人的机会有几成?”

  “七成。”

  “有这么大的把握?”伏寿又惊又喜。这个答案显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天子英明,文臣有智,武将有勇,皆是一时英雄。君臣一心,驻边两年,日夜苦练,为人所不能。此战不胜,天理难容。”

  伏寿眨眨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马云禄的意思。

  她虽然没有马云禄那么信心满满,却也承认马云禄说得有理。为了这一战,天子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做了充分的准备。

  身为天子,与普通将士一起驻扎在这苦寒的边塞,每天操练战术,苦练武艺。有史以来,再勤勉的君主也做不到这一点。

  纵使秦皇、汉武巡边,也做不到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君主以身作则,将士才能全力以赴。就连荀恽这样的读书人都有了杀伐之气,黄猗更是跟着狼骑转战万里,一战封侯。

  天子便是那仙人手中的点金石,将这数万将士千锤百炼,打造成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剑锋所指,谁人能挡?

  狼骑便是最现成的例子。

  就连眼前的这三个女子,都是并凉女子中的英豪,绝非关东人可比。

  伏寿心中的不安消散了大半,再次欠身施礼。“愿如侍郎所言。明日大捷,当设宴为女营将士庆功,涨我女子志气。”

  “谢殿下。”马云禄三人齐声致谢。

  ——

  出了皇后的大帐,三人捧着皇后新赐的战袍,并肩而行。

  “云禄,我们能上阵吗?”韩少英有些不甘。“全军大战,很可能连天子都会上阵搏杀,我女营却只能守住后营,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会的。”马云禄转头看了韩少英一眼,又看看吕小环。“你们都做好准备,明天不仅会上阵,而且有非常重要的任务。”

  “是吗?”韩少英、吕小环兴奋不已,异口同声的说道。

  马云禄嘴角微挑。“天子对女营的期望不在狼骑之下。如此大战,哪有让女营作壁上观的道理。明天一战,我们不仅负有诱敌的任务,还有挫敌锋锐的任务,如果有可能,还要追杀敌酋。回去之后,我们再将装备检查一遍,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失误。”

  “这才对嘛。”韩少英按捺不住兴奋,笑出声来。“明天一定要好好打,不能丢脸。”

  “服从命令是第一位。”马云禄提醒道:“你们俩个都记清楚了,千万不能任性。只有百骑一心,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

  “放心,我们唯你马督马首是瞻。”韩少英拍着马云禄的肩膀,笑声如铃。

  吕小环也连声附和。

  回到女营,王异等人都在等着。马云禄先传达了整体战术部署,随即又说明了女营的作战任务。这是女营第一次正式参战,所以有秘密武器的作用,要在关键时候调控战场节奏,影响鲜卑人的意志,任务并不轻松。

  马云禄详细讲解了注意点后,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女营因人数有限,仅有百余骑,装备堪称全军之冠。人人有战马两匹,驮马一匹。甲胄各一套,精钢长矛两柄,短矛五柄,百炼环刀一口,弓两张,弩一具,弦各五条,箭各五十枝。

  她们的甲胄都是特制的细甲,这样的装备保证了她们有足够的防护,负担却比普通男子更轻。配合优选的西凉战马,意味着她们比男骑士有更快的速度,更持久的作战能力。

  所以,她们明天将多次出战,还有可能担负最后的追击任务。

  确认无误后,马云禄下令所有人做一遍睡前导引,然后全部上床休息。哪怕睡不着,也必须躺在床上调息养神。

  但马云禄自己却没睡着。她和衣而卧,闭目假寐,眼前却不时浮现起天子安排任务时的情景,耳边仿佛还有天子的气息,暖暖的,痒痒的。

  ——

  “咚——咚——咚——”巨大的牛皮战鼓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休屠泽上空。

  听起战鼓声,将士们纷纷出营,以什为单位,在各自的帐逢前列阵,先由什长检查所有人的装备,再组织生火做饭。

  缕缕炊烟生起,直冲云霄。

  今天无风,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

  将士们各居其位,有人做饭,有人抓紧最后的空闲,做一些热身运动。

  气氛很轻松,即使不时有侦察敌情的骑士举着小旗,从大营之间奔驰而过,将一道道消息传到中军,也没有人大惊小怪。将士们默默地估算着骑士来到的频次变化,估算着敌人还有多远,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太阳升上旗竿时时,所有人准备完毕。

  一道命令随着鼓声传遍大营,所有人进入阵地。将士们在帐前列阵,依次出营,进入自己的阵地。他们有条不紊的清理阵地上的沙土,做最后的修整,安置、调整大型弓弩,安抚战马,准备作战。

  刘协走上了中军将台,举目远眺。

  鲜卑人还没有进入战场,但他已经看到了鲜卑人的炊烟,知道他们就在十里外的沙漠边缘。这些鲜卑人自以为兵力雄厚,胆子很大,逼到近前进行挑衅,想试探一下汉军的勇气。

  但他根本没把鲜卑人的挑衅放在眼里,没做出任何反应。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击溃鲜卑人,而是全歼他们。他兵力有限,还做不到像狼骑那样横行万里。

  内外两重阵之间长五百步,宽三百步的弧形战场,就是这几万鲜卑主力的埋骨之地。

  希望他们不要嫌挤。

  蔡琰等人准备文具,贾诩走了上来,目光扫过几个人的面庞,最后在王异的脸上停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王异微微欠身致意,尽可能的保持平静。

  最关键的一战,她终于也有了参与的机会,坐在了天子将台上,成为记录战事的一员。

  她是唯一的凉州人。

  “陛下。”贾诩走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先生。”刘协还礼。“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贾诩仰起头,一声轻叹。“大汉之火将在今日复燃,呈燎原之势。苍天有幸,岂能让浮云遮眼。”

  第五百二十二章 决战(一)

  宴驰跨上战马,回头看了一眼帐门口的阿琳曼,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或许就不用阿琳曼侍寝了。据说汉人小皇帝身边不仅有皇后、贵人,还有不少年轻的女骑士,个个貌美如花,还通晓武艺。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据说还有来自西域的。平时能侍寝,战时出随征,比人到中年的阿琳曼强多了。

  这样的战利品当然要由自己独享,一心想保存实力的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就别想了,最多送两个给他们当新年贺礼。

  “走了。”宴驰轻踢马腹,策马出营。

  亲卫骑紧紧跟上。

  阿琳曼站在帐门口,看着意气风发的宴驰,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父亲檀石槐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汉人有一个故事,说真正的斗鸡不鸣不叫,反倒是那些没什么真本事的斗鸡会昂首挺胸,四处炫耀武力。

  眼前的宴驰就像那只自以为是的斗鸡。

  阿琳曼本想提醒宴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战之前,不宜说这些丧气话。

  她转身回帐,叫来两个卫士,让他们去找轲比能。经过几天的侦察,她大致清楚轲比能可能在什么位置,只是没联系上。她想和轲比能取得联系,劝轲比能出兵助阵,帮宴驰打赢这一战。

  她没和轲比能见过面,却听说过轲比能的名声。如果不是轲比能所在的部落实力太弱,只怕轲比能早就超过步度根,成了中部鲜卑之王。

  ——

  轲比能立马沙丘之上,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指向远处的汉军大营。

  汉军的战鼓声隐隐约约,不徐不徐。

  远处,鲜卑人正在缓缓逼近,号角声此起彼伏,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躁动。

  柯最走了过来,忧色忡忡。“大帅,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轲比能淡淡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实力有限,还不够资格参与争夺,在一旁看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若是他们胜了之后,又怪我们没有帮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得远一些罢了。”轲比能转头看向远处。“草原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柯最也向远处看去,见两名骑兵策马奔来,眉头皱起。“大帅,这不是我们的人。”

  “应该是阿琳曼的使者。”轲比能笑了一声:“你去见见吧,看看阿琳曼想说什么。”

  柯最回头看看轲比能,很惊讶于他如此肯定,却没说话,策马去了。

  ——

  宴驰来到汉军阵前,很快就收到了落置鞬落罗、日律推演的消息。他们已经到达位置,确保汉军两翼的骑兵无法干扰宴驰的行动,宴驰可以随时发起攻击。

  宴驰撇了撇嘴。

  这两人还是不敢放手一搏,就等他去试探汉军的实力,确认汉军不会对他们形成真正的威胁。

  宴驰眯起眼睛,打量正面的汉军阵地,尤其是寻找汉军骑士的战旗。

  上次试探,他吃了亏,被韩遂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最后击杀了近千汉军骑士,却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后来得知,率部出击的汉军骑士是安西将军成公英部,可以说是韩遂麾下最精锐的骑士。

  他没看到成公英的战旗,放眼看去,韩遂阵中的骑兵少得可怜,几乎都是步卒。

  应该是成公英损失太大,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韩遂就不可能重施故技,用骑兵来突袭他。

  是真是假,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宴驰吹号,命一部分骑士下马步战,清除障碍。

  两千鲜卑骑士下马,分作两队,举着简单的木盾,小心翼翼地向汉军阵地逼去。

  两队骑士率先出阵,策马加速,从汉军的冰墙前十余步掠过,拉开手中的弓,向冰墙内的汉军步卒射击,干扰他们的阵势,为步卒提供掩护。

  汉军身在冰墙后面,用弓弩进行还击。

  双方都是试探,箭矢稀疏,虽然有一些命中目标的,却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慌乱。等举着木盾的鲜卑人逼近阵地,汉军的箭矢才密集起来,一枝又一枝羽箭飞驰而出,交叉射向鲜卑人。

  骑兵开始加速,不断逼近冰墙射击,冲击汉军将士的意志。有的甚至策马跳过冰墙,撞入汉军阵中。更多的骑士仗着骑术,沿着拒马与冰墙之间的空隙舍命前突,将防守拒马的汉军分割开来。

  在鲜卑人凶猛的攻击面前,汉军阵地出现了混乱。鲜卑步卒趁机加快速度,冒着汉军的箭阵往前冲,冲到拒马前,有的与汉军搏杀,有的用大斧猛砸拒马,将拒马从冻得结实的冰中拔起来。

  在鲜卑人的步骑配合面前,保护拒马的汉军坚持不住,不得不向后撤。

  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鲜卑人的攻击如潮水般猛烈,一波未平,又来一波。

  阵地很快被鲜血和尸体占据,有汉人的,也有鲜卑人。

  苦战半个时辰,经过反复争夺,鲜卑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他们在汉军的第一道冰墙上打出多个缺口,个别部位甚至突破了第二道冰墙。

  宴驰接到报告,喜出望外,命令部下加紧进攻。

  韩遂的冰墙阵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更多的鲜卑人向前逼近,准备发起更大规模的冲击。

  这时,汉军阵中响起求援的战鼓声。紧接着,两翼的骑兵阵地响起回应,有出击的可能。

  宴驰立刻派骑兵赶往两翼打探消息。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遭到汉军骑兵的突袭。

  时间不长,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都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们履行了承诺,出动骑兵,阻止汉军两翼的骑兵增援。

  号角声一阵接着一阵,小半个时辰后,鲜卑人的号角声占了上风。他们成功的击退了汉军骑兵,并反攻到汉军阵地前,迫使汉军将步卒大阵向两翼延伸,保护骑兵。

  没等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的捷报传来,宴驰就发现了这一点。

  面前的汉军正在向两翼移动,阵地变得更加单薄,突击的战机已经出现。

  宴驰及时下令,命令三千鲜卑步卒分作三队,同时发起冲锋。两翼掩护,中锋正面突破,务必要凿穿韩遂的阵地。

  冲锋发起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前面就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间一路鲜卑步卒成功突破三道冰墙,打开了正面通道。

  宴驰随即下令五百骑兵突阵,一探虚实。

  第五百二十三章 决战(二)

  中军将台之上,刘协心中一紧。

  前军阵地被突破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超出了他的预期。

  第一个意外毫不意外的出现了。

  阵地远在四五百步之外,即使天气晴朗,他的视线也很好,却也看不清外阵的情况。只能从两军战旗的移动来分析双方的形势。战鼓声响得激烈,有举着小旗的骑士策马而来,穿过内阵,来到将台之下,高声汇报战局。

  正如刘协所料,前阵是被鲜卑人凿开的,而不是主动放弃的。韩遂正在指挥将士夺回阵地,形势仍然可控。

  刘协回头看着贾诩。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颌首,表示可以给韩遂一个补救的机会。

  刘协也这么想,随即命令击鼓,回复韩遂。

  两军交战,意外在所难免。以韩遂的性格,如果的确无法挽救,他是不会拒绝向中军求援的。他还愿意努力,说明形势还没有恶化到难以接受的地步。

  刘协再次下令,命左翼的羽林骑迎击探阵的鲜卑骑兵,务必重创,截住鲜卑人的势头,为韩遂创造一些机会。

  战鼓声响,将台左侧的青龙战旗摇动。

  羽林营中,张绣一直盯着将台,等待着出击的机会。青龙战旗一响,他就举起了长矛,厉声长啸。

  “羽林左骑,出击——”

  “喏。”左骑的一千将士大呼,踢马加速,冲出阵地。

  不过百余步,他们就完成了加速,依持保持着阵型,向刚刚冲入阵地的鲜卑骑兵席卷而去。

  张绣一马当先,手握长矛,双眼盯着鲜卑骑兵的动向,寻找战旗所在,同时不断的下达命令,调整队型。不过两百余步的距离,两军迅速接近,亲卫将张威猛踢战马,抢在张绣前面。

  鲜卑人刚刚冲入阵地,还没来得及转向,就看到羽林骑奔腾而来,大惊失色。他们来不及调整,只能踢马加速,向中军将台下的步卒阵地猛冲,利用阵前的空间完成转向。

  前面的骑兵逃过一劫,后面的骑士却无法躲避,眼睁睁的看着羽林左骑冲到跟前。

  羽林骑的战马速度并不快,却占据了极好的位置,以正面冲击鲜卑人的侧面,一撞即倒。马背上的骑士拉开硬弓,挺起长矛,将慌乱的鲜卑人杀死。

  鲜卑人的队伍被截为两段,只有不到两百名骑兵冲到了步卒阵前,其他人都被堵在刚刚打开的通道中,一露头就被羽林骑撞倒。

  韩遂立刻指挥步卒反击,将阵地恢复到预期的位置。

  在激烈的战鼓声中,三道冰墙后的步卒在军侯、屯长的指挥下,弓弩齐射,刀盾手向前猛冲。

  箭落如雨,吼声如雷。

  鲜卑骑兵遭到两面夹击,冰墙之间的空间又小,无法策马加速,损失惨重。他们一面搏杀,一面吹响号角,向中军求援。

  宴驰收到消息,下令左右两翼的步卒加强攻击,争取将正面的一个缺口变成三个缺口,以更加猛烈的进攻击垮汉军的意志。

  战鼓声、号角声响起一片,双方将士使出了浑身解数,舍命相搏。

  “跟着我!”一个年轻将领手持刀盾,冲杀在前。

  两个鲜卑步卒舞刀而来,他夷然不惧,冲向右侧的鲜卑人,脚下用力,猛然转身,和盾猛撞。鲜卑人举盾相迎,两人挤在一起,但鲜卑人脚下无根,站立不稳,被撞向右边的同伴,倒在一起。

  没等他们爬起,年轻将领挥刀割断了他们的脖子。

  鲜血喷出,年轻的将领及时用盾牌挡住,还是有几滴血溅在了脸上。他顾不上擦拭,脚步一错,再次撞入两名鲜卑人之间,一脚踢翻一个,挥刀砍倒另一个,回手又是一刀,将倒地的鲜卑人杀死。

  接连四人被杀,鲜卑人气势受挫,不敢再向前。

  汉军步卒紧紧跟上,在年轻将领两侧立阵。后面的人紧紧跟上,将缺口堵住。

  “长史好刀法。”士卒们羡慕不已,士气振奋,交口称赞。

  “长史,你这是什么刀法?”赶上来的曲军侯惊呼道。

  “大剑师王越所传的破锋八式。”年轻将领得意的一笑。“营中刀术比赛,我是第三名,手中这口刀便是奖品。”

  曲军侯羡慕地咂了咂嘴。“怪不得,原来是大剑师的绝技。”

  这是新派到营中的长史,是凉州智者贾诩贾侍中的弟子,能说会道,读书识字,很快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他的武艺也这么好,丝毫不弱于以勇武自诩的军侯。

  原来是大剑士王越的弟子,那就不奇怪了。

  长史又道:“军侯,鲜卑人不善步战,转身不灵,从右侧冲击,用盾牌压住他们,效果更好。”

  “好。”军侯连声答应,随即命人向后传话,通知所有的部下。

  ——

  虎贲营中,宋果顶盔贯甲,屹立如松。

  虎贲郎站在冰墙后面,挺矛猛刺,拉弓急射,将冲到阵前的鲜卑人一一杀死。他们的箭射得并不密集,但命中率极高,几乎第一声弦响,都会有一个鲜卑人中箭。

  侥幸逃过羽林骑截击的鲜卑人很快就被射倒一大半,剩下的人不敢再冲,一边吹响求援的号角,一边后撤,希望能逃出去。

  但刘协没有给他们机会,战鼓声响,羽林女骑出阵。

  马云禄高举长矛,踢马而出。

  “羽林骑,出击——”

  “喏。”百余名女骑士齐声呐喊,踢马加速,与冲杀而来的羽林左骑擦肩而过。

  “噫,真好看。”张绣咧着嘴笑了。

  马云禄听得清楚,横了他一眼,抽出一杆短矛,奋力掷出。

  一个冲过来的鲜卑骑士被短矛掷中,前心入,后心出,翻身落马。

  张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拍马而走。

  马云禄策马杀入鲜卑人中,长矛起落,连杀两人。“左右包抄,杀光他们。”

  “喏。”韩少英、吕小环紧紧跟上,各带三十余骑,向两翼展开,将六七十名鲜卑骑兵围住,攻杀外围的骑士。

  看着一个个娇俏的身影从面前掠过,鲜卑人这才发现对手全是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有的还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但他们很快就后悔了,这些女子不仅马快矛利,出手更狠,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第五百二十四章 决战(三)

  虽然是第一次实战,女骑士们却打得非常漂亮。

  近两倍的兵力优势,还有狼骑、甲骑在一旁掠阵,让她们有恃无恐,迅速适应了血腥场面,将平时演练的战术一一施展出来,越打越顺手。

  一个回合之后,鲜卑人就被杀死二十余人,剩下的人也吓得面无人色。

  没给他们犹豫的机会,马云禄拨马回转。

  女营的西凉战马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身高步长,比鲜卑人的战马更高大、更强壮,而女营骑士的体重却比鲜卑人更轻,战马奔驰、转向都更为灵活。鲜卑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完成了转向,衔尾直冲。

  鲜卑人叫苦不迭,只能策马逃窜,反身用弓箭进行还击。

  但他们却没有女骑士们快,很快就被追上。

  女骑士们有精甲,防护严密,精甲里还有厚实的战袍,即使被鲜卑人的箭射中,也基本不会丧失战斗力,反而激起了愤怒。她们追上鲜卑人,挺起长矛,将鲜卑人一一挑于马下。

  双方来回追逐了两三个回合,就没有鲜卑人坐在马背上了。

  千夫长被吕小环追上,绝望的挥舞着战刀乱砍。吕小环双臂用力,用矛头磕飞战刀,随即往前一送,洞穿了他的咽喉。

  吕小环跑下马,拔出战刀,砍下了千夫长的首级,随即又跳上马,向中军将台飞奔而来。

  率领狼骑在将台下观战的吕布得意地扬扬眉,转头对黄猗说道:“长史,你看我闺女怎么样?”

  黄猗笑道:“不愧是温侯的女儿,不让须眉。”

  一旁的魏续也赞道:“没想到这群女娃娃还真能打,我以为她们就是闹着玩的呢。早知如此,上次出征就该带上小环。”

  女骑完胜,马云禄命人清点战场,将受了伤,还没死的鲜卑人全部杀死,这才牵着鲜卑人的战马,拖着鲜卑人的战旗,来到虎贲营的阵前,向中军将台复命。

  刘协站在将台之上,与马云禄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马云禄有些心虚,躬身行了一礼,心情却轻快得几乎飞起。

  她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有了答案,天子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确保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

  经历了这次战斗,有了战功,女营正式进入禁军序列。

  这时,刘协传令,让马云禄带几个女骑士,到阵前归还鲜卑人的战旗,并向鲜卑人挑战。

  马云禄二话不说,跳上战马,点了几名女骑士,拖着鲜卑人的战旗,向北轻驰而去。

  闯阵的鲜卑人已经被韩遂击退,地上到处是尸体,鲜血被迅速冻住,一片鲜红。马云禄等人穿过步卒阵地,缓缓来到宴驰的面前,将几面鲜卑人的战旗扔在地上。

  马云禄单手绰矛,斜指宴驰。

  “大汉皇帝麾下羽林骑督马云禄在此,谁敢一战?”

  宴驰正在听取撤回来的骑士汇报,分析试探性冲阵的结果,准备调整战术,进行下一波的攻击。突然看到几名汉军骑士来到阵前,扔下几面鲜卑人的战旗,根本没当一回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阵前挑战,最常见的挑衅而已。

  等他看清来的汉军骑士竟是女子时,他大感意外。

  难道我的精锐骑兵竟是被这些女子击杀的?

  其他的鲜卑骑士也纷纷向马云禄看来。他们之中有人知道汉军有女骑士,也有人是第一次听说,但即使知道,也没真把这些女骑士当成战士,只当是汉人皇帝的仪仗,或者干脆是华而不实的玩物。

  这些女骑士竟然出现在阵前,让他们大开眼界。

  从马云禄甲胄上的血迹来看,这显然不是他们以为的仪仗或者玩物,而是刚刚经过一场血战的战士,那些鲜卑人的战旗很可能就是她亲自夺取的。

  不等宴驰下令,一名骑士踢马出阵,挺矛直取马云禄。

  阵前挑战,本就是勇士之间的较量,无须将领下令,谁有胆量谁就迎战,生死由命。

  马云禄目光一扫对方的体型和胯下战马的速度,立刻做出了判断。踢马迎上,举矛相迎。两矛相矛的一瞬,她抖动长矛,连磕带挡,抢入中门,一矛刺入对方的胸口。

  “呯!”鲜卑骑士落马,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又一名鲜卑骑士踢马出阵,拉弓搭箭,一箭射出。

  马云禄看得清楚,身体一伏,踢马冲刺。

  箭射在她的左肩上,被打磨得光滑的弧形肩甲弹开,只剩下一族火星。

  马云禄没给对方第二次机会,拍马赶到,一矛挑于马下。

  两战两胜,干净利落。

  冰墙后的汉军将士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声喝彩。韩遂在将台上也看见了,连忙命令敲得胜鼓,为马云禄助威,提振士气,同时命骑士出阵,沿着阵前高呼。

  “羽林女骑挑战鲜卑,再胜——”

  汉军战鼓一响,宴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阵前挑战的输赢影响士气,但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毕竟个人的武勇决定不了整个战局的胜负。

  可是被一个女子击败,而且是连胜,这有点丢脸了。要是被落置鞬落罗等人知道,自己哪里还有脸见人。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亲卫骑中的勇士桑格出战,务必斩杀马云禄,夺回颜面。

  桑格身材高大,膂力过人,武艺比前两人高出不少,平时颇受人尊重。他踢马出阵,立刻激起了鲜卑人的一阵欢呼,形成了与汉军相抗的局面。

  看到桑格雄伟的体型,汉军战士都有些不安,纷纷屏住了呼吸,气势受挫。

  马云禄仔细打量了一眼对手,不禁冷笑一声。

  如果是两年前,遇到这样的对手,她会主动放弃。双方的体力相差太大,她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可是如今的她经过两年的勤学苦练,平时的对手不乏赵云、阎行这样的高手,早就超越了力大为王的境界。面对这种的对手,她有足够的信心。

  马云禄一手挽缰,一手绰矛,向桑格点了点矛头。

  桑格咧着大嘴,哈哈大笑,踢马冲锋。

  马云禄也开始冲锋,同时放平了长矛。

  战马奔腾,两人迅速接近。

  桑格收起笑容,大吼一声,长矛横扫,准备利用自己的力量优势,劈开马云禄手中的长矛,甚至直接将马云禄挡下马去。

  这是他的惯用技法,从无失手。

  但这次不同。就在他抡起长矛的时候,马云禄再次加速,胯下的西凉骏马发力前冲,一跃数步,马云禄双脚踩着马镫,身体微微前倾,长矛如灵蛇般探出。

  “噗!”长矛抢先一步,刺入桑格胸口。

  马云禄及时松手,伏在马背上,向前窜出。

  桑格的长矛刚刚横扫到中路,失去了力量,矛头低垂。

  两马分开,桑格勒住坐骑,伸手握住胸口的矛柄,试图拔出,却未能成功。他无力地低下了头,鲜血从嘴角溢出。

  马云禄拨马而回,抽出自己的长矛,血淋淋的矛头直指宴驰本人。

  短暂的平静后,观战的汉军将士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彩——”

  第五百二十五章 决战(四)

  宴驰脸色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桑格一合战死,这个结果已经让他很难堪。马云禄居然向他挑战,更是忍无可忍。

  但他更清楚,他不是马云禄的对手,迎战也是送死。

  鲜卑人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哪怕马云禄是个女子。

  在一片死寂中,马云禄仰天大笑,拨马而回。

  冰墙阵中的汉军将士纷纷聚扰过来,向马云禄伸出大拇指,连声喝彩。

  马云禄双手抱拳,环顾示意。

  韩遂在将台上看得清楚,又羡慕又眼红。“传令,通报全军。”

  “喏。”两名骑士踢马而出,沿着步卒大阵奔向两翼,疾声大呼。

  “羽林女骑督挑战鲜卑,三胜——”

  “羽林女骑督挑战鲜卑,三胜——”

  汉军将士兴奋不已,齐声大呼:“女骑督威武——”

  “万岁——”

  对面的鲜卑人士气低落,鸦雀无声。

  汉军左翼,马超听得一头雾水,等传令的骑士冲到跟前,连忙叫住。“什么意思?是我妹妹吗?”

  “是的,是的。”骑士兴奋得脸色通红,连声说道:“马督出战鲜卑,三战三胜,还斩杀了一个像狗熊一样的鲜卑狗。”

  “我……”马超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不错,不愧是我马超的妹妹。”

  “少君侯,这等大喜事,要摆酒啊。”庞德大声说道。

  “摆酒,必须摆酒。”马超终于反应过来了,笑得合不拢嘴。“此战获胜,所有的赏赐,我都拿出来摆酒,必须摆酒。”

  庞德转身对将士们喝道:“听到没有,好好打,都要活着,一起喝酒庆功。”

  “喏。”将士们轰然应诺,笑逐颜开。他们之中有不少是马家部曲,把马云禄当半个主人,得知马云禄立此奇功,自然欢喜。

  对面的落置鞬落罗也收到了消息,不禁对宴驰心生鄙视。

  什么嘛,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狼刚被人端了老窝,小狼就被女人打了脸。这次要是打不赢,回头就联合日律推演灭了他,免得让他丢鲜卑人的脸。

  ——

  马云禄回到中军,受到了虎贲营将士的热烈欢迎。

  就连虎贲中郎将宋果都向她挑起了大拇指。

  马云禄向着将台上的刘协再拜,从容归队。韩少英和吕小环立刻围了上来,吵着要马云禄摆酒庆功,笑成一团。

  笑声未落,远处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鲜卑人又开始攻击了。

  将台上,刘协嘴角微挑,长出一口气。

  宴驰没有被吓跑,而是被激起了怒火,要全力进攻了。

  正如我愿。

  ——

  宴驰发了疯,精锐尽出,全力猛攻。

  他被马云禄的挑战逼到了绝境上,颜面尽失。如果不能证明自己,他不仅做不稳野狼部落的大帅,更有可能被别人部落吞并。

  草原上没有弱者生存的空间,失去了威慑力的狼只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近万鲜卑步骑分作十余队,对韩遂的阵地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即使伤亡惨重也不肯罢休,舍命相搏。

  有之前的战绩保证,再加上马云禄带起来的士气,汉军将士战意盎然,在各层将领的指挥下,层层阻击,有条不紊的将鲜卑人引入阵地,进行杀伤。

  确定了形势可控后,韩遂按照预定计划,打开了几个缺口,诱鲜卑人深入。

  见汉军后撤,鲜卑人以为攻击得手,得意忘形,争先恐后的向前。

  宴驰更是欣喜若狂,连忙派出精锐骑兵突阵,扩大缺口,再形成夹击之势。

  鲜卑骑兵发起了冲锋,沿着几个缺口冲过步卒大阵,涌入内阵。

  战鼓雷鸣,羽林、北军轮番出击,一次又一次的截断鲜卑人的阵型,打断鲜卑人的冲锋。

  鲜卑人还是越来越多,不少人冲到了虎贲营的面前,策马冲击阵地,用弓箭射击,有的箭竟射到了将台上。

  宋果下令反击,弓弩齐射,刀矛并发,像一道坚固的城墙,牢牢地挡住了鲜卑人的冲击。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着渐渐被奔腾的骑兵填满的战场,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狗已经放进来了,该关门了。

  能不能关上门,要看韩遂的意志和能力。

  战鼓声响起,韩遂很快做出反应,下令步卒反击。

  等待已久的步卒齐声怒吼,对杀入阵中的鲜卑人痛下杀手。弓弩齐射,将一阵阵的箭雨倾泻在鲜卑人的头上。有甲胄保护的鲜卑人稍微好一些,没有甲胄保护的鲜卑人立刻遭到了致命打击,纷纷中箭倒地,阵势大溃。

  借此机会,汉军步卒猛烈反扑,奋力合围。

  见汉军阵地的缺口越来越小,入阵的骑兵有可能被包围,宴驰吓出一身冷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汉人的陷阱。

  汉人处心积虑,设下这个陷阱,就是要吃掉他的主力。

  一瞬间,宴驰几乎要掉头逃跑。

  可是他看看眼前的战场,又有些不甘心。虽然看不到汉军阵内的形势,但双方战旗混杂,而且阵中的部下一直没有发出求援的号角,可见汉军并不占优势,自己还有机会,至少可以救出一部分骑兵。

  宴驰踮起脚尖,目光在韩遂的阵地中来回搜索,寻找最薄弱的环节。

  他随即发现,韩遂为了堵上缺口,不断派出兵力增援,中军的战旗越来越少,阵势越来越薄。

  这是一个击杀韩遂的好机会。

  如果能杀死韩遂,汉军的外阵就有可能崩溃,剩下的内阵就好办了。就算不能击破汉军内阵,打败汉人小皇帝,打败韩遂也能证明他的实力,勉强维持体面。

  宴驰咬了咬牙,下令亲卫骑出击。

  号角长鸣,两千最精锐的骑兵开始加速,冲入缺口,冲向韩遂的中军。

  韩遂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随即发出命令。

  关门,打狗。

  战鼓声炸响,一阵紧似一阵。两翼的马超、张杨收到消息,同时踢马出阵。

  宴驰听到两翼的战鼓声,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来了,命人吹号,向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求援,请他们遵守约定,挡住汉军骑兵,不能见死不救。

  第五百二十六章 决战(五)

  听到宴驰求援的号角声,落置鞬落罗没有犹豫,立刻派三千骑兵迎战,又安排两千骑兵准备接应。

  马超只有三千骑。按照之前的试探,双方实力差不多,马超就算能胜也需要一番苦战。如果马超意志不坚决,遇到困难就退回本阵,那落置鞬落罗也不想和他计较。如果马超不肯退,那落置鞬落罗就不和他客气了,以优势兵力击溃他,然后再考虑进攻汉军的步卒大阵。

  宴驰已经证明了冰墙阵并非牢不可破,而且已经调动了汉人的全部力量。现在韩遂又被宴驰缠住,正是从两翼突破的好机会。

  让宴驰正面冲击,吸引汉人的注意力,为他们创造机会,这才是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的计划。

  至于宴驰的死活,从来不在他们的关注之列。

  或者说,宴驰战死更好,他们可以瓜分草原和宴驰的部众,包括他的妻妾。

  号角声响,三名小帅各领所部骑士出阵,迎向马超。

  战马奔驰,旌旗摇动,眼前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但落置鞬落罗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按照他的预期,这时候马超应该主动退却才对,否则双方一旦接触,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马超没有退,似乎有决战的打算。

  落置鞬落罗稍加犹豫,立刻发出了第二道命令,让预备的两千精骑出战,绕到马超身后,截断马超的退路,并伺机进攻汉军步卒。

  在落置鞬落罗精心谋划的时候,马超已经完成加速,带着三千精骑旋风般卷过阵地。

  他没有选择与鲜卑人硬碰硬,三千骑兵只有左翼的千骑与鲜卑人的左翼接触,中军和右翼抢先一步,贴着步卒大阵的前沿飞速向前。

  他的任务就截住宴驰的后路,阻止更多的鲜卑人进入阵地,为韩遂减轻压力,关闭阵门。

  鲜卑人担心汉军的强弓硬弩,不敢靠得太近,留下了三百步左右的空档,为马超提供了冲锋的空间。他看了一眼落置鞬落罗的大旗,有些惋惜。此人的首级本是他的囊中之物,现在却要让给张杨了。

  “发!发!发!”冰墙之后,几个都尉连声大吼,命令强弩手进行抛射。

  战前经过仔细研究和多次演练,四石弩、六石弩以一定的角度射击,可以越过马超等人的头顶,将箭抛射到鲜卑人的阵中。

  “嗡”的一声闷响,近千枝弩箭离弦而去,从马超等人的上空越过,又转头向下,射入鲜卑人。

  鲜卑骑兵正拉弓射箭,与汉军骑士对射,面对突如而来的箭雨,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少人中箭落马,冲阵的阵势也跟着大乱。

  借此机会,马超突破了鲜卑人的堵截,冲到了大阵的正面。

  宴驰将主力全部派上了阵,留在阵外的是一些老弱,战斗力很一般。他们可以借着战马的速度向前冲击,也可以用弓箭射击冰墙内的汉军步卒,为站阵的同伴减轻压力。可是让他们面对马超率领的精锐汉骑,他们就没什么机会了,只剩下被屠宰的命运。

  马超一马当先,手中长矛舞得风车一般,连杀十余人,所向披靡。

  鲜卑人大乱,不敢再往前冲,纷纷勒住坐骑,或者拨转马头,避马超锋锐。

  没有了鲜卑人的牵制,冰墙内的汉军步卒终于可以腾出手,全力进攻突阵的鲜卑人。在弓弩的掩护下,刀盾兵、长矛兵以什为单位,向前猛打猛冲,将鲜卑人切割开来,各个击破。

  冰墙是汉军浇筑的冰墙,处处精心设计,又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有明显的优势。

  鲜卑人遭受重创,阵门被重新关闭。

  宴驰正在率部攻击韩遂的中军,原本进展顺利,已经将战线推进到韩遂的将台之下,甚至可以将箭射上将台。正当他希望一鼓作气,拿下韩遂的时候,后路被马超截断,数百精锐被汉军骑兵一波带走,更多的骑兵被挡在阵外,身边只剩下千余人。

  他顿时慌了神,不知道是该继续进攻,还是先撤出战场,保证安全。

  看到马超出击,势如破竹,将台上的韩遂长出一口气。

  马超的出击很及时,几乎是闻令而动,极大的提振了士气,也减少了伤亡,为他击杀宴驰创造了有利机会。

  韩遂看了一眼远处,马超率部刚刚冲杀过去,张杨的战旗又出现在视野之中,三千骑兵由东向西,席卷而来。宴驰留在阵外的余部遭到反复冲杀,溃不成军,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威胁。

  他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现在可以心无旁骛地反击了。

  韩遂举起手,用力一挥,气势如虹。

  传令兵转身,高高举起手中的令旗,用力摇动。

  十名壮汉甩起手臂,敲响了一人高的牛皮大鼓。

  雄浑的战鼓声激荡而起,传向四方,激起无尽的战意。

  “杀——”两名校尉各领一千亲卫营步卒,从将台两侧杀出,像两把尖刀,刺入鲜卑人的阵中,迅速向前突进,目标直指宴驰本人。

  这两千步卒都是韩遂多年积攒的部曲,忠心耿耿,器甲精良,战力远超一般步卒。他们一出手,鲜卑人的攻势立刻被打断,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宴驰看到这一切,吓得魂飞魄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能杀到韩遂的将台之下,不是他的实力很强,而是韩遂一直在等他来。

  等他来送人头。

  “撤!撤!”宴驰惊恐的大吼,拼命想拨转马头,退出战场。

  但是已经迟了。

  在他的身后,汉军步卒借着马超冲击带来的气势,从两翼的冰墙中涌出,关闭了阵门,截断了他的退路,将他挡在阵中,挤在一起,连转身都难。

  与此同时,将台上出现了十名弓弩手,对准宴驰就是一阵急射。

  宴驰身边的亲卫举起盾牌,护住宴驰。

  箭射在盾牌上,像沙尘暴一起响个不停。

  宴驰虽然没被射杀,却也吓得不轻,更没时间指挥作战,眼睁睁的看着汉军步卒杀到跟前,挥舞着战刀、长矛,将杀牛宰羊一般屠戮着自己的部下。

  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宴驰一声悲叹,无数场景从眼前闪过。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从狼骑袭营开始,他就被狡猾的汉人牵着鼻子,一步步地走入陷阱。所有的胜利都是假相,都是汉人设下的诱饵。

  “我命休矣!”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决战(六)

  马超、张杨出击的同时,甲骑也开始了冲击。

  郭武、赵云、阎行各率百名甲骑,相隔四五十步,以纵阵出击,切入鲜卑人的阵中。

  即使是野狼部落的精锐骑兵,这些鲜卑骑兵的披甲率依然不足三成,手中的武器也很简陋,五花八门,在人马俱甲的甲骑面前,他们虽然奋力砍杀,却收效甚微。

  甲骑像沉默的巨兽,速度不快,却无可阻挡,将面前所有的敌人一一碾平。

  郭武、赵云、阎行冲锋在前,手中的丈八长矛无情地收割着鲜卑人的性命。鲜卑人的反击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长矛不如他们的长矛长,战刀砍不破他们的精甲,弓箭能射穿他们的甲,但也仅此而已。厚厚的战袍提供了足够的缓冲,让他们很难受伤,更不可能受致命伤。

  这不是战斗,是单方面的屠杀。

  甲骑入阵,一路前行,将鲜卑人分割成内外四道。

  两阵之间,全是尸体和鲜血。

  鲜卑人的冲击被生生截断,失去了速度,对虎贲营阵地的冲击大大减缓,反倒成了虎贲营最好的靶子。虎贲郎们站在冰墙之后,不慌不忙的选择目标,近距离射杀冲到阵前的鲜卑人。

  他们甚至不用担心误杀甲骑。

  甲骑之后,越骑校尉王服下令出击,以千人为单位,北军骑兵轮番出击。

  另一侧,羽林中郎将张绣指挥部下出击,与北军骑士相向而行,像剪刀一样收割鲜卑人的性命。

  这样的战法需要更精密的配合。一旦执行不到位,很容易乱作一团。只有训练有素的北军骑兵和羽林骑可以在如此近的距离进行配合,马超和张杨必须拉开距离,以免发生冲撞。

  狼骑、女骑也加入了战斗。

  他们的战斗方式更灵活,利用北军骑兵和羽林骑的空档,盯着鲜卑人的战旗行动,实行精准打击。

  狼骑凶狠,女骑轻灵,相得益彰。

  有之前的战绩铺垫,女骑士们迅速适应了战场,充分发挥平时训练的战术,忽分忽合,如鹰一般在战场上翱翔突击,让汉军将士不自由主的欢呼喝彩,却让鲜卑人肝胆俱裂。

  三百步宽,五百步长的半圆形战场上,两千多汉军骑士往复冲杀,打得数倍于已的鲜卑人溃不成军,伤亡惨重。

  刘协站在将台上,欣赏着这靓丽的风景,心情愉快。

  一汉当五胡,基本操作。

  这时,远处传来激烈的战鼓声,和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刘协心中一喜,举目远眺,随即转头与贾诩相视一笑。

  韩遂得手了,斩杀了野狼部落的大帅宴驰。

  紧接着,更远处传来了激战的战鼓声和号角声,有骑士从东西两侧飞驰而来,向中军汇报,马超、张杨已经分别接敌。

  他们交换了阵地,在击溃了野狼部落后,分别冲入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的阵地。

  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刘协说道。

  “祝陛下马到成功。”贾诩躬身施礼。

  刘协转身下了将台。曹昂上前,送上了头盔。刘协接过头盔,戴好,系上缨带。荀恽牵来战马,一匹浑身赤红的大宛马。刘协翻身上马,又从曹昂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

  “大汉儿郎们,随朕出击。”

  “唯!”数百散骑侍郎大声应诺。

  刘协轻踢马腹,大宛马迈开四蹄,沿着休屠泽边,向东而行。

  将台上,贾诩举手下令,击响战鼓。

  虎贲中郎将宋果听到战鼓声,深吸一口气,厉声大呼。“天子出阵——”

  三千虎贲郎怒吼。“天子出阵——”

  听到战鼓声,听到虎贲郎的吼声,正在阵中冲杀的甲骑、羽林骑、狼骑、羽林女骑纷纷撤出战场,跟着天子的战旗开始移动。

  骑兵的战斗结束,步卒的杀戮拉开序幕。

  刘协一路前行,在将台一侧休息的甲骑左部首先加入。

  “散骑左部督,臣云,请求随陛下出战。”赵云怀抱长矛,拱手大喝。

  “可!”刘协大声喝道。

  赵云抖缰踢马,率领甲骑,护在天子左侧。

  郭武紧跟着请令。“散骑中部督,臣武,请求随陛下出战。”

  “可!”

  郭武指挥甲骑加快速度,冲到了天子的前面。

  阎行刚刚撤出战场的甲骑右部,也跟了上前,请令入列。

  狼骑、女骑先后撤出战场,加入天子出征的阵列,跟在刘协身后。

  北军骑兵、羽林骑兵也跟了上来,四千多骑兵汇成一道洪流,前后绵延千余步。

  右翼列阵的步卒迅速打开阵势,向天子战旗行注目视。

  刘协出阵,随即下令加速,扑向狂沙部落。

  日律推演正与马超交战,打得难分难解。他有骑兵近万,从来没想到汉军会主动攻击他。当马超从西而来时,他还以为马超会主动减速规避,只派了一千骑上前阻击。

  结果马超不仅没减速,反而全力冲刺,一下子突破了千骑的阻击,杀入他的本阵。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也因此怒气勃发,下令反击。

  他不仅要击退马超,还要击杀马超。

  他有三倍多的兵力,本来觉得没什么困难,但是双方一接触,他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汉军不仅装备好,训练有素,战意更是如烈火一般旺盛。他们不管不顾,往来冲杀,愣是将他的大阵搅成一团糟,逼得他不断投入兵力,最后变成一场混战。

  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占到上风。

  正在酣战之际,突然看到四五千骑兵出阵,他顿时慌了,脑子一片空白。

  但,一切都迟了。

  汉军骑士迅速向两翼展开,越骑校尉王服踩着马镫,站起身来,高举手中长矛,厉声长啸。

  两千北军骑士踢马加速,跟着王服向前冲锋,向狂沙部落的东侧席卷而去。

  三百甲骑也开始加速,向着日律推演的战旗碾压过去。

  看到人马俱甲的甲骑迎面杀来,势不可挡,日律推演打了个激零,突然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吹号,全军撤退,同时拨转马头,带着亲卫营开始突围。

  他拼了老命,都没能拿下马超的三千骑,如何能面对这些装备更好,战力更强的汉军骑士。

  逃!

  马超一听到阵中的吼声,就知道天子即将出阵,日律推演必然会逃,一直盯着日律推演的战旗,悄悄地调整阵型。见日律推演的战旗一动,立刻发力,全力向前突击。

  “狗贼,敢犯我大汉边境,留下首级再走!”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决战(七)

  草原民族善于机动作战,来去如风,不以战败为耻。

  对他们来说,苦战、死战都是不存在的。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丢人。

  即使是从混乱的战场上撤退,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不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看到汉军骑士出阵,即使听不懂汉军在喊什么,就凭那股气势,他们也知道比眼前这些敌人更难对付的对手来了。

  没等日律推演下令,就有人准备逃跑了。号角声响起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始加速脱离。

  兵败如山倒,狂沙部落瞬间崩溃。

  看到这一幕,刘协后悔了。

  早知这些鲜卑人这么怂,就应该让羽林骑从左翼出阵,不必绕这么一圈,白白浪费马力。

  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迟了,只能按照预定计划执行。

  刘协命王服、马超追击狂沙部落,自己则率部西行,一路向红日部落的阵地杀去。

  ——

  听到休屠泽对岸的战鼓声,马腾长出一口气。

  天子出阵,胜负已定,剩下的就看能杀死多少鲜卑人的。

  他随即下令骑兵出击,沿着休屠泽西岸向前奔腾,驰援左翼的战场。

  原本的卫尉营还在士孙瑞的手中,驻防太原。如今的卫尉营有四千步卒,千余骑兵,都是马腾的亲卫骑,也算是精锐。

  他们是刘协最后的预备队。万一休屠泽北岸的战斗失利,卫尉营负责接应天子从冰面退往南岸。如今形势大好,他们则需要执行另一项作战方案:驰援右翼战场,将现有兵力用到极致。

  步卒速度不够,只有骑兵追击。

  马腾拍拍马岱的肩膀。“伯瞻,机会来了,好好抓住。”

  “喏。”马岱脸色微红,大声应诺。他知道,这是伯父给他的机会。马超已经独立领兵,马休、马铁还小,暂时无法上阵,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落到了他的手中。

  马腾明明可以亲自上阵,却将任务交给他,自然是对他的殷切期望。

  马岱翻身上马,带着一千骑兵冲出了大营。

  ——

  沙丘之上,柯比能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阳光普照,他却觉得有些冷。

  风住尘定,他却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仅仅半天时间,双方就分出了胜负,汉军取得了无可辩驳的胜负,眼下已经进入追击的阶段。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结果,但轲比能知道西部鲜卑完了。三个最有实力的部落都遭受重创,短期内很难恢复实力。

  曾经纵横万里草原的鲜卑帝国只剩下东部鲜卑的几个部落,中部、西部都被汉人击溃、打残。

  汉家天子虽然年少,手段却足够狠辣。不战则矣,战则全力以赴。

  他甚至想出了狼骑那样的手段,不给鲜卑人休养生息的机会。

  “大帅,我们怎么办?”柯最不安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等着称臣吧。”轲比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希望汉家天子还需要一个臣服的榜样,要不然……”

  柯最打了个寒战,没敢再问下去。

  此战过后,就算汉家天子能饶他们一命,恐怕也不会一笑泯恩仇。想起上次逼他们西迁时汉家天子的神情,柯最心跳有些不稳。

  汉家天子不会让我们迁到西部鲜卑的牧场去吧?

  ——

  落置鞬落罗正指挥大军与张杨缠斗。

  他的实力比宴驰、日律推演都强,没让张杨占到便宜,却也没能如愿击溃张杨。

  之所以出现这个局面,一方面是他没想到马超会和张杨交换阵地,张杨从千步以外,跨越野狼部落的阵地径直杀来,措手不及。一方面是张杨所部的战斗力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几次猛攻,都未能将张杨的阵势击破。

  汉军不仅装备好,狠劲也足,丝毫不亚于鲜卑人。

  落置鞬落罗很后悔,他就不该听宴驰的劝,主动赶到休屠泽和汉人拼命。他们应该将汉人引入草原,在移动中拖垮汉人,然后再进行追击。

  这才是鲜卑人的优势所在,而不是列阵而战。

  落置鞬落罗一边交战,一边观察着战场。当他听到汉军欢呼时,他估计宴驰完了。这个傻子冲入了汉人的阵地,就像跳进陷阱的野兽,难逃一死。

  但他没听到汉人的第二次欢呼。

  战场太乱,战斗太激烈,他听不到那么远的欢呼声,也听不懂汉人在喊什么。

  等他收到千步之外的狂沙部落被汉军击溃的消息,他才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来了。他带着亲卫骑脱离战场,正看到一队汉军骑兵奔驰而来。

  数量不多,大概有两千多骑,速度也不算快。

  但落置鞬落罗却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了甲骑。

  鲜卑人也有甲骑,但鲜卑人没有这么多甲骑,甲骑的装备也没这么好。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骑士披铁甲,战马披皮甲。像这种人和马都披着铁甲的甲骑,落置鞬落罗也见过,但数量极少。

  可是汉人却有两三百甲骑,甚至可能更多。

  落置鞬落罗当时就惊出一声冷汗,随即嘶声大吼。

  “撤!撤!”

  他连马超、张杨都无法击溃,如何能面对这些甲骑?

  落置鞬落罗身边的传令兵连忙举起牛角号,准备传出命令。

  一枝羽箭飞驰而至,正中传令兵的胸口。箭上余劲未消,箭羽嗡嗡作响,传令兵摔落马下,号角声刚出口就没了。

  没等落置鞬落罗回过神来,又有数十枝羽箭射到。

  落置鞬落罗身边的亲卫数人中箭,落置鞬落罗本人也中了一箭,只是没被射中要害。

  就在落置鞬落罗惊恐的注视下,吕布率领狼骑从左翼突出,马云禄率领女骑从右翼突出,迅速超过了甲骑,杀了过来。

  数十步后,双方分出优劣。狼骑只有吕布一人拥有足够的速度,与女骑齐头并进。他拉弓急射,接连射杀数人,依然不及女骑的战果喜人。

  女骑则几乎人人争先,用弩进行射击。高大的西凉战马四蹄腾空,女骑士们仰在马背上,将四石弩、六石弩驾在腿上,扣动弩机,同时用脚上弦,单手上箭。

  吕布看得目瞪口呆,大声说道:“小环,你们跟谁学的这一招?”

  吕小环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笑。“阿翁,我们自己练的。”

  “我……”吕布很无语,随即拨马向吕小环靠近。“跟上阿翁,杀死落置鞬落罗,夺他的战旗,换个侯爵做做。”

  第五百二十九章 决战(八)

  吕布与女骑来势汹汹,弓弩齐发,一下子就打懵了落置鞬落罗。

  他身边的亲卫接连被射杀,惨叫起不绝于耳。

  即使有甲护身,也挡不住四石弩、六石弩的近距离射杀。

  落置鞬落罗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顾不上其他,拨转马头就跑,甚至来不及下达全军撤退的命令。

  他有一匹好马,让他得以抢先一步,突出重围。

  他的亲卫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射得晕头转向后,又被同伴挡住了去路。谁都想逃跑,偏偏又谁都跑不掉,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互相冲撞,甚至大打出手。

  吕布率先杀到,收起三石硬弓,挺矛冲刺。长矛左右摆动,准确地敲在鲜卑人的头盔上。两个鲜卑人被敲得两耳轰鸣,脑子晕乎乎的,脖子几乎被折断,向两侧便倒。

  吕布纵马跃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带着吕小环向落置鞬落罗追去。

  马云禄见状,立刻下令女骑跟上。她们拥有足够的灵活,但攻坚能力毕竟不足,如今有吕布这样的飞将为前锋,补足了短板,战斗力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女骑随即转向,跟上了吕布。

  魏续等人拼命追赶,距离还是越拉越大。他们看着女骑策马在战场上穿梭,既觉得这些俏丽的身影养眼,又觉得丢脸。

  声名赫赫的狼骑,横行草原万里,打得鲜卑人闻狼色变,如今却被一群女子抢去了风头。

  女骑、狼骑混和作战,切割着鲜卑人的阵地。

  鲜卑人虽然没听到撤退的命令,但他们听到了汉军的战鼓声,纷纷看向中军,却发现落置鞬落罗的战旗在向西北方向移动,顿时慌了神。短暂的犹豫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撤退,只有那些还没发现落置鞬落罗已经撤离战场的人还在苦战。

  但他们的坚持也很快被汉军碾碎。

  甲骑杀入战场。

  三百名甲骑向两翼展开,百人为一横队,宽达三百步,势不可挡地杀入鲜卑人阵中。

  长矛放平,将一个又一个鲜卑骑兵挑于马下。

  鲜卑人拼命反击,用弓射,用刀砍,用矛刺,却无济于事。

  箭矢扎入甲中,却无法伤害甲骑。

  刀砍在甲骑的身上,火星四溅。

  有极少数长矛能刺入甲骑的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绝大部分人在此之前,已经被甲骑手中的长矛刺死。

  如果说狼骑、女骑是快刀,那甲骑就是重锤,速度不快,却以无可匹敌的力量摧毁着鲜卑人的战阵和意志,将面前的所有敌人都碾成血肉。

  被三排甲骑碾过后,还能坐在马背上的鲜卑人寥寥无几,随即成了天子驾前年轻的侍郎们收割的目标。

  曹昂挺矛冲杀在前,兴奋异常。每杀死一个鲜卑人,就发出一声兴奋的怒吼。

  被他的情绪感染,其他的侍郎也越战越勇。

  刘协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跑起伏,心情也跟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飞越高。

  眼前的喧嚣渐渐远去,他的脑海一片空明。

  虽然还不清楚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是生是死,但他清楚,红日部落和狂沙部落都完了,就算这些主力骑兵还能逃走一部分,他们的后营也难以逃脱成公英等人的劫杀。

  没有后营的牛羊和辎重,逃走的鲜卑人会被饿死、冻死在草原上。

  草原民族也不过如此。什么女真满万不可敌,说到底,还是中原人自废武功,官绅集团尾大不掉,才让草原民族有了可趁之机。

  朕在此,你们休想。

  刘协手中的长矛冰冷,血却很热。

  虽说一路奔来,他不仅没有亲手杀一个人,甚至没机会近距离接近鲜卑人,但他却是这支碾压鲜卑人的汉军的灵魂。

  三军不可无帅,匹夫不可无志。

  朕之志,就是为三军之帅,踏平天下。

  ——

  随着落置鞬落罗的逃离,红日部落大溃,越来越多的骑士加入逃亡的队伍。

  汉军骑士追亡逐北,任意杀戮。

  胜负已定,甲骑撤出了战场,重新列阵,以备不测。

  羽林骑则继续冲杀,彻底摧毁鲜卑人残存的斗志。

  经过简单的休整后,度辽营重振旗鼓,开始追击残敌,扩大战果。他们在塞外训练了两年,就等着这一刻。正面突击,他们可能不如甲骑,不如羽林骑,长途追击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战前会议时,张杨、马超便主动请缨,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追击的任务。

  马岱带着千余骑兵赶到,发现已经没什么油水可捞,便从战场一侧掠过,加入追击的队伍。经过天子面前时,马岱勒住缰绳,放慢脚步,以手抚胸,向天子行礼。

  天子微微颌首,看着骑士们从面前驰过。

  骑士们挺直了身躯,目光热烈的看着年轻的天子,和他那张被寒风吹得粗糙,不失稚嫩,却神情坚毅的脸。

  恍惚之间,他们有一种错觉。

  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个凉州人,是我们的天子。

  ——

  随着红日、狂沙部落的溃败,野狼部落的战斗也进入尾声。

  数千主力骑兵被汉军两重阵围住,接连遭受甲骑、羽林骑和北军骑兵的冲击后,又迎来了韩遂所部的步卒和虎贲营的两面挤压,被困阵中。他们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却无法脱身。

  汉军的阵地坚若磐石,难以动摇。

  冰墙之前,鲜卑人的尸体层层叠叠,被冰成了新的冰墙。

  随着宴驰的首级和战旗到达战旗,野狼部落的将士崩溃了。他们停止了无望的冲击,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

  号角声有气无力,宛如呜咽。

  抓住这个机会,贾诩下令重整阵型,将受伤的将士替换下来,由医师治疗,换上后阵还没有机会参战的将士,让他们近距离感受一下战场的残酷。

  韩遂的任务更加艰巨,他迅速肃清残敌,调整阵地,防止鲜卑人反扑。

  坐在将台之上,韩遂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

  有宴驰的首级在手,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天子的那首诗了。

  谁能正本清源,唯我韩大将军。

  想到不久之后,率十万雄兵出关,与袁绍决战于关东,韩遂就忍不住浮想联翩。

  袁绍,十年之前,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第五百三十章 决战(九)

  吕布与女骑盯着落置鞬落罗的战旗,狂追不舍。

  落置鞬落罗被追得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停下来思考,只知道拼命的抽打战马,压榨那匹西域良驹的潜能。

  即管如此,他还是没能摆脱追兵。每一次回头,都会发现对方又逼近了一些。

  他叫苦不迭,下令身边的亲卫回身阻击。

  他的马快,大部分亲卫都没能跟上来,能跟在身边的亲卫寥寥无几。见此情景,明知不是对手,也只能硬着头皮,拨转马头迎战,为落置鞬落罗争取一点时间。

  吕布追得性起,不避不让,挺矛便刺。

  没有人能当得他一矛。

  如果有,那就由吕小环接上。

  父女二人联手,连杀数十人,势不可挡。

  但他们的速度却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与落置鞬落罗渐渐拉开了距离,气得他们连声怒吼。

  马云禄却早有准备。她根本不给鲜卑人缠斗的机会,不是直接用弓弩射杀,就是用抛掷短矛,或者干脆避开,由外面的骑士负责击杀,她一心一意地盯着落置鞬落罗。

  落置鞬落罗的战马是难得的西域良驹,马云禄的战马同样是万金难求的西凉大马,速度不相上下,而马云禄的体重却要比落置鞬落罗轻得多。

  二十里后,马云禄追上了落置鞬落罗。

  此时此刻,落置鞬落罗身边一个亲卫也没有。他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落单了,只有马云禄越来越近。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勒住坐骑,拔出战刀。

  “臭女人,来战!看看谁砍死……”

  回答他的是一柄短矛。

  马云禄踢马赶上,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扬起手臂,奋力掷出短矛。

  “噗!”短矛刺穿了落置鞬落罗的身体,后心入,前胸出。

  落置鞬落罗翻身落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不动了。

  “吁——”马云禄勒住坐骑,缓缓回转。

  吕布、吕小环拍马赶到,看到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落置鞬落罗,面面相觑。

  追了二十多里,杀了那么多人,却与最值钱的一颗首级擦肩而过。

  “小环,抢吧。”吕布低声说道:“他还没死,谁抢到首级算谁的。”

  “那……不行。”吕小环很纠结。如果换一个人,她就不客气了,抢了再说。可是面对马云禄,她还真做不出来。“那么多姊妹看着呢。”

  吕布回头看了一眼,见几名女骑士正在赶来,也只能遗憾地咂了咂嘴。

  马云禄拨马回来,见吕布、父女四只眼睛盯着落置鞬落罗,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温侯,多谢了。要不是你冲杀在前,所击辄破,也许真让这鲜卑狗跑了。”

  吕布转了转眼珠,看着马云禄不说话。

  见几个部下靠了过来,马云禄翻身下马,先拔刀砍下落置鞬落罗的首级,装在准备好的革囊中,挂在马鞍上,又踩着落置鞬落罗的无头尸体,拔出短矛。

  “这匹马不错。”马云禄牵起落置鞬落罗的坐骑,走到吕小环面前。“小环,这是你的。此战得胜,女骑肯定要扩军,新司马非你莫属,你需要一匹好马。”

  “哦哦,好的,好的。”吕小环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接过马缰。

  她早就相中了落置鞬落罗的坐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落置鞬落罗的首级,没想到这一层。至于司马之类的,她倒是不怎么在意。

  吕布很无语,却也只能罢休。他拨马而回。“马督,你欠我家小环一个人情。”

  “那当然。”马云禄扬扬眉。“小环,我们是好姊妹,对不对?”

  “对,对。”吕小环乐得合不拢嘴。

  几个女骑士不明就里,只知道马云禄砍下了落置鞬落罗的首级,吕小环得了落置鞬落罗的坐骑,一匹难得的宝马,都为她们高兴,纷纷吵着要她们摆酒请客。

  有人下马,将落置鞬落罗身上的金银器物搜罗一空,你一点,我一点,全部瓜分了。

  一群人有说有笑,一起踏上归程,留下落置鞬落罗的无头尸体,孤独的躺在沙漠中。

  ——

  马超没能追上日律推演。

  日律推演逃入沙漠之后,立刻命令部下分成几队,向不同的方向逃窜。马超、王服各选了一个方向追击,却都错过了日律推演,只斩杀了几个小帅。

  马超气得破口大骂,又心生遗憾。

  早知如此,或许应该带上姜冏。诈败诱敌时,姜冏等人的跟踪技能让他心悦诚服。他不知道姜冏是怎么练出那种堪比老猎手的跟踪技巧,能在沙漠里来去自如。

  看来贾先生的教导还是有些门道的,有机会该去学一学。

  回程的路上,他先是遇到了同样两手空空的王服,后来又遇到了张杨。见王服也没能追上日律推演,马超在开心的同时又有些不安。跑了日律推演,他们的任务完成得不够完美,到了天子面前,怕是不太好看。

  虽说天子没有强求他们杀死日律推演,只是要求他们击溃狂沙部落,大量杀伤,尽可能的摧毁鲜卑人的主力。可是没能杀掉日律推演,终究是个遗憾。

  张杨本来是想追落置鞬落罗的,结果没跟上步伐,眼睁睁地看着狼骑和女骑抢到了前面,知道自己没机会了,索性放慢脚步,指挥部下有条不紊的围捕红日部落溃兵。

  红日部落的溃兵虽多,但既没有指挥,也没有阵型,几次试图反击,都被张杨坚决的摧毁了,只得俯首投降。张杨命令他们割去自己的右手拇指,然后用绳子绑在一起,带回休屠泽。

  前前后后,他抓了三千多人,战马更多,不下五千匹。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红日部落的后营。上万头牛,十几万只羊,还有三万多男女老少,全部成了他的战利品。

  看到收获满满的张杨,马超、王服瞬间反应过来。

  跑了日律推演没关系,还有他的后营可以抢啊。而且日律推演脱身之后,大概率会去他的后营。没有牛羊和粮食,他是逃不远的。

  两人二话不说,拨转马头,再次向沙漠冲去。

  第五百三十一章 余波万里

  日律推演翻身下马,冲进了轲比能的大帐。

  轲比能盘坐在正中央,耷拉着眼皮,看着面前的火堆,眼神闪烁不定。

  柯最站在一旁,手按在刀柄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日律推演。

  几个身材强壮的卫士从一旁冒了出来,站在日律推演身后,截断了他的退路。他们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刀已经出了鞘,只等轲比能一声令下。

  日律推演看了看,咧嘴笑了笑,解下腰间的刀带,扔在轲比能的面前。

  “大帅,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柯最走过来,捡起日律推演的刀,递给轲比能。轲比能接过,拔出半截长刀,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又闻了闻。

  “好刀,只是今天没见血。”轲比能抬起头,打量了日律推演一眼。“你没和汉人交战么?”

  “交战了,一触即溃。”日律推演盘腿坐在地上,伸手烤火。“护羌校尉马超从宴驰的阵中冲过来,直接闯进了我的阵里,我正和他厮杀,结果汉人皇帝杀出来了。”

  日律推演停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接着又说道:“三百甲骑。”他摇摇头,一声轻叹。“我知道不是对手,就主动撤了。”

  轲比能眉梢轻颤。“你怎么撤到我这儿来了?”

  “想为鲜卑人留一线希望。”

  轲比能抬起头,看看日律推演,笑了一声,又垂下了眼皮。“多谢大帅看得起,但我怕是要让大帅失望了。我要是有那本事,就不会从弹汗山迁到这里来了。”

  “我们都没有檀石槐大王的本事,但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如果只有一个鲜卑人能活下去,肯定就是你。”

  轲比能沉默不语,大帐里一片安静,只剩下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过了一会儿,轲比能吁了一口气,摆摆手。“取些酒肉来。”

  柯最转头看着轲比能,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对门口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一个亲卫转身去了,时间不长,取来酒肉,扔在日律推演面前。

  日律推演盯着面前的酒肉看了一会,哑然失笑。他拿起酒,灌了一大口,又拿起冷冰冰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的嚼着,同时恶狠狠地看着轲比能。

  轲比能一言不发,直到日律推演将一大壶酒喝尽,一大块肉吃完。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还有个儿子,叫哈代,在小金山的黑狼沟。你帮我将他养大。”

  “好。”轲比能抬起头,直视日律推演。“我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等他长大了,会想办法给他一个部落。”

  “贵霜之北,有两条河。两河之间的草场最为肥美,我要你将那块草场送给他。”

  轲比能眨眨眼睛。“那你的人头可不够。”

  “当然,我用一张地图来换。”

  “什么地图?”

  “能让你找到比两河之间更大更美的草场的地图。”

  轲比能笑了一声。“既然有这么好的草场,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儿子?”

  “有两个原因。”日律推演举起手指。“一是那片草场太远,他未必能找得到。二是那片草场太大,他守不住,一伙马贼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更别说附近的贵霜。可是你不同,你有近万骑,踏平贵霜都没问题,方圆千里都没人敢惹你。”

  轲比能咂了咂嘴。“如果你骗我,我就让你儿子去陪你。”

  ——

  夕阳西下,北风渐起。

  响了一天的战鼓声渐渐停息,余音却在每个人的心头、耳边回荡,伴随着热血脉动。

  刘协回到中军,甩镫离鞍,下了马。

  贾诩迎了上来,深施一礼。“贺喜陛下。”

  刘协伸手托住贾诩。“先生,同喜。”

  “是啊,此次大捷,不仅凉州太平有望,大汉中兴也有了基础。臣斗胆妄言,不出十年,陛下必能平定关东,一统天下。”

  “先生,急不得。”刘协微微一笑。“大汉四百年积弊,又岂是十年就能革除的。风物长宜放眼量,就算是再等一个甲子,也是无妨的。”

  贾诩微怔,随即放声大笑。“与陛下一比,臣倒是有些意气用事了。臣惭愧。”他一声轻叹,看向刘协的眼神中充满欣慰。“还是先帝知人,为大汉选了一位圣君。”

  “岂敢,岂敢。”刘协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邀贾诩一起进帐,心中却抑制不住得意。

  此战过后,他的人设就算是立住了。不管关东人怎么想,在并凉人眼中,他就是当仁不让的雄主、圣君,不接受反驳。

  “臣妾躬迎陛下,贺喜陛下。”皇后伏寿带着贵人荀文倩、美人何姗、胡休等跪倒在地。

  “起来吧。”刘协上前,扶起皇后伏寿,又让荀文倩等人起身。“紧张了一天,现在放心了吧?”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没见过这样的大战,的确紧张了一天。亏得荀贵人有经验,一直在安慰臣妾。”

  荀文倩说道:“臣妾也没什么经验,只是对陛下有信心罢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万众同心,万里横行。区区几万鲜卑胡虏何足道哉。”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案上热气腾腾的酒食。“将士们的庆功宴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后营忙了一天,宰了几百头牛、几千只羊,连休屠泽都被血水染红了。”何姗、胡休撸起袖子,亮出红萝卜一般的手指。“陛下你看,我们帮着清洗,手都冻红了。”

  “辛苦你了。”刘协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何姗蓝色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战。我好羡慕女骑的姊妹们啊。要是能跟着她们一起上阵就好了。陛下,我能加入女营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通过考核。”刘协转身邀请贾诩入席。“先生,我们先坐,喝几口酒解解渴。”

  “臣荣幸之至。”贾诩也不谦虚,与刘协一起入座。

  荀文倩命人取来热水、布巾,请刘协洗漱。征战一天,他们的脸上沾满了灰尘。

  伏寿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提起酒壶,为贾诩斟酒。

  贾诩连忙起身避席,口称不敢。

  伏寿笑道:“侍中不必客气。此战能胜,侍中是有功之人。庆功宴还在准备,这算是家宴。寿为侍中斟酒,谢侍中一直以来的忠诚和辅助。”

  刘协也道:“先生,皇后说得对,这是家宴,就让她为你斟杯酒吧。”

  贾诩感激涕零。“臣何德何能,敢受此恩。”他跪在席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行热泪涌了出来,贾诩举袖拭泪,不能自己。

  第三卷 风云变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天子大捷

  “天子大捷——”

  一匹快马沿着官道急驰,冲进了安邑城。马背上的骑士举着紧急通行的小旗,高声大呼。

  看守城门的门侯一面下令搬开障碍物,一面迎了上去。

  “战果如何?”

  “西部鲜卑三十万众投降,野狼、狂沙、红日三大帅授首。”骑士说着,策马冲进了城门,直奔太守府而去。

  门候转头看着部下,眼神疑惑。“他刚才说什么?三十万众投降,三大帅授首?”

  士卒也一脸懵逼。“不会吧?这也……”

  其他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的说道:“就是,太夸张了,肯定是听错了。”

  门候眼睛一瞪。“错你老母,一个人听错了,还能几个人都听错了?”转身又摇着头,嘀咕了一句。“的确挺夸张的。”他想了想,又回头吩咐道:“管住你们的鸟嘴,不要乱说,等荀尹公布消息。这么重要的战事,肯定会出公文的。”

  “明白,明白。”士卒们连声答。他们负责看守城门,见过的世面不少,都知道这件事不能乱说。万一真的听错了,成了传谣,那可麻烦得很。

  不过想想,他们又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奇怪的。自华阴之战以来,天子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去年在北疆,不就曾大破鲜卑二十万众。

  天子大捷,今年新年又能多得一些赏赐了。

  ——

  荀彧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骑士。“你再说一遍?”

  骑士早有准备,笑道:“禀荀尹,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三大帅斩首,西部鲜卑主力覆没。”一边说着,一边将背在背上的公文取了下来,双手递到荀彧面前。

  “啪嗒”一声,荀彧手里的笔落在案上。

  荀彧顾不上溅了一身的朱砂,连忙接过公文,仔细查验了密封标志后,双手颤抖地打开了封口,取出了公文,迅速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又读了一遍,然后笑了。

  “好,好。”他用力一拍案几。“来人,召集全部掾吏,这可是个好消息,有得忙了。”

  一旁的掾吏早就按捺不住,应声奔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太守府中响起了兴奋的呼声。“天子大捷,荀尹召集诸君议事——”

  “什么?”仓曹掾捏着笔,冲出了大门。

  “天子大捷了?”户曹掾甩着袖子,也从小院里奔了出来。

  掾吏一路奔跑过去,官道两侧的诸曹顿时热闹起来,无数人涌了出来,互相打听。确认无误后,曹掾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公务,赶往大堂。

  “天子大捷,好啊,好啊。”兵曹掾一边走一边连声叫好。“鲜卑人被打残了,边疆安定,天子很快就能平定天下了。”

  “天子大捷固然好,可是赏赐怎么办啊?”金曹掾喜忧参半。“库里可没多少钱啊。”

  “怕个逑,将存栏的牛羊宰一批,每户发几斤肉。”

  “你说得轻巧,羊也就罢了,牛宰了,明天春耕怎么办?”

  “你真是糊涂了。天子大捷,大破鲜卑,还怕没有牛?我就怕牛太多了,没地方放养。”

  “你说得也对哟。”金曹掾如梦初醒,喜上眉梢。

  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涌进了府尹办公的大堂。

  荀彧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在收拾案上的朱砂迹,只是胸口的几点顾不上清理,宛如梅花盛开。诸曹掾各自就坐,屏气息声。

  “诸君,刚刚收到诏书,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野狼、狂沙、红日三部落的大帅伏诛。”荀彧举起诏书,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喜事,自然要与百姓同欢。新年将至,赏赐是必须的,请诸位来,就是商量一下筹措物资。”

  ——

  文秀书坊。

  唐夫人将刚收到的告示样本交给刻版的工师,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轻轻拍了一下窗栏,嘴角挑起一弯浅浅的弧。

  捷报不出意外的来了,又是抢在新年之前,就像是特意准备好的新年礼物。

  华阴大捷,朔方大捷,弹汗山大捷,休屠泽大捷。

  两年间,天子用一连串的胜利平定了并州,击溃了中西部鲜卑人。天下半安,困扰了大汉百年的羌乱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弥于无形,凶残、野蛮的凉州人成了天子驾前的猛犬、猎豹。

  这简直是奇迹。即使身处其中,还是让人不敢相信。

  接下来,应该会挥师东向了吧?

  回归故都洛阳,指日可待。

  欣喜之余,她心里又有一丝丝失落。

  ——

  寿春。

  袁术裹着厚厚的冬衣,靠在凭几上发愁。

  袁耀坐在一旁,正打开暖手炉的盖子,挑出几颗烤得焦黄的蚕豆,吹去上面的浮灰。他很专心,一丝不苟,就算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袁术瞅着儿子,心里莫名的烦躁。

  女儿袁权写了书信来,要他将袁耀送到天子身边为郎。他知道袁权说得对,却又舍不得。女婿黄猗是立了功,封了侯,可是那份苦又岂是普通人能吃得下的?袁耀从小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那样的辛苦。

  再说也没必要,他将来反正要继承爵位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担心。

  送不送袁耀到天子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袁耀本人的前程,还有汝南袁氏的将来。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重天下。到了他这一辈,袁绍已经注定身败名裂,无法继承祖辈的荣耀。他虽说及时称臣,为袁氏保存了一份血脉,可是想位列三公,似乎也不太可能。

  汝南袁氏的将来,就寄托在袁耀的肩上。

  可是就他这副模样,能撑得起来吗?

  “君侯,君侯。”长史杨弘一手提着衣摆,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袁术无精打采的问道。

  “天子大捷,天子大捷。”杨弘三步并作两步,以从未见过的敏捷上了堂,来到袁术面前,笑容灿烂。“周使君刚刚收到诏书,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西部鲜卑彻底完了。”

  袁术一跃而起。“当真?”

  “这还能有假?”杨弘愕然,被袁术的反应吓住了。“我亲眼看到诏书了,急着回来向君侯报告,险些摔一跤。”

  袁术愣了片刻,突然冲到袁耀面前,一脚踢翻了他的暖手炉,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竖子,吃什么吃,赶紧收拾收拾,立刻起程。”

  第五百三十三章 歪打正着

  袁耀捂着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

  杨弘一脸茫然,搞不清袁术这是闹哪一出。他正和袁术说天子大捷的事呢,袁术打袁耀干啥?

  袁耀一直很乖巧,又没犯错。

  “君侯?”杨弘下意识地离袁术远一些,免得被殃及。袁术疯起来可是不管不顾,见谁都动手。

  “哦,没事,没事。”袁术甩着袖子,将地上的灰掸掉,热情的请杨弘入座。“文明,最近忙不忙?”

  杨弘翻着白眼,心道我忙不忙,你心里没数吗?你这个扬州牧屁事不管,都是我和阎象等人在忙,就连豫州牧周忠借居寿春,都是我们负责联络,你根本不管。

  “你要是不忙的话,去一趟行在吧。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你带点值钱的东西去,再汇报一下我这几年的政绩。”袁术亲热的挽着杨弘的手臂。“顺便带上伯阳,让他也见见世面。这竖子天天闷在家里,那怎么行?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交游满天下……”

  杨弘听懂了袁术的意思,送袁耀入朝。

  至于政绩什么的,都是场面话。他有个屁的政绩可以汇报。

  “君侯,这是要送质吗?”杨弘提醒道:“就算是送质,也不能送嗣子啊。”

  “不是送质。”袁术连连摇头。“我只是觉得教子无方,想让伯阳去侍奉天子,顺便学些本事。你想想看,天子今年才多大,比伯阳还小两岁呢,可是这功绩,啧啧。”

  袁术双手叉腰,来回走了两步,一声长叹。“英雄出少年。我们老了,要看年轻人的。伯阳跟着我,学不出什么好来。跟着天子中兴大汉,就算成不了大器,至少也能混个从龙之功啊。”

  杨弘点了点头。袁术虽然浑不吝,眼光倒是有的。放眼天下,能和天子一较高下的根本没有,大汉中兴已成定局。袁耀跟随天子的中兴步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至少可以保袁氏无恙。

  虽然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迟了。

  “主公英明,我这就回去准备,年后就动身。”

  “不,不能等到年后,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嗯,今天就走。”袁术转了转眼珠,决定还是不将袁权来信的事告诉杨弘。“天子大捷,关东震动,州郡必有反应。走得迟了,或许会很多麻烦。”

  杨弘觉得有理。天子大捷,关东形势必然会出现重大变化。袁绍控制的郡县很可能会加强管制,无法通行,以免消息流通,对袁绍不利。

  “那臣就收拾一下,立刻动身。”

  “辛苦,辛苦。”袁术拍拍杨弘的肩膀。

  杨弘谦虚了两句,转身告辞,走了两步,又拍拍额头,折了回来。“君侯,差点忘了一件事。周嘉谋(周忠)约你见面,商谈收复豫州的事。你要是有空,就去一趟。”

  袁术有些恼火。“他是豫州牧,借住我扬州,是客。如今要借我扬州之兵收复豫州,不来见我,反要我去见他?真是岂有此理。”

  杨弘也不理他,拱拱手,匆匆去了。

  他知道,袁术也就是发发牢骚,最后还是要去的。孙策、周瑜所部虽然是扬州兵,但他们根本不听袁术的命令,只听周忠的命令。袁术去不去,其实并不重要。

  说不定周忠根本就不希望他去,只是嘴上客气一下。

  ——

  袁术迈着大步,走进了豫州牧周忠的临时治所,拾阶登堂,毫不客气。

  “嘉谋兄,同喜,同喜啊。”

  周忠神情木然的打量着袁术,很是无语。真是该来的还没来,不该来的倒来得快。你这么高兴干啥,天子大捷与你何干?你夹紧尾巴做人就是了。

  袁术对周忠的冷漠视而不见,自顾自的就坐,拍着大腿叹道:“天子击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真是大快人心。由此可见,对胡虏就不能怀柔,直接杀了省事。每年用几亿钱安抚,白白养肥了他们,不如用来奖励将士。嘿,来人,上酒!这么大的喜事,岂能无酒?”

  周忠皱了皱眉,示意侍从去准备酒食。

  不管怎么说,袁术是主,他是客,不能太失礼了。

  “君侯,几亿钱可不够奖励将士。”周忠入座,语重心长的说道:“数万大军出征,日费千金,这赏赐更是一笔惊人的开销。想当年,孝武以七十年积储……”

  “别当年当年了。”袁术嘿嘿一笑。“三百年前的故事,还天天挂在嘴上,有什么意思?你要看现在,现在。”他用手指指地。“天子再破鲜卑,用兵几万?钱粮几何?”

  周忠一时无语,他无法回答袁术的问题。

  按照他的想法,天子的胜利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他有时候也在想,如果他没有离开朝廷,或者说,天子身边如果有他这样的老臣,还能不能取得这样的大捷。

  有一个让人悲伤的事实是,除了凉州人贾诩之外,天子行在没有一个老臣,全是少壮。

  难道这就是天子连战连捷的原因?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未免太令人沮丧了。

  “话虽如此,还是不能好战。须知国虽大,好战必亡。”

  “不能好战,但必须善战。”袁术得意洋洋。“嘉谋兄,中部鲜卑、西部鲜卑已经平定,并凉也已经安定,天子很快就会挥师东出。你身为豫州牧,是不是也该振奋精神,收复失地,展示一下你的用兵之道了?”

  周忠瞥了袁术一眼,心生厌恶。他实在想不出袁术有什么可以如此得意的理由。天子是否大捷,和你有关系吗?

  “我本是书生,不知兵,更谈不上用兵有道。再者,收复豫州之前,当先收复庐江,这可是君侯的责任。君侯先为虎贲中郎将,又为后将军,当年还曾率部与董卓大战数合,战绩斐然,或许还可以一鼓余勇。”

  袁术哈哈大笑,浑不以周忠的讥讽为意。“我不行,可是我女婿行啊。”袁术扬扬眉。“怎么样,要不要让他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你女婿?”周忠想了半天,才想起黄猗来。“他也在此战中立了功?”

  “嘿嘿,岂止是立了功。”袁术哈哈大笑。“他率百余狼骑出征,转战万里,斩首过万,破鲜卑部落数十,封了安陆亭侯,食邑三百。”

  周忠斜睨着袁术,一脸不屑。

  这路中悍鬼,又在说大话。黄猗只是一介书生,就算到了行在,转了武职,又岂能如此迅速的立功,而且封了侯?

  第五百三十四章 风乍起

  互怼了几句后,周忠及时回归正题。

  他和袁术相看两厌,但他的脸皮没袁术厚,怼到最后总是他先让步。

  问题只有一个:如何收复豫州,与曹操、刘备一起,形成对袁绍的围堵。

  在此之前,先要解决驻守在舒城的颜良。

  颜良就像一根钉子,扎在舒城,不仅让周忠这个豫州牧无法上任,也让孙策、周瑜无法北上。至于袁术,更是不敢轻离九江半步。

  这也是周忠要找袁术商量的原因之一,毕竟庐江郡还是扬州牧的辖区,不是他豫州牧的辖区。

  袁术也想解决颜良。他觉得颜良就是像袁绍故意派来羞辱他的,占着庐江郡不走,让他睡觉都不安心。他也曾打算亲自拔掉这根钉子,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实力不够。仓促行事,不仅未必能攻取庐江,反而可能丢了九江。

  陈登就在沛国南部活动,谁知道他的目标是睢阳还是寿春?

  袁术对刘备一向不信任,觉得此人反复无常,立场极不坚定。

  周忠和袁术商量,先取庐江。在此之前,要和曹操、刘备取得联络,让他们牵制住审配,不给审配南下增援的机会。

  他们之前有联络,但互相之间的信任有限,周忠不敢将身后寄托在他们身上。毕竟曹操占着颍川全境和汝南数县,刘备也占着沛国的南部,他们未必肯吐出嘴里的肉,让周忠这个豫州牧上任。

  现在天子大捷,可以重新讨论这个问题了。

  在天子随时可以挥师东出,平定天下的大趋势下,再占着不属于自己辖区的郡县显然不太可行,割据一方的想法更是危险,曹操、刘备或许会改变态度,积极配合作战。

  只要曹操、刘备能够牵制住审配,周忠就能调集孙策、周瑜的力量围攻庐江。如果袁术也能配合,那就更有把握了。

  无援不守。颜良再善战,在没有援军可盼的情况下,他也坚持不了太久。

  两人难得的取得了一致。

  周忠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孙策、周瑜,一封给曹操,一封给刘备。

  与此同时,袁术召集大将纪灵、桥蕤、张勋等人商议,调集大军,准备新年之后围攻庐江。

  ——

  易县。

  袁绍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远处残破不堪,却依然高耸的高楼,气息粗重。

  沮授、田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

  他们刚刚收到消息,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不仅取得了全歼其主力骑兵的战绩,而且三大部落的头领无一逃脱,全部被杀,其他小部落的头领也有大半被俘。

  消息传到幽州,幽州为之震动。最直接的后果有两个:一是有人都觉得天子解决了中部鲜卑、西部鲜卑之后,很可能会移兵东向,解决东部鲜卑。一是有人觉得,天子会许会回到河东,准备重返旧都,恢复中原。

  不管是哪个结果,对袁绍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先后围攻公孙瓒近两年,眼看着胜利在望,如果这时候天子率部东出,他被迫撤兵,这两年的付出就会白废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皓,公与,奈何?”袁绍转身看着田丰、沮授,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当务之急,是断绝公孙瓒与外界的联络,不能让他得到朝廷的消息。”田丰眉心紧蹙。“若是公孙瓒向朝廷称臣,荀攸必然来援。他休养生息了一年,实力大增,不可不防。”

  “公孙瓒不称臣,他就不来么?”袁绍苦笑道。

  刘和虽然没有明确态度,但鲜于辅等人的态度却是很明白的,他们只想为刘虞报仇,不想和袁绍有太多的瓜葛。如果荀攸愿意出兵,他们肯定会迎荀攸入关。刘和怎么想,他们已经不考虑了。

  “主公,正因为荀攸随时会来,才更要拿下公孙瓒。否则公孙瓒与荀攸合兵,声威复振,冀州无险可守,必败无疑。届时就算主公想称臣,恐怕也没什么机会。”

  袁绍看了田丰一眼,很不高兴。

  谁说我要称臣了?分明是你们被吓坏了,开始为自己谋划后路,为保全冀州的利益牺牲我。要说起来,这倒也简单,天子的生母王美人就是赵国人,他的身上有一半冀州血脉,只要冀州人肯俯首称臣,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袁绍的心情愈加烦闷,转身下了高台。

  田丰、沮授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田丰问道:“公与,你族兄最近可有消息来?”

  沮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见袁绍已经走得远了,轻吁了一口气。“消息是有,但并不乐观。天子在休屠泽,行在无公卿,乾纲独断,信任凉州人。休屠泽之战,韩遂为外阵主将,斩杀野狼部落大帅宴驰,为首功。将来天子东出,韩遂很可能是主将。”

  “韩遂啊。”田丰摇摇头。“这是什么世道,西凉叛乱之臣成了栋梁,忠贞之臣却遭遇冷遇。天子本末倒置,将来怕是会穷兵黩武啊。”

  沮授欲言又止,他并不赞同田丰的意见。

  天子虽然重用凉州人,但他大权在握,是他在主导形势,而不是凉州人。按照沮俊传来的消息,天子在凉州军中推行教化,成绩显著,不仅提升了战斗力,也消除了不少凉州人的戾气。

  像董卓、李傕那样的乱政武人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不仅对朝廷是好事,对整个大汉都是好事。

  事实证明,凉州乱了近百年的根源不是凉州人天生好乱,而是朝廷的治凉之策不得法。朝廷动辄要弃凉,视凉州人为蛮夷,凉州人又岂能真心拥护朝廷?

  如果天子改弦更张,立足凉州,教化凉州,凉州之乱迎刃而解,这才有三万步骑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的赫赫战功。

  从沮俊的来信中可以看出,老臣们虽然对现状有所不满,却对天子的治凉之策深感佩服,有化腐臭为神奇之叹。他们也不担心天子会穷兵黩武,反倒觉得天子迎难而上,为人所不能为,这才能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而且是大胜。

  相比之下,袁绍简直是浪战。

  如果天子东出,袁绍有取胜的机会吗?

  在他看来,一点也没有。

  那么,冀州该何去何从?沮氏该何去何从?

  想了好一会儿,沮授问道:“元皓兄,若天子挥师东出,如何才能御敌?”

  田丰冷笑一声:“公与,我和你打个赌吧。”

  “赌什么?”

  “三年之内,天子不会东出。”

  沮授很诧异。“何以见得?”

  “你自己想。”田丰甩了甩袖子,下台去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怀璧其罪

  沮授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匆匆下台,追上田丰。

  “元皓兄,你是说天子会先取益州?”

  田丰转头看了沮授一眼,笑了一阵,又道:“你不觉得他和嬴秦起于西陲有几分相似么?”

  沮授眼神微闪,不禁哑然失笑。“这只是地势如此,不得不然。赢秦固然起于西陲,又以关中而兴,经营六世而有天下。但高皇帝也是以汉中称王,进取关中,而有天下,前后不过数载。天子虽年少,却是大汉正朔所在,自然要比高皇帝更顺利一些。”

  田丰打断了沮授。“所以我只赌他三年不会东出,不敢多说。”

  沮授歪着头,打量了田丰片刻,脸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几分不安。“你是觉得天子远离老臣并非无奈之举,而是有意为之?”

  田丰也不笑了,忧心忡忡。

  “公与,朝中老臣虽然未必都是关东人,但他们大多以士大夫自居,希望与天子共治天下,而不是为臣仆,附和而已。他们都有宗族,有产业,有门生故吏,有亲朋故旧。你觉得他们会希望出现一个秦皇汉武式的雄主吗?”

  沮授微微颌首。“所以天子远离中原,滞留边陲不归,使公卿不能掣肘。”

  “凉州乱了百年,终究还是疥癣之患。鲜卑极盛之时,不过是不时入塞而已。檀石槐一死,鲜卑人就分崩离析。各部号称数十万众,其实皆是流寇。击溃不难,难在根除。天子之胜,在于以精兵猛将,耐心诱敌,这才能一战成功。看似赫赫,其实与凉州三明大同而小异。”

  田丰喘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此必是贾诩之计。阎忠曾说他有良平之奇,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倒是我们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你认识阎忠?”

  “他做信都令时,我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听他提起过贾诩其人。”想起阎忠,田丰一时出神,又道:“你知道阎忠劝皇甫嵩造反的事么?”

  沮授连连摇头。他听说过阎忠其人,却没有过接触。阎忠做信都令时,他还很年轻,正在县令任上,公务繁忙,没时间交游。

  “当时皇甫嵩刚刚在广宗击破张梁,平定黄巾,威震天下。阎忠正好罢信都令,便赶到广宗,面见皇甫嵩,劝皇甫嵩起兵造反。”

  沮授“噗嗤”一声笑了。“阎忠号为多智,怎么会提出如此荒唐的计策?皇甫嵩虽然威震天下,但他所领各部都是朝廷的人马,怎么可能随他造反?”

  “听起来很可笑,是吧?”田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沮授。“若是皇甫嵩选择,你觉得冀州人会如何选择?是支持朝廷,还是和皇甫嵩联合?”

  沮授一愣,如梦初醒。他意味深长的打量了田丰一眼。

  “元皓兄也是其中一员吧?”

  田丰不置可否,沮授也没有再问。

  身为冀州人的一员,他当然很清楚不少冀州人对朝廷并无好感。在皇甫嵩之后数年,冀州刺史王芬就曾和许攸、陈逸等人设谋,打算趁孝灵帝巡游河间时造反。如果没有冀州人的支持,王芬如何敢做这样的计划。

  阎忠建议皇甫嵩造反,背后必然有冀州人的支持。

  “秦赵的恩怨延续了几百年,你可知道是何原因?”田丰又问道:“是因为某人吗?”

  沮授苦笑。“是因为冀州依山面海,沃野千里,又有渔盐之利,自古便是膏腴之地,王霸之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田丰一声叹息。“历来天下大乱,兵精粮足的燕赵之地都是英雄必取之地,得之可得天下。是以秦王东出,必先取赵。光武中兴,先据河北。可惜主公忌惮我冀州人太深,始终不能推心置腹,这才闹得不尴不尬,进退两难。若是由你和审配统兵,何至于此。”

  沮授没接田丰的话,沉默不语。

  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些道理,但从来没有人说得这么直白。田丰今天是一时意难平,才在他面前一吐为快,让他想接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只可惜,冀州时运不济,虽为天下雄州,却一直未能雄主,只能为人做嫁。”田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拱着手,慢慢向前走去。他的背有些驼,仿佛背着看不见的重担。

  沮授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知道田丰对袁绍很失望,却找不到比袁绍更合适的人。这就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抗争,注定了又是一场悲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除非冀州人中出现一个明君,否则冀州永远是朝廷排挤、提防的对象。

  ——

  袁绍多次召集谋士问计。

  在天子大捷的消息面前,不少人都有些慌乱,不是沉默以对,就是含糊其辞。反倒是田丰非常坚决,信誓旦旦地说天子短期内不会大举东出,袁绍应该集中兵力,攻克易京,彻底击溃公孙瓒。

  拿下易县,就是守住了冀州的北门。

  田丰的坚决让袁绍既感激,又惭愧。一直以来,因为田丰的刚直,他其实并不喜欢田丰,只是田丰名重,是冀州名士之首,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没想到,事到临头,最支持他的人反倒是田丰。

  这时,袁绍又收到了审配的消息。豫州牧周忠有意攻取庐江,颜良孤悬淮南,非常危险,不能不救。但曹操、刘备虎视眈眈,有夹击之势,审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袁绍能给他一些支援,让他将战阵向南推进,与颜良保持联络,力保庐江不失。

  眼看着就要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袁绍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采纳了田丰的建议,集中兵力猛攻易京,先解决公孙瓒,然后再挥师南下。

  为了能发挥冀州人的积极性,袁绍任命田丰为监军,并派崔琰为使者,联络冀北大族,集结中山、河间、渤海三郡的人力物力,猛攻易京。

  与此同时,袁绍在全州范围内征发青壮,准备大战。

  与此同时,他与乌桓、鲜卑联络,征发精骑,牵制荀攸,使其不能南下。

  在田丰、审配等人的配合下,冀州大族的积极性被极大的调动起来。新年刚过,不少大族、豪强就带着部曲、粮食,赶赴易京,助阵袁绍。

  正月末,袁绍集结近十万人,对易京展开了最后的猛攻。

  第五百三十六章 远虑近忧

  弹汗山。

  荀攸轻挽马缰,被朔风吹得粗糙的脸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眼神却更有神采,偶尔闪烁间便见凌厉,不怒自威。

  臧洪乘一匹黄骠马,紧随其后。

  新年之际,他借着述职的理由来到弹汗山,与荀攸盘桓了一个月。马上就要回去了,荀攸约他行猎。两人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信马由缰,好不自在。

  “公达,天子休屠泽大捷,会不会挥师东出?”臧洪看似随口一问,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紧张。

  荀攸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子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希望亲手砍下袁绍的首级,还是希望看到他众叛亲离,绝望而死?”

  臧洪仔细地想了一会。“他背信弃义,逼杀故友,只是斩首未免便宜了他。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背信弃义者必众叛亲离,方知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那你不妨耐心一些,多等几年。”荀攸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目光却仿佛穿越了燕山,看到了山那边的幽燕大地。“天子引而不发,袁绍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未战已分高下,又能坚持几日?”

  臧洪眼神微闪。“最近有消息来?”

  荀攸嘴角轻挑,转头看着臧洪。“我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能安心回去?”

  臧洪哈哈一笑,却还是盯着荀攸的眼睛。

  荀攸摇摇马鞭。“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关东后,最为紧张的便是袁绍。为了能尽快攻克易京,他向冀州人做了重大让步,集结了十万步骑,猛攻易京。”

  臧洪眨眨眼睛。“虽说冀州是大州,可是这十多年来征战不休,户口不足之前一半。十万步骑虽不是竭泽而渔,却也算得上全力以赴。看来袁绍是真的急了。”

  他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汝颍人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公达,他们是否有意转投朝廷?如果有人愿意来雁门,你可一定不能拦着。我孤身在雁门,太难了。”

  荀攸微微颌首。“处境虽尴尬,却还没到绝望的地步,你想趁机招揽人才,还要再等等。”

  臧洪“哦”了一声,随即又笑了。“他们是指望袁绍攻克易京之下,挥师南下,平定兖豫,好借机掌握兵权,与冀州人抗衡吧?”

  荀攸笑而不语。“不嘛,不到穷途绝路,总是不肯罢休的。”

  臧洪一声轻叹。“汝颍多才俊,即使分投多处,依然不可小觑。”

  荀攸瞅了臧洪一眼,眉心微蹙。“子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汝颍人本招人忌,若不慎言慎行,岂能行远任重?”

  臧洪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笑,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复杂。

  他知道荀攸在担心什么。忌惮汝颍人的不止是冀州人,还有天子。荀文倩生下了皇长子,天子却多次声明皇后伏寿的地位不可动摇,摆明了就是让荀氏不要有不切实际的野望。荀彧、荀攸深知其中利害,不敢表示出哪怕一点不满的意思,还主动避嫌。

  送皇后伏寿去行在就是荀彧本人的决定。不仅如此,荀彧还将儿子荀恽送到天子身边为郎,说得直白些,就是做人质。

  荀攸的儿子荀缉也在奔赴行在的途中。

  只是躲就能躲得掉吗?汝颍人的实力摆在那儿,想藏拙都藏不住。

  臧洪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公达,分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几句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得第三人闻,你可愿听。”

  荀攸苦笑。“不让你说,你能忍得住吗?”

  臧洪点点头,说道:“五行不可乱,五伦不可废。自古以来,帝乡便与众不同。高皇帝有沛国功臣,光武皇帝有南阳功臣,如今天子再兴大汉,汝颍人居功至伟,岂能错失良机?难道你希望将来朝堂之上,大半是并凉武夫?”

  荀攸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如古井无波。

  臧洪接着说道:“冀州为上州,却难出高门,正是因为冀州在朝中无根基。他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支持袁绍,正是想以冀州之力拥立袁绍,使冀州为龙兴之地。但袁绍毕竟是汝颍人,冀州人的野望注定落空。别看他们现在不顾一切,一旦反应过来,或许就会另择明主,而最合适的……”

  荀攸眼皮轻颤,摆摆手,打断了臧洪。“行了,子源,不用再说了。”

  臧洪却还是坚持说完自己的意见。“你别忘了,孝桓、孝灵就是冀州人,天子生母更是赵国人,他身上有一半冀州血脉。”

  荀攸回头看着臧洪,忽然笑了。“子源,你说得没错,冀州人的确有可能利用这种关系,转向天子,可是这有什么不好?天下早安,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至于朝堂之上,天子抑制我汝颍人,难道就会让冀州人坐大?你啊,终究还是与天子相处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天子胸怀广阔。”

  臧洪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荀攸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做,只是未必能告诉他而已。

  两人又策马走了一圈,猎了几只野兔,就在野外烤了,这才尽兴而归。

  日暮时分,臧洪踏上了归途,与荀攸拱手道别。

  “子源,在练兵与治民之间,你要尽快做个选择。”荀攸提醒道:“一旦幽燕都护正式设立,雁门就不再是边郡了,太守很可能不再掌兵。你若想子承父志,继续统兵,就要多花点心思习武练兵。”

  臧洪拱手施礼。“多谢公达,我记住了。”

  看着臧洪带着郡兵渐渐远去,荀攸眯起了眼睛,沉默不语。过了良久,他拨转马头,吩咐道:“传我军令,通知上谷太守张辽,代郡太守高顺,各将万骑,十五日内会于白山。”

  随行的令吏立刻下马,伏在马鞍上写了两份命令。荀攸用印后,命人送往上谷、代郡。

  荀攸随即又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阎柔,让他与乌桓诸部联络。东部鲜卑响应袁绍号令,犯大汉边境,他将率诸部讨伐,是敌是友,乌桓人必须做出选择,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不甘落后

  鲜于辅负手站在地图前,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鲜于银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的,微黄的眼珠中透着一抹愤怒。他咬牙切齿的嘀咕道:“这刘和是疯了吗,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袁绍背信弃义,连汝颍人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值得追随的?此人……”

  “闭嘴!”鲜于辅喝了一声,打断了鲜于银。“袁绍是否抛弃汝颍人,与你何干?你有这闲心,不如考虑考虑如何击破公孙瓒的高楼。若是袁绍生擒了公孙瓒,而我等无功,将来如何面对使君?”

  鲜于银咂了咂嘴。“能有什么变法,用人挖啊。我们的兵力不及袁绍十分之一,进度肯定不如他们,弄不好还会被他们吃掉。”

  鲜于辅回到案前坐下,喝了一杯酒。他的心情很不好,却无可奈何。

  袁绍与冀州豪强达成了新的协议,据说还要和中山甄氏联姻,得到了冀北豪强的支持,集结十万人马围攻易京。易京被袁绍前后攻了两年,外围的高楼已经被清理掉大半,在袁绍的倾力一击面前,败亡在即。

  公孙瓒授首本是好事,但这件事如果都是袁绍的功劳,那幽州人的脸面就算丢尽了。

  况且袁绍攻破易京之后就会罢休吗?会不会趁势控制幽州?谁也不好说。他们不得不考虑如果袁绍趁势取幽州,自己要如何应对。是俯首称臣,还是据地反击。

  双方实力相差这么大,反击有胜算吗?

  他没有一点把握。

  “找荀攸帮忙吧。”鲜于银提议道。

  鲜于辅摇摇头。他曾通过阎柔向荀攸求援,但荀攸要求刘和先表态,实际上拒绝了他的请求,被刘和嘲讽了好几次。现在再和荀攸联络,无异于自取其辱。

  “请田子泰(田畴)来吧。”鲜于辅说道:“看看能不能和刘和商量一下,不要让袁绍得意。”

  鲜于银点点头,转身去了。

  鲜于辅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轻轻地摇晃着,想着如何破解当前的困局。

  一会儿功夫,帐外有脚步声响,由远及近。鲜于铺有些奇怪,田畴来得这么快吗?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迎接田畴。

  幽州多勇武之士,却少名士。

  田畴便是幽州名士,而且是个隐士,曾在徐无山中隐居了几年。因为要围攻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鲜于辅才将他请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有人推帐而入,却不是田畴,而是阎柔。

  见鲜于辅正身直立,阎柔有些意外,调侃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客气?”

  鲜于辅也愣了一下,刚准备和阎柔对骂几句,一眼看到了阎柔手中的书信,立刻收起了笑容。

  “谁的?”

  “猜猜。”阎柔扬了扬,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鲜于辅眨眨眼睛,盯着阎柔看了又看。“难道是荀攸的?他终于肯出兵了?”

  “他要对东部鲜卑用兵了。”

  鲜于辅心中一紧,连忙请阎柔坐下,请阎柔细说。阎柔也不多说,直接将荀攸的书信递给鲜于辅,让他自己看。鲜于辅匆匆看完,眉头锁成了疙瘩。

  荀攸要对东部鲜卑用兵,这当然是好事。东部鲜卑听从袁绍命令,对幽州形成了重大威胁。少了东部鲜卑的支持,袁绍的骑兵力量至少要损失一半。

  但荀攸要求幽州乌桓表明态度,否则就一并攻击,这就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幽州乌桓有的支持袁绍,有的支持他们,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荀攸要求幽州乌桓表明态度,否则就予以歼灭,这是为公孙瓒分担压力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鲜于辅没好气的问道。

  阎柔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中部鲜卑、西部鲜卑都已经平定,天子即将东进,让乌桓人及早称臣,以避误伤。”

  “西部鲜卑……怎么了?”

  阎柔诧异地看了鲜于辅片刻,随即一拍额头。“你看我,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忘了告诉你们。新年之前,天子在休屠泽迎战西部鲜卑主力,以少胜多,一战全歼西部鲜卑三十万众,三个实力最强的部落——野狼、红日、狂沙的大帅全部授首,无一逃脱……”

  “怎么可能!”鲜于辅和刚刚进帐的鲜于银异口同声的说道。

  阎柔回头看了一眼,见田畴跟着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随即又对跟着起身的鲜于辅说道:“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原来不是迎接我,是迎接子泰啊。”

  田畴摆摆手。“子刚,你刚才说什么,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

  阎柔点点头,随即向鲜于辅使了个眼色。鲜于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的书信递给田畴。田畴迅速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恍然的神采,嘴角微微上挑。

  “宝刀新硎,璞玉生光,大汉中兴有望矣。”

  鲜于辅、鲜于银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看向田畴。田畴说的宝刀、璞玉显然都是指天子,他曾经奉命上计,亲眼见过天子,对天子印象很好。只是当时天子为李傕等人挟持,看不到什么希望。

  如今天子不仅反杀了李傕、郭汜,又接连击破鲜卑,可不正是宝刀新硎,璞玉生光。

  田畴感慨了一会,收回心神,看向鲜于辅兄弟。“天子中兴大汉,并凉皆为栋梁,我幽州岂能落后?你们当立刻上书称臣,我将亲赴行在。”

  鲜于辅很惊讶。“子泰,你不担心这是……”

  田畴摆摆手。“虚夸斩首数是有可能的,但大胜必是事实。我虽然不明白天子是用什么手段将并凉的虎狼之师变成了精锐,但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不必……”

  “你们不知道,我知道。”阎柔突然说道。

  “你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阎柔。

  阎柔笑着点点头。“没错,我知道。上次随轲比能去凉州见驾时,我曾与赵子龙长谈。”

  “你说的是真定人赵云赵子龙?”田畴惊讶地问道:“他在天子身边?”

  “是的,他前年就赴天子行在,成了天子身边的散骑左部督,平时统领散骑侍郎,战时则率甲骑参战。”阎柔脸上的笑意更盛。“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实力强如赵云也只是天子身边的勇士之一。据他自己说,像他这样的,天子身边不下十人。”

  鲜于辅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知道赵云的实力,如果说天子身边不下十人有赵云的实力,那天子以三万精骑破三十万鲜卑也就不完全是虚夸了。

  “子刚,你详细说说。”田畴催促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形势有变

  阎柔将上次见驾,以及和赵云长谈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说实在的,他之前虽然颇有感触,却远不如现在这么震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除了赞叹天子能从近乎绝境中奋起反击的勇气之外,并不觉得天子有其他的过人之处,也没觉得赵云奔赴行在,为天子效力有多明智,只当他是对朝廷忠诚而已。

  可是现在,在休屠泽大捷的事实面前,他才渐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以及赵云的敏锐。

  赵云应该是早就料到了今天的局面,所以他积极投身其中。

  自己虽然听到了赵云的意见,却没真正理解,白白错过了机会。如果当时留在行在,或者劝说刘和不成的情况下,果断奔赴行在,说不定此战也能立功。

  讲述时,他不免带上了几分惋惜。

  田畴三人听得很认真,只是神情却大不一样。

  鲜于辅兄弟是大为感慨。少年天子与普通士卒同甘共苦,在休屠泽那样的地方练兵一年,终于等到了西部鲜卑自投罗网。这份坚韧令人赞叹,难怪能成此奇功。

  他们也是统兵多年的人,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田畴的眉宇之间却多了一些疑惑。自从上次赴长安上计之后,他就隐居徐无山,没有再听到天子的消息。所谓华阴之战、朔方之战,都是最近听说的,而且只是大概,并没有清楚具体的战事经过。如今听了阎柔的解说,他却觉得这个天子似乎不是他了解的那个天子。

  他了解的天子很聪明,却没聪明到这个地步。

  别的不说,就他了解,当时的天子与贾诩关系很一般,根本谈不上亲近,甚至还有一些厌憎。对杨彪、士孙瑞等老臣却很信任,很难想象他现在会将杨彪、士孙瑞等人排挤在权力中枢之外。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或者阎柔不知道的事实。

  “你们兄弟都是统兵之人,应该清楚天子的用兵之道吧。”阎柔说道。

  鲜于辅、鲜于银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所谓名将,不过如此。天子虽年少,却是天生名将,乃是孙吴一类的人物。”

  “天子不是名将。”田畴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至少不仅仅是名将。你们若是仅将他当作名将看待,未免小看了他。”

  “哦?”鲜于辅三人齐唰唰地看向田畴。

  “天子是雄主,他的驭将之才不亚于他的用兵之道。”田畴笑了笑。“韩遂是何等人,你们可能不清楚,我却略知一二。他有个诨号,名为九曲黄河,言其心思狡诈,城府极深,宛如黄河迂回难明。纵横凉州十余年,不知道多少人栽在他的手下。如今他却成了天子麾下的大将,能率部与鲜卑人血战,若非天子善驭将,谁能为此?”

  鲜于辅点头附和。“的确如此。我虽不知韩遂,却对臧洪略有耳闻。臧洪以名士自居,能甘为雁门太守,统兵作战,恐怕不仅仅是为父报仇这么简单。”

  “我要去行在看一看。”田畴再次说道:“你们呢?”

  鲜于辅说道:“既然子泰觉得大汉中兴有望,我等又岂能置身事外?只是当前之事,乃是袁绍围攻易京,十万大军齐聚,涿郡随时会有危险。且刘和执迷不悟,我们很担心啊。”

  田畴想了想。“那这样吧,你们先准备,我去见见刘和,然后再去见荀攸,看看能不能找到两全之计。”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天子大捷之后,必然需要大量赏赐,出征更要准备大量物资。朝廷立都安邑,这两年虽说恢复得不错,财力却不充裕。荀攸要对鲜卑用兵还有可能,连带着对乌桓一起攻击,或许只是示以形势,不会立刻动手。”

  阎柔也道:“我也这么认为,春天马瘦,并非骑兵交战的好机会。荀攸有虚张声势的可能。”

  田畴表示赞同,嘱咐鲜于辅等人抓紧时间联络同道,一起上书之后,便匆匆赶往刘和的大营。

  ——

  刘和正在帐中闲坐,看到田畴进帐,他笑着起身相迎。

  “子泰,我猜你也该来了。”

  田畴也不回避。“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吧?”

  刘和笑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略知一二。”

  “那你的答案呢?”田畴逼视着刘和的眼睛。

  刘和眼神微闪,避开了田畴。“家父以身殉国,我再不孝,也不会敢与朝廷为敌。我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杀父之仇而已。”一边说,一边伸手邀田畴入座。

  田畴缓了语气,在刘和对面坐下。

  “公孙瓒擅杀朝廷大臣,惹得幽州天怒人怨,你觉得朝廷会维护他?公孙瓒被围两年,朝廷曾无一言,态度可见一斑。但公孙瓒只是不法,袁绍却是谋逆,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楚吗?公衡,你本是天子派来幽州求援的使者,如今天子之危已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也该向朝廷复命了。”

  刘和看向田畴。“子泰,朝廷还会认我吗?”

  “你有何让朝廷不能容忍的大罪?”

  刘和张了张嘴,一声叹息。过了片刻,他提起案上的酒壶,为田畴倒了一杯酒。“子泰,我想委托你一件事。”

  “你说。”

  “请你为我使者,去一趟行在,向天子请罪。”

  田畴一口答应。“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去。幽州是朝廷的幽州,这么多年未曾上计,实在不妥。”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麹义想回凉州,但是他被袁绍盯上了,没法脱身。你能不能帮他想个主意?”

  田畴一惊,随即稳住了心神。“这事我无能为力,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去找能帮上忙的人。你让他耐心些,不要轻举妄动。”

  刘和点点头,又道:“大概要多久?”

  田畴想了一会儿,又道:“最多三个月,我一定会有好消息带给你们。”

  刘和笑了,伸手拍拍田畴的肩膀。“子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你也要注意安全。我估计,你进我大营的那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

  “放心吧,我既然敢来,自有脱身之计。”田畴微微一笑。

  刘和哈哈大笑,举起手中的酒杯。“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

  第五百三十九章 心照不宣

  袁谭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宛如困兽。

  郭图拱着手,站在一旁,低眉垂目,只是眼皮不时抽搐,显示着心情并不平静。

  “先生,怎么办?”袁谭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郭图的面前,白皙的面庞青一阵红一阵。

  他这几天心情原本就不好,又被田畴拜访刘和的消息刺激了,心急火燎,难免失态。即使是对他最敬重的郭图,语气也失去了以往的恭敬。

  “显思,稍安勿躁。”郭图睁开眼睛,有些失望地看着袁谭。“你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不会走到玉石俱焚的那一步。如此失态,岂不让主公失望?”

  袁谭眼神闪烁。“当真不会玉石俱焚?”

  郭图郑重地点点头。“我向你保证。”

  袁谭盯着郭图看了一会,转身回到案前,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双手送到郭图面前。“先生,我的生死就全托付给先生了。”

  郭图看着眼前的酒杯,迟疑了片刻,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袁谭松了一口气,突然轻松下来。

  有郭图的这个承诺,他的安全就有了基本保障。不管袁绍最后能不能成功,汝颍人都不会全军覆没。荀攸就在居庸关外,麾下有三郡骑兵,随时可以入塞。

  冀州人的实力再强,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汝颍人赶尽杀绝。

  为了迅速击破易京,袁绍向冀州人做出重大让步,其中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联姻,要让袁谭的弟弟袁熙迎娶中山无极甄氏之女。

  这也意味着袁谭原本要担心的幼弟袁尚不再具有威胁,原本没有威胁的二弟袁熙却成了巨大的威胁。毕竟袁尚还没有成年,袁熙却已经成年,而且随袁绍征战多年,实战经验并不弱于他。

  击破公孙瓒,控制幽州本是他袁谭的任务,如今却要看着袁熙立功了。

  一旦与甄氏联姻成功,冀北人就会将袁熙看成了自己的代言人,尽一切可能的支持他征战立功,为将来夺嗣打下基础。他这个长子也就成了袁熙嗣位的最大障碍。

  最近已经听到风声,都说甄氏的那个女儿命相贵不可言。

  不用说,这肯定是冀北人在造舆论。

  “显思啊,你太沉不住气了。”郭图喝完酒,忍不住批评了袁谭一句。“眼下还只是提议联姻,且不说甄氏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不太可能立刻成亲。你别忘了,甄氏的那个女儿过了年才十五岁,进门之后也要几年才能生育。”

  “是,是。”袁谭尴尬地陪笑,知道自己的确失态了。“田畴的事怎么办?”

  郭图嚅了嚅嘴,半天没说话。

  隐居徐无山的田畴突然出山,已经让人生疑,如今又突然来拜访刘和,要说是偶然,谁也不会相信。郭图猜测,很可能是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幽州,幽州人按捺不住了,想和朝廷取得联络,这才请出了田畴。

  田畴当年奉刘虞之命赴长安,见过天子,曾被拜为骑都尉,又被三府争相辟除,却都被他拒绝了。这是一个视名利于粪土的人,突然积极行动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不想看着幽州被袁绍占领。

  袁绍曾多次礼请田畴,却都被田畴拒绝了。

  田畴这时候去见刘和,十有八九是劝刘和向朝廷称臣。

  这个消息如果传到袁绍耳中,袁绍肯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杀了刘和,而奉命与刘和一起作战的袁谭也会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到惩处。

  对处境堪忧的袁谭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为麹义要回西凉的事,袁谭已经被袁绍招去痛斥了一顿。

  可是将田畴抓起来也不行。田畴不会低头,幽州人却可能因此与袁绍撕破脸。

  就在郭图彷徨无计的时候,有人来报,田畴来见。

  郭图与袁谭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正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田畴呢,没想到田畴居然自投罗网。两人商量了几句,决定见机行事,看看田畴想说什么,再决定是以礼相待,还是强行扣留。

  一会儿功夫,田畴来了,与袁谭、郭图见礼。

  “子泰什么时候出的山?”袁谭故作轻松。“莫不是有了心得,要与人论道?”

  田畴笑道:“一无所得,倒是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真假,特地问个究竟。”

  “什么消息?”

  “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的消息,是真是假?”

  袁谭与郭图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郭图说道:“我们也听说了,同样不知真假。据我们猜测,交战或许是有的,西部鲜卑有没有三十万众就不好说了。至于说全歼鲜卑人,而且阵斩了三名大帅,必是无稽之谈。子泰,你信么?”

  “我的看法与郭君相似,但传得沸沸扬扬,不由得人不信。我又听说,荀攸要对东部鲜卑用兵,要求乌桓人表明态度,否则便与鲜卑人一起攻灭。听这意思,似乎也不全是夸饰。”

  “有这事?”郭图吓了一跳,当时就变了脸色。

  袁谭也愣住了,脸色苍白。

  荀攸要对鲜卑、乌桓用兵?鲜卑人是奉袁绍之命牵制荀攸的,乌桓人则是配合袁绍、刘和攻击公孙瓒。如果荀攸出兵,并且击败了鲜卑人,那荀攸就有可能挥师入塞,对正在进攻公孙瓒的袁军产生重大威胁。

  别说什么鲜卑人实力不俗,荀攸未必是对手。他们都清楚荀攸是什么人。如果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他是不会主动出击的。

  弹汗山的战绩在前,朝廷的封赏迟迟没有下达,功高震主是明摆着的事,荀攸这时候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子泰,你听谁说的?”郭图问道。

  “你们不知道?”田畴很意外。

  “呃……当然知道。”郭图掩饰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讶。“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广,连你都知道了。”

  “那你们验证过消息准确与否了吗?”田畴说道:“若是荀攸果真出兵东部鲜卑,徐无山是必经之地,我担心会受到波及,需要尽快加强防备。”

  “这个……”郭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田畴为什么来找他,肯定是以为他和荀攸之间有联络——联络肯定是有的,却不会那么直接,而且就算有,也不能让田畴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不能说得那么明白,否则袁绍就无法向冀州人交待。

  何况他还真不知道荀攸要出兵攻击东部鲜卑的事。

  郭图灵机一动。“子泰就为此事而来?”

  “嗯。”

  “很可惜,我爱莫能助。”郭图说道:“你还是去别处打听吧,千万不要耽误了。”

  田畴一声叹息,起身告辞。

  第五百四十章 以退为进

  田畴刚出了大营,郭图就让袁谭赶到袁绍帐中汇报。

  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尽快确认虚实,免得又被袁绍怀疑汝颍人暗中联系。

  虽然他们的确有联系,但这次行动,荀攸一点风声也没漏。

  袁绍正在帐中议事,商量如何进攻易京,文武诸将坐了满满一帐,正说得热闹。冀北新附的一些豪强积极性最高,争先恐后的要担当主攻的任务。

  袁谭扫了一眼,看到二弟袁熙坐在一旁,面色红润,不禁暗自冷笑。

  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怎么想的,冀州人就那么可信吗?连袁绍都被他们左右,你将来就算继位了,也是个傀儡。

  当然,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你更可能是首犯。

  得到冀北人的支持后,袁绍有充足的兵力可用,袁谭的任务就变成了监视鲜于辅等人。最近因为麹义请辞的事,袁绍对袁谭更加不满,所以会议也不让他来参加。见袁谭不请自来,他很不高兴,冷冷地看着袁谭。

  见袁绍如此,其他人也不例外,安坐不动,只有寥寥数人向袁谭注目致意。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袁谭快步上前,附在袁绍耳边,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袁绍眉头紧锁,扫了袁谭一眼。“当真?”

  “只是传言,所以……”袁谭故意犹豫了一下。“我想借田畴之口中,试探一下荀攸的虚实。”

  袁绍沉吟片刻,挥挥手,示意袁谭可以走了。

  袁谭躬身再拜,头也不回地走了。袁绍不想让他留在这里,他也不想停在这里,被人当作笑话。

  出了大帐,他快步出营,上了马,直奔自己的大营而去。

  袁绍强自镇静的开完会,安排好第二天的攻势,宣布散会。

  诸将散去,田丰、沮授留了下来。袁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元皓,公与,荀攸可能要进攻东部鲜卑诸部,还要逼乌桓人表态。”

  刚才袁谭来,田丰、沮授就知道有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这个消息很是震惊。

  田丰说道:“这是谁说的?”

  “田畴听到了一些传言,担心徐无山的乡党受到惊扰,特地赶来询问真伪。”袁绍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应该是托词,我猜测,应该是荀攸与阎柔联系,阎柔转告了田畴,希望田畴劝说刘和,向朝廷称臣。”

  “主公言之有理,应当如是。”田丰附和道:“臣觉得荀攸有虚张声势之嫌。他监管三郡,有步骑三万左右,还有中部鲜卑的一些部落。但中部鲜卑新附,未必能用,与东部鲜卑交战更有倒戈之嫌,未必敢用。逼幽州人表态,使主公不能全力以赴,或许才是真正目的。”

  “若是如此,又该如何应付?”袁绍有些上火。如果幽州人明确态度,要向朝廷称臣,他不仅失去两三万兵力,还要留下一部分人监视刘和、鲜于辅,以防肘腋生变。如此一来,明明很充足的兵力又会捉襟见肘。

  荀攸放出一个消息,就让他陷于被动。如果天子移师东进,又将如何?

  袁绍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天子东进之前拿下公孙瓒,守住冀州北方门户。

  “刘虞得胡汉之心,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顺应幽州民意,乃是义举。荀攸欲借此挑衅,必不能得逞。主公不妨与刘和约定,击杀公孙瓒之后,便任其离去,以解心结。”

  袁绍转头,诧异地看着田丰。

  让刘和走?

  迎着袁绍的目光,田丰说道:“主公能杀刘和吗?”

  袁绍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这时候怎么能杀刘和,那不是逼着幽州人和荀攸联手么。

  “既然不能杀,又不能用,何不遂其愿?将来在战场上相遇,各凭本事,再战一场。难道主公觉得刘和一人得失便能影响大局?”

  袁绍沉吟不语。他承认田丰说得有理,但是就这么让刘和离开,他还是不甘心。放刘和走,是不是也要放麹义走?

  他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沮授。“公与,你有何高见?”

  沮授一动不动。

  袁绍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沮授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直起,躬身说道:“主公,臣刚才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一时出神。”

  “什么办法?”

  “天子休屠泽大捷,天下震动。荀攸趁此机会,威逼幽州,正面难以抵挡,不如以退为进,避其锋锐。等上一年半载,人心自疲,而主公趁此机会破易京,斩公孙瓒,以谢幽州胡汉,自然声势复振。”

  袁绍眉头一跳,有些勉强地说道:“仔细说说。”

  “臣以为,主公不妨向朝廷上书,贺天子之功,并请诏率幽冀汉胡,讨公孙瓒自效。”

  袁绍抚着胡须,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就当前的形势而言,沮授所言的确是一个办法。张喜一直在和他联络,希望他能向朝廷称臣,甚至入朝理政。如果他愿意退一步,名份的问题就解决了,讨伐公孙瓒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幽州人也不能不听从命令。

  拿下公孙瓒,形势就会有明显的改变。天子想将他调离冀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应该以什么身份上书,渤海太守?

  见袁绍不语,沮授又道:“主公在冀州七年,得冀州士庶之心。一声令下,便得精兵十万。不管朝廷是否愿意,冀州人都唯主公马首是瞻,又何必在乎一时虚名?击破公孙瓒后,主公威震燕赵,又有谁可以替代?届时主公坐拥幽冀,跨河而有兖豫青徐,半有天下,不王而王。”

  袁绍想了片刻,明白了沮授的心思,不由得一声叹息。

  田丰也反应过来,暗自向沮授挑了挑拇指。

  后生可畏,还是沮授反应快,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要解决袁绍眼前的困境,就要打开思路。如果袁绍能后退一步,暂时对朝廷示弱,不仅可以摆脱困局,还可以让冀州人更进一步。

  袁绍坐镇河北,谁镇守大河以南?当然是冀州人。

  审配肯定是当之无愧的兖州牧。如果有可能,还可以将青州收入囊中。至于幽州,如果刘和愿意和袁绍站在一起,交给刘和也无妨。如果刘和不肯,那就只好由冀州人收下了。

  “臣以为此计甚好。”田丰出言附和。

  袁绍有些郁闷,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就依公与。”

  第五百四十一章 言传身教

  出了大帐,田丰抚掌而叹。“公与,你这一计好啊。”

  沮授笑笑,却没说话。他低着头,一路前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田丰觉得诧异,转头看看沮授。“公与,莫非你还有其他的担心?”

  沮授轻声说道:“元皓兄,主公为人,你还不清楚么?若是愿意称臣,早就称臣了。如今才答应,只是迫于无奈。将来声势复振,只怕会心存芥蒂。我这一计,后患无穷啊。”

  田丰冷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倒不必担心。只要他依了此计,就算对你不满,又能如何?冀州终究还是冀州人的冀州。”

  沮授摇头苦笑。

  他知道田丰在想什么,但他并不赞同田丰的想法。田丰的执念太深,冀州人的野心也太大,带来的未必是富贵,更可能是深重的灾难。

  当初如果不是冀州人贪得无厌,光武帝又何必废后废太子,搞得人心惶惶。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尽可能的创造机会,缓解矛盾,别让形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借机逼袁绍让步,向朝廷称臣,既是为袁绍谋划,也是为朝廷谋划。就看朝廷肯不肯接受了。

  ——

  袁绍很快就召见了郭图,表达了向朝廷称臣的计划。

  郭图倒是不反对。虽然他对天子印象极坏,但袁绍形势艰难,退一步也是应该的。只要朝廷承认了现实,袁绍面临的困境就可以得到极大缓解,重新集聚力量。就算朝廷不答应,诏书往复几个月,袁绍已经击破易京,生擒公孙瓒了。

  郭图随即出面,与刘和商议。

  只要刘和愿意支持袁绍,袁绍可以上表朝廷,推荐刘和出任幽州牧,刘虞在幽州积累下的人脉、声望都可以由刘和继承。

  当然,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斩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

  刘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

  刘和随即约鲜于辅、阎柔以及几个乌桓部落首领见面,传达了袁绍愿意向朝廷称臣的计划,希望他们能够配合,不要自乱阵脚。

  面对故主之子的请求,鲜于辅、阎柔等人不好拒绝。只要刘和不谋反,不与朝廷对立,他们还是愿意接受刘和成为幽州之主的。

  乌桓人更是强烈支持刘和。他们甚至表示,除了刘和之外,他们不接受任何人,尤其是朝廷派来的人。他们收到消息,天子不仅对鲜卑人极其严酷,动辄灭族,对臣服已久的匈奴人也不友好,将匈奴人逼回草原,辛苦度日。

  比起天子,他们更愿意支持对胡人实行安抚政策的刘虞,即使是退而求其次,他们也更倾向于愿意与鲜卑、乌桓和亲的袁绍,对咄咄逼人的荀攸非常反感。

  就这一点而言,鲜于辅、阎柔也表示赞同。他们随即写了书信,派人赶往弹汗山,向已经在路上的田畴通报情况,并请他向荀攸进言,不要急于进攻乌桓,以免影响他们进攻易京。

  鲜卑人的主力还在草原上,乌桓人不管是支持鲜于辅、阎柔,还是支持袁绍,主力都在易县周围。如果荀攸这时候向乌桓人发起攻击,他们的损失会非常惨重,自然也就无法安心进攻易京。

  与鲜卑人的优势主要在骑兵不同,乌桓人汉化比较严重,不仅擅长骑战,步骑也不弱。

  ——

  田畴接到鲜于辅的书信时,刚刚赶到白山,与荀攸见面。

  对刘和出任幽州牧,田畴表示支持。他对刘虞的知遇之恩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激,愿意将这份恩情还在刘和身上。

  但他也清楚,刘和想在幽州立足,就无法断绝和袁绍的联络。

  没有冀州的支持,幽州无法自立。

  幽州户口有限,耕地有限,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这是残酷的事实。

  见到荀攸之后,他坦然地表达了这个观点。

  荀攸只对田畴说了一句话:“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给幽州人一个机会,证明你们错了。”

  田畴放声大笑,说道:“求之不得。”

  两人分别之后,田畴日夜兼程,赶赴行在。

  ——

  建安三年,三月末,休屠泽。

  中原已是春天,休屠泽却依然春寒料峭。

  轲比能穿着单皮袄,站在休屠泽边,看着泽中劈波斩浪的天子,拱着手,神态恭敬。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月,每天都看到天子下水游泳,早就习惯了这一幕。鲜卑人也有冬泳的,汉人却极少,贵人更是闻所未闻。第一次听荀恽说天子在休屠泽里游泳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认定荀恽是在骗他。

  直到他亲眼看到,而且一看就是半个月。

  汉人真是奇怪,让人无法捉摸。他们以衣冠礼仪为荣,却出了这么一个天子,公然在大众广庭之下袒露身体,而一群大臣就这么看着,有人跟着一起下水,却没人进谏。

  正当轲比能出神时,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轲比能抬头一看,见是荀恽,顿时心生希望,连忙上前几步,正好接住荀恽的马缰。

  “侍中,天子愿意见我了么?”

  “跟我来吧。”荀恽扬扬下巴,拨转马头。“天子今天心情不错,你好好应对。”

  “一定,一定。”轲比能连连点头。

  荀恽骑马,轲比能殷勤地牵着缰绳一路小跑,来到泽边。天子刚刚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正坐在胡床上,由羌女何姗为他擦干头发。

  看到轲比能牵着马走过来,天子皱了皱眉。“长倩,岂可对大帅失礼。”

  荀恽连忙滚鞍下马,一本正经地请罪。

  轲比能拱手说道:“陛下,子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臣虽年长一些,却跟着侍中读书,学了不少道理。臣视侍中如师,理当为其执辔。”

  刘协眉梢轻挑。“大帅书读得不错,能学以致用,不容易。”

  “谢陛下谬赞。”轲比能行礼。“都是侍中教诲有方。”

  “可惜你这先生不怎么靠谱。”

  “呃……请陛下指点。”

  “夫子育人,言传身教。他却只是以言教,言行不一,岂不是误人子弟。大帅,你说对不对?”

  轲比能为难地看看荀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荀恽笑眯眯地说道:“陛下说的是,君子当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心中有畏,而身不能从,的确是言行不一,当罚。”

  “那你说说,应该怎么罚?”

  “陛下为磨砺身心,自流三千里。臣当效陛下,自流一万里。不如就让臣随大帅西行,直至西域以西。”

  第五百四十二章 居安思危

  刘协目光一闪,盯着荀恽看了半晌,嘴角微挑。“大帅,你愿意带上他吗?”

  轲比能喜出望外。“臣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他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参与休屠泽之战,惹得天子不快,被冷落了几个月,还丢掉了浚稽山的牧场,只能西迁,希望能找到日律推演所说的那片草场安身。

  他很清楚,不管那片草场是否存在,他都需要汉家天子的宽恕。

  他能到达之地,汉家铁骑也能到达,说不定哪天一睁眼,狼骑就出现在面前。

  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月,就是想见天子一面。如今不仅如愿见到了天子,还能得到荀恽同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荀恽的父亲是天子的心腹,一心推行王道。荀恽的妹妹是天子的宠妃,虽然现在看成为皇后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为天子生下了皇长子,而且天子有意将皇长子培养成一代名将。荀恽的从兄荀攸则是一方大将,正在筹备征服东部鲜卑的战争。

  荀恽愿意随他西行,就算天子对他还有什么不满,荀恽也能保他性命。

  更何况荀恽本人的才识不俗,就算不及他的父亲荀彧,治理不了大汉这么大的国家,协助他治理部落也是绰绰有余。

  不管怎么说,他都赚住了,哪有拒绝的道理。

  求都求不来呢。

  “兹事体大,你们还是好好商量一下,上路了再后悔可就迟了。”刘协站了起来,甩了甩还没干透的头发,对轲比能说道:“大帅,你看我这样子,和你们鲜卑人像不像?”

  轲比能抬头看了一眼刘协,眼睛一亮。披散着头发的天子多了几分散漫,的确有些像鲜卑人,无意间散发出的威严、自信让人不由自主的臣服。这种感觉,二十多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

  那是第一次见檀石槐大王的时候。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鲜卑也是黄帝后裔,也是陛下的子民,何谈像与不像?陛下就是我们鲜卑人的王。”

  刘协打量了轲比能片刻,放声大笑,随即又看了荀恽一眼。

  荀恽会意地点点头。轲比能能屈能伸,而且悟性很高,学得很快。如果没人看住他,坐视其发展,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祸害。他身上的责任很重。

  “你们去准备吧,看看有什么朝廷可以帮忙的,列个清单。”

  “唯。”轲比能和荀恽异口同声的说道,喜上眉梢。有了天子这句话,他们都安心了。

  ——

  得知荀恽主动要求随轲比能西行,荀文倩吓了一跳,连忙派人让荀恽叫过来,询问详情。

  荀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荀文倩便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居高思危。”荀恽收起笑容,神情很严肃。“大汉中兴,我荀氏内外有宠,权倾一时,必成众矢之的。万一不慎,便是覆家灭族之祸。我自请流放,随轲比能西迁,既能让天子放心,又能避祸。就算荀氏有难,也能有个去处。”

  荀文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可是这也太委屈你了。你是长子,将来必然要嗣爵,又何必如此?”

  “正因为我是长子,更要担起这样的责任。总不能我这个做长兄的不去,却让几个还没成年的幼弟去。”荀恽说道:“行程在即,我无法向父母面辞。你回河东之后,代我向他们解释。”

  “这是自然。”荀文倩又叹了一口气。“你要保重。”

  荀恽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为轲比能师臣,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背后又有天子和你们,受不了委屈。”他拍拍厚实的胸口。“你看我来了休屠泽还不到一年,身体壮得像头牛。”

  荀文倩白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远走了。就你现在这粗鄙模样,被父母看见了,少不得要骂的。”接着又一声叹息。“这一去万里,将来再见,你不会像个胡虏吧?”

  “不会,我会用先祖所传的学术,将胡虏们教化成大汉的子民。”荀恽信心满满。

  “真能如此,你必名垂后世,不愧于荀氏子孙。”

  兄妹俩相视而笑,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颍川荀氏自承传自荀子。荀子是先秦儒家集大成者,却一直没能得到应有的名望。很多人提到他,下意识地都会想到他的两个法家弟子:韩非与李斯,却忘了荀子的核心思想并不是法,而是礼法并重。

  直到如今,礼法已经成了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荀子依然难以跻身儒门圣者之列。荀彧推行王道,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宣称用的就是荀子心法,以免引起其他人的反感。

  荀恽远离中原,教化蛮夷,却不用有这样的顾忌,可以放手施为。

  如果能成功,不仅是荀氏几百年的富贵,更是一份精神传承,完全可以将古文派、今文派全部打趴下,从而成为第一流的学术世家。

  荀文倩笑道:“我忽然有些羡慕你了,如果我是男子,或许就是我西行了。”

  “你虽然不能西行,却可以做个西域学的大学者。”荀恽扬扬眉,慷慨激昂。“等我到了那里,稳定下来,会收集一些西域大国的书籍送给你。到时候你好好研究,成就不亚于蔡令史。”

  荀文倩扬扬手,笑而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光亮。

  她虽不如蔡琰那般聪明,记忆力惊人,却也不是普通女子。如果有合适的条件,她也能做出一番成就。受身份限制,她无法征战沙场立功,却可以做些学问。如果荀恽能为收拾一些资料,她就算无法超过蔡琰,也可以做到并驾齐驱。

  西域学的研究与儒家学问不同,严重依赖于手头拥有的西域典籍。蔡琰现在主要是通过胡商安东尼收拾西域的典籍,但安东尼只是一个商人,学问有限,收集来的典籍有大半没什么研究的价值,只能增广见闻。荀恽有更深的学问底子,他能收集到的典籍更有价值。

  荀恽用一个人的辛苦,为家族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也为她提供了一个证明自己的可能。

  居安思危,小舍而大得。

  第五百四十三章 开诚布公

  两天后,轲比能、荀恽起程。

  刘协亲自去送行,将他们送到十里之外的沙漠边缘。

  轲比能自不用说,心花怒放。接受荀恽随行果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仅得到了商路贸易的利益,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汉军游骑的袭扰。万一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还可以向西域都护府求援。

  安西将军成公英因功迁西域都护,正在赶往西域的途中。

  荀恽更是感激滋零。

  天子给他如此殊荣,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深得天子之心。将来不仅他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荀氏也能得到天子的偏爱,富贵长葆。

  说不定妹妹还有机会成为皇后。

  “长倩,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不过函谷关。你如今扎根西域,教化蛮夷,继圣人之迹而广之,可谓七百年来第一人。”刘协感慨地说道:“我曾希望三十年后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你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外如是。”

  荀恽深施一礼。“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只愿竭鲁钝,尽愚材,不负圣人遗训,不负陛下期待。”

  “你能走出这一步,便已经成功了一半。”刘协顿了顿,又道:“待你载誉归来,如果朕还在世,一定亲自来这里迎你。”

  荀恽鼻子有些酸,他再次深施一礼。“陛下保重,臣去了。”

  “保重。”刘协说着,向一旁的曹昂点了点头。

  曹昂大声说道:“奏乐,为荀侍中送行。”

  准备好的鼓吹响了起来,威武雄壮,令人热血沸腾。

  荀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声音的一刹那还是心潮澎湃。在天子的注视中,他向后退了两步,扳鞍认镫,飞身上马。再次向天子拱手施礼后,他一抖马缰,轻驰而去,豪迈的歌声远远传来。

  “壮士当服远,安能守房中。

  乘我大宛马,张我铁雕弓。

  剑气横万里,冠盖立苍穹。

  ……

  ……

  大道修且远,吾辈志当弘。

  问是谁家子,大汉荀侍中。”

  刘协注目远眺,心情壮烈。曹昂等人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羡慕不已。

  王异停下了手中的笔,痴痴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壮哉,这才是我汉家儿郎。

  ——

  田畴翻身下马,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几千里的奔驰,让他身心疲惫,看到天子御帐的那一刻,他几乎要瘫在地上。

  但他咬着牙,站起了身体。

  天子都能承受这边塞风霜之苦,在休屠泽一待就是一年,终于等来了大破鲜卑人的机会,血流飘杵。他只是赶路而已,有什么资格叫苦。

  并州人、凉州人能吃的苦,凭什么幽州人就不能吃?

  赵云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拱手施礼。“子泰,真是你啊。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田畴打量了赵云一眼,也格外诧异。“子龙,你不是……左部督么,怎么迎来送往?”

  赵云大笑。“我正好在陛下帐中说事,听说你来了,就主动请缨来迎你。唉,离家数千里,难得看到故人。你虽不是真定人,却也能算半个乡党了。”

  田畴也笑了,连称感激,随赵云一起入营。借此机会,他问起了休屠泽之战,赵云笑着摆摆手。“子泰,莫慌,等你见过天子,我们慢慢谈。还有,见到天子时,不要提休屠泽之战。”

  “为何?”田畴心中一紧。天子不愿提及休屠泽之战,莫非休屠泽之战另有隐情,并非所传的那样大胜?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天子觉得休屠泽之战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值得大肆宣传,以免将士骄惰。最近因为这件事,他已经批评我们好几次了,要我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不能放松训练。”

  田畴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来只听说夸大战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夸张的。

  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年天子吗?就算是百战名将,恐怕也做不到如此淡定吧。以一当十,一战而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这么大的胜利,他居然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这不是谦虚,这是目中无人啊。

  田畴跟着赵云,来到御帐。一进帐,就看到天子正在指挥几个郎官收拾行装。看到田畴,天子迎了上来,两步就跨到了田畴面前,紧紧地握住了田畴的手。

  “子泰,我们又见面了,可惜太傅不在了,令人伤感。”

  听到刘虞,田畴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深施一礼。“陛下,太傅为乱臣所害,凶手至今未能伏法。臣不远千里而来,就是请陛下主持公道,为太傅复仇。”

  刘协伸手示意。“帐中太乱,我们出去谈,外面宽敞。”

  田畴跟着刘协出了帐,来到泽边,立下伞盖,两人席地而坐。春风习习,阳光明媚,刘协微黑的脸上也洋溢着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子泰,幽州的战事进展不顺利吗?易京虽然易守难攻,可是数万大军围攻了一年,袁绍又召集了冀北之众,总兵力超过十万,就算易京是座小山,也该挖平了吧。”

  田畴有些尴尬。“陛下,虽说兵力不少,但相互猜疑,不能全力以赴,这才拖延至今。”

  “谁猜疑谁?”刘协反问道:“我知道你们在对朝廷的态度上有分歧,怎么在为太傅报仇这件事上,意见也不统一?”

  田畴惊得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种话,也能说得这么直接?眼前的天子果然不是他之前认识的天子,简直和蛮夷一般粗鲁。

  “朕说得不对?”刘协转头看着田畴,同时为他倒了一杯酒,推了过来。“润润口吧,一路赶来,想是极辛苦的。”

  “谢陛下。”田畴接过酒杯,呷了一口酒,顺便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说得有理,只是……臣措手不及。”

  “直接不好吗?”刘协笑了两声。“你千里而来,难道不想和朕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再想一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办法?”

  田畴再次语塞。

  他当然想解决问题,可是天子也太直接了些,又痛又痒。

  第五百四十四章 君臣关系

  见田畴纠结,刘协也不催他,悠闲的闭上了眼睛,享受片刻的轻松。

  田畴赶到这里,说明休屠泽之战的影响已经波及幽州,甚至已经波及全国。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野心家在瑟瑟发抖。谁再说大汉火德将终,只怕连自己都不信。

  所以说,舌灿莲花,下笔千言,不如一场大胜来得直接。

  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才可以从容面对田畴,也可以自信的送荀恽西行。

  远处有熟悉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

  刘协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过去。

  田畴也跟着转头,见一女子策马而来,径直冲向天子。离天子不到二十步时,还不见减速,而一旁的郎官也不见动作。田畴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跃而起,用力一推,将刘协推开。

  刘协猝不及防,被田畴推得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好在他最近勤练武艺,步法精熟,连续两个后撤步,迅速稳住了心神,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拇指一弹,长刀出鞘。

  田畴丝毫没感觉到刘协身上的杀意,横身拦在刘协面前,横刀大喝。

  “天子面前,谁敢放肆?速速下马。”

  话音未落,女子勒住坐骑。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碗口大的马蹄虚踢几步,随即又轻轻落地,庞大的身躯竟然轻盈如燕,落地无声。

  马背上的女子好奇地打量着田畴,笑道:“陛下,这是哪来的勇士?忠勇可嘉。”

  刘协还刀入鞘,轻轻推开田畴。“子泰,这是羽林女骑督、甘亭侯马云禄。云禄,这是幽州义士田畴田子泰。”

  马云禄眼睛一亮,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原来是幽州田君,久仰久仰。”

  田畴也愣住了,看看马云禄,又转身看看刘协。“女子亦能……封侯?”

  “女子为何不能封侯?”刘协从田畴手中接过刀,插入刀鞘中,又拉着田畴还座。“她这个侯爵也是凭战功挣来的,红日部落大帅落置鞬落罗的首级不值一个亭侯?”

  田畴倒吸一口冷气。“红日部落的大帅是被她斩杀的?”

  “千真万确。”刘协转身看向马云禄,询问来意。

  对田畴的惊讶,马云禄很淡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男子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总觉得女子不如男子,越是有才识的男子越是如此,唯有天子例外。

  “陛下,女军整训完成,共计骑士一千零三十八人。汉人三百零一人,羌人二百五十九人,鲜卑人四百一十三人,其他西域胡女六十五人。随时可以校阅。”

  刘协点点头。“汉人有些少啊。到汉阳、关中之后再挑一些。”

  “唯。”

  “你准备一下,到武威后进行一次校阅。”刘协想了想,又道:“就在南山之下吧,你们以前经常训练的地方。那里可以算是女骑的初起之地。”

  “唯。”马云禄说道:“臣打算多招一些能读会写的汉人女子入营。营里事务多了,主簿、长史忙不过来,教化推广得太慢了。”

  “可行。”

  马云禄又和刘协说了几句,翻身上马,看了田畴一眼,拱手致意,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田畴半晌才反应过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协。“陛……陛下建了女军?”

  “千人而已,不过一营,谈不上成军。”刘协招呼田畴入座,眼中带着笑意。“不愧是幽州名士,身手矫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从军?”

  田畴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谦虚。“若陛下挥师易县,臣愿为陛下前驱。”

  “公孙瓒怕是支撑不到那时候。”刘协拍拍膝盖。“十几万大军围困,公孙瓒插翅难飞。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正如你说,不过是袁绍与刘和等人互相猜忌,不能全力以赴。只要能同心协力,公孙瓒必败,很可能坚持不到夏至。”

  他顿了顿,又道:“你应该见不到他的最后一面了。”

  田畴又惊又喜。“但愿如陛下所言,臣憎恶其人,愿其速朽,不想见他。”

  “可是朕不这么想。”

  田畴一愣,刚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陛下……怎么想?”

  “公孙瓒为人残暴,滥杀无辜,固然有罪。但他为国守边,也是有功之人。幽州人为故主报仇,刘和为父报仇,都情有可原。袁绍却是与鲜卑、乌桓勾结之流,他攻杀公孙瓒,为的只是私欲。此战过后,那些曾受太傅恩惠的鲜卑、乌桓只怕要跟着袁绍与朝廷为敌。”

  刘协冷笑一声。“难道朕还要为他鼓与呼?”

  田畴倒是不慌不忙,随即说道:“鲜卑、乌桓皆是感受太傅,这才应邀而来。若陛下以太傅子为幽州牧,镇抚幽州,一如太傅在时,鲜卑、乌桓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便是袁绍,在陛下天威面前,也只能俯首称臣。”

  刘协眼皮一挑。“刘和为幽州牧?”

  田畴长身而起,再拜。“臣等共议,为朝廷计,为幽州计,以刘和为幽州牧可以救急。待天下大定,陛下还于旧都,再召刘和入朝侍驾,共享太平,岂不美哉。”

  刘协沉默不语,眼中却多了几分讥诮。

  田畴不远千里而来,居然是代表幽州人,为刘和求幽州牧之职。

  但他没说什么。

  汉代的君臣观念有先秦遗风,与后世不太相同。一县之令长,一郡之太守,一州之州牧、刺史都是君,所以县令长称廷,太守、州牧、刺史称君,与下属之间有约定俗成的君臣关系。

  像田畴这样没有朝廷官职,却接受过刘虞辟除的人,刘虞才是故主,他这个天子却不是。

  他不喜欢这种君臣关系,也想改变这种君臣关系,但眼下还无法强迫田畴接受。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事实是事实,但他却可以不接受田畴的要求。不管刘和心里还有没有朝廷,他都可以不接受。

  这种权宜之计往往是祸根,一旦约定俗成,以后再想改回来就难了。

  承认刘和子承父业,接任幽州牧,那刘璋接任益州不就合法合理了?袁绍口头称臣,成了冀州牧,将来是不是还要让袁谭继任?刘表死后,也要将荆州交给儿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帝国,而是开历史倒车,重回封建时代。导致东汉崩溃的痼疾——豪强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得到了加强。

  老子在边疆风餐露宿,卧冰爬雪,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可笑。

  第五百四十五章 旁观者清

  田畴没得到天子任何答复,被晾在一旁。

  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着急,等着赵云来接他去帐篷。

  帐篷很简单,行在正准备撤离休屠泽,明后天就可以起程,不少东西都已经装了车,只剩下一些生活必须品。

  即使田畴举家搬到徐无山中隐居,也曾千里跋涉,经历过最困难的日子,看到帐中的简陋时,还是有些吃惊,下意识地想是不是天子生气了,有意针对他。

  赵云看出了他的疑惑,告诉他,休屠泽条件有限,大家都差不多。天子帐里除了公文书籍多一些,不会比你这儿好多少。

  田畴很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天子能受得,他也没什么受不得的。

  田畴邀赵云入座,简单说明来意,希望赵云能帮他进言。他赶到休屠泽来,知道自己的任务艰巨,想完成任务,就一定要找赵云帮忙。

  赵云端着茶碗,沉默了半晌。“子泰,你别急,多住几天吧。”

  “多住几天就行?”

  “君子见几而作。几不至,则不宜轻动。”赵云面带微笑。“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想必袁绍的表也快到了,且看看袁绍是什么态度,再说不迟。”

  田畴眉梢轻动,点了点头。他估计袁绍的奏表也快到了。袁绍两线作战,为了拿下公孙瓒,不得不向冀州人让步,发冀州十万之众,却还是不能迅速攻克易京。一旦天子东出,袁绍必须陷入两线作战,不可能不着急。

  “我听天子说,到了武威后,要校阅女军。我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赵云一口答应。“天子建女军,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中也有人才。到武威再校阅,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

  “女子成军,我总觉得不妥啊。”田畴吁了一口气。“马云禄所说的千余人中,只有三百人是汉人,剩下的不是羌人就是鲜卑人,这不合适吧?”

  “汉人的确不多,但这不是汉人不行,而是刚刚俘虏的鲜卑人多,相对容易挑出适合从军的女子。等到了内郡,自然会有更多的女子从军,届时汉人自然会成为主力。”

  “天子要建多少女军?”田畴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赵云笑了,瞥了田畴一眼。“别急。等看了女军校阅,你或许就有答案了。”

  田畴有点受伤。

  他觉得赵云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仿佛他是个粗鄙之人似的。他之前和赵云有过接触,赵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冀北的情况如何?”赵云转换了话题,问起了家乡的情况。“袁绍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召集那么多大军?以冀北的户口论,这几乎是竭泽而渔了。”

  田畴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赵云听完,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然又是如此。袁绍为了求胜,不惜饮鸩止渴,越陷越深了。”

  田畴诧异地看着赵云,越发不解。

  袁绍依重冀州人,尤其是冀北人,身为冀北人的赵云为何是这种态度?

  “天子不也倚重并凉人?”田畴说道,刻意没有提饮鸩止渴四个字。在他看来,天子与袁绍无异,都是借重某个地方的势力,区别只在于天子倚重的是并凉边州,袁绍倚重的是兖豫青冀这样的中原腹地。

  “你说得对,又不对。”赵云说道。

  “还请子龙指教。”

  “天子倚重的并凉人,是所有的并凉人,既包括汉人,也包括羌人。既包括贾侍中、韩镇西这样人杰,也包括普通的牧民。”赵云呷了一口茶。“袁绍能得到冀州普通庶民的拥护吗?”

  田畴微怔,随即明白了赵云的意思。脑中灵光一闪,低呼出声。

  “高明,天子果然高明。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弃我取,出奇制胜。”

  赵云含笑不语。

  ——

  数日后,刘协起程,离开了驻跸一年有余的休屠泽。

  休屠泽重新恢复了平静,数百户牧民留下,放牧为生。

  经过去年大战留下的鲜血浇灌,休屠泽的草地今年格外茂盛,休屠泽旁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

  田畴跟着起程。白天跟着一起赶路,晚上则有自己的帐篷。赵云就算再忙,也会过来看看他,聊上几句。

  田畴一直没看到天子,但他看到了女军,有几次还和几名女骑士近距离接触。

  让他意外的不是女军中有很多金发碧眼的胡女,而是这些女骑无一例外,都是骑术精湛,身手矫健之辈。她们在马背上说笑、嬉闹,轻盈如燕,凶猛如鹰,丝毫不亚于男子。

  田畴估计,如果一对一的较量,这些女骑士都可以轻松地击败自己。就算是上阵,这些骑士也毫不逊色于男子。

  怪不得马云禄能击杀狂沙部落的大帅落置鞬落罗,以功封侯。有这样精锐的骑士,击败鲜卑人不是什么难事,哪怕是女子……普通男子也行。

  忽然之间,田畴对即将进行的校阅有些期待起来。

  四月中旬,天子一行赶到武威。

  进入武威县境,原本松散随意的队伍就变得严肃起来。田畴再也没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骑士,所有人都严守岗位,不敢擅自离队。女骑士们也看不到了,田畴只是偶尔见过一次,有几十名女骑士守在皇后的马车旁。

  田畴看到了皇长子,抱在一个中年女子手中。皇长子看着路过的骑士们,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兴奋。

  田畴远远地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了袁谭兄弟,不禁为袁绍感到悲哀。

  就算袁绍能坚持住,他的继承人也不是天子的对手,更不是天子后裔的对手,那些娇生惯养的高门子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天子的到来让武威热闹起来。站在路边观看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半大孩子甚至挤到了近前,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神情肃穆的骑士,胆子大的甚至伸手去摸骑士的战靴。

  骑士们端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却也没有向这些胆大妄为的孩子怒目相向。

  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在停车休息时,会打开车窗,和围观的百姓打招呼,停车的时候还会下来,找一些孩子来问话,赏赐一些点心。每次到这时候,皇长子就会格外兴奋,用力挥舞着手臂,发出咯咯地笑声。

  看到这一切,田畴时常有种错觉。

  这真是天子的行在吗?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不可学也

  到达武威后,刘协随即传诏武威太守府,要求武威太守发布公告。

  天子将在南山脚下校阅,欢迎百姓围观。

  消息一出,武威沸腾了。

  天子驻跸休屠泽,又在新年之前大破西部鲜卑。大量被鲜卑人掳去的百姓返回家园,无数曾经穷凶极恶的鲜卑人成了俘虏,被截去右手拇指,成了半废之人。为了生存,他们只得向曾经鄙视的汉人求饶,宁愿为奴。

  民心士气高涨到了极致,那些曾自发组队,随大军出塞追击的游侠儿也成了众口称赞的英雄。

  商人闻风而来,既有收购战利品的,也有购买奴隶的。鲜卑奴很受欢迎,尤其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有着汉人不多见的雪白肌肤,金色的头发,浓郁的异域风情让她们供不应求。

  武威、张掖的百姓跟着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在汉人欢欣鼓舞的背后,那些年老体衰,或者面容丑陋,不值什么钱的鲜卑人大量被杀,随便挖个坑就埋了,或者干脆抛尸荒野,喂了野狼。

  狂欢之余,天子成了无数人口中的传说,参战的将士也都成了无所不能的猛士,闻所未闻的女军尤其受人欢迎。她们是美丽与勇武的化身,让无数男子心动,无数女子羡慕。

  但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女军。

  女军的数量太少,在大战之前不过百人,不是官员的家属,就是部落头领的女儿,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较远。她们就算回家,也不太可能与普通百姓近距离接触。

  这次女军正式成军,而且要参加校阅,立刻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他们不远百里,骑着马,带着帐篷,从附近的县城赶来,在南山下安营扎寨,等着欣赏难得的盛典。

  几天之间,南山下就聚集了上万人。有人趁机做起了生意,小赚一笔。

  在休屠泽时自由散漫的禁军各营不敢有丝毫疏忽。他们一边坚守岗位,防止有人犯驾,一边加紧训练,准备在校阅时一展身手。

  田畴没有官身,有充分的自由。他经常到营外闲游,接触各色人等,打听他们对天子的观感,了解凉州的民心。赵云对他说,天子不仅能得凉州大族的人心,更能得凉州普通百姓的支持,他将信将疑,要亲身验证一下。

  看了几天后,他确认了赵云的观点,但他同时也发现,这是袁绍没办法学的。

  山东人口稠密,没有空闲的土地,而且土地大量集中在大族手中。如果袁绍想获得普通百姓的支持,就必须从大族手中夺取土地,而这必然会让大族反目相向。

  这是个死结,无解。

  当年中兴大汉的光武皇帝都没办成,袁绍就更别想了。

  田畴因此想到了一个问题:天子入塞之后,是不是也要行凉州之策,从大族的手中夺取土地?

  对他这个问题,赵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建议他去河东和汉阳看看。

  荀彧为河东尹,推行王道,他的施政方案基本都是他自己决定的,天子会审阅,但一般不会否决。杨修任汉阳太守,也在推行王道,同样是自己决定方案,报天子审阅。

  只是两郡山川水土不同,他们的方案也有些区别。

  你到这两个郡看看,或许有所领悟。

  田畴很感兴趣,决定跟着天子走一段,近距离的了解天子中兴大汉的思路。

  ——

  几日后,校阅如期召开。

  校场安排在姑臧城外的卢水河谷。

  天还没亮,河谷两侧的山坡上就站满了百姓,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不时看一眼建在山坡上的高台,等待着天子的出现。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进河谷时,雄壮的鼓乐声响起。

  百姓们立刻安静下来,无数双目光看了过去。

  挤在观礼人群中的田畴也跟着看了过去,顿时眼前一亮。

  天子刘协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衣甲华丽。他没有戴头盔,却戴着冕琉,不怒自威。

  皇后伏寿没有披甲,穿着裁剪合体的华服,既雍容华贵,又不失干练。

  他们的身边有二十名侍郎,男女各半,全是年轻人。男子在天子右侧,女子在皇后左侧。在侍郎的身后,跟着两百名骑士,同样男女各半。他们顶盔贯甲,腰间带刀、弓箭,手中持矛,矛上还系着彩色的系带,随风飘扬。

  战旗猎猎,鼓乐声声,人数虽不多,却透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威武。

  让田畴最惊讶的就是女骑。

  这百名女骑除了身形比男子稍微纤细一些之外,军容、身姿并无二致。她们昂首挺胸,一手挽缰,一手持矛,气势非凡。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她们胯下的战马步伐整齐,不嘶不鸣,却又让人觉得随时可以起动,向敌人发起致命一击。

  “哦——”无数人低声了起来。

  “快看,快看,天子来了。”

  “女骑,那些就是女骑啊。”一个年轻女子捂着嘴,声音发颤。“原来女子真的可能做骑士。”

  “我早就说了嘛。”旁边有人故作不屑。“我家二婶的从女就是女骑士……”

  “呸,你家二婶的从女是这样的女骑士吗?她是大战之后才从军的,根本没资格为皇后侍从。”

  “你……你胡说。”

  田畴转头看了一眼,见两个年轻人正斗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但一旁的年轻女子却恍然未闻,一双妙目全盯在皇后身边的女骑士身上,一脸的跃跃欲试。

  “好啦,小妹,你就别想啦。”一个年轻人劝道:“女骑士都是万里挑一的,而且要弓马纯熟,你现在习武也迟了。看看就算了,不准多想啊。”

  “我现在习武是迟了,可是读书不迟。”女子头也不回。“就算做不了骑士,我也可以做别的。你不要拦着我,要不然就分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别想让我做个煮饭婆,天天侍候你。”

  “我没有……”男子委屈地说道:“你看,我刚给你买的书,蔡大家的新书,花了三张羊皮呢。”

  田畴瞅了一眼,男子怀里抱着两卷纸,上面的字迹很工整,一丝不苟。

  田畴很好奇,向年轻男子施礼,借过来看了一眼。

  一卷是《士论》,作者是蔡琰,开头便是一句就吓了田畴一跳。

  男女皆士也。

  第五百四十七章 演习

  蔡琰讲得道理并不高深,甚至有些浅白。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阴阳合而有万物,男女合而子孙繁衍。

  蔡琰讲了一通道理后,话锋一转,开始证明男女虽有差别,但除了身体结构不同而在繁衍后人上有所区别,不可替代之外,在别的方面并没有天然的鸿沟,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很出色,不亚于男子。

  读到这里时,田畴明白了蔡琰的意思,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正当他考虑有什么问题时,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众的欢呼。

  “狼骑!狼骑!”

  田畴抬头一看,原来校阅已经开始了,狼骑正在演练战术。

  百名骑兵从阵中奔腾而出,冲过河谷。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搅浑了清澈的河水,又带着水滴冲上了对阵。

  对阵的草地上,散落着几十个帐篷,帐篷前还竖着鲜卑人模样的草人。狼骑在帐篷间奔驰,挥舞着手中的刀和长矛,做出劈砍和刺击的动作,将草人砍倒在地。

  这是骑兵的常见战法,并没什么稀奇。狼骑的不同之外在于他们并非一路冲杀过去,而是不断折返,让人捉摸不透他们的行动轨迹。

  但田畴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战术的危险之处。

  近百精锐,在辽阔的草原上不停的奔袭。没有后方,不带辎重,以缴获作为补给,以杀戮和破坏作为手段。和狼群一样行踪不定,一旦发现机会就扑上去撕咬,将对手撕成碎片,吞得干干净净。

  他们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称呼:马贼。只不过他们的装备比马贼更好,训练更精,杀戮更狠。

  他们不是为了劫掠,就是为了摧毁。

  这种战法会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崩溃。

  游牧民族也是要生产,要放牧的,他们并不总是处于战争状态,平时以落为单位,散居各处,方圆十余里之内或许只有几落,男女加在一起也就十几人,遇到这种骑兵,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种战法很凶残,但有一个前提,这百骑不仅要有强悍的战斗力,更要有极强的生存能力。他们不仅不能在草原上迷路,还要能随时面对断粮、粮水的恶劣条件。

  草原上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人太正常了。

  田畴几乎在瞬间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很实用,但是却很难实施的战术。对鲜卑人的威胁极大,但能够实施的人却很少。

  即使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公孙瓒也做不到。他没有深入草原作战的能力,所以他也无法对鲜卑、乌桓产生致命的威胁,只是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狼骑的演习结束,羽林骑和北军骑开始起动,他们同样只有百骑,相向而行,交叉而过,最近时只有二三十步。

  旌旗交错,战场上烟尘滚滚,有了那么一丝熟悉的味道,看得人热血贲张,又心生恐惧。田畴身边那些叫喊得很凶的少年、少女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暗暗的用力。

  骑兵两次交错,返回本阵。

  甲骑出列。

  三十名甲骑分成三队,每队十骑,先是演练了纵向冲击的矢形阵、雁行阵,随即又演练了横阵。不管是哪一种战术,又如何配合,这三队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队形,没有发生一丝混乱。

  严整的阵型本身就能带来极大的威压,有过与骑兵作战经验的人都能想象到在战场上看到这样一群对手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骑兵对决,较量的不仅是武艺,更是勇气。

  哪怕你武艺再好,看到骑兵迎面冲来,迅速接近,战马庞大的身躯下一刻就有可能撞上自己,很多人都会心生恐惧。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步卒才能结阵迎战骑兵,也只有能克服死亡恐惧的骑士,才能迎上去,而不是转身逃走。

  田畴能理解鲜卑人为什么会被击溃了。以骑射为主,冲击为辅的鲜卑骑兵面对这样的骑兵,很难保持镇定,大概率会选择撤退。

  甲骑演习过后,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数百名工匠出现在演习场上,摆下十余道拒马,将大车散落摆放,又在中间摆起一个个草人,原本空旷平坦的校场立刻变得混乱不堪。

  众人不解其意,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战鼓声再起,号角长鸣,十名女骑士轻踢战马,缓缓出列。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女骑士身躯挺直,举着战旗。

  九名骑士在战旗两侧展开,清一秀的身材高挑,头戴饰有雪白盔缨的头盔,身穿贴身战甲。腰间佩刀剑、弓弩,手中提长矛,长矛上同样系着雪白的缨带,随风飘扬。

  她们的战马也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清一色的枣红马,配着女骑士的白,鲜艳夺目。

  围观的百姓再次沸腾起来。

  田畴也笑了。他见过女骑士当值的状态,肯定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骑士更加靓丽,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向皇帝、皇后行礼后,女骑士开始加速,表演了一些常规战术后,她们冲入拒马、大车组成的障碍之中。她们人马合一,在障碍间来回奔驰,绕过大车,跳过拒马,在战马腾跃中拔出雪亮的战刀,举起长矛,拉开弓弩,将散落的草人一个接一个的砍倒。

  前面的演习都很好,但女骑士的演习无疑最好看。从她们出场开始,叫好声就一波接着一波,田畴两侧的百姓不论男女,一个比一个激动,手掌都拍红了。

  “快看,快看,好飒啊。”少女跳着脚,满脸通红。

  “嗯嗯嗯。”少年目不转睛,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田畴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手中还没看完的文章被捏成了一团。

  他原本以为女骑只是摆设,只是少年天子的心血来潮。看了这些女骑士的表演后,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天子设立女骑未必是希望这些女骑士成军,他是希望通过这些女骑士来证明一件事。

  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虽然可能很难。

  现在可以从军,将来是不是可以做官?大汉的朝堂上会出现女人的身影吗?

  田畴呆立着,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个古怪的念头。

  男尊女卑将成为过去,班昭写成了《女诫》将被蔡琰所著的《士论》终结。天子不止是要中兴大汉,他还要建立一个男女可以比肩的大汉。

  这是救亡图存的不得已,还是破旧立新的有意为之?

  第五百四十八章 心病难医

  田畴不知道演习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知道围观的百姓很满意,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所到之处,总能听到人们对演习的啧啧称赞。

  田畴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找到书商,想买几部书。

  借来的《士论》被他捏皱了,那个小伙子很不满意,但还是带走了。他想再读几遍,好好理解一下天子的用意。

  蔡琰是天子身边的女官,她的文章很可能代表着天子的意思。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几乎所有的书都卖光了,书商一脸遗憾,后悔没能多进一些货。

  田畴一问,才知道这些书是千里迢迢从河东运来的。眼下能够快速印书的只有河东的文秀书坊,其他地方还做不到。不过汉阳正在筹建书坊,再有半年也就有书了。

  田畴这才知道他昨天看到的文章并不是抄写的,而是印的,也正因为如此,一部士论只要一张羊皮就能换到。那小伙子说花了三张羊皮,应该买了不止一部书。

  据说卖得最好的书是一部字书,叫《精简说文解字》,里面收录了三千个常用字。学会这三千字,就可以满足大部分的文字读写。

  让田畴意外的是,这部《精简说文解字》的著者也是女子,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叫袁权,据说是汝南大族袁氏子弟。

  田畴有些印象,仿佛听赵云提过一句。

  回到营中,田畴找到赵云,问起这件事。赵云听完就笑了,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去找蔡琰和袁权,各要一部书。

  “她们有很多吗?”

  “也不多,书印好之后,文秀书坊各送了一百部过来,供她们送人,当作润笔。这两部书是刚到的,应该还没送完。”

  “一百套,当作润笔?”田畴吃了一惊。他记得书商说过,一部书能值一张羊皮,一百部可就是一百张羊皮。就算成本没有这么高,至少也有三五十张。

  写文章这么赚钱?

  “蔡令史为镇西大将军画了一副平叛图,你猜猜多少钱?”

  田畴也知道那个笑话,不由得笑了一声:“应该不会低吧。”

  “一百金。”赵云也笑了。“但蔡令史一般不肯做这种事,她宁愿写文章,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的。”

  田畴苦笑,心道一篇文章就能换一百张羊皮,她肯定能养活自己。

  他由此想到一个问题,能靠写文章养活自己的女人,还会以夫为尊,将丈夫当作一家之主吗?毕竟写文章也不要抛头露面,在家也能做。一个普通男子,就算做个小官吏,辛苦劳作,未必能挣到同样多的钱。

  “这纲纪要乱了啊。”田畴感慨道。

  “不是乱,而是恢复常态。”

  田畴惊讶地看着赵云。“你也觉得男女无别才是常态?”

  “我只是觉得这么说更合乎事实。”赵云拍拍腰间的战刀。“或许女子在体力上不如男子,但这个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女子,一样能战胜没训练,或者训练不严格的男子。某些天赋好的女子,甚至可以与大部分男子一较高下。”

  田畴眉头紧皱。“这么说,天子要让男女无别,女子不仅可以写文章,还可以从军,将来会不会让她们做官?”

  “蔡令史便是官,她是兰台令史。”赵云纠正道:“马督、王主簿、袁主簿也是官。”

  田畴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赵云之前说过这件事,但他没往心里去,想当然的将蔡琰当作了普通的女官。女官也是官,却是后朝官,不是前朝官。

  但兰台令史属御史中丞,是前朝官,而且是外朝官。

  蔡琰早就是真正的官员。

  这时,赵云的亲卫回来了,手里只有一部《士论》。袁权的《精简说文解字》一到手就被人讨要走了,一百部都没够。她已经向文秀书坊定购,等到了,再送给田君斧正。

  田畴看着手里的《士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世界观持续崩塌中。

  ——

  行在再次起程,赶往金城。

  一连数日,田畴都在研究蔡琰那篇《士论》。他翻来覆去的阅读,几乎能背下来,想从中找出破绽,进行驳斥。

  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想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但他又很清楚,他可以写文章反驳蔡琰,但他无法阻止天子在凉州推行这种观念。凉州不比中原,本来就没那么多男尊女卑的观念。平时的劳作,女子做得不比男子少,放牧、耕种,都有女子的身影。盗贼来袭,女子挟矛张弓而战的也不在少数。

  天子选择凉州作为起点,很可能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凉州的读书人少,老臣们又不在天子身边,没什么人能阻止天子。凉州的人口不足,供女子发挥的空间更大。更重要的是凉州条件艰苦,禁止女子抛头露面只能等着饿死。

  田畴莫名的焦虑。

  翻越乌鞘岭时,读书读得几乎精神错乱的田畴接到了天子的召见。

  田畴跟着来传诏的侍郎夏侯充,来到一道山坡,天子面前。

  刘协背手而立,看了一眼田畴,有些惊讶。“子泰,你的脸色很不好,是生病了吗?”

  田畴上前行礼,苦笑。“陛下,臣是病了,心病。”

  “心病?”刘协扬扬眉,笑了。“心病需要心药医,只是不知子泰的心药在何处?朕这儿有一份,只怕治不了你的心病,只能让你的心病更重。你要不要看看?”

  田畴勉强收拾起心情。“敢请陛下垂示。”

  刘协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从递过一份文书来。田畴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题签,知道是袁绍的上表,不敢怠慢,连忙展开细读。

  刘协也不着急,和曹昂、裴俊等人闲聊。“谁知道这儿是什么所在,有什么故事?”

  “臣知道。”裴俊抢先发言。“乌鞘岭是由金城出河西的要道,当年霍票姚出河西,就是取道乌鞘岭。臣研习霍票姚的战绩时,读过相关的地理文书。”

  刘协笑笑。“你这么用功,是想学霍票姚,十八从军吗?”

  裴俊侍从多年,知道天子性情,也不害怕。“陛下,臣做不了霍票姚,但是臣可以学安陆侯,为万人长史,承陛下之诏,协大将远征,教化四方将士。”

  第五百四十九章 旧习难改

  刘协哈哈一笑,又转向曹昂。“子修,你呢?”

  曹昂看着远处,一时神往。“陛下,臣本庸材,没什么大的志向。当年承教膝前时,却听过臣父的志向。”

  刘协眼神微闪。“说来听听。”

  “臣父感于凉州之乱,一心想为朝廷效力,平定凉州。希望百年之后,能在墓碑上刻上大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曹昂收回目光,嘴角带笑。“眼下看来,这个愿意怕是不能实现了。凉州已平,羌人服教化,不必征讨了。”

  刘协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知道曹操在历史上的人生轨迹。如果他没有改变行程,在河东立都,而是去了洛阳、许县,终结不免成为曹操手中的木偶。另一方面,他又相信曹昂所说,几年前的曹操真有可能忠于朝廷,想做个征西将军。

  山东州郡讨董,曹操与孙坚是主动进攻董卓的唯二。

  至于现在,身为兖州牧,却只控制了陈留、汝南、颍川的曹操是不是忠于朝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倒向袁绍,也是自取灭亡。

  所以曹操很聪明,早早的做出了选择,将曹昂送到了这里。

  “凉州虽平,却不妨碍征西。”刘协伸手一指。“西域都护府也只能负责葱岭以西的两河之间。可是两河以西还有一片广阔的土地,不亚于大汉的疆域。兖州牧若有雄心,可以一路向西。”

  曹昂躬身一拜。“谢陛下,臣这就写信,告知臣父这个喜讯。”

  刘协点点头,又看向夏侯衡。“你呢?”

  夏侯衡摸摸脑袋,看了一眼曹昂。“陛下,臣跟着陛下就行。臣正在苦练武艺,准备参加下一次的选拔,跟着贾先生学习用兵之道。”

  夏侯充接着说道:“臣也是。”

  其他几个侍郎跟着表态,大部分人都想跟随贾诩学习兵法,有人想做将军,有人则想做长史,还有人什么也不想做,就想游历天下,看看天下之大。

  一群年轻人说得热火朝天,全然忘记了乌鞘岭的清寒。

  田畴早就看完了袁绍的上表,却看着这群年轻人谈论一时出神。天子十七,裴俊、曹昂弱冠,夏侯衡、夏侯充都不到二十,其他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上下,全都充满朝气,充满希望,而且丝毫不觉得辛苦。

  这也难怪,有天子以身作则,他们又怎么会怕苦呢?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古人诚不我欺。

  唯有圣君,方能成就盛世。

  虽然心中欢喜,田畴还是劝道:“陛下,且不说天下未安,不宜远征。就算天下太平了,也不宜穷兵黩武。须知国虽大,好战必亡。”

  刘协点点头。“子泰所言。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外强须由内壮,首在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他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若我大汉六千万子民皆为弘毅之士,立志高远,脚踏实地,虽不征,天下亦我为华夏所有。”

  田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还没等他说话,刘协又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时不我待。今天播下种子,用心培育、养护,也许要到我等百年之后,才可能得到一片茂密的森林。”

  田畴顿时急了。

  听你这意思,比你年长的都不算了呗?

  “陛下壮志,臣深表钦佩,只是有一言在心,不得不发。”

  “直言无妨。”

  “陛下少年有志固然难得,老臣之言也不可不听。自古学问传承有序,不宜师心自用……”

  “哈哈哈……”刘协放声大笑。笑声朗朗,在山谷间回荡。

  田畴不快地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刘协。

  曹昂、裴俊等人也看着田畴,神情各异,却都有一些不以为然。

  刘协笑了一阵,停住笑声,含笑打量着田畴。“贾侍中不是老臣吗?马卫尉不是老臣吗?韩镇西不是老臣吗?子泰,你也来了有些天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令人解颐。”

  他摇摇头,又道:“算了,还是先说袁绍的事吧。”

  田畴面红耳赤。他听出了天子的失望,却又无法解释,只得将心思收回眼前的事上。

  袁绍上表以渤海太守自居,口头上称臣,并以讨伐公孙瓒自效。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想取得朝廷的认可,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同时用朝廷的名义指挥幽州汉胡。

  易县在易水之北,巨马水之南,属于冀州的河间国,是冀州的北方门户。击破公孙瓒之后,易县自然纳入袁绍的控制之中,袁绍也会因为击破公孙瓒之功升迁,名正言顺的成为冀州牧。

  对朝廷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接受的可能性极小。

  作为幽州人的代表,田畴此行的目的就是劝说天子,促成此事,尽快为刘虞报仇,并将刘和推举为幽州牧,以报刘虞之恩,同时稳定幽州。

  刘虞死后,幽州无主。各郡各自为政,民生艰难,有被袁绍吞并的可能。

  田畴调整了一下情绪,恳切地说道:“臣冒昧,敢问陛下。袁绍称臣,陛下信吗?”

  刘协眼珠转了转,又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陛下若信,则可接受其请,使其攻讨公孙瓒。若是不信,则不妨拒绝其请,然后挥师东进,夺取冀州,以免袁绍侵夺幽州。”

  刘协无声而笑。“袁绍能夺下幽州?”

  “陛下有所不知,幽州户口少,耕地少,又与胡虏杂居,本不能自足。往年天下太平时,朝廷割青冀之赋,补给幽州,安抚胡虏,幽州方能安定。如今天下大乱,青州荒残,幽州只能仰食冀州。且袁绍施恩于胡虏,鲜卑、乌桓皆愿为袁绍效力。若与袁绍为敌,幽州无法自保,只能寄希望于陛下。”

  “幽州不能自足?”刘协又追问了一句。

  “不……”田畴话到嘴边,突然警醒,连忙闭上了嘴巴。

  片刻思索之后,他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赵云的意思。

  天子在并州、凉州,虽说依赖河东,但河东刚刚恢复生产,能够提供的物资非常有限。天子能坚持到现在,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天子以身作则,尽一切可能的减少消耗;二是连战连捷,以战利品作为补充,弥补生产不足。

  两次击破鲜卑人缴获的牛羊,才是天子能坚持到现在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河东提供的物资微不足道,而且很多是用缴获的牛羊换来的。

  天子能做到的,为什么幽州人就做不到?

  事实上,在被幽州人视为死敌的情况下,公孙瓒依然能坚持到现在,就是依靠他击败青州黄巾时夺取的战利品。

  张辽、高顺在代郡、上谷也活得好好的。

  也就是说,所谓幽州不能自足,不是幽州不行,而是他们不行。

  第五百五十章 觉醒之路

  田畴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闭上了,心情极度沮丧。

  还有什么比发现了一条路,别人走得,偏偏自己走不得来得伤人呢。

  而且那个人就是他刚刚还义正辞严地进谏,希望能有所匡辅的天子。

  此时此刻,田畴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觉得自己刚才的嘴脸真是丑陋到了极点。

  我有什么资格进谏?

  田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刘协吐了一口气,心中欢喜。

  他对田畴还是寄予重望的,这是幽州的希望。

  不管怎么说,士阶层还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如果能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的思想调整过来,肯定要比白手起家容易得多,虽然后患也不可避免。

  刘协没有催田畴,他留下夏侯充守在一旁,看着田畴,防止他失神之际摔下山去,自己则带着裴俊、曹昂等人到一旁视察地形去了。

  乌鞘岭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所在,也是取道金城(兰州)进出河西走廊的必经之地。经由泾水河谷的那条道也可以走,但中间有沙漠,地理条件远远不如取道金城。

  西部鲜卑被击溃之后,随着西都都护成公英走马上任,河西走廊复通只是时间问题。

  西域的小国没有与汉为敌的野心和实力,与大汉通商也对他们利大于弊。在整个东汉,西域一直希望能向大汉朝廷进贡,保持通商,只是大汉朝廷不够坚决,连凉州都想放弃的关东士大夫哪里顾得上万里之外的西域。

  凉州羌乱百年,夏侯渊平定凉州之后不久,西域就与中原王朝恢复了交通。

  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批胡商很可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早在西部鲜卑被击溃之前,安东尼就放出了消息,不少胡商已经在玉门关外等着。

  他这次重回金城,有两件事要处理,一是确定主要的商道畅通,不会有制度上的障碍;二是再次与韩遂商议,平衡西海道沿途部落的利益。

  河西道的恢复必然会影响西海道。如果处理不好,作为两条商道交点的金城很可能会出现动乱。金城是韩遂的老巢,不搞定这些关系,韩遂是不可能安心离开的。

  对刘协来说,这件事显然比袁绍、刘和围攻公孙瓒来得重要。

  袁绍控制了幽州又能如何?还不都是一波带走。既然如此,何必再给刘和掺一脚的机会。老老实实称臣,朝廷不会亏待你,三心二意,就等着灭亡吧。

  过了好一会儿,田畴走了过来,将袁绍的上表双手递还给刘协。

  “你有主意了?”刘协看着浸了田畴手汗的文书,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声。

  田畴点了点头。“臣冒昧臆测,陛下应该是不会答应袁绍称臣的要求了?”

  “不,朕会答应的。”刘协微微一笑。“不过要经公卿商议才行。毕竟袁氏四世三公,影响太大。袁绍称臣,山东可安,朕虽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也不能一点机会不给。说不定,还会有人希望袁绍入朝主政呢。”

  田畴愕然。“所以……陛下会召袁绍入朝?”

  “哈哈哈……”刘协眨眨眼睛。“你说袁绍敢不敢来?”

  田畴苦笑,袁绍怎么可能敢来。

  如果天子回了洛阳,与公卿坐而论道,凡事不能自主,听由公卿摆布,袁绍或许还有可能入朝主政。如今天子巡视天下,行在又没有几个公卿大臣,天子乾纲独断,袁绍连个盟友都没有,来了岂不是任由天子摆布。

  而且凉州贫苦,袁绍哪里受得了。

  天子根本不想接受袁绍称臣,他只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公卿大臣推了出来,施缓兵之计。

  如果一来,袁绍也好,刘和也罢,都进退两难,只能在互不信任中围攻公孙瓒。

  十万大军围城,消耗之大,难以想象。每僵持一天,都会让袁绍衰弱一分。

  “袁绍是袁绍,刘和是刘和。”刘协挥了挥手,打断了田畴的纠结。“刘和眼下还是朝廷的征北中郎将,又有太傅的遗泽在,做幽州刺史还是足够的,只是由袁绍一个罪臣表举不太合适。你转告刘和,何去何从,让他自己决定吧。”

  “唯。”田畴听懂了刘协的意思,嘴里却有些苦涩。

  袁绍的结局已经定了,天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但刘和还有挽救的机会,只要他及时与袁绍切割。他想做幽州之主可以,但要自力更生,就像天子在凉州一样。

  刘和能做到吗?

  刘虞、刘和都是宗室,就算不是锦衣玉食,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族。刘虞主政幽州时衣着俭朴,但那只是以身作则,做给别人看的,内室的妻妾并不如此。

  但他无法拒绝。

  田畴仔细考虑了一番后,决定派人回去送信,自己留在行在,随天子一路前行。他想多看看天子的施政,为刘和治理幽州提供一些参考,以另一种方式报刘虞的知遇之恩。

  前提是刘和愿意和袁绍切割,接受朝廷的诏书。

  田畴写了一封长信,将他到行在后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供刘和参考。

  刘协接受了田畴的请求,拜田畴为议郎。

  议郎属郎官的一种,却与虎贲、羽林等郎官不同,没有当值的任务,只参与议对。议郎也不受五官中郎将指挥,而是直接听命于光禄勋。

  然而光禄勋邓泉本人并不在行在,所以田畴的直属上司就是天子刘协本人。也就是说,田畴可以随时出现在刘协身边。

  这当然是为了方便他了解刘协的一举一动,是难得的殊荣。

  这一次,田畴没有拒绝,欣然接受了。

  得知田畴的选择后,赵云很高兴,准备了一些酒食,为田畴庆贺。

  两人推杯换盏,说了一些体己话。他们本来就互相仰慕,如今又成了同僚,自然更加亲近。

  酒过三巡,田畴问了赵云一句话。

  “子龙,你是冀北人,就看着冀北人被袁绍所误,成为附逆之臣吗?”

  赵云沉默半晌。“依子泰之见,我该怎么做?”

  “与亲旧联络,让冀北人知道天子的心意。”田畴用筷子蘸着酒,在案上指画。“时势有变,冀北人,不,整个冀州人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摆脱他们的宿命。你别忘了,先帝出自河间,灵怀皇后是赵国人,天子身上流淌的是冀州血脉,他是最有可能接受冀州的天子。”

  第五百五十一章 软硬兼施

  扶风,雍县。

  司徒赵温下了车,挺起了腰杆,骨头发出咯咯的轻响。

  站在车前迎接的扶风都尉谢广立刻说道:“赵公辛苦了,要注意休息啊。”

  赵温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他何尝不想休息。今年已经六十有一了,他也想坐在司徒府中处理事务,奈何天子在外巡视不归,他这个司徒又岂能安坐,只好奉诏来关中主持度田。

  “处理完扶风境内的度田事务,我就能休息了。”

  “扶风境内没什么事啊。”谢广笑嘻嘻地说道,眼神狡黠。

  “是么?”赵温终于站直了身体,抬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飘忽。

  这些粗鄙的武夫,自以为聪明,也不想想他们那点小伎俩能瞒住谁。

  话又说回来,他们大概也没想过要瞒谁,以为手里有刀,没人敢惹他们罢了。

  “千真万确。”谢广拍着胸脯,义正辞严的说道:“蒙朝廷开恩,赦免了我们的罪,还让我们能移居关中,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怎么敢生事?赵公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查。但凡多占一亩地,我谢广自诣廷尉。”

  赵温转头看了谢广一眼,无声而知。“听说谢都尉要成家了?什么时候办酒,不请我喝一杯吗?”

  谢广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极不自然。“赵公若肯赏脸,我求之不得。下个月初六,赵公有空吗?”

  赵温眉梢轻挑。“谁家的女子?想必是当地大户吧?”

  谢广越发尴尬,看看四周,拱拱手,低声说道:“赵公,你看我,马上都快四十了,还没儿子。之前娶的几个女人都短命,难得有人看上我,能不能请赵公……”

  “我一把年纪了,不会坏人婚姻。相反,我是来帮你。”赵温抚着花白的胡须,斜睨着谢广。“你还记得程壹吗?”

  “程壹?”谢广想了半晌,才想起来程壹是谁。“他怎么了?”

  “他去行在了。”

  谢广心里咯噔一下。“天子……召他?”

  “这倒不是。”赵温摇摇头,慢吞吞地说道:“听说是贾侍中安排的。”

  谢广的心情刚刚放松一些,听到贾侍中三字,顿时懵了,脸色煞白。比起天子,他更怕贾诩。贾诩一般不管这些琐事,但既然管了,必然有后手。

  他和程壹没有直接冲突,但他知道程壹被免职是因为度田的事与关中大族发生了冲突。大司农张义不愿意得罪关中大族,影响关中来之不易的安定,这才将倚为左膀右臂的程壹免了职,息事宁人,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到了贾诩耳中。

  这说明贾诩虽然身在行在,却一直关心着关中的形势。

  见谢广乱了阵脚,赵温没再说些什么,缓缓向前走去。

  他知道贾诩在这些西凉武夫心中的影响力。哪怕是再野蛮的武夫,听到贾诩的名字都会两腿打颤。谁都知道贾诩不仅是天子的心腹,更是数百位西凉年轻俊杰的老师,在军中有着无人能及的影响力。

  和贾诩做对,就要做好被人捅刀的心理准备。

  作为郭汜旧部,谢广没有这样的胆量。

  过了一会儿,谢广赶了上来,拦在赵温面前,连连拱手。“赵公,我……我该怎么办?要不,把婚退了?”

  赵温摆摆手。“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来坏你婚姻的,我是来帮你的。”

  “请赵公指点。”谢广长出一口气。

  “度田是朝廷的大政,是大汉中兴的基础,也是天子亲自安排的事。我到这里来,就是奉诏行事。”赵温指指自己的胸口。“谁阻挠度田,阻挠大汉中兴,谁就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谢广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

  “再说了,度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凉州人可以在关中安居乐业?你们不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就想给别人做部曲?做部曲比做朝廷的军户还好?”

  赵温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极为严厉。

  谢广听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发作。

  “你就是凉州人,不为凉州的乡党着想,却和关中大族勾三搭四,你是怎么想的?”赵温压低了声音,逼视着谢广。“你就不怕你的旧部知道了,背后捅你的刀?我可告诉你,镇西大将军很快就要进驻关中。在他到达之前,你处理不好这些事,婚酒怕是要变断头酒。”

  “镇西大将军……要来?”

  “凉州已定,朝廷必然要东出,关中的兵和粮都是大将军东出的基础。”

  谢广张了张嘴,明白了赵温的意思。

  这事不仅关系到大汉能否中兴,更关系到韩遂能不能立功。阻挠度田,天子也许不管,韩遂一定会管,他需要在关中定居的西凉兵为他卖命。如果有人愿意送人头,韩遂求之不得。

  宰了他,还能将他的旧部收为己有,一举两得。

  谢广迅速做出了选择。“镇西大将军什么时候来?”

  “很快,已经在路上。”

  “多谢赵公。”谢广拱拱手,转身就要叫人,却被赵温叫住了。谢广说道:“赵公还有什么吩咐?”

  “天子击败西部鲜卑,西域商路复通在即,丝帛是大宗货物。”

  谢广不解地看着赵温。

  赵温无奈,只得进一步提醒道:“丝帛的价格即将大涨,桑田比麦田值钱,而且朝廷为了鼓励通商,对桑田的限制相对小一些。”

  谢广如梦初醒,大喜过望,连忙向赵温行了一个大礼,随即叫过一个亲卫,让他赶紧去通知相关的大族。尽快交出多占的土地,尤其是麦田,尽可能保留桑田,坐等丝帛涨价。

  看着如逢大赦的谢广,赵温也松了一口气。

  连哄带吓,总算镇住了这个西凉武夫。搞定了他,在扶风的度田才有可能推行下去。

  天子已经从休屠泽返回,大概率会来关中。他必须在天子进入关中之前将度田处理完毕,否则他这个司徒就是不称职的,只能自请免职。

  大汉中兴在即,他岂能袖手旁观,做个局外人?

  等谢广安排完了,回到他的身边,一脸谄媚的笑容,赵温接着说道:“谢都尉,你在关中有两年了吧?”

  “马上就两年半了。”

  “天天美酒美人,还骑得马,拉得弓吗?”

  谢广老脸一红,习惯性地拍起了胸口。“赵公,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岂能松懈?”

  赵温点点头,又低声问道:“那你是愿意跟着幽燕都护讨伐东部鲜卑,还是愿意跟着镇西大将军出征关东?”

  谢广一愣。“谁是幽燕都护?我只知道有西域都护,什么时候又出来一个幽燕都护?”

  第五百五十二章 再至金城

  幽燕都护的责权未能确定,一直没有正式任命,只在公卿大臣之间讨论,普通人并不清楚。谢广作为郭汜旧部,属于边缘人,长期驻扎在雍县,与其他人联系极少,更无从得知。

  赵温提起幽燕都护,进一步让谢广意识到自己孤陋寡闻,远离权力中心。

  虽然他也是西凉人,但他和韩遂、马腾这样的西凉人不仅不友好,而且有仇。在镇西大将军韩遂和幽燕都护荀攸之间,谢广几乎没什么犹豫,立刻选择了荀攸。与其为韩遂卖命,还要提防韩遂下黑手,不如跟着荀攸作战来得安心。

  但谢广与荀攸向无瓜葛,只能请赵温出面推荐。

  赵温说,荀攸正在筹备讨伐东部鲜卑的事,河东的粮食不够,需要从关中调拨一部分。初步方案是走直道,已经派人去勘查了。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直道虽然有所荒废,但绝大部分路段都保持得不错,稍加修缮就可以通行。

  这么多粮食、物资,当然要派军队押送,这些军队到了弹汗山之后就不回来了,跟着荀攸东征。

  关中的军户最适合承担这个任务,既是力伕,又是军队。

  虎牙都尉夏育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正在积极争取。他和谢广一样,在关中待了两年,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急得心里都长毛了。

  当然,他也不愿意跟着韩遂出征。

  听说有人竞争,即使那个人是老朋友夏育,谢广也很着急。为了能获得赵温的推荐,他更加殷勤,陪着赵温四处巡视,并且放出风声,谁阻挠度田就杀谁,管他是姓马还是姓耿,西王母来了也不认。

  马、耿是扶风首屈一指的大姓,谢广喊出这样的口号,决心可见一斑。

  有谢广以及一万西凉屯田兵的支持,度田终于可以正式推行。

  ——

  刘协赶到金城,镇西大将军韩遂带着上百人赶到黄河北岸迎接。

  比起上一次刘协来金城,这一次的规模明显大了很多,而且更加隆重,气氛也更加热烈。大河两岸都有不少百姓夹道欢迎,每看到一面战旗,都有人大声欢呼。

  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刚刚独立成营的女营。女骑士们的周围不仅有无数女子追随,还有大量的年轻男子。他们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这些精神抖擞的女子,既有欣赏,也有艳羡,更有担心。

  田畴走在队伍中,看着这一切,尤其是两侧百姓中女人们兴奋的眼神,感觉到了别样的气氛。

  队伍刚刚停住,韩遂就快步迎了上来,大礼参拜。“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率金城汉胡百姓,拜见陛下。愿大汉火德昌隆,愿陛下千秋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韩遂身后的汉胡将领、官员、部落首领跟着大呼,声音洪亮,气势恢宏。

  刘协上前,扶起韩遂,又下诏众人平身。

  “大将军气色不错啊。”刘协看着韩遂红光满面的脸,微微一笑。

  “陛下巡视凉州,金城两年之内再迎陛下,荣幸之至。岂止是臣,所有金城人听说陛下驾临,都精神百倍,宛如少年。”韩遂伸手指指四周。“陛下你看,这都是自发来迎陛下的百姓。”

  “不是大将军安排的?”刘协笑道。

  “不是。”韩遂神色严肃地摇摇头。“臣虽愚钝,却秉承陛下心意,不敢扰民。得知陛下将至,臣只通知了相关人等,并未发布公告。是他们看到紫气北来,云现龙形,知有圣人至,自发前来迎接。”

  刘协忍俊不禁,却未戳穿韩遂的小心思,转身与其他人寒喧。

  众人受宠若惊,一一上前,自报家门。

  田畴跟在一旁,看着一张张黝黑的脸,暗自感慨。

  天子选择凉州作为中兴根基简直是神来之笔。别人都以为凉州羌乱百年,是穷山恶水之地,却没想到凉州虽然户口不多,却民风剽悍,又有骏马,是出精骑的好地方。更重要的是凉州没什么高门大户,就算是一方豪强,在天子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俯首称臣。

  以心换心,天子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将大汉的祸乱之源变成了中兴的倚仗。

  不久之后,十万西凉精锐集结东出,袁绍能挡得住吗?

  当初面对董卓率领的西凉兵,袁绍都没有一战的勇气。如今面对天子,他还有什么机会可言?

  “你是麹义的兄长?”刘协的声音传入田畴耳中,吸引了田畴的注意力。田畴举目看去,见刘协正与一个年约五旬的汉子说话。田畴仔细一看,便发现此人相貌与麹义的确有几分相似,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臣临羌麹演,草字云长。麹义正是臣二弟。”麹演满脸堆笑,红光满面。“臣不久前接到家书,说他想回凉州,为陛下效力,只是为袁绍所阻,不得如意。”

  刘协点点头。“临羌出名将。朕听说过令弟的名字,界桥一战,天下闻名啊。可惜渤海太守不能尽令弟之才,宁愿用一些视日方士,也不肯用令弟为大将。若是令弟归来,当不亚于阎彦明。”

  “是啊,是啊,陛下说得太对了。”得到天子的欣赏,麹演更加兴奋,眼睛都快笑没了。

  阎行也是临羌人,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右部督,临羌无人不知。天子将麹义与阎行相提并论,这是给了麹氏天大的面子。

  “临羌近西海,听说盗贼甚多,诸君都是当在俊杰,护一方平安的重任,可就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陛下效劳。”麹演等人心花怒放,齐声应喏。

  “朕还听说,临羌麹氏本是中原人?”

  “陛下真是博学,连这样的小事都知道?”麹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田畴也很意外。他一直以为麹义就是凉州本地人,没想到却是中原人迁过来的。

  “这样的事是小事,却也是大事。”刘协笑容亲切,令人如沐春风。“凉州入于中原版图三百年,如今已是大汉不可分割的国土,靠的就是无数像麹氏先祖这样的仁人志士传播教化。你我君臣当努力,期百年之后,凉州不再是边州,而是和河东、关中一样成为腹地,文明昌盛,永无边患。”

  韩遂立刻大声说道:“臣等愿唯陛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五百五十三章 润物无声

  挟休屠泽大胜之威,少年天子的赫赫威名不胫而走,一代雄主的身份确认无疑。

  凉州人敬畏强者,一次大胜,以及丰厚的战利品,比什么名份都重要。

  别说刘协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就算他是反贼,凉州人也服他。董卓乱政,韩遂、马腾造反,大批凉州人追随,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唯有胜利,才能让他们避免悲剧,获得战利品,而不是成为战利品。

  生存是第一需要。

  在获得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之后,文明才有可能实现。比如有相当实力,拥有自家坞堡的麹氏。对先祖是来自中原的大族,他们牢记在心,只是不太好意思说。

  麹家是犯了法,才逃来凉州的。

  如今被天子亲口认证为开拓疆土,传播教化的仁人志士,麹演顿时觉得腰杆子硬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宣布自己是文化人,与那些粗野的西凉人不一样。

  恨只恨自己嘴慢,被韩遂这老贼抢了先。

  麹演顾不上多想,连忙说道:“谢陛下,臣虽然不如二弟善战,却也愿竭驽钝,为陛下推行教化尽绵薄之力。臣愿设义学,招汉羌子弟就学,使其略知忠孝之义。”

  刘协很满意。“麹君有心了。不过教化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当量力而行。”

  韩遂也提醒道:“麹兄,军中教师可都是六百石的官员,比于县令。你若是太菲薄了,既是对学问的不重视,也难找到合适的教师。就算有人来了,也可能是滥竽充数之辈,不仅无法推行教化,说不定还会误人子弟,辜负了陛下仁心。”

  麹演吓了一跳,不过一看韩遂的神情,又不肯罢休。他略作思索,又道:“六百石虽不菲,但是为了教化,我麹家还是拿得出的。不过镇西大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凉州少文,就算我出得起六百石的报酬,只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啊。”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麹演说的是实情,六百石虽不是小数,但这些大族咬咬牙,还是能拿得出来的。设立义学,支持天子教化,朝廷也必然会有相应的赏赐,哪怕只是名誉,也值了。再者教授汉羌子弟也不完全是白白付出,那些读了书的人将来做官出仕,必然会有回报,仔细算起来,稳赚不赔。

  见大家热情很高,刘协转身对贾诩说道:“先生,人心可用啊。”

  贾诩抚须而笑。“陛下所言甚是,不如就从博士弟子中选几个德才兼备的,让他们在金城讲学吧。”

  “这个主意不错。”刘协说道:“回头仔细商议一下。”

  麹演等人听了,更加兴奋。

  天子从博士弟子中选拔人才,充任教师,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必须好好争取。

  刘协与贾诩一唱一合,把气氛推向高潮。

  在军中推行教化效果不错,在整个凉州进行推广势在必行。但朝廷太穷,暂时养不起那么多人,号召地方大族出资支持是一个办法,也是目前而言不多的选择。

  作为皇权,当然不愿意地方出现太多的豪强,尾大不掉。可是面对严酷的现实,与其让豪强们武断乡曲,不如由朝廷选派读书人进行教化,灌输一些忠孝仁义的思想,增加对朝廷的向心力。

  文化也是一种软实力,只要别吹过头就行。

  刘协以他的亲和力得到了凉州大族的热烈欢迎,君臣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面,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重逢。

  看着年轻老成的天子侃侃而谈,即使是这些见过不少世面的大族家主也自愧不如。

  怪不得说天子是圣人,这般沉稳的气度,哪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所以说,年轻人就是要多见世面,甚至经历一些苦难。你看看天子,多成器啊。

  有嗣子如此,先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

  在韩遂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渡过大河,来到金城。

  这一次,他没有在城外扎营,跟着韩遂进了城。

  韩遂腾出了自己的宅子,加以修缮,请刘协入住。

  刘协入凉州以来,这是第一次住在大臣的家里。如此殊荣,让韩遂格外得意,也感受到了天子的信任。刘协之前经过金城里,他虽然也提过请刘协住在他家里,但刘协都拒绝了,他也没有坚请。

  那时大家都没什么信任可言,自然要保持距离。

  现在情况不同了。刘协展现出了他的天赋和能力,韩遂也心想事成,儿子、女儿、心腹都得到了升迁,唯一的心愿就是统兵东征,将镇西二字去掉,做一个真正的大将军。请天子住在自己家里,也是向西凉人展示他与天子与众不同的绝佳机会。

  当晚,韩遂举办宴会,为天子接风。

  饮食有鲜明的凉州特色,以牛羊肉为主,却又与刘协在休屠泽的驻牧生活有些不同,增加了更多花样,还有一些休屠泽难得一见的菜蔬。

  过了乌鞘岭,兰州的气候明显湿润了许多,又有大河的滋润,植物种类变得丰富起来。

  品尝着新鲜的菜肴,刘协的味蕾重获新生。

  相比于刘协对蔬菜的欣赏,诸将则对韩家的美酒格外满意。他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声朗朗。温侯吕布最为开心,酒杯端起来后就没放下,不断有人来敬他。

  曾几何时,吕布对凉州人有着难以消除的恐惧,凉州人看他的目光也格外阴森。现在则不然,他不再是弑杀董卓的叛徒,而是天子驾前的狼骑督。

  狼骑横行草原,不仅杀死了上万鲜卑人,杀得鲜卑人闻狼色变,也解救了成千上万的凉州百姓,让他们有机会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并将狼骑的传奇战绩带到凉州各地。

  如今河西四郡的每一个县都能听到狼骑解救凉州百姓的传说,温侯吕布也成了救民于水火的英雄。不断有人来敬酒,有的表示对吕布的仰慕,有的表示对吕布的感谢。

  他们也有家人曾被鲜卑人掳走,如今因狼骑之功,又回到了家乡。

  吕布很兴奋,很快就喝醉了。他跪坐在刘协的面前,一边笑一边落泪。“陛下,臣束发从征,纵横二十余年,杀人无数。身为武者,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开心。”

  魏夫人见吕布出乖露丑,本来就不舒服,如今又见吕布到天子面前胡言乱语,按捺不住,赶上前来,揪着吕布的耳朵,将他拖了出去。

  众人大笑。

  吕布却不以为耻,大叫道:“你们笑什么笑?天子有言,身为武者,不可恃强凌弱,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妻子牛。唯有弱者,才会抽刀向更弱者。”

  第五百五十四章 前途无量

  众人笑声更响,几乎掀翻了屋顶。

  与赵云坐在一起的田畴品味着吕布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却觉得大有深意。他悄悄地拱了拱赵云的手臂。“这真是天子所言?”

  赵云想了想。“我没亲耳听天子说过,但这的确像是天子的语气。再者,吕布最近虽然读书不倦,于诗赋却无研究,说不出这样的妙语来。”

  田畴微微颌首。“是啊,这几句话看似直白,却有大智慧,非常人能解,不像是吕布能说得出来的。天子这般年纪,已有这样的境界,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赵云微微一笑。“那你就安心在天子身边侍从吧。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

  田畴瞥了赵云一眼,笑道:“我虽然来得迟些,终究已经到了。倒是你要抓紧些,迟了,乡党成了附逆之臣,将来一定会怪你的。”

  赵云笑道:“多谢子泰提醒,我已经写了家书回去,现在也许已经收到了。”

  田畴很惊讶。“这么快?”

  “我走的是官邮。”赵云举起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凉州多骏马,邮传畅通,日行三百里是基本要求。若是更急,六百里加急也不是难事。非如此,不足以弥补凉州辽阔的弊端。”

  田畴恍然。

  赵云又低声说道:“天子曾有言,马不仅是骑兵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更是朝廷政令通达的基础。没有战马,不仅会缺少足够的骑兵,更会让朝廷成为反应迟钝的病夫。关东士大夫只知坐而论道,却不知真正的治道是什么,动辄要弃凉州,正如四体不勤,不勤加练习,却要自断手足一般愚不可及。”

  田畴眉头微皱,觉得这句话非常刺耳,却无从反驳。

  他是见识过真正的山东士大夫的。他们身为统兵大将,却不肯顶胄披甲,反倒戴幅巾,着儒服,以从容为尚。不愿骑马,只肯坐车,而且以坐更慢的牛车为荣。

  现在看来,从容只是借口,他们只怕根本骑不了马。

  这样的人,就算满腹经纶,兵力十倍,遇到天子也只会一触即溃。

  山东看似人多势众,钱粮充足,其实只是一群待宰的肥羊而已。一旦天子统兵东出,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

  中山,毋极,甄氏大宅。

  甄尧匆匆出门,向刚刚走进中庭的中年人躬身一拜。“阿舅,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中年人名叫张鸿,常山人,是甄尧生母张夫人的亲弟弟。两个月前,甄尧的二兄甄俨病故,张鸿曾赶来治丧,刚走没几天。

  张鸿摆摆手。“进去说,进去说,你阿母睡了吗?”

  “还没有,正和商量小妹的事呢。阿舅来得正好,一起帮着出个主意。”

  “你小妹的事还没定吧?”张鸿一边走一边说道。

  “还没定,这不是丧期还没过嘛,袁氏那边也没催,我们总不能太着急,让人看轻了。”

  “这就好,这就好。”张鸿如释重负。

  甄尧看得清楚,心里一紧。听张鸿这意思,似乎并不赞同小妹嫁给袁熙?

  两人来到内院。张夫人已经知道消息,起身到门口等着。甄宓陪在一旁,躬身行礼。

  “见过阿舅。”

  “嗯,嗯。”张鸿仔细打量了甄宓两眼,露出灿烂的笑容。“阿宓,你真该好好谢谢阿舅。阿舅为了你,昼夜兼程,从常山跑来,跑死了两匹重金买来的好马。”

  “什么事这么急?”张夫人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张鸿也不说话,从胸口的衣服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张夫人面前。张夫人不敢怠慢,接过信,甄宓移来灯,两人不约而同的念出写信人的名字。

  “赵云子龙?”张夫人眉头微挑,沉吟片刻。“是真定赵家那个少年?”

  张鸿笑了。“还少年呢,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如今是天子驾前的散骑左部督。”

  张夫人微怔,随即哑然失笑,看了一眼一旁的甄尧、甄宓说道:“是啊,岁月过得真快,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他怎么可能还是少年。”随即又道:“他什么时候成了天子驾前的人,散骑左部督又是什么官职?”

  张鸿说道:“散骑左部督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只听夏侯兰说是天子近臣,极是亲近。上次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斩首数万,赵云曾随天子出击,是有功之人。他指挥的甲骑是大破鲜卑的第一等利器……”

  “等等。”甄尧忍不住打断了张鸿。“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斩首数万?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吧?”张鸿嘿嘿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冀州早就有人知道了,却故意不告诉我们。若不是我与夏侯兰有交情,看到了赵云写来的信,不知道还要被瞒到几时。”

  甄氏母子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知道张鸿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来了。

  谁会隐瞒天子大捷的消息?袁绍的嫌疑最大。他正在河间易县攻击公孙瓒,前前后后打了一年,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如果这个消息传开,必然会有人怀疑袁绍能否击败天子,改朝换代,引起军心涣散,攻击公孙瓒的战事很可能功败垂成。

  对甄氏来说,损失可能更大。

  一旦甄俨的丧期过了,甄宓嫁给袁熙,与袁氏成了姻亲,将来袁绍兵败,中山甄氏必受重创。

  当年甄邯依附王莽的悲剧会再一次上演,下一次翻身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袁本初……真是无耻之尤,欲取天下,却用这等手段,真是令人齿冷,不愧是婢女之子。”甄尧脸色变了几变,忍不住破口大骂。

  “阿兄慎言。”甄宓打断了甄尧,迅速将赵云写给夏侯兰的书信读完,看了一眼张夫人,又对张鸿说道:“阿舅这么急着赶来,是担心我嫁给袁熙么?”

  张鸿点点头。“阿宓,你是有大贵之命的人,岂能嫁给袁熙那样的纨绔?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中山甄氏也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甄宓不解地看着张鸿。“难道阿舅的意思是……让我入宫?”

  张鸿摸着甄宓的头。“除了天子,还有谁更适合做你的夫君,给甄氏富贵?”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中山甄氏

  中山甄氏以及相关的姻亲对甄宓报以厚望,都是因为相士刘良曾说,甄宓之命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四个字给处于仕途困境中的甄氏带来了希望,也让她承受了与其他姊姊不同的负担。甄氏对她的婚姻格外重视,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错过了天赐良机。

  袁绍为袁熙提亲,甄氏一直没有答应,就是觉得袁绍虽然有改朝换代的可能,但袁熙身为次子,却不太可能成为嗣子。直到有人来提醒他们,袁谭虽是长子,身后却站着汝颍人,而袁绍要想成功,必须依靠冀州人,袁熙有很大机会成为袁绍的嗣子,甄氏这才松口,答应考虑一下。

  甄俨刚刚过世不久,甄氏还在丧期之内,加上甄宓才十五岁,所以这件事就拖了下来。

  甄氏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再考察一下袁熙,看看袁熙是不是真有可能成为嗣子。

  张鸿在这时候赶来,通报了天子在休屠泽大捷的消息,让甄氏意识到一个问题。

  且不论袁熙能不能成为袁绍的嗣子,袁绍代汉的可能性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他们之所以觉得袁绍有机会,是因为他们身在冀州,只看到袁绍,不了解天子的消息,以为大汉天命将尽,袁氏代汉势在必然。

  一旦了解到了更多的信息,就会发现这个判断错得很离谱。

  袁绍连一个公孙瓒都摆不平,还能打败天子?

  当初董卓挟持少年天子,山东州郡起兵数十万,袁绍被推举为盟主,却不敢一战。如今董卓已死,少年天子逆袭,将十余万并凉悍卒变成了自己的爪牙,接连击破鲜卑人。一旦天子挥师东出,势必比董卓更强,又岂是袁绍能敌?

  这个时候与袁氏结亲,还不如当年甄邯投靠王莽呢。

  至少甄邯投靠王莽的时候,王莽还是被天下人视为圣人的安汉公,声望无人能及。

  甄尧皱着眉头,想了想。“阿舅,这桩婚事可不仅是袁氏的意思,更是几个冀州名士的意思。若是拒绝,只怕会得罪不少人。”

  张鸿冷笑一声:“初平元年,袁绍夺冀州,至今六年有余,他们何尝想过你们甄氏?若不是进退两难,他们需要冀北州人的支持,需要你们甄氏的财力、物力,你以为他们会看得上你们甄氏?”

  甄尧尴尬地笑笑,没有再说话。

  见儿子吃瘪,张夫人连忙说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张鸿早有准备,挥挥手。“就说甄氏有难,父兄接连早丧,当由阿宓去北岳祭拜玄武之神,方能禳解。如若不然,只怕嫁给袁熙后,会连累夫家。那些人的心思全在袁熙身上,必然不敢冒险。”

  张夫人点点头,随即又道:“可是恒山太远了,万一遇到山贼怎么办?”

  “这就是我急忙赶来的原因。夏侯兰应赵云之邀,准备赶往行在。我已经和夏侯兰商量好了,让阿宓假扮夏侯兰的家人,跟着出关。”张鸿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现在的问题是尽快起程。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天子大捷的消息就会传开,袁绍担心冀州人依附朝廷,会封锁关隘,禁止出入。”

  张夫人和甄尧互相看看,有些不安。

  张鸿的建议有道理,但这件事太突然了。原本已经做好了答应袁氏的准备,现在要变卦,而且要立刻做出决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甄宓在一旁出神,拿起赵云写给夏侯兰的信看了又看,突然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按阿舅说的做吧。事不宜迟,我明日就起程,跟着阿舅先去常山。”

  “阿宓?”张夫人叫了一声。

  甄宓抖了抖手里的书信。“我们都不知道天子是什么样,但我们知道赵云其人。若无把握,他不会写信给夏侯兰,让他联络乡党,为朝廷效力。”

  张夫人也说道:“这倒也是,赵云虽是武夫,为人却是稳重,应该信得过。”

  “还有这些纸。”甄宓又道:“这些纸的质量很不错,但样式简朴,不像是名士所用。我听说河东新建了不少纸坊,郡县公文都改用纸了,这些纸应该也是河东纸坊生产。天子在如此困境之中,不忘教化,其志不小,远非袁氏父子可比。就冲着这份志气,也值得一搏。”

  张鸿诧异地看着甄宓,拿过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赞道:“还是阿宓细心,这封信在我身上带了几天,我都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甄宓笑道:“阿舅一心为我着想,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我也只是猜想,未必就对。我们还是先离开冀州,到了并州之后,再细细打听,看看有没有失误。若是不对,祭拜了玄武之后再回来就是。”

  张鸿连连点头。

  张夫人和甄尧商量了一下,也觉得可行,随即分头准备。

  第二天一早,甄宓扮作侍女模样,跟着张鸿先离开了毋极县。毋极属中山国,却与常山国的九门县接壤,过了县境就安全了。

  与此同时,甄尧带着礼物起程,前往易县,请合适的人出面游说,向袁绍解释。以免袁绍一怒之下,报复甄氏,引来灭门之祸。

  几天后,甄尧赶到易县,在县城里找了个地方住下,准备采购一些礼物,再去求人说情。

  刚一进城,他就发现不对劲,易县形势异常紧张,城门处搜查极严。他吃了一惊,以为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到易县,引起了袁绍的警觉,连忙派人四处打听。

  很快,他就收到一个消息。

  袁绍麾下的大将麹义叛逃,袁绍正派兵追捕,连正在围攻易京的战事都暂时停止了。

  甄尧大感意外,更觉得袁绍气数已尽,甄氏和他保持距离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在易县住了下来,闭门不出,只是派仆人外出打探消息,同时悄悄散布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

  易县交战多时,各种消息满天飞。突然之间戒严,本来就让人疑惑,谣言四起。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一经散布,立刻引发了巨大的涟漪,随即又被人与弹汗山之战联系起来。

  紧接着,华阴之战、朔方之战也被人提起,迅速传播,并与眼前拖延不决的易京战事形成比较。

  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

  如果天子东出,袁绍会是对手吗?

  第五百五十六章 绝地求生

  袁绍坐在大帐中,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扶额。

  面前的案上摆满了精美的菜肴,但他却没有一点胃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麹义叛逃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浪花是如此之大,连围攻易京的战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麹义是易京之战的首功。他和他麾下的八百西凉部曲的战斗力有目共睹,甚至成了精锐的代名词。这些年来,为了打击公孙瓒的士气,袁绍一直有意无意的强调麹义的善战,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麹义叛逃早就有征兆,他也曾让袁谭看紧麹义,稳住麹义。

  但袁谭让他失望了。

  他觉得袁谭是故意的。

  围攻公孙瓒的任务原本是袁谭的,但袁谭未能完成。不得已,他亲自率部前来。为了得到冀北人的支持,他不得不推出次子袁熙,并任命袁熙指挥新加入的冀北人。

  袁谭对此不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全他没想到袁谭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居然纵容麹义叛逃。

  袁绍很生气,却不敢轻举妄动。

  这件事涉及太广,绝非袁谭一个人这么简单,郭图、许攸等人可能都有份,刘和也脱不了干系,甚至鲜于辅等人也在背后起了作用。

  去弹汗山找荀攸的田畴一直没回来,袁绍估计,他很可能去了凉州。

  千里之外的行在才是这场叛逃的根本原因。

  麹义就是凉州人。不出意外的话,麹义的族人已经向天子效忠,要麹义回凉州,为天子效力,是顺理成章的事。

  早知如此,就该杀了麹义。

  “主公……”逢纪冲了进来,神色惶急。

  “什么事?”袁绍心中恼怒,却还是按捺住情绪,坐直了身体,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

  “主公,易县有人传谣。”

  “什么谣言?”袁绍眉头微蹙,却没当回事。这年头,谣言太多了,像一阵风似的,有时甚至还没注意到说的是什么就过去了。

  逢纪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休屠泽大捷。”

  袁绍一愣,随即笑了。“这算什么谣言?不是……”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煞白。

  他是早就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但普通百姓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整个冀州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人都不多。知道消息的人更知道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默契地三缄其口,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逢纪说易县有人传谣,自然是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了。

  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这个时机显然是最不合适的时机。

  袁绍第一反应是有人故意泄密。

  “查出是谁传的了吗?”袁绍眼中杀气腾腾。

  “正在查。”逢纪苦笑。“主公,当务之急,唯有攻破易京,才能稳住形势。”

  “那麹义呢?”袁绍眼皮一抬,低声吼道:“就让他这么走了?”

  “主公,麹义再勇,不过一人。他暴得大名,正是因为击破公孙瓒。围攻易京一年有余,已经证明他名不符实,不过尔尔。若主公能攻破易京,谁还记得他?”

  袁绍眼珠转了转,有点反应过来了。

  见袁绍态度松动,逢纪趁热打铁。“易京外围已被击破,公孙瓒已是釜底游鱼,若能急攻,必能一举破之。如此,冀北可定,纵有谣言又能奈何?若是久攻不下,一旦谣言传到军中,士气涣散……”

  逢纪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袁绍抚着胡须,脸色铁青,充满血丝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元图说得有理,是我糊涂了。”袁绍将手中酒杯掷于地上,大声喝道:“召集诸将,准备进攻,不死不休。”

  “喏。”亲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令。

  ——

  袁绍被逢纪提醒,知道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必须抢在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军中之前击破公孙瓒,否则士气涣散,他再想攻也没机会了。

  他召集诸将,发布命令,并顺理成章的戒严了整个大营,尽可能延缓消息在军中传播的速度。

  田丰、沮授也知道形势严峻,支持袁绍的决定。田丰亲自出面,与冀北诸将解说当前形势,鼓舞士气,希望他们不要瞻前顾后,全力作战,击破易京。

  与此同时,袁绍又找来了郭图,要求袁谭、刘和率部参战。

  麹义叛逃,袁谭、刘和都有责任,正担心袁绍处罚他们。得知袁绍要求他们参战,如释重负,立刻表示愿意死战,以证清白。

  为了表示自己真和麹义叛逃没什么关系,刘和还主动找到了鲜于辅,请他与自己合力进攻。

  停滞了十余日的战事再次打响,十余万大军围着易京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昼夜不休,战鼓连十几里外的易县都听得到。

  被围多时,易京早就残破不堪,公孙瓒的部下也筋疲力尽,斗志全无。加上公孙瓒为了逼迫部下死战,又下达了不准救援的命令,诸将只能自为战。面对袁绍不破城绝不罢休的猛攻,他们的心理崩溃了,有人决定放弃抵抗,投降袁绍。

  转眼之间,易京近百座高楼就只剩下中央的主楼。

  袁绍命人填平了壕沟,在射程以外建起四座将台,与袁谭、袁熙、刘和各据一面,全力进攻。

  眼看着公孙瓒授首在即,刘和、鲜于辅等人也暂时搁置了分歧,不惜代价的猛攻,希望能抢得头功,亲自砍下公孙瓒的首级,为刘虞报仇。

  但他们未能如愿。

  见大势已去,公孙瓒杀死了妻妾,举火焚烧了积累在楼中的粮食和珍宝,放声大笑,纵身跃入熊熊烈焰之中。

  刘和跪倒在血水中,失声痛哭。

  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未能亲手杀死他。

  袁绍也很郁闷。苦战一场,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期望的战利品却被公孙瓒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几千残兵之外,他一无所得,答应诸将的悬赏从何而来,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让他头疼的问题。

  公孙瓒死了,易京被焚成平地,他和鲜于辅等人的合作基础也没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分道扬镳

  袁绍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战事刚刚结束,鲜于辅就将人马撤到巨马水以北,摆出防守的阵势,并宣布在新的幽州刺史或幽州牧到任之前,幽州将由幽燕都护荀攸接管。

  幽燕都护还没有正式任命,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荀攸驻扎在弹汗山却是汉胡都清楚的事实。幽州接受荀攸的命令,也就意味着服从朝廷的调度。除非有朝廷的诏书,其他人不得越过巨马水,进入幽州,否则就是开战。

  袁绍还可以装聋作哑,协助他作战的乌桓人、鲜卑人却慌了。

  易京已破,公孙瓒已亡,他们留在冀州的理由已经没有了。一旦被荀攸认定为敌人,自己又被挡在巨马水以南,不得北返,家乡将沦为荀攸攻击的目标。

  不少人向袁绍请辞,剩下的也惴惴不安,极力反对袁绍与鲜于辅开战。

  袁绍很生气,却无计可施,只得罢兵,撤回易县休整。

  借着这个机会,甄尧求见田丰,请田丰向袁绍进言。甄宓得神仙托梦,需要赴北岳祭玄武之神,婚约的事还得再缓一缓。

  田丰听完,瞅了甄尧一眼。“你是听了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心慌了吧?”

  甄尧的确有些心慌。如果被袁绍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是他散布出去的,他必死无疑。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田公明鉴,我中山甄氏……不能不小心啊。田公,你说……天子接连大捷,这大汉的天命……是不是还能延续一时?”

  田丰仔细想了想,一声轻叹,点头答应了。中山甄氏覆辙在前,难免瞻前顾后,有这样的担心也能理解。如今易京已破,冀北的局势算是稳住了,与甄氏的婚约也不急在一时。

  当初决定与甄氏联姻,本就是为了拉拢冀北豪强的权宜之计,现在已经没那么迫切了。

  他更愿意安排一个冀南的大族与袁熙联姻。

  田丰接受了甄尧的礼物,答应向袁绍进言,将婚约再推辞一段时间。不过他也提醒甄尧,袁熙已经成年,如今又成了统兵大将,想和袁熙联姻的人很多,你们甄氏错过了,可怨不得别人。

  甄尧感激不尽。

  ——

  袁绍召集谋士,商议对策。

  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战胜后的赏赐怎么办?二是继续进兵幽州,还是转战兖豫。

  审配连续发来消息。周忠正在围攻庐江,他被曹操和刘备夹击,无法前进,镇守庐江的颜良孤军奋战,如果不能救援,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田丰慷慨陈词,建议袁绍转战兖豫。

  他的理由很简单。幽州的优势在骑兵,其他则一无是处,每年还要冀州支撑钱粮若干。既然乌桓、鲜卑的骑兵已经入列,就没有必要再与荀攸开战。不如先将战线稳定在巨马水一带,先集中兵力,解庐江之围,顺势击破袁术,全取江淮之地。

  中原富庶,拿下中原,就有足够的战利品用来赏赐将士。

  听到袁术的名字,袁绍立刻动了心。

  在他看来,天子固然是个威胁,却远在凉州,暂时还没有直接冲突。袁术却是肉里的一根刺,时刻在威胁着他,必须立刻拔掉。

  袁绍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宣布将挥师南下。

  冀北大族很失望。一是大战之后的赏赐没了,二是袁绍南下,则冀州将成为前线,随时可能发生大战,对恢复生产极为不利。他们希望一鼓作气,夺取涿郡,将战线推到上谷、广阳境内,保证冀北的安全,再集中兵力南下。

  为了安抚冀北大族,袁绍决定大封官爵。

  沮授极力劝阻。朝廷眼下只承认袁绍是渤海太守,渤海太守是没有资格封官的,更没资格拜爵,袁绍这么做,等于公然造反,之前与朝廷的妥协也就不成立了。

  万一天子大怒,进攻冀州,如何应付?

  这一次,田丰站在了沮授的反对面。

  他信心满满的表示,凉州初安,天子却没有能力进攻冀州。当初与朝廷妥协,只是为了集中兵力,进攻公孙瓒。如今公孙瓒已亡,也就没必要妥协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天子的底气。

  退一步说,就算天子不胜其怒,下令进攻冀州,也不足为虑。

  封官赐爵,鼓舞士气,尽起冀州之兵,足以与天子一战。

  袁绍接受了田丰的建议。

  沮授很失望,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田丰在赌博,但冀州眼下的形势,除了孤注一掷之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在封了十几个将军、亭侯之后,冀北大族改变了主意,支持袁绍南下。

  ——

  易京的废墟之侧,刘和勒马独立,一动不动。

  几个亲卫站在不远处,相顾叹息。

  击破公孙瓒后,刘和不仅没有解脱,反而像失了魂似的,经常到这里来,一看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

  有骑兵从远处奔来,护着一辆马车。亲卫们转头看去,很快就认出是袁谭,便放松下来。

  刘和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马车来到跟着,袁谭下了车,缓缓来到刘和身边,拍拍刘和的膝盖。

  “公衡,醒来。旧事已如尘烟,你该向前看了。”

  刘和缓缓转头,看向袁谭,无声一笑。“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友不义,我还有前程可看吗?”

  “公衡,何至于此?随我南下吧。以你的能力,到了中原,必能统一部人马……”

  “你能吗?”刘和打断了袁谭,抖了抖缰绳,拨转马头。

  袁谭跟了上来,脸色有些怅然。刘和的问题刺痛了他。跟着袁绍南下,他都未必有机会独领一部,更别说刘和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需要刘和的帮助。

  刘和是东海人,在东海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如果刘和愿意跟着他南下,对他掠取徐州有帮助。

  但这只是一种设想而已,他自己也没把握。

  与冀南大族的模棱两可不同,冀北大族摆明了支持袁熙。除非他能得到兖豫大族的支持,并且在中原的战事中立下大功,否则他的嗣子之位难保。

  “公衡,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真想我帮你吗?”

  “当然。”

  “那你留在冀北吧,别去中原。虽不敢说有功,必能无过。”

  袁谭苦笑。“你明知这不可能。”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刘和抬起头,看向远方。“先出塞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第五百五十八章 瞻前顾后

  刘和与袁谭拱手作别,渡过易水,翻身上马,往鲜于辅的大营而去。

  袁谭站在易水南岸,看着刘和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翠柳之中,心中莫名升起萧索之意。虽是四月初夏,风中却满是寒意。

  刘和最终选择了朝廷。

  他去塞外,自然是见荀攸。不出意外的话,麹义应该也在那里。取道涿郡,通过居庸关,进入上谷,是麹义最方便的遁逃之路。在鲜于辅等人的掩护下,袁绍既无从发觉,也没法追赶。

  麹义离开袁绍是意料之事的事。他的凉州人身份让他深受排挤,而天子在凉州的大捷更加剧了他与冀州人之间不和,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刘和最终选择离开,却是出于对袁绍的失望。

  为了安抚冀北人,袁绍不得不大肆封官赏爵,放弃了与朝廷妥协的计划。刘和再不走,就等于背叛朝廷,依附袁绍。

  换作三年前,刘和或许会有所犹豫。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必要冒险。

  谁都知道,袁绍已经被冀州人裹胁,无法脱身。

  身为袁绍嫡长子,袁谭也这么认为,只是他无法像刘和一样挥手而去。

  袁谭叹了一口气,回到马车上。

  郭图坐在对面,手撑着腮,看着窗外出神。等袁谭坐下,郭图慢慢转过头,看着袁谭。“显思,我觉得你刚才应该接受刘公衡的建议。”

  袁谭一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郭图。“先生也觉得我应该留在冀北?”

  郭图点点头。“此次渡河,看似兵力充足,实则竭泽而渔。万一受挫,恐怕无力再战。冀州是根本,应该有人留守。荀公达虎视塞北,与鲜于辅合兵,冀北便是不得不守的生死线。”

  袁谭沉默不语。他知道冀北是生死线,可是他更清楚,在冀北人都支持袁熙的情况下,他就算留在冀北也没什么用。如果只是鲜于辅,他还可以一战,加上荀攸,他根本没有机会。

  “你以为到了兖豫,就能得支持?”郭图苦笑道:“在天子休屠泽大捷的形势下,还有多少人敢支持你们父子,与朝廷作对?就算有,兖豫也没什么将才可用,只能看着冀州人征战立功。”

  袁谭惊愕不已。

  他知道郭图一向自负,若无特殊原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先生,莫非……”

  郭图不回应袁谭的试探。“你留在冀北,就算荀公达来攻,至少也能保全你的性命。”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能说服主公留下荀休若(荀衍),那就更有把握了。”

  袁谭思索良久。“万一父亲进军顺利呢?”

  “太子监国,古之制也。”郭图笑笑。“真要是主公进军顺利,将兖豫收入囊中,兖豫人才入幕,他们也只会成为你的支持者,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袁谭眼神闪烁,笑道:“既然如此,就依先生。”

  ——

  刘和来到鲜于辅的大营前,勒住坐骑。

  有亲卫上前通报。

  时间不长,鲜于辅大步流星地赶了出来,大声命人打开营门,走到刘和面前。“公衡,你可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刘和翻身下马,挽着鲜于辅的手。“鲜于兄,我……”他面色惭愧,不知道怎么说。

  鲜于辅见状,哈哈一笑,拉着刘和往里走。“公衡,既然到了这里,什么也别说了。喝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把之前的种种全部忘掉,重新开始。”

  “好,重新开始。”刘和也笑了,与鲜于辅并肩入营。

  他们赶到大帐之后不久,鲜于银、齐周等人也赶到了。又过了一会儿,阎柔也来了。他们围着刘和,有说有笑,喜形于色。

  刘和脱离了袁绍,他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麹云天何在?”刘和问道。

  “他已经到了白山。”阎柔笑道:“荀公达很赏识他,命他掌步卒,如今也是手握数千精锐的大将。”

  “是么?”刘和又惊又喜。

  即使塞外兵民合一,可是人口较少,能有精兵数千便是举足轻重的大将。何况塞外骑兵多,步卒少,数千步卒的意义不亚于万骑。

  “荀公达希望他能与高子平(高顺)比肩。”阎柔挤挤眼睛。

  刘和恍然,伸手指指阎柔。“你这个狡猾的乌桓儿,怪不得麹云天什么都不管,连我都不通知一声就跑了,搞得我好生尴尬。”

  阎柔大笑,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荀攸是颍川人,但他手下的两员大将都是吕布的旧部。如今有了麹义这个凉州人,荀攸就有了平衡的余地,重用麹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麹义虽是凉州人,但他的祖先却是青州平原人,也一直以关东人自居,只是真正的关东人不认可他。荀攸重视他,他的夙愿得偿,也是一个喜事。

  麹义决定离开袁绍,投奔荀攸,就是得到了荀攸的承诺,而从中说合的人就是阎柔。

  刘和早有猜想,今天得到了阎柔的亲口确认,并不觉得奇怪。他顺势问道:“子刚,荀都护将如何待我?”

  阎柔与鲜于辅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出他们所料,刘和虽然做出了选择,心里却还是没底,不知道朝廷将如何处置他。

  “你知道荀文若之子荀恽吗?”

  “知道,当年在洛阳的时候见过一面。”

  “他跟着轲比能去了西域。”

  刘和微怔。“去西域?”

  阎柔点点头,将荀恽的事说了一遍。他与轲比能一直有联络,轲比能起程去西域之前,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执笔人就是荀恽。得知荀恽随轲比能西行,要在西域开疆拓土,他们也很意外。

  荀彧为河东尹,在河东主持王道推行。荀攸在弹汗山,即将出任幽燕都护。荀彧的女儿荀文倩成为贵人,刚刚生下皇长子。颍川荀氏内外并重,允文允武,成为权臣已是必然。

  在这种时候,天子还能让荀恽随轲比能西行,在万里之外开疆拓土,要么是对荀氏信任极深,要么是身不由己,不得不然。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可以说明一件事,与荀攸合作利大于弊,安全有基本保证。

  就算将来天子翻脸,要铲除荀氏,他还能将万里之外的荀恽赶尽杀绝?

  荀氏有后路,他们就不用太担心。

  听完阎柔的讲述,刘和终于放了心。

  身为宗室,他比阎柔等人都有优势。退一步说,就算他得不到天子的信任,也能跟着荀攸建功立业,不用担心被闲置。

  第五百五十九章 掩耳盗铃

  刘和在鲜于辅的大营待了几天,随即起程赶往白山,面见荀攸。

  鲜于辅等人请示朝廷拜他为幽州刺史的上表还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他现在的官职还是征北中郎将,向幽燕都护报到也是合情合理的。

  离开之前,他告诉鲜于辅等人说,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已经在冀北传开,中山甄氏迟迟没有接受袁熙联姻的请求,情况可能有变。在依附袁绍的大族、豪强随大军南下以后,那些心存疑虑的大族、豪强很可能会派人和荀攸或者鲜于辅联络,希望他们做好准备,不要错过机会。

  鲜于辅心领神会。

  幽州物产有限,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依赖冀州的支援。在袁绍不肯调拨物资的情况下,私下与冀北大族、豪强交易就成了重要的途径。处理得好,有助于缓解当前的困境。

  刘和取道居庸关,出了塞,进入上谷,沿着沽水河谷,赶往白山。

  时值初夏,塞外刚刚春回大地,绿草如茵。泛着新绿的河谷中,随处可见放牧的羊群、牛群。骑马的牧人扬着马鞭,悠闲自得,随口哼唱着歌谣。

  刘和初时不甚在意,后来不经意间发现这些牧民哼唱的居然是乐府辞,这才上了心。休息的时候,他与几个牧人聊了几句。得知他是刘虞之子,牧人们非常客气,有问必答。

  刘和得知,牧人们唱的乐府辞是部落中的教师教的,而教师则是太守张辽派来的。他们骑着马,在各个部落之间游走,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乐府辞则是课余消遣的游戏内容。

  刘和很诧异,他很想知道这些教师又是从哪儿来的,但牧人们却说不上来。他们只知道那些教师知书达礼,应该是中原人,具体是哪儿来的,就不清楚了。

  刘和带着疑问,赶到白山。

  荀攸刚刚结束练兵。夏季到了,各部落的战士要返回部落,抓紧时间放羊牧马,不能长时间在这里训练。张辽、高顺都带着本郡人马返回,只有麹义留在白山。

  收到刘和到来的消息,麹义非常高兴,带着亲卫,赶了十几里路来迎接。

  一看到麹义的脸色,刘和就知道麹义这些天过得很开心,忍不住打趣道:“你这西凉叛徒,说好共进退的,怎么扔下我就跑了?”

  麹义笑得合不拢嘴,挤眉弄眼的说道:“我不跑,你会来吗?我来给你探路,你不谢我,怎么还埋怨我?”

  “你给我探路?”刘和又好气又好笑。“我若不来,你我只怕要在疆场对阵了。”

  “不至于,不至于。”麹义连连摇手。“荀都护说了,他的辖区在塞外,无诏不能入塞。”

  “诏书下来了?”

  “还没有,但大致的方案已经出来了。”麹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说有些老臣一心想让袁绍入朝主政,你说袁绍会接受吗?”

  刘和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惜了他们的一片心意,袁绍击破易京之后,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封了一大批官爵,就差登基称帝了,怎么可能入朝主政。云天,冀州形势已明,朝廷会下诏讨伐吗?”

  麹义很惊讶,半晌才哑然失笑。“袁绍这就叫掩耳盗铃吧?形势至此,他还想登基称帝?依我看,入朝主政大概是他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还要看天子肯不肯答应呢。对了,你有没有亲手斩杀公孙瓒?”

  刘和一声长叹。“那狗贼自杀了,自投于火,烧成了一团灰,连骨头都分不清。”

  “这么大的火?”

  “可不是,里面积储的钱粮、珍宝全都烧了,袁绍忙了一场空,连赏赐都拿不出来,只能用官爵回报冀北大族。”

  麹义张了半天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很想嘲弄袁绍几句,可是看看刘和失落的眼神,又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他与刘和相交多年,深知刘和报仇心切。如今几年辛苦,却没有亲手斩了公孙瓒的首级,这遗憾怕是要留一辈子。

  麹义引着刘和来到白山,见到了荀攸。

  刘和与荀攸是旧相识。何进为大将军时,荀攸任黄门侍郎,他任侍中,两人经常见面。不过那时候没什么交往,荀攸话不多,他却交游广阔,禀性不同。

  一别数年,荀攸已经是手握重兵的幽燕都护,他却是只有虚名的征北中郎将。

  刘和心中感慨,主动上前施礼。

  荀攸起身相迎,托着刘和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刘公衡,是不是有些感慨造化弄人?”

  刘和倒也不憷,点点头。“是啊,我奉诏东归时,你已经离开了长安,赴蜀郡上任。后来听说你去了荆州,我还以为你要依附刘表呢,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居然又回到了朝廷。”

  荀攸笑了。“是啊,我们都一样,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朝廷,为天子效力。你是宗室,身份更胜一筹,将来成就必在我之上。”

  刘和心中一动。

  荀攸不是普通人。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不会轻易表态,而且是这样的表态。

  刘和恳切地说道:“公达,我失君父已久,心如浮萍。如今穷途来归,富贵不敢求,但求能有用武之地,不虚度此生。”

  “那你一定会如愿的。”荀攸拉着刘和入座。“天子志存高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能走多远,只看你的能力有多大。我从弟荀恽随轲比能西行的事,你想必听阎子刚说了。他的能力,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公衡,努力!”

  再一次听到荀恽的事,刘和还是觉得热血沸腾。天子能给荀氏这么大的空间,自然不会因为他的宗室身份猜忌他。正常情况下,乱世之中,加强宗室的力量才是最正常的选择。

  荀攸又道:“天下纷乱,宗室的表现也大有不同。刘焉、刘璋父子在前,刘表在后,都有割据之意,无人臣之礼。令尊虽居北边,心存忠义,拒袁绍不臣之举,堪称宗室楷模,不幸为公孙瓒所害,天子痛惜。此德在前,天子岂能不用你?”

  刘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有了荀攸这些话,就算天子个人不想用他,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荀彧、荀攸会用自己的影响力,向天子推荐他。

  而且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严重的过错,让天子不肯用他。在宗室多有不臣之心的情况下,天子应该会重用他,树立一个榜样才对。

  “多谢都护。”

  荀攸拍拍刘和的手。“去行在吧,见见天子。”

  “好。”

  第五百六十章 同病相怜

  刘和由白山西行,沿着长城,一路走到了弹汗山。

  草原上郁郁葱葱,牧人随处可见,既有鲜卑人,也有乌桓人,更多的是汉人。

  与鲜卑人、乌桓人不同,汉人不仅放牧,还种地。他们在山谷间开辟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地,种上粮食,又利用更小的土地种上蔬菜,养上鸡。

  连续吃了很多天的奶酪后,刘和难得地吃上了蔬菜,顿觉鲜美异常,连声向主人表示感谢。

  主人很得意,举起自己粗糙却完整的右手。“我可是真正的汉人。汉人不管到哪儿,都要种菜。肉奶虽好,没有菜也不行。”

  刘和大笑之余,又有些感慨。

  他的父亲刘虞两度镇抚幽州,前后在州近十年,治绩出众,名声也极好。可是他去世不过数年,如今的幽州汉胡百姓已经不怎么提起他,反倒是经常说起荀攸。

  是因为地处塞外,超出了刘虞的辖区,还是刘虞的仁德流布不远,如沙上建屋,不及荀攸的恩威并施来得深入人心?

  眼前这个面色黝黑的汉人或许便是答案。

  没有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没有割去俘虏的右手拇指以示惩戒,鲜卑人、乌桓人便不会如此守法,汉人也不会如此安心。

  在此之前,也曾有大量的汉人出塞避乱,但他们大多沦为鲜卑人、乌桓人的奴隶,勉强求生而已,哪能像现在一样自在。

  虽然刘和不愿意承认,但他却慢慢意识到,荀攸其实是父亲刘虞和公孙瓒的结合体,一手仁治,一手威逼,缺一不可。

  十余日后,刘和赶到平城,与臧洪见面。

  两人都是徐州人,都曾在袁绍麾下听令,如今又都离开了袁绍,相逢于北疆,自有惺惺相惜之意。臧洪在白登山上置酒,为刘和接风。

  两人喝着酒,指着山川形势,分析当前汉高祖被匈奴人围住时的窘境,再想想如今的雁门已是大汉边郡,匈奴人却不见踪影。再过几十年,或许连鲜卑人都会消失,顿有沧海桑田之感。

  “公衡,你猜天下还有几年能太平?”臧洪突然说道。

  刘和无奈地笑笑。“你是想为张孟卓兄弟报仇吗?那恐怕要和我一样失望了。”

  “为何这么说?”

  “北方未定,袁绍就迫不及待的南下,你觉得他还有机会再回冀州吗?观荀都护之意,他对入塞也没什么兴趣,一心谋划的是平定东部鲜卑,再挥师东进,平定辽东,征讨三韩。”

  臧洪眉心微蹙,攥着手里的酒杯,脸色阴晴不定。

  “不过你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刘和又道:“袁绍虽然南下,袁谭却留在了冀北。你还有机会击败袁谭,甚至逼降袁谭,让袁绍也尝尝欲救而不能的痛苦。”

  臧洪目光一转。“你和袁谭也算是朋友,现在就这么恨他吗?”

  “我不恨袁谭,甚至不恨袁绍。”刘和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对他们很失望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我对自己更失望。”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臧洪看着刘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

  “可以走了。”一个执戟的士卒大声叫道:“快点,快点,别挡着路。”

  “快走,快走。”夏侯兰也奔了回来,连声招呼道。

  马车起动,摇晃了一下,甄宓连忙伸手抓住车壁,稳住身体。坐在对面的夏侯兰妻子张氏也有些紧张,生怕马车翻了,一手抓住车壁,一手捂着隆起的肚子。

  甄宓见状,换到张氏身边,帮她稳住身体。

  “多谢妹妹。”张氏松了一口气,抿嘴笑道:“向西的人真多,不只是我们呢。”

  甄宓看了一眼车窗外,心有同感。在中山境内的时候还没感觉到,等到了常山,尤其是到了井陉,才发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部分是拖儿带女,举家搬迁。在这些普通百姓之中,流传着一句话,只要到了并州,到了关中,就能分到土地,就能安居乐业。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行人越来越多却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到了晋阳,你还要去北岳么?”张氏说道。与甄宓同行一路,她非常喜欢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很想和她继续做伴。

  “要去的。”甄宓说道。

  她离开中山的理由是去北岳祭玄武,但并非谎言。她的确觉得有必要去祭一祭玄武。虽说相者刘良说她的命贵不可言,但她却觉得自己有些不祥。三岁丧父,又接连丧了长兄、次兄,如今只剩下三兄甄尧,勉强支撑门户。她想去祭祭玄武,为兄长,为甄家,也为未来的夫君祈福。

  “妹妹是个有气度的人,本不需我饶舌。”张氏提醒道:“不过我还是要多一句嘴。妹妹今年十五了,这一来一去,怕是要大半年。若是路上耽搁了,只怕会年龄大了,会影响婚事。”

  甄宓笑笑。“多谢姊姊提醒,我会留心的,尽量不耽误时间,祭了玄武便回。若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追上你们。”

  “那最好了。”见甄宓态度坚决,张氏没有再劝。

  夏侯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甄家妹妹,我刚刚听说,有一支商队正要北行,沿途会有军队保护,你要不要同行?”

  “商队?”甄宓又惊又喜。

  “是的,从益州来的商队,贩的是茶和丝帛,要一路赶到弹汗山。他们有司空府出具的路传,路上可以在驿舍住宿,比较安全。”

  “那太好了,能否请兄长与他们商议,带上我?”

  “放心吧。”夏侯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张氏拍拍甄宓的小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眉宇眼透着几分得意。

  夏侯兰身上有赵云的亲笔信,方便不少。进入太原之后,他们就凭着这封信得到了优待。虽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赵云是谁,但只要夏侯兰说赵云是天子身边的将士,几乎每个将士都会肃然起敬,连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不到万不得已,夏侯兰都不愿意拿出这封信。

  没过一会儿,夏侯兰又赶了回来。他已经与那只益州来的商队谈好,请他们带着甄宓同行。得知夏侯兰是天子身边将领的同乡,他们甚至愿意提供沿途的食宿。

  甄宓喜出望外,与夏侯兰夫妇拱手作别。

  第五百六十一章 今非昔比

  到达晋阳后,夏侯兰并没有继续前行。

  一路走来,他的妻子张氏身体疲惫,不能再胜任长途跋涉,决定在晋阳住下,休息一顿时间再走。

  晋阳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客栈也很紧张,人满为患。夏侯兰想找一个安静些的客栈,结果找了几家,别说安静的,连不安静的都找不到,到处是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其中又以商人为主。

  正当夏侯兰无奈时,他遇到了郝昭。

  郝昭返乡探亲,顺便在太原物色人才,加入禁军。他当初投军时便和赵云一道,入职后为散骑侍郎,又在赵云麾下,与赵云关系极好。此次返乡,受赵云之托,关照从常山来的人,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夏侯兰。

  找到夏侯兰,郝昭非常热情,邀夏侯兰到他家里小住。

  郝家在太原算不上大户,却也小有资产,安排夏侯兰一家绰绰有余。见夏侯兰的夫人有孕在身,郝昭建议夏侯兰去河东。河东不仅生活安定,物资丰富,而且有很多医术很高明的的女医。不论是看病还是接生,水平都很高。

  夏侯兰很诧异,为什么河东的女医水平这么高?

  郝昭解释说,河东女医水平高有几个原因:一是荀彧治河东,以恢复人口为重任,所以特别注意女子的身体;二是河东有不少关东籍的女子,大部分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多年的苦难,留下了不少病患,需要冶疗。这些人大多识文断字,有些人还拥有不小的产业,有足够的财力请好的女医。

  最重要的一点是,天子重视医学,不仅将医匠改称为医师、医士,还以太医署为中心,大力培养医师、医士。很多人只知道贾诩登堂开讲,传授兵法,却不知道吉真、华佗早就培养了大量的医生。

  河东水平最高的几个女医就是从太医署出来的。

  听了郝昭的解释,夏侯兰大开眼界,带着妻子赶往河东。

  进入太原,夏侯兰已经觉得与冀州大有不同。到了河东,夏侯兰才发现太原与河东相比,又大有不如。河东境内不仅人口更多,土地更平整,视野更开阔,民心士气也大有不同。

  河东很少看到大富之家的宅院,但也基本看不到贫寒破屋。沿途所见,大多是新建的草房,偶尔还能看到几间砖屋。房前屋后都栽着桑树,开辟了菜圃,养了鸡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正值初夏之末,仲夏之初,家家户户都在养蚕,随处可见摘桑的人。他们一边摘着桑叶,一边讨论着今年的丝价又会涨多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夏侯兰问郝昭,今年的丝价一定会涨吗?

  郝昭不假思索,一定会涨,而且会涨很多,翻倍都有可能。西部鲜卑被打残之后,西域的商人闻风而至。为了能得到足够的货源,他们甚至愿意先付钱。

  夏侯兰为之咂舌。

  郝昭又道,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些丝帛卖到西域之后的利润是多少。你更不知道,万里之外的罗马人有多么喜欢大汉的丝帛。哪怕是已经损坏的丝帛,他们也舍不得扔了,要将丝线拆下来,重新缝在衣服上。即使是贵族也不例外。

  夏侯兰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在听志怪故事,不像是人间。

  ——

  到达安邑之后,郝昭带着夏侯兰来到了文秀书坊。

  文秀书坊有最好的女医,也有郝昭要带回行在的新书,尤其是蔡琰刚刚整理完毕的战纪。这些书不仅要分发给军中将领,更是兵学院的新学员要用的教材。因为有保密要求,必须有军队沿途保护,郝昭就承担了这个任务。

  唐夫人亲自与郝昭交接。

  得知夏侯兰是赵云的同乡,唐夫人热情地接待了夏侯兰,欢迎夏侯兰的妻子张氏在书坊住一段时间,直到生产之后。夏侯兰可以放心的跟着郝昭赶往行在。兵学院的第二期招生正在进行,夏侯兰赶得快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参加学习。

  听到这个消息,夏侯兰心动不已,张氏也不希望夏侯兰错过这样的机会,欣然接受了唐夫人的建议。在文秀书坊住了两天,张氏对这里的气氛非常满意,甚至有求一份工作,在这里常住的想法。

  在等待唐夫人印书的间隙,郝昭带着夏侯兰忙里偷闲,去了一趟箕关。

  赵云有话要带给关羽。

  ——

  箕关形势很紧张。夏侯兰到达的时候,关羽正在练兵。

  他挑选了五十名身材高大的将士,披重甲,持长刀,作为自己的亲卫,为即将开始的大战做准备。

  上次驰援河内,阵斩文丑后,关羽接替徐晃,成了箕关都尉,手下有步骑二千。按制度,他可以拥有亲卫步骑二百人。但他不缺战马,却缺重甲,竭尽财力,也只够装备五十名重甲长刀骑兵。

  这样的人也不好选。长刀的威力大,要求也高。即使是这五十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关羽的要求。每次训练,关羽都不是很满意,觉得这些人不够努力,不肯下苦功训练。

  看到郝昭,关羽顿时眼睛一亮,身高九尺的郝昭简直是最理想的重甲长刀手。

  可是一听郝昭的身份,他眼中的亮光瞬间就熄了。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前途无量,怎么可能到他这儿来做一个重甲长刀手。

  但郝昭却对重甲长刀手非常感兴趣。他向关羽详细打听了装备、战法,准备回去向天子汇报。

  听说郝昭要向天子汇报,关羽连忙表示,这种战法最初的创意是徐晃提出的,不是他本人。请郝昭届时一定要提及徐晃,不要乱了先后。

  对关羽的耿直,郝昭非常欣赏,夏侯兰也很意外。他听过关羽的名字,只知道这个人不好相处,却没想到关羽是这样的人。

  郝昭随即向关羽转达了赵云的意思。

  山东大战在即,身在徐州的刘备很可能会成为袁绍攻击的首要目标。考虑到刘备的实力有限,以及徐州的战略地位,天子有可能安排徐晃、关羽增援,希望他们能提前做好准备,随时出击。

  徐州离得太远,消息滞后严重,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及时反应。

  关羽听完,反问了一句:“天子不准备大举东出?”

  郝昭表示不清楚天子有什么计划。这是纯粹的私事,不是公务,甚至不是赵云的命令,只是赵云的私人委托。

  关羽一头雾水,却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不是公事,赵云能让人给他传话已经是不容易。问得太多,会让赵云难做,以后干脆不给他消息了。

  关羽送走了郝昭和夏侯兰,反复考虑了很久后,给刘备写了一封亲笔信,希望刘备能保持联络畅通。一旦有事,立刻派人联络。

  他现在是箕关都尉,不能轻易离开箕关,否则他就带着亲卫赶去徐州助阵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书生无用

  庐江,舒城。

  周忠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看着远处的城墙。

  经过一个多月的围攻,城墙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像一道道泪痕。即使是连绵多日的雨水冲刷,也无法冲洗干净。

  周忠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舒城名舒,却一点也不舒,反而多灾多难。几年前孙策围攻陆康,前后近两年,城中断粮,人相食。他当时在长安,听到消息,心急如焚。万万没想到,今天会亲自率军围攻舒城。

  看这样子,就算不用两年,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攻得下的。

  “公瑾,奈何?”周忠转头看向从子周瑜。

  虽有大军数万,周忠却不信任袁术的部下纪灵、张勋等人,甚至连孙策都不怎么相信,只相信儿子周昉、从子周瑜,又以周瑜为甚。

  周昉作战很勇猛,但谋略有限,远远不及周瑜。几次攻城,损失惨重,本人差点被颜良斩杀。

  这让周忠回忆起天子多次提及周瑜,试图召周瑜入朝,却从未提及周昉,失落的同时又心生佩服。

  天子虽然年少,识人的眼光却是一流。

  周瑜面色从容。“攻城从来不是一蹴可就的事。颜良能为河北四庭柱之首,本非庸材,否则袁绍也不会让他驻守庐江。两军交战,最忌心浮气躁,伯父身负重任,更不能露出破绽,被人看轻了。”

  周忠瞅了周瑜一眼,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话很刺耳。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心浮气躁。本以为数万大军围城,城里又都是自己的乡党,或许不用打,里应外合,颜良就会弃城而走。没曾想颜良不仅没走,反而守得很坚实,接连打退了他的几次进攻。他一时上火,强令部下猛攻,损失了不少人,以至于周瑜赶来劝阻。

  “公瑾,不是我着急,是我不能不急啊。我身为豫州牧,却不能进入豫州,现在连自己的家乡都无法收复。一旦天子东出,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

  “天子会东出吗?”

  “凉州已定,天子岂能不东出?”

  周瑜沉吟了片刻,摇摇头。“伯父,恕我冒昧,我倒是觉得他不会这么快就东出,甚至两三年内东出的可能性都不大。”

  周忠诧异地看着周瑜,眼神疑惑。

  “当年董卓乱政,西凉兵亦曾东出至陈留、颍川之间,劫掠百姓,膏血涂地,至今令人切齿。如今董卓虽死,天子主政,但他麾下的将领仍以西凉人为主。能不能控制住麾下将士,让他们不敢为非作歹,恐怕谁都不敢保证。教化是需要时间的,一两年时间肯定不够。”

  周忠一愣。“你的意思是说,天子教化将士,是担心重蹈覆辙?”

  “至少有这方面的考虑。”周瑜转头看向西方,眼神微缩。“并凉出精兵,但并凉之兵皆是虎狼之性,如果控制不力,很可能反噬。大汉丧乱之际,天子无兵可用,不得不以并凉为主力。但他曾亲眼目睹西凉兵为祸洛阳,宫中受害尤重,又岂能率兽食人?教化是唯一的办法,不得不然。”

  周忠眉头紧皱,有些后悔了。

  他一直以为凉州平定之后,天子会迅速东出,这才积极反击。若是如周瑜所说,天子要等并凉兵教化成功才出兵,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心中恼怒,周瑜为何不早说?

  周忠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有骑士从远处奔来,在将台下勒住坐骑,取出一封文书。台下的亲卫接了,转身上了将台,来到周忠面前,双手递上文书。

  文书是兖州牧曹操送来的。

  曹操刚刚收到消息,袁绍击破了易京,杀了公孙瓒,如今正集结大军南下,准备渡河作战。审配部调动频繁,应该是在做反击的准备。如果袁绍率大军南下,曹操和刘备挡不住审配,周忠要做好迎战的准备。

  周忠更加烦闷,抖了抖手中的文书。“公瑾,袁绍要南下了,这庐江没法打了,准备撤兵吧。”

  周瑜诧异地看着周忠。“伯父,袁绍攻克易京了?”

  “嗯,公孙瓒到底是没支撑住。不过也是报应,谁让他擅杀大臣。”

  周瑜眼珠转了转,又道:“就算袁绍击败了公孙瓒,又如何能大举南下?荀攸不是在塞外吗?”

  “我也不知道,但袁绍南下应该是真的。”周忠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曹操很紧张,已经准备给审配让路了。一旦审配进军,我们肯定抵挡不住,只能退兵。既然如此,不如早退。”

  周瑜看看周忠,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

  “退兵?”孙策一愣,抬起头,看着周瑜。“现在?”

  周瑜点点头,苦笑道:“我伯父已经乱了阵脚,心无斗志。”

  孙策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周忠虽然名高望重,但他真不是统兵之才,攻守皆无章法。准备了几个月,刚听到袁绍要南下的消息,就准备放弃。

  就算袁绍南下的消息是真的,等他渡河到达兖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何必这么急着撤军?

  “不能就这么走。”孙策沉吟半响,说道:“就算审配来了,渡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水战是江东所擅,夏季将至,水势见涨,我何惧之有?”

  周瑜心中一动。“水师取道合肥,入淮水?”

  “可行吗?”

  “可行,但……袁公路能答应吗?”

  “让你伯父去说。”孙策向后靠在凭几上,咧嘴一笑。

  周瑜苦笑。

  孙策这个办法是可行,以水师阻击审配,将审配挡在淮水以北,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颜良能坚守舒城,就是指望援军的到来。如果审配到了豫州也无法渡过淮水,颜良就不得不面对孤军无援的局面,也许会主动放弃庐江。

  就算颜良不肯,舒城中的大户也会动摇。

  颜良毕竟不是陆康,那些人支持颜良,实际上是支撑袁绍,觉得袁绍有希望一统天下。现在出力,将来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如果他们发现袁绍根本渡不了淮水,态度立刻会改变。

  但周忠一向看不起袁术,让他去求袁术,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伯符,请张子纲去试试吧。”周瑜说道:“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当以大局为重。”

  第五百六十三章 聪明一时

  “你说什么?”袁术诧异地看着张纮。

  张纮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怕是要铩羽而归。尽管如此,他还是拱手再拜,将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又补充了几句。

  “使君,庐江本是扬州之地。攻取庐江,不仅仅是为周豫州,更是为使君。请使君三思。”

  “哦——”袁术拖长了声音,随即又问:“原来你还记得我是扬州牧?那孙伯符、周公瑾会听我的命令吗?”

  “当然。”张纮苦笑道。

  “那就让他们撤了吧。”袁术扬扬手。

  “撤了?”

  “是啊,别打了,浪费人力、物力。”袁术重新入座,拍拍大腿。“周嘉谋也不行啊,没比我强到哪儿去。依我看啊,就算水师入淮,你们也拦不住审配,弄不好还要退到寿春来。我就这么点地盘,哪养得起那么多人?”

  张纮面色尴尬。袁术这话说得很尖酸,就差直接说孙策的目的不是庐江,而是九江了。

  “撤兵之后,让孙伯符、周公瑾收拾收拾,去行在吧。我听说贾文和的第一期学员已经肄业了,正在招第二期学员。让他们去学学怎么用兵,跟着周嘉谋能学出什么来?你看我女婿,那才叫真本事,横行万里,一战封侯。”

  袁术感慨的说道:“所以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还是有道理的。论用兵之道,还是凉州人高明。关东人都是嘴上厉害,真上阵就窜稀了。”

  他想了想,又道:“我越来越佩服天子了,真是圣明。小小年纪就知道关东人靠不住,在凉州苦熬几年,愣是与虎谋皮,不仅驯服了凉州人,顺手还把鲜卑灭了。这手段,啧啧啧,高明。”

  袁术自顾自的说得热闹,根本不给张纮说话的机会,最后挥挥手,叫来侍从,让他们赶丟庐江传令,命令纪灵、张勋撤回九江,纪灵就留在合肥,暂时别回寿春了。

  一听袁术这个命令,张纮知道没什么好谈的了,只能起身告辞。

  袁术又叫住了他。“张子纲,你认知臧洪吗?”

  “认识。”

  “你知道他在雁门做太守吗?”

  “听说了。”

  “你看,这才是明智的选择。你是个聪明人,去行在吧。以你的才华,就算不如荀彧,也不弱于荀攸,何必跟着孙伯符胡闹?天子圣明如此,你觉得他还能割据江东?”

  张纮的脸抽搐了两下,拱拱手,匆匆作别。

  袁术扬声叫道:“我是真心提醒你,你不要错付了。我跟你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代汉者,当途高’是什么意思了。那就是说,想代汉的人,脑袋都要高高的挂在路边示众。”

  张纮脚下一滞,差点绊倒。

  看着张纮近乎狼狈地走了,袁术心情舒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拍着腿唱了起来。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张纮出了门,听得袁术高亢的歌声,无语地摇了摇头。

  ——

  张纮赶回舒城时,纪灵、张勋已经收到了袁术的命令,撤离了舒城。

  面对这种局面,周忠倍受打击,却无可奈何。没有袁术的协助,他攻克庐江的可能性更小,除了撤军,没有办法可想。

  孙策可以撤回江东,他却无路可去。虽然袁术什么也没说,他却没脸再回寿春,与袁术同城而居。

  想来想去,周忠决定自免这有名无实的豫州牧,赴行在请罪。

  离开之前,他找来了周瑜。

  “公瑾,随我入朝吧。袁公路糊涂一世,这一次却看得准。天子圣明,大汉天命未绝。孙策虽勇,却不是天子对手,称霸江东不过是一梦而已。你我越早入朝越好,以你的才华,总不会不如黄猗。”

  周瑜想了很久,摇摇头。“还是伯父先入朝,看看形势,我在此等伯父消息。”

  周忠觉得也有道理。周瑜曾经拒绝天子的征召,如今却主动入朝,难免让人看轻。他先入朝,探探天子口风,如果天子还有意征召周瑜,周瑜再入朝也不迟。

  “那你要小心些,不要做出出格的事。”周忠提醒道:“孙策好杀,名声极坏,将来难免为人诟病。你若是能劝他,就多劝劝他。若是不能劝,当敬而远之。”

  周瑜没说话。

  ——

  周忠简单的收拾了一下,随即起程。他取道长江,逆水而上,准备取道荆州,走武关,入关中。

  孙策、周瑜都到江边送行,看着周忠的船渐渐远去,孙策回头看着周瑜。

  “公瑾,你怎么没一起走?”

  周瑜反问道:“将军希望我离开吗?”

  孙策嘿嘿一笑。“其实我觉得袁公路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天子圣明,大汉中兴是迟早的事,谁想代汉,首级必悬于北阙。”

  周瑜沉思片刻。“你打算入朝吗?”

  “现在不行。”孙策翻身上马,轻抖马缰。“西北不缺名将,我就算入朝,恐怕也难露峥嵘。不如再等等,立了功之后再说。”他轻笑一声:“西北有马,却没有船,论水师,还是江东为长。你我终究还是有用武之地的。曹孟德、刘玄德挡不住袁本初,我至少能为朝廷守住大江。”

  周瑜转头看了孙策一眼,又道:“既然如此,那你又如何取信于朝廷?”

  孙策咂了咂嘴,一声叹息。“我打算回一趟吴县,与母亲商量,看看是否需要送质入朝。我听说,曹孟德的儿子如今就在天子驾前。他能得到朝廷的战马,也许和他送质子入朝有关。我要是有那么多战马,审配何足道哉。”

  “你和张子纲商量过了吗?”

  “商量过了,他也这么想,还主动请缨去行在看看。”孙策嘿嘿一笑,有些无奈。“你也知道的,他们更希望大汉能够中兴。”

  周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与他们这些年轻人相比,张纮、张昭等人对朝廷的眷念更深。在大汉中兴有望的形势下,让他们支持孙策割据江东的可能性正在逐步丧失。与其强留在此,不如送他们入朝。

  但是,他却不觉得大汉中兴会这么顺利。

  关东、关西的矛盾仍在,天子依赖并凉之力而起,却将关东老臣晾在一边。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周瑜猜不出来,但他可以等周忠的消息,看看天子如何对待周忠,再决定去留。

  第五百六十四章 西域之西

  金城。

  三千精骑整装待发,人如虎,马如龙。战旗猎猎,盔明甲亮,战意凛然。

  韩遂盛装,躬身再拜。“陛下保重,臣去了。”

  站在高台上的刘协点点头。“愿大将军一路顺风,马到成功,捷报频传。”

  “谢陛下。”韩遂极力控制着情绪,免得在如此盛大的场合出丑。一想到此去关中备战,不久后就要统数万精骑出关,与袁绍一决高下,他就觉得心跳加速。

  刘协转头看向黄猗、姜冏,以及他们身后的十名军谋,沉声道:“你们要好好协助大将军,不要辜负朕,辜负凉州。”

  “唯!”黄猗等人轰然应诺。

  刘协微微颌首。

  韩遂转身,翻身上马,振臂一呼。“出发!”

  三千将士翻身上马。

  “呜——呜——”号角声响起,声调悠长。

  “咚——咚——”战鼓声响起,鼓声雄壮。

  鼓吹跟着奏起,声音洪亮、高亢,动人心魄。

  韩遂轻踢马腹,胯下雪白的西凉大马昂马长嘶,迈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

  黄猗、姜冏跟上,拥着韩遂,向南而行。

  刘协凝视着将士从眼前经过,脸色平静,眼中有光。

  贾诩、马腾站在一旁,眼眶有些湿润。

  “今天风好大。”贾诩轻声说道。

  “是啊,还有沙。”马腾附和道。

  刘协没有回头,只是嘴角轻挑。

  高台下的张绣、马云禄等人也忍着笑,不敢破坏了眼前这庄严肃穆的气氛。他们还年轻,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不知道父辈经过了什么,也没有那么多的感伤。

  等将士们全部从高台前经过,刘协才转身,也不管贾诩、马腾,自顾自地下了高台。曹昂牵来坐骑,刘协翻身上马,转身回营。

  贾诩、马腾互相看了一眼,也笑了。

  “走吧。”

  “先生请。”马腾很客气的侧身相让。

  贾诩也不客气,先下了将台,上了马,等马腾赶上来,两人并肩而行。

  “寿成,有何感想?”

  “羡慕,还有点嫉妒。”马腾笑道。

  “大可不必。”贾诩说道:“你好好跟着天子,未来可期。”

  马腾眼睛一眨,凑近了贾诩。“先生,云禄的事……”

  “放心吧。”贾诩扬扬下巴,示意看前面的刘协和马云禄。“你还看不出来吗?大局已定,只欠一个适当的时机而已。你如果心急,想办法多招些羌女入营就是了。我估摸着,天子是不希望影响了云禄的功业,这才迟迟没有开口。”

  马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女儿家,终究还是要嫁人生子的嘛。建功立业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再说了,她已经是亭侯了,还不满足?难道非要超过父兄才满意?一门三侯,我已经很满意了。”

  贾诩瞥了马腾一眼,胡须颤了颤,有点想抽他。

  ——

  回到城中,刘协脱了礼服,换上常服,来到后堂。

  伏寿、荀文倩正坐在堂上说话,皇长子刘泰坐在席子上,笑得很欢,口水流了一地。见刘协进来,刘泰一边笑着,一边爬了过来。

  刘协将他抱起,逗了一会,才交给何姗,顺手捏了捏何姗的鼻子。“你也要抓紧呢。”

  何姗红了脸。“不是妾不抓紧,是陛下太忙了。”

  “现在不忙了。”刘协哈哈一笑,在堂上坐定。“镇西大将军去了关中,如今这金城是朕的了。朕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陛下不去关中?”伏寿、荀文倩不约而同的说道。

  “暂时不去。”刘协想了想,又说道:“等城外的瓜田丰收了,再走不迟。”

  伏寿、荀文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不解。她们的确在城外种了一些瓜,但刘协留在金城不走肯定不是为了那些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是之前一点风声也没露。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天子要去关中,整军备战。现在看来,他们都想错了。

  “你们想不想去看看西王母的瑶池?”刘协突然说道。

  荀文倩一惊。“陛下要去西海?”

  刘协点点头。“朕要去亲眼看看那些羌人活得怎么样,不能只听他们说。能到金城来见驾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羌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天子长什么样。”

  伏寿说道:“陛下着意教化,自然是圣人之行,只是西海遥远,羌人……又逐水草而居,只怕……”

  伏寿说了一半,看了一眼旁边的何姗、胡休,惭愧地闭上了嘴巴。何姗、胡休虽然不是金城人,却都是羌人。这样的话不适合当着他们的面说。她也是一时着急,失言了,尽管及时改口,还是难免被人听出异样。

  “远什么远?将来朕还要去西域,去昆仑。”刘协哈哈一笑。“典籍中都说远古诸神来自昆仑,如今昆仑就在眼前,你们不想去看一看吗?”

  “想。”胡休跳了起来,拍着手道。“我从小就听阿母说昆仑山和西王母,一直想去看看,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陛下要去,一定带上我。”

  “同去,同去。”刘协哈哈大笑。

  荀文倩目光微闪。“陛下,这一去,只怕要半年时间,又要到新年了吧?万一关东战事有变,陛下可没有造父驾车。”

  “朕要去西海,就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变故。”刘协收起笑容。“只要凉州稳固,关东战事就算有波折,也不会影响根本。可若是汉羌不能相安,就算关东平定,天下还是不能久安。当初秦能并天下,不仅仅是因为有关中,更因为先平定了陇右,无后顾之忧,才能全力经营东方。朕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要尽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不是浅尝辄止。”

  荀文倩若有所思,想了想,随即又道:“陛下是不是还想越过葱岭,直到西域之西?”

  刘协点点头。“如果朕的想法能一一落实,或许可以走得更远。”

  伏寿忍不住说道:“更远是多远?”

  刘协还没说话,荀文倩抿嘴而笑。“殿下,陛下怕是要去安东尼的家乡看一看呢。都说我大汉的丝绸最后都卖到了那里,商人的驼队能至,陛下的铁骑自然也可至。只可惜你我都不会骑马,怕是不能陪着陛下远征了。”

  伏寿眉梢轻挑,目光流转。“陛下,妾现在学骑马还来得及吗?”

  第五百六十五章 枕边有风

  “你才多大?任何时候学骑马都不迟。”刘协说道:“但为了随朕去西域而学骑马,却大可不必。”

  “为何?”伏寿眼神一黯,下意识地看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眨着眼睛,也有些疑惑。

  “天下再大,中原都是根本。”刘协笑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要中原稳固,百姓能安居乐业,人才如雨后春笋,代代有人,就算西征遇到一些麻烦,也不会影响大局。否则就算走得再远,终究只是梦幻一场。”

  “陛下说得有理。”荀文倩附和道:“亚历山大覆辙在前,足以为戒。秦统一六国,尚且要奋六世之余烈。天下之大,又岂是一两代雄主就能做到的?征服天下不能寄希望于一时一人,当如愚公搬山一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刘协看着荀文倩,满意地点点头。

  自然开始研读西方典籍之后,荀文倩眼界大开,境界也有明显的提升。比起伏寿,她也明显更务实,不仅仅满足于引经据典。

  伏寿半懂不懂的“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她对西征既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兴趣。之所以来凉州,都是应荀彧之请。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环境更好的河东,而不是条件恶劣的凉州。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皇嫡子,履行她身为皇后的职责。

  说了一阵闲话,一起用了晚餐。天色将黑,众人各自回屋,刘协到了何姗的屋里。洗漱完毕,他上了床,靠在床头读书。

  何姗梳洗回,上了床,靠在刘协身边。她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没什么意思,注意力转到了刘协身上。

  盯着刘协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陛下,你真带我去西海吗?”

  “不是说好了么?”刘协头也不回的说道。

  “我就是觉得……想再问一遍。”

  “君无戏言。”刘协笑道:“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对陛下来说,可能不是大事。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事。”

  “有这么严重?”刘协放下书,回头看着何姗。

  何姗、胡休都是羌人首领的女儿,而且是北地境内的羌人,也就是所谓的东羌。东羌最早被汉人打败,后来就安置在北地、安定一带。这些羌人与汉人混居,汉化比较重,实力相对也更强。当西羌叛乱时,东羌也跟着响应,而且声势闹得很大,一度波及河东、关中,久征不服。

  汉桓帝时,主战的段颎取得了皇帝的支持,雷霆出击。

  事实证明,即使大汉不再如日中天,对付这些人还是皆有余。段颎率一万五千步骑出征,用时两年多,斩首近四万,几乎将东羌的青壮杀得干干净净,东羌从此闻段色变。

  但杀戮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威逼之后,朝廷并没有做好后续的安抚工作。时光流逝,不过三十年,东羌又慢慢恢复了元气。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不久的将来,东羌又会成为大汉的肘腋之患。

  对付东羌,不能像对付塞外的鲜卑人一样,必须加以教化,主动融合。

  这也是当初刘协愿意接受何姗、胡休的原因之一。

  何姗、胡休入宫,北地、安定的东羌心里有了底,马超在北地的控制也顺利了很多。在鲜卑人被击溃之后,北地安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北地郡了。

  何姗如此渴望地跟随西行,自然不是因为贪玩,或者想看看西海的风光、西王母的故乡。

  何姗迎着刘协的目光,咧着嘴笑了,露出两只小虎牙。“镇西大将军率部东行,陛下身边只有三五千步骑。虽说这些都是万里挑一的勇士,却也是陛下对我们羌人的信任……”

  刘协打断了何姗。“你们羌人?”

  “啊?”何姗不解地看着刘协,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刘协斟酌了片刻。“你觉得羌人和汉人不一样吗?”

  何姗结结巴巴,不敢回答。

  刘协想了想,伸手将何姗揽入怀中,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你知道汉人常说的炎黄是谁吗?”

  “是两个圣王,一个是炎帝,一个是黄帝。”

  “那你知道炎帝姓什么?”

  何姗茫然的摇摇头。

  “炎帝姓姜。”刘协拉过何姗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个篆体的姜字,然后又写了一个篆体的羌字。“你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

  何姗自己比划了半天,若有所思。“陛下,难道炎帝也是我们羌人的祖先?”

  “你说呢?”

  “我不知道。”何姗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我明天去问问蔡令史,她一定知道。”

  刘协鼓励的点点头。

  他当然可以自己对何姗说一通汉羌同源的道理,但这肯定不如蔡琰来解释更有说服力。蔡琰不仅是大儒蔡邕的女儿,本人的学识也是得到了很多人认可的,即使是关东大臣也能接受。

  他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蔡琰,从文化上建构一套汉羌同源的理论,方便对羌人的教化,尽快将羌人融合到华夏民族中来。

  虽然还没得到肯定的答案,何姗却很高兴,和刘协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

  她和胡休虽是宫里的美人,但行在的规矩并不严,只可得到皇后伏寿的许可,她们就可带着几个女骑士出行。她们有着明显的羌人外貌,又熟悉羌人的语言、习俗,认识了不少羌人部落领袖的家属,也见过一些普通羌人,了解的信息比刘协见过的更多,更真实。

  刘协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让羌人既敬又畏。他们赶来见驾,与其说是拥护朝廷,或者谋求商路的利益,不如说是想看看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他们也动武,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毕竟汉人对羌人的态度一向不好。十年前,朝廷还曾出兵征讨西羌。

  刘协一直觉得自己对羌人的态度很真诚,道理讲得很透彻,利益也分配得很公平,对羌人很照顾,羌人头领们对自己心悦诚服,所以才有去西海看一看的想法。

  听了何姗的解说,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乐观了,那些都是表面文章。

  在短暂的失落之后,他又很快释然了。

  民族融合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三五年就能解决,反倒不正常了。

  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说,革命的征程刚刚开始。

  第五百六十六章 文明融合

  刘协这么自信,是因为他虽然拥护华夏文明,以炎黄子孙自居,但他并没有民族歧视,不觉得汉族高人一等,其他少数民族都是蛮夷。

  真正读过历史的人都清楚,华夏是一种文明,而且是极富包容性的文明。匈奴、鲜卑、羌、越等民族并不是被华夏灭绝了,而是融进了华夏,成了华夏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汉族不是一个血脉意义上的民族,而是基于对华夏文明的认可,集结在一起的主体民族。

  这与西方强盗嘴上喊着种族平等,实际推行种族灭绝的政策完全不同。正因为如此,在学习了西方的民族史观时,很多读书人才会出现那种格格不入的困境,思想上出现了不小的混乱。

  他也经历过那样的混乱,但他最终走出了那团迷雾,找回了自信。

  天下大同,才是华夏文明的追求,也是人类命运的共同追求。

  所以他对伏寿、荀文倩、何姗、胡休并没什么分别。之所以对伏寿高看一眼,多次强调她的皇后地位不可动摇,只是不希望山东士大夫党争的习气影响中兴大业,将精力集中在内斗上。

  最明白他心意的人是荀彧,所以才特意送伏寿到行在来。

  除此之外,他对几个女人并没有区别对待。这一点是发自肺腑的,她们都能感受得到,所以何姗、胡休在他面前才会那么自在,不会唯唯喏喏、战战兢兢,才会和他说那些看来的、听来的故事。

  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

  谎言总会被戳破,唯有真诚没有破绽。

  刘协和何姗说了半夜闲话,仔细打听了羌人们的反应,对当前的形势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对未来更有信心。不论是武力还是文化,又或者是利益,他都有足够的优势。

  除了心灵的交流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肉体的深入交流。

  他需要何姗、胡休为他生下一儿半女,证明他对羌人的一视同仁。

  年轻就是好。一夜的缠绵过后,心理年龄奔四,生理年龄却只有十七的他还能按时起床练武。

  练武时,他便命人去传蔡琰。等他练完武,洗漱完毕,来到充当前朝的中庭,蔡琰已经到了,正和当值的夏侯充说话。夏侯充明显有些畏惧蔡琰,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直视蔡琰,倒是蔡琰昂首挺胸,自信从容。

  见刘协从后院出来,蔡琰扔下夏侯充,上前行礼。

  “陛下召臣来,有急事?”

  “嗯。”刘协点点头,示意蔡琰入座,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蔡琰眉心微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陛下的用意,臣能理解。只是羌人没有文字,而我汉人典籍之中也没有相关的记载。急切之间,怕是很难找到依据。”

  “你不能将眼光局限于文字记载。”刘协说道。他早就知道蔡琰会这样的困惑,也正是想借这样的机会来打破蔡琰的困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难道书上没有的便不存在?口耳相传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令史,羌人的历史一直就在,只是等待一个成文的机会。”

  蔡琰眼神一亮,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倒是臣习气太重了,囿于旧学,眼界不够开阔了。”

  “令史太谦虚了。”刘协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趁着人在凉州,尽快完成。将来你的事越来越多,未必还有机会来采风。”

  “唯。”蔡琰欣然应诺。

  ——

  为羌人编史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了要四处采风,收集羌人的口耳相传的歌谣、故事之外,还需要梳理中原的典籍,寻找相关的事件,与羌人的故事编缀在一起,发现那些已经变形的歌谣背后的历史真相。

  蔡琰组建了一个团队,有二十多人,其中有一半是羌人,至少是熟悉羌人语言、习俗的。他们带着纸和笔,深入各个部落,将羌人的口头文化记录下来,作为原始资料。

  何姗、胡休也自愿加入团队。她们跟着伏寿、荀文倩学习了一段时间,能够胜任书写记录的工作,是羌人中不多的文化人。天子有意为羌人著史,身为羌人,她们义不容辞。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羌人们感激之余,也意识到了读书的实际意义,建学堂的积极性更高了。没过多久,麹演就来求见,表示他与几个家族、部落商量过了,共同出资,将在临羌建一个学堂,招收汉羌子弟入堂,请天子尽快安排教学的博士。

  刘协安排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伏雅。

  伏雅出自世家,学问自是不用说的,为这些汉羌子弟启蒙绰绰有余。他是皇后伏寿的兄长,由他出任教师,足可见朝廷对这个有标杆意义的学堂的重视。

  伏雅虽不是博士,但他是侍中,身份比博士更高,算是超配了。

  为了鼓励伏雅安心教学,刘协承诺,四年之后,伏雅随时可以申请调回朝廷,且职位不低于侍中。如果教学效果好,培养出的人才多,必有重赏。

  伏雅答应了。

  麹演等人喜出望外。得知伏雅还没有婚配,他们请旨,希望能与伏雅结婚姻,临羌城里城外的女子随他挑,为妻为妾都可以。

  嘴上说得随意,但谁不想自家的女儿做正妻?伏雅人品端正,身份高贵,即使在中原也是很抢手的人物。能将女儿嫁给他为妻,是麹演等人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麹演等人明争暗斗,想了不少招。

  经过一番斟酌,在刘协的授意下,由伏寿本人亲自过目,为伏雅选了一妻两妾。妻是麹演的女儿麹云,妾有一个是临羌大族郭宪的女儿郭英,一个是羌人领袖北宫大石的女儿北宫纯。

  北宫是羌人大姓,北宫大石的兄长就是曾与李文侯一起举兵的羌人头领北宫伯玉。北宫伯玉、李文侯被韩遂坑死之后,北宫大石恨韩遂入骨,只是实力不济,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韩遂被调往关中备战,北宫大石才敢到金城来见驾。如今女儿嫁给伏雅为妾,他非常兴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借着伏雅的婚事,麹演盛情邀请天子西行,巡狩临羌,出席伏雅的婚礼。

  刘协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孤陋寡闻

  刘协起程西行之前,郝昭、夏侯兰赶到了金城。

  交割了押运的书籍之后,郝昭第一时间带着夏侯兰赶到大营,向赵云复命。

  看到夏侯兰,赵云非常高兴。他问了一些冀北的情况,得知易京被破,公孙瓒身死,赵云颇为感慨。公孙瓒是个优秀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中山甄氏拒绝了袁氏的婚姻。”夏侯兰又将甄宓的事说了一遍。甄宓、张鸿去了雁门北岳,要祭拜玄武之神,从日程计算,现在应该也在赶往行在的路上。

  赵云不认识甄宓,但是他认识张鸿和张鸿的姊姊,也就是甄宓的生母张氏,当然也清楚中山甄氏的实力和情况。对夏侯兰的决定,他非常欣赏,随即将夏侯兰推荐给了刘协。

  他对刘协说,夏侯兰的武艺不是很出色,但他研习律法多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协和夏侯兰聊了一阵,又请贾诩考校了夏侯兰的学问,贾诩也颇为欣赏夏侯兰,觉得他是一个做监军或者军正的合适人选,邀夏侯兰任兵学堂的助教,专门教授律法。

  军法本是兵法的雏形,如今依然是兵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夏侯兰正中下怀,大有此行不虚的感觉。

  夏侯兰向刘协、贾诩详细介绍了冀北的情况。袁绍为了攻破易京,向冀北大族示好,又是结婚姻,又是加官晋爵。不过如今主事的田丰、审配都是冀南人,他们对冀北人的态度利用居多,很难从心理上予以重视。在攻破易京之后,很可能会出现新的变化。

  刘协还没有收到冀州的消息,但他听了夏侯兰的介绍后,不禁哑然失笑。

  袁绍已经被冀州人——准确的说是冀南人——绑架了。他急着进攻兖豫,除了要救颜良,更多的还是想取得兖豫的支持,制衡冀州人。

  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兖豫人才虽多,将才却少,而且大多出自袁绍看不上的寒门。就算袁绍能控制兖豫,他也解决不了现有的矛盾,只会加剧。

  这种结构性的矛盾恐怕不是袁绍能解决的。身在局中,又是既得利益者,根本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就算找到破局的办法,他也狠不下心,拿自己开刀。

  说白了,这只是利益冲突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不能平衡利益,就永远无法破局。

  对甄宓,刘协倒不是太上心。他知道甄宓是这个时代有名的美人,但他缺美人吗?只要他稳住别浪,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刘协决定尽快起程,完成西海之行。

  袁绍结束了冀北的战事,举兵南下,中原的大战一触即发。他很快就要回关中坐镇指挥,以便韩遂放心出击。

  ——

  周忠赶到襄阳。

  刘表亲自出城相迎,在岘山设宴,为周忠接风。

  作陪的除了荆州本地的名流之外,还有不少流寓荆州的名士。在这些人中,周忠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

  周忠多少有些奇怪,将士孙萌叫到跟前。“你怎么还在荆州?”

  士孙萌神情尴尬,刘表也有些不快。只是碍于风度,他没有变色,只是含笑看着周忠。

  “去太原吧,你阿翁身负重任,急需人相佐。”周忠毫不客气的说道。他比士孙瑞年长几岁,曾官居太尉,将士孙萌当作晚辈教训绰绰有作。

  “喏。”士孙萌喏喏的应了一句,不敢回嘴。

  刘表笑嘻嘻地说道:“嘉谋,他一个年轻士子,提不得刀,骑不得马,回太原又有什么用?”

  周忠瞅了刘表一眼,微微一笑。“景升,他与你我不同。他还年轻,不会提刀,可以练。士孙君荣身边会缺精通武艺的勇士吗?骑不得马,也可以练。天子平定并凉之后,最不缺的就是骏马。年轻人,身手灵活,只要肯吃苦,练上一年半载,自然弓马纯熟。”

  刘表神色一僵。他听出了周忠的警告,天子不缺勇士,更多骏马,更有数万并凉精锐。一旦出击,必是雷霆之势,比当年董卓可强多了。

  “一别经年,不意嘉谋兄如此豪气,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我这算什么豪气。”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荆州出了一位俊才,那才叫豪气。他和在座的诸位一样,本是书生,提不得刀,骑不得马。到行在之后,苦练武艺。不过半年,便与吕布一道以百骑横行漠北,行程万里,斩首过万,一战封侯。”

  “是么?”在座的荆州人都很诧异,面面相觑。“究竟哪一位?”

  “谁知道呢,应该是个寒门士子吧。”有人低声嘀咕道,不屑中透着些许酸。

  周忠冷笑一声:“你们真是孤陋寡闻,让人怀疑荆州是不是还在大汉境内。此人可不是什么寒门,他是江夏黄氏子弟,黄猗黄子美。”

  众人愕然。

  江夏黄氏即使在荆州也是赫赫有名的高门,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与吕布一起横行大漠,以战功封侯。如果说话的人不是周忠,恐怕没人会相信。

  士孙萌忍不住问道:“周公,这……是怎么回事?黄猗书生,岂能以战功封侯?”

  “你们啊,真是白长了一双耳朵。”周忠伸手指指众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不知道黄猗,你们还能不知道丁冲?他可是就在南阳。华阴一战时,他与天子同行,提刀砍人。要不是天子快了一步,亲手斩了李傕,丁冲说不定也能以战功封侯的。”

  众人目瞪口呆。

  他们当然知道丁冲。丁冲就在南阳,这几年大肆招募人才,被他挖走的人不在少数,刘表恨死他了。几次想举兵讨伐,又担心自己打不过张济,只得忍气吞声。他们原本以为丁冲就是仗着西凉兵耍威风,听了周忠的话,才知道丁冲自己就是个狠人。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另外一句:天子亲手斩了李傕。

  华阴之战时,天子才十五岁,李傕却是久经沙场的西凉悍将。华阴之战,天子取胜,很多人都觉得是侥幸。万万没想到,这个侥幸却是这么来的,天子不仅亲自上阵,而且手刃了李傕。

  “周公,这……这是真的?”士孙萌不顾刘表脸色难看,追问道。

  “骗你作甚?”周忠瞪起眼睛,没好气的骂道:“你不会写封书信去太原问问令尊?华阴之战时,他奉命指挥禁军迎战李傕,也曾血染战袍,是亲眼看着天子入阵,大破李傕的。”

  一直没说话的蒯越突然开口。“既然士孙君荣有如此大功,为何却罢了卫尉,谪居太原?”

  第五百六十八章 利益对立

  周忠横了蒯越一眼,眼神有些冷。

  蒯越躬身施礼,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得意。

  周忠虽然被任命为豫州牧,但他从未真正履职,一直寄寓在九江。士孙瑞在华阴之战立了功,却没能加官晋爵,后来又率北军的步兵营、射声营屯太原,无缘于之后诸战。

  这难免让人觉得天子对老臣冷落,周忠如此为朝廷鼓吹多少有些一厢情愿。

  “谁说士孙君荣是谪居太原?”周忠冷笑道。

  “士孙君荣本是卫尉,如今却是北军中侯,难道不算左迁?”

  “你知道天子北征时,麾下有多少人马?”

  蒯越摇摇头。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

  周忠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好办了。士孙瑞的事,对他来说也是心里的一根刺,但由蒯越说出来,他心里更不爽。

  “天子北征之时,麾下人马除了西凉诸将,就是南北军。南军兵力有限,虎贲、羽林皆不过千人,后来又加上北军的骑兵精锐,总共三千人。”

  周忠竖起三根手指,环顾四周,目光凛然。“天子就是以这三千人为主力,在北疆先破匈奴叛军,再破鲜卑扶罗韩二十万众,斩首三万。”

  蒯越面色微变,有些难看。

  刘表也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天子北征时兵力不多,但他们一直不相信天子只有三千步骑。如今由周忠亲口说出来,却不由得他们不信。

  天子以三千步骑先破匈奴叛军,再破鲜卑扶罗韩,斩首三万有余,这样的战绩着实令人胆寒。如今天子再破西部鲜卑,麾下主力早就不止三万,一旦东出,谁能抵挡?

  “天子北征,河东交给了荀文若,安全则由西凉诸将负责,太原则交给了士孙君荣。士孙君荣统领的是北军主力,他不仅有镇守太原的重任,更要随时策应河东。如此重任,岂是谪居之人所能担任?”

  “话虽如此,六百石的北军中侯毕竟不是中二千石的卫尉。”蒯越坚持道。

  “蠢材!”周忠忍不住喝斥了一声:“名不正,则言不顺。士孙君荣指挥北军主力,自然是北军中侯更为合适。卫尉乃宫中之臣,需随驾而行。天子北征,卫尉岂能留在太原,指挥北军主力?”

  蒯越眉梢轻扬,正欲再辩,却被刘表制止了。

  “嘉谋兄,听君一言,我等心中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决。”刘表举起酒杯,向周忠敬酒。“来,你我共饮一杯,祝汉德历久而弥新。”

  周忠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天子年未弱冠,却有高帝、光武气概,大汉中兴已是意料中事。景升为宗室,更应该为群臣表率,迷途知返。”

  刘表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举起酒杯,用袖子挡住了脸。

  ——

  为周忠接完风,将周忠安排在驿舍住下,命人好生侍候后,刘表回到襄阳城里的内宅,独坐堂上,半天没说话。

  长子刘琦走了进来,上前施礼。

  “安排好了?”刘表收起心神,问了一声。

  “安排好了,由蒯祺亲自负责,闲杂人等,不得接近。”刘琦有些不安。“阿翁,周公乃是朝廷大臣,如何对待,似有不妥?万一他到天子面前说阿翁的不是,将来……”

  刘表扬扬手,神情焦灼。“行了,我知道了。”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岂不知周嘉谋是大臣,只是我也没有其他选择。袁本初南下在即,这一次,他想必不会像上次一样草率,大概率会先取刘玄德,再取曹孟德。一旦他击破曹孟德,邀我夹击南阳,我该如何?”

  刘琦惊讶地看着刘表。“阿翁,张济可是朝廷的骠骑将军,进攻他……岂不是谋反?”

  “谋什么反?”刘表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西凉诸将生性残暴,滥杀无辜。这张济原本就是董卓麾下,与李傕等人同流合污。如今董卓、李傕虽死,他依然是西凉人,又有什么不同?”

  刘琦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刘表在犹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刘表还想与袁绍联手,进攻张济。

  刘表一声叹息。“天子想借凉州人的武力复兴大汉,无异于饮鸩止渴。我收到消息,统兵东出的将是韩遂。韩遂其人,我是见过的。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凉州人,不亚于董卓。一旦他立下大功,朝政必为他掌控,届时天子必然成为傀儡,整个关东都会成为西凉人的牧场,哪有什么中兴可言。”

  刘琦沉默不语。

  刘表想了想,又道:“你知道士孙君荣为什么被罢了卫尉,以北军中侯镇守太原吗?”

  “周公不是说……”

  “那只是骗人的。”刘表挥挥手,不屑一顾。“士孙君荣被罢免卫尉,是因为他违抗旨意,接受了卫固、范先的请降,使卫氏、范氏逃过了族诛的下场。”

  刘琦吃了一惊。“天子想族诛河东卫氏、范氏?”

  “不仅是卫氏、范氏,还有其他的河东大族。”刘表拍着膝盖。“天子在关中度田,整治豪强之意甚明。你觉得蒯越、蔡瑁等人愿意支持朝廷?你信不信我今天向朝廷称臣,明天就会被人赶出荆州?”

  刘琦闭紧了嘴巴,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明白了刘表的担忧。

  天子要度田,这是和天下大族过不去。凉州无所谓,大战之后的关中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山东不行,户口殷实的荆州也不行。蒯越、蔡瑁的担忧也是刘表的担忧,毕竟山阳刘氏也是拥有大量土地的高门大户。谁想夺走他们的土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这么一说,天子的中兴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刘琦仔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翁,韩遂东出,袁本初能是对手吗?”

  刘表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那就要看荀文若答不答应了。”

  “如果荀文若答应呢?”

  “我觉得他不会答应。”刘表眼神微缩,沉吟了片刻,又道:“就算他个人想答应,他身后的汝颍大族也不会答应。他如果想与汝颍大族为敌,与天下世家为敌,等待他的只会是身败名裂。”

  “荀文若……会身败名裂?”刘琦皱着眉。

  刘表斜睨了刘琦一眼,嘴角挑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竖子,你懂什么。三人成虎,要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太容易了。就算他真是个圣人,只要他得罪了天下世家,也会让他没有立足之地。”

  他笑了一声,又道:“何况,颍川荀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意外收获

  周忠在襄阳住了两天,饮食很丰盛,但他想见的人却一个也没见到。

  刘表派人守住了驿舍,名为保护,实际软禁。

  带兵的蒯祺很客气,言辞恭敬,就是不让周忠出门。周忠要见人,他也可以派人通传,但结果却是一个也没来。不是不在襄阳,就是找不到人,至于真实情况,谁也不知道。

  周忠倒也不意外。他很快就弃了努力,和蒯琪聊了起来。

  蒯琪是蒯越的从子,年方弱冠,刚刚成亲,妻子是琅琊人诸葛氏。

  周忠立刻想起一个人:琅琊人诸葛玄。他在寿春时,听袁术提起过此人,袁术曾任命诸葛玄为豫章太守,想借此控制豫章郡。但诸葛玄治理能力有限,尤其不擅长军事,因山民叛乱,弃郡而走,据说是到荆州投奔刘表了。

  周忠一问,蒯琪就笑了。他的妻子正是诸葛玄的从女,不过诸葛玄本人不久前病故了。

  周忠咂了咂嘴,暗自叹惜。

  他和诸葛玄也曾有一面之缘,诸葛玄比他还小几岁,不想竟已经去世了。

  “除了你的妻子,还有其他诸葛一族的人在襄阳吗?”

  “内人还有一个姊姊,嫁给了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明。此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诸葛亮,字孔明,年方十七。一个叫诸葛均,年方十三,尚未有字。”

  周忠想见见诸葛亮。蒯琪却说,诸葛亮不在襄阳城,他们弟兄两个在隆中,躬耕自读。

  周忠很意外,又问了一些诸葛亮的情况。蒯琪虽是诸葛亮的姊夫,却对诸葛亮不太感兴趣,寥寥几语后便一问三不知。

  周忠很奇怪,没有再问,却记在了心里。

  两天后,周忠辞行。刘表亲自送他出城,看着周忠上了船,这才放心回去。

  过了汉水,周忠一路急行,当晚在邓县留宿。

  他让儿子周昉带着他的名刺去隆中,务必要找到诸葛亮,请他来邓县一晤。

  周昉很不解,那么多的人才聚集在襄阳城,你都没见着,见一个才十七岁的诸葛亮有什么用?

  周忠笑笑,问周昉道:“如果是你,背井离乡,来到襄阳,人生地不熟。长辈死了,两个姊姊嫁给了襄阳的大族,你会带着弟弟去城外定居吗?”

  周昉不假思索的说道:“既然与本地大族结婚,自然是想借以安身立命,为何要偏居城外?”

  “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周忠感慨地说道:“如果换了公瑾,他很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附他人,难免被人左右。躬耕自读,才能保持独立。隆中虽在城外,却不甚远,有什么事,求援不难,可是这个距离又足以让那些不想见的人却步。”

  见周忠将诸葛亮与周瑜相提并论,周昉不敢怠慢,带着周忠的名刺去了。

  第三天中午,诸葛亮跟着周昉来到了邓县,与周忠见面。

  第一眼看到诸葛亮,周忠就松了一口气。

  这次襄阳之行,他不会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虽然才十七岁,身高却已经接近八尺,相貌端正,双目有神,有着同龄人中不多见的沉稳。即使是周忠最欣赏的周瑜,也未必能胜过他。

  两人见礼之后,周忠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你隐居隆中,可知天子事迹?”

  诸葛亮拱手道:“还请周公指教。”

  周忠便从华阴之战说起,一直说到韩遂统兵进驻关中备战,天子留驻金城。他身为豫州牧,最近一年多又与袁术同城,能够接到朝廷的邸报,也知道袁术的女儿、女婿传回来的消息,对天子的行踪大致还是清楚的。

  最后,周忠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诸葛亮。“你愿意辅佐这样的天子吗?”

  诸葛亮沉吟片刻,反问周忠。“天子圣明,知人善用,只是我年纪尚幼,学疏才浅,周公何以如此郑重其事?只是因为与我叔父有旧吗?”

  周忠抚着胡须,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隐居隆中的想法,与天子不回洛阳的决定异曲同工。能不为眼前近利所惑,立足于长远,不惮于劳苦,绝非普通人能做得到。你们虽然年轻,却都是有大志向的一世豪杰,应该能君臣相知,共兴大业。我老了,如果能为天子进一英才,有助于中兴,此生足矣。”

  诸葛亮想了想,躬身一拜。“愿从周公之教。”

  ——

  周忠带着诸葛亮,赶到了宛城。

  骠骑将军张济亲自出迎,热情倍至。军师丁冲也非常客气,对周忠执子弟礼。

  周忠老怀大慰。

  他这两年虽说挂着豫州牧的官职,实际上是被天子踢出了朝廷,袁术对他也没什么尊敬可言。这次铩羽而归,重回朝廷,他已经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刘表那般待他,他也只是生闷气而已,没有与刘表理论。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起起伏伏,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见张济这么客气,尤其是丁冲如此恭敬,他很高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幼阳,你太客气了。”周忠笑道:“我受不起啊。”

  “不然。”丁冲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公是我本州的州牧,理当如此。”

  周忠有点尴尬。“可惜我徒有其名,却未能踏足豫州一步。”

  “刘备也未曾踏足本州,却以刘豫州自居。周公有天子诏书,纵使未曾踏足豫州一步,也是堂堂正正的豫州牧。”丁冲挽着周忠的手臂,态度诚恳。“周公虽势穷,辗转来归,对朝廷的心意日月可鉴。归朝之后,天子必能重用。”

  “借你吉言。”周忠很感激,握着丁冲的手臂,重重地晃了两下。“幼阳,两年不见,你越发有大臣之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丁冲哈哈大笑,请周忠上车,一起入城。

  “周公,我们先去看看南阳学堂吧。”丁冲说道。“骠骑将军治理南阳两年,这是最大的政绩。”

  周忠心领神会,一口答应。

  他在襄阳的时候,就听人说丁冲这些年在南阳挖了不少人,不仅在张济的军中推行教化,还设立了不少学堂,招收庶民子弟读书。虽说张济、丁冲的个人名声不好,这一举措却是深得人心的,连刘表都不好说什么不是。

  毕竟教化是儒门最为推崇的德业,刘表本人在襄阳也是大力推行教化的,只是他与张济、丁冲教化的对象和目标都有所不同。

  刘表针对的是读书人,而张济、丁冲针对的却是普通百姓、庶民子弟。

  第五百七十章 古今不同

  丁冲引着周忠先来到郡学。

  郡学就在太守府旁,门户只比太守府稍低,比太守府另一侧的郡尉治所还要略高一些。门前立了双阙,上面刻着“文昌”两个古篆字,二十名甲士头载武冠,身穿札甲,一手持戟,一手持盾,挺立如松,庄严肃穆。

  周忠很意外,指着两侧的甲士说道:“这是……”

  张济赶上一步,笑容灿烂。“这是我特意安排的甲士,免得闲杂人等打扰教学。这郡学里的士子可都是国家的栋梁,尤其那些少年,是从整个郡选拔出来的,个个是人才。”

  周忠转头看了一眼丁冲。

  丁冲附和道:“骠骑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南阳郡学共有三百五十一人,其中有两百一十五人是各县选拔出来的少年。大多家境贫寒,原本是读不起书的。是骠骑将军从军费里挤出来的钱,为他们添置衣物、纸笔,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他们发放二百钱的零花。”

  “是么?”周忠惊讶地看着张济。“骠骑,这可是莫大的德业啊。”

  张济眉开眼笑,连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天子在凉州,视汉羌子弟为一家,派遣博士,教百姓读书。我奉天子之命守南阳,岂能坐视百姓子弟因家贫不能读书,辜负天子的一片仁心?”

  周忠满意地点点头。“他们读完书之后,如何安置?”

  “愿意从军的从军,不愿意从军的可以在郡县为吏,或者学工,到工坊里做工师,又或者学医,将来做医师……”

  张济显然有充足的准备,侃侃而谈,不时还拽几句文。粗一看,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武夫,颇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周忠越看越觉得意外,对丁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才不相信张济这个西凉武夫会洗心革面,折节读书,变成一个谦谦君子。

  这肯定是丁冲的功劳。

  郡学之前已经接到通知,祭酒宋忠、学监綦毋闿以及在学的学子全部到场,一个个衣冠整齐。周忠大概扫了一眼,便知丁冲所言不虚,一大半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这些孩子穿的衣服大多类似,虽然半旧,却干干净净,就算有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从他们的脸色来看,平时的饮食也不算差,至少是能吃饱的。

  周忠随便叫了几个少年出来,问了他们所学,年纪大些的已经学到了《孟子》《荀子》,小些的还在学《孝经》《论语》。不管学的是什么,大多都朗朗上口,课业还是很熟的。

  “这些孩子本来就聪明,又珍惜读书的机会,非常用功。”学监綦毋闿抓住机会,凑到周忠面前,为周忠介绍起了情况。

  周忠很满意,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最后,他说了一句。“南阳不愧是帝乡,人杰地灵。郡学中更是英才荟萃,只有一点遗憾。”

  “还请周公指教。”宋忠、綦毋闿异口同声的说道。

  “你们可知天子在凉州教化百姓,不分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可以就学?你们这儿的生员都是男子,却一个女子也没有。”

  宋忠眉头一皱,脸上的笑容散了些。“圣人弟子三千,未尝有一女子。”

  张济、丁冲一声不吭,却盯着周忠,看他如何反应。

  周忠被宋忠呛了一句,也有些不快。他倒不是一定要南阳招收女子入学,他本人对女子入学甚至为官也很反感,也只是顺口一说,带着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表示自己的随和。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和宋忠辩论几句了。

  “圣人周游列国,可曾到南阳?”

  “曾到叶县、襄城,见楚狂接舆于市。”

  “为何不到宛城?”

  “……”宋忠一时语塞。孔子周游列国时,宛城属楚。楚以南蛮自居,不与中国同。孔子至叶、襄城而不到宛,实际上是嫌弃楚国没文化。

  “圣人车不至宛,天子的铁骑却已经纵横草原,难道天子错了?依你之见,莫非天子应该像周天子一样坐守洛阳,坐视州郡争霸,各自为政?”

  宋忠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不敢再说话。

  周忠见好就收,淡淡地说了一句。“身为儒门子弟,继圣人鸿业,教化天下,当效圣人心意,不可画地为牢,拘泥于行迹。使圣人复生,想必一定不会止步于叶县、襄城。”

  “周公说得有理。”丁冲适时地叫了一声好。“周公,到里面看看吧。宋祭酒、綦毋学监不仅教授子弟卓有成效,学问也是日有进益,最近刚刚完成一部《五经要义》,颇有新义。”

  宋忠、綦毋闿听了,也连忙请周忠进去,指正他们的大作。

  周忠欣然答应,跟着来到中庭,在堂上就坐。郡学的生员按照年龄和级别,分别在堂上、廊下就坐,院子里也支起了凉棚,铺了席,坐满了院子。

  宋忠命人捧出新书的书稿,请周忠指教。

  宾主讨论经义,其乐融融,就像什么冲突也没发生过一样。

  张济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脸都快笑僵了。好容易结束,下了堂,他将丁冲扯到了一旁,急急的说道:“幼阳,这总可以了吧?”

  “这才是序曲。”丁冲耐心地劝道:“营里的才是重点,骠骑万万不可放松。”

  “嗯嗯。”张济会意,握紧了拳头。“我已经说过了,谁要是坏我的事,我就要他的命。我做不了东征的主将,至少也要抢个头功,不能作壁上观,看韩遂立功。幼阳,你也是,这次可是难得的封侯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看完了郡学,张济、丁冲又引着周忠来到军营。

  军营的气氛比郡学还要浓重,将士们列队,夹道欢迎,让周忠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张济请周忠登上将台,先校阅人马,观看步骑演阵。

  周忠这两年在寿春,既见过袁绍、袁术的人马,也见过孙策、周瑜的部下,自己也有了军营的经历,大致能看出一些门道。

  两年不见,张济的军容有了明显的提升,有点精锐的感觉了。

  周忠不知道张济能不能对付袁绍,但他觉得,如果由张济进军庐江,击败颜良,收复庐江应该不成问题,南下对付刘表更是十拿九稳。

  “幼阳,你们何时出兵襄阳?”周忠悄声对丁冲说道。

  第五百七十一章 寄语来者

  丁冲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周忠虽然不解,却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兴致勃勃地观看演阵,与张济讨论治军之道。

  张济心情很激动,大讲特讲自己的练兵心得,表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一纸诏书,便可以南下、东出,报效天子。

  看完演练,张济又请周忠到营中查看将士的教化成绩。

  他们到南阳后,丁冲想方设法,招募了很多读书人,充实到军营里。一开始只是教将士读书写字,后来听说贾诩奉诏设兵学堂,教授兵法,他有样学样,也在营中教授兵法,只是没有用兵学堂的名义。

  如今张济麾下有两百多读书人,几乎是每一曲都有专职的教师。大部分将士都有基本的读写能力,可以自己读写家书,与家人保持联络。

  他们对凉州的很多事,都是从将士的家书中得知的。凉州安定,家人安居乐业,也让这些将士能够安心训练,准备出征。

  盛大的接风宴后,周忠在营里住下。

  张济喝了不少酒,有点支撑不住,先回去了。丁冲陪着周忠喝茶、闲聊。

  这时,他回答了周忠的问题。

  “骠骑麾下将士基本都是西凉人,虽经教化,野性未除。守城没什么问题,一旦野战,见了鲜血,难免故态复萌,滥杀无辜。荆州也好,兖豫也罢,都是衣冠所在,膏腴之地。之前就曾遭屠戮,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劫难。”

  周忠恍然,一旁的诸葛亮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丁冲好奇地看向诸葛亮。“这位是……”

  “这是我旧友诸葛玄的从子诸葛亮,字孔明,在襄阳城外隐居。我经过襄阳,便将他带来了,准备举荐到天子身边为郎。”

  丁冲“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诸葛亮虽然相貌堂堂,但他在朝为官,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稀奇。

  “听说韩遂奉诏进驻关中,整军备战,骠骑将军就有些急了。”丁冲嘿嘿笑了两声。“之前劝谏,他有时听,有时不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对我言听计从。”

  “郡学里的那些少年便是如此吧?”

  “周公明鉴。”丁冲笑得更加得意。“你经过襄阳的时候,刘景升可曾提起宋忠、綦毋闿?”

  周忠摇摇头。

  诸葛亮说道:“周公有所不知,这两人本在襄阳,那部《五经要义》恐怕也是和刘景升一起编撰的。我刚刚看到他们两人,还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到了南阳郡学,担任祭酒、学监。”

  “为了请到他们两个,我可是花了重金。”丁冲举起两根手指。“二千石的标准。”

  “二千石?”周忠吃了一惊。

  “二千石,时节另有馈赠。”丁冲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使者襄阳十余次,才算将他们请过来。他们答应过来,有一个原因就是骠骑将军愿意扩大郡学规模,招收更多的庶民子弟入学。”

  “那这个郡学的开销可不小。”

  “的确很大。好在南阳地方不大,郡学又提供食宿,那些少年可以住在郡学里,不用往返奔波,所以眼下各县的县学可以缓一缓,等平定天下之后再说。”

  “你们哪来的钱粮?”

  “南阳有新野、湖阳,不缺粮。如今药材生意收入不菲,钱也不缺。”

  “南阳的赋税呢?”周忠忍不住问道。“南阳户口众多,赋税也不少吧?”

  丁冲看了周忠一眼,欲言又止。

  周忠讪讪地咳嗽了两声。他在朝多年,岂能不知南阳是帝乡,有太多的皇亲国戚,那些人占据了最好的土地,却不用交一钱一粮。南阳户口很多,但赋税却很少,而且没几个人敢动真格的。

  “他们总不会一点也不交吧?”

  “聊胜于无。”丁冲咂了咂嘴。“现在看,当初还是应该杀了卫固、范先。叛乱都可以不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南阳大族有恃无恐,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南阳生乱,坏了天子的大计。如今天子平定了凉州,我们才有了些许底气。”

  周忠瞅瞅丁冲,无声一笑。

  “那镇西大将军东出,骠骑将军能出兵策应吗?”

  丁冲收起笑容,神情凝重。“周公,恕我直言。骠骑将军在南阳两年有余,一日不敢放松教化,还不敢放手一搏。镇西大将军麾下皆是西凉悍卒,东出之际,能否严守军纪,我们是有怀疑的。我与骠骑将军商议,想请周公向天子进言,由骠骑将军为前锋,出兵汝南,隔绝荆州,小试牛刀。”

  “你们为何不直接上书?”

  “我是豫州人,当避嫌。骠骑将军与韩遂不和,更要避嫌。”

  “所以你们就将这个麻烦事交给我?”

  丁冲笑了。“周公无欲则刚。”

  周忠盯着丁冲看了半天,心情很复杂。丁冲说他无欲则刚,其实他哪里是无欲则刚,只是自知前程有限,反倒坦然了而已,将心思放在提携后进。

  诸葛亮如此,丁冲也可以如此。

  丁冲年富力强,又在军中颇有威望,一旦东出,必然建功,封侯也不是不可能。为他办点事,将来的回报不会少。

  丁冲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直言不讳。

  周忠考虑了很久,接受了丁冲的请求。

  他和丁冲有着同样的担心。韩遂麾下将士都是接受教化时间不长的西凉悍卒,一旦出关,滥杀无辜几乎是必然。董卓主政时,李傕、张济等人都为祸不浅。如今再次东出,受灾的不仅是汝颍、南阳这些紧临洛阳的郡县,很可能是整个关东,包括庐江在内。

  没有人会希望家乡遭受西凉兵屠戮。

  送走了丁冲,周忠在帐中静坐,周昉、诸葛亮陪在一旁。

  周忠想了半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天子深谋远虑,绝非我等能比。他三年前的决定,我现在才明白其中深意,相去何止千里。”

  “阿翁,你说的是……”

  “华阴之战前,天子就命人在军中推行教化。”周忠叹息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为了迎战李傕,需要鼓舞士气,事急从权。现在看来,天子所想绝不仅仅是迎战李傕这么简单,他很可能已经考虑到了西凉兵野性不除,难当大任,这才决定在军中推行教化。”

  诸葛亮沉吟道:“周公的意思是说,天子推行教化,欲变虎狼之师为王者之师,仁义之师,与袁本初争人心?”

  周忠点点头。“孔明,你的悟性很高。若能在天子身边见习几年,将来成就不在丁幼阳、黄子美之下,当与杨德祖比肩。”

  第五百七十二章 志在四方

  伏完背着手,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走进了中庭,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伸了出来,交叉于身前。

  “文若,何至于此啊。”

  荀彧站在阶下,躬身相迎,面带微笑。“少傅,应该的,应该的。不论是年龄还是名望,又或者官职,你都为尊,我理当相迎于门外。只是这公务……”

  “我懂,我懂。”伏完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你忙,本不该来打扰你。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来一趟。还望文若莫怪。”

  “少傅,这是好事啊。”荀彧扶着伏完,引他上堂。

  他知道伏完来找他的目的,天子与皇后做主,为伏雅挑了婚事,一妻二妾。按礼节,要通知伏完这个做父亲的,最好要请伏完到场,为伏雅主持婚礼。

  但伏完一听对方是临羌麹氏,就不乐意了,再一听两个妾中还有一个是羌人,更不乐意了。有心反对,却又不敢抗诏,只好来找他商量,看看能不能推辞掉。

  “这还是……好事?”伏完顿时就不高兴了。

  “当然是好事。”荀彧笑得更加灿烂。“少傅一心读书,怕是不知道最近的形势。麹云天(麹义)已经脱离了袁本初,到了公达麾下。以他的能力,将来天子东出,平定天下,必能立功。再者,麹氏本是青州平原人,王莽时才被迁往金城,至今不到二百年,如今已是金城大族。”

  “麹氏是平原人?”伏完打断了荀彧。

  “当然,麹氏先祖麹谭,孝哀时为尚书令。”荀彧将麹氏先祖的故事说了一遍,尤其提到麹谭因东平王刘云“瓠山立石”案被罢官的事。

  伏完听完,扼腕叹息。“原来竟是忠良之后,那倒也罢了。只是这羌女为妾……”

  “少傅,这是为了边疆稳定,和合汉羌,天子身边也有羌女为美人呢。”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伏完不断摇头,以示不满,态度却松动了许多。

  荀彧也有些无奈,又劝了几句,便问伏完什么时候起程。天子巡狩西海,要顺道为伏雅完婚。伏完如果要去,现在就必须起程,而且日夜兼程,才能赶得上婚礼。

  “我就不去了吧。”伏完怏怏地说道:“有天子做主,我去不去也没什么区别。能给我一个消息,已经算是礼敬。文若啊,你也是,听说你儿子长倩去了西域,事先也没和你商量?”

  荀彧哈哈一笑。“少傅,我儿长倩西行,我是赞同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趁着年轻多多游历,难道要等老了再远行?天子万金之躯,尚且不避冰霜,他们又岂能贪图安逸。”

  伏完瞥了荀彧一眼。“行啦,我老了,不用你提醒。”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你这口吻,倒是和我儿伏德一般。他不仅赞同天子的决定,还有些羡慕伏雅。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或许真是因为我老了吧。”

  “哪里,哪里。”荀彧连忙安慰了伏完几句,确认了伏完不想身赴凉州后,随即说起了一件事。“少傅,有件事,想请少傅指点提点。”

  “什么事,居然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伏完斜睨着荀彧。

  “这件事,还真是非少傅不可。”荀彧随即取出几张纸,摆在伏完面前。

  纸上写着几个字,却不是常见的隶书,而是篆书,是秦统一文字之前的蝌蚪文。伏完瞅了一眼,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这是……《尚书》?”

  “是《尚书》吗?”

  “应该是。”伏完又认真看了一会儿,抚着胡须,眉头微皱。“但是和世上所传的古文、今文都不一样,尤其是这一句,我从来没见过。这是哪来的?”

  “河内太守董昭刚派人送来的。”荀彧将纸推给伏完。“河内汲县出了一件盗墓案,里面的金银都被盗走了,留下一些竹简,上面都是这样的文字,也没几个人认识。董昭派人描摹了一些,送了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认识。据他说,他抄了好几份,遍送知名大儒,其中就包括郑玄。”

  伏完顿时来了兴趣。“如果全是这样的文字,看来这个墓很早,这些竹简很可能是秦始皇焚书之前的古籍,极为珍贵啊。文若,应该让董昭将所有的竹简都送到河东来,组织人员整理、辨识。”

  “少傅愿意主持此事么?”

  “愿意,愿意。”伏完兴致勃勃的说道。

  他身为少傅,本职是辅导天子读书,结果天子巡边,一去几年,他闲得生蛆。现在有事可做,自然求之不得。

  “那你不去凉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有天子作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伏完挥挥手,豪迈地说道:“若能和合汉羌,为国效力,让那小子在凉州待几年也没什么。”

  荀彧松了一口气。

  涿县盗墓案报到他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他根本没空理会。知道伏完要来,他突然想起这件事,觉得交给伏完去处理最好,至少有几年时间让他脱不了身。

  有了这个借口,伏完不去凉州的理由就充足多了,不会让天子觉得难堪。

  送走伏完,天色已经不早了。荀彧回到后院,却见弘农王妃唐夫人也在,不免有些好奇。

  唐夫人站了起来,笑道:“好了,事情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荀彧狐疑地说道:“什么事?为何看到我就要走?”

  “女人家的事,你不懂。”荀彧的妻子唐氏瞪了他一眼,又拉着唐夫人的手说道:“你怎么能走呢。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连顿饭都不吃,人家还以为这河东尹府的门槛高,难进呢。不准走,留下吃饭,再陪我说会儿话。”

  唐夫人看向荀彧,荀彧苦笑道:“你不用看我,我可没赶你走。”

  唐夫人重新落座。“我这不是避嫌么。你这河东尹府的门槛高不高,我是不知道,但我文秀书坊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要是让人知道我能进你的河东尹府,只怕明天连门框都被人挤破了。”

  “怎么,有人找到你那儿去了?”

  “嗯,各种离谱的事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唐夫人冷笑一声:“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开纸坊、书坊也只是为了糊口而已,哪有心思管他们的死活。”

  “究竟什么事?”荀彧追问道。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凉州已经安定,天子即将东出。有并凉精兵十万,平定关东易如覆掌,就想跟着立功,将来也能加官晋爵。”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三英荟萃

  荀彧目光一闪。“河东大族?”

  唐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河东人的轻蔑。“天子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他们装聋作哑。中兴在即,他们都忝着脸凑上来了,说什么要为国效力。这么厚的脸皮,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的。”

  荀彧搓着手指,沉默着,没有接唐夫人的话题。

  唐夫人转头看着荀彧,语带调侃。“怎么,你动心了?说来也是,如今河东虽然有些起色,供应大军征伐却还是很难。若有人主动贡献,的确能让你轻松不少。这几年河东太平,又有大量的匈奴、鲜卑入境,他们哪家不是奴婢满门,粮食满仓。再等丝路一开,钱库怕是也要扩建的。”

  荀彧无声地笑了笑。“在河东大族与西凉兵之间,你更讨厌哪一个?”

  “两个都讨厌。”唐夫人不假思索的说道。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荀彧眼皮轻抬,凝视着唐夫人保养得当的脸。

  唐夫人脸上的红润渐渐散去,藏在心灵深处的恐惧慢慢浮现在眼中。她沉默了半天,低下头,搅弄着手绢。“一个是禽兽,一个是衣冠禽兽,不相上下,有什么好选的。”

  荀彧一声叹息。“那支持袁绍的关东大族又是什么样的禽兽?”

  唐夫人抬起头,打量了荀彧片刻,霍然起身。“我本一介女子,没有你那样的胸怀,所以不能原谅他们。”她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住,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也不原谅。”

  唐氏连忙起身,想拉住唐夫人,却被荀彧制止了。

  荀彧看着唐夫人下了台,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夫君,你这是何苦呢?”唐氏埋怨道。“你明明知道她为难,为何偏要她选?”

  荀彧苦笑,半晌才道:“夫人,不是我为难她,是天子在为难我。能帮我说服天子的人,只有她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她不肯原谅河东大族,她手下的那些人却和河东大族没什么冲突。相比之下,家乡的亲族更重要,没人希望会被灭族。”

  唐氏一声轻叹。“是啊,一旦西凉兵东出,汝颍首当其冲。七年前,董卓乱政,西凉兵劫掠陈留、颍川,多少人死于无辜啊,连李府君都被烹了。要是再来一次……”

  她闭上了嘴巴,没敢再说下去。

  荀彧接上了话题。“如果再来一次,天子就是率兽食人,中兴又有何意义?”

  唐氏担心的看着荀彧。“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给文倩写信,希望她能找机会劝劝天子。平定天下的事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那你好好说,千万不能让天子觉得我们关东人结党。”

  荀彧应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

  用完晚餐,荀彧在书房里独自徘徊。

  案上摆着纸笔,墙上挂着大幅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标着进军的方向。一条红线,由凉州出发,经关中,过潼关,经函谷、洛阳,然后分作几个分支,其中一支穿过颍川,指向汝南。

  在荀彧的眼中,那条红线格外刺眼,朱砂如血,渐渐晕成一片。

  “府君。”一个青衣老仆出现门口,拱手说道:“刘令子初来访。”

  荀彧回头看了一眼,心中诧异。刘巴与他极熟,来访毋须通报,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有谁?”

  “一个年轻人,不知姓名。”

  荀彧恍然,转身出了书房,命老仆准备饮食,自己来到前庭。

  刘巴正与一个年轻人说话,见荀彧出来,起身相迎,笑眯眯地说道:“荀尹,我来引荐一个大才。这位是九江人刘晔,字子扬,阜陵王之后。”

  荀彧眼睛一亮,随即笑了。“莫不是斩杀郑宝的刘子扬?”

  刘晔微微一笑,拱手施礼。“不意荀尹还记得我,惭愧惭愧。”

  “你们……认识?”刘巴很惊讶,看看荀彧,又看看刘晔。

  “没见过面,但早有耳闻。”荀彧一手拉着刘晔,一手拉着刘巴。“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和你们商量。子扬,你来得可太好了,这件事非你不可。”

  “不敢,荀尹但有所令,莫敢不从。”刘晔口气很谦虚,却透着说不出的自信。

  刘巴伸手指指刘晔。“你个刘子扬,明明与荀尹有故,却还要我引见,莫不是故意试探我?”

  刘晔哈哈一笑。“岂敢,我一进河东,便听说刘君是荀尹挚友,仰慕已久,所以未见荀尹,先去求见刘君。不想刘君热情如斯,一见如故,就要向荀尹引荐我。”

  “嘿。”刘巴一拍手掌。“我本想留你在县中,可是以你的能力,做个县吏太委屈了,至少也要做安邑令才行。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请荀尹做主。”

  “你想去哪儿?”荀彧扭头看着刘巴。

  刘巴笑笑。“我在安邑这么久,治绩也算不错,该升官了。我去京兆做个太守怎么样?”

  荀彧想了想,摇摇头。“不怎么样。”他回头看着刘晔。“子扬比你更适合。”

  “哦?”

  “子初,你大概还不知道,子扬不止智谋出众,武艺也出众。我刚才说过,他曾斩杀郑宝,可是你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斩杀郑宝的。且到屋中安坐,喝杯酒,润润嗓子,听我慢慢道来。”

  “好。”刘巴兴奋地一拍手掌。“亏得我没敢留他在县中为吏,要不然被他拒绝了,反倒是我识人不明,妄自尊大了。”

  “岂敢,岂敢。”刘晔连忙谦虚了几句。

  来到书房,荀彧请刘巴、刘晔入座,二人却一个也没坐,不约而同的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上的红色箭头,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英雄所见略同。”

  “你们这么急着来见我,也是因为韩遂即将东出的事?”

  “正是。”刘巴点点头。“我听说韩遂即将进驻关中备战,担心关东再遭屠戮。正好刘子扬来了,说起此事,便相约来见你,一起进言。荀尹,虎兕出柙,龟玉必毁,你我皆不能辞其过。”

  “来得正好。”荀彧再次邀他们入座。“说说你们的意见,如何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刘巴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也简单,以西凉人制衡西凉人。”

  第五百七十四章 知止不辱

  刘巴虽然只是一个安邑令,却对整个河东的情况都很了解。

  骠骑将军张济、前将军段煨、后将军杨定都是西凉人。他们效忠天子的时间更长,在军中推行教化的时间也更长,比韩遂更适合东出。

  尤其是张济、段煨,他们一个在南阳,一个在上党,都是与关东接壤的前线,随时可以出兵。

  更有利的条件是,他们都与韩遂不合,也不愿意看着韩遂后来居上,成为东征的主将,他们却要听从韩遂的指挥。

  即使是驻扎在关中的郭汜旧部谢广、夏育,也宁愿北上增援荀攸,不愿意配合韩遂作战。

  如果能鼓动诸将与韩遂争夺东征的指挥权,韩遂并没有明显的胜算,而诸将为了得到这个立功的机会,也会尽可能的争取他们的支持,在约束将士上做出更多的努力。

  听完刘巴的意见,荀彧没有急着表态,而是看向刘晔。

  刘晔说道:“刘令,恕我直言,这只怕也是权宜之计。我从南阳来,深知骠骑将军张济麾下将士虽经教化,却绝非仁义之师。在大营之中还好说,一旦出征,其麾下将领能否约束住部下,不能期望太高。能读书写字,不代表他们就是谦谦君子,能体会朝廷的爱民之心。”

  “以你之见,又当如何?”刘巴反问道。

  刘晔转头看向荀彧。“荀尹,我有一事不解,能否请荀尹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天子虽年少,却屡经大战,颇有用兵天赋。大军东出,平定天下,此等大事,为何天子不自行,却让韩遂为大将?是凉州未定,需天子亲自坐镇,还是另有原因?”

  刘巴也看向荀彧,他也有同样的疑惑。

  荀彧嘴角轻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子扬,子初,不瞒你们说,我也觉得此事殊不可解,其中或有深意,只是一时想不出究竟。你们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分析分析。”

  刘巴笑笑。“荀尹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荀彧瞅瞅刘巴,微微一笑。“你不要急嘛,我这不正在说?”他端起酒杯,向刘晔致意。“揣摩天子用意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

  “你说。”

  “你从何处来?为何西行?”

  刘晔一声轻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斩杀郑宝之后,依附庐江太守刘勋,本想辅佐他为朝廷效力,奈何天意弄人,却错过了最重要的时机。上一次袁绍南下时,我正好返乡访友,刘勋降袁,我来不及阻止。赶回舒县时,舒城已经易手,为颜良所占,只好暂时隐居。”

  “周嘉谋牧豫州,你不曾前往效力?”

  “周嘉谋虽德高望重,却不是用武之人。”刘晔苦笑道:“我到南阳的时候,听说他已经撤兵了。”

  “那曹兖州呢?”

  “曹兖州虽善战,但实力太弱,且杀边让、屠徐州的恶名在外,难成大器。”

  “刘徐州呢?”

  “没见过他,但听闻他出身草莽,行事无章法,轻于去就,恐怕在徐州坚持不了太久。”刘晔沉吟了片刻,又道:“且他虽自称宗室,却迟迟不肯向朝廷称臣,心意难明。我不愿迂回,直接来朝廷了。”

  荀彧微微颌首。“孙策其人如何?”

  “一时之杰,当与曹兖州抗衡,略胜于刘徐州。”

  “他们三人合力,能当袁绍否?”

  刘晔愣了片刻,仔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若有名臣重将居中调度,或许还有机会。若是自行其事,只怕互相猜忌,难以成事。所以我才好奇,为何天子不自行,却让韩遂统兵。”

  荀彧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你觉得刘备、孙策会听天子诏令?”

  刘晔愣住了,盯着荀彧看了半晌,眼角颤了两下。“所以,天子是……”

  “正如你所说,天子虽年幼,却有用兵天赋。平定天下的时机未至,这一点,他应该是明白的。所以韩遂进驻关中,应该只是备战,并非东出。真正东出之时,当待天子入关。”

  刘巴忍不住说道:“那韩遂能等得?”

  “等不得,也得等。”荀彧用手指点了点案几,幽幽说道:“你我的责任,就在于此。”

  刘巴与刘晔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子扬,我希望你能尽快赶到行在,向天子进言。若能得天子器重,任你为京兆太守,韩遂的脚上便多了一副套索,难以展足。”

  刘晔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敢不从命。”

  刘巴笑道:“看来我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升官。”

  “你虽然不能升官,但任事却要加重。不仅河东的商贾要管,关中的商贾也要管起来。我会向天子进言,转你为少府或者水衡都尉,为朝廷理财。韩遂虽然不能东出,商贾之事却可以先行。”

  刘巴大笑。“行,就让我先掏空他们的钱包,把他们欠朝廷的税赋先收回来。”

  刘晔眉心微蹙。“你们……不怕别人说你们与民争利?”

  刘巴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为民争利。”

  刘晔愕然。“二位何出此言?”

  刘巴说道:“夫子有言,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没道理有些人田连阡陌,其他人却无立锥之地。更没道理天子、大臣食不裹腹,豪强却口厌膏梁。”

  “你们这……”刘晔看看荀彧,又看看刘巴,诚恳地说道:“荀尹,刘令,恕我直言,即使是夫子,也没能去三桓,而为三桓所去。你们与关东大族为敌,就不怕千夫所指?”

  荀彧一声叹息。“子扬,知止不辱,知足不殆。君臣相安以礼,关东大族坐视天子窘迫,既不贡赋,也不勤王,失礼在先,我们是在尽力救他们。至于他们领不领情,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他看着刘晔,幽幽地说道:“有朝一日,天子率十万并凉精骑东出,玉石俱焚,难道是你所期望的结果?那些人昧于眼前之利,不顾将来,子扬不至于也如此短视吧?”

  刘晔眼神微缩。“我听说司徒在关中度田,这么说,天子平定天下之后,也要在关东度田?”

  荀彧苦笑。“我们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才想先试试其他手段。”他一声长叹。“子扬,天子付我以兴王道的重任,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能让他失望。王道不兴,那就只能行霸道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知足不殆

  刘晔与荀彧、刘巴聊了半夜。

  荀彧虽与刘晔第一次见面,却神交已久。早在曹操麾下时,他就知道刘晔协助刘勋稳定庐江的事,如今见面,几句话一说,就知道这是同道之人,当下便将天子托以王道重任的事一一道来。

  刘晔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心。

  兴王道是无数仁人志士的共同理想,均贫富却是极棘手,甚至极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仁人志士自己就是均贫富的对象时。他们不仅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更要面对无数亲朋故旧的劝说、求情或者威逼。就算他能够挡住这一切,他也将成为众叛亲离的孤臣。

  但是,天子主动要求推行王道,并且将大权拱手相让,全权委托荀彧,自己爬冰卧雪,亲自守边,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难得到让刘晔觉得不真实。

  有一句话,在他的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这会不会是天子借刀杀人?

  荀彧是汝颍士人中的杰出人才,影响力很大,由他来主持均贫富的事,肯定要比天子亲自主持更好。等荀彧与关东人的冲突激烈到无法调解,身败名裂,天子很可能会抛弃荀彧,就像孝文帝抛弃贾谊、孝景帝抛弃晁错一样,平息关东大族的怒火。

  或者像秦始皇吞并六国一样,以并凉精兵荡平关东。

  突然之间,刘晔无比渴望地想见天子一面。他有太多的疑问,要向天子求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亲眼看到天子,亲耳听天子的解释。

  次日,刘晔向荀彧、刘巴辞行。他要赶往行在,面见天子。

  荀彧已经准备好了荐书,交给刘晔,又为刘晔准备了路传、快马。他建议刘晔取道关中,虽然有些绕路,但亲眼看看关中的景象,对他见驾时问对有好处。

  刘晔随即起程,只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随从。

  其中一人叫鲁肃。

  鲁肃是刘晔的好友。刘晔错过袁绍南下的战事,就是因为去拜访鲁肃。

  鲁肃赠米周瑜,定侨札之分,举家随周瑜渡江至曲阿。因祖母去世,还葬东城,他才从曲阿赶回家乡。刘晔听到消息后,亲自赶去劝说,希望鲁肃为朝廷效力。

  鲁肃犹豫了好久。直到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来,这才下定决心,跟着刘晔赴朝。

  在路上,刘晔和鲁肃谈起了荀彧要均贫富、兴王道的事。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处太大,甚至根本不可行。

  他问了鲁肃一个问题。“你曾经将家中的米送了一半给周瑜,足足三千石。如果让你献出家中多余的土地,以兴王道,你愿意吗?”

  鲁肃沉吟了半晌后,摇摇头。“我家土地虽多,却没有一亩是多余的,都是祖辈辛苦攒来的,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献出去?”

  刘晔一声长叹,苦笑道:“以你的豪爽尚且不肯,其他人又怎么可能同意?十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又为了什么?还不是想加官进爵,裂土封国?所以我说,如此均贫富根本不可行。”

  鲁肃欲言又止。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但他同时又有些庆幸。亏得是听了刘晔的劝,放弃了追随孙策的计划,可以站在胜利的一方,将来也不至于沦为他人宰割的对象。

  不管王道能不能实现,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袁绍不是天子的对手,孙策同样不是。

  幽并凉三州在手,天子坐镇西北,手握精骑十余万,已经对关东形成了俯冲之势。

  ——

  西海。

  刘协穿着一身合体的常服,赤着脚,站在海边的沙地上,任由洁白的浪花冲刷着脚丫,神情惬意,仿佛游历至此的学子,惊叹于这与家乡不同的绝美风光,流连忘返。

  何姗、胡休和几个羌女在不远处说得开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笑声最响的那个就是伏雅新纳的妾——北宫纯。

  虽然是妾,北宫纯却是最活泼的那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对刘协表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当众表示与嫁给伏雅相比,她更想嫁给刘协,并自高奋勇的表示她武艺高强,可以充当刘协的贴身亲卫。

  直到她被马云禄连摔十三跤,没占到一点便宜。

  然后她就移情别恋,迷上了马云禄,一心想和马云禄做姊妹。

  何姗、胡休都笑话她痴心妄想,她却不以为然,反而和何姗、胡休成了好朋友,一有机会就粘在一起,想方设法打听马云禄的事情。马云禄不胜其烦,干脆将当值的任务安排给其他人,自己能不露面就不露面。

  “陛下,这羌女胆子真大,连皇后的懿旨都敢顶。”荀文倩掩嘴笑道:“整个营地里,除了她的阿爸,大概只有陛下和马督的话还有点用。”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刘协笑道。

  荀文倩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我羡慕她做甚?她羡慕我才对。毕竟她想嫁给陛下而不可,我却可以常在陛下左右。”

  刘协转头看着荀文倩。“你不后悔?”

  “不后悔。”荀文倩很坚定的摇摇头。“相反,我很庆幸。如果……我没想到陈氏会做这样的选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刘协咂了咂嘴,没说话。

  他不久前收到消息,袁绍南下,再次渡河,兵向徐州,陈纪、陈群父子劝刘备向袁绍称臣不成,便与刘备分道扬镳,委身袁绍。

  刘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关心的重点也不是陈纪、陈群父子,而是刘备面对袁绍大军的反应,借此分析关东的形势。

  但荀文倩对此耿耿于怀。

  她没想到陈纪身为汉臣,曾官至二千石,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

  “想脱了鞋,戏戏水吗?”刘协说道。

  “什么?”荀文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

  “我说,天气这么热,你不想脱了鞋,戏戏水?”刘协扬扬下巴,看向远处玩水玩得正开心的何姗、北宫纯等人。“这里是羌地,没必要守那么多繁文缛节,率性些更好。”

  “我……”荀文倩有些犹豫,眼神如波,飘忽不定。

  “你看,这就是你羡慕她们的地方。”刘协笑了。“你想,但你却不敢说出来。”

  荀文倩目光微闪。“我想什么,都可以说?”

  “你想什么,都可以说。”刘协点点头。“同不同意,在我。”

  荀文倩故意扬扬眉,拉长了声音。“那还是算了吧。”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同意?”

  荀文倩笑出了声。“陛下又来绕我。算了吧,我说不过你,我还是脱了鞋,玩会儿水更开心。”

  第五百七十六章 入乡随俗

  看着荀文倩脱了鞋,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进水中,刘协笑了。

  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放不开,那就真的没救了。

  任何思想的改变如果不能落实到行动上,尤其是那些影响力巨大的人的行动上,终究只是一纸空文。如果伏寿、荀文倩一直将何姗、胡休当作蛮夷看待,民族融合就很难落到实处。

  汉代虽然有了《女诫》那样的文章,真正遵守的人却不多,对礼教的顺从还没有浸到血脉里。稍一撩拨,那种原始天然的气息就蓬勃而出。

  刘协将衣摆掖进腰带里,卷起裤脚,走到荀文倩身边,蹲下腰,为荀文倩卷裤脚。

  荀文倩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你小心一点,别摔着了。”刘协扶住荀文倩。“有什么使不得?这里又不是朝堂。既然玩,就玩得尽兴些。你玩得尽兴,她们才能玩得尽兴,以后有什么话才愿意对你说。这里还端着,穿上朝服,哪里还敢对你说真话?”

  荀文倩不敢动了,一手扶着刘协的肩膀,一手掩着脸。“可是……好羞耻啊。”

  “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羞耻的?”

  “我……我是怕影响陛下的威严。”

  “我的威严,需要用你的敬畏来表现吗?”刘协将荀文倩的裤脚卷到膝盖以上,这才站了起来,扬扬手。“去吧,玩得尽兴些,别让水漫过膝盖就行。”

  “唯。”荀文倩红着脸,应了一声,看看四周,见何姗、胡休等人都向这边看来,更加窘迫。

  刘协挥了挥手,对当值的吕小环大声说道:“带两个人,随行保护贵人。”

  “唯。”吕小环正中下怀,手脚麻利的脱了鞋,冲进了水中。

  “我来,我来。”何姗一边叫着,一边奔了过来,踩起一路水花。

  胡休、北宫纯等人见状,也奔了过来,围着荀文倩有说有笑。

  刘协走得远些,招手让伏雅过来。伏雅走到水边,神情为难,既不想脱鞋,又觉得天子都脱了鞋,他再不脱,似乎有些不合适。

  正犹豫着,艾肯奔了过来,径直冲到了刘协面前。“陛下,刘和求见。”

  “刘和?”刘协稍一思索,便对艾肯说道:“让他稍等,洗把脸,我这就来。”

  “唯。”艾肯转身又跑了。

  刘协站在水中,见伏雅还犹豫,忍不住踢起一脚水,将伏雅的衣服打湿。伏雅吓了一跳,想叫却又不敢,不安地看着刘协。

  “陛下,你为啥欺负我夫君?”北宫纯不依了,横眉怒目。

  刘协走到伏雅身边,一把揪住伏雅的衣领,低声说道:“怎么,你要女人为你打抱不平?”随即又转头叫道:“我欺负他又如何?你们羌人不是信奉强者么?他太弱了,自然要被人欺负。”

  “他弱,我可不弱……”北宫纯叫着,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水花四溅。话音未落,吕小环横行一步,挡在北宫纯面前。

  “你让开!”北宫纯瞪着眼睛叫道。

  “嘿嘿,男人的事就由男人解决,女人的事就由女人来解决。”吕小环扭着拳头,兴致勃勃的说道。“再过几年,我也要入宫了,所以天子也是我的男人。你想动我的男人,先得过我这一关。”

  “怎么你也是……”北宫纯气得大叫。“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我就不行?”

  “因为你不够强啊。”吕小环得意洋洋的叫道。

  “我跟你拼了。”北宫纯怒不可遏,一跃而起,抓住了吕小环的双臂。吕小环反手抓住北宫纯的双臂,两人就在水中摔打起来。

  刘协拍拍伏雅的肩膀。“你啊,加紧锻炼,要不然,你可降不住这匹大青马。”随即又对匆匆赶来的北宫大石说道:“大帅,你来得正好,随我去见一个人。”

  “陛下,这……”北宫大石指着正在撕打的北宫纯和吕小环,神情尴尬。

  “别管她们,由她们自己解决。”刘协走到岸边,翻身上马,又对北宫大石晃了晃脑袋。

  北宫大石无奈,只好抛下北宫纯不管,跳上亲卫牵来的马,跟上刘协。王越要跟上来,刘协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跟着。王越也没想太多,停住了脚步。

  他心里很清楚,以天子的身手,只要不大意,两个北宫大石也不是对手。

  而天子看似随意,其实极为谨慎,根本不会给北宫大石一点机会。

  北宫大石心头却涌过一阵热流,随即又喝止了亲卫,与刘协并肩而行。“陛下,臣也见过不少头领,包括董卓那样的勇士,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像陛下这般有王者气概的。”

  “哪有什么王者气概,我只不过是将大帅看作亲戚罢了。”刘协看看还在原地发愣的伏雅。“我那妻兄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弱,大帅可以关照令爱下手轻些,别打坏了。”

  北宫大石忍不住哈哈大笑。“陛下说笑了,怎么会呢。我那闺女是野惯了,不会说话。其实啊,能嫁给伏君,她心里不知道多珍惜呢。当然了,陛下更出众,她有些贪心。”

  “人嘛,难免有些贪心,尤其是少年时,恨不得所有好东西都是自己的。”刘协也笑了。“等年纪大了,才知道有些事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陛下说得有理。”北宫大石歪着头,打量着刘协。“恕臣直言,陛下也是少年,怎么会有如此高明的见解?”

  “无他,多读书耳。古人的智慧虽然可以通过口耳相传,歌谣传唱,终究不如书籍来得方便。歌者能记得几十万言的长歌,知道几十人的故事,便是难得。书籍则不然,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知道成千上万的故事。这些故事里面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足以为鉴。”

  “是呢,自从我女儿嫁给伏君之后,经常听伏君讲书,经常向我炫耀。我也是听了伏雅讲书,才知道我们羌人原来与是华夏后裔,只不过居于僻远之地,没什么机会读书,这才不如中原人活得好。”

  北宫大石感慨道:“周边山里的部落听说伏君在此授徒,都来找我,想请伏君收他们的子弟为徒呢。我大致算了一下,估计新建的学堂不够用,还得扩建才行。只是学堂好建,先生却忙不过来。陛下,能不能再安排几个人来?最好是会晒盐、打铁的先生。”

  第五百七十七章 宗室之杰

  刘和形容憔悴,身心俱疲,几乎站不稳身体。

  统兵作战数年,他也算是戎马倥偬,身体强壮。可是连续奔驰大半个月,行程三千里后,他还是感觉到了无法承受的疲惫。

  这让他对狼骑的战绩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看似传奇的战绩背后,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

  这种认识在他遇到荀攸之后就有了,只是现在更加真切。

  荀攸坐镇弹汗山,威名赫赫,但他的生活却很朴素,比普通的牧民好不到哪儿去。并州虽然在恢复生机,但能支持荀攸的非常有限,能保证一定的粮食储备以防不虞,已经是极限了。

  比起袁绍等人的豪奢,荀攸的生活只能用寒酸二字来形容。

  如果让我代替荀攸,我能常年忍受这样的生活吗?刘和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轻快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刘和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两名骑士从不远处轻驰而来。一老一少,身材差不多,穿着都很随意,还卷着裤脚,光着脚,一看就知道是蛮夷。

  刘和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直到骏马在他的面前停住,一只光脚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公衡,别来无恙?”

  刘和诧异地抬起头,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片刻之后,他心头剧震。

  “陛……陛下?”

  “怎么,不敢认了?”刘协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刘和回过神来,连忙撩衣跪倒。“征北中郎将,臣和,拜见陛下。”

  “起来,起来。”刘协将刘和扶起,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了刘和两遍,微微颌首。“苦难摧毁弱者,却让强者更强。你没被苦难摧毁,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太傅后继有人,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听到天子提及亡父,刘和鼻子一酸,心中却添了一丝暖意。

  “谢陛下。”

  “饿不饿?什么时候吃的饭?”

  “昨天晚上,在西部都尉治所,蒙阎都尉款待。”刘和举手拭泪。“得知陛下在西海,臣恨不得肋插双翅,立刻飞来,没顾得上吃朝食。”

  刘协随即命人备酒食,又命人传田畴来。就在如茵的草地上,刘协不设席,盘腿而坐。刘和本想跪坐,一看刘协盘着腿,北宫大石也盘着腿,只好有样学样。

  “这位是我刘氏子弟,宗室中的俊杰,名和,字公衡,任征北中郎将。”刘协对北宫大石说道。

  北宫大石连忙拱手见礼,很认真地打量了刘和两眼,见刘和虽然憔悴,但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便有些心动。天子如此重视此人,又是宗室,将来必能重用。如果能攀上关系,对他的部落大有好处。

  “这是西海边上的羌人部落头领,北宫大石大帅。他的兄长是北宫伯玉,他的女儿北宫纯巾帼不让须眉,刚嫁给伏雅为妾。”

  刘和客气地拱手施礼,和北宫大石寒喧了几句,心里却有些打鼓。北宫伯玉是凉州大豪,曾举兵造反。他的兄弟与天子在一起,而且如此亲近,万一心有异志,后果不堪设想。

  正说着闲话,田畴策马赶来。来到跟前,他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冲到刘和面前,抓着刘和的手臂,泪如泉涌。

  “公衡,你终于来了。”

  刘和也很感激,与田畴四臂相握。“多谢子泰挂念,只恨我当初颟顸,未听子泰良言。”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田畴用力拍了拍刘和的肩膀。“迷而知返,更知正道不易。断刀重炼,必有功成之日。天子圣明,你追随天子,不负太傅忠义,将来必能光耀门楣。”

  “田子泰,你也想做巧言佞色之徒吗?”刘协笑道:“坐吧。不要急,慢慢说,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是,是,陛下所言甚是。我们都年轻,有的是时间。”田畴连声附和,与刘和重新入座。

  奶茶煮好了,两个羌人宫女端了过来。刘和接过,喝了两口,平复了情绪,开始讲述自己奉诏离京之后的经历。这些事田畴知道一些,刘协知道一些,但都不完整,此刻由刘和亲自讲述,一桩桩,一件件,总算贯穿了起来。

  说到这些年的犹豫、纠结,刘和惭愧不已,再三向刘协请罪。

  田畴看在眼里,心里欢喜。

  他最怕刘和人虽然来了,心里却不承认错误,讳过饰功,想在天子面前蒙混过关。他在天子身边数月,深知天子虽然年少,心思却极为深沉。但凡刘和有一丝侥幸,都很难逃过天子的眼睛,心里必然留在芥蒂,将来也很难对刘和放心使用。

  刘和认识得越深刻,前途越光明。

  刘协静静地听着,几乎没有说话,心里却泛起波澜。

  刘和能赶到这里来,他已经很意外了。再听到刘和的反省,他更加惊讶。此人的结局史书无载,有人怀疑他和麹义一样,被袁绍杀了。现在看来,这种猜测很可能就是事实。

  刘和是个人才,文武兼备,加上刘虞在幽州的影响力,如果不杀,袁绍很难真正控制幽州。

  世家子弟之中虽有不少纨绔,却也不乏人才。如果不能在宏观上加以控制,世家坐大几乎是必然趋势。相比之下,皇室反倒因为没有足够的历练机会,出人才的机率远远落后于世家。

  宗室也是世家,而且是有皇族血脉的特殊世家。

  汉朝初立之时,刘邦以宗室代替异姓王。不久之后,宗室就成了威胁,引发了七国之乱。汉武帝行推恩令,对宗室加以限制,初步解决了这个问题。光武帝对宗室的控制进一步加强,可是宗室又凭借着经学再度崛起,刘焉、刘表等人都对皇权产生了觊觎之心。

  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刘协心中渐渐形成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公衡,你愿统兵还是治民?”刘协呷了一口奶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和神情一滞,露出一些不安,悄悄看了田畴一眼。

  田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刘和见状,心中稍定,鼓起勇气说道:“臣以宗室为郎,迁为侍中,本无历练。奉诏出关,召兵勤王,事虽不成,略通武事。如今天下不安,州郡未平,臣愿竭驽钝,为陛下马前之卒。”

  “你善步还是善骑?”

  “臣……步骑皆可,骑略长。”

  “你休息几天,先任散骑常侍,熟悉一下散骑和甲骑的作战方式。”刘协含笑看着刘和。“阎行留在临羌,任西部都尉,朕缺一个右部督,希望你能胜任。”

  刘和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

  第五百七十八章 歪打正着

  田畴也吃了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天子让刘和统兵可以理解。毕竟天下大乱,正是用人之际。刘和有统兵之能,没有不用的道理。

  但天子有意让刘和出任散骑右部督,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散骑右部督品级并不高,但责任重大。平时充当天子近侍,战时还要统领甲骑作战,不仅要勇猛善战,更要忠贞不二,不能有丝毫嫌疑。将来一旦外放,必是方面大将。

  阎行出任西部都尉,就是天子控制羌人的一只手。在韩遂父子、成公英先后离开金城后,驻临羌的西部都尉就是凉州最重要的将领,非心腹不能担任。

  天子如此重视刘和,是试探,还是对刘虞的报答?

  “是不愿意,还是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刘协笑呵呵地说道:“散骑、甲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没点真本事,就算有诏书任命也镇不住。”

  一句话,激起了刘和的斗志。

  他拱手道:“臣愿尽力一试。”

  “朕看好你。”刘协顿了顿,又道:“独木不成林。希望你能成为宗室的榜样,将来能有更多的宗室子弟成才为朝廷的栋梁。”

  “如陛下所愿。”刘和大声说道。

  田畴心跳加速。天子不仅要重用刘和,更要以刘和为榜样,重用宗室子弟。在当前的形势下,这着实是一个极其大胆而又高明的决定。

  如果刘表、刘璋能因此感受到天子的诚意,不战而降,天下就平定了一半。有了殷实的荆州、益州,朝廷的粮赋短缺问题也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

  问完了刘和自己的事,刘协又问起了幽州的形势。

  对袁绍攻破易京后就南下,刘协的反应很平静,既没有趁势取幽州的想法,也没有派兵东出的意思,就像在听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样。

  刘和多少有些意外,本想问,却被田畴用目光阻止了。

  “乌桓人、鲜卑人随袁绍南下了?”

  “虽不是全部,却也有大半。”刘和说道:“袁绍与几个乌桓、鲜卑部落的大帅联姻,将族中女子嫁给他们,又承制拜为单于,许以重赏,颇有蛮夷之心。”

  “重赏?”刘协轻笑。“是他袁氏历年积累的家财,还是搜刮来的百姓血汗?”

  刘和眼神闪了闪。“陛下,大半是宫里的积累。”

  “宫里的?”刘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南宫之变时,他们从宫里掠走的钱财?”

  “是……是的。”刘和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一直没提过,因为涉及的人太多了,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刘虞。刘虞在幽州屯田,安抚汉胡,曾接受过袁绍的资助,这其中很可能就有袁绍兄弟从宫里劫走的财物。

  大将军何进被阉竖杀死,袁绍、袁术以为何进报仇为由,火烧南宫嘉德殿青琐门,包括孝灵帝苦心经营的万金堂在内,都被他们劫掠一空。

  袁绍出洛阳时,大大小小的车辆近百辆,带走的财物堆如山积。

  董卓入京后,在宫里又搜刮了一遍,但所得有限。他真正的收获是掘皇陵。这些财物先是被董卓收藏在郿坞,后来董卓被刺杀,郿坞被攻破,里面收藏的财物也被缴获,后来又大半落入李傕等人的手中,如今有不少流落在凉州。

  凉州的集市上经常可以看到制作精美的玉器、金银器、漆器,那些大多是从皇陵里挖出来的陪葬物。

  但后世的史书上只提董卓洗劫洛阳,只字不提袁绍。

  因为史书的原始资料大多是党人写的,而袁绍曾是党人寄予厚望的领袖。

  想到袁绍用皇室积累的财富造反,刘协心里就格外不爽。

  他身边的人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倒是有人不断提议赦免袁绍,让袁绍入朝主政。

  其心可诛。

  刘协压下怒火,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

  刘和一边回答,一边心惊。

  他本以为天子听到袁绍用劫自宫中的钱财贿赂乌桓人、鲜卑人时会勃然大怒,有些不安。现在天子的反应如此平静,他更不安了。

  他不觉得天子会大度到一笑而过。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有城府而已。

  刘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提了一句。

  袁绍麾下派系矛盾很大,尤其是汝颍系与冀州的矛盾为主,几乎无法共存。袁谭与汝颍系无法分割,所以与冀州人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以至于袁绍有废长立幼之心,着重培养次子袁熙,对三子袁尚也非常宠爱。

  袁绍南下中原,袁谭却被留在了冀北。

  他没提他曾劝袁谭留在冀北的事。

  刘协知道袁绍疼爱幼子袁尚,也知道袁熙要娶甄宓的事,倒不清楚袁绍不喜欢袁谭背后还有汝颍系的影响,更不清楚袁谭与党人的关系如此紧密。听了刘和的介绍,逻辑总算通了。

  不过他对党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也没兴趣和袁谭联络,所以也没接刘和的话题。

  在刘和看来,这又是天子有城府的一个表现。

  说了半天话,刘协让田畴领刘和去休息。他长途跋涉至此,要好好休息几天才能恢复体力,接受考核。至于田畴会不会找赵云指点刘和武艺,那就不是刘协要考虑的事了。

  既然有决让刘和出任散骑右部督,这种事就是不可避免的。

  刘和、田畴走了,刘协转向一直没说话的北宫大石。

  “让大帅见笑了。”

  北宫大石摇摇头。“陛下言重了。汉人内斗,羌人也不例外,而且更加残忍,动辄灭族。其实这和汉人、羌人无关,只要是人,都差不多。”

  他抬起头,郑重其事的看着刘协。“陛下才十七岁,就遭受了这样的苦难,真是太难了。陛下能不气馁,反而更加坚强,这都是传说中的英雄才能有的品格。臣听了这些故事,确信陛下就是上苍赐给我们的英雄,你一定能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

  “我也希望如此。”刘协苦笑道:“可是真的很难。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西海?就是不想看到那些与袁绍呼应的大臣。他们人虽然在朝廷,心却在袁绍那儿。”

  “关东人嘛,伪君子多。”北宫大石心有戚戚。“我们羌人对此深有体会,以前为了给他们送礼,哪次不是愁得睡不着觉。为了能让他们放过我们,连女人的首饰都只能送出去。”

  第五百七十九章 苛责贤者

  刘和跟着田畴向前走,沿途看到不少羌人。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看到他们走过来,纷纷抚胸向他们行礼。

  田畴含笑致意。

  刘和大感奇怪。“子泰,你认识这么多羌人?”

  “不认识,这些都是最近来见驾的羌人头领的家眷,我哪能认识这么多。”田畴笑道:“只是同为天子驾前之臣,彼此客气罢了。”

  “羌人也能如此知礼?”刘和想起刚才天子堪称粗俗的表现,疑惑不已。

  田畴哈哈一笑,又低声说道:“公衡,你应该见过乌桓人、鲜卑人见令尊吧?”

  “见过。”刘和脸上露出一丝悲伤。

  “难道羌人还不如乌桓人、鲜卑人知礼?”

  刘和一愣,随即又道:“也强不到哪儿去吧。”

  “你这个观点要改。”田畴回头看了一眼。“这和朝廷教化羌人的诏令不符,也和事实不符。比起乌桓人、鲜卑人,羌人与中原衣冠的血脉更近。根据收集来的歌谣判断,羌人是炎帝的子孙,与凉州人同源,历史可以追溯到秦非子牧马天水的时期,至今不过千年。”

  刘和忍不住笑了。“谁说的?”

  “别急,等你有空,听蔡令史讲讲书,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句,这是朝廷教化羌人,安定凉州的大政,你不要一时意气。”

  刘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沿着长城,一路走来,知道天子为了稳定并凉费了多少心思。驻跸凉州两年有余,才将韩遂调离凉州,眼下正是竟全功的大好时机,不容有失。

  他不由得将父亲刘虞主政幽州的举措与天子当前相比,暗自赞叹。

  不得不说,天子的手段更高明。

  刘虞虽然善待乌桓人、鲜卑人,却从未想过教化他们,胡汉界限分明。再过一百年,乌桓人还是乌桓人,鲜卑人还是鲜卑人,不会变成汉人。

  可是照天子的手段,只怕再过两代人,羌人就会和汉人没什么区别,从此以后只有凉州人,没有汉羌之别。

  “真圣天子也。”刘和感叹道:“若是当初孝武讨伐匈奴时便能如此,三百年过去,如今又岂有匈奴之说?匈奴化为汉人,守护边疆,乌桓、鲜卑又岂有兴盛之可能?”

  田畴抚掌而笑。“不愧是太傅之子,最能体会朝廷之意。公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能成为大汉的栋梁,无愧于父祖血脉。”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顶空帐篷。田畴走进帐篷,看了一圈,转身对刘和说道:“公衡,这里虽然简陋,却还算整洁。你且住下,我再去取些用具来,尤其是甲胄……”

  刘和站直了身体,郑重地向田畴行了一礼。“子泰,多谢。”

  田畴有些诧异,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为何谢我?”

  “若非你留在行在,又写书信给我,我未必会出现在这里。”刘和说道:“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才对朝廷有了信心,不远千里而来。”

  田畴恍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在行在待些时候,会更有信心。”

  刘和连连点头。

  ——

  时隔两日,刘协再次召见刘和、田畴,咨询关东形势。

  刘和、田畴应邀而来,发现贾诩、赵云也在座,案上铺着关东的形势图,标注着几方势力。

  刘和瞅了一眼,便大致猜到了此次会议的主题:徐州。

  袁绍率主力渡河,再次进入兖州,然后挥师东向,麾指徐州。在青州方向,另有一支偏师,由北海国南下,直奔琅琊。

  不用猜,都知道徐州牧刘备的日子难过了。

  刘协开门见山。“公衡,你是东海人,熟悉当地形势。你说说,刘备能支撑多久?”

  “如果他没有望风而降的话,能支持一两个月。”刘和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刘备勇悍,但不通兵法,亦不通经义,难得当地大族欢心。兵力既少,钱粮亦不足,难当袁绍兵锋。”

  “他会望风而降吗?”刘协直视刘和,目光平静中透着一丝欢喜。

  仅仅两日,刘和的气色便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更从容了,没有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可以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陛下,降与不降,不在刘备。”

  “在谁?”

  “在徐州大族、豪强。他们有兵有粮,若与袁绍呼应,绝非刘备所能抵挡。”

  刘协转向赵云。“子龙,你的意见呢?”

  赵云微微欠身。“陛下,臣以为,穷则思变。刘备虽读书不多,但为人仁义,颇得民心。生死存亡之际,正是革故鼎新之时。朝廷若能悬以重赏,启以新义,使刘备君臣并力,未必不能守住徐州。”

  “重赏?”刘协嘴角微挑。“怎么赏?万户侯吗?”

  赵云起身离席,一揖到底。“陛下,刘备本是中山靖王之后,只是年代久远,枝属已疏,不列于宗室,与庶民无异。刘备少有大志,以血脉为荣,若陛下能许以宗籍,刘备必能以死相报。”

  “是么?”刘协嘴角的笑意更盛。

  赵云撩起衣摆,跪倒在地,再拜。“臣冒昧,愿以真定赵氏一族百口,保荐刘备。”

  刘协微怔,转头看向刘和、田畴。“公衡,子泰,你们看呢?”

  刘和、田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长身而起,拱手致意。“臣附议。”

  田畴又道:“子龙不远千里而来,为陛下效力,可谓知人。他既相信刘备,必有所据,臣愿与他共荐刘备,请陛下三思。”

  刘协又看向贾诩。“先生,你觉得如何?”

  贾诩抚着胡须,微微一笑。“陛下再兴大汉,真正的庶民也能以功封侯,更何况是宗室之后。只要刘备能立下大功,复他宗籍也是应该的。”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对刘备一向没什么好感,是因为刘备虽然以宗室自居,还曾参与衣带诏,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心怀汉室。汉献帝还没死,刘备就急急忙忙的宣布曹丕弑君,并自立为帝。

  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他可以认同刘备是个英雄,却无法认同刘备是个忠臣,只当他与曹操、孙权一样。

  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先入为主,甚至是苛责贤者。

  刘备大半生都在流浪,直到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大战之后才有了半个荆州立足,建安十九年后才有了益州,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地盘。在此之前,他寄人篱下,连生存都是问题,哪有能力为朝廷效力。

  至于代汉,他连三分天下的想法都不敢有,又岂能有觊觎皇权之心。

  而建安十三年,曹操复丞相之制,代汉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考虑到此时此刻,连曹操、孙策都不敢有代汉之心,刘备就更不可能有了。

  能恢复宗籍,也许就是他能期望的天花板。

  “就依子龙。”刘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给刘备一个机会,也给大汉一个机会。

  第五百八十章 忠义两全

  虽然觉得天子有可能接受赵云的建议,可是见天子稍作沉吟后便做出了决定,刘和还是有些惊讶。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子为什么不带老臣出巡,还将三公支得远远的,一个在美稷,一个在关中,一个在益州。

  但凡有一个人在这里,他都不可能如此雷厉风行。

  恢复宗籍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哪怕只是一个承诺。

  别的不说,仅凭赵云一句话,就能确定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姓刘不代表就是皇室血脉。

  非宗室,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只能封侯。

  宗室却可以封王,哪怕功劳并不大。

  刘备如果能恢复宗籍,不仅意味着他由庶民变成了皇族,还有了封王的机会。

  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羡慕之余,刘和心跳加速。

  既然刘备一个已经脱离了宗籍的人都可以凭借战功恢复宗室,我这个还在籍的宗室岂不是更有机会?若能立下大功,将来恢复王爵也是有可能的啊。

  刘和不由自主地看了天子一眼,正好迎上刘协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热血瞬间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

  “子龙,你刚才说悬以重赏,启以新义。这新义又作何解?”

  赵云微微一笑。“陛下,方才公衡说,主宰徐州的人不是刘备,而是徐州大族。臣不敢苟同。”

  刘和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并不以赵云的话为忤,笑着拱手道:“愿闻子龙高见。”

  “陛下定并凉,难道依靠的是并凉大族?”赵云含笑道,说不出的从容。“臣闻,即使是在河东,河东大族也是敬陛下而远之。可是这并不妨碍陛下定都安邑,再兴大汉。关羽与刘备素有联络,他身在河东,又素来体恤小人,能岂对陛下的新政视而不见?臣以为,他一定会将所见所闻转告刘备。”

  赵云转向刘协,拱手道:“若刘备能在徐州推行新政,广布陛下德行,纵使徐州大族执迷不悟,百姓又岂能无所动摇?百姓云集,又何愁无兵无粮?”

  “妙啊。”刘和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案叫好,随即又自知失态,连忙拱手赔罪。

  刘协也很满意。

  赵云有勇有谋,也能体会他的心意,顺水推舟,忠义两全,可谓一举两得。

  “虽有善政,亦当有施政之人。”刘协说道:“刘备身边有谁擅长政务?”

  诸葛亮现在还在隆中,赵云、关羽又都脱离了刘备,刘备身边的人才屈指可数,总不能指望张飞去推行新政吧?其他还有什么人,刘协还真不太清楚。

  赵云摇摇头,神情无奈。

  刘备身边的人才就那么几个,猛将有张飞,策士有简雍,通晓政务的却一个也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徐州之后有没有招揽到合适的人才。

  刘和稍作思索,拱手道:“臣举荐一人,东海郯县人,王朗王景兴。”

  “王朗?”刘协想了想,觉得不太靠谱。那可是大儒,能赞同新政?

  刘和仿佛知道刘协在担心什么,笑道:“王朗虽是儒者,但师从故太尉杨赐,有爱民之心。之前任会稽太守时,便颇为称职。”

  刘协心中一动。

  杨赐是杨彪的父亲。弘农杨氏虽是顶流世家,家风却与汝南袁氏不同,对底层百姓还是有所体恤的。杨彪、杨修能迅速调整思路,拥护新政,和杨氏家风有一定的关系。

  王朗既是杨赐的弟子,思想必然受到杨赐的影响。加上杨彪的关系,接受新政还是有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王朗是徐州名士,他登高一呼,比刘备喊破了嗓子都有用。

  “先生意下如何?”刘协再一次征询贾诩的意见。

  “臣以为可行。”贾诩说道:“当年臣在洛阳为郎时,便与王朗相识。其人儒雅知礼,为人宽容大度,常常周济贫困之人,哪怕素不相识。若此人能佐刘备,在徐州推行新政,必能有所成就。”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刘协说道,随即命人拟诏,用最快的速度送往徐州。

  刘和看在眼中,咂舌不已。

  天子对贾诩的敬重简直有些出格,几乎是言听计从。

  贾诩说道:“陛下莫急,臣还想补充几句。”

  “先生请说。”

  “形势紧急,容不得从容施行。悬赏宜明,使将士无后顾之忧,以期全力。”

  刘协心中一动,便大致猜到了贾诩想说什么。不过他没有说破,示意贾诩继续。

  见刘协没有反对,贾诩暗自松了一口气。“臣以为,可在徐州公示赏格,功大者可加官晋爵,功小者也能分赐田宅。如此,若能使万众一心,共抗袁绍。”

  “这……这不是军功爵么?”刘和顿时傻了眼。“陛下,万万不可。推行军功爵,要分给将士田宅,岂不是与东海的大族为敌?”

  刘协不说话,只是看着贾诩。

  “这只是明示赏格,并不是军功爵。”贾诩说道:“方才公衡也说了,徐州大族更愿意支持袁绍,而不是朝廷。即使如此,便不是朝廷与徐州大族为敌,而是徐州大族背叛了朝廷,与朝廷为敌。”

  贾诩喝了一口水,又道:“陛下,臣记得,自中平元年黄巾起事,徐州就战事不断。兴平二年,曹操东征陶谦,更有屠城之举。如今的徐州户口有限,抛荒的耕地更多,将来平定天下,百姓名田也是应有之事,何不趁此机会,激励百姓奋勇作战?”

  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河东之事,不可再现于徐州。”

  刘协微怔,随即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贾诩的确有私心,但他的建议有充足的理由。夺取大族的土地,分给普通百姓,这是必行之事。只是如何行,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方案。为保徐州,恢复军功爵,试行新政,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王朗会不会赞成这个做法,刘协没把握,但刘备大概率会赞成,徐州的百姓会赞成。

  而得到徐州百姓的赞成后,王朗赞不赞成就不那么重要了。

  “公衡,你觉得呢?”

  “臣以为不妥。”刘和毫不迟疑的表示了反对。“虽说徐州大族可能支持袁绍,却不代表所有的大族都会支持袁绍,背叛朝廷。若行军功爵,反倒会将他们推向袁绍。”

  刘协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家占的土地多么?”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家的确有些土地,不过倒不至于因此反对朝廷举措。只是军功爵本是秦制,大汉兴起,正是因为暴秦无道。如今陛下为了中兴大汉,沿袭暴秦旧政,臣担心会让山东百姓恐惧,适得其反,反为袁绍助力。”

  刘和离席,郑重地拜倒在地。“臣昧死,敢请陛下三思。”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不争之论

  刘和提到秦制,贾诩便闭上了嘴巴,垂下了眼皮,不再说话。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不方便在御前争论。

  为了救亡,为了解决大汉有顽疾,天子将凉州作为安抚的重点,这已经让人有沿袭秦朝故事的嫌疑。再恢复军功爵,无疑是坐实猜疑,让朝廷面对更大的非议。

  所以他绝口不提军功爵三个字。

  刘和认定这是军功爵,那是刘和的事,与他无关。

  这个办法有助于刘备集聚民力,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与袁绍对抗,这就够了。

  对付地方的世家大族,早就是他和刘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没有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刘协甚至不用做出选择,只是提出建议。在生死存亡面前,刘备才不管什么秦制与汉制,在得到朝廷默许的情况,他大概率会恢复军功爵。

  一旦军功爵在徐州推行,并且有了明显的效果,再由朝廷公布推行就容易了。

  见贾诩不说话,刘协心中明镜也似,忍不住想骂人。

  这老狐狸太坏了,挑起了话题,激起了争论,他自己又缩了回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公衡请起。兹体事大,容朕再想想。”刘协也耍起了太极,对赵云、田畴说道:“诸卿不妨直言,言者无罪。”

  赵云、田畴面面相觑,也不敢轻易表态。

  刘协随即话题一转,说起了曹操和孙策。

  周忠请辞豫州牧,袁术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关东群龙无首。袁绍这次出兵又非常谨慎,直接将目标对准了实力最弱的刘备,如果曹操、孙策满足于自保,不肯出兵增援,刘备必败无疑。

  刘协其实不在乎刘备会不会败,否则他也不会在五千里以外高谈阔论,早就赶到前线了。

  强悍的武力在手,就算孙曹刘都投降袁绍,袁绍统一了关东,他都不紧张。相反,他就想看看有多少人会支持袁绍称帝,然后名正言顺的一网打尽。

  到了那时候,还需要什么讨价还价?附逆的,都该死。

  但他不能这么表态,该有的表演必须要有。

  曹操的态度相对比较好猜。曹昂就在御前听差,曹操身后又是河南。一旦形势不对,曹操可以放弃兖州,退守洛阳,与张济、董昭联手,足以让袁绍不肯轻举妄动。

  孙策的态度不太好猜。在周忠离职之后,孙策是支持袁术,与袁绍对抗,还是向袁绍称臣,干掉袁术,目前不太好说。按照孙策的家世以及与袁术固有的关系,似乎支持袁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再不济,他还可以退守江东,凭借水师优势,阻止袁绍渡江,坐观天下之变。

  最难的还是刘备。

  所以说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了刘备如何才能坚持下去。

  刘和强烈反对军功爵,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讨论没有得到什么满意的结果,刘协决定暂时休会,择日再议。

  ——

  告辞出帐,刘和与田畴并肩而行,长吁短叹。

  田畴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但他不像刘和,还算平和。

  “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你想说什么?”刘和苦笑道:“我也许是当局者迷,但我这个当局者很清楚关东人对暴秦有多痛恨。你可能不清楚,从咸阳出发,有一条大道,一直通到东海边的朐县。在那里的朐山之上,秦始皇立了阙,称为秦东门。”

  “当真?”田畴很惊讶。

  “是真的,但你现在已经看不到秦东门了。”

  田畴微怔,随即恍然。“被毁了?”

  “是的,陈涉、吴广起事不久,秦东门就被人毁了。”刘和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秦军以关中人为主力,尚且遭到关东人如此痛恨。天子以西凉兵为主力,关东人又作如何想?”

  田畴突然笑了一声。“公衡,我有一个疑问,可能有些冒昧。”

  “但说无妨。”

  “今日关东的大族有多少是六国后裔?或者说,当年六国世卿世禄、衣食无忧的贵族,如今还有多少是衣冠世家?”

  刘和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看向田畴,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刘备保不住徐州,或者徐州大族都选择了支持袁绍,将来天子率部东出,那些支持袁绍的大族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被剥夺土地,还可能因为附逆而被族诛,后果更严重。

  就像当年暴泰虽然被灭,但六国子弟却也没能恢复祖先的荣光,泯为众人一样。

  徐州大族其实并没有选择。

  刘和更加焦虑。

  “天子毕竟不是秦始皇,他也不希望并凉精兵变成秦军那样的虎狼之师,所以他一直在推行教化,要将虎狼之师教化成王者之师。否则,当袁绍南下之际,他又怎么会留在这里?”

  刘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绷紧的心情终于松驰了一些。

  “弘农杨氏也是大族,但天子一样能任用杨彪、杨修父子。江夏黄氏也是大族,天子依旧付黄猗以重任。颍川荀氏是新起之秀,天子并不排挤他们,反而任荀彧以王道之重,付荀攸以幽燕之兵……”

  田畴一口气举了好几个例子,最后说道:“天子已经尽力了,关东大族难道不应该做出努力,共建太平?若天子宏愿得济,大汉扬声威于天下,铁骑直达万里之外,幽并凉皆为内郡,他们所得,岂不比那几百顷土地更多?”

  刘和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

  次日再议,刘和没有再提反对意见,将重心放在了如何应对袁绍的进攻上。

  他与袁绍共事多时,清楚袁绍麾下的派系斗争、文武矛盾。

  会议结束后,刘协命人拟诏,许以刘备恢复宗籍的承诺,鼓励刘备建功。对如何集结兵力,除了建议他与臧霸等人联合的旧话之外,刘协没有提贾诩的建议,更没有提军功爵三个字。

  这些由赵云以私人书信的方式提供给刘备参考。

  与诏书同时送出的,除了赵云的私人书信,还有一封刘和写给王朗的书信。

  这封书信很长,有三千多字。刘和不仅详细说明了他弃袁绍而归朝廷的初衷,也提到了天子新政的意义,希望王朗能够发挥名士的积极作用,劝东海大族认清形势,不要做挡车的螳螂。

  此五百年之巨变也,刘和在书信的末尾说道,语气有些沉重。

  第五百八十二章 虚张声势

  沂水西岸,缯山。

  刘备身穿常服,负手而立,看向北方。

  天气渐热,他穿得不多,衣衫单薄,脚上也没有穿靴子,只是一双亲手编的草鞋。卷着裤脚,看起来像是刚从农田里过来的农夫。

  与农夫不同的是他腰间插着一柄长剑。

  简雍站在一旁,提醒了一句。“主公,臧霸来了。”

  刘备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远处的沂水。有几艘船顺水而下,船头站着一群人,也正朝这边看,其中一人正是去与臧霸商议的孙乾。

  “宪和,臧霸会与我结盟么?”

  “会,青州的袁军南下,他首当其冲,正是有求于我之时。”

  “他不会投降袁绍?”

  “不是他不肯,而是袁绍不肯接受他的投降。”简雍嘿嘿笑了两声。“当年要杀他父亲臧戒的太守就是袁氏故吏,说不定那件事背后还有袁氏的影子。再说了,袁绍麾下的统兵大将哪个不是冀州大族,哪有他一个泰山贼立足之地。就算他肯投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官爵,只能为人卖命。”

  刘备咂了咂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臧霸如此,他又如何不是如此。

  “主公,不要犹豫了。袁绍虽然兵力极盛一时,不过是落日余晖而已。只要主公能用云长之计,万众一心,挡住袁绍的孤注一掷,为朝廷守住徐州,前程不可限量。”

  刘备回头看了简雍一眼,忍不住笑了。“宪和,你一向与云长不睦,为何如此推崇云长之计?”

  “因为那是主公唯一的取胜之道。”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须,眉梢轻扬。“再说了,这也不是他的计策,而是朝廷的计策、天子的计策。他学得,我便学不得?”

  刘备哈哈大笑。过了一阵,他又幽幽地说道:“原来宪和推崇的不是云长,而是天子。”

  简雍说道:“能以少年之躯,当中兴之任,先破李傕,再破鲜卑,这样的明君谁不推崇?主公不推崇么?”

  “我……当然也推崇。”刘备叹息道:“只可惜,他未必看得上我。”

  简雍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刘备上了报捷文书,但朝廷没有回应,让刘备很失望。可是在他看来,这事却怨不得朝廷,是刘备一直不肯表明态度,只想从朝廷那儿得到更多的任命和赏赐。如今袁绍大兵压境,他更不肯与袁绍决裂,如何能让朝廷满意?

  臧霸等人到了渡口,下了船,向山上走来。

  刘备赶上几步,与臧霸相见。

  臧霸身高与刘备相当,约有七尺五六寸。长相粗豪,偏偏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让人不安。

  “使君,久仰久仰。”臧霸抢先一步,向刘备行礼,认真地打量了刘备两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人皆道使君有异相,果然与众不同。”

  刘备哈哈一笑。“宣高,休听那些村夫村妇传言。我年近不惑,一事无成,哪有什么异相可言,不过未老先衰之相罢了。如今袁绍大兵压境,我欲为朝廷效力而不可得,只好请宣高来助我一臂之力,还请宣高不要弃我于不顾。”

  臧霸笑了。“使君有召,我岂敢不来。只是我等兵力有限,钱粮也不充足,怕是帮不上太多的忙,要让使君失望了。”

  “兵在精,不在多。泰山兵乃是知名的精锐,有宣高相助,定能成功。”刘备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邀请臧霸入席。

  “使君有多少人马可用?”臧霸开门见山。

  “此处有精兵三万,还有一万由陈登率领,在龙亢。”

  臧霸诧异地看着刘备,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使君最近发了什么财,居然能聚集三万精兵?”

  刘备不动声色。“为朝廷效力,义之所在,何必用财?还是说,你还担心朝廷会辜负立功将士?岂不闻张杨、黄猗等人一战封侯,就连马腾的女儿也因为斩杀了鲜卑大帅,以女子封侯呢。”

  “有这样的事?”臧霸愣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几分狐疑。

  “千真万确。”刘备顺水推舟,将自己了解的故事说了一遍。

  他虽然没有明确称臣,但是有关羽和赵云二人传递消息,对朝廷的动向还是了解的。

  臧霸等人在徐州,与朝廷素无瓜葛,只知道天子在并凉建功,却不知道具体消息。听刘备这么一说,又惊又喜。惊的是天子所作所为离经叛道,匪夷所思,喜的是天子战无不胜,大汉中兴有望,跟着刘备为朝廷效力也更有吸引力。

  书生、女子都能以军功封侯,我大好男儿,以军功封侯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听刘备说完故事,臧霸哈哈大笑。“使君对朝廷的事了如指掌,可知朝廷何时出兵,攻击袁绍?”

  “快了,镇西大将军韩遂已经进驻关中,随时可以东出。幽燕都护荀攸也砺兵秣马,只待秋风一起,便策马叩关,直到幽冀。”

  臧霸掐着手指算了算。“这么说来,袁绍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正是,只要我们能坚守两三个月,朝廷大军一出,袁绍的死期就到了。宣高,你我分兵而守,你守琅琊,我守彭城,如何?”

  “行。”臧霸拍拍手,一口答应。“多了不敢说,两三个月还是有把握的。”

  “痛快。”刘备举起酒杯,与臧霸一饮而尽。

  两人喝了几杯酒,刘备命人上歌舞,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臧霸等人虽然称霸一方,毕竟只是山中的贼寇,哪能经常欣赏歌舞,痛饮美酒。今天受刘备之邀前来结盟,原本还担心袁绍势大,刘备支撑不住。现在知道袁绍只是一时风光,而刘备又有三万人马,足以守住彭城,立刻放了心,敞开肚皮喝酒,眼睛也控制不住的四处乱看。

  刘备与臧霸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副胜劵在握的从容。

  孙乾在一旁陪着,心中忐忑不安。

  臧霸等人不知虚实。刘备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是他却清楚得很,别说三万精兵,刘备麾下所有能上阵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

  一旦袁绍大军来袭,刘备根本守不住三个月。

  第五百八十三章 倾家相助

  刘备和臧霸谈得很投机。

  他向臧霸承诺,只要臧霸能守住琅琊,挡住袁军别部,他就上表天子,推荐臧霸为琅琊相。

  臧霸本是泰山华县人,家中还算殷实,在仕途上的成就却很有限。臧霸的父亲臧戒做到县狱掾,还被人害了。臧霸在山中为寇,依附陶谦时,曾被表为骑都督,但没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之后在琅琊境内为寇,虽然控制了琅琊不少地方,却没有官方身份。

  刘备愿以徐州牧的身份推荐臧霸为琅琊相,对臧霸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由流寇一跃而为二千石,而且有机会得到朝廷认可,这个报酬很丰厚,很难让人拒绝。

  从这两三年的表现来看,大汉虽偏居西北,却屡战屡胜,未必会亡。袁绍虽平定公孙瓒,却四面受敌,未必能胜。在这种时候向朝廷称臣,不为失机。

  臧霸很满意,拍着胸脯向刘备保证,一定全力以赴,守住琅琊。

  刘备相信臧霸的态度。一旦取胜,琅琊就是臧霸自己的地盘,他没有理由不尽力。

  两人尽欢而散。

  刘备命孙乾送臧霸登船,目送臧霸远去,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回城,与子仲商议。能不能成,就看他的态度了。”

  简雍点头附和,跟着刘备下了山,翻身上马,直奔郯县而去。

  想守住徐州,关键是钱粮。有足够的钱粮,才能招募人马,才能实施关羽建议的练兵之法。

  徐州不缺人——多年战乱,造就了大量的流民,以及富有战斗经验的散兵流寇——只要有钱粮。

  麋竺是东海大贾,家有万金。只要麋竺肯全力相助,刘备就能迅速招募几千人,将总兵力扩充到三万左右。有了这三万人,野战未必能行,守城却足够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袁绍,刘备从来没期望在野战中取胜。他甚至不敢奢望保住徐州,只想守住几个重要的城池,让袁绍不能轻易向前推进即可。

  除了琅琊郡治开阳,刘备选定了彭城和沛县,南部则由陈登负责,以备不测。

  张飞已经率领一万步骑赶往沛县设防。

  那一万步骑是刘备手头仅有的力量,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当不得大用。所以他迫切地需要麋竺的帮助,以便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彭城。

  回到郯县,下了马,刘备直奔大堂。

  “麋子仲来了没有?”

  从事刘琰迎了上来。“联络过了,本该已经来了,不知为何还没到。我再派人去请。”

  刘备心头一紧。

  麋竺不来,不会是后悔了吧。

  麋竺后悔也正常。面对曹操,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面对袁绍,他是一点取胜的机会也没有。麋竺家大业大,不能不为家族的存亡考虑,也没必要跟着他拼命。

  “等等吧。”刘备叫住了刘琰,一声叹息。“君子不可强人所难。”

  刘琰眼神一黯,没有再说什么。

  简雍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

  “使君。”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麋芳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向刘备拱手施礼。“你回来啦,与臧霸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刘备打量着麋芳,见麋芳神色从容,心中又生起一线希望。“子仲何在?”

  “他去拜访王朗王景兴了。”

  “王景兴?”刘备又惊又喜。“他回郯县了?”

  “是的,家兄一收到消息,立刻赶过去了。”麋芳解释道。“事出紧急,家兄担心使君久候,让我先来通报一声。王景兴刚回家,访客可能会比较多,能不能见,什么时候能见,现在还不清楚,请使君耐心等一等。”

  刘备大笑,挽着麋芳上堂。“只要子仲能来,等得再久也无妨。”

  麋竺如此用心,自然没有反悔。如果麋竺能请到王朗,那他就更有把握了。王朗是东海甚至整个徐州的名士,曾任陶谦的治中从事,对陶谦治理徐州多有襄助。

  “子叔,这一战非同小可,还望贤昆仲鼎力相助啊。”刘备诚恳地说道。

  “使君放心,我麋氏愿意倾家相助。”

  “当真?”刘备又惊又喜。

  他希望得到麋氏兄弟的帮助,却不敢奢望麋氏兄弟倾家相助。麋芳做出这样的承诺,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

  麋芳很满意刘备的反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刘备也不好多问,只好耐心等候。

  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麋竺能不能顺利见到王朗,能不能请出王朗相助,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依然是一副成足在胸的模样,与麋芳商量战事。

  麋竺、麋芳虽是商人,却弓马纯熟,麋芳更带着部曲与山贼作战的经历。只不过陶谦牧徐州时,对他们兄弟不是很看重,也没有给麋芳更多的机会。

  “子叔,你为我掌亲卫骑吧。”刘备说道。

  “我?”麋芳的个人能力还说得过去,但统领骑兵的经验却是一片空白。刘备让他掌亲卫骑,让他不胜惶恐。“多谢使君信任,只是……我怕难以胜任。”

  “慢慢学就是了。”刘备说道。“天下哪有不学就会的事。掌骑也是如此,只要你肯学,总能学会的。再说了,袁绍来攻,我们据城而守,骑兵只需要随我巡视就行,不会有多少直接交锋的机会。”

  一边说着,刘备一边想起了赵云。

  麋芳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亲卫骑将,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赵云去了行在,被天子委以重任,掌散骑左部。关羽也远在河东,为箕关都尉。他身边能用的将领只有张飞一人,如今肩负坚守沛县的重任,无暇他顾。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麋芳能用了。让麋芳掌亲卫骑,将来采购战马也方便些。

  一想到战马,刘备就有些后悔。袁绍占据了冀州,切断了他的战马来源,骑兵的实力越来越多。他要想得到战马,只能从并凉采购,路途遥远不说,还受到朝廷的控制。

  如果早些向朝廷称臣就好了。曹操就因为送质行在,早早地向朝廷称臣,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有充足的战马供应,骑兵实力不弱,令人羡慕。

  或许该和曹操联络,请他出兵策应,一起对付袁绍。

  可是……张不开这口啊。不仅他自己和曹操不睦,徐州更是对曹操深恶痛绝,任何明面上的联络,都有可能招致徐州人激烈的反对。

  第五百八十四章 慷慨王朗

  等到半夜,麋竺终于见到了王朗。

  流浪数年后,王朗很憔悴,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却有些亢奋,充满血丝的眼中精光逼人。

  “子仲,知道我为何最后见你吗?”王朗的声音沙哑。

  “我等一会儿也不碍事。”麋竺含笑拱手。“景兴在外多年,未有音讯,今日又见了那么多亲朋故旧,想必累了。我本不该打扰,只是形势危急,需要景兴振臂一呼,不得不如此。还请景兴见谅。”

  王朗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刘使君有何打算?是战是降?”

  “能战则战。”

  王朗微微皱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含糊其辞,首鼠两端?”

  麋竺苦笑。“景兴误会刘使君了。刘使君并非不欲战,而是力有不逮。他虽牧徐州,却兵不过两万,将不过数人,如何是袁绍的对手?至于下邳陈氏父子,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的选择,刘使君就算想用他们,也不敢用……”

  王朗抬起手。“我知道下邳陈氏与袁绍关系匪浅,但我不觉得他们这时还敢与袁绍呼应。”

  麋竺愣住了。“怎么说?”

  “子仲,你觉得袁绍能代汉吗?”

  麋竺看着王朗,闭口不言。他不知道王朗是什么意思,生怕说拧了。

  “你知道我为何会在此时返乡?”

  “想来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不,是孙策知天下兴替,不敢再为难我了。”王朗冷笑一声。“连孙策那样的武夫都知道大势所趋,陈氏父子能不知道正朔所在?陈登未必愿与袁绍正面为敌,却也不至于呼应袁绍,夹击刘使君。”

  麋竺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再者,刘使君游移不定,也与他自己态度不明有关。”王朗毫不客气的说道:“尔等既然奉陶使君遗命,迎刘使君主徐州,为何不劝他进贡赋?徐州还是大汉的徐州吗?”

  麋竺神情尴尬。

  陶谦在任的时候,王朗曾治中从事,赵昱任别驾,都劝陶谦效忠朝廷,贡赋不绝。后来王朗出任会稽太守,赵昱出任广陵太守,他们辅佐刘备,却背离了王朗、赵昱在任时的决定,不再向朝廷贡赋。

  这是刘备的责任,但他身为从事,未尽辅佐之责,同样脱离不了干系。

  “大丈夫立世,当善恶分明,不可苟且。”王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扬起手。“你回去对刘使君说,若他能以身赴难,我王朗愿意陪他走一遭。若他心存犹豫,还想着以战求和,割徐州以自立,恕我王朗不能奉陪。”

  他顿了顿,又道:“王朗虽是俗男子,却蒙恩师教诲,略通圣人经义,不敢有负师门,为不忠不孝之人。纵使所有的徐州人都奉迎袁绍,我也不愿苟同。”

  麋竺明白了王朗的意思,躬身再拜,起身告辞。

  等麋竺出了门,王朗的夫人杨氏从后面走了出来。

  “夫君决定了?”

  “决定了。”王朗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你收拾一下。明天我可能会与刘备相见。若他不肯与袁绍决裂,我们就离开徐州,去河东,去行在。”

  杨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夫君,我早就收拾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你的脸色很不好,若是累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放心吧,我只是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王朗眼中露出一丝向往。“圣天子在西,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天下太平了。”

  ——

  麋竺匆匆赶到州牧府,与正在苦等的刘备相见,转达了王朗的意见。

  刘备很诧异。“王朗的老师是谁?”

  麋竺苦笑。“我一开始也不清楚,后来在路上突然想起来,他的老师好像是故太尉杨赐。”

  刘备吃了一惊。“弘农杨氏的杨赐杨伯献?”

  “正是,他的妻子就姓杨,可能也出自弘农杨氏。”

  刘备恍然大悟,心情变得极为复杂。既有羡慕,也有后悔,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

  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师门,王朗当然可以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就算袁绍抓住他,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说不定还要以礼相待。万一袁绍占了徐州,王朗也可以去朝廷,不失为二千石。

  可是他刘备没了徐州,谁还把他当回事?

  当初黄巾起事,他大小十余战,几乎战死在沙场上,才积累了一点军功,做了安喜尉。转眼间,就被朝廷一道诏书罢免了。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好容易才有了徐州,其中的艰辛又岂是王朗那样的人可以体会的。

  “使君?”见一向有城府的刘备变了脸色,麋竺心中不安,连忙轻声提醒。

  “嗯?”刘备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意。“还有什么事?”

  “明天……我该如何回复王景兴?”

  刘备眨眨眼睛。“子仲,刚刚子叔对我说,你愿倾家相助。我想知道,你能为我招募多少士卒,又能准备多久的粮食?有了兵和粮,我们才能守住徐州啊。”

  麋竺不假思索的说道:“我有部曲二千,现钱可以再招募五千人,粮食足支三月。田宅变卖需要一些时间,大战之际,恐怕也很难找到人接手。我尽量想办法,再为使君筹措半年的粮食。”

  刘备欢喜不禁。

  如果麋竺真能筹措到九个月的粮食,再加上他手中现有的钱粮,应该能支持到一年以上。有一年时间,朝廷的反应再慢,也足以出动了。

  “徐州人……会响应袁绍吗?”刘备问道。

  有了麋竺的支持后,这是他唯一担心的问题。

  如果徐州人选择了支持袁绍,他腹背受敌,能坚守的时间将大大缩短,即使有王朗的支持也没用。

  王朗并不是什么名将,否则他也不会被孙策赶走了。

  王朗的意义在于取得徐州人的支持。若是徐州人不肯支持他,他就一无是处。相反,如果徐州人愿意支持王朗,支持他刘备,他就不仅能守住彭城和沛县,还有机会守住整个徐州,至少能坚持到朝廷出兵。

  “不好说。”麋竺笑道:“但是我相信,真正的聪明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至于那些不明大势的愚笨之辈,他们支持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为袁绍殉葬罢了。”

  刘备诧异地看了麋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明日登门拜访王景兴。”

  第五百八十五章 苦尽甘来

  刘备一夜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床榻吱呀作响。

  妾甘梅起身,为刘备倒了一杯水,又手持蒲扇,为刘备扇风。

  刘备起身,喝了水,烦躁的心情勉强平复了些。他将水杯递给甘梅,又从甘氏手中接过蒲扇,呼呼地用力扇着。

  “阿梅,你帮我出出主意。”

  “妾本女子,不谙政事,能出什么主意?”甘梅伸手到帐外,取来水壶。“夫君有事,何不与简、孙几位先生商议,却要问我一个女子,莫不是担心他们有私心?”

  刘备一怔,突然警醒。

  甘梅说对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不太信任简雍等人。原因无他,徐州得失,对简雍等人的影响远没有对他的影响大。

  有徐州,他才是徐州牧。

  没有了徐州,他就是丧家犬,还能跟着他的人寥寥无几。

  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即使是在甘梅面前。甘梅是丹杨人,是陶谦之妻族人,与陶谦旧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是他维系丹杨兵的手段之一。万一让甘梅觉得他猜忌简雍等人,本来就不太稳定的丹杨人很可能会反叛。

  “阿梅,你可不要小瞧女子。”刘备话锋一转,脸色也迅速恢复了正常。“你知道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吗?”

  “随毛夫人见过一面。虽是女子,却颇有男儿气。听说武艺也不错,深得吕布真传。”

  “她现在是天子身边的羽林骑士,真正的骑士。”

  “是么?”甘梅有些惊讶。“不愧是吕布的女儿,不让须眉。”

  “天子身边有一支女军,据说有两三千人,全是并凉汉胡女子。”刘备想起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一时出神。据说那支女军中不仅有羌人、匈奴人、鲜卑人,还有西域来的女子,肤白如奶,眼碧如玉,发黄如金,相貌绝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一睹真容。

  “夫君,天子真以女子为军?”甘梅好奇的问道。

  刘备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是啊,天子不仅以女子为军,还以马腾、韩遂的女儿为统领。马腾的女儿马云禄比吕小环更厉害。上次休屠泽之战,她亲手斩杀了一个鲜卑大帅,以功封侯。”

  甘梅瞪大了眼睛,用手掩住了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

  吕小环长在军中,又有吕布那样的父亲,弓马纯熟,做女骑士不难理解。可是马云禄以女子从军,斩将封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天子……能识人,能用人,难怪能建此大功。”甘梅半晌才平复了心情,由衷地说道。

  “是啊,天子能识人,能用人。”刘备幽幽地吐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与甘梅说了半天,他越发理解简雍、麋竺等人的选择,甚至能理解王朗的选择,心中的失落却越来越重。天子能重用赵云、关羽,却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甚至不肯发一道诏书,对他的徐州牧加以认定,让他非常失望。

  “主公,主公。”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声音很大,很急。

  “谁?”刘备吃了一惊,翻身下床,摘下了挂在床前的剑。

  “主公,是我。”简雍的声音响起,透着说不出的急迫,还有一些兴奋。“天子诏书,六百里加急,请主公速速接诏。”

  刘备听了,心中大喜,一边让甘梅服侍他穿衣服,一边让侍女去开门。

  门一开,简雍就闯了进来,对衣衫单薄的甘梅视若无睹,冲到刘备面前,拽着刘备就走。

  “宪和,宪和。”刘备很是无语,甩了几下手臂,想挣脱简雍,却未能如愿。

  简雍将刘备拉到正堂,一个风尘仆仆的骑士正坐在阶上喝水、吃干粮。见刘备走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饮食,躬身行礼。

  “足下可是徐州牧刘君玄德?”

  “正是。”刘备取出印信,验明正身。

  骑士取出诏书,双手递给刘备,又取出两封书信,借着灯光看了一下,将其中一份递给刘备,另一封又收了起来。

  刘备接过书信一看,是赵云写来的,心中突的一下。

  赵云赴行在之后,虽然一直和他保持联络,却都是通过关羽,没有直接给他写过信。这次突然送信来,而且是由送诏书的骑士代交,绝不会是简单的问侯。

  刘备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是按捺着性子,不动声色地先接诏书。

  看完诏书,刘备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人像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主公?”简雍轻声叫道。

  “宪和,你自己看。”刘备深吸一口气,将诏书递给简雍。

  简雍一头雾水,却还是接了过来。他的视力不太好,灯光不够亮,不得不凑到灯前。他看了几行字,突然心中一动,明白了刘备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又担心自己看错了,瞪大眼睛,再看一遍,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离青铜灯太近,几缕乱发甚至被烤糊了。

  刘备闻到了焦糊味,转头一看,连忙将简雍拽离青铜灯,同时用袖子拍了简雍两下。

  简雍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溜圆。半晌后,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刘备,眼中露出狂喜。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简雍大叫一声,拱手便拜。

  “哈哈哈……”刘备双手托着简雍的手臂,放声大笑。“宪和,这是好消息,这是个好消息啊。”

  “是啊,绝对是个好消息。”简雍也忍不住大笑。

  只要守住徐州,刘备就能恢复宗籍,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对刘备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等了这么久,天子终于对刘备抛出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条件。

  “主公,快看子龙的书信。”简雍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提醒道。“天子此举,其中必有子龙的功劳。”

  “对对对。”刘备一拍脑门,如梦初醒,连忙取过赵云的书信,拆开细看。

  赵云的书信不长,也没有提天子为什么许以重赏,反倒提了一些征兵的建议。

  许应募士卒以土地,按战功大小分成不同的等级,最少也有能分田五十亩,足以供一家五口生活。

  看完书信,刘备和简雍互相看了一眼,脸颊抽搐了两下,想笑,又没敢笑。

  第五百八十六章 自有定数

  毫无疑问,赵云的建议行之有效。

  比起赏钱,土地对普通将士的吸引力更大。赏钱再多,用了就没了。土地却可以年年都有产出,将来还可以传给子孙。

  五十亩地不算多,却能让一家五口吃上饭,维持基本的生活。

  五十亩土地,足以让一个士卒拼命。

  但这个建议的背后也蕴藏着重大的风险,那些侵占了大量土地的大族、豪强会心生恐惧,从而据堡自守,甚至直接向袁绍投诚。

  除此之外,赵云的这个建议也比曹操在许县实行的屯田更激进,和秦制中的耕战类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暴秦、秦法这些不太好的字眼。

  “宪和,你……觉得呢?”

  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子想了想,突然转身对送诏书的骑士说道:“你怀中似乎还有一封书信?”

  骑士说道:“是的,不过与刘使君无关,是刘和写给乡党王朗的。”

  “刘和刘公衡?”简雍眼前一亮。

  “正是。”

  简雍回头看了刘备一眼,迅速与刘备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问道:“刘和是什么时候到行在的?”

  “诏书发出前两三天吧。”骑士挠了挠头。“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天子对他很信任,所以才让我带上这封书信。敢问使君,这个王朗在郯县吗?”

  “在,在。”刘备一边答应,一边觉得诡异,有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刘和在诏书发出前两三天到达行在,王朗在诏书到达之后的前一天回到郯县,简直像是约好的一般。只是不知道刘和在书信里都说了些什么,王朗又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刘和在书信里提到了赵云的建议,王朗会支持吗?

  通常来说,应该不会。可是从王朗的师门传承来看,既然杨彪、杨修能支持朝廷的新政,王朗似乎也有可能接受。

  刘备在心里猜想的时候,简雍仔细询问了骑士有关刘和的消息。能被派出来送诏书的骑士必是禁军精锐,不是虎贲就是羽林,熟悉行在的情况,而且都是第一手的信息,都是刘备急需了解的内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简雍不仅知道了刘和的事,还知道了田畴早有几个月前就到了行在,如今是天子身边的议郎。

  刘备、简雍和田畴没什么交情,但他们知道田畴是幽州名士,曾奉刘虞之命出使,与鲜于辅、齐周等人关系也很好。他和刘和走到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田畴、刘和在天子身边站稳脚跟,为朝廷效力,寓示着鲜于辅等人也会效忠朝廷,而不是与袁绍结盟。

  由此,刘备推论,袁绍并没有控制幽州,最终只能将战线维持在易水一带。既然鲜于辅等人效忠朝廷,幽州便和并州、凉州一样,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中,驻兵塞外的荀攸随时可以率部南下,和太原、上党、河内的驻军一样,威胁冀州。

  这也意味着,袁绍不可能长期围攻徐州,只能速战速决。

  刘备心里有了底。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守住沛县、彭城,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恢复宗籍。

  一瞬间,刘备就做出了决定。

  如果能恢复宗籍,还用得着担心前程吗?

  至于徐州的大族怎么想,根本不用在乎,反正我又不想割据徐州称王。最理想的结果,当然还是回到家乡涿郡,或者中山,称中山王。

  “宪和,你的意见呢?”刘备再次询问简雍的意见,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

  简雍笑笑。“徐州久经大战,户口损失严重,有大量的土地抛荒。将那些土地集中起来,分给将士,募集两三万人不成问题。主公,这是你恢复先祖荣耀的最好机会,万万不可放过。”

  刘备点点头,觉得有理。

  他的任务是守住沛县、彭城,有两三万人足够,需要的土地也不用那么多,彭城、东海两个郡的空闲土地就够用了,暂时不用和那些大族发生冲突。

  “明日见了王景兴,再听听王景兴的意见。”刘备说道。

  简雍欣然答应。

  刘备这么说,显然只是客气。王朗答不答应,支不支持,都改变不了刘备的决定。

  简雍脑子灵活,生怕刘和的书信中有什么不利的消息。他对送诏的骑士说,王朗明天会来见刘使君,你就不用专门去送信了,在这里等着,好好休息一夜,等王朗来就是了。

  骑士也没想太多,一口答应。

  他奔波五千多里,确实太累了。

  简雍安排骑士休息,刘备回到甘梅房中。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抱着甘梅,喜极而泣。

  “苦尽甘来。阿梅,你就是我的运气,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

  ——

  第二天一早,刘备先请来了麋竺、麋芳兄弟,将夜里接到诏书的事说了一遍。

  麋竺、麋芳又惊又喜。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诏书,他们甚至不敢相信,以为刘备在说梦话。

  刘备一直自称中山靖王之后,但没有任何证据。就算他是,只怕也早就不在宗籍之内,天子想找到证据也不容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多少是有些孟浪的。

  只能说,这是天子对赵云的无限信任。

  对麋氏兄弟来说,不管天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的决定,诏书是真的,这个承诺就是真的。只要刘备能力保徐州不失,就能恢复宗籍。而对他们东海麋氏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与宗室结交,改变富而不贵的商人身份的好机会。

  刘虞、刘和就是宗室,他们之前想攀附都没机会。如今刘备就在他们眼前,而且急需他们帮助。

  麋竺立刻提出,希望能和刘备结婚姻,将妹妹麋兰嫁给刘备为妾,以固盟好。

  刘备喜出望外。

  他还没有恢复宗籍,就已经开始享受宗籍带来的好处了。麋氏虽然商贾,却也不太可能将女子嫁给别人为妾,至少要谋个平妻的位置。

  稍微谦虚了几句后,刘备就答应了。

  他今年三十七,有妻有妾,但常年征战,东奔西走,子嗣并不多,只有正妻毛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将来恢复宗籍,甚至可能封王,他当然需要更多的子嗣。

  麋氏愿意与他联姻,他求之不得。

  当下几句话,刘备就与麋竺约定了婚姻,随即起程,登门拜访王朗。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一拍即合

  王朗一早就起身洗漱,连同才三岁的儿子王肃都穿戴整齐,以示郑重。

  如果刘备不肯明确态度,效忠朝廷,他就立刻起程,离开郯县,免受池鱼之灾。

  他不想和袁绍扯上任何关系。

  得知刘备亲自登门,王朗很满意。别的不说,至少刘备的态度还是诚恳的。

  双方一见面,刘备就义正辞严地表明了态度。不论王朗是否肯屈尊相助,他绝不会向袁绍屈服,一定会奋战到底,为朝廷尽忠。

  王朗哈哈一笑。“久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不其然。使君兵力虽少,意气不衰,难怪陈元龙视你为英雄,愿意为你而战。”

  刘备连忙谦虚了几句。

  他和陈登的私人关系不错,但要说陈登视他为主,愿意为他而战,只怕还是客气居多。陈登背后站着下邳陈氏家族,首先要考虑家族的利益,不可能因为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而冒险的。

  “听说景兴恩师是故太尉弘农杨公伯献?”

  “正是。”王朗一声叹息。“当然蒙先师不弃,收纳门下,教我读书做人。点点滴滴,至今难忘。我虽愚笨,学术不能承先师百一,道德更不敢望先师顶背,却不敢违背先师教导,为不忠不孝之人。”

  “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俱为四世三公之门,却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包藏祸心,真是令人唏嘘。”

  “不然。”王朗摇摇手,严肃地说道:“袁绍虽是汝南袁氏子弟,但他只是婢生子,并非嫡子,不能代表汝南袁氏。袁绍不臣,只是他个人的事,与汝南袁氏无关。”

  刘备有些诧异。王朗亲口否认袁绍的家主身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以王朗的影响力,这是有可能影响整个徐州士林看法的。“那……谁才能代表汝南袁氏?总不会是袁公路吧?”

  “袁公路虽纨绔,大节不亏,又是故司空袁逢嫡子,如何不能代表汝南袁氏?”

  刘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果然是时势弄人。这才几年时间?两年前还被孔融视为冢中枯骨的袁术居然被王朗认为大节不亏,是名正言顺的汝南袁氏家主。这话要是传到袁绍耳中,袁绍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麋竺说得对,大汉天命未绝,朝廷中兴有望,效忠朝廷是大势所趋。袁绍再强,终究也只是梦幻一场。梦醒之后,只剩绝望和耻辱。

  从这一点上来看,早早就将女儿、女婿送到行在的袁术的确是个聪明人,抢在很多人之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而且行事决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相比之下,袁绍就有些犹豫了。

  在心中将袁绍、袁术比较了一番后,刘备更加坚定了决心。

  他拱手道:“景兴高见,令我茅塞顿开。我虽有心与徐州共存亡,但袁绍势大,我兵微将寡,还望景兴助我一臂之力,筹措钱粮,招募将士,与袁绍决战。”

  “这是自然。”王朗抚着胡须,从容说道:“不知使君有何成计,不妨说出来,共相商讨。”

  刘备向麋竺使了个眼色。

  麋竺会意,拱手道:“欲守徐州,首在钱粮与兵。我虽不才,愿变卖家产,倾囊相助,招募将士。只是仓促之间,怕是没人接手。”

  王朗眉心微蹙,欢喜的同时,又有些为难。

  麋竺是东海巨富,家产自然不少。但他家紧临大海,远在朐县。对做生意的人来说,麋家庄园很值钱。对不做生意的人来说,麋家庄园就太偏了。急切之间,的确很难卖出满意的价格。

  就算他出面,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

  “子仲毁家纡难,忠义难得,但东海义士岂只有子仲?”王朗从容说道:“昨日我曾问你,为何最后见你,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麋竺心头一松,拱手施礼。

  王朗说道:“我见了那么多人,告诉了他们天下大势,也问了他们的心意,并向他们转告了张子布、张子纲的决定。他们都愿意效忠朝廷,只待使君一声令下,要粮有粮,要人有人。”

  刘备心中一动,随即大喜。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张昭、张纮都是徐州名士,张昭还是彭城人,他的影响力,刘备每天都能感受到。这两个人现在是孙策的谋士,他们支持朝廷,那孙策肯定也向朝廷效忠了。

  怪不得孙策放了王朗,而王朗又能如此及时的回到东海。

  看来赵云之计暂时可以不用了。有王朗出面,得到东海大族的支持,钱粮充足,何必冒险。

  他当然知道,徐州大族不会白帮忙,肯定会向朝廷要求回报。但那是朝廷要考虑的事,不是他要考虑的。他只要守住徐州,恢复宗籍,将来是不是还在徐州都说不定。

  “那就振托景兴了。”刘备拱手致意。

  双方统一了意见,约定由王朗见面,约郯县的几个大族家主,明日一起去州牧府议事。

  刘备起身告辞,再三致谢,最后又送上了由骑士带来的刘和书信。

  得知刘和到了行在,王朗非常高兴。

  郯县是刘虞、刘和的乡梓,刘虞也是郯县甚至整个东海官职最高的名士。刘和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东海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此战过后,东海人大量入仕,以刘和为首的东海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更大。

  亲自将刘备送到门外,看着刘备登车远去,王朗回到屋里,取出刘和的书信细谈。

  书信还没看完,王朗脸上的笑意就不见了,眉心蹙成了川字。

  正忙着将打包好的行囊解开的杨氏见王朗脸色不对,关心的问道:“夫君,怎么了?”

  王朗抖了抖手中的书信,欲言又止,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读。

  刘和的信很长,内容很多,而且说得有些隐晦,让他深感不安,一时竟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释。

  杨氏拿起王朗已经读完的部分,摸了摸纸张,突然说道:“这是弘农王夫人所造的纸吧?”

  王朗一愣。“什么弘农王夫人?”

  杨氏笑了。“夫君有所不知,我这一路走来,听不少人说过,弘农王夫人唐氏在河东建纸坊,造新纸,又建书坊,印行书籍,又快又好。更难得的是,她那纸坊、书坊里不论是主事的,还是做活的,大半是女子,与天子身边的女军并称奇观。”

  王朗眉头皱得更紧。“女子抛头露面,不是贫贱之人,便是羌胡蛮夷,有何可喜?”

  “呵呵。”杨氏忍不住撇了撇嘴。“夫君这话可就说错了。女军固然多是羌胡蛮夷,弘农王夫人的纸坊、书坊里却不乏山东高门,她们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苦命人。若非天子华阴一战,斩杀李傕,她们迟早会成为西凉军的口中之食。”

  第五百八十八章 事与愿违

  被妻子呛了一句,王朗有些讪讪,低头继续读信。

  但他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糟,尤其是读了那句“此五百年之巨变”之后。

  虽然不太清楚刘和具体在说什么,但他能从刘和的语气中感受到,这五百年之巨变不像是他期望的变化,天子也不像是他期望的天子。

  处心积虑地想杀尽河东大族,岂是明君所当为?

  夷华不辨,如何知正统所在?

  男女无别,礼法何存?

  王朗放下了手中的信纸,原本亢奋的心情也变得极为低落。

  杨氏接过信纸,将剩下的内容读完,黛眉也跟着微蹙起来。“这五百年巨变……听着有些耳熟。”

  “应该是由‘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所化。”王朗说道,眼中怒气更盛。

  果真如此,那便是刻意奉迎天子,非大臣所当为。

  “不对。”杨氏沉吟了片刻,摇摇头。“我仿佛听谁说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王朗瞥了杨氏一眼,没有再问。他站起身,甩了甩袖子。“此事以后再说,守住徐州要紧。我去联络各家,筹集钱粮,你准备一些酒食,以备有客登门。”

  杨氏点头答应。王朗起身下了堂,带着两个随从出了门。

  ——

  王朗亲自出面联络,再加上刘虞、刘和父子的影响力背书,郯县几个大族迅速做出了反应,带着丰厚的礼物前往州牧府,拜访刘备,并表示将派人带着部曲助阵,迎战袁绍。

  紧接着,王朗派人带着书信,赶往各郡县,联络各地的名流、大族,请他们出面,筹集钱粮,协助刘备应战,保卫徐州。在书信中,他极力论证袁绍所行不义,用兵也极其荒谬,必将失败。若徐州图一时安逸,将来必玉石俱焚。

  王朗的努力取得了显著的效果,表示支持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时间声势浩大。

  刘备欣喜若狂。

  入主徐州数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徐州的力量。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挡住袁绍,但他也亲身体验了高门大族和名士的影响力,绝非他能奢望。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读书,没能充分利用老师卢植的名望。

  虽说涿郡卢氏的门第远远不如弘农杨氏,也不如东海刘氏,但卢植在士林中的名声却比王朗高出很多,在整个幽州都有着不小的影响。

  当初若能得到卢植的首肯,他或许有机会在涿郡站稳脚跟,而不是来到徐州。

  和他一样的,还有公孙瓒。

  他们都浪费了这宝贵的人脉资源。

  ——

  昌邑。

  袁绍在一群文臣、谋士的簇拥下缓步登堂。

  昌邑既是山阳郡治,又是兖州州治,府署宽敞广阔,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庭院深深,松柏苍翠,赏心悦目。

  袁绍心情大好,赞了几句。

  负责先行安排的主簿耿苞心花怒放,笑容满面。

  田丰看在眼里,很不高兴,大声说道:“主公,此行意在徐州,并非兖州。”

  袁绍心中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元皓言之有理。昌邑终究只是暂驻之地。攻克彭城之日,才是庆功之日。”

  田丰正欲再说,一旁的沮授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田丰会意,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田丰不说话,袁绍有些诧异。他转头看了田丰一眼,脸上的笑容更盛。“元皓,上次你说广宗郭氏联络得如何?显奕年纪不小了,再不成家,如何立业?”

  一旁的逢纪、许攸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露出一丝浅笑。

  田丰原本建议袁绍与中山甄氏联姻,结果甄氏委婉的拒绝了,理由倒也正当。甄宓虽被相者王良认定贵不可言,但甄宓出生之后,先是丧父,接连又有两位兄长早逝,怕是有所妨碍,要去北岳还愿,看看玄武之神的意思。

  借此机会,田丰随即又推荐了广宗郭氏,故南郡太守郭永之女。

  和甄宓相似,这个郭氏之女也有一些神奇的异象,据说聪明异常,被郭永称为女中之王,遂以女王为字。今年十四岁,也正是可以出嫁的年龄。

  不过袁绍说袁熙年纪大了,该结婚了,纯属借口。

  十四岁的女子,就算成了亲,也不能生育,至少要等到十六以后。

  袁绍这么说的意思是提醒田丰,如果郭氏再像甄氏一样推三阻四,他就要另选他人了。到了中原,想和他联姻的人很多,门户比广宗郭氏高的数不胜数。

  什么女中之王,一听就不靠谱。

  逢纪、许攸私下里就提过,袁熙和冀州人联姻只会助长冀州人的气焰,对袁绍的大业不利。

  田丰说道:“使者已经派出,很快就会有消息。”

  袁绍点点头,转头看向逢纪。“陈孔璋应该到彭城了吧?”

  逢城躬身道:“应该到了。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刘备的降书已经在路上了。”

  袁绍微微一笑。“刘备虽出身寒微,却是个识时务的英雄。若能归降,当予重用。”

  众人附和了几句,心照不宣的笑了。

  袁绍说得没错,刘备的确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被陶谦表为豫州刺史后,第一件事就是举袁谭为茂才,向袁绍示好。陶谦病死,他被徐州人推为徐州牧,又第一时间派使者到邺城通报。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勇气和实力对抗袁绍?

  就算他想抵抗,徐州人也不会支持他。

  田丰却皱起了眉头。“主公,刘备虽不足道,但徐州的人心却不可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次刘备击破淳于琼军,陈登又阻审配南下,岂是识时务之人?刘和请辞,已有半年,想必消息也传到了东海,焉知徐州人不会像刘和一样?臣以为,还是应该速速进兵,逼刘备投降,而不是寄希望于说客。”

  听到刘和的名字,袁绍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不快。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不少人暗自摇头。

  田丰的脾气越来越倔了,就像是故意与袁绍怄气一样,不说得袁绍下不了台,他就不肯罢休。

  这都是主公过于依重他,让他忘乎所以。等他谋划失败,吃了败仗,或许才能收敛些。

  正说着,有人奔了进来,向袁绍呈上陈琳的急书。

  刘备拒绝了袁绍的招降,正全力备战,而且得到了徐州人的全力支持。郯县名士王朗四处奔走,为刘备联姻徐州大族,筹集钱粮,影响很大。据说刘和也写了书信回来,要求徐州大族支持刘备,效忠朝廷。

  看完书信,袁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狠狠地看了逢纪一眼,将陈琳的书信塞给他,然后大步向门外走去。

  “集结大军,立刻赶往彭城,击杀刘备。”

  第五百八十九章 隐患丛生

  被激怒的袁绍放弃了在昌邑休整的计划,指挥大军,赶往彭城。

  为了避免重蹈上次淳于琼被击杀的覆辙,袁绍命偏将军张郃、高览为前锋,率步骑一万,直扑沛县,自己亲率主力,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他传令兖州牧审配。要求审配留下一些人马守睢阳,其余的人赶往彭城,牵制刘备,不让他有机会增援沛县,并阻止陈登北上。

  收到命令后,审配留下一万人守睢阳,亲率两万步骑,赶往彭城。

  几乎在同时,一支两万人左右的袁军从青州方向发起进攻,剑指琅琊。

  臧霸闻讯,派孙观、孙康兄弟赶往诸城,据险而守,自己则集结人马,屯守开阳。

  一时间,侦骑四出,警报频传,徐州北部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

  驻定沛县的张飞收到消息,得知张郃、高览正率部赶来,立即召部落曹豹、许耽商议迎战。

  曹豹、许耽都是丹阳人,是陶谦的乡党,随陶谦来到徐州,统领丹阳兵。陶谦赠与刘备的四千丹阳兵就来自他们的麾下,如今依然是刘备麾下最主要的力量。

  气氛原本还算和谐。

  张飞决定率三千精锐出城设伏,歼灭袁绍的先头一部,打击袁军的士气,然后再守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张飞决定带许耽出城作战,由曹豹守城。

  这个决定原本没什么问题。沛县境内虽然无山,但水泽纵横,芦苇丛生。如今正是夏末秋初,对熟悉地形的张飞来说,寻找一个伏击点并不难。

  张飞有过与袁军作战的经验。他清楚,按照习惯,张郃、高览会安排一到两千人为前锋,一是打探消息,铺路搭桥,二是收集粮草,强征百姓为役,将他们聚集到城下,伐木造械。

  为了行动方便,这些前锋的骑兵比例比较高,可能会有三五百骑。

  如果能将这支骑兵击破,俘虏其战马,不仅可以打击袁军的士气,还能增强己方的骑兵实力,更换一批战马。

  断绝了战马来源后,刘备从幽州带来的千余杂胡骑的战马老化严重,急需更换补充。

  但曹豹的一个提议,让双方产生了分歧。

  曹豹希望由陶应负责守城,自己则配合陶应。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率部出城,接应张飞。

  张飞一听就火了,严厉地喝斥了曹豹几句。

  陶应是陶谦的长子,还有个弟弟陶商。陶谦在世的时候没有出仕,刘备接任徐州牧后,对他们的生活供应充足,却一直没让他们担任任何职务。为此,曹豹、许耽等人看不下去,多次提议让陶应、陶商担任官职,都被刘备以各种理由否决了。

  这次袁绍来攻,刘备将主力都交给张飞,让他守沛县,丹阳兵就是绝对的主力。曹豹本以为能借此机会为陶应争取一个机会,没曾想还是碰了壁,还被张飞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大为恼火。

  他本想与张飞理论,却被许耽拦住了。

  许耽说,张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张郃、高览不足道,更何况只是他们的前锋一部呢。你守好城池,准备好酒肉,为张将军庆功就行了,没必要那么紧张。

  曹豹忍气吞声地应了。

  张飞对许耽的反应非常满意,下令各部准备。

  出了中军大帐,曹豹忍不住询问许耽的意思。

  许耽说,刘备君臣忘恩负义,从陶使君手中得到了徐州,却对陶使君的儿子如此刻薄,又对你我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争论无益,你我都不是张飞的对手,万一被他以违抗军令为由杀了,连升冤的地方都没有。不由等一等,由我陪他出城作战,你在城中守候,准备好酒食。

  张飞好酒,得胜归来后,必然会饮酒庆贺,到时候我们将他灌醉,连沛县一起送给袁绍,当作晋身之阶,还愁袁绍不善待我等?

  曹豹大喜,随即又问,何不趁他出城之际献城?

  许耽嘿嘿一笑。

  张飞骁勇,就算被张郃击败,他也有机会逃回彭城。如果我们献出的只是沛县,袁绍又怎么会重视我们呢?只有生擒了张飞,功劳才够大。

  刘备手下人才有限,张飞算是唯一的大将。生擒他,刘备就没有可用之人了,还怎么守徐州?所以,我们送出的不仅是张飞,更是徐州。

  曹豹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对许耽佩服得五体投地。

  ——

  张飞率部出城,在沛泽附近设伏。

  很快,一支约二三百人的骑兵就出现在附近。人数虽不多,但他们的装束和武器却引起了张飞的注意。

  这些骑兵不仅甲胄整齐,而且用的武器也是统一形制的大戟。

  这让张飞想到了张郃的大戟士。

  大戟士是张郃的私兵,一度充任袁绍的亲卫营,在河北赫赫有名。

  既然大戟士出现在这里,张郃本人很可能也在其中。

  如果能击杀张郃,效果比击破前锋更好。

  张飞命许耽率领丹阳步卒原地待命,准备策应,自己率领五百骑兵冲了出去。

  这五百骑兵大多是幽州的乌桓人、鲜卑人组成的突骑,随刘备征战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他们分作两队,一队由张飞亲自率领,直奔张郃本人,吸引张郃的注意力。一队由迂回到张郃身后,准备突袭,同时防止张郃逃跑。

  战术是好战术,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张郃。

  张郃曾随袁绍南下,见识过中原甚至淮南的地形,知道这里与冀州不同,要多加小心。为了避免前锋将领疏忽,他率领大戟士,自为前锋,来打探地形。

  看到两百多骑兵从芦苇丛中冲出,他就意识到这些骑兵绝非普通斥候。

  刘备麾下的骑兵有限,仅有的骑兵必然掌握在大将手中。就算有一些充当斥候侦骑,也不会有如此规模。

  所以,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将领大概率是守沛县的张飞。

  张飞想生擒他,他也想生擒张飞。他一面下令部下准备迎战,一面命人赶回大营求援。

  他的反应很快,几名大戟士抢在迂回的骑兵到位之前冲了出去。

  张郃挺戟跃马,直奔张飞。

  见张郃没有逃走,反而迎了上来,张飞大喜。他踢马舞矛,指挥部下夹击张郃,准备抢在张郃的援军到达之前击杀张郃。

  两人的想法一致,都想干掉对方,一开始就没有留手,全力以赴。

  第五百九十章 阴差阳错

  “当!”矛戟相交,火星四溅。

  张郃手臂一麻,手中大戟险些被磕飞。

  知道张飞名不虚传,膂力过人,非自己能敌,张郃一侧身,让过了张飞的迎面一击,同时大声提醒部下小心。

  他早就听说过关羽、张飞的名字,尤其是关羽斩杀文丑之后,对与关羽齐名的张飞也不敢有半分小觑。出战之前,考虑到有遇到张飞的可能,他就提醒过部下不要自恃武勇,试图与张飞单挑。

  大戟士培养不易,他非常珍惜,不作无谓牺牲。

  只是当时没想到真遇上了张飞。

  听到张郃的提醒,大戟士立刻行动,与张飞保持距离,进行游击。

  张飞往来冲突,看似无人可挡,斩获却非常有限。大戟士不是和他保持距离,用弓箭进行攻击,就是三四人一起上,逼得他只能自保,无暇进攻。

  张郃结成圆阵,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不给那些迂回的骑兵突袭的机会。

  双方缠斗在一起。张飞虽然拥有兵力优势,却始终无法咬住张郃。

  除了他的坐骑体力足够,其他骑兵的坐骑有一半已经过了最佳时期,平时骑乘没什么问题,对面冲锋时难免力有不逮。为了保持阵型,以免被对方各个击败,他们不得不保持一个较慢的速度。

  相比之下,张郃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大戟士拥有足够的战马资源,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张郃利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优势,让张飞无计可施,无法完成致命一击,取得最终的胜利。

  转眼间,双方冲杀数合。

  张飞勒住坐骑,不安地看向远处。

  最佳的机会已经错过,再战下去,一旦张郃的援军赶到,他有可能被围住。

  略作思索后,张飞决定诱敌,让在芦苇丛中埋伏的许耽发挥一些作用。

  “撤!”张飞大声厉喝,命令部下撤退,自己提矛断后。

  见张飞未败而走,张郃心中冷笑。他没有追进芦苇丛,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这才拨转马头,撤离战场。

  张飞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张郃没有追进来,非常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率部撤退。

  行踪已经暴露,再留在城外很危险,有被张郃包围的可能。

  刚走出芦苇荡,他就发现形势不对。远处出现了袁军强弩兵的影子,还有不少骑兵在游弋,更远的地方还有步骑行进的烟尘。

  没等他反应过来,示警的战鼓声响起。一会儿功夫,张郃率领大戟士飞奔而来。

  张飞大惊失色。从眼前的形势来看,张郃对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很可能在他能选择的路口都设下了埋伏,要将他困死在这片芦苇丛中。

  张飞不敢怠慢,率部强行突围。

  骑兵们摘下骑盾,护住要害,冒着强弩兵的集射猛冲。

  在扔下数十具尸体,付出百余人的伤亡后,张飞突破了强弩兵的阵地,再次与张郃对阵。这一次,他没有恋战,稍一接触就脱离战场,直奔沛县。

  张郃穷追不舍,紧紧地咬住张飞不放。

  张飞虽然有足够的能力突围,但他的部下不行,几次被张郃追上,张飞不得不撤回来解围。来来回回,不仅耽误了时间,也让他的马力消耗过大,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好容易赶到沛县,才发现沛县城外全是袁军,回城的道路已经被袁军控制。

  张飞这才反应过来,却无计可施,只得带着仅剩的一百多骑,向彭城而去。

  许耽率领的丹阳兵见形势不妙,早早的降了。

  得知张飞出城伏击失败,准备好了美酒,准备灌醉张飞的曹豹也无可奈何,只得献城投降。他准备的美酒也成了张郃、高览的庆功酒。

  沛县失守。

  ——

  张飞赶到彭城,向刘备请罪。

  刘备大惊失色,方寸大乱。

  沛县失守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张飞的失误不仅葬送了沛县,更葬送了他本就不多的精锐。五百骑兵仅剩百余人,近万丹阳兵投降,成了袁绍的部下。

  刘备详细询问了作战经过,感觉很无奈。

  张飞没有错,但张郃更高明,充分体现了河北四庭柱的真正实力。

  相比之下,关羽阵斩文丑终究只是运气使然,双方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他们之前都有些轻敌了,以为还能像上次一样轻松击退袁绍。

  刘备紧急召麋竺等人议事。

  沛县失守,徐州西北的门户大开,袁绍很快就会进攻彭城,或者进入腹地东海、下邳。如果郯县、下邳被袁绍控制,彭城就成了孤城。

  经过紧急商议后,麋竺提议,放弃沛国,调陈登守下邳。

  沛县失守,彭城已经成了直面袁绍的重镇,龙亢太远,起不到掩护的作用,反倒是下邳更为重要。陈登就是下邳人,又有精兵一万,守住下邳没什么问题。

  至于郯县,由麋芳负责就行。有王朗等郯县人的支持,就算袁绍率主力来攻,郯县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刘备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麋竺的建议。

  考虑到形势的艰难,他意识到即使有徐州人的支持,仅凭徐州的力量也很难坚守太长时间。最终解决还要依靠外力,请朝廷出兵,攻击冀州,迫使袁绍撤退是最理想的结果。

  刘备写了一封奏疏,言明形势,抢在袁军到达之前送出。

  刘备的反应很快,判断也很准确,但他却低估了审配。

  早在出兵之初,审配就估计到刘备一旦受挫,很可能会求援。刘备既与曹操不和,又与袁术有怨,只能向朝廷求援。彭城向西的大道就是经过睢阳的驰道,必然会经过他的辖区。

  所以他设下重重关卡,截获了刘备的使者,也了解了刘备的部署,也知道了刘备的恐惧所在。

  审配随即率部进逼彭城,迫使刘备不敢轻举妄动,同时派快马,将刘备的奏疏送给袁绍,提议袁绍不用理会彭城,以最快的速度进攻下邳。

  陈登在龙亢,想撤回下邳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能抢在陈登之间围住下邳,在城外野战中击败陈登,甚至迫降陈登,彭城就成了孤城,徐州可速定。

  第五百九十一章 穷途末路

  袁绍接到审配书信的时候,刚刚接到张郃的捷报。

  首战告捷,而且是拿下了本以为要费一番手脚的沛县,让袁绍心情大好。

  看完刘备写给朝廷的奏疏,感受到刘备发自内心的慌乱,袁绍更是眉开眼笑,召集田丰等人议事。

  田丰旗帜鲜明的支持审配的意见,建议由张郃、高览率骑兵赶往下邳,阻止陈登回援。至于郯县,不足为虑。麋芳本非将才,郯县也不是什么坚城,大军一围,指日可破。

  相比之下,陈登一旦进入下邳,再想击破下邳就难了。将他挡在下邳城外,充分发挥骑兵优势,在野战中击败他,甚至逼降他,下邳唾手可得。

  徐州人之所以愿意支持刘备,坚守徐州,并非是刘备能得人心,而是徐州人觉得朝廷有中兴的希望。如果能迅速攻取东海、下邳,将彭城变成一座孤城,徐州人还相信朝廷能中兴吗?

  他们会像兖州人一样望风而降。

  如此,就可用徐州的人力、物力来攻彭城,就算朝廷出兵进攻冀州,袁绍也有足够的兵力回援,不至于前功尽弃。

  更大的可能是在袁军的强大压力下,彭城里的徐州人放弃刘备,举城投降。

  如果一来,从出兵到平定徐州不过半年时间,谁还敢怀疑主公的用兵能力?

  袁绍被田丰描绘的前景所激励,欣然答应。

  他将亲卫骑以外的四千骑兵交给张郃、高览指挥,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下邳,截击陈登。然后亲率大军,赶往郯县,同时发布檄文,希望徐州大族不要负隅顽抗,亲者痛,仇者快。

  他叫来陈琳,让陈琳再去一趟彭城,希望刘备认清形势,放弃抵抗,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刘备现在投城,他还可以以礼相待。等兵临城下,刘备再想投降可就迟了。

  ——

  张郃、高览接受命令后,大感惊讶的同时,又倍受鼓舞。

  袁绍此次出征,亲率主力五万余人,骑兵也就是五六千人。将四千骑兵集中起来,由他们指挥,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意味着对此次任务的势在必得。

  他们不敢怠慢,立刻率部起程,火速赶往下邳。

  在半路上,他们收到了田丰的私信。

  田丰要求他们重创陈登。除了不能杀陈登本人之外,要最大限度的摧毁陈登的部下。如果能全歼,那就最好了。

  与刘备的部下不同,陈登的部下以徐州人为主,其中有一半是下邳陈氏的私人部曲。如果不能予以重创,就算陈登投降,将来也会凭借手中的兵力发挥影响力,成为不可控因素。

  重创他,甚至全歼他,不仅能重挫徐州人的士气,还能让陈登俯首听命,不敢有二心。

  战场上的胜利最有威慑力。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相信中兴还有中兴的机会,就是因为天子的几次大捷。袁绍想控制住徐州,也只有通过战场上的胜利来实现。

  张郃、高览心领神会。

  这不仅是袁绍的胜利,更是冀州人的胜利。田丰不希望袁绍麾下出现冀州人以后的派系拥有强悍的武力,影响到冀州人的话语权。

  ——

  陈琳再次站在了刘备的面前,取出截获的奏疏,双手递给刘备。

  一开始,刘备莫名其妙,等他看清陈琳递过来的东西,顿时变了脸色。

  奏疏里写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封奏疏落在袁绍手中,他的底细也就暴露无疑,想虚张声势都不可能。

  “使君,这是天意。”陈琳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使君为豫州牧,举显思为茂才,袁公甚是感激。如今袁显思镇幽州,愿投桃报李,举使君为茂才,如何?”

  刘备苦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绍要让袁谭举他为茂才,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是威胁。

  他对袁绍父子的恩惠只有这一件,一旦袁谭举他为茂才,就算还了人情。再有冲突,大家就不用留情面了。

  当然,主要是袁绍不会给他留情面了。

  刘备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向陈琳拱拱手。“敢问孔璋,袁公将如何待我?”

  “若使君不弃,袁公愿表使君为豫州牧,临其本州。”

  “我奔波数年,心力皆疲,恐怕不堪当此重任。”刘备感慨道:“我想回家乡,可否?”

  “回涿郡?”陈琳微怔,有些意外。

  “是啊,袁显思临鄙州,想必能念在旧情上,有所照拂。我自知才浅德薄,不是争霸天下的英雄,愿就此解甲,回家织履。”刘备说着,举起手边还没织好的草鞋,面带苦涩。

  陈琳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

  他心里清楚,袁谭根本没有控制幽州,那只是他骗刘备的。真让刘备回到涿郡,无异于放虎归山。

  “使君太谦虚了。你只是遇人不明,这才没有用武之地。若有袁公支持,为豫州牧绰绰有余。还请使君不要推辞。”

  刘备又道:“事关前程,能否容我与诸将商议,再予回复。”

  陈琳痛快的答应了。

  他不觉得刘备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张郃、高览正在奔袭陈登的路上,数日内必有捷报传来。到了那时候,刘备别无他念,只能投降。

  命人送陈琳去驿舍休息,刘备召集张飞、麋竺等人商议。

  得知送往朝廷的奏疏被审配截获,众人都变了脸色,半天没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诸君,生死在此一搏,还望诸君畅所欲言。”刘备说道。

  张飞后悔莫及。

  如果不是他丢了沛县,形势不至于如此崩坏。

  “主公,我……”

  刘备摆摆手,示意张飞不要说了。

  “要说错,是我有错在先。”刘备叹息道:“我早就知道曹豹、许耽等人想为陶应兄弟发声,却担心他们尾大不掉,不敢任用。若能安排妥当,曹豹辈能安心坚守,也不至于如此。”

  麋竺等人面面相觑。

  刘备的话是没错,但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还是想办法守住彭城最重要。

  “主公,往者已逝,不必挂怀。当务之急,还是决定战守之策。”简雍拱手道。

  “宪和所言甚是。”刘备转向麋竺。“子仲,你的意见呢?”

  麋竺不假思索的说道:“臣既与主公结婚姻,便是一体,当与主公共进退。”

  刘备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想与你商量。”

  “主公请讲。”

  “彭城有兵万余,若能人人死战,未必不能坚守。我想行子龙之计,以田宅为悬赏,鼓舞士气,坚守彭城。”刘备说道:“你家的田宅还没卖掉,能否借给我,赏赐将士?”

  麋竺略作思索,便一口答应。

  第五百九十二章 赶尽杀绝

  得到了麋竺的支持,刘备有了信心,随即公布了悬赏。

  只要能守住彭城,凡是参战的将士人人有赏,最少五十亩良田。如果本人战死了,也可以由父母或者子弟继承。不想要土地的,可以折成现钱,每亩折千钱。

  每亩千钱是上等良田的价格,五十亩田值五金,即使是对最精锐的丹阳兵来说,这也是一笔巨资。

  如果不是刘备身后有东海巨富麋竺支持,估计没几个人相信刘备的承诺。

  有了麋竺的财力支持,刘备的承诺就不再是空口白话,而是切实可行的悬赏。

  麋竺不仅将妹妹嫁给了刘备,还支持了两千家丁,显然是准备和刘备绑在一起。为此,他拿出所有的家产作为悬赏,哪怕这个数字高得有点吓人,也是可信的。

  身为东海巨富,几亿钱肯定拿得出来。

  一时间,士气大振。

  刘备趁势在军中推行关羽所说的练兵之法,以曲为单位,将他们安排到具体的战斗位置,熟悉阵地,进行战前准备。

  与此同时,刘备将曲军侯以上的将领单独聚集起来,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他公布了天子诏书。

  只要能守住彭城,我就有希望恢复宗籍,届时一定不会忘了诸君的功劳。你们愿意跟着我的,我加以重用。想去朝廷的,我为你们写荐书,托赵云、关羽照顾你们,保证你们的前程。

  为了鼓舞士气,他又将天子的战绩做了一番渲染,极力证明袁绍不过是一时风光,最后必为天子所败。现在投降袁绍,看似安全,实则是最大的错误。坚守彭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有天子的传奇战绩背书,再加上关羽、赵云的影响力,刘备总算是稳住了军心士气。

  ——

  彭城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陈琳的耳目,陈琳随即找到了麋竺。

  “子仲,何至于此?”陈琳笑道。“麋氏虽富,这亿万家财也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不是海中神仙送的,为何做此孤注一掷?”

  麋竺笑了,将陈琳请上堂。“我若不为此,孔璋会登我的门么?”

  陈琳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笑。

  麋竺虽是巨富,但他在仕途上没地位。在陶谦任徐州牧以前,他就是一介庶民,只不过是有钱的庶民而已。他们要见面,也只会是麋竺拜访他,而不是他拜访麋竺。

  商人是贱民,这是社会共识。高门大户中经营商业的一般都是不受重视的支族,或者没什么前途的庶子,但凡想有所成就的,都不会从事与经产有关的事业,以免自堕身份,影响名声。

  “你想攀刘使君的龙鳞,只怕未必能如愿。”陈琳说道:“不瞒你说,我出发的时候,张郃、高览已经率领一万骑兵赶往下邳。陈元龙虽善战,却不是张郃、高览的对手。仅凭彭城里的这一万乌合之众,能守几时?”

  麋竺心中一紧,随即又镇静下来。“毋论陈元龙能否守住下邳,刘使君都不会放弃彭城。既然你坦诚相告,我也不瞒你。我已经对舍弟做了交待,郯县能守则守,不能守就突围,去朝廷,为天子效力。”

  麋竺笑了笑,又道:“天子连羌胡都愿意教化,想来不会对商贾有什么轻视。若能让东海麋氏脱离贱籍,从此堂堂正正的做人,我就算倾家荡产,又有何妨?”

  陈琳一声长叹,仍不死心。“子仲,你误会了,袁公对商贾也没什么轻视之心。不久前,他还想与中山甄氏联姻。你是巨商,应该知道中山甄氏也是商户。”

  “我知道,但不是没成么。”麋竺嘴角挑起冷笑。“焉知袁本初当时不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何危机已过,便又改了主意。”

  “子仲,这还真不是……”陈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总不能说婚姻不成,不是袁绍反悔,而是甄氏拒绝了袁绍。

  “行了,你我同州,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将来有机会,一定厚报。现在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同乡张子纲,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行在。”

  陈琳皱了皱眉,没有再说。

  麋竺决心已定,说什么都没用。刘备为了那个宗籍不惜一切代价,也不可能投降。他现在有做的,只有尽快回去,将彭城形势的变化告知袁绍,让袁绍做好准备。

  围攻彭城的战斗必是一场苦战,指望刘备不战而降是不可能的。

  陈琳迅速出城,赶到审配的大营,先向审配通报了城里的情况。

  审配沉思了半晌后,让陈琳立刻赶到袁绍大营,建议袁绍改变既定计划,放弃郯县,集中兵力,包围彭城。

  之所以进攻郯县、下邳,是希望能将彭城变成孤城,迫降刘备。既然刘备坚决不降,郯县、下邳的得失就不重要了,抓紧时间包围彭城才是关键。

  彭城是大城,城里又有一万人,没有五万以上的兵力,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只有两万步骑,能够牵制刘备,让刘备不敢轻易出城,却不足以攻城。只有袁绍率主力赶来,才有充足的兵力可用。

  多耽误一天,就等于多给刘备一天准备的时间。

  陈琳觉得有理,立刻起程。

  陈林赶到袁绍大营时,张郃、高览的捷报也送到了。

  张郃、高览率领四千骑兵,在三天时间内赶到下邳,截住了奉命赶回下邳驻守的陈登。陈登虽然警惕,却没想到袁军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全是骑兵,被打得大败,全军覆没。

  陈登本人被俘,但他不肯投降。

  这让袁绍很头疼。

  臧洪、刘和的事在前,他不可能再放陈登离开。如果陈登不肯降,他只能杀了陈登,哪怕因此得罪下邳陈氏。

  陈琳汇报完彭城的情况后,袁绍随即交给他一个任务,劝降陈登。

  陈琳见到陈登时,吓了一跳。

  陈登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陈琳大怒,问看守的人为何不让陈登洗漱,看守的人却告诉他,不是他们不让陈登洗漱,而是陈登不肯洗漱。

  不仅如此,陈登还绝食,一心求死。

  陈琳很不理解,蹲在陈登面前,说道:“元龙,胜负乃兵家常事。你事出仓促,又缺少骑兵,突然遭袭,战败在所难免,何必如此?”

  听到陈琳的声音,陈登慢慢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盯着陈琳看了好一会儿。

  “孔璋,我之所以不死,就是想请你问袁绍一句话。”陈登哑声道。

  “什么话?”

  “张郃、高览不接受投降,决意将我部赶尽杀绝,是谁的命令?”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不杀不放

  陈琳大惊失色。

  杀俘不祥,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张郃、高览虽不是博学之士,却也不是贪残好杀的武夫。尤其是张郃,好儒向学,为人处事都有儒者之风,怎么会干出杀俘这样的事?

  陈琳不敢大意,仔细询问详情。

  陈登统兵多年,麾下也有数百亲卫骑,知道步骑对阵的要点。当他感受到骑兵奔驰带来的大地震动,看到数千骑兵冲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败局已定。

  正处于行军状态的步卒没有披甲,弓没有上弦,也没有队形,根本挡不住骑兵的突击。

  他第一时间打出旗号,表示愿降,但对方却没有停止冲击。

  数千骑兵往来冲突,大肆杀戮,直到将他的部下斩杀殆尽。他怒不可遏,想找张郃讨个说法,却被几个鲜卑人围住,直接绑了。

  陈登说完,依然难掩愤怒之情,双目充血。“这与率兽食人有何区别?”

  陈琳听完,没敢接陈登的话题。

  他愿意相信陈登说的是真的,问题是很难确定。两军交战,张郃、高览又是深入敌境,出手必然果决,不能拖泥带水。他们麾下的骑兵有大半是鲜卑人、乌桓人,战场上不听号令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这未必是张郃、高览的命令,很可能是那些蛮胡骑士的自发行为。

  战场上,这样的事很常见,非要说成是某个人的命令,未免牵强。

  尤其是有可能指向袁绍本人,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陈琳仔细考虑了一番,劝道:“元龙,死者已逝,来者可追。当务之急,是你要活下去。只有你活着,将来才有可能搞清真相。”

  陈登一听,就知道陈琳并不相信他说的。他顿了片刻,一声惨笑。

  “就算我愿意苟且偷生,又能如何?肱股已折,我不能为将,只能做一个谋士,为袁本初之傀儡,人神共弃。下邳陈氏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忠义传家。我不能令家族蒙羞。孔璋不能给我答案,我去九泉之下找。”

  “九泉之下?”陈琳一头雾水。

  陈登眼神微缩。“我去问问王子师,当初究竟是谁指使杀死袁氏五十余口,连小儿也不肯放过。”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和陈琳说一句话。

  陈琳面色煞白,没敢再问,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站在帐篷外,他环顾四周,背后升起一阵阵寒意。

  陈登不肯向袁绍俯首称臣。袁绍既不肯放了陈登,重蹈臧洪、刘和的覆辙,就只能杀了陈登。如此,则下邳陈氏必然与袁绍决裂。

  那袁绍会不会杀了下邳陈氏满门?

  杀,必然激起徐州人的反抗,袁绍想速取徐州的愿望必然落空,很可能会步曹操后尘,连战连胜,却终究得不到徐州人的支持。

  不杀,一旦下邳陈氏决定向朝廷称臣,又会影响整个徐州的民心士气。

  一个王朗已经让人头疼了,而下邳陈氏的影响力绝非王朗能比,当与东海刘氏相提并论。

  陈琳很头疼,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袁绍。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如实向袁绍报告。这件事的背后或许有更深的利益斗争,身为徐州人,他不能无动于衷。

  ——

  听完陈琳的叙述,袁绍的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田丰。

  只有田丰有这样的影响力,也有这样的动机,指示张郃、高览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他和陈琳一样,找不到证据来证明这一点,除非张郃、高览出现作证。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郃、高览没有这样的胆气,也不会这么做,否则就是与所有的冀州人为敌。

  田丰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保证冀州人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就像审配在兖州的所作所为一样。

  冀州人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也渐渐绑住了他的手脚。如果袁熙与郭氏联姻,将来成了嗣子,后果会更严重。

  他将成为冀州人手中的傀儡。

  袁绍又急又气,却找不到破解之策。

  “孔璋,既然元龙不肯降,那我只能……”袁绍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主公,琳有一计。”

  “快说。”

  “王朗为会稽太守,被孙策击破,穷迫无归。孙策欲使王朗称臣,王朗不肯,孙策也没杀他,只是软禁在会稽数年,使不得与外界通。”

  袁绍眼神一闪,盯着陈琳看了两眼,又反复权衡了一番,点了点头。

  虽然对陈琳将他与孙策相提并论让他很不舒服,但这个办法却可行。

  不杀,也不放,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等将来全取徐州,陈登的气也消了,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届时重新起用陈登,为徐州代表,与冀州势力抗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像陈登这样能文能武的高门子弟,中原可不多见。

  袁绍接受了陈琳的建议,又让陈琳去劝陈登。如果陈登一意求死,他也没办法。

  在陈琳的劝说下,陈登也让了一步,开始进食。

  袁绍松了一口气,召集文武商议审配的方案。

  田丰表示反对。

  彭城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坚池深。如今刘备又矢志坚守,迫降的可能性消失。一旦开始攻城,必然旷日持久,少则数月,多则经年。

  攻城战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兖州这些年连逢大战,民生凋弊,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必然要从冀州运一部分钱粮来补充。长途运输,消耗太大,绝非上策。

  况且冀州面临着上党、太原的威胁,荀攸又随时可能南下,不能不留一定的钱粮储备。

  所以,拿下徐州,以徐州的钱粮供应围城大军,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刘备能守彭城,麋芳却守不住郯县。攻克郯县后,派一支别部北上,夹击臧霸,将琅琊收入囊中,青州的钱粮也可以进入徐州,这不比从冀州运更合算?

  田丰说了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意思。

  冀州承担不起全部的消耗,应该就地征收徐州的钱粮,充当军用。

  他的意见,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绝大部分将领的支持。

  袁绍也接受了田丰的意见,随即回复审配,让他在牵制刘备的同时打造攻城器械,做好围城的准备。等他拿下郯县后,会迅速回师,一起围攻彭城。

  审配接到回复,强烈反对田丰的意见。他再次派人去见袁绍。

  刘备的部下大多是新征召的士卒,现在强攻,取胜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延误了战机,让刘备有充足的时间训练新卒,届时再攻彭城就难了。

  袁绍觉得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犹豫不决。

  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田丰连番力谏。袁绍半推半就,率部包围了郯县。

  第五百九十四章 少年孔明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田丰的眼光。

  郯县虽是州治,但是从一开始就没被刘备当作防守的重点。在沛县意外失守,徐州门户大开,人心惶惶的情况下,麋芳临危受命,赶到郯县设防,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面对迅速接近的袁绍大军,麋芳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带着一些部下撤往朐县。

  王朗也无可奈何,抢在袁绍到达之前,离开了郯县,间道向西。

  郯县不战而降,徐州震动。

  徐州牧刘备困守彭城,主战的王郎跑了,陈登部又被张郃、高览一战全歼,徐州人见识到了袁绍的兵锋之利。不是每个人都有陈登那样的底气,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向袁绍称臣。

  田丰的战略构思顺利达成,随即分派别部攻掠郡县,主力则返回彭城。

  至此,除了还在琅琊境内苦苦支撑的臧霸等人,徐州只剩下彭城一座孤城。

  ——

  刘备站在城头,看着渐渐成形的袁军营垒,心情有些低落。

  他想过形势会很艰难,却没想到形势会如此艰难,崩坏得又如此迅速。

  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徐州就丢了,他被困孤城。

  “我们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吗?”刘备拍着城墙,轻声说道。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一旁的简雍、孙乾。

  “能。”简雍、孙乾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备有些诧异,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何以见得?”

  “看看将士们的士气就知道了。”简雍伸手一指正在训练的士卒。“兵精粮足,人心可用,坚守一年不成问题。就算城中无法送出消息,这么大的战事,朝廷不可能一点风声听不到。”

  孙乾附和道:“不过天子远在凉州,消息往来需要时间,调集大军更需要时间,主公还是要有些耐心。将为三军之胆,主公安坐,将士们就不会乱了。”

  “嗯嗯。”刘备点点头,又有些惋惜地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陈登回援下邳,让麋芳去郯县,而应该将他们召到彭城来。若陈登及其一万精锐在,何惧袁绍攻城。”

  简雍嘿嘿笑了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张郃、高览全歼陈登部,将士们又怎么会如此卖力训练?不管是不是袁绍授意,他率兽食人的恶名是逃不掉了。”

  刘备也皱起了眉头。

  他不理解张郃、高览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他们率领的骑兵中有很多乌桓人、鲜卑人,如果没有明确的命令,也不太可能做得这么绝。

  陈登麾下有很多陈氏支族子弟。一役尽毁,陈登怕是恨透了袁绍。

  不过正如简雍所说,张郃、高览的狠厉大大刺激了城中将士,有助于他坚守。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

  数千里之外的金城,刘协也在商讨徐州的形势。

  袁绍渡河之后,他就不断收到消息,但滞后比较严重,通常要晚半个月左右。不重要的消息滞后更严重,而且细节丢失,起不到多少参考意义。

  想凭几句话勾勒出徐州的战况是不现实的,只能从宏观上做一些分析。

  严格来说,虽然给了刘备一个守住徐州就恢复宗籍的承诺,他却不觉得刘备真能守住徐州,挡住袁绍南下的脚步。

  不是说刘备无能——虽然刘备的用兵能力确实不怎么样——而是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不论是家世、名望之类的软实力还是兵力、钱粮之类的硬实力,袁绍都足以碾压刘备。

  除非刘备也是穿越客,而且开了挂。

  比起刘备如何才能守住徐州,刘协考虑得更多的是刘备丢失徐州之后,山东的形势会如何变化,袁绍下一步又会进攻哪里。

  刘协的判断是九江。

  袁术是袁绍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袁绍寝食难安。

  而且袁术的战斗力还不如刘备,很可能被袁绍一波推平。

  接下来,应该就是曹操了。

  刘协很好奇,在朝廷与袁绍之间,刘表会怎么选?

  ——

  周忠赶到了行在,第一时间求见。

  得知周忠将至时,刘协多少有些意外,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周忠无处可去,既然不想向袁绍称臣,返回朝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看到诸葛亮时,却着实吃了一惊,对周忠的印象也大有改观。

  这老臣虽然有些顽固,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也算是庐江周氏的祖传技能。

  刘协与诸葛亮聊了几句,就拜诸葛亮为郎中,留在身边,参谋军政。这是年轻人入仕的惯例,即使去除诸葛亮个人的耀眼光环,仅凭周忠的推荐,刘协也会这么做。

  老臣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得知袁绍集结重兵进攻徐州,诸葛亮有些沉不住气,借着一次探讨的机会,他主动进言。

  “陛下,臣冒昧敢言,臧霸守不住琅琊。”

  “何以见得?”刘协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臧霸等人据山为寇,并不擅长守城,况且他们为了生存,常有劫掠之事,难免伤及无辜。琅琊百姓对他们并无好感。袁绍一到,响应者必多。臧霸内外交困,唯有弃城上山,将琅琊拱手相让。”

  刘协同意诸葛亮的看法,却又不完全同意。

  他知道臧霸守不住琅琊,但袁绍想把臧霸赶尽杀绝也没那么容易。袁绍最多只能在名义上控制琅琊郡,最后要么留兵驻守,要么以将琅琊交给臧霸为条件,诱降臧霸,以免后院起火。

  不管是哪一个结果,对他来说,区别都不大。

  “在你看来,琅琊落入袁绍之手,是好是坏?”

  诸葛亮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协。

  刘协笑笑。“说得更准确一些,琅琊人会支持袁绍吗?”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臣以为,琅琊人不会支持袁绍,可是在袁绍的武力面前,琅琊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俯首称臣。不仅琅琊如此,整个徐州都是如此。”

  “是这样吗?”刘协大感意外。“朕还以为至少徐州大族会支持袁绍。”

  “陛下说的是五年前的袁绍,不是现在的袁绍。”诸葛亮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自从曹操屠彭城后,徐州人就对袁绍失去了信心。若非如此,陈登、麋竺辈也不会推举刘备为州牧,入主徐州。”

  刘协抬起头,看到了诸葛亮眼中的愤怒,不禁心中一动。

  第五百九十五章 以身践行

  历史上,对诸葛亮为什么选择刘备而不是曹操或者孙权,有很多猜测。

  其中一个说法就是曹操进攻徐州时杀戮太重,甚至屠城,而诸葛亮的族人因此受灾,所以诸葛亮与曹操不共戴天,宁可隐居隆中,也不肯为曹操效劳。

  但细细分析,这一点是有问题的。

  诸葛亮是琅琊阳都人。阳都在琅琊腹地,曹操进攻徐州时,并没有到达阳都。诸葛亮的族弟诸葛诞后来还成了魏国大将,不仅胸怀文韬武略,还是谈玄论道的名士之一,表明年轻时受到了很不错的教育,不像经过家族覆灭的大难,劫后余生。

  所以,个人恩怨应该不是诸葛亮反感曹操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现在诸葛亮提到了袁绍,对他大有启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曹操都是袁绍的部下,甚至是打手。他在中原作战,本质上是作为袁绍的别部,而不是他本人想要逐鹿中原。所以袁绍有很多事交待给他做,当他遭受吕布、张邈背刺时,袁绍也曾派大将朱灵统兵增援。

  袁曹本是一体,所以曹操屠徐州的事也算到了袁绍头上。陶谦与袁绍不和,双方多次发生冲突。袁绍想借曹操之手杀掉陶谦,逻辑通顺,没什么毛病。

  虽然事实未必如此。

  就眼下而言,徐州人对袁绍的印象并不好,至少不会像刘协猜测的那样,徐州大族箪食壶浆,主动迎接袁绍入主徐州。

  如果是这样的话,刘备守住徐州的机会就大了几分,山东的形势或许不会像他预期的那样发展。

  “你离开琅琊好几年了吧?”刘协打量着诸葛亮。

  “臣虽离乡数年,却与乡里多有音讯往来,对徐州舆情并不陌生。臧洪因郡将而与袁绍决裂之事,臣就有所耳闻。”

  刘协笑笑。

  诸葛亮特意提起臧洪,自然是为了佐证他的论断,表明徐州人对袁绍印象不好。

  不过臧洪、刘和入朝,的确会对徐州人产生一定的影响,只是影响有多大,现在还不好说。

  但他对徐州的形势判断需要调整,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协命诸葛亮专门负责徐州来的消息,并下令加大对徐州形势的监控力度,传诏河内太守董昭、兖州牧曹操,加强信息收集,及时通报。

  周忠趁势提出,请天子回驾河东,至少也应该去关中。

  金城实在太远,消息滞后严重,就算马匹供应充足,也难免有鞭长莫及的遗憾。

  刘协没理他,却也没说什么。

  他暂时还不想去关中,却不能说得太明白,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让这些老臣知道他在想什么,十有八九会疯,他也会由圣天子变成没有人性的暴君。

  如果被山东的大族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人大概会毫不犹豫的支持袁绍吧。

  有些事,做得,却说不得。

  周忠接连几次进言,都没有得到刘协的答复,心里着急,私下里嘱咐诸葛亮,找机会问问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趁着一次闲聊间隙,诸葛亮提起了这个问题。

  “徐州大战,陛下不准出兵吗?”

  “想出兵,但无兵可用。”

  诸葛亮大感疑惑。“陛下有并凉精锐近十万,怎么会无兵可用?”

  刘协看了诸葛亮一眼。“且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说你提及的这十万并凉精锐。你觉得他们赶到徐州后,还能拘束得住,不会出现劫掠百姓的事?”

  诸葛亮恍然,随即又问道:“那陛下准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当然不是。”刘协沉吟道:“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若徐州人真如你所说,心存朝廷,不愿臣服袁绍,朕自然要救。可若是徐州人望风而降,奉袁绍为主,朕就算想救,也无从救起。你不要急,再等等,或许这两天便能有消息了。”

  刘协想了想,又道:“太原、上党、河内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兵,进攻冀州,迫使袁绍撤兵。”

  诸葛亮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虽然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天子对徐州人并不完全信任。

  事实上,不仅是徐州,荆州、益州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当地大族的支持,刘表、刘璋岂能置朝廷的安危于不顾,坐视天子落难。

  经过两次党锢,君臣之间的信任已经大为削弱。州郡割据,互相攻杀,视朝廷如无物,也让天子很难相信关东大族的忠诚,观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刘协说并凉兵野性未除也是事实,贸然带着这些人进入关东,造成的伤害未必就比袁绍小。

  诸葛亮找个机会,将刘协的回复告诉了周忠。

  周忠听完,也很无奈,长吁短叹,却找不到更好的解决之道。

  ——

  数日后,刘晔、鲁肃赶到行在。

  一路走来,他们大开眼界。

  虽说关中、凉州远远谈不上富庶,甚至连温饱都做不到,但凉州安定却是不争的事实。所到之处,不论汉人还是羌人,哪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神情至少是从容的,几乎看不到战争的恐惧。

  那种从废墟中重建家园的精气神,让他们感觉到了大汉中兴的希望。

  一直以来,凉州羌乱就是大汉的伤口。持续不断的战争不仅让关东、关西的矛盾升级,也让大汉的国库入不敷出,财政最终崩溃,就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天子谋求中兴,首先着眼于安定凉州,而不是回故都洛阳,无疑是极高明的一步棋。

  正如人受了伤,想恢复健康,必先包扎伤口一样。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鲁肃挽着马缰,看着视野开阔,与家乡迥异的西北风光,心中感慨。“看来天子不仅推崇《孟子》,更以身践行,难能可贵。若非天子以万金之躯,亲赴凉州,凉州岂能如此迅速稳定。”

  刘晔扬着马鞭,哈哈一笑。“子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天地广阔,正是你我用武之时,何必江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走,看看上苍为大汉降下了一位什么样的圣天子。”

  说着,轻轻一踢马腹,座骑便撒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

  鲁肃大笑,踢马跟上。

  随从们被他们的兴奋所感染,也纷纷放开马缰,纵马奔驰。

  马鸣萧萧,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之间。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千里来投

  刘协正在练习骑射,刘和、赵云在一旁陪着。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练,刘和的武艺有了明显的提升,但离散骑右部督的要求还有一些距离。刘协让他暂领右部,与散骑一起训练,争取在不久的将来能做一个真正的右部督。

  刘协不仅要求刘和练武,自己也勤练不辍,尤其是在骑射上下了不少功夫。

  想要横行草原,骑射是必备技能。

  有吕布、赵云这样的优秀射手指导,再加上一些从鲜卑人挑出的射雕手陪射,刘协的骑射进步很快,快得让刘和都有些羡慕。

  这也和刘协本尊的天赋分不开,十七八岁的年龄,再加上天资过人,又肯下功夫,学什么都快。

  相比之下,刘和年逾三十,在学习新技能上远不如刘协得心应手。

  但散骑右部督的荣耀等着他,他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只能咬着牙苦练。

  “陛下的进步……”看着纵马飞驰,接连中的的天子,刘和拍拍额头。“我真是愧对先祖。”

  赵云微微一笑。“公衡何必妄自菲薄。与天子相比,你虽然有所不及,可是比其他人相比,你的进步也是很大的。只不过天子以身作则,禁军训练向来严格,人人争先,所以你才显不出来。”

  “当真?”刘和将信将疑。“子龙,你可不能为了安慰我而说谎。”

  “千真万确。”赵云拍拍刘和的肩膀。“你要知道,除了天子这样的奇才,绝大多数人的成就都与训练有关。放眼天下,有几个人能像你现在这样,每天坚持练武,风雨无阻?一分耕耘,自有一分收获。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岂能没有进步。”

  刘和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也算是从小练武,但从来没像这样努力过。不仅每天练,而且每次都练得筋疲力尽,身边还有无数赵云、王越这样的高手指点,互相切磋。

  这一个月的进步,比他之前十几年的进步都要大。

  至少他现在的饭量就比以前大很多,身上的肌肉也更结实了,肉眼可见的强壮,活脱脱一介武夫。

  “有人来了。”赵云忽然说道。

  刘和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骑士踢马而来,远处站着一群人,正朝这边观望。

  骑士奔到面前,刘协也正好射完了最后一枝箭,勒住坐骑。

  “是谁?”

  骑士双手奉上名刺。“一行二十三人,领头的叫刘晔,字子扬,自称阜陵王之后。”

  “是刘子扬?”刘和忍不住叫了起来。“陛下,我认识他,我去迎一迎吧。”

  刘协转头看了刘和一眼,点了点头。

  又来一个宗室,而且是个大才,看来朕这中兴圣主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刘和得到允许,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来到刘晔面前,刘和大笑道:“子扬,来得何其迟也。”

  刘晔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也不禁喜出望外。“公衡,你不是在幽州么,什么时候来了行在?”

  “哈哈哈,比你早到一个多月而已。”刘和拍马上前,翻身下马,与刘晔四臂相交。

  刘晔握着刘和的胳膊,眉头不禁一挑。“公衡,你……变了不少,这手臂结实得像铁一样,力量也大,远非上次见面时可比。若是在路上遇见,我几乎不敢认你。”

  刘和得意地扬了扬眉。“凉州的奶酪养人。”随即又看向刘晔身边的鲁肃。“这位是……”

  “我的好友,东城鲁肃鲁子敬。”刘晔笑道:“他也是高手,开得强弓,使得硬弩,六七十步内,百发百中,力能贯甲。”

  鲁肃上前施礼。

  刘和拱手还礼,上下打量着鲁肃。鲁肃身材高大强壮,的确像是刘晔所说。

  “如此勇士,正当为朝廷效力。”刘和笑道:“天子就在那边习射,不妨一起过去看看。”

  “求之不得。”刘晔说道:“我们一路走来,经常听人提起天子,最脍炙人口的就是他亲身入阵,手刃李傕。如今又过了两年,想必天子的武艺又有精进了吧。”

  刘和点头道:“天子虽年少,但是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身边更不乏高手。虽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足以跻身一流,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刘晔感慨道:“若是我汉家天子代代如此,那大汉不仅中兴有望,国运再增四百年,当与周相齐。”

  “周何足道哉?”刘和不以为然。“天子之志,过于三代。设若有成,我大汉的疆域将横跨万里,绝非三代可比。”

  “是么?”刘晔、鲁肃都大感惊讶。

  “我岂能骗你们?”刘和哈哈大笑。“子扬,子敬,你们来得对了。这里的天地,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天子的胸怀,也一定能让你们大展拳脚,得偿所愿。”

  刘晔、鲁肃相视而笑。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已经下了马,整理好了衣服,面带微笑地看着走过来的刘晔、鲁肃。刘晔中等身材,但为人精悍,不像儒生。鲁肃更为高大,同样透着威猛。

  看到眼前的鲁肃,刘协相信了单刀赴会的主角应该是他,而不是关羽。

  没有足够强悍的武艺,没有充足的自信,纵使占理,也没几个人能在关羽的威压下镇定自若,慷慨陈词。

  刘晔、鲁肃上前行大礼,报上姓名。

  刘协伸手,示意他们起身。“子扬、子敬不远千里而来,忠贞可鉴,朕心甚慰。有诸君相助,大汉中兴之势无人可挡。你们车马劳顿,想必也累了,不妨先洗漱休息,然后再试文论武,如何?”

  刘晔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说道:“陛下体恤,臣等感激不尽。只是臣等不远千里而来,就是想为陛下效力。如今见了陛下,哪里还等得?请陛下即刻考校,容臣等一试身手。”

  刘协也笑了。“如你所愿。”随即命人准备。

  不一会儿功夫,武器、马匹都准备齐全,弓弩、长矛、战刀摆成一排,任由刘晔、鲁肃挑选。

  鲁肃拱手道:“臣冒昧,敢为先。”

  刘协点头答应。

  鲁肃走到武器前,挑了一张三石强弓,沉腰坐马,缓缓拉开,又缓缓松驰,反复三次,面不改色,气息不乱。

  众人一看,便不约而同的赞了一声。

  刘协更是暗自叫好。

  仅凭这臂力,就知道鲁肃武力不俗,绝不是演义里的那个老好人。

  第五百九十七章 刘晔进计

  鲁肃试了弓,搭上箭,用力拉满,稍一瞄准,撒手松弦。

  弓弦震动,“嗡”的一声响,箭已经洞穿了六十步外的一面大盾。

  盾被射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箭扎入洞后十余步的土中,箭羽震颤,久久不歇。

  “彩!”刘协率先叫好,拍了两下手掌。“好强的力量。”

  “谢陛下。”鲁肃抱着弓,向刘协躬身施礼。

  “步射甚妙,骑射如何?”

  鲁肃有些尴尬。“骑射尚可,只是不及步射精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笑道:“凉州不缺骏马。稍后子敬可以选两匹当作坐骑,多多练习,自然会有提升。”说着,取过一张弓,搭上箭,一箭射出。

  箭从盾牌的洞中穿过,又命中鲁肃射出的箭,将箭羽劈成两半。

  鲁肃眼神微缩,随即赞了一声。“陛下射艺如此精准,臣自愧不如。”

  刘协微微一笑。“朕没有你的力量,也就六七十步之内能十中八九。再远些,可就不行了。大汉多豪杰,行在骑射最精的当数狼骑温侯与散骑左部督。你有空,不妨和他们切磋切磋。”

  “喏。”鲁肃心中欢喜,连忙拜谢。

  “天子面前,当称唯。”夏侯充正色提醒道。

  鲁肃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再次拜谢。“唯。”

  “子敬初来乍到,不熟悉朝廷礼节,也是可以理解的。”刘协摆摆手,又向刘晔。“子扬,你有什么拿手绝技,不妨为朕展示一番。”

  不等刘晔说话,他又笑道:“朕可听说,你的刀法很不错,曾手刃郑宝。”

  见刘和在侧,刘晔倒也没想太多,拱手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郑宝不过是草寇而已,不足为奇。陛下身边高手如云,臣刀法只怕不能入眼,但臣心中有宝刀,或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刘协大笑。

  他知道刘晔聪明且自负,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刘晔不肯展示武艺,自然是见自己刚才那一箭精妙,不敢献丑,干脆藏拙了。

  能让他们知道行在有人,不要自视太高,这便够了。

  “你们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朕正想找人商量商量。”刘协说道。

  他正在考虑徐州以及整个山东的情况,鲁肃、刘晔这两个了解山东形势的战略高手来得太及时了。

  “愿为陛下效劳。”鲁肃、刘晔躬身行礼。

  刘协设简宴,为鲁肃、刘晔接风。就在席上,他问起了徐州的形势,将最近收到的消息告诉他们,问他们刘备能否守住徐州。

  刘晔沉吟片刻。“陛下对徐州牧刘备有信心吗?”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刘晔,他对刘备真没什么信心。“朕许他以恢复宗籍之赏。”

  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又点头道:“就算刘备死战,臣也不觉得他能守住徐州。原因有三:刘备有勇无谋,不善用兵,身边也没有谋士。此其一也。黄巾以来,徐州屡遭劫难,户口损失严重,人力、物力皆不能与冀州相抗。此其二也。徐州大族拥立刘备,本就是想割据一方,并非真心以刘备为主,恐怕不能为刘备死战。此其三也。有此三者,臣以为徐州必失。”

  刘协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语。

  他也觉得刘备守不住徐州,只是多少还有些希望。听了刘晔的话,他知道那一点希望也是不真实的。除非出现意外,刘备根本守不住徐州。

  刘晔又道:“不过,袁绍得了徐州,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为何?”

  “有两个原因。”刘晔举起两根手指。“一是袁绍虽负名望,却无决断之能,派系矛盾很重。汝颍人与冀州人相争,袁绍犹豫不能决。再加上徐州人,只会更乱。与汝颍人多谋士,却无兵力相比,徐州人有兵可用,对冀州人的威胁更大,所以矛盾也会更大。”

  刘协恍然,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示意刘晔接着说。

  “冀州有燕赵遗韵,民风尚武,粗猛刚烈,宁折不弯。徐州则多夷狄习气,轻狡尚诈,巧于权变。见袁绍势大,徐州人会俯首称臣,对出兵却会多方推诿。刘备与袁术相争于淮阴时,徐州人就常作壁上观,要支持也是支持陈登,而不是刘备。想来归袁之后,也不外如是。”

  “是这样么?”刘协看向刘和。

  刘和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子扬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大致不差。”

  “那……陈登会为袁绍效力吗?”刘协又问道:“若袁绍使陈登统徐州兵,审配统冀州兵,两路南下,九江岂不危险?袁绍得兖豫青徐后,荆州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臣不觉得陈登会有统兵的机会。”刘晔很有把握的说道:“就算袁绍愿意,审配也不愿意。”

  “何以见得?”

  “原因有三,臣敢以三人分别为代表。”刘晔举起三根手指,含笑说道:“臧子源,刘公衡,最后就是陈元龙本人。”

  刘协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刘晔的意思。

  臧洪、刘和都曾与袁绍合作,臧洪甚至曾经统领重兵,但臧洪造成的影响也最大。有这两个人的例子在前,再加上陈登本人的能力,袁绍不太可能再重蹈覆辙,而审配等人也会以此为由,极力阻止陈登统兵,在内部形成对立,分割兵权。

  颜良已经控制了庐江,袁术就是孤家寡人,釜底游鱼,审配何必将这个功劳让给陈登?

  他暗自点头。

  刘晔不愧是战略高手,袁绍还没拿下徐州,他已经将袁绍即将面临的情况分析得一清二楚。他说自己心中有宝刀,倒不完全是吹牛。

  “那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刘晔沉默片刻,重新抬起眼皮,看着刘协。“刚才陛下说过,许以恢复宗籍为赏,激励刘备死战?”

  刘协点头。

  “若刘表愿意称臣,陛下会赦免他的过失吗?”

  “你是说,刘表迟迟没有表态,是担心朕追究他的过失?”

  “恕臣直言,刘表雍容大度,平世可为三公,却非霸王之才。乱世之中,他能保境安民之余不忘讲学礼义,可见书生本色。若说他有不臣之心,臣以为不实。”

  刘晔离席,郑重地行了一礼。“陛下,自黄巾之乱以来,山东连年大战,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不余一,唯有荆州安定,百姓得以安居,礼义得以不绝。若陛下能以一纸诏书赦免刘表,召其入朝,荆州可免大战,百万人将赖以活命,此诚大功德也。”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唱一合

  刘晔的进言有些出乎刘协的预料,尤其是关于刘表和荆州的。

  仔细想想,刘晔的想法非常合理,应该不仅他一个人这么想。

  唯独不符合他的想法。

  刘表入朝,荆州的确可以重归朝廷,然后呢?

  刘协不得重新考虑他的既定方案。再好的方案,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在坚持,势必无法推行。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想将在凉州推行的方案推广到山东去,难度很大,很可能会遭到全面抑制。

  就像王莽一样。

  想到王莽,刘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头,看着还拱手躬身的刘晔,心中升起一朵疑云。

  刘晔从河东而来,这不会是荀彧的意思吧?

  “子扬,请起。”刘协伸手虚托,示意刘晔起身。“若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容朕再与群臣商议,看看具体如何操作。”

  “谢陛下。”刘晔起身回座。

  刘协转向鲁肃。“子敬,你从江东来,可知孙策、周瑜如何想?”

  鲁肃躬身道:“孙策之父孙坚蒙国大恩,以布衣积累军功,封侯拜将,以忠义自许。董卓乱政时,孙坚身先士卒,入洛阳,扫宫室,掩皇陵,想必已为陛下所知。孙策虽年少,却承其父之志,又以徐州人张昭、张纮为谋主,报国之心不减于其父。只是眼下陛下远在凉州,无暇顾及山东,他想为陛下效力也不可得。臣以为,若陛下挥师东出,孙策必率部响应。”

  刘协微微一笑。“那周瑜呢?朕曾征他入朝,他却迟迟没有回音。莫不是与孙策君臣之义已固,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鲁肃顿了顿,再拜。“陛下有所不知,江东形势复杂,孙策虽为朝廷所拜,却立足未稳,三面受敌。周瑜不肯入朝,也是想为孙策分忧,使江东犹奉朝廷正朔,不为他人所吞并。”

  “谁能吞并孙策?”

  “故扬州刺史刘繇、丹阳太守周昂。”

  刘协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因音讯隔绝,对江东的情况并不熟悉。此时的孙策还没能占据江东六郡,他只是控制了吴郡、会稽而已,丹阳、豫章还在刘繇、周昂的手中。

  “周昂与孙氏父子有仇,朕是知道的,刘繇又与孙策有什么冲突?”

  “具体而言,孙策本与刘繇没什么冲突,起因在于袁绍、袁术兄弟。孙策本是袁术部将,而刘繇则与袁绍交好,他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正是为了牵制袁术,呼应袁绍。因袁术在寿春,刘繇便将扬州刺史治所移往江南,孙策则奉袁术之命,渡江与刘繇争斗,是以结怨。”

  刘协心中一惊。

  鲁肃一句话带过,但其中却大有深意。

  刘繇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却是为了牵制袁术,策应袁绍,这是朝中有人拉偏架啊。

  他夺回大权这两年没有经手过类似的诏书,也想不起来刘繇是什么时候出任扬州刺史的,刘繇应该是之前被任命的,到时候查一查是谁在暗中推动。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对孙策放心了。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别说全取江东了,能守住吴郡、会稽就算不错。

  “朝廷已经任命袁术为扬州牧,孙策自然应该听从袁术的命令。袁绍来攻,孙策会渡江助阵吗?”

  “会,但无济于事。孙策兵力既不足,又缺战马,无法与袁绍争于江淮。”鲁肃说道:“最大的可能是接应袁术退往江南,据江而守。若刘繇响应袁绍,接应袁绍渡江,则吴郡、会稽只怕也守不住。是以,臣附议子扬之计,请朝廷招抚荆州。荆州在侧,刘繇自顾不暇,袁绍不敢轻易渡江。”

  刘协一愣,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两人一唱一合,这是非要朝廷赦免刘表,招抚荆州不成啊。

  他狐疑地看看鲁肃,又看看刘晔,笑道:“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你们在路上已经商量过这件事?”

  “回禀陛下,兼而有之。”刘晔笑道:“臣与子敬商议,都觉得朝廷若能招抚荆州,不仅可以迅速平定江东,还能逼降益州。有荆州、益州的赋税,再加上陛下的仁政,不出十年,大汉必能中兴,王道可致。然后东南出海,西北通商,大汉声威可至万里之外。”

  他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我等不远千里则来,正是希望攀陛下龙鳞,建功立业。”

  刘协眉梢轻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当如尔等所愿。”

  “谢陛下。”刘晔、鲁肃举杯,大声谢恩。

  ——

  接风宴结束,刘协命人安顿刘晔、鲁肃,自己回到后帐。

  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回想着刘晔、鲁肃的建议,以及其他人当时的神情,心中有些苦涩。

  很显然,他如果不做出改变,将不可避免的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接受刘晔、鲁肃的建议,招抚荆州,反对的力量会更大,到时候从朝廷到州郡,恐怕没几个人会支持他的决定,关中度田也会无疾而终。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显然不是。

  但逆流而上,结果未必是成功,更可能是失败,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样的例子很多,近的是王莽,还有……太祖。

  以太祖能力之强,强行改革的结果都是重大灾难,我凭什么一定能成功?

  我只是开挂而已,又不真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圣人。

  “陛下,想什么?”荀文倩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用扇子为刘协扇风。

  金城并不热,晚上也没什么蚊虫。

  “你觉得热吗?”刘协问道。

  荀文倩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扇子,不禁哑然失笑。

  “习惯了。儿时在家,一到夏季,颍川就又湿又热,蚊虫还特别多,阿母就会手持蒲扇,哄我入睡。到凉州两年,其他东西都改了,唯独这个习惯改不过来,尤其是有了阿泰之后。”

  刘协心中一动,豁然开朗。

  荀文倩才二十岁,就已经有些习惯改不过来了。刘晔、鲁肃都是年近而立的人,又怎么可能一下子转过弯来。

  我最大的优势不是两千年的知识,而是年轻啊。

  我才十七岁,就算再活六十年,也能熬死绝大多数反对派。

  第五百九十九章 百年树人

  持久战并非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创造条件,持之以恒的努力,潜移默化,滴水穿石。

  成年人习气难改,年轻人才是未来。

  刘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用的人才,诸葛亮的名字第一时间浮出水面。

  这无疑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聪明,务实,没有人脉背景。

  带他来的周忠勉强可以算,但问题不大。

  “陛下,陛下?”荀文倩轻轻地推了推刘协,将刘协从畅想中惊醒。

  “何事?”

  “你在想什么?”荀文倩的神情有些窘迫。“笑得……好奇怪。”

  刘协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伸手将荀文倩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我在想一件大事,关系到大汉未来国运的大事。”

  荀文倩伏在刘协结实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莫名的安心。

  “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眼前的麻烦也要解决,不宜置之不理。妾这两天总听身边人说起山东的战事,怕是大臣们都已经急了,只是不敢进谏。”

  皇后、贵人们的安全都由羽林女卫负责,女卫们又大多是官员、将领妻女,对重大的朝政并不陌生,讨论也是常有的事。刘协并不反感,也不反对伏寿、荀文倩向他转达一些信息。

  这和后宫干政是两回事,决定权最终还在他的手上。

  “都怎么说?”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荀文倩的眼神清澈。“有的人想立功,恨不得陛下立刻挥师东出。有的人担心家乡受灾,希望陛下以和为贵,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

  刘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他训练有素,忍住了。

  “你的看法呢?”刘协拨弄着荀文倩耳边的头发。

  荀文倩转过头,头发拂过刘协的胸口。她静静地看着刘协,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作为颍川荀氏的一员而言,妾当然希望陛下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毕竟荀氏分属敌我,袁绍败了,必定有人成为牺牲。若能讲和,他们能为国效力,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结局。陛下可能不清,妾的三伯、四伯名声虽不如妾父,能力却不弱,尤其是三伯,文武兼备,类于公达。”

  刘协想了想。“你说的是荀衍、荀湛?”

  “是的。”

  刘协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此时此刻,荀文倩刻意提起这两个人,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

  荀氏对袁绍不看好,准备全面脱离了。

  但他不必急着表态。

  荀氏在朝中的影响已经很大,再那么迫切的招揽荀衍、荀湛入朝,边际效益递减,不利影响却会增加,并非上策。

  荀衍、荀湛迟早会来,除非他们想为袁绍陪葬,他大可不必着急。

  “作为贵人呢?”

  “作为贵人,妾知道招抚袁绍绝非治本之策,而且也不可能。”荀文倩收回目光,神色不变。“袁绍已经被冀州人牢牢缚住,战与和,恐怕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冀州人强横,不仅容不下汝颍人,将来也会容不下其他人。得地越广,内耗越深,譬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死得越快。”

  刘协想起了刘晔的预测,不禁暗自赞叹。

  不愧是荀彧的女儿,能培养出陈泰的女人,简直是个女谋士。

  相比之下,伏寿远不如她。

  “还有呢?”刘协又道。

  他听得出荀文倩意犹未尽,只是在看他的反应,再决定说与不说。

  “然后陛下挥师东出,如秦灭六国一般荡平山东,势如破竹。当然,妾如此比喻并不合适。陛下是天子,山东只是诸侯,并非秦与六国的关系。只是山东久战,人力、物力损耗殆尽,陛下不得不行休养生息之政,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五六十年,然后才能东征西讨,开拓四夷。”

  “可是朕那时候已经老了。”刘协点了点荀文倩的鼻尖,轻声笑道。“对吧?”

  “陛下不会老。”荀文倩脸色微红。“可是妾肯定已经老了,未必能看到陛下横行天下的伟业。”

  “你也许看不到,但阿泰一定能看到。”刘协幽幽说道:“而且他还是这份伟业的重要参与者。”

  荀文倩转了转眼珠,轻声笑道:“那样也不错。”

  “但是只有阿泰一个人还不够。”刘协将荀文倩抱起,放在胸口。“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还要辛苦些,再为阿泰增加几个弟妹才行。”

  荀文倩脸色通红,却不退让,低声说道:“臣妾敢不从诏。”

  ——

  放弃了速成的心理负担,有了成功不必在我的信念,刘协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与荀文倩缠绵一番,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抖擞,按时起身,准备练武。

  王越、曹昂等人已经在外面等着,正轻声说着什么。曹昂面带愁容,不时的摇头。

  刘协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环顾四周,说道:“孔明呢?”

  王越有些意外,上前施礼。“陛下,孔明是侍中,不必参与晨练。再者,他昨天晚上整理文书,睡得很晚,此刻只怕还没起身。”

  “去把他叫起来。”刘协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从即日起,参与晨练。”

  “唯。”王越虽不明白,却还是让人去叫诸葛亮。

  侍中是不必参与晨练,却也没有说不可以参加晨练。既然天子有诏,遵从便是。

  之前杨修为侍中时,就曾多次参加晨练,而且是主动要求的。

  天子特意让诸葛亮来参加晨练,可见对这个新来的诸葛亮另眼相看。

  刘协先做了一些热身运动,拉伸筋骨,然后才开始每天的晨练。行程过半时,诸葛亮匆匆赶来了,神情有些疲倦,眼圈也有些黑。

  他赶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昨天何时睡的?”

  诸葛亮想了想。“丑时初刻。”

  “以后除非夜值,不准迟于亥时末刻。凌晨即起,参加晨练。”

  诸葛亮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刘协。他能理解刘协要求他参加晨练,却不理解刘协为什么不让他睡得太迟。毕竟对他这个年龄来说,一夜不睡也是撑得住的。

  刘协没有解释,挥了挥手。“去练两趟五禽戏,活动一下身体,然后参加晨练。”

  诸葛亮虽然不解,却还是拱手领命。

  “唯。”他想了想,又道:“陛下,昨天夜里刚收到消息,陈登被张郃、高览击溃,全军覆没。除了陈登本人被擒,无一生还。郯县、下邳失陷,彭城已成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