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四百章 关羽来也

  荀文倩的到来,表明了荀彧的态度。

  只要实现王道的目标不变,大家就是同道人,具体的办法、手段有商榷的余地。

  荀彧从来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他是一个很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为了能实现理想,他可以做一些让步,做一些牺牲。

  当理想无可挽回的破灭时,他也会从容赴死,成为理想的祭品。

  这一点可能是遗传,荀氏先祖荀子也是这样的人。他尽可能的改造了儒学,以适应当时的形势,却不愿意放弃底线,向秦始皇低头。

  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刘协和荀彧的君臣之义便随着荀文倩的到来得到了升华。

  刘协和荀文倩很谈得来,一连数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为了方便行动,荀文倩换上了修身的骑士服,以便随时乘马。得知这是荀彧的女儿,荀攸的从妹,又见天子如此庞爱,很快就有人赶来奉承。

  马超送了一匹好马,几个羌胡首领则送上了珍藏的皮货、首饰。

  荀文倩深谙接人待物之道,应对周全,又不失君臣夫妻之礼。比起时而放肆的马云禄、吕小环等人,大家闺秀的风范尽显无遗。

  刘协很满意,虽然有时候也觉得荀文倩太守礼,近乎拘泥,有表演的痕迹。

  当然,他在诸将面前如此表现,同样也是表演。一是让诸将意识到以荀彧为首的关东人仍然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不要以为胜劵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一是让关东人失落的心情得到慰藉,不至于走极端,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平衡术而已。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马云禄散心归来,发现天子身边不仅多了两个相貌出众的羌胡女子,还多了一个知书达礼的荀贵人,刚刚抒解一些的心情顿时变得更不好了。

  ——

  轵关。

  徐晃大步下了关城,及时伸手,持住被人推得踉踉跄跄的士卒,又伸手示意其他部下不要紧张。

  见徐晃来了,正准备发起攻击的将士退了下去,却依然保持警惕。只要徐晃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准备冲上去,将这个红脸汉子放倒。

  虽然对方武力强横,他们却没有一丝畏惧。

  再强的人也是人,面对训练有素的将士,讨不了便宜去。

  徐晃看着面前的汉子,露出一丝微笑。

  “高梁亭侯,轵关都尉徐晃,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不敢当。”关羽很随意的拱拱手,瞥了徐晃一眼。“河东本郡人,关羽,字云长。”

  徐晃笑笑。“从徐州来?”

  关羽一愣,重新打量了徐晃一眼。“你知道我?”

  徐晃点点头,伸手相邀。“里面说话。”

  关羽心中疑惑,却也毫无畏惧,牵着马,跟着徐晃进了关。来到关尉治所,将战马拴在门前的石柱上,又将长矛倚在一旁,按着佩刀,跟着徐晃进了门。

  徐晃上了堂,叫来一个侍从。“备酒,有贵客到。”

  侍从看了一眼关羽,躬身领命,转身走了。

  关羽在一旁看得仔细,忍不住问道:“君侯,你我素不相识,何以至此?”

  徐晃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早就认识你了。十三年前,你杀人潜逃,从此音讯全无。后来归涿郡刘备,随其征战,屡立战功。只是时运不济,至今官不过别部司马。我说得没错吧?”

  关羽盯着徐晃看了又看。“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这么多事?”

  徐晃拱拱手,再次行礼。“河东杨人,徐晃,字公明。先为郡吏,后随奉义将军征战。去年转为天子驾前虎贲,偶立微功,封高梁亭侯,拜武猛都尉,又转为轵关都尉。”

  关羽听了,不禁撇了撇嘴。“原来是新贵。”

  “运气好而已。”徐晃不以为忤,笑道:“以云长兄的能力,若能为天子效力,千户侯何足道。岂不闻天子北疆一战,就封了两个千户侯。”

  关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无趣。

  自己随刘备征战十余年,官不过别部司马。徐晃随天子征战不过数月,便因功封侯。他很想嘲讽两句,以示不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悬殊未必太大了。

  “天子提起过你。”徐晃说道。

  关羽回过神来,笑道:“想来是赵子龙说起的吧。在幽州时,他便与我相识。几个月前,他去了朝廷,听说深得天子赏识,拜为散骑常侍,掌左部。”

  徐晃摇摇头。“天子第一次提起你时,赵子龙尚未入职。”

  “哦?”关羽吃惊不小,来了精神,抚须而笑。“关某位卑名微,天子何以提起关某?”嘴上说得谦虚,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徐晃放声大笑,指指关羽。“云长何必如此自抑,天子自有知人之明,更有用人之量。云长得遇天子,当乘风而起,扶万里长云,一展鲲鹏之志。”

  “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关羽大笑,抑郁了一路的心情终于开解了不少。

  看来回河东是对的。

  关东人自以为是,以门户自重,不识能否。刚踏足河东,便遇到徐晃,气象大有不同。

  见其臣,知其君。能让徐晃这样的人倾心效力,可见天子知人善任,绝非袁绍可比。

  关羽与徐晃一见如故,遂为倾盖之交。

  徐晃盛情款待关羽,在觥筹交错之间,向关羽解说了这一年来的变化。

  关羽听到兴奋处,不禁拍案叫好,觉得天子的所作所为,处处合自己的胃口。

  徐晃顺势邀请关羽留在轵关,担任他的副将。

  关羽有些不甘。徐晃虽然热情,毕竟只是一个关都尉,做他的副将,还不如留在徐州呢。

  见关羽犹豫,徐晃不慌不忙。

  “云长,天子北疆一战,鲜卑破胆。一两年内,再来侵扰的可能性不大。且天子身边有吕奉先、赵子龙、阎彦明、马孟起诸将,暂时怕是没有空缺安置你。”

  关羽觉得有理,不禁迟疑起来。

  阎彦明、马孟起是谁,能力如何,他不清楚。但吕布、赵云的实力,他还是有数的。

  徐晃接着说道:“袁绍渡河,中原大战在即,你觉得曹兖州能挡得住袁绍吗?少得不要向河东求援。届时你我率兵驰援,破袁立功,我再向陛下表奏,岂不更好?”

  关羽听了,恍然大悟。“还是公明想得周到,敢不从命。”

  第四百零一章 待之以诚

  徐晃委任关羽为亲卫将,指挥他的亲卫营,并暂时代理他的副将。

  身为关都尉,他只能直接任命曲军侯以下的将领,曲军侯以上的都尉、校尉都需要上报申请,而且现在都有了人选。只有亲卫营是他的私有兵力,毋须审批,可以直接任命。

  亲卫营人数虽然不多,却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力量,一直缺一个实力强悍的将领指挥。

  除了指挥亲卫营之外,亲卫将还可以代替徐晃指挥其他各营,履行副将的职能。等申报得到批准之后,关羽就可以正式担任假关尉,成为徐晃的副将。

  关羽虽然有些失望,可是看徐晃真诚,勉强应了。

  徐晃随即叫来几个亲信,让他们与关羽见面。原本代理亲卫将的曲军侯徐商一见关羽,被他的魁梧的身躯和摄人的威势所震服,心甘情愿的让贤,自为下属。

  第二天一早,徐晃派人来请关羽,一起吃了早餐,然后与亲卫营全体将士见面。

  出了门,便看到十名亲卫站在门外,腰间佩着长刀,手里持着长矛,牵着战马。

  徐晃招招手,命人牵过一匹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尺的枣红大马,接过缰绳,亲手送到关羽手中。

  “云长,你身材雄伟,无好马不足以逞威。这匹西凉大马送给你当座骑。”

  关羽愣了一下,连忙推辞。“无功受禄,不敢当,不敢当。”

  徐晃将马缰塞入关羽手中,拍拍关羽的手。“云长,宝马赠英雄。你这样的英雄,若无好马相配,纵有上乘武艺,也能以施展。再说了,天子若知你来,必有好马相赠,我不过是抢先一步罢了。将来你有了好马,再还我便是。”

  关羽心情复杂,说不出话来。

  他身材高大,普通的战马承受不住,难以久战。如果面对普通的对手,数合之内便分胜负,也就罢了。真遇到棋鼓相当的劲敌,比如赵云、吕布之类,久战不下,战马力竭就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他曾托苏双、张世平寻一匹好马,却一直未能如愿。到了徐州之后,与苏双、张世平失去了联络,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的了。看到吕布的赤兔时,他眼红得想直接抢。

  没想到徐晃会送他一匹。

  这匹马虽然不如吕布的赤兔,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价在百金以上,而且可遇不可求。普通人有这样的好马,只会自己留着,谁愿意送人,而且是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

  徐晃的诚意,让他无比温暖,心怀感激。

  “既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关羽接过马缰,拱手深施一礼。

  “理当如此。”徐晃大笑,与关羽一起上马,出了关城。

  城外有两百骑士在等着,见徐晃、关羽出来,同时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关羽一愣。“关中竟有这么多骑卒?”

  “这只是我的亲卫营。”徐晃云淡风轻的说道:“轵关陉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天子极为重视,为我配备了两千人,骑兵五百,常备战马千余匹。一旦有大战起,旬日之内,附近的屯田兵赶到,便可召集五千步骑,骑兵的数量过千。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发几千匹战马代步。”

  听着徐晃侃侃而谈,关羽大感震惊。

  且不说旬日之内便可召集五千步骑,就以关中常备的兵力而言,两千五百人,配备一千多匹战马,这简直是奢侈啊。

  刘备能够在徐州占有一席之地,不就是因为他有一千杂胡骑兵么。

  关东不缺步卒,但缺骑兵。

  只是冀州被袁绍占领之后,刘备便与苏双、张世平失去了联络,战马长时间得不到补充,骑兵的战斗力越来越弱。在朝廷下诏限制战马的买卖后,刘备再也找不到补充战马的渠道。

  他选择向袁绍称臣,与战马的来源被截断有一定关系。

  如今看到区区一个轵关便拥有这么多战马,不由得关羽不感慨朝廷掌握了并凉之后,在战马资源上拥了的巨大优势。相比之下,袁绍虽然与幽州的鲜卑、乌桓交好,依然不如掌握并凉的朝廷。

  “朝廷有这么多战马?”

  “朝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徐晃笑道:“当然还有上等军械。河东铁官,以及最近刚建的西陵铁官,都是生产上等军械的处所。若是你想要定制的兵器,回头说一声,我派人去办。”

  关羽“哦”了一声,却没太在意。兵器的优劣,远没有战马对他来得重要。

  两人向前走了数里,来到一处开阔地。徐晃带着关羽,登上附近山坡,居高临下。

  “云长,这里叫伏波谷。若有敌从河内来,这里是关前最后一个适合野战的所在。”徐晃指着四面的地势,为关羽解说可能的接战形势。

  关羽来时,曾经看过这里的地形,也觉得这里适合野战,却没有细想。听了徐晃的解说,他才意识到徐晃对可能发生的战事有精心的准备和周密的安排。

  仅以关中现在有的两千五百步骑,利用这里的有利地形,徐晃就足以让数万大军无法前进一步。

  “我希望云长在这里演练骑兵突战之法,若有敌来,首功便是云长囊中之物。”

  关羽抚须而笑,拱手道:“多谢公明关照,定不辱使命。”

  ——

  一连数日,关羽每天清晨便与徐商等人带着亲卫营出关,到伏牛谷以及附近的不同地形进行演练。

  他很快就和徐商等人混熟了。

  徐晃出身寒门,没无部曲可言。立功封侯后,他得到天子重用,以武猛都督领轵关都尉,这才有了亲卫营。除了徐商是他的族弟外,其他人都是从河东屯田兵中招募的。

  河东屯田兵以白波军为主,这些亲卫营的将士大多也是白波军士卒,出身贫苦。如今被朝廷招安,在河东屯田,温饱有了保证,训练便也非常刻苦。

  关羽很爱护他们,不仅与他们一起起居,同甘共苦,还将自己的武艺传授给他们。

  关羽步骑皆能,最擅长的却是刀法。他的刀法简捷有效,杀伤力很强,是尸山血海中锤炼出来的杀人技。将这样的刀法传授给徐晃的亲卫营,既是对徐晃的回报,也是对这些亲卫的爱护。

  有上乘武艺傍身,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就能多出一成。

  徐晃经常来看关羽演练,有时也与关羽比武较技。两人的武艺各有千秋,徐晃敏捷,关羽力大,五十合以内难分胜负,五十合以外,关羽就有明显的优势了。

  一次比武之后,徐晃对关羽说道:“云长,你有没有想过在马上用长刀?”

  “马上怎么用长刀?”关羽反问道。“我从未见过。”

  “马上为什么不能用长刀?”徐晃笑道:“你身高臂长,气力过人,但速度却是不是最快的。用矛戟,你显不出优势,用长刀更适合。交战之时,一刀挥过去,鬼神难挡。”

  关羽思索片刻。“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只能后发制人了。”

  “没错,长刀再长,也不如矛戟发至。遇到武艺高强的对手,你要先格开对方的矛戟,再行反击。”徐晃转头看着关羽。“可若是混战之时,你这长刀抡起来,那可就是无双杀器了。”

  关羽微微颌首,怦然心动。“公明,若是挑出数百身高力大之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刀,以突敌阵,又将如何?遇到高顺指挥的陷阵营,有胜算否?”

  徐晃微怔,随即大笑。“云长,你这想法甚妙,值得一试。你先挑三五十人试试。若是可行,我上书请诏,请天子下诏赐刀赐甲,组建强军。”

  关羽眨眨眼睛。“天子能同意?”

  徐晃拍拍关羽的手臂。“云长,你未曾为天子效力,不知道天子为人。当初在华阴时,李傕、郭汜率数万西凉军来追,天子麾下唯有数千步骑,人人自危。天子深入诸将大营,与普通士卒同饮食,寻求应敌之策,纤善必从,这才大破李傕、郭汜。”

  “堂堂天子,向普通士卒请教应敌之策?”

  “军中老卒,百战余生,哪个没有几招保命的手段?只是各自为战,不能互通罢了。天子将他们每个人的点滴经验汇总起来,再加以总结提炼,去芜存精,再反哺将士,使人人战力增倍。千人同心,可破十万之众。你若有奇思妙想,但能行之有效,天子必择善而从,为乐而不为?”

  关羽浓眉轻扬,频频点头。“怪不得天子能大破李傕,华阴大捷。其治兵之道,与我暗合。那些读书人虽熟读兵书,以儒将自居,却不知真正的兵法却在将士心中。不恤士卒,焉能克敌制胜。”

  “这就是天意。”徐晃微微一笑。“能尽云长之用者,其唯天子乎?”

  关羽沉默片刻,转身向徐晃拱手施礼。“公明,我有不情之请。”

  “云长不妨直言。”

  “我想致书刘玄德,告以天子之政,劝其来归。”关羽叹了一口气。“刘玄德为人所误,不知朝廷虽有一时之穷,却君明臣贤,大有中兴之机。若能迷途知返,为朝廷羽翼,或能稍遏袁绍野心。”

  徐晃欣然答应。“正当如此。”

  第四百零二章 三个女人

  灵洲。

  马超勒住坐骑,曲起左腿,横架在马鞍上。他掏出短刀,剔着牙,看着马云禄在奔驰的战马转身举弩,扣动弩机,不上得嗤的笑了一声。

  马背上用弩的确可以射得更远、更准,解决一部分女子开不得强弓的短处,但弩的射速太慢,远不如弓。对女子来说,即使是常用的四石弩也有些重,更别说射程更远的六石弩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马云禄一样的天赋。

  在他看来,这是无解的难题,马云禄在白费心思。

  虽然隔得很远,马云禄却仿佛听到了马超的不屑,圈马回来,从马超面前奔过,突然举弩,对准马超,扣动弩机。

  马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俯身,却忘了自己的左腿还驾在马鞍上,动作迟了片刻,被射个正着。

  弩箭上没有箭头,但马超也没有着甲,痛得脸都变了色。

  马云禄拨马回来,在数步外停住。

  “你疯啦。”马超没好气的喝道。

  “很疼吗?”

  “废话,你让我射一箭试试。”马超急赤白脸的说道。

  他知道马云禄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但她这么做还是太过份了。他手里有刀,差点割破嘴唇,自毁容貌。

  “可以啊。”马云禄说道:“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看看谁先射中谁。”

  马超语噎,瞪了马云禄片刻。“且,便宜都让你占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弓的射程远不及弩,即使他有回身射的优势,也很难抵销这样的差距。即使是,回身射的精准度还是远远不如弩。尤其是当马云禄藏在他右后方时,他会非常难受。

  能左右驰射的人毕竟是少数,至少他不行。

  “不敢比?”马云禄难得地露出了笑容。“那你以后就不要太自以为是,动不动就觉得别人是胡闹,只有你聪明。就算是天子,也不会轻易否决任何一个建议的。”

  听马云禄提到天子,马超没敢再嘴硬。“这是天子的建议?”

  “是我的建议,天子觉得可行,让我先试试。”马云禄举起手中的弩。“这是我改装过的弩,更轻,也更准。只要控制好距离,优势很明显。”

  马超揉着痛处,坐直了身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将军,不肯入宫啦。”

  马云禄眼神一黯。“天子说了,后宫不缺女人,女将军却一个也没有。”

  “后宫不缺女人,你总要嫁人吧?军户都是夫妻成军,你打算嫁给谁?”

  马云禄眼睛一番。“也没说统领军户的将军也必须是夫妻啊,我一个人不行吗?”说完,不等马超说话,拨马而走,招呼着吕小环等人,扬长而去。

  “看你嘴硬到何时!”马超不屑地说道,又扰起双手,大声喊道:“我和各部落说好了,你随时可以去挑人。”

  “知道了。”马云禄扬扬手,却没有回头。

  吕小环催马跟了过来,与马云禄并肩而行。“姊姊,有个兄长真好。”

  马云禄瞅了吕小环一眼,欲言又止。

  马超很多事都不着调,但对她是真的好。虽然强烈的反对她组建女军,希望她入宫为贵人,却还是四处张罗,帮她从羌胡部落中物色适合从军的女子。

  就目前而言,适合从军的女子无疑还是羌胡更多。

  “你喜欢啊?”

  吕小环一愣,随即挺起胸口。“怎么可能,我将来要入宫的。”

  “你既入了女军,就不能入宫了。”

  “我先入女军,打几年仗,就退役入宫。”吕小环嘿嘿笑道:“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志向,一心要做女将军。”

  马云禄翻了个白眼,没再理吕小环。她知道,不仅是吕小环,很多女郎官其实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做骑士只是一时兴趣,绝非长久之计。

  一心想做个女将军,宁愿不嫁人的,可能也就是她一个人。

  一想到这些,她就更加郁闷。

  信马由缰,回到御营。刚跳下马,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侍郎,贵人有请。”

  马云禄也没多问,跟着侍女来到一旁荀文倩的帐篷。荀文倩来得时间不长,却得到了无数人的欣赏,马云禄也是其中之一。

  荀文倩正和蔡琰说话,两人谈笑风生。见马云禄走来,荀文倩起身相邀。

  “云禄,坐。”

  马云禄入座,向荀文倩和蔡琰行了礼,见蔡琰并无起身离席的意思,意识到这件事和蔡琰也有关系,说不定还和天子有关,不免有些紧张。

  “云禄,这两天训练得顺利吗?”

  “多谢贵人关心,很顺利。只是常用的弩太重,不太适合女子使用,需要改造。”

  “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说这件事。你对马上用弩有何具体要求,拟一个清单出来,我派人送到河东去,或许能找到能工巧匠,帮上一点忙。”荀文倩笑道:“要说能工巧匠最多的地方,河东当仁不让。不仅有关东的,关中的,还有一些从荆州赶来的工匠,可是热闹得很。”

  马云禄听了,欢喜不禁。“那可太好了,我正愁这件事呢。多谢贵人相助。”

  蔡琰说道:“贵人也不是白帮忙的,她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马云禄说道:“能为贵人效劳,求之不得,何来帮忙之说。”

  “这可不然。侍郎、郎官都是陛下之臣,与六宫有别。若无诏书,贵人是不便开口的。今天请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得到你的应允,再向天子请诏,免得让你为难。”

  马云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贵人想到周边部落转一转,看看羌胡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女子的境遇,想请你随行保护。”

  马云禄一听就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

  这些关东人果然会做人。天子重视女子,重视羌胡的教化,她们就立刻跟进。她的兄长马超是护羌校尉,与羌胡部落关系极好,由她陪着,自然要方便很多。

  “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回头我就向陛下请诏了。”荀文倩笑着看看蔡琰,又看看马云禄。“你们一文一武,都是女中俊杰,将来必能青史留名,令人好生羡慕。”

  蔡琰说道:“女官古已有之,不乏其人。扶风班氏珠玉在前,我又能有什么名声呢。倒是云禄,将来征战沙场,封侯拜将,才是古今第一人。”

  马云禄连称不敢当,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荀文倩笑道:“虽说你是天子的大将,我不便多嘴。不过你我皆是女子,自然要互相帮衬。我没有昭姬的学问,帮不上太多的忙,只不过我阿翁、阿姑都在河东,还能办点事。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不方便请天子下诏的,可以对我说,我一定尽力帮你。”

  马云禄感激不尽,再三致谢。

  第四百零三章 君臣兄弟

  “走访附近的部落?”刘协放下手中的文书,诧异地看着荀文倩。

  荀文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骑士服,挽着简单的发髻,看起来干净利落。来了几天,她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言谈举止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似的。

  “陛下军政繁忙,每天都要见很多人,未必有时间去关注那些女子。妾正好闲着没事,想去看看她们,了解一些情况,互相参证,或许能更全面一些。”

  刘协瞥了荀文倩一眼,无声而笑。

  这是个人精。陈群能有陈泰那样的儿子,大概率要归功于她。相夫教子,一样不落。

  相比之下,伏寿、宋都、董宛的反应就太迟钝了。

  “让马云禄带几个女郎官陪着你吧。”

  “多谢陛下。”荀文倩想了想,又道:“陛下,妾有一言,恐怕有些冒昧,却还是想面陈陛下。”

  “你说。”刘协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纳谏的姿势。

  荀文倩忍不住嘴角上挑,却又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马云禄有心为将,固然与陛下平男女之政相合。但马云禄也是女子,将来也是要嫁人的。陛下可曾想过,谁才适合做她的夫婿?”

  “谁?”

  “唯有陛下。”

  “我?”刘协很是意外。

  “是的,只有陛下最适合。”荀文倩坐得近了些,挽起袖子,向砚台中注了些水,一边磨墨一边说道:“由公而论,女军亦是军,而且是夫妻为军,以征战为能的军户,战力更强,理应掌握在陛下手中。由私而论,马云禄入朝本就是为了入宫,见过陛下这样的当世明君,还有谁能入她青眼?”

  刘协忍俊不禁。“巧言佞色。你这是私我,还是畏我,又或者有求于我?有事就说事,何必扯上马云禄?我可没觉得她有这样的想法。”

  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会顾及这些小儿女的心思。”

  刘协抬起手。“这件事以后再说吧。袁术的女儿已经到了河东,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你准备一下,等她到了之后,由你安排她。”

  “唯。”荀文倩眼神一闪,又有些好奇。“袁术的女儿好像还没到成亲的年龄吧,这么急着赶到行在,似乎没什么必要。”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刘协笑了一声。袁术这么积极,肯定不会是称臣这么简单,或许是想捞点好处。毕竟称臣就意味着与袁绍撕破脸,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给曹操的战马可以起程了。曹操坚持得越久,他的时间就充裕,准备就可以越充分。

  明天找马超谈一谈,看看他能提供多少战马。

  荀文倩又与刘协说了几件事,磨好了墨,就退了出去。

  刘协每天晚上都会处理公务到很晚,有时候还要接见大臣,所以给她单独设了一个帐篷。

  当然,这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提醒她不是皇后,没有与天子并肩的资格。

  荀文倩刚出帐,曹昂就匆匆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将一封刚收到的公文送到刘协面前。

  “陛下,轵关都尉军报。”

  刘协很是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公文,拿起军报。

  轵关陉是出入河东的要道不假,但河东以东还有河内、上党,再往东还有兖州。按理说,就算山东开战了,也不至于由徐晃送来急报。

  这是出了什么事?

  刘协看完军报,恍然大悟。他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神情紧张的曹昂,不禁笑道:“行了,与你父亲无关,也不是关东开战。”

  曹昂如释重负,拱手而退。

  刘协挑挑眉。这小子还真是大孝子,生怕曹操出事。

  只可惜很多事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把老曹放在心上,老曹却未必能把你当宝贝,看到人妻就昏了头。就像关羽一心想劝刘备归附朝廷,刘备却未必甘心做个封君一样。

  与关羽、徐晃不同,刘协不太相信刘备向袁绍称臣只是出于无奈。袁术、曹操、孙策都选择向朝廷称臣,凭什么刘备就不可以?

  归根到底有个原因,他舍不得放弃徐州。

  当然,徐州以及豫州大族的选择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在很多人看来,既然关东大族都选择了袁绍,这就是人心所向,这就是天意。不管他怎么折腾,大汉终究是要亡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

  刘备如此,刘表、刘璋恐怕也是如此。

  但关羽来投,刘协还是欢迎的。

  徐晃的处理很妥当,刘协非常满意。关东大战在即,身为刘备心腹的关羽突然返回河东,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问题?将关羽留在轵关观察,排除潜在的嫌疑,是一个很谨慎的选择。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番,叫来赵云。

  得知关羽离开徐州,到达轵关,赵云也有点意外。

  “子龙,你有何建议?”

  赵云想了一会儿。“云长熟读《春秋》,向来忠义,不耻于乱臣贼子。今朝廷在河东,他返回河东,为朝廷效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刘协微微颌首。

  “再者,云长出身寒微,体恤士卒,与饱食终日,唯尚清谈的关东士大夫格格不入。玄德向袁绍称臣,有违于云长禀性,两人发生冲突也是难免的事。早在幽州时,云长便常因这类事与玄德争论。”

  “云长这么……耿直吗?”刘协忍着笑。

  赵云也有点尴尬。“云长与玄德,虽是君臣,更近乎兄弟,而且……云长还年长。”

  “是么?”刘协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

  原来不是关二哥,而是关大哥?

  “云长生于延熹三年,玄德生于延熹四年。”

  刘协半晌无语。他有点明白赵云的意思了,也理解了关羽为什么会那么做。

  从一开始,关羽就没把刘备当作君主,而是当作需要他保护的弟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刘备就那么几个人,君臣之义远没有兄弟之情来得实在,在名份上含糊不清,大家都没摆正位置。

  等刘备称王称帝,他们的生命都已经是倒计时了,根本来不及适应新身份。

  至少目前而言,关羽根本没把刘备当作主公。

  “子龙,朕若下诏,召刘备入朝,他肯来吗?”

  “陛下,臣以为……留他在徐州更好,东西牵制,袁绍……”

  “留他在徐州,他会死。”刘协抬起手,打断了赵云。“你不会以为他真能控制住徐州吧?”

  赵云一声长叹。

  刘协搓了搓手指,又道:“他想留在徐州也行,但不能留在彭城,可转入泰山,与臧霸等人联合,牵制袁绍。只要他能坚持住,不向袁绍称臣,朝廷可以给他留一席之地。”

  赵云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陛下英明。”

  第四百零四章 赵云论兵

  看着感激不已的赵云,刘协忽然为刘备感到悲哀,也意识到了皇帝这个身份巨大的潜在价值。

  在同样落魄的情况下,还有无数像杨彪、士孙瑞那样的人愿意为朝廷出生入死,却很少有人愿意追随刘备。皇帝天然的拥有天下,刘备为了保住徐州就不得不费尽心机。

  他愿意给刘备留一席之地,说到底只是一句空话,却足以让赵云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备向朝廷称臣却是天经地义,不称臣反而会让很多人失望,或者鄙夷。

  刘备会不知道徐州大族对他的鄙夷吗?那未免太小看了刘备。

  他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而已。

  “听说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可有传承?”

  赵云尴尬地摇摇头。“臣不太清楚。”

  刘协笑笑。赵云不见得是不清楚,更可能是不好意思说。真要是有过硬的证据,刘备绝不会那么低调,不拿出来示人。

  好在他也不在意刘备是不是,只不过想扔出一个诱饵罢了。

  “无妨,让他问问族中父老,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再者,涿郡、中山接壤,祖茔应该还在,梳理起来也不难。若能查证清楚,将来立了功,再归宗室,也是可以的嘛。”

  赵云感激莫名,再次拜谢。

  天子亲口允诺,将来可以恢复刘备的宗籍,这是莫大的恩宠。如果刘备还不肯迷途知返,那就是自绝于天,怨不得人了。

  “臣必将陛下恩宠告知玄德,一字不易。”

  刘协点点头。

  他许下如此诺言,与其说是为了给刘备一个机会,更是为了赵云、关羽。

  朝廷仁义至尽,如果刘备还不肯称臣,赵云、关羽也就没有再维护他的必要了。大义在前,私人感情再好,也只能放在一边。

  刘协与赵云谈了很久,既有最近练兵的得失,也有刘备的奋斗历程,包括关羽、张飞的个人禀性。

  他对关羽来投并不完全放心。毕竟关羽对刘备的忠义深入人心,他很难想象关羽仅仅是因为理念不合就离开刘备,为朝廷效力。

  赵云却对关羽非常有信心。

  他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关羽忠义耿直,不屑作伪。二是关羽不喜士大夫,对袁绍天然的讨厌。在朝廷和袁绍之间,他选择朝廷非常正常。

  有了赵云的意见,刘协总算放了些心。

  说完了过去和现在,他们又说起了将来的规划。

  比如徐晃那个建议。

  刘协对古代史有一定的了解,军事却不够专业。他的印象中,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是演义中才有的名刀,真正的战场上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兵器。

  现在的事实也是如此,关羽用的是长矛,并不是长刀。

  但徐晃的建议有其合理的成份,让关羽这种身高力大的猛人用长刀,也许更能发挥他的优势。

  只不过不是作为骑兵,而是步卒。

  他想起了唐代的陌刀阵。

  陌刀就是步卒用长刀,最初的起源可能是汉代斩马剑。来到这个世界后,刘协了解过一些情况,却发现汉代战场上并没有使用斩马剑的习惯。

  斩马剑又称断马剑,尚方所造,殿上郎官所佩,除了质量更好一些之外,与普通刀剑在尺寸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协向赵云咨询这个问题。赵云既熟悉步卒战法,又熟悉骑兵战法,是最合适的顾问。

  赵云琢磨了一会后,说道:“臣以为,此种战法,有两个困难。”

  “说来听听。”

  “其一是人。以云长之雄伟,手持长刀,杀人斩马,皆不在话下。但这样的人万里挑一,能否成军,着实是一个问题。就算不如云长一般身高九尺,八尺以上总是需要的。”

  刘协同意赵云的看法。

  汉代人的身高有限,七尺是平均数字,按后世说法,也就是一米六出头。这样的身高肯定是玩不转陌刀那样的长兵的。史传的斩马剑也不是长兵,而是可以双手握持的短兵。

  或许唐朝才出现陌刀便与身高有关?

  “其二是刀与甲。百炼长刀的确可以斩甲,但是用百炼长刀装备数千人,绝非易事。且长刀须双手握持,不能持盾,只能披甲。甲太重,则体力消耗过大,不能久战。甲太轻,则难以承受骑兵的近距离射击,不等接战就被射杀。”

  刘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刀是攻,甲是守。攻须无坚不摧,守须万无一失。否则精挑细选,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装备起来的长刀兵还没接战,就被对方射杀,或者虽然接战,却没有足够的杀伤力,那就没有意义了。

  就目前的冶炼工艺而言,甲胄还做不到近距离射击无感,而且重量合适的程度,刀也无法斩杀披甲骑兵。个别猛人或许可以做到,却不具备推广的意义。

  陌刀队是个人能力和金属冶炼技术的双重巅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

  “先让云长试试吧。”刘协最后做了一个结论。

  他迟早会需要陌刀队这样的杀器,值得提前做一些准备。

  赵云对刘协的安排非常满意,既不急于求成,又不轻易放弃,这才是天子应有的气度。

  ——

  告辞出帐,赵云仰起头,看了一眼夜空。

  夜色已深,星光正明,静谧而深沉。

  但他心里清楚,天下并不太平,尤其是山东,风雨欲来。

  刘备会接受天子的诏书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刘备没有更好的选择。

  天子圣明,别说是刘备,就算是四世三公的袁绍,一样没有多少机会。

  袁术、曹操一个是袁绍的异母弟,一个是袁绍曾经的部下,都选择了向朝廷称臣,便是明证。

  但愿刘备能够认清这一点,不要一错再错。

  赵云回到自己的帐中,坐了良久,决定给简雍写封信。

  直接写信给刘备未必有用,人在局中,难免自迷。简雍是刘备身边不多的谋士之一,又深得刘备信任,或许会清醒一点。由他从旁进谏,可能比直接劝刘备更有用。而且简雍不仅能劝刘备,也能劝张飞。一旦简雍、张飞都希望向朝廷称臣,刘备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选择了。

  他一个人是无法在徐州立足的。

  关羽的离开应该能给他足够的提醒。以刘备的性格,不会固执己见,直到成为孤家寡人。

  第四百零五章 迎难而进

  刘协坐在帐中,回味着与赵云交流的过程,看看其中有没有疏漏之处。

  就像下完棋后要复盘,打完仗后要研讨一样,他与大臣说完事之后,也喜欢回想一下。

  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不见血的战斗,朝堂斗争的预演。

  只不过他身边这些人不是年轻,就是西凉武夫,头脑比较简单,勾心斗角还没有那么激烈罢了。

  除了贾诩。

  想到贾诩,刘协的心情就很复杂。他既希望能向贾诩请教,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又不太愿意向贾诩请教,生怕被贾诩看轻了。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他自己去面对,不能依赖任何人。

  如果无法面对,只能说明他德不配位,担当不起中兴的重任。

  回想完了赵云的谈话,刘协又想到了荀文倩所言。

  马云禄会觉得我是唯一的选择?

  刘协虽然不怎么相信,却还是有些小得意。男人嘛,谁还没点虚荣心。

  不过他暂时还不想收马云禄入宫。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马云禄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将军,开风气之先。

  考虑完毕,刘协看了一眼帐角的漏壶,这才发现已经是子时初刻。他站起身,让一旁的裴俊收拾案上的文书,起身出了大帐。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史阿迎了上来。

  “嗯。”刘协应了一声,转身向荀文倩的帐篷走去。

  “陛下。”旁边的一个帐篷中传来一声怯怯的轻呼。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一看,见是美人何姗,不免有些奇怪。“善古儿,你还没睡?”

  “妾等着侍候陛下。”何姗出了帐,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几天功夫,她的礼仪已经像模像样了。

  刘协转头看看荀文倩的帐篷。公卿大臣大多被他留在了河东、太原,他身边的官员以将领为主,原本没有后宫应有的配置,荀文倩来了之后,自然而然的接管了这些事,侍寝的安排也在其列。

  荀文倩的帐篷里没有灯,很安静,应该是已经睡了。

  刘协转身跟着何姗进帐。帐里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床也铺得整整齐齐。何姗忙前忙后,为刘协宽衣,又端来水,侍候刘协洗漱。

  坐着泡脚的时候,刘协问道:“善古儿,荀贵人说要去你们部落看看,你知道吧?”

  “听荀贵人说了。”何姗点头说道,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荀贵人体恤陛下心意,不以我们羌胡为贱,着实令人钦佩呢。”

  “你喜欢她?”

  “喜欢,我们都喜欢她。”何姗顿了顿,又道:“我们更喜欢陛下。”

  说着,何姗瞟了刘协一眼,淡蓝色的眼睛含羞带怯。

  “是么?”刘协也忍不住笑了。

  何姗、胡休年龄都不大,一个十五,一个十六,但身为部落首领的女儿,伙食条件要比普通人强很多,从小肉奶不缺,发育得极好。和荀文倩、马云禄站在一起,毫不逊色。

  就怕以后会比较离谱。

  “当然是真的。”何姗当了真,举起手,就要发誓。

  刘协抓住她的手,顺势握住。“好啦,不用发誓,老天爷很忙的,别再给他添麻烦了。”

  “陛下怎么知道老天爷很忙?”

  “我是天子,都这么忙,他做父亲的岂能不忙?”

  何姗眨眨眼睛,恍然大悟,咯咯的笑了起来。

  “陛下累吗?”

  “的确有点累。”刘协拍拍大腿。“坐了一晚上,腿都木了。”

  “我为陛下按摩一下吧。”何姗卷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跃跃欲试。“华太医教我的,说是能舒筋活血,固本培元。”

  “华太医还教你们这些?”

  “嗯,当然更多的是治病救人。”何姗捞起刘协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布擦干。“华太医真是神医,他只用一根针,就刺好了我阿爹的老病根。我们部落里的大巫本来不服气,要和他斗法,后来被他治好了多年的喘疾,现在也不提斗法的事了。”

  何姗一边为刘协按摩,一边说她们部落里的事。

  刘协到达灵洲,吉真、华佗就带着太医们深入部落,既为部众治病,也收拾整理他们的医方。这些部落大多比较落后,巫医不分,但还是有一些经验和行之有效的药物。吉真、华佗将这些都收集起来,去芜存精,整编成医方。

  与那巫靠装神弄鬼,治病全看运气的巫师相比,他们这些正经的医生显然更有说服力。

  吉真、华佗也收获满满,收集到了不少当地特有的药物,还打听到了一些西域传来的医术。

  何姗不懂这些,就和她们部落里的普通人一样,她能感觉到的是大汉的文明、皇帝陛下的恩宠,不再觉得入宫是被迫无奈,反而成了一件荣耀。

  当然,刘协的个人魅力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在同龄人中,能和刘协相提并论的还真是寥寥无几。

  听何姗说了一阵家常,又享受了一下何姗不算专业,却诚意满满的足疗服务,刘协一天的劳累消除了大半,又与何姗做了一番灵与肉的深入交流,这才搂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沉入梦乡。

  ——

  徐州,郯县。

  刘备手持长剑,在庭中起舞。

  剑光霍霍,寒气森森。

  “咄!”刘备忽然一声断喝,回身急刺,剑尖直指刚刚从内室走出来的妾甘氏面门。

  甘氏吓了一跳,原本就白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刘备收剑。“有事?”

  甘氏回过神来,躬身道:“夜色已深,使君该休息了。”

  刘备叹了一口气,还剑入鞘,向堂上走去。“我知道了,你先睡吧,我还有事。”

  甘氏跟了上来,怯怯地说道:“使君……莫不是为称臣烦忧?”

  刘备回头瞅了一眼甘氏,停住脚步,嘴唇蠕动了两下。“你有何高见?”

  “妾本女流,如何能有高见。”甘氏有点不安,低下了头。

  “无妨,说来听听。”刘备转身在台阶上坐下,将剑横在腿上,手扶剑鞘。“云长走了,我心乱得很,却不知向谁问计。你若有想法,不妨说来听听,也好多个参考。”

  甘氏点点头,倚着刘备的腿坐下,伏在刘备的膝盖上。“使君觉得袁绍能取天下吗?”

  刘备沉默不语。

  甘氏又道:“妾本丹杨人,随陶使君来徐州,多年不回本郡。最近却收到消息,听说孙策过江,数年之间便尽取诸郡,无人能当其锋。”

  刘备皱了皱眉,眼神有些不悦。

  “江东虽不如中原,没有什么世家大族,却也不少豪强。平日里,他们也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是在孙策的兵锋面前,他们非死即逃,仓惶之极。”

  刘备眼珠转了两下,有点明白甘氏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袁绍虽得世家之心,却难以在战场上建功,终将难逃一败?”

  甘氏看着刘备。“使君,袁绍当初为盟主,拥兵数十万讨董,却不敢一战。天子华阴一战,破李傕,降西凉锐卒数万,又大破鲜卑三十万。用兵之高下,人所皆知。”

  “你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只是徐州无险可守,人心在袁,我又能奈何?陶使君当初与袁绍不睦,结果如何,你也是亲历者。若不称臣,我便无法在徐州立足啊。”

  “使君可知臧霸、孙观?”

  “知道,几个泰山贼耳。”

  “几个泰山贼便能拥兵据险,以抗袁绍。使君又必何向袁绍俯首?”

  刘备苦笑着摇摇头。“那也只能苟活罢了,徐州却是守不住的。”

  “使君向袁绍俯首,便能守住徐州么?”甘氏问道:“韩馥、张邈先鉴在前,使君不可不察。”

  刘备顿时语塞。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向袁绍称臣,他会不会步韩馥、张邈后尘?这其实是一个概率非常大的事。韩馥、张邈都是袁绍的旧党,最后都能落得如此下场,他一个涿郡寒门,还是公孙瓒的同门,袁绍能容得下他?

  可是让他放弃徐州,他是真的舍不得。

  从中平元年起,奔波十多年,他总算有了一州之地,就这么放弃了,他又去何处立足?

  “主公,你休息了么?”简雍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刘备一惊,连忙起身。这都半夜了,简雍来见,必然有急事。

  甘氏也起身,进内室去了。

  “宪和,进来吧。”

  简雍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在刘备面前站定,躬身一拜,双手送上一封书信。

  “主公,云长来书。”

  刘备愣了一下,随即心生沮丧。关羽不给他写信,却给一向不怎么谈得来的简雍写信,可见对他有多么失望。

  “说些什么?”刘备接过书信,却没有打开。

  “云长已经到了河东,与同乡轵关都尉徐晃结交,如今在轵关暂留,任假都尉。据徐晃说,曹操、袁术都向朝廷称臣,送了质子,袁术还将女儿送到天子身边,可见心意已决。朝廷投桃报李,调配战马两千匹,供曹操迎战袁绍,另有军械无数。”

  刘备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上堂,就着灯光,读起关羽的书信来。

  军械且不说,两千匹战马将极大的增强曹操实力,对即将展开的大战有不小的影响。如果他也有两千匹战马,保证骑兵有足够的战斗力,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看完书信,刘备盯着简雍看了两眼。“宪和,你的看法呢?”

  简雍躬身一拜。“主公,澹台子羽行不由径,得子游称许,千古留名。天下事,从来都没有容易的。譬如炼刀,眼前越是艰难,炼出来的刀越是锋利,足以传诸子孙。”

  刘备眼神闪烁,有些心动。

  第四百零六章 如日中天

  “宪和,坐。”刘备引着简雍来到案前,对面而坐,又倒了一杯水,端在水中,浅浅地呷了一口。

  简雍盯着刘备,目不转睛。

  关羽向来与他不睦,突然给他写信,他也很意外。但他更清楚关羽这么做的原因,不敢有丝毫怠慢,第一时间来向刘备报告。

  袁绍拜刘备为左将军、徐州牧的使者随时可能到达,一旦刘备接受了印绶,君臣名份已定,就很难再回头了。

  这可不是成为公孙瓒下属那么简单,袁绍的名望和实力绝非公孙瓒可比。

  “宪和,若我拒绝了袁本初,如何立足于徐州?”刘备放下了水杯,眼睛看着杯中水,如倒映的灯光一样明灭不定。“当然,我也可以如云长一般离开徐州。可是你想想,云长是河东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在轵关任一假都尉。我又能如何?”

  简雍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刘备的意思,归结结底,刘备还是舍不得放弃徐州。

  “主公,我亦觉得不宜离开徐州。”

  刘备眼神一闪,抬起眼皮,看着简雍。

  简雍伸手蘸了一点水,在案上画了几道线。“袁绍渡河,深入兖豫青徐。袁术在淮南,既无精兵,又无猛将,必然不是袁绍对手。曹操虽善战,但杀边让,屠雍丘,人心尽失,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纵有朝廷的战马支援,也只能退洛阳,守旋门、轘辕诸关。”

  刘备嗯了一声,却没说话。

  “若徐州附袁绍,袁绍无后顾之忧,可先破袁术,尽取淮南之地,再与刘表联合,夹击曹操,曹操又能守得几时?长则一年,短则数月,洛阳便入袁绍之手。届时,袁绍纵使不鼎立新朝,亦可请天子还都。”

  刘备叹了一口气。“如此,则朝廷颜面扫地矣。”

  “诚如主公所言。可若是徐州不称臣呢?”

  “那徐州将成袁绍眼中之敌,而袁术、曹操则可安坐。”刘备看着简雍。“你觉得我能坚持多久?”

  “以徐州论,可能只是覆掌之间。以主公论,数年不足道。”

  刘备愣住了,眼神中尽是不解。

  “主公不称臣,陈登等人必不肯罢休,群起而攻之,则徐州不为主公所有。可若是主公退守泰山,与臧霸、孙观结盟,袁绍又能奈何?眼下虽失徐州,但主公牵制袁绍有功,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还朝,论功行赏,主公又岂止左将军,徐州牧?”

  刘备屏住了呼吸,半晌才缓缓吐出来。

  简雍的办法的确是一个选择,只是风险极大。在袁绍的强大兵力面前,纵使退入泰山,也未必能策万全。

  再者,简雍的办法还有一个破绽。

  如果他退守泰山,徐州依然为袁绍控制,他又能对袁绍有什么威胁可言呢?袁绍只要委任陈登掌徐州事,就能逼得他无所作为,而袁绍自己依然可以毫无顾忌的进攻袁术、曹操。

  换句话说,就算他肯冒险,也未必能影响局势。就算大汉中兴,天子还朝,他无功可叙,依然默默无闻,与庶人无异。

  黄巾起事时,他有过类似的经历。出生入死,大小十余战才换来的安喜尉,说免就被免了。

  “我再考虑考虑。”

  简雍有点失望,却无计可施。“请主公三思而后行。”

  ——

  刘备虽然没有立刻接受简雍的劝告,却还是犹豫起来。

  三天后,当袁绍的使者陈琳即将到达郯县时,刘备命简雍接待,自己却带着人出城去了。说是袁术有用兵广陵的可能,他要去查看个究竟,以备不虞。

  陈琳也没说什么,天天和简雍、孙乾饮宴。

  刘备称臣的程序暂时停滞,袁绍进军的步伐却没有停下。

  八月末,因曹操委任的东平相程昱转任河南太守,等于放弃了兖州中部,袁绍长驱直入。所到之处,各县郡望风而降,夹道欢迎。

  汝南最是热情,几乎倾巢而出,四处攻击曹操委任的官吏。

  曹操迫不得已,只能收缩兵力,退守陈留、颍川。考虑到袁绍大概率会返回汝阳老家祭祖,曹操将大部分兵力都转移到了许县、长社一带,阻止袁绍趁势西行。

  正值秋收结束,袁绍不仅获得了大量的兵力,更获得了充足的粮食,声势更盛。

  九月初,袁绍到达汝阳,举行祭祖仪式。

  ——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袁绍素服,致哀于墓前。先祭了父亲袁成、母亲李氏,然后又祭了生父袁逢、叔父袁隗。他涕泪俱下,极尽哀婉,令人动容。

  无数大臣穿着白衣,肃立在墓前,带着悲切的面容,心里却充满了欢喜。

  臧洪弃守东武阳之后,袁绍的征服之旅一下子变得顺利起来,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兖州、豫州,徐州同样不战而降,刘备虽然还没有称臣,但他出身寒微,受制于人,坚持不了太久。

  至于袁术、曹操,同样是釜底游鱼,不堪一击。

  可以说,关东已经尽入袁绍之手,扬州、荆州、益州也将传檄而定。

  祭祖只是第一步,等进了洛阳之后,还有更盛大的仪式需要进行。

  不少人已经开始考虑到时候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了。

  要想在新朝出人头地,就要有足够份量的功劳,最好是攻城掠地的战功。剩下的敌人不多,该选谁为对手,是每个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

  在袁术、曹操、张济三者之中,袁术无疑是名声最响、实力最差的一个。拿下他,为袁绍除一心头之患,出力最少,收益最大。

  就在众人各自想着心思的时候,有人来报,袁术派使者来了。

  听到袁术的名字,好几个人抬起了头,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不会是袁术请降了吧?

  袁绍却很满意,命人招使者前来。他打算在祖宗的坟前接受袁术的投降,让列祖列宗为他做证,看着他向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一会儿功夫,一个中年文官快步走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走得急了,还是天气有点热,他满头是汗,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袁绍目光一扫,便认出了来人,袁术的长史,弘农杨弘杨文明。

  “文明,别来无恙?”

  杨弘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脸色更白了。他躬身一拜,送上一封书信。

  袁绍剑眉轻挑。“公路的?”

  杨弘点点头,将双臂向前送了送。

  袁绍有些失望。他本来希望听杨弘亲口说出袁术请降的话来,不想杨弘竟是这般不知趣。

  他接过书信,一眼就看到了袁术那张牙舞爪的字,不禁冷笑一声,嘴角轻挑。

  他还是这么张扬啊。

  拆开书信,袁绍看了两行字,嘴角的笑意便凝固了,脸色随即变得血红,随即又变成苍白,反复数次。他抬起眼皮,怒视着杨弘。

  “文明,这是何人蛊惑,令公路出此狂妄之言,逼我兄弟反目,欲我兄弟兵戈相见?”

  第四百零七章 新仇旧怨

  杨弘送来的不是袁术的请降书,而是袁术的战书。

  袁术在信中声称,袁绍是妾生子,过继后伯父袁成后,不思忠孝,不堪为人子。他坐视生父、叔父以及嫡兄等五十余口被害,却不思报仇,反而接受董卓及其旧部的封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林林总总,袁术列举了袁绍十几条罪状,最后归结为一句话。

  袁绍不忠不孝,不配继承汝南袁氏宗嗣。如果能闭门思过,他或许可以保留袁绍的宗籍,否则他将以袁氏家主的身份,驱逐袁绍出族,并率曹操、刘备、孙策,讨伐袁绍,为朝廷诛逆臣,为家门除不肖子。

  袁绍大怒之余,还给袁术留了一条后路,诸将却是欣喜若狂。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啊,还有比袁术更能作死的吗?

  无数眼睛扫向杨弘,怒容满目,眼中却充满渴望。

  杨弘汗如雨下,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躲起来,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对袁绍说,这是袁术自己的决定。袁术不仅向朝廷称臣,还将女儿送入宫中,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东。

  见袁术做得如此决绝,袁绍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拔出思召剑,在地上划了一道。

  “即今日起,我与公路恩断义绝。请文明回复公路,让他做好应战的准备,我将亲率大军渡淮,看看他有何本领,取我首级。”

  杨弘绝处逢生,躬身而退。

  袁绍转身,几步赶到生父袁逢的墓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诸将上前劝慰,纷纷表示,愿为袁绍解忧,免得他们兄弟相残。

  最积极的是淳于琼,捶胸顿足,破口大骂袁术,看起来比袁绍还要激愤。

  沮授、田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被众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剑痕,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袁绍划下这条线的时候,恰好与袁逢、袁成的坟墓面对面。这一剑不仅割断了他与袁术的兄弟关系,也割断了他与袁逢、袁成的父子关系。

  身为谋士,两人没有统兵征战的机会,也没兴趣加入这样的争抢,默默地退到一边。

  “公与,你说……这会不会是朝廷的计策?”田丰看着远处,幽幽地说道:“用兵淮南,可不是一个好时机啊。”

  沮授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何尝不是呢。事已至此,用兵淮南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劝主公不要亲征。一旦僵持,冀州有事,怕是来不及反应。”

  田丰同意沮授的看法,却想得更远。

  沮授说得很客气,其实情况更加严峻,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冀州,还有徐州。

  虽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这是朝廷的计策,但是从袁术送女儿入宫来看,朝廷肯定给了袁术无法推辞的承诺,这才让袁术如此不顾一切地向袁绍宣战。

  既然朝廷能接受袁术,为何不能接受刘备?

  刘备早就答应了称臣,陈琳去了几日,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怕是出了意外。如果袁绍亲征淮南,刘备变卦,转而与曹操携手,袁绍将三面受敌。

  兵家大忌。

  田丰甚至觉得,刘备的威胁比袁术、曹操更大。

  袁术是典型的纨绔子,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会将他当作袁氏家主。袁氏的门生故吏大多追随袁绍,天下游侠打袁绍旗号举兵的很多,打袁术旗号的却闻所未闻。大概也就他自己觉得能够指挥曹操、刘备和孙策,与袁绍对抗。

  曹操虽然善用兵,但他实力太弱,屠徐州,屠雍丘,让他名声尽毁,兖州、豫州都不支持他,他只能退守河南,苟延残喘。

  刘备虽然实力最弱,但名声却相对较好,否则当初徐州人也不会选择他接替陶谦留下的徐州牧空缺。此人虽无用兵能力,却极其坚韧,万一退入泰山,短期内还真拿他没办法。

  田丰反复权衡,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袁绍,不能因怒而兴师,忘了真正的敌人是谁。

  沮授却有种预感,袁绍恨袁术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撕不下脸。如今袁术主动撕破了脸,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亲征淮南的可能性极大。

  强谏只会让袁绍更加愤怒,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田丰相信沮授的判断,却坚持要说。

  ——

  袁绍召开军议,决定亲征淮南。

  话音未落,田丰便出言反对,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袁绍沉默不语,诸将也大不以为然。

  淳于琼说,刘备算什么东西?徐州是他能说了算的吗?他若不肯称臣,根本不用主公出兵,当初代替他向主公称臣的陈登就会起兵攻击他。就算陈登兵力不足,也毋须主公亲征,派一员大将即可。

  刘备虽然号称坐拥徐州,其实势单力孤,真听他命令的人不过关张而已,而且听说关羽也离开了徐州,刘备现在只有张飞一员大将,剩下的都是陶谦旧部。

  当然,他也不赞成袁绍亲自攻击袁术,袁术不配。主公还是率领主力进攻近在咫尺的曹操比较合适。拿下曹操,就可以进兵河南,直抵大汉旧都。

  言下之意,进攻袁术的任务由他淳于琼代劳就行了。

  众人吵成一团,有支持淳于琼的,也有支持田丰的。

  但袁绍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坚持要亲征淮南。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亲征淮南,不仅是为了袁术,更是为了孙策。

  孙策虽然是袁术的旧部,却与袁术相处并不愉快。袁术多次食言,已经让孙策寒心。孙策过江之后,又与吴会大族多次冲突,举步难艰,现在正是争取孙策的好机会。

  但是想招揽孙策,就必须先解决与孙坚的旧怨。

  当初为了争豫州,他曾与为袁术效力的孙坚有过不愉快。后来孙坚战死襄阳,又导致孙策恨刘表入骨。如果不解决这些矛盾,孙策称臣的可能性极小。

  谁能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他亲自出面,临江耀兵,恩威并施,逼孙策低头。

  其他人谁有把握战胜孙策?

  田丰、沮授目瞪口呆。

  田丰随即起身,大呼道:“主公,江淮乃南北转换之地,南人操舟,北人乘马。主公虽有铁骑千群,能横渡大江,与孙策争锋乎?既不能战而胜之,威从何来?孙策与其父孙坚一般,贪残好杀,屠戮豪杰,庐江一战,陆氏半门被杀,江东士族为之扼腕。主公不杀孙策以谢江东,难道还要贬换江东士族,换取孙策称臣?恕臣直言,此举非但不能得江东,亦将失中原及河北也。”

  袁绍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第四百零八章 远交近攻

  袁绍虽然对田丰的当面反驳很恼火,却还是接受了田丰的部分意见。

  刘备拖延着不肯称臣,难免令人生疑。再联想到袁术号称要指挥刘备、曹操、孙策作战,更让袁绍担心刘备有诈,与袁术有了交易。

  毕竟刘备的身段灵活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袁术或者朝廷肯下本钱,刘备转换门庭也不是不可能。

  袁绍决定,自己亲征淮南的决定不变,同时派淳于琼率一万步骑,赶往郯县,与陈登汇合,迫刘备做出决定。

  如果刘备称臣,就裹胁着刘备一起进攻淮南。

  如果刘备不肯称臣,就直接灭了他,由淳于琼领徐州牧,再率徐州兵进攻淮南。

  审配监大军三万,镇睢阳,以备曹操。

  这个命令一宣布,以淳于琼为首的汝颍人欢欣鼓舞,冀州人却冷笑不已。

  不出所料,到了中原,袁绍就肆无忌惮的扶持汝颍人了。

  田丰仰天长叹。“争霸天下,当远交而近攻。如今猛虎在侧,不斩草除根,先靖肘腋之患,却因怒而兴师,远征淮南,焉能不败?”

  袁绍听了,非常愤怒,更听不见田丰的建议。

  ——

  十月初,袁绍统大军五万,顺淮水而下,杀奔淮南。

  严阵以待的曹操听到消息,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消息无误后,他抚额大笑。

  “这路中悍鬼,不仅劫人财物,也能劫人危难。甚善!”

  来报告消息郭嘉也松了一口气。“如此,我军又多数月准备时间,骑兵也有了熟悉马镫的时间,战力大增。”

  曹操笑容满面,连连点头。“可惜马甲还是少了些。若能有一百甲骑,冲阵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郭嘉表示同意。

  甲骑最大的作用就是冲阵,一名甲骑能当两到三名轻骑。一百甲骑集结冲阵,足以撕开大部分的步卒阵势。尤其是在袁绍拥有河北强弩兵的情况下,甲骑远比普通骑兵更具杀伤力。

  曹操曾向朝廷请求一百副马甲,但朝廷只给了三十副。

  比起袁术,这已经是好的了。

  袁术送女儿入宫,但朝廷却只给了他一个扬州牧的虚衔,没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这可以理解成朝廷实力有限,拿不出更多的战马和军械。也可以理解成朝廷觉得袁术不顶用,给袁术也没意义,最后都成了袁绍的战利品。

  “主公,送一些战马给刘备吧。”郭嘉提议道。

  “分给他?”曹操颇为不解。

  天子虽然派人送来了两千匹战马,但他的战马并不富裕,只能装备千骑左右。相比之下,袁绍至少有三千骑,甚至可能更多。

  郭嘉笑道:“刘备出自幽州,有用骑之能。但他久居中原,与幽州联系断绝,只怕战马缺损严重,骑兵的战力大损,不利于与袁绍接战,被迫称臣的可能性很大。若主公能送一些战马给他,补其不足,则刘备或许有所犹豫。有他在徐州牵制袁绍,主公便又多一分机会。”

  曹操觉得有理,随即命人挑了两百匹战马,再加上两百刚刚淘汰下来的战马,命人送给刘备。

  考虑到兖州、豫州已经被袁绍占领,这些战马的运送极其不易,曹操先送信给刘备,请他派人接应,免得这些来之不易的战马落入袁绍之手。

  换句话说,如果刘备不肯来接,那也怨不得别人。

  与此同时,曹操又命郭嘉安排人散布消息,只要刘备的回复一到,就透露给袁绍,挑起袁绍与刘备的冲突,让袁绍难以兼顾。

  ——

  收到袁绍亲征淮南的消息,刘备与曹操一样又惊又喜,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他又收到了淳于琼率兵赶来的消息,知道来者不善,连忙请陈登相见,试探陈登的意思。

  陈登脸色不太好,忍着不快说道:“使君心意有变么?”

  刘备一声长叹。“元龙,我也为难啊。若袁盟主只是想称霸山东,也就罢了。万一他将来还要再进一步,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陈登脸色微变,抚须不语。

  刘备的担心,他也有,而且不比刘备轻。

  刘备这个宗室只能唬唬人,下邳陈氏却是实打实的大汉名臣,世仕二千石的大族。

  如果大汉将亡,袁氏必兴,下邳陈氏转投袁氏也没什么。改朝换代嘛,天命难违。可若是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袁氏不过是和王莽一样的痴心妄想之辈,那陈氏今天的选择就可能大错特错。

  当年追随王莽的家族,为世人不耻,有些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

  事实上,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天子远比孺子婴强,袁绍却可能不如王莽。

  王莽至少还是称帝以后才暴露出其无能的,袁绍现在就有些不对劲了。放着刘备、曹操在身后不管,他居然亲率大军进攻袁术。

  就算是兄弟反目,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陈登沉吟良久,一声叹息。

  “当初向袁绍称臣,是使君的命令,我已经遵照执行了。如今袁绍的使者已经到了,使君又有变化,想向朝廷称臣。身为汉臣,我也没有意见,当为使君忠义鼓与呼。”

  刘备眼神微闪,笑得有些勉强。

  陈登接着说道:“只是为人当有信义,不能反复无常。我之前作为使君的使者,与袁绍结盟,现在不能再为使君前锋,与袁绍交锋。若使君想结盟,我可以去见陈琳。若使君想迎战,还请使君自行,莫使我失信于人。”

  刘备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根本不指望陈登能为他迎战淳于琼,只要陈登不反对就行。哪怕陈登有观望之心,也比现在就翻脸为好。

  只要陈登不翻脸,他就还能利用徐州的人力、物力,不至于立刻成为丧家之犬。

  “那元龙能否镇守广陵,以防袁术犯境?”

  陈登躬身施礼。“敢不从命。”

  刘备与简雍交换了一个眼神,如释重负。

  将陈登支到广陵去,换回张飞,是他们现在能想出的唯一办法。

  陈登父子与袁术已经翻了脸,互相勾结的可能性不大。相反,换回张飞,全力迎战淳于琼,则关系到他们要不要立刻放弃徐州,退守泰山,落草为寇。

  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刚刚送走陈登,刘备又接到了朝廷的诏书和曹操的书信。

  刘备正中下怀,随即命人传话陈琳。我无意与袁盟主为敌,只是想得到袁盟主的一个承诺,他可以称霸,不可以代汉。如果他能接受这个条件,我立刻称臣。如果他不肯接受,那我也只能婉拒。

  在此之前,如果淳于琼踏入徐州境内一步,就视为袁盟主拒绝了我的请求,立刻开战。我将不惜一切代价,血战到底。

  第四百零九章 大汉忠臣袁公路

  刘备的强硬态度让陈琳非常意外。

  他不敢直接回报袁绍,先找到了陈登。

  陈登即将调任广陵太守,见陈琳来访,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早有准备。

  不等陈琳发问,陈登先问道:“盟主为何不攻近在肘腋的曹孟德,不攻势单力孤的刘玄德,却去进攻远在寿春的袁公路?”

  陈琳无言以对,只能含混过关。

  “公路虽不逊,毕竟是兄弟,不能坐由他人欺侮。盟主亲至,也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若能不战而胜,岂不大善?至于刘玄德,淳于仲简率一万步骑而来,难道还不够吗?”

  陈登很不高兴。“我视孔璋为至交,孔璋却视我为小儿。淳于仲简何等人也?纵有一万步骑,亦非刘玄德对手。若非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兵临城下,战而胜之,缚刘玄德而归,岂不大善?”

  见陈登反唇相讥,陈琳很尴尬。

  但正如陈登所说,如果淳于琼真有把握战胜刘备,他也不会来找陈登了。

  “刘玄德兵不过万,将不过张,何能为也?我所忧者,唯有元龙。”

  “那你不用担心。”陈登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广陵了。”

  陈琳大喜。“何时起程?”

  他最担心的就是陈登。陈登不出战,淳于琼击败刘备应该不难。毕竟刘备在青徐这些年,除了几次击败黄巾之外,并无显赫战绩。即使是面对袁术,他在用兵能力上也没什么优势。

  淳于琼曾是西园八校尉之一,比袁术君臣强多了。

  “送走你以后。”陈登指指身上的衣服。

  陈琳心满意足,躬身而退。

  陈登坐在堂上,看着陈琳的背影,眉头紧锁。

  袁绍的举措,陈琳的反应,都让他非常失望。

  关东形势,胜负难料。

  ——

  寿春。

  袁术握着酒杯,坐在案后,眉飞色舞的听杨弘讲述出使的经过。听到袁绍要与他断绝兄弟关系时,他不禁拍案大笑。

  “谁和他是兄弟?我自是嫡子,他本是妾生,尊卑有别,岂能混为一谈。”

  阎象也很无语,上前劝谏道:“主公,话虽如此,袁本初势强,不可不防,当早做准备。”

  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嘴中含了片刻,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孙伯符到哪儿了?”

  “在石城。”

  “很好。”袁术满意地点点头。“曹孟德可有回应?刘玄德呢?”

  “曹孟德尚未有回应,刘玄德怕是来不了。”阎象忍着怨气,强颜欢笑。“听说袁本初派淳于仲简统步骑一万,前往徐州,有逼降刘玄德之意。若是刘玄德俯首,很可能会为袁本初前驱。主公,刘玄德本是反复之人,不可尽信。”

  袁术一脸不屑。“这些寒门子,朝秦暮楚,有何奇怪?不过这一次,那妾生子怕是要丢脸了。刘玄德虽反复,却有几分悍勇。淳于仲简那种废物,如何能是刘玄德对手?西园八校尉?我呸!”

  阎象装作没听见。

  袁术又喝了一杯酒。“传令孙伯符,命他在石城待命。无我手书,不得渡江。命刘子台(刘勋)集结人马,进军芍陂,待妾生子大军过后,劫其辎重。嘿嘿,我要让那妾生子进入九江,出不了九江。”

  袁术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有侍者匆匆进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

  袁术委任的庐江太守刘勋降了。

  袁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片刻之后,他勃然大怒,纵身而起。“刘子台,你这无耻小人,竟敢背叛我?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我要亲征这叛徒。”

  阎象、杨弘连忙上前拦住。

  袁术怒不可遏。他一心希望刘勋能够截断淮水,断袁绍的粮道,迫使袁绍不战而退。没曾想,袁绍还没到,刘勋居然投降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岂不成了笑话?

  他咆哮着,发誓要亲自庐江,将刘勋砍为肉酱。情急之下,他忍不住声讨刘勋忘恩负义。当初为了让他出任庐江太守,还委屈了孙策,逼得孙策最后远走江东。

  说到孙策,袁术突然冷静下来。“传令孙伯符,让他立刻进兵庐江,干掉刘勋。”

  杨弘刚要说话,阎象使了个眼色,躬身领命。

  袁术坐回案后,气喘吁吁,一连灌了几杯酒,才勉强平静下来。

  杨弘出了门,扯着阎象,急声道:“元图,如何能让孙策进入庐江?”

  阎象冷笑一声:“刘勋都降了,你能保证主公身边的其他人不会有想法?曹操、刘备远水解不了近渴,能解寿春之围者,只有孙策。主公身为扬州牧,调会稽太守孙策迎战,岂不是天经地义?”

  杨弘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既然决定了向朝廷称臣,扬州就不再是袁术的扬州,而是朝廷的扬州。只要能击退袁绍,谁占据庐江都没关系,反正不是袁术的私产。相反,袁术有功,将来朝廷必有封赏,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跟着洗白,重归朝廷。

  相反,为了不让孙策染指庐江,只会让袁术陷入腹背受敌的境遇。届时,他们也将面临投降袁绍,断自己后路,还是不投降,直接被袁绍杀死的两难局面。

  两人心有神犀,相视而笑。

  阎象不给袁术任何后悔的机会,第一时间拟好了命令,让袁术用印,随即派快马送往石城。

  与此同时,阎象又给赋闲在家的周忠写了一封信,请他无论如何稳住舒县,稳住庐江,不能让刘勋毁了庐江。

  紧接着,在迎战袁绍的军事会议上,阎象、杨弘慷慨陈词,列举袁绍种种违反用兵之道的谬误之举,力证袁绍虽兵强马壮,却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更不可能代汉,鼎立新朝。此时附袁,无异于自寻死路。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阎象提出一个问题:袁绍现在的实力,难道比当初讨董时还强吗?当初他不敢迎战董卓,现在就敢面对击败李傕、郭汜的天子?

  提到这件事,袁术深以为然,大骂袁绍外强中干,似勇实怯。当初讨董时,袁绍畏怯不前,还是他命孙坚全力进击,连破董卓,这才收复洛阳。

  说起来,我袁术才是大汉忠臣啊。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担当起统率关东,对抗袁绍的重任。

  文武面面相觑,很默契地无视了袁术。

  你是大汉忠臣?当初是谁对“代汉者当途高”这话谶言深信不疑的?

  第四百一十章 周忠的选择

  庐江郡治舒县,周氏大宅。

  光禄大夫周忠端坐在堂上,低着眉,一言不发。

  庐江太守刘勋站在堂下,进退两难,神情尴尬。他虽然向袁绍送了降书,却担心自己袁术故吏的身份,不为袁绍所重,想请周忠出面,壮壮声势,以便保住庐江太守的权力。

  但周忠连门都不肯让他进,是他自己厚着脸皮,硬闯进来的。

  即使如此,周忠还是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他很恼火,恨不得直接拔刀杀了周忠。

  但是他不敢。

  袁绍好名,与周忠关系不浅。若是得知他杀了周忠,袁绍大概率会直接杀了他,为周忠报仇,顺便将庐江郡收入囊中。

  这样的世族名臣面前,他根本不值一提。

  门外有脚步声响,周忠之子周昉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腰间的刀鞘拍打着甲裙,铿锵有力。紧接着,墙头冒出一排弓弩手,张弓待射。

  刘勋的亲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将刘勋护在中间。

  刘勋也吓得变了脸色。天气炎热,他没有披甲,只穿着单薄的夏服。周昉披甲带刀,显然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一旦交手,他根本不是对手,必死无疑。

  身为庐江太守数年,他可清楚这个周昉不是善茬。兄弟几个都养了不少宾客,横行江淮之间,是知名的游侠儿。但他还是低估了周昉,将自己陷于险境。

  “不知府君来访,有失远迎。”周昉哈哈一笑。“府君还不上堂就座,容我稍备酒席,你我共饮?”

  刘勋满头是汗,哪敢久留,连忙拱手告辞。

  周昉看着刘勋出门,不屑地哼了一声,上了堂,在周忠一侧坐下。

  周忠眉梢轻挑,瞥了周昉一眼。“这么热的天,穿着甲胄,不怕中了暑热?”

  “习惯了。”周昉解下刀带,置于膝上。“阿翁,刘勋虽走,袁绍必然再来,阿翁是不是避一避?”

  “有何可避,他还敢杀我不成?”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倒了一杯水,推给周昉。“你这么喜欢作战,就不要在家闲着了,去公瑾处吧,或许能谋一官半职。”

  周昉眉头微皱。“阿翁,真要与袁本初为敌?”

  周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竖子,你懂什么。袁本初亲近的是名士,不是你这种武夫。你留下也无益于事,不如随公瑾进退,观望形势。”

  他皱了皱眉,没有再说,免得影响周昉情绪。

  早在朝廷时,天子曾说起周瑜,却一句也没有提及他的几个儿子。他开始还有些不服,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天子的眼光更准。

  让他更加不安的是,天子之前从未提起过周瑜,是在华阴露宿,夜呈异象之后突然提起的。这似乎说明周瑜的出色也是天意的一部分,将来的成就可能超出预期。

  对庐江周氏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他父子来说,多少有些失落。

  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让招揽宾客,好为游侠的周昉兄弟去投奔周瑜,从军作战,自己则留在老家,坐等袁绍的到来。

  以他与袁绍的旧交,就算不肯称臣,袁绍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

  送走了周昉不久,周忠就接到了阎象的书信。

  看完之后,他没有写回信,只是告诉送信来的使者。“回复阎主簿,我周忠虽一事无成,却也知道忠义二字。食汉禄,为汉臣,纵天子弃我,我也不会委身新君,大不了退隐耕读,了些残生。”

  使者满意而归,迅速离开了舒县,返回寿春。

  周忠随即沐浴焚香,沉心静气,写了一封奏疏,命人取道荆州,送往河东。

  提笔的时候,他有些恍惚。

  才几个月而已,却仿佛与朝廷、天子分离了几十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陌生。

  ——

  周昉还没渡江,就遇到了周瑜。

  孙策驻兵石城,接到袁术的命令后,迅速渡江,进入庐江境内,直奔舒县。

  周瑜统一万人,为前锋大将。庐江是他的本郡,他最熟悉这里的地形,是担任前锋的最佳人选。

  遇到周昉,周瑜也很意外。

  周忠以光禄大夫的身份来传诏,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又征他入朝。完成任务后,周忠却没有回朝复命,而是以患病为由,回老家养病。

  这当然是对天子不用老臣的无声反抗,也是在形势不明之前的观望。

  袁绍大兵压境,周忠如果没有做出决定,应该明哲保身才对,为何让周昉率部前来投军?

  周瑜隐隐地觉得,周忠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周瑜带着周昉来见孙策。

  听完周瑜的分析,孙策问长史张纮的意见。

  张纮倒是很干脆。“袁绍倒行逆施,看似强盛,实则危机四伏而不自知。不深植根本,却耀兵寿春,如智伯之围晋阳,自取灭亡必矣。将军当立刻进兵庐江,上报朝廷,下应黎民。”

  孙策正中下怀,随即将周昉编入周瑜麾下,以为前锋,直扑庐江郡治舒城。

  庐江太守刘勋倒是有准备。他一直派人监视周昉,周昉离城的那一刻起,他就闭城自守,以备不虞,同时派人向袁绍求援。

  周氏在庐江的影响力很大,周瑜又是孙策麾下大将,一旦进入庐江,里应外合,绝不是他能控制得住局面的。只有得到袁绍的认可甚至援兵,他才能与周氏对抗,在庐江立足。

  这一次,袁绍来得出乎意料的快。抢在周瑜前面一天,他亲率大军,赶到了舒县。

  到舒县后,他并没有急着安排城防,准备交战。他将大军留在城外,自己降尊纡贵,素服纶巾,只带着数十大戟士,来到周氏大宅,求见周忠。

  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数人被袁绍的礼贤下士所感动,迫切地等待着周忠的反应。

  作为庐江第一世家,甚至在扬州都数一数二的顶流,曾官至太尉的周忠如何选择,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一旦他选择支持袁绍,纵使孙策骁勇,周瑜善战,也无法在庐江立足。

  当年孙策攻杀陆康,手段残忍,庐江人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

  刘勋背叛袁术,向袁绍称臣,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太守府中无数掾吏的共同选择。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周忠闭门谢客,拒袁绍于门外。

  第四百一十一章 去而复来

  袁绍站在周氏大宅门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这不在他的任何预料之内。

  他原本以为周忠会热情迎接,宾主相见甚欢。然后他与周忠一起临阵劝降,孙策、周瑜俯首而拜,兵不血刃取庐江,再一起进军九江,生擒袁术。

  他怎么也没想到,周忠会让他吃闭门羹。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命张郃上前,踹倒周宅大门,将周忠从里抽拖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他几鞭子,让他知道什么叫礼贤下士。

  可是仔细权衡了一番后,他还是放弃了,留下一句话。

  三日后再来。

  袁绍回到大营,下令飨士卒,明日大破孙策、周瑜。

  很多人都期待着袁绍能击败孙策,保庐江无忧,以免几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纷纷带着酒食、粮食和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赶到军中拜见袁绍,门庭若市,一派热闹景象。

  但周忠的不合作,还是让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

  周瑜策马冲进了孙策的大营,在帐前翻身下马。

  守在帐门外的陈武掀开帐门,请周瑜入帐。

  负手站在地图前的孙策转过头来,看着周瑜,笑道:“公瑾,我猜你也该来了。”

  周瑜进了帐,看了一眼地图,知道孙策也在考虑迎战袁绍的事,不禁松了一口气。“将军,袁绍先到一步,形势于我军大不利。”

  孙策眨眨眼睛,却不说话,引周瑜到案前就坐。

  “袁绍至少有千骑可用。”周瑜开门见山。“数量虽不多,却是最精锐的亲卫骑。除此之外,斥候还看到了大戟士以及河北强弩兵的战旗。”

  孙策眉心微蹙,默默点头。

  他也正为此犯愁。原本他是希望能抢在袁绍赶到之前进驻舒城,据城而守。现在袁绍抢先一步到达,只能以野战决胜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袁绍骑兵的威胁。

  江东缺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但他却清楚骑兵的作战方法。程普、韩当都是幽州人,熟悉骑战。当年奉袁术之命夺庐江,与陆康交战时,他们就曾以少量的骑兵迅速击溃陆康设在城外的人马。

  平原野战,骑兵的威力不可小觑。

  “公瑾有何高见?”

  周瑜在地图上舒口的位置点了点头“我们退守舒口,以静治动。”

  孙策眼神微缩。“是不是太示弱了?”

  “用兵之道,强示之以弱。袁绍赶到舒县,并非为占据庐江,而是见我从父。我从父不肯依附,袁绍不得不以武力相逼。将军退而舒口,袁绍进则无必胜把握,退则空手而归,如之奈何?”

  孙策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笑意。

  他听懂了周瑜的意思。退守舒口,若袁绍来战,他可以利用水师的优势,进退自如。若袁绍不来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滞留舒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袁绍身后并不太平,曹操、刘备伺机而动,袁绍又怎么可能安心在此?

  依仗兵力、兵种的优势速战速决,才是袁绍的期望。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如他所愿,一定要让他非常难受才行。

  孙策随即请来张纮等人,商量对策。

  张纮也赞成周瑜的意见,在舒城外与袁绍决战不合用兵之道,胜不可喜,败则足以覆军。丹阳兵虽精锐,却无军纪,一旦战事不利,很容易崩溃。届时被骑兵追杀,将是一场灾难。

  孙策虽然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接受了张纮的建议,下令连夜退往舒口。

  ——

  袁绍设宴款待来依附的庐江大族,受周忠冷遇的压抑心情得到了释放,饮酒过量,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头还是晕晕沉沉的。

  这时,他收到了孙策退兵的消息,就连周瑜率领的前锋都撤退了。从撤退路线看,是撤往一百多里外的舒口,并且有可能直接退往江东。

  孙策沿江而来,本来就是乘船而行。撤退时顺水而下,速度很快。

  袁绍气急败坏。

  他夸下海口,要在三天内击败孙策。现在孙策撤往舒口,仅是行军就要两天时间。若孙策再坚守不战,他还怎么践行诺言,让周忠低头。

  袁绍下令追击,遭到了宁国中郎将张郃的反对。

  张郃说,孙策撤往舒口,就是想利用水师的优势。他若不想战,就算我军追到舒口,他一样可以上船,我军无船可用,只能望水兴叹。

  再者,我军新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万一中了埋伏,后果更不堪设想。

  主公的目的是取庐江,如今孙策不战而退,庐江已是主公的囊中之物,又何必与孙策一般计较?

  派大将守庐江,迫使孙策不敢上岸,然后大军转往寿春,取九江郡,才是正道。

  为了防止袁绍一时冲动,张郃又补了一句。

  区区孙策,何必主公亲自迎战?堪为主公之敌者,唯袁公路耳。

  袁绍心情稍缓,也觉得和孙策一个小辈较劲没什么意思,有失身份。

  随行的逢纪也赞同张郃的意见,并推荐韩猛为将,镇守庐江。韩猛是颍川人,作战骁勇,在袁绍麾下立过不少战功。

  张郃表示反对。韩猛的确骁勇,但他为人轻锐,不够稳健。周瑜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如果激韩猛交战,韩猛很可能会落入他的诡计,将庐江拱手让给孙策。

  袁绍不以为然。

  他知道渡河之后,冀州人就非常敏感,担心汝颍人会威胁到他们在军中的位置。张郃反对韩猛,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思。

  他任命韩猛为横江中郎将,统兵两千,协助刘勋留守舒城,自己则率部赶往寿春。

  张郃也无可奈何。

  袁绍再次宴请庐江大族、名流,宣布孙策、周瑜望风而遁,撤走舒口,不敢登岸。他将留下精兵猛将,镇守舒城,保庐江太平,必不使孙策、周瑜再为祸庐江。

  这些人不知内情,个个欢欣鼓舞,歌功颂德声不绝。

  袁绍飘飘然,又一次喝醉了。

  次日,袁绍率部北行,赶往寿春。

  孙策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立刻率兵急行,只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到了舒县。

  结果正如张郃预料,韩猛立功心切,拒绝了刘勋守城的建议,率兵出城,迎战孙策,结果大败。

  韩猛匹马而逃,孙策趁势进攻舒城。

  一时间,舒城内外,人心惶惶,都怕孙策报复他们,大肆杀戮。

  刘勋自知不敌,坚守城池的同时,派人向袁绍求援。

  袁绍收到消息,恼羞成怒,拒绝了张郃的建议,亲率主力,驰援刘勋。

  孙策闻讯,再次撤回舒口。

  袁绍追至舒口,看着江面上的战船,气得胸口发闷,嗓子眼发甜。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降大功

  彭城西,萧山。

  淳于琼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的咒骂了几句。

  “这老天,真是热死人。”

  亲卫送上一壶水,淳于琼接过,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眉头紧皱。

  “怎么不是蜜水?”

  亲卫苦笑道:“将军,蜜用完了,新的还没送到。”

  淳于琼骂道:“肯定又是审配从中作梗,等主公回来,看我不告他一状。”他越想越烦躁,看看四周,策马离开队伍,来到山坡上的一片树荫下,翻身下马。

  “休息一会儿再走。”

  传令兵随即发出命令。将士们在炎炎烈日下走了一路,又累又饿,又热得满头大汗,早就想休息了。一听到休息的战鼓声,他们就全坐下了,再无队形可言。

  淳于琼看在眼里,本想骂两句,让部下精神点,不要太大意。喊了两嗓子,发现没人听,自己却累得嗓子疼,也就放弃了。要来一壶洒,自斟自饮起来。

  半壶酒下肚,淳于琼长出一口气,伸长了酸胀的双腿,直呼痛快。

  就在这时,激烈的战鼓声响起,大道两侧的山坡上涌现出无数战旗,紧接着箭如雨下。

  在路边休息的将士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被乱箭射得一片哀嚎,伤亡惨重。

  淳于琼大惊失色,连声大呼亲卫。亲卫赶了过来,用手中的盾牌遮护淳于琼。

  天气炎热,他们都没有披甲,身上只有薄薄的单衣,在密集的箭雨面前毫无防护可言。不少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淳于琼躲在盾牌下面,瑟瑟发抖。

  密集的箭雨过后,淳于琼的人马已经七零八落,不成形状。

  两侧山坡上的将士冲了下来,轻而易举的控制了局面。

  张飞率部收拾战场,清点俘虏,刘备带着几个亲卫,来到淳于琼的面前。

  看着面无人色的淳于琼,刘备心中说不出的鄙夷。这样的人也能官居西园八校尉,受到袁绍重用?由此可见,袁绍的确徒有虚名,难成大事。

  他所倚仗的只是四世三公的名声和积累的人脉,人多势众而已。

  再好的名声,还能比朝廷有号召力?在大汉四百年的基业面前,四世三公算个屁。

  在那一刻,刘备做出了选择。

  “淳于将军?”刘备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在下淳于琼。”淳于琼惊魂未定,挤出一丝笑容。“足下想必就是徐州牧刘玄德?”

  刘备俯视着淳于琼,觉得淳于琼的那张脸真是难看到了极点,尤其是那个红红的酒糟鼻子,怎么看怎么恶心。“我与袁盟主是盟友,曾派兵助他取东武阳,你为何率兵犯我徐州?”

  淳于琼无话可说。

  明知刘备说的是歪理,可是他打败了,只能听刘备胡说八道。

  “烦劳将军为我带句话,我是朝廷封的徐州牧,守土有责。任何人犯境,我都不能接受。可乎?”

  “愿为使君效劳,愿为使君效劳。”见刘备有意放自己回去,淳于琼连声答应。

  “多谢将军。”刘备说着,冲着亲卫使了个眼色。“言语如风过耳,难留痕迹。为使袁盟主记住我的话,还要向将军借个东西。”

  没等淳于琼反应过来,刘备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淳于琼的鼻子,拔出了拍髀短刀。

  淳于琼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却被刘备的亲卫摁住,动弹不得。

  刘备缓缓用力,割下了淳于琼的鼻子,扔在地上,又在淳于琼华丽的丝衣上擦了擦手和刀。

  淳于琼捂着脸,嘶声惨叫,血和泪混在一起,滴得到处都是。

  听到淳于琼的惨叫声,张飞不放声,策马过来查看。见淳于琼捂着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备指了指地上的红鼻头,说道:“翼德,你若是不改掉贪杯的毛病,将来说不定会和他一样因酒误事,身名俱毁。”

  张飞看看地上的鼻头,又看看刘备,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他将刘备拉到一边。“使君,你这是要与袁绍决裂么?”

  刘备回着瞥了一眼一身血的淳于琼。“我觉得云长、子龙说得对,袁绍就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纵然一时得势,亦终将为朝廷所灭,不值得你我效力。”

  张飞如释重负。“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了。”

  “好不好,现在还很难说。”刘备叹了一口气。“虽说袁绍麾下大多是庸材,毕竟人力势众,钱粮充足。万一他亲率主力前来,敌众我寡,我们未必守得住徐州。”

  张飞拍拍胸口。“使君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待袁绍来,我为前锋,当为使君破之。”

  刘备没理张飞,命令部下迅速收拾战场,尤其是战马,尽可能的全部收起来。

  他现在急需战马。

  曹操派人送信来,说愿意送他四百匹马,但需要他派人去接。他当然知道曹操心存不良,这四百匹马能不能到手且两说,曹操肯定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袁绍,让袁绍与他反目。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已经决定与袁绍反目,自然不怕曹操从中挑拨。

  加上淳于琼部的战马,他现在有将近两千匹战马,又可以装备千骑了。

  可惜没有赵云那样的骑将,骑兵只能由他亲自指挥。兵力少的时候还可以应付,兵力多了,他也未必有这样的精力。

  刘备有些后悔,应该早点向朝廷称臣,这样关羽、赵云就不会弃他而去了。

  眼下身边只有张飞一个大将,捉襟见肘。

  ——

  淳于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睢阳,审配惊骇的同时又有些得意。

  这些汝颍人不行啊。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不仅被刘备打败,还割了鼻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审配将消息送往庐江,请求袁绍指示。

  袁绍收到消息,气急败坏,留下大将颜良驻守庐江,亲率主力,杀奔彭城。

  刘备反复,不仅击败了淳于琼,还割了他的鼻子,欺人太甚。

  袁术一开始还不知道刘备的所作所为,见袁绍由庐江挥兵东向,以为是来进攻自己的,很是紧张。后来发现袁绍并没有进攻寿春的意思,直奔彭城去了,这才意识到袁绍的目标是刘备。

  紧接着,他收到了刘备的消息。

  刘备表示,身为汉室宗亲,他可以接受袁绍作为关东盟主,却不能接受袁绍不臣,所以决定与袁绍决裂,愿奉袁术为盟主,对抗袁绍,响应朝廷。

  袁术喜出望外,随即以关东盟主的身份上书奏凯,并表孙策为豫州刺史。

  第四百一十三章 润物无声

  建安元年十月,金城。

  船刚刚靠岸,金城侯、镇西大将军韩遂便迎上了来,作势撩起衣摆。

  “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拜见陛下。”

  按理说,刘协这时候应该主动伸手扶住韩遂,让他不要行跪拜礼,以示恩庞。但刘协却没有任何举动,看着韩遂下拜的动作僵住,身体不再下沉,嘴角才挑起一抹浅笑。

  “韩卿,你这腰和腿还……拜得下去吗?”

  韩遂的额头顿时沁出了冷汗。

  天子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成是关心他的身体,也可以理解成关心他的心意。

  天子面前,你还愿意拜吗?

  上次在五原,他与天子最近时只隔三百里,却托辞未曾见驾,直接回了金城。

  看来天子是记在心上了,今天在众人面前特意问他一句。

  迟疑了片刻之后,韩遂笑道:“臣虽老,筋骨尚强。跪拜虽然难些,还是能拜的,只是起身的时候不稳,可能会失礼。”说着,再次作势要拜。

  刘协也笑了,伸手托住韩遂。“韩卿心中有朕与朝廷,朕便心满意足了。拜与不拜,又有何妨?相比之下,朕更愿意韩卿指挥千军万马,驰聘沙场,如在五原时一般摧锋破敌,斩将夺旗。如此,朕才能在天下人面前站直身体。”

  韩遂顺势站起身,拱手施礼。“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两人相视而笑。

  一旁的众人看得真切,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天子与韩遂一见面就如此激烈,让他们很紧张。真要撕破脸,对他们都没好处。

  寒喧了几句,韩遂请天子上船。大河是郡界,河对岸的金城郡才是他的辖区。虽说平时他根本没把这规矩当回事,将大半个武威郡都纳入控制之中,在天子面前,却还是要收敛一些。

  这里的河水很清,也很浅,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刘协与韩遂说些闲话,感慨着金城的人杰地灵。

  韩遂等人心情大好,谦虚不迭。

  贾诩一旁听得清楚,暗自发笑。韩遂虽是人老成精,可是在看似少年的天子面前,却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不知不觉被天子掌握了主动权。

  论斗心眼,凉州人是真不行。

  当然,韩遂现在还不知道他遇到的对手究竟有多高明,因为真正的较量并不在他的眼前。

  船只体量有限,一次只能载几十人。刘协等人渡河的时候,其他人分渡不同的船只,陆续渡河。马云禄带着五十骑,分乘两艘船,将人马一起载过大河。到了岸边,立刻清点人数,重新列队。

  韩遂的女儿韩少英赶了过来,见马云禄一身戎装,威风凛凛,顿时羡慕不已。

  “云禄,听说你当将军了。”

  看到韩少英眼中的光芒,马云禄心中得意,连忙说道:“别胡说,我只是一个常侍,手下就这么几个人,还不及你家夫君一成。”

  韩少英咯咯一笑,挤挤眼睛。“我凉州统领千军万马的男子多如牛毛,女子却是你第一。云禄,还缺人么?”

  马云禄连连摇头。“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这哪是我能定的事。再说了,你堂堂镇西大将军的女儿,散骑右部督的夫人,入我麾下,我怎么承受得起?”

  “不仅是我哦。”韩少英拉长了声音,充满了诱惑。

  马云禄却早有准备,不为所动。她知道,只要她带着这些女骑士在金城转一圈,想加入的人就会蜂拥而来。原因很简单,这些女骑士的服饰太好看了。不仅有特地的甲胄,还有大氅、军靴,全套的军械,既不失女子之美,又能将凉州女子的英气张扬到极致。

  说来说去,最好看的还是军服。

  “能有多少人?”

  “现在知道的就有一百多,不算那些没成年的小丫头。”

  “我们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职的。”

  “要求有多高?连我都不行?”

  “这可不好说。”马云禄调侃道:“你已为人妇,谁知道你还能不能骑马射箭。”

  “嘿,敢小瞧我?”韩少英笑了起来。“敢不敢一决胜负?”

  两人笑成一团。

  说话间,不少年轻女子跟了过来,围着马云禄等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看向女骑士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

  自从天子巡视凉州的消息传来,她们就一直在关注马云禄率领的女骑士。

  凉州女子的确强势,不存在以夫为纲的说法,女子能骑善射的也很多。但真正组建女骑士,让她们和男子一样征战沙场,而不仅仅是应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闻所未闻。

  这让那些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很少出来见世面的大族子弟倍感新鲜。

  别的不说,伴驾巡视凉州,就是一个难得的见世面的机会。

  韩少英作为韩遂之女,阎行之妻,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头人,来找好姊妹马云禄打听消息。

  马云禄没有轻易松口,反而告诫韩少英。女骑士也是骑士,而且是天子近侍,将来是要随天子出征,甚至可能上阵搏杀的,你们别当成儿戏。想要入列,就要通过考核,骑射刀矛,一样不能少。

  韩少英等人原本不太相信,等马云禄率领骑士上马,演练了一回,她们才意识到马云禄不是在开玩笑。这些女骑士是真正的骑士,将来会出现在真正的战场上。

  这个结果吓退了一些人,但却也将女骑士的名声扬了出去。

  韩少英的决心更加坚定,她随即找到丈夫阎行,想请阎行出面通融。

  正如马云禄所说,她虽然有些武艺基础,但成亲之后就荒废了。如果现在就参加考核,她大概率是无法通过的。不能立刻成为女骑士也就罢了,镇西大将军府却丢不起这样的人。

  阎行被韩少英缠得没办法,找了个机会,来求刘协。

  刘协求之不得。在得到了阎行的担保,以及韩少英努力训练的承诺后,他同意了韩少英的请求。

  韩少英激动不已,又鼓动韩遂麾下将领的女儿、姊妹们加入。

  韩遂是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人。

  得知女儿加入了天子近侍,韩遂气得无语。他将韩少英嫁给阎行,是希望阎行为他卖命。现在倒好,不仅阎行成了天子的左膀右臂,连女儿都赔进去了。

  天子这一次巡视凉州,是来掘我根基的么?

  第四百一十四章 九曲韩遂

  左思右想之后,韩遂找了个机会,请贾诩出游。

  青山绿水之间,韩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贾诩转头打量着韩遂,哑然失笑。“文约,你今年过五十了吧?”

  韩遂叹了一口气。“岂止五十,再过两年就花甲了。”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可是我看你岂非不惑,更不知天命,反倒越来越急躁了。”

  韩遂诧异地盯着贾诩。他印象中的贾诩从来不是如此直接的人,今天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朝廷元气渐复,贾诩有了底气?

  又或者……虚张声势?

  “文和也是越来越意气风发了。”韩遂半真半假地说道:“与少年相处,的确令人更有精神。”

  贾诩放声大笑,笑声朗朗,在山谷中回荡,萦绕不绝。

  “你说得对。”贾诩笑道:“文约,你与彦明见过面了吗?多和他聊聊,对你有好处。”

  韩遂笑着应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诩顿了顿,又道:“文约,你和寿成相似。虽然儿子也不错,终究不如女儿聪颖。这偌大的家业想传承下去,只靠儿子恐怕不够,还要有女儿女婿帮衬着才好。”

  韩遂心中一动,松了一口气。

  贾诩说这偌大的家业传承要靠女儿、女婿,说明天子并无夺他权势的心思,至少眼前没有。否则就没什么传承好谈了。

  “文和所言甚是。天子少年意气,新政迭出,我们这些老朽都跟不上了,只能有待来者。”

  贾诩点点头。

  韩遂听懂了他的话,这就够了。

  两人放下了负担,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韩遂突然问了一句。“文和,听说袁绍进兵中原,兖豫望风而降,可有此事?”

  贾诩轻笑一笑。“文约虽远在金城,中原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你的眼睛啊。”

  韩遂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贾诩。

  贾诩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指河谷两岸。“湟水这几年泛滥过么?”

  韩遂摇摇头。“前年泛过一次,但很快就退了,而且水也不大。真要说起来,还是三十年前那一次最厉害,整个河谷两岸都被淹了。”

  “可是水再大,也是要退的,土地依然是土地,用不了几年就会重新长满草木。反倒是有些树,被冲倒就活不成了,慢慢成了一段朽木。”

  韩遂略一品味,就嗅出了其中的意思,暗自欢喜,却装作不解。

  “万一这树冲不倒呢?”

  “有什么样的树,是十万并凉铁骑冲不倒的?”贾诩回头看着韩遂,微微一笑。“如果有,那就再加十万。”

  韩遂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随即隐去。他放声大笑。

  “文和,这话听着提气。”

  ——

  回城之后,韩遂就召来女儿韩文英,让她去召阎行来见。

  大老远的回来了,不来见见我么?

  韩文英不敢怠慢,赶紧给阎行传话。阎行本来是没打算见韩遂,可是见韩遂主动约见,不好拒绝,来见刘协请示。

  散骑三部虽人数不多,却是天子身边最精锐的力量。普通侍郎外出要向本部督请假,阎行这样的高级将领则要向天子本人报备。

  刘协已经听贾诩说过与韩遂相见的事,对韩遂要见阎行一点也不意外,当即便应允了。

  阎行告辞前,问了一句,韩遂如果问起朝廷的事,臣该如何回复?

  刘协满意地打量着阎行,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治兵用阴谋,不密则败。治国用阳谋,无不可对人言。镇西大将军虽是军职,却是朝廷重臣,西陲砥柱。他对朝廷的政策了解越多,顾虑越少,凉州也就越稳定。

  阎行心领神会,告辞而去。

  与韩文英一起回到镇西大将军府,见了韩遂,翁婿相谈甚欢。韩遂开始还很小心,试探地询问天子新政。阎行却很坦然,将天子在西河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详加解说。

  韩遂听得很认真,越听越有兴趣。

  贾诩说要用二十万并凉铁骑冲垮袁绍以及关东时,他还有些不太相信。毕竟并凉户口有限,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户,未必能凑出二十万铁骑,最多只能当作一句豪言。

  可是听了阎行的解释,他意识到贾诩并不是在开玩笑,天子很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天子一方面在招募关东百姓,一方面在教化蛮夷。前者解决的是财政,关东百姓善生产,能带来纺织、造纸等技术,增加朝廷的收入。后者则可以提供充足的武力,蛮夷上马为兵,天生就是骑兵。

  给天子五到十年时间,二十万铁骑根本不是问题。

  其实算上蛮夷的话,现在也能凑出二十万铁骑。天子之所以不行,应该是既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又担心蛮夷不受约束,军纪败坏,为祸中原。

  毕竟天子击败袁绍是想中兴大汉,不是抢了就跑。如果这二十万铁骑还像当年的董卓一样,在洛阳烧杀抢掠,绝不是天子希望的结果。

  从这一点来看,天子要比董卓强太多了。他不仅能拥大的武力,更要将这强大的武力牢牢的控制住,不至于失控。

  女子从军应该就是方案之一。

  让女子从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并凉人口不足的弱点。比起逐水草而居的蛮夷,成为编户的汉人百姓自然更易于控制。天子再加以教化,战斗力未必就不如蛮夷。

  对并凉来说,这是一个机会。

  比起柔弱的关东女子,并凉女子无疑更适合从军。

  想通了这一点,韩遂改变了之前的态度,支持韩少英加入女骑,并且允诺亲自出面,劝部下诸将抛弃那些不合时宜的陈腐观念,不要阻拦家中的女子参选。

  韩遂只提了一个要求:好好训练,早点与马云禄比肩,至少不能落后于吕小环。

  韩文英兴致勃勃,满口答应。

  能与阎行朝夕相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阎行随即又道,天子这次来凉州,有两件事最为重要。一是考察湟中商道,一是平定枹罕的叛乱。湟中商道关系到利益,枹罕的叛乱关系到名声,这两件事都刻不容缓,必须解决。

  韩遂立刻动了心思。

  枹罕就在他的辖区之内,宋建也是他的老朋友。宋建在枹罕称王,他是知道的,只是没在意。说得难听些,这只是一个笑话而已,没人当真。

  可是天子当了真,不远千里的跑来平叛。他如果不主动一些,等宋建被天子灭了,他可没法解释之前为什么不平叛。可若是他主动请缨,灭了宋建,天子不能不赏,接下来的湟中商道也可能成为他的生财之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声名远播

  镇西大将军韩遂上书天子,近闻枹罕有人称王,割据一方,臣请求出征,扫平叛臣。

  枹罕就在大河上游,所以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离金城并不远。韩遂身为镇西大将军,自然早就知道,但他故意说近闻,自然是掩饰之前的不作为。

  刘协没有计较他,下诏许可,并决定随韩遂出征,临阵观摩镇西大将军的用兵之道。

  韩遂正中下怀。

  能名正言顺地在天子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韩遂随即发出命令,召集各部,先检阅人马,再出征枹罕。

  韩遂的实际控制地域就是金城郡,但是有天子诏书加持,他将命令发到了名义的辖区全境,附近的陇西、汉阳也都包括在内。

  召集这么多人马并非易事,粮草、辎重的准备就是一件不小的负担。各部之间难免有矛盾,如何让他们听从命令,不在天子面前打起来,也考验着韩遂这个镇西大将军的威信和能力。

  韩遂想展示,刘协也想看看,双方一拍即合。

  在等待大军集结的时候,刘协相对清闲,除了接见陆续到达的各部将领、官员之外,就是在贾诩、阎行等人的陪同下,游览附近的山水,顺便短距离的考察被称为青海道的湟中道。

  金城位于大河南岸,沿大河上溯不远,有几条水流注入大河,其中最著名的一条就是湟水。

  沿湟水向西,可以一直走到西海(青海湖),再从西海西行约二千里,便可到达西域。

  这条商路很早就存在,但是路不太好走,条件不如河西走廊。在河西四郡开设之后,绝大部分商人就取道祁连山以北,走河西,不再走湟中。

  尽管如此,湟中道仍是湟水流域的各族百姓与凉州内地交换物资的必经之路,只是往来的物资有限,油水没有河西道那么丰厚。

  刘协有意加强贸易来往,不仅韩遂表示欢迎,湟水河谷中的各部落更是热情倍至,每天都有人来打听消息。刘协不嫌烦,只要有时间,他就尽可能的接见每一个人。

  与这些部落首领相见,除了谈生意,了解他们的需求,也是宣传自己理念的一个好机会。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为了开拓市场,深入边远地区。或者像那些扶贫干部,为了能让更多的人脱离贫困,不辞劳苦的奔波。

  业务能不能谈成且不说,至少他的态度是诚恳的,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尊重。

  没过多久,天子少年有为的名声就传播了出去,人人传诵。

  有如此天子,大汉必能中兴的观点也不知不觉的成了主流舆论。

  麻烦也是有的,想联姻的人络绎不绝,到附近偷偷观看,看天子长相的女子也越来越多,无形中增加了虎贲、羽林的工作负担。

  马云禄指挥的女骑士也正式承担起了保护荀贵人的职责。

  这时,荀文倩为刘协出了一个主意。

  陛下不好色,对汉羌美女拒而不纳,这当然是好事,却也不能因此冷了汉羌百姓的心。可以让将士们与他们进行联姻,既能解决将士们的个人问题,也能拉近这些人与朝廷的联系。

  如果其中有人符合女骑士的条件,也是扩充女骑士的好机会。

  刘协觉得有道理,便颁下诏书,定期召开大规模的相亲集会,凡中军中单身的将士,不论男女,都可以去相亲。遇到合适的对象后,经过审核,便可成亲。成亲之后,可以夫妻随军,也可以选择退役,就地定居,各随其便。

  诏书看起来很平等,其实一点也不平等。

  首先是军中男子多,女子少。如果成亲,自然是大量的本地女子嫁给军中将士。天子亲军,待遇丰厚,有几个愿意留下来放羊?就算他们自己肯,嫁给他们的女子也未必肯。随军不香吗?

  其次是将士们了解天子的新政,知道女骑士的待遇也不差。一个人挣俸禄,当然不如两个人一起拿薪水。所以挑人的时候,他们本能的会挑选适合加入女军的汉羌女子。夫妻从军,享受着军户的待遇,却不需要承担军户的约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诏书一出,金城就沸腾了,无数年轻男女打扮起来,憧憬着找到理想的另一半。更有不少女子抓紧时间苦练武艺,希望能像马云禄、韩少英一样成为女骑士。

  ——

  荀文倩端坐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两个应征的女骑士策马弯弓,接连射中草人,不禁鼓掌喝彩。

  “凉州女子,不让须眉。”

  侍立在一旁的韩文英得意地扬扬眉。“贵人过奖。各有所长罢了,关东女子的文采也是我们凉州女子比不上的。”

  “读书不难,你若想读,请蔡令史教你便是。习武却不易,你看我这样的,就算学一辈子,怕是也拉不得弓,射不得箭。赵蛾那样的奇女子只会在凉州出现,将来的女将军大概也都是凉州人。”

  韩文英哈哈一笑,胸脯挺得更高。

  荀文倩自惭形秽。论身材,凉州女子更为健美,窈窕有致。

  一名女骑士按刀上了台,躬身施礼。“贵人,有人求见。”说着,双手递上一片竹简。

  荀文倩很诧异,谁会求见她?她接过竹简一看,更加惊讶。

  这是一件名刺,上面写着“汉阳王异,问起居,字文秀。”

  拜谒时递上名刺是士人之间的礼节,一个女子也准备了名刺,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临时准备的,不由得荀文倩不高看一眼。

  她起身走到台边,低头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台下,见她看下去,欠身行礼,颇为周全。看她身材,虽然高挑,却也不算健壮,身上也没带兵器,不像是来投军应试的。

  “请她上来。”

  女骑士下去,传达了荀文倩的话,王异很快就走了上来,再次行礼。

  荀文倩将王异引到席中就坐,指着名刺笑道:“你是特意来见我的?”

  王异含笑指头。“我早就听过贵人的名字,这次随父前来见驾,便想求见贵人,故而准备了名刺,以尽礼节。”

  “你父亲是……”

  “家父王唯是汉阳郡丞,三个月前曾去河东述职,见过令尊荀尹。我随家父前往,开拓眼界,有缘参观了文秀纸坊,我的字便是这么来的。当时听坊主提起贵人,我便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见贵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袁术报捷

  荀文倩知道文秀纸坊,这名字还是她帮唐姬起的。

  唐姬做事干练,见河东的纸坊越来越多,担心会有恶性竞争,影响收益。她写信给荀文倩,让荀文倩伺机进言,想请天子下诏,限定河东纸坊的数量。

  但荀文倩觉得,因为这一点小事打扰天子,实在不值得。

  况且唐姬的纸坊建立最早,有大量的固定客户,并不需要担心竞争。只要能保证产品质量,就不愁收益。难道还有人敢收了你的货,不给钱?

  相比之下,唐姬需要的倒是打出品牌名声,让更多的人知道,别与其他的纸坊混淆。

  所以,她建议唐姬改名,别叫河东纸坊了,起一个专有的名字。

  这个名字,她倒是请示了刘协,还请蔡琰题了字,现在应该就挂在纸坊的大门上。

  蔡琰是女令史,又是大儒蔡邕的女儿,她的书法丝毫不逊于其父,相信唐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宣传机会。王异给自己起字文秀,大概也是因为那块匾额。

  荀文倩很欣赏王异,问起了她的来意。

  王异刚从河东回来,收到镇西大将军集结大军的命令,知道天子、贵人在金城,便跟着来了。

  她离开河东时,收到的最新消息是袁绍回乡祭祖,然后被袁术挑衅了,准备亲征淮南。

  “关东激战正酣,天子却着意于宋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王异直言不讳。

  荀文倩笑着摇摇头。“后宫不可干政,这是汉家制度。你问我这样的事,可是问错人了。”

  王异笑笑。“我听说,你不仅是天子身边的贵人,还与蔡令史、马常侍形同姊妹,难道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听自然听了一些,但我志不在此。”荀文倩不紧不慢。“你是想进言吗?我倒是可以帮你转达。未必能到天子面前,请蔡令史看看倒是没问题。不过在我看来,你直接找蔡令史或许更好。”

  王异笑着点点头。“听说贵人家门有训,果不其然。那就烦劳贵人,代我转达。”说着,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卷纸,双手送到荀文倩的面前。

  荀文倩命人收好,又随口问道:“你读过书?”

  “启蒙比较早,但真正延师读书还是今年的事。”王异转头看向台下正在演武的女骑士们,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不能弯弓射雕,为女子扬名,只能别寻他径,还望贵人成全。”

  “你跟着我们吧。”韩少英突然说道。

  “你是……”

  “镇西大将军的掌上明珠,韩少英。”荀文倩介绍道,接着又加了一句。“羽林女骑精英。”

  韩少英有些尴尬。她刚刚成为女骑士,还是靠父亲韩遂和丈夫阎行的面子,实际能力并不算出众,精英二字肯定是担不起的。

  但她真的很喜欢王异,想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目前为止,羽林女卫还只是点缀,骑士不到两百人。但随着军户政策的推行,女军很快就能成军,将来统领女军的自然是羽林女卫的骑士。

  那时候,她们不仅需要能够冲锋陷阵的骑士,更需要能够出谋划策的谋士。

  偏偏这样的女子在凉州很难找。王异送上门来,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王异连忙起身见礼,但眉眼间并无太多的热情,相反倒有些疏离。

  荀文倩看得仔细,不禁暗自点头。

  王异不为镇西大将军的名头所动,是个有见识的。她的那份文书,有必要送给天子看一眼。

  ——

  裴俊匆匆走进了大帐。“陛下,扬州牧袁术报捷。”

  刘协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袁术报捷?就他那逢战必败的命,报个屁捷啊。关东诸侯之中,最怂的就是他,最衰的也是他。曹操、刘备、孙策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报捷都有可能,唯独他不可能。

  “报什么捷?”

  “袁术奉诏指挥徐州牧刘备、兖州牧曹操、会稽太守孙策,大破渤海太守袁绍……”

  “噗——”刘协险些没笑喷出来,起身从裴俊手中接过袁术的报捷文书,自己读了起来。这么有趣的东西,听人讲不够意思,还是直接看好玩。

  不得不说,刘协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封报捷文书太有趣了,你几乎能想象到袁术手舞足蹈的模样。指挥曹操、刘备、孙策,打败了他的一生之敌袁绍,换了谁都会得瑟,更何况袁术这种本来就得意忘形的人。

  “这他么……”弹着手中的文书,刘协忍不住爆了粗。

  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你袁绍也有今天?简直比官渡惨败还要丢脸啊。

  吐血没?

  笑完之后,刘协又冷静下来,将报捷文书仔细再看了一遍,尤其留意日期。

  这封报捷文书是十六天之前从寿春发出的,行程四千三百里。从寿春到河南一千五百里,用时十天,平均一天一百五十里。河南到多城二千八百里,用时六天,平均一天近五百里。

  有马和没马,区别很大啊。

  这一战,袁术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惊世奇功,实际上他根本没参战,真正交战的是刘备和孙策。刘备迎战的是袁绍麾下的著名倒霉蛋淳于琼,一战成功。孙策迎战的却是袁绍的主力,能保持不败,的确不容易,不愧是江东小霸王。

  只是不知道这个小霸王是怎么打的。

  袁术的文书太粗略,刘协看不到细节,只能等孙策自己的报捷文书了。

  刘协反复思索了一阵后,命人请来贾诩,通报了消息。

  贾诩听完,却不怎么兴奋。

  “陛下,此战虽胜,袁绍的损失却非常有限,对兖州、豫州的控制也不受影响。袁绍移兵徐州,刘备恐怕支撑不了多久,陛下宜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嘉奖刘备,并安抚徐州大族,使其同心并力,共拒袁绍。陛下,刘备虽有宗室之名,但没落已久,父祖皆无功名,徐州人未必能将他放在眼里。袁绍新败,正是徐州大族犹豫之际,嘉奖刘备,安抚大族,可坚定其心,集聚其力。”

  刘协深以为然。

  姜是老的辣,贾诩一眼就看出了关东的真实情况,并且给出了很精准的建议。虽然说这里面多少有些私心,却是非常务实的选择。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间烟火

  但刘协不觉得现在应该嘉奖刘备。

  本质上,他并不相信刘备的忠诚。

  刘备以宗室自居,但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是宗室应该干的?陶谦任徐州牧时还派人贡赋,刘备任徐州牧,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更重要的是,在赵云、关羽先后给他写信,劝他向朝廷称臣的情况下,他依然无动于衷,连一封上表都没有。朝廷在他心里还有多少份量,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要主动给他名分?

  就因为他在袁术的英明领导下击败了袁绍的大将淳于琼?

  他又不是为朝廷而战,而是为他自己。

  刘协将袁术的报捷文书丢在一边。“袁绍移兵徐州,胜负尚未可知,等尘埃落定再论功行赏不迟。”

  “陛下,若是刘备败了,对朝廷大不利。”

  刘协莞尔一笑。“刘备胜了,就对朝廷有利?再进一步,如果刘备,或者曹操、孙策击败了袁绍,全取山东,就是朝廷之福吗?”

  贾诩目光微闪。“话虽如此,刘备能多坚持一段时日,总是好的。”

  “刘备能坚持多久,不在朝廷,而在他自己。”刘协淡淡地说道:“正如大汉能否中兴,不在谁能全取山东,而在朝廷能否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贾诩眨眨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不过他没有问,就算不懂凤凰涅槃是什么意思,浴火重生还是听得懂的。

  大汉是火德,浴火重生自然是火德不灭的意思。

  见贾诩疑惑,刘协也反应过来。涅槃这个词来自佛教,凤凰涅槃更是郭沫若创造的典故,贾诩未必知道。

  但贾诩不问,他也就不解释了,让贾诩自己去想吧。

  “陛下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贾诩意味深长的说道。

  “行不由径。”刘协说道。“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不是他装逼,而是他的真实体会。治国也好,做人也罢,但凡想走捷径,最后都会得不偿失。只有埋下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克服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最后才能看见光明。

  如果轻易与割据州郡的诸侯妥协,就算大汉中兴,也不过是光武帝的翻版而已。对其他人或许有意义,对他却毫无意义。

  他对贾诩做如此表态,也是希望贾诩认清这一点,不要太本位主义,将凉州的崛起凌驾于大汉中兴之上,本末倒置。

  山东的大族是问题,凉州的大族同样是问题。

  贾诩是聪明人,哪怕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和刘协当面辩论。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辩论能解决的,只有实践才能证明真伪。

  两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随着各郡的郡兵陆续集结,附近河谷中的羌人部落也闻风而来。有的是来探听消息,看看汉家天子兴师动众是想干什么,会不会对他们发动攻击。有的则纯粹是来做生意,卖掉囤积的山货,买一些日用品,准备过冬。

  任何时候,交易总是存在的。

  贾诩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湟中道的好机会,建议刘协除了与各部落的首领接触,有机会还可以到集市上去走走。

  这也是一个向羌人展示朝廷新政的好机会。那些部落首领都是有私心的,对他们不利的事,他们绝不会对部落里的人说。商人则不同,他们往来于各地,是天然的传话人,会将朝廷的惠政传到每一个普通百姓耳中。

  刘协欣然接受,随即邀贾诩同游。

  君臣二人谈笑风生,并肩出帐,袁术的报捷文书被随便地丢在案上。

  ——

  集市上很热闹,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有的讨价还价,有的四处闲逛。有的带着仆从,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有的看着心仪的货物,捏着单薄的荷包,犹豫不决。

  一身便装的刘协蹲在路边的小摊前,拿起一件精致的牛角制成的梳子把玩着。“这个多少钱?”

  满脸皱纹的小贩眉开眼笑,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刘协面前晃了晃。

  “五钱?”刘协取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五枚五铢钱。一个小金饼滚了出来,掉在地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刘协将金饼捡起,重新装进荷包。荷包是荀文倩准备的,他只知道沉甸甸的,钱应该不少,却不知道里面居然还有个金饼。

  小贩不说话,只是晃手。

  “五十?”刘协疑惑地看着小贩,见小贩还不说话,又试探的问了一句。“五百?”

  小贩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快笑开了。

  刘协咂了咂嘴,觉得五百钱虽然有点贵,但这牛角梳的确好看,想带回去给荀文倩。他将五铢钱放了回去,准备用小金饼付账。五铢钱只有二三十枚,显然不够。

  “你没买过东西吧?”旁边一个少女瞅了刘协一眼,一脸的同情。

  刘协转头看看少女,再看看手里的牛角梳。“这个?”

  少女竖起两根手指,从刘协手中的荷包里拈出一枚五铢钱,扔给小贩。“就这么多,卖不卖?”

  “卖,卖。”小贩忙不迭的应道,又从摊子上捡起一枚骨簪送了过来。“这个不要钱,送的。”

  刘协目瞪口呆,狠狠的瞪了小贩一眼。

  你么的,把老子冤大头狠宰啊。

  小贩笑得天真无邪,将五铢钱举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

  “多谢。”刘协将骨簪递了过去。“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当作谢礼。”

  “这个不行。”少女瞪了刘协一眼。“外地来的?”

  “这有什么讲究?”

  “送女子首饰,有求亲之意。”一直站在一旁的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恍然,连忙将骨簪收了回来。“抱歉,抱歉。”

  “没什么,不知者不怪。”少女说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欺负外地人,让人以为我们凉州人都不厚道。天子巡视凉州,万一让天子知道了,留下坏印象,岂不误会了。”

  贾诩眼神一闪,说道:“你是哪里人?听着也不像本地的。”

  “我是汉阳人。”少女微微一笑。“镇西大将军召集郡兵平叛,我是前来应征女骑士的。”

  “你身手很好吗?”刘协上下打量着少女。

  “我身手一般。”少女抬起手,点点自己饱满光洁的额头,眼中有神。“可是我喜欢读书,想为凉州,想为大汉尽一份力。”

  刘协笑道:“原来是汉阳人啊。姓赵还是姓姜?”

  “何必姓赵姓姜?汉阳人杰地灵,不仅有四姓。”少女撇撇嘴。“我姓王。”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凉州儿女

  刘协没问少女的名字,生怕又犯了什么忌讳。反正少女是来应征女骑士的,迟早会知道她是谁,眼下倒不急着攀谈。

  贾诩也没多说什么。

  说了几句闲话,少女就被女伴拉走了。刘协与贾诩继续闲逛,把玩着手里的牛角梳,不免感慨。

  “这么漂亮的牛角梳,一个钱都不值?”

  “山里人穷,又闲得很,用牛角、牛骨制些小物件,换点东西,能值什么钱?”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以物易货,这牛角梳能值两升米。陛下付现钱,当然就更少些。”

  “凉州这么缺钱?”刘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枚五铢钱就能买两升米,那一石米才五十钱。以凉州的耕种条件来说,米不可能这么便宜,只能是缺钱所致。

  “天下都缺钱,何止凉州。”贾诩看看四周。“这么多人集中在这里,钱就更缺了,几乎一天一个价。陛下,你小心荷包,财帛动人心。”

  刘协哈哈一笑,转头看看贾诩。“先生言传身教,朕感激不尽。”

  “得遇明主,臣敢不尽责。”贾诩不动声色。

  两人相视而笑,随即闲聊起了钱荒的问题。说起来,这也是个老大难。在金属货币时代,钱荒一直是个大问题,直到有核动力印钞机,这个问题才算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当然,最后也解决了根本。

  刘协暂时还想不到那么远,就算是钱荒,也只是一时供需不平衡导致的。以凉州目前的经济发展水平,钱荒并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等西域商道恢复之后,钱荒迟早会成为问题,从现在开始考虑也不嫌早,有点提前量总是好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铜矿、金矿。

  刘协记得西北有金山,而且有很多金山。后世这些金山大多被划入俄罗斯境内,但现在却是大汉境内,如果把鲜卑人也当作大汉子民的话。

  只是西域太远,现在去淘金似乎不太现实,只能等将来。

  将来有了实力,不仅可以去欧洲淘金,还可以去美洲淘金。

  也不知道盎格鲁撒克逊匪帮的祖先现在在哪个林子里打猎,顺路把他们灭了也不错。或者让他们去挖矿,为天朝的振兴添砖加瓦。

  刘协一边意淫,一边闲逛。

  扮作普通武士随身保护的史阿突然横行一步,挡在一个从刘协身边经过,险些撞上刘协的年轻女子面前,左手拇指一弹,腰间的环刀出鞘,露出半截寒光四射的刀身。

  “站住!把东西拿出来,饶你不死。”

  那年轻女子瞪了史阿一眼,冷笑道:“作甚,光天化日之下,想拦路抢劫吗?”

  “是我想拦路抢劫,还是有人想顺手牵羊,你不清楚吗?”

  刘协下意识地顺手一摸,发现腰间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脸颊不由得抽了抽。刚刚贾诩提醒他,他还大言不惭,转眼间就被人摸走了荷包。要不是史阿拦住对方,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你说甚?”一个年轻男子挤了过来,挡在年轻女子的面前,横眉怒目。“谁说我妹子顺手牵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杨阿若的妹子何时缺钱了?”

  “杨阿若?”刘协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史阿笑了一声,缓缓从腰间拔出环首刀,耍了个刀花。“怎么,酒泉不够你施展的,居然斫到金城来了?”

  杨阿若浓眉轻挑,笑得更加灿烂。“你居然听过我的名字?还算有点见识。报上姓名,让我看看你是何方英雄。”

  “微名不值一提。”史阿后退半步,双手握刀,摆开进击的架势。“要么交出荷包,要么吃我一刀。堂堂杨阿若,不至于敢做不敢当吧?”

  杨阿若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女子却举起荷包,得意的翻了个白眼。“荷包在我这儿,有本事你来拿啊。”

  “好!”一个声音在女子身后响起,王越从女子身边一闪而过,顺手夺下了荷包,来到刘协面前,双手奉上。

  刘协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抬起头,对杨阿若说道:“你能挡他一刀,这荷包就送给你,如何?”

  杨阿若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向后退了两步,手按在腰间的刀环上,却迟迟不敢拔刀。他与人交手无数,自然识得深浅。面前的史阿气定神闲,刚才王越的身法更是惊人。再看看刘协身边,不知不觉的出现了几个年轻汉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庸手。

  今天遇到了硬茬子,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实没把握。

  “若我挡不住呢?”

  “挡不住,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我估计,十有八九,你以后是没机会斫人了,只能被人斫。”

  “若我死了,能放过我阿妹吗?”

  “看我心情。”刘协笑笑。“实力不如人,就只能任人宰割,不是你们的行事准则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很公平。”

  “你……你这小竖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想不到这么狠。”年轻女子脸色发白,咬咬牙,抢到杨阿若面前,拔出腰间的短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酒泉杨阿妹与你拼了。”

  刘协笑容不变,只是看着杨阿若。

  杨阿若眉头紧皱,伸手去拉杨阿妹。杨阿妹却不理他,厉喝一声,纵身扑上,挥刀直刺刘协胸口。史阿轻笑一声,横行半步,一刀劈下,正中她的短刀,反手一刀背,敲在她的手腕上。

  杨阿妹惊叫一声,短刀落地,抱着手腕,痛得冷汗直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

  杨阿若叹了一口气,将杨阿妹拉到身后,拔出长刀。“我与人相斗十余年,能见识一下如此精妙的刀法,纵死无恨。”

  见有人相斗,周围的群众立刻激动起来,纷纷围了过来。

  王越等人不敢怠慢,四面围住,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刘协。与此同时,有人取出号角,随时准备向待命的虎贲、羽林求援。

  王异从一旁经过,看得真切,不禁吃了一惊。

  她刚才与刘协说话时,并没有注意到刘协身边的史阿等人。此刻见刘协身边围着这么多青壮汉子,而且个个气度与众不同,再加上腰间的黑色刀鞘,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少年是谁。

  几乎在一瞬间,她越众而出,厉声喝道:“大好男儿,不思为国效力,却在集市之中与人拼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第四百一十九章 当以卧虎治之

  杨阿若看着这个陌生女子,一头雾水。

  刘协却明白了王异的意思,不禁暗自发笑。

  都说凉州女子不让须眉,果然如此。杨阿妹虽然莽了些,却比号称斫人无数的杨阿若勇敢一些。而王异敢于这样的局面下发声,为杨阿若解围,也算得上有勇有谋。

  喝住了杨阿若,王异又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足下财物岂失而复得,就不必与他计较了吧。他不远千里,从酒泉赶来,想必不会是为了做贼,而是为了从军。足下何不饶他一命,让他有机会为朝廷效力,征战沙场?我闻天子有意重开河西商路,他既是酒泉人,想必还是用得着的。”

  刘协扬扬眉,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王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知道足下是谁,只知道足下气宇不凡,不是当众与人争斗的游侠儿。”

  刘协忍不住笑了,转头看向杨阿若。“去投军吧,不要辜负了你这一身武艺。这一刀暂且记在账上,若是还像以前一样,东市相斫,西市相斫,休怪我去要债,将你斫成八块。”

  杨阿若如释重负,倒持长刀,向刘协施了一礼,又向王异深施一礼,拉着杨阿妹,匆匆走了。走了两步,杨阿妹又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短刀,飞也似的跑了。

  刘协挥挥手,示意史阿等人散开。尽管如此,他也无法继续闲逛了,只能转身回营。身份已经暴露,他也不装了,邀王异同行。

  “你怎么知道朝廷有意重开河西商路?”刘协说道:“这里可是金城,是湟中道的起点。”

  “湟中道路险阻,不如河西通畅。”王异有点紧张,声音发干,语气却还算平稳。“我曾随父亲去河东,见到不少新建的织坊,听说里面的工匠大多来自陈留襄邑。那都是朝廷工官所在,只为朝廷制衣。可是我听说天子节俭,食不重味,衣不重衿,想必用不着这些贵重物品,所以我猜想,大概是为了西域通商而备。”

  “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又是谁?”

  “我叫王异,字文秀,家父王唯,现任汉阳郡丞,奉镇西大将军令,率郡兵随大将军平叛。”

  刘协重新打量了王异一眼。不会是那个让马超一败涂地的凉州奇女子吧?

  “汉阳太守没来?”

  “不久之前离职了,一直还没有人补缺。”

  “有这回事?”

  王异点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刘协大感意外。汉阳虽在凉州,却是条件比较好的郡,而且是州治所在。太守主动离职已经离谱了,长时间无人补缺,更不正常。

  看王异这反应,其中肯定有内情。

  “前任太守是谁,官声如何?”

  “京兆人金旋金元机,忠贞之臣,道德君子。为官数年,甚得士庶欢心,只是为人耿直,不擅变通,所以不得上官欢心。”

  “你说的上官又是谁?”

  “汉阳太守的上官自然是凉州牧和镇西大将军。”

  刘协有点明白了,没有再问。

  这件事比较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回去再细细调查。

  回到御营,荀文倩迎了出来,见王异跟在刘协身边,多少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王异连忙见礼。

  “你们见过?”

  “见过,就在一个时辰前。”荀文倩说道:“她还有一封上书托妾转呈陛下,妾一回营便来见陛下,才知道陛下微服私访去了。陛下莫不是也梦见了什么,一出营就遇到了人才。”

  刘协笑道:“是啊,凉州人杰地灵,朕一出营,就遇到好几人人才。其中一个还卖了一个牛角梳给朕。”

  说着,刘协取出牛角梳,递给荀文倩。“给你的,五百钱。”

  “谢陛下。”荀文倩又惊又喜,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王异站在一旁,有点尴尬。

  “她的上书在哪儿?”

  “妾去取来。”荀文倩收好牛角梳,转身回帐,取了王异的上书回来。“陛下,妾还有一件事要禀报,袁术女已到金城,妾刚刚安顿她们住下。陛下若想立刻召见,妾现在就让人去传。若是不急,妾就安排她们先休息、沐浴。走了几千里路,也是不容易。”

  “那就让她休息两天吧,朕那么多事,忙不过来。”刘协挥挥手,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有空就转告他,袁术指挥曹操、刘备、孙策,大破袁绍,报捷文书今天刚到。”

  刘协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荀文倩也笑了。袁术是什么人,她还是清楚的。别说曹操、刘备,就连孙策都没真把他放在眼里。只是袁术不自知,还把自己当盘菜。

  这报捷文书就是个笑话。

  刘协让荀文倩带着王异去见马云禄,履行入职的程序,自己回帐就座,将王异的上书打开,看了一遍,不禁眉头轻挑。

  “汉阳还真是出人才。”刘协想了想,又道:“我记得阎忠就是汉阳人吧?”

  贾诩说道:“阎忠出自天水四姓之一的阎氏,可惜生不逢时。”

  “人杰地灵,物阜民丰,汉阳太守既是肥缺,又是人人争夺的要职,非长袖善舞之辈,不能从容。”

  “臣倒是觉得,长袖善舞,个人固然从容,却非朝廷之福。如此要地,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为好。当选忠贞威猛之人为刺史、太守,使他人莫生觊觎之心。”

  刘协同意贾诩的观点。

  金旋固然忠于朝廷,但他遇到困难就辞职,这显然不符合朝廷的期望。至于现任凉州牧韦端,也是个有名声而无实干的人,被镇西大将军韩遂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为凉州牧,却没什么存在感。

  金旋主动辞职,可能就和韦端的无能有关。他们都是京兆人,又同城理政,天然就是一派。韦端扛不住韩遂的压力,金旋就难做了。

  “韦端来了吗?”

  “应该还没到。”

  “传诏,让他尽快赶过来。”刘协轻叩手指,眉心微蹙。“躲就能躲得掉么,真是天真。”

  他想了一会,又道:“朕当以卧虎治之。传诏汉中,征张则入朝。”

  第四百二十章 初来乍到

  贾诩笑笑。“陛下,只怕卧虎老矣,不能再起,反不如乳虎有冲劲。”

  刘协反问道:“比如?”

  “侍中杨修,父子皆为忠贞之臣。修入仕即为陛下近臣,深谙陛下新政之妙。少年热血,不辞劳苦,德才兼备,只是欠缺历练。陛下何不外放一方,以试其能?”

  刘协略一琢磨,便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用张则,不如用杨修。

  张则是能臣,但他入仕多年,习气已成,而且对他这个少主似乎并不感冒。之前准备召他去北疆,他就没有接受任命。是什么原因,也不肯说。就算屈尊到汉阳任太守,也未必能如他心意。

  杨修则不同,他既有四世三公的身家为背景,又有天子近臣的经历,不惧任何人。他入仕之初就是近臣,也正是他刚来到这个时代不久,可以说,杨修是受他影响最深的那一个,也是领悟得最快的那一个。

  杨修还有一个优势:他与马腾、马超父子关系非常好。而陇西、汉阳之前就是马腾的势力范围。马腾入朝,马超驻北地,韩遂才有机会将手伸入陇西、汉阳,而且尚未成功。

  由杨修出任汉阳太守,既是对杨修的锻炼和奖赏,也是朝廷控制凉州的第一步。

  贾诩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能也是出于对韩遂的所作所为不满,不希望凉州的前程毁在韩遂的手中。

  刘协说道:“兹体事大,还是和镇西大将军商量一下再定比较好。”

  贾诩会心而笑。

  天子的手段越来越纯熟了,明明已经有了主意,却表示要与韩遂商量之后再示,展示了足够的尊重。

  汉阳本就不是韩遂的势力范围。凉州牧韦端不肯配合,汉阳太守金旋宁愿辞职,也不肯向韩遂低头,韩遂已经碰了壁。天子给他台阶,他再不顺坡而下,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既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撕破脸,这才是一个成熟的君主。

  ——

  杨修走到大帐门口,咳嗽了一声:“有人吗?杨修来也。”

  “德祖?”随着一声惊呼,帐门掀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正是袁术长女袁权。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也走出大帐,打量了杨修一眼,躬身而拜。

  “江夏黄猗,见过侍中。”

  “原来是姊夫,失礼失礼。”杨修拱手还礼。“一路辛苦,吃得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黄猗满脸堆笑。“尤其是那奶茶,最是可口。”

  杨修大笑,随即转向年轻女子。“姊姊,你还好吧?”

  年轻女子白了杨修一眼,转身入帐。“进来说话吧。”

  杨修与黄猗谦让了一番,举步入帐。帐中端着一个少女,正是袁术的小女儿袁衡。她神情疲惫,见杨修进帐,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行了一礼。

  “阿兄好。”

  “阿衡,是不是太累了?”

  “嗯,有点。”袁衡无力地点点头。“我们先去了北地,到了北地才知道天子来了金城,绕了一大圈。”

  “这是我的失误,我本该通知你们的。”杨修惭愧地说道。

  “天子走得,我们有什么走不得的。”袁权语气淡淡。“阿衡,你不再待字闺中,可以娇生惯养,衣食无忧。你很快就要成为天子宫里的贵人,天子能吃的苦,你就必须吃,哪怕是和着眼泪也要咽下去。”

  袁衡低低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神情委屈。

  杨修见了,打了个哈哈。“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们,阿舅刚刚送来了捷报,他击退了袁绍的进攻。”

  “是么?”黄猗、袁衡喜出望外,袁权却皱起了眉头。“德祖,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了阿舅的报捷文书。”

  袁权没有再说什么,请杨修入座。

  杨修转头看看四周。“行在的条件有限,你们将就一下。差什么东西,跟我说,我想办法给你们配齐。还有,你们是坐车来的吗?”

  “是的。”

  “尽快适应骑马。西凉多山,坐车不如骑马方便。其实骑马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有马镫助力,很容易的。我给你们挑几匹温顺的,骑两天就习惯了。”

  黄猗面露难色,刚要说话,袁权便说道:“那就有劳德祖了。不过帐中物品毋须你操心,我们能习惯。比起一路上的奔波,能安定下来已经不错了。”

  杨修笑了。“阿舅让姊姊跟着来,是最英明的决定。阿衡,你不用怕,天子是个极好的夫君,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有姊姊和我在,也没人敢欺负你。”

  袁衡连连点头,脸色总算恢复了些。

  杨修又转向黄猗。“姊夫之前做过什么官?”

  黄猗不安地看向袁权。袁权淡淡地说道:“他刚刚弱冠便与我成亲,成亲之后就跟着我阿翁四处奔波,没个安生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出仕。这次入朝,也是希望姑父和德祖能帮帮忙,提携他一番。”

  “姊姊说笑了,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杨修笑道。“不过你们来得正好,天子求贤若渴,只要肯吃苦,总能找到自己的机会。不仅是姊夫,姊姊也是。”

  “我?”袁权很惊讶。

  “姊姊不自信么?”帐外响起一声轻笑。“姊姊远道而来,琰迎接来迟,还请姊姊恕罪。”

  袁权愣了一下,随即起身。“是昭姬吗?”

  “是我。”帐门掀开,头戴小冠,身穿窄袖官服,脚登高筒皮靴的蔡琰走了进来,拱手施礼。“见过姊姊,这位便是姊夫吧?”

  黄猗连忙行礼,报上姓名,与蔡琰寒喧了几句。他的族父黄琬与蔡邕是同僚,他和蔡琰也算是旧相识,在洛阳里见过面。

  袁权将蔡琰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道:“昭姬,没想到你穿上这身官服还真是好看。”

  “姊姊穿上,会比我更好看。”蔡琰挨着袁权坐下,又向袁衡行礼,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怜惜地说道:“这几个月辛苦你了,脸都瘦了一圈。”

  袁衡神情乖巧。“姊姊随君伴驾,政务繁忙,比我更辛苦。”

  蔡琰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袁权。“如何,有没有兴趣与我做同僚?以姊姊的见识,绝不止记录文书这么简单。”

  袁权诧异地看着蔡琰。“你们是说真的么?会不会引人猜忌?”

  “有什么好猜忌的?”杨修扬扬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若有心,好好准备一番,我与昭姬做你的引荐人,必能成功。将来你们夫妻二人同朝为官,日常见面也方便些。”

  袁权与黄猗交换了一个眼神,欣然答应。

  第四百二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杨修与蔡琰的到来,让刚刚到达行在的袁氏姊妹感受了一丝亲情的温暖,连日来的奔波和不安化解了不少。

  正说着闲话,荀文倩也来了,带着几个女侍,带着一大堆日用品。

  见杨修与蔡琰也在,荀文倩笑道:“我知道你们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要是不嫌弃的话,一起到我帐里吧,我略备酒食,为袁贵人接风,请你们作陪。”

  杨修连忙说道:“贵人言重了。他们是我的亲戚,理当我来作东。”

  “这就拉上关系了?”荀文倩掩唇笑道:“你们是内亲不假,可是贵人入宫,与我便是一家人,说不得还要住在一个帐篷里,还不如你亲?”

  杨修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嘴。

  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都是四世三公的世族,他的身份更为特殊,身兼杨氏、袁氏血脉,羡慕的人固然多,嫉妒的人也不少。只是天子信任他,没人敢挂在嘴上。如果他刻意张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也许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袁氏姊妹刚到,未必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袁权含笑说道:“多谢贵人,只是舍妹尚未入宫,能不能有侍候天子的福份尚未可知,现在就与贵人以姊妹相称,恐怕不太合适。昭姬出任令史,是我女子的荣耀,我早就想请她一聚。只是时机不凑巧,一直未能成行。今天既然见到了,就由我来请她,贵人若不嫌弃,一并请过来喝两杯,为舍妹说说这宫里的规矩,也好有个准备。”

  荀文倩还没说话,杨修便起身道:“那我去安排一下,找点好酒来。还真是巧了,我昨天刚在集市上买了一罐羌人酿的女儿酒,与我汉人的酒风味不同,极是甘美,值得一品。姊夫,你随我来。”

  蔡琰也说道:“我那儿也有一罐西域来的葡萄酒,本来还舍不得送人。既是姊姊请我,我便拿出来做贺礼,顺便喝半罐回去,也不吃亏。”

  荀文倩忍俊不禁。“令史,你这也太奸滑了。行了,既然你们都这么慷慨,我就不和你们争了。今天就叨扰袁姊姊的,下次我来请,不许再争。”

  袁权躬身施礼。“贵人盛情,感激不尽。”

  杨修招呼着黄猗出帐,蔡琰也命人去帐中取酒,大帐里只剩下几个年纪相当的女子,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

  出了帐,走出大营,迎面走来的人纷纷与杨修见礼。既有官员,也有普通士卒,甚至还有髡头的羌胡。有的还停下来,与杨修攀谈几句,恭敬中不失亲近。

  黄猗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德祖,你可真是少年得志啊,就算令尊在这个年纪,也没这样的成就吧。”

  杨修想起了入仕之初的境遇,也心生感慨。若非当时咬紧牙关,扛住了天子的考验,又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得意呢。

  “黄兄,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未来可期。只是宝刀须百炼,美玉须琢磨,你能不能沉下心来,经历一番从里到外的磨炼,说实话,我多少是有些怀疑的。”

  黄猗笑道:“德祖,江夏黄氏虽是高门,比起弘农杨氏来,终究还是逊色很多。你能受得,我便受不得?还是说,在你的眼中,我也是一个只能空谈,不能做事的清谈客?”

  杨修转头看着黄猗,微微一笑。“试试?”

  “试试就试试。”

  “行,从明天开始,每天黎明即起,练骑射和刀矛。不用多,射一百箭,砍一百刀,刺一百矛即可。在并凉为官,没点武艺傍身可不行。”

  黄猗笑道:“这有何难?”

  “这的确不难,可是能坚持下来的人,屈指可数。”杨修说道:“你若能坚持三个月,我便保荐你入仕。三年之内,若不能为六百石,我向你负荆请罪。”

  黄猗想了想,答应了。六百石在朝当为中郎,外放当为县令,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不低了。以他目前的身份,三年内能官至六百石,也算是步入正轨,将来二千石可期。

  “还有一件事,闲来多读《孟子》。不是要你寻章摘句,而且要取其有益于当世者。就我的经验而言,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天子的举措,会容易得多。”

  黄猗感激地点点头。

  这是杨修的心得,一般人不会说的。

  ——

  十一月份,大军集结完毕。

  镇西大将军韩遂在城外建了校场,立起高台,请天子刘协阅兵。

  刘协率领文武官员,立于高台之上,建翠羽青罗盖。韩遂在高台之下,建皂色镇西大将军麾盖,持节指挥将士演阵。

  刘协尚节俭,虽然随身带着象征天子的仪仗,几乎没用过。这次立起翠羽青罗盖,纯属是应韩遂的请求。

  当然,韩遂自己没有出面,是通过贾诩表达的。

  贾诩也赞成韩遂的建议。天子亲民固然是好,但君子不重则不威,必要的时候也应该展示一下朝廷威严,以慑宵小。

  蔡琰、杨修等人也赞成这个看法。

  于是,刘协便戴上了白玉为珠的天子冕旒,穿上了华丽的铠甲。侍中贾诩、杨修等人皆着官服,在身后随侍。散骑常侍全副武装,在高堂两侧护佑。虎贲、羽林则在台下列阵。

  最为耀眼的,当属三百甲骑。

  当三百甲骑护卫着刘协,出现在集结完毕的数万汉羌大军面前,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无以言表的威压。

  就连韩遂都不自觉的挺直了腰背,睁大了眼睛,以拳抚胸,轻叩胸甲,向天子致敬。

  三百甲骑之外,最吸引人目光的则是马云禄率领的一百女骑。虽说女骑并没有单独列阵,而是与羽林骑一起,连甲胄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们的出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不少人都在暗自惊呼,原来女子穿上甲胄这么好看。

  这一幕,让刘协想起了某次大阅兵时的名场面。其实这也很正常,人非圣贤,看到英姿飒爽的女兵,谁不心动呢。

  真的帅啊。

  有幸侍从的西域奸商安东尼最擅长察颜观色,见刘协多看了女骑士两眼,立刻凑上前去。

  “尊敬的皇帝陛下,你最忠诚的奴仆安东尼最近买到了几个女奴隶,武艺高强,是天生的女骑士。陛下如果需要,我愿意献给陛下,以示我对陛下的无限忠诚。”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似是而非

  刘协看都没看安东尼一眼。

  蛮子就是蛮子,眼皮子太浅。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是你可以说话的地方吗?

  更何况是这种话。

  是人言乎?

  不过自己也有责任,平时太随和了,不太讲究威严。

  以后要注意。

  王越上前,手掌按在安东尼的肩上。看似云淡风轻,安东尼却承受不住,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刘协一动不动,俯视着下方不远处的镇西大将军麾盖。

  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年先帝在平乐观阅兵,大将军何进所在的位置就与此相仿。那时何进因平定黄巾之功,已经权倾天下,先帝想立幼子的想法被生生压制,建西园八校尉以分大将军兵权,最后也在袁绍等人的操作下成了笑话。

  西园八校尉中除了蹇硕之外,全是何进的人,或者说,全是袁绍的人。

  韩遂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朝堂上的无意常常也是有心——这都是不可接受的。

  几乎在一瞬间,刘协就想好了怎么对付韩遂。

  你不是想做大将军么,如你所愿。

  韩遂坐在马背上,头顶就是皂盖,就算仰起头也看不到天子。万人瞩目之下,他也不敢如此放肆,只能集中注意力检阅。

  请示了天子后,韩遂下令阅兵开始。

  先是步卒演练。

  范围有限,又是天子面前,数万步卒不可能进行大阵势的演变,只能表演了一些进退分合的变化,以示训练有素。出于安全考虑,弓弩这些远程武器即使带了,也不能上弦,自然更谈不上表演。

  步卒之后,骑兵上场,表演了包抄、突击的战术。

  总体来说,这些人的表现都不错,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只不过刘协即使是在行军途中,也是天天操练,见惯了各种高强度、高水平的战术配合,再来看这些郡兵的表演,未免不以为然。

  就这?还不如大学新生入学的军训呢。

  演校完毕,韩遂策马,来到高台之下,躬身施礼。

  “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请诏出兵平叛。”

  “可!”刘协淡淡地应了一句,袖子轻轻晃了晃,尽显天子威仪。

  韩遂转身下令。“奉天子诏,出兵枹罕,讨平叛乱。起!”

  号角长鸣,最西侧的骑兵方阵率先接令,离开大阵,向西进发。

  西为金,主杀,朝廷遣将出征,大军都是由西门而出。如今在金城,没有城门可言,韩遂胆子再大,也不敢以金城郡治比拟京师,大军只能就地开拔。

  好在枹罕就在大河上游,向西行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随着大军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起程,眼前的河谷渐渐空了,韩遂再次向刘协辞行,带着亲卫营向西。

  刘协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随战旗而动的步骑,回头看了贾诩一眼。

  贾诩微微颌首,却不说话。

  刘协回头,看着韩遂的背影,看着那近一万的步骑精锐缓缓前行,眉梢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

  韩遂的亲卫营规模不小,居然有一万步骑。

  大将军五部,两部最多两千人,也就是一万人。实际上,除了刻意张显实力,或者得到天子格外恩宠,很少有大将军的部曲是满编的,多少都要留一部到两部的空缺,以示没有野心。

  韩遂这是大将军的标准,而且满员,甚至超员。

  更让人不安的是,他这一万人中有四千汉羌骑兵,远远超过十分之一的骑兵配置。

  这当然可以看作凉州战马多的优势,却也能看出韩遂有多么迫切地想展示实力,甚至不惜犯忌。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征讨一个小小的枹罕,韩遂大张旗鼓地征发州郡兵,本身就有类似的心思在里面。只不过他没敢做到极致,多少还是借用了天子的名义。

  在那一刻,刘协感受到了韩遂内心的挣扎和矛盾。

  野心很大,实力也不小,却没有足够的胆量支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乌云一样浮在心头。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韩遂的中军开拔后,天子行营也跟着起程。

  相比于韩遂近万人的庞大中军,天子行营的规模要小得多,连官吏在内,也不超过四千人。因为有韩遂提供粮草辎重,随营游牧的后营被留在了金城,大批的牛羊在附近的河谷中养膘,准备过冬。

  但刘协一点也不心虚。

  别说韩遂未必有那个胆子,就算韩遂有胆量,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最多损失大一些而已,全军覆没是绝对不可能的。

  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他看到了韩遂的实力,韩遂却没看到他真正的实力,三百甲骑就足以让韩遂掂量掂量后果的严重性。就算他不了解郭武、赵云,阎行、张绣也足以让他考虑一下朝廷的底气,更何况还有韩遂的老朋友——卫尉马腾。

  除非韩遂打量和马超、张济翻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马超还真未必靠得住。

  刘协镇定自若,沿途与贾诩谈天说地,尤其是附近的地形。

  用兵首重地理,刘协每到一处,都会特别关注当地的地形,在脑海里排兵布阵。其次是天文,越往西走,地势越高,气温也越低,人不仅会有胸闷的感觉,还觉得特别冷。

  好在刘协早有准备,囤积了大量的皮袄,套在外面御寒。

  “将来可以制一种棉甲。”刘协对贾诩说道:“在甲胄的外面套一层棉,免得手指冻在甲胄上。”

  贾诩早就习惯了刘协的各种脑洞,并没有当作玩笑,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后,说道:“只怕絮不够用,制作也复杂,朝廷负担不起。”

  刘协知道贾诩误会了。他说的棉是棉花的棉,而不是丝绵的绵。

  这两种东西看起来相似,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绵来自于蚕丝,产品有限。棉却是可以大量种植的棉花,产量充足。

  将来拿下西域后,可以在西域推广棉花。

  后世的新疆长绒棉可是顶级棉花,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培育技术,长绒棉暂时可能谈不起来。可是将盎格鲁撒克逊匪帮的祖先弄来做奴隶,摘棉花,倒是可以考虑的。

  刘协觉得有必要找奸商安东尼谈谈,问问他那些能做女骑士的奴隶究竟是从哪儿买来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无论东西

  安东尼碰了一回壁,难得地安静了两天。

  得知刘协召唤,他第一时间赶到。

  听了刘协的问题,他立刻来了精神。“尊敬的皇帝陛下,从东到西,几万里的大地上,有多如星辰的国家,但真正的大国却只有四个。除了皇帝陛下的大汉,其他三个大国都是有奴隶买卖的,贩卖奴隶是一个利润丰厚的大生意。”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华夏文明是一个早熟的文明,战国之后,秦汉之初,就从法律意义上废除了奴隶制度,成为一个平民社会。虽说实际上奴隶买卖还是有,却不再是主流。即使是奴婢,也不能毫无理由的杀害。

  不仅活着不行,死了也不行,人殉制度早就成为公认的野蛮制度,为人不齿。

  所以孔夫子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但是奴隶制却没有消失,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

  而现在,奴隶制甚至可以说是华夏以外的主流社会制度,贵霜、帕提亚、罗马都是奴隶制,被无数人吹捧的古希腊同样也是,奴隶买卖是正大光明的生意,而且规模和利润都超出想象。

  只不过他没有这样的概念罢了。

  “那些奴隶都从哪儿来?”

  “大部分是战俘,还有就是野蛮人,黑的白的都有,陛下想要什么样的?”

  刘协来了兴趣。“你知道亚马逊女战士吗?”

  “亚马逊女战士?”安东尼有些为难。“听是听过,不过那都是远古传说中的种族,现在还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如果皇帝陛下需要,安东尼就算走遍最危险的野蛮人部落,也一定要为皇帝陛下找到。”

  “远古传说?”

  “嗯,我所听到的与亚马逊女战士最近的也是亚历山大时代的,都过去四五百年了。”

  “那你说的那些女骑士是什么人?”

  “北方森林里的野蛮人。”安东尼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奸商笑容。“虽然野一些,还有点臭,但是有劲,叫起来特别响,与你们汉人女子完全不一样。”

  “掌嘴!”刘协眉头微皱。

  “唯!”安东尼不假思索,轻轻拍了自己两下,比打蚊子都不如。

  刘协也很无语。遇到这种脸皮厚的,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直接杀了。

  “哪儿的北方森林?”刘协追问道。

  “就是北方的森林。”安东尼伸手随便一指。“草原向北,从东到西,全是森林。”

  刘协没有再问。安东尼故意说得简略,是不想被人夺了发财的机会。北方的确有森林,却也不是从东到西全是森林。

  不过他的印象中,亚马逊女战士好像就是森林中的部落,崇拜狩猎女神。

  刘协叫来马云禄,让她去看看安东尼带来的女奴隶,如果真适合从军,就编入女骑士营。

  女奴隶只要给吃的,不要发军饷,成本不高,还是可以试试的。

  至于安东尼的歪心思,那就不要想了。一来他不缺女人,没那么饥渴。二来他也不放心,谁知道这两个女奴是不是安东尼的眼线?

  奸商腐蚀官员最惯用的一招就是安排几个小情人、女秘书什么的,他见多了。

  马云禄应了,随安东尼去了。

  很显然,她一眼就看穿了安东尼的小心思,对安东尼的态度极其不友善。安东尼很识相,也格外老实,一点花活也不敢耍。

  ——

  起程不久,刘协就收到了周忠的上书。

  周忠上书的时间比袁术的报捷文书还要早几天,却迟来了近十天。虽然他还是在职的朝廷官员,却没能享受到六百里加急的待遇,上书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

  周忠在上书中表达了对朝廷的忠诚,宣称自己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打算,如果袁绍以武力相迫,他将不屈而死。生为汉臣,死为汉鬼。

  看完周忠的效忠书,刘协心中波澜不惊。

  周忠以养病为名,滞留山东不归,前后将近半年的时间。早不上书,晚不上书,偏偏在袁绍要登门的时候上书效忠。要说是巧合,他是坚决不信的。

  他更倾向于认为周忠老奸巨猾,从袁绍荒唐的军事行动中看出了袁绍不成器,不愿意跟着袁绍作死,宁愿再回朝廷,哪怕受了冷落。

  受了冷落也比成为叛臣强。

  刘协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上次拒绝了朝廷征召的周瑜依然没有反应。如果周忠真想效忠朝廷,不应该让周瑜入朝吗?

  这些老臣啊,还是把朕当傻子。

  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朝廷怎么看,只要没落人口实就行。等天下太平,或者朝廷优势明显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面推荐他们出任公卿,大肆吹捧他们宁死不屈的高尚道德,却忽略了他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机。

  刘协命人将周忠的文书存档,不予置评。

  在他看来,周忠还不如袁术来得实在,至少袁术送来了女儿、女婿。

  又过了几天,孙策的报捷文书送到行在。

  这一次,刘协终于知道了一些真实的战况。按照伤亡数字打一折的骨折比例,去除文书中的数字水份,可以看出孙策与袁绍的主力并没有接触,只是击败了袁绍麾下的将领韩猛,杀伤千余人左右。战事的结束也不是因为孙策多能打,而是袁绍主动撤退了。

  至于主动撤退的原因是什么,孙策没说。刘协估计,和刘备在徐州取得的战绩有关。

  刘备一生虽败多胜少,但是也要看对手。遇到人多势众的袁绍,或者用兵能力超强的曹操、陆逊,他的确没什么机会,遇到袁绍麾下淳于琼那样的酒囊饭袋,他还是能打的。

  所以,说到底,被袁术吹上天的大胜,只是刘备击败了淳于琼而已。

  果然还是一群菜鸡互啄啊。

  这都能被打败,难怪周忠都觉得袁绍不行。

  很快,刘备的文书也送到了行在。

  这一次不仅是报捷,更是求援。

  袁绍大兵压境,直接包围了陈登驻守的射阳城,虽然还没有破城,但陈登显然坚持不了太久。刘备兵力严重不足,尤其是缺少骑兵,希望朝廷能够派出骑兵增援,以解燃眉之急。

  刘协看完,哑然失笑。

  孙曹刘,果然没一个是善茬。一个虚报战功,一个哭穷求赏,另一个装聋作哑,坐山观虎斗。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无视袁术。

  第四百二十四章 心动时刻

  刘协救不了刘备。

  徐州在东海之滨,凉州在陇山之西,相隔五六千里,刘备的文书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就算他能派出援军,到达徐州,刘备估计也凉了。

  何况袁绍也不会让他进入山东。

  这种长距离的行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朝廷又不能不有所表示。

  虽说刘备称臣是迫于形势,未必出于真心。但他让了一步,朝廷不能不投桃报李,否则以后谁还愿意把朝廷当回事?

  刘协想了很久,派人去请贾诩、韩遂和赵云。

  贾诩、赵云就在身边,很快就到了。

  了解了刘备眼下的现状,贾诩和赵云都沉默了。

  贾诩是因为之前就提议刘协奖赏刘备及徐州大族,如陈登等人,却被刘协拒绝了。

  眼下这个情形正在他的预料之中,想必也在刘协的意料之中。之所以请他们来商议,未必就是真想救刘备,而是走个形式,以示朝廷关切。

  既然如此,他就不必多费唇舌了,看看就好。

  赵云的沉默,则是为刘备担心。

  不论是才能还是号召力,刘备和袁绍都不在一个境界。两者相争,刘备取胜是意外,败亡是必然。

  “子龙,有何见解?”

  赵云深吸一口气。“陛下或可命太原、上党出击,迫使袁绍撤兵回冀州,解燃眉之急。”

  刘协觉得有理。

  他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能够产生一定的效果。

  但效果有限,太原也好,上党也罢,兵力勉强能自守,出击是不够的,也是意思一下而已。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他之前就和赵云说过的,刘备退守泰山,与臧霸、孙观等人联合,共同应对袁绍的进攻。

  诏书已经发出,只是不知道刘备能否收到。

  “先生以为如何?”刘协看向贾诩。

  贾诩从容说道:“或许还可以加上河东、河内,由轵关出兵,与河内太守董昭合兵进击,威胁邺城,亦能有围魏救赵之效。”

  赵云也觉得可行,殷切地看着刘协,眼中带着期盼。

  刘协想了想,接受了贾诩的建议。

  关羽就在轵关道,听说刘备有危险,他不可能不救。说不定,关羽已经在进兵的途中。只是没有朝廷的诏书,河内太守董昭未必肯配合他,有朝廷的诏书追认,多少能解决一些问题。

  基本方案确定,刘协命人拟诏。

  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六七天时间就能送到河东。

  镇西大将军韩遂姗姗来迟,一进帐就拱手请罪。“臣任重能浅,实在脱不开身,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刘协打量着韩遂红光满面的脸,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丝酒气。

  天气寒冷,很多人习惯以酒御寒,韩遂也不例外。

  刘协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语重心长的说道:“韩卿,事务再多,也不能全揽在手中,分一些给手下人嘛。令郎韩银,还有那个成公……”

  “成公英。”

  “对,成公英,都是可造之材,你可以让他们多承担一起责任。年轻人,要多历练,要不然怎么继承你的事业?”

  韩遂眼中露出一丝得意,再次拱手。“陛下一言,令臣茅塞顿开。回去就安排,这样老臣也能抽空陪陛下说说话。”

  刘协对韩遂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他已经收到消息,上次在朔方斩杀白马铜的就是成公英,但韩遂报功的时候耍了小心机,将韩银排在了成公英的前面。要赏成公英,就要先赏韩银。

  换句话说,一个白马铜的首级要换三个人的战功,而且他们父子还排在成公英之前。

  当时他有意压制韩遂,只提拔了韩遂本人,没有给韩银和成公英相应的奖赏。大胜之后,韩遂也没敢说什么,现在大概有些后悔了,故意找机会,要让朝廷追认韩银和成公英的功劳。

  刘协顺坡下驴,同时点醒韩遂,那都是你的继承者,压制他们,对你没好处。

  几句话之间,君臣二人互相试探了心意,随即入座。

  听了山东的形势,韩遂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很不喜欢袁绍其人。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袁绍的实力很强,在山东基本没有对手。只要他自己不犯糊涂,山东迟早是他的天下。

  “韩卿?”刘协提醒道。

  韩遂一惊,回过神来,喝了一口奶茶。“陛下,臣以为,袁绍势大,仅凭曹操、刘备、孙策,怕是不足以取胜。就算是加上太原、上党、河内、河东的兵力,也仅能自守而已。”

  “若是韩卿统兵,与袁绍对阵,有胜算几何?”

  韩遂愣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刘协,心跳莫名的加速。

  天子重视兵权是出了名的,因为太尉掌兵的事,与一众老臣几乎翻脸。按理说,出征山东这样的大战事,自然是天子直接指挥,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天子突然这么问,是试探,还是真有意让他主持平定山东的行动?

  如果是后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遂沉吟着,偷偷地打量贾诩,想从贾诩脸上看出一点征兆。但贾诩捧着茶杯,热气蒸腾,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韩遂知道,贾诩这是对他不满,不想给他任何暗示。

  无奈之下,韩遂只得自行决定。“若是兵力相当,粮秣充足,臣有五分胜算。”

  “五分?”刘协莞尔一笑。“韩卿是不是太谨慎了?”

  韩遂放下茶杯,微微欠身。“陛下,兵凶战危。袁绍虽是高门子弟,不谙军事,但他麾下却有不少人才,兵多将广,不可小觑。是以,未战之前,臣宁可谨慎些,也不敢大意。”

  刘协笑出声来。“怪不得别人都说韩卿是九曲之河。韩遂的确像是这大河,九曲回旋,潜伏千里,不见波涛。只有出了峡口之后,才可见奔涌澎湃,不可阻挡。也罢,这件事以后再议,先拿下枹罕再说。韩卿,这一战不成问题吧?”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当。”韩遂心中忐忑,既觉得机会在前,又怕是天子设的陷阱,越发谨慎。“枹罕虽是小城,但地势险要。即将入冬,是否会遇到暴雨、严寒,臣也不太好说。臣唯有尽力,不负陛下而已。”

  “甚好。”刘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

  第四百二十五章 老顽固

  出了御帐,韩遂从亲卫手中接过大氅,裹紧身体,却没有立刻走向战马,轻轻地跺着脚。

  他转头看了一眼御帐,希望能看到贾诩的身影。

  天子所言,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迫切地希望从贾诩口中得到一点信息,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让他知道是吉是凶即可。

  他不怕天子,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天子翻脸。

  但贾诩一直没出来。

  赵云倒是很快就出来了。见韩遂还没走,他多少有些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冲着韩遂点点头,径直走了。

  韩遂忽然心中一动。

  赵云虽是散骑左部督而已,就算天子再信任他,他也无权参与军事会议。他出现在这里,应该和他是刘备旧部有关。

  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去找女儿、女婿,让他们试探一下天子的心意?

  韩遂又等了一会,见贾诩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便起身离开。他没有去更近的散骑右部找阎行,而是去了羽林女营找韩少英。阎行虽是他的女婿,却很少主动与他联系,问不出什么来。还是对女儿韩少英说,由韩少英出现比较好。

  来到羽林女营,站在营栅之外,韩遂就看到了营中正在训练的女骑士,韩少英正持矛与另一个女骑士相斗,长矛撞击声如炒豆一般,响个不停。

  韩遂暗自称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韩少英虽有武艺,但并不出众,至少比马云禄差远了。按照韩遂对她的了解,她应付不了如此迅猛的攻击,最多一两合就会脱力,败下阵来。

  就在韩遂的注视下,韩少英与对手来回攻防十余合,一声怒喝,打飞了对方的头盔。

  如金子一般灿烂的长发飞起。

  韩遂这才发现,韩少英的对手皮肤白皙,不像中原人,甚至不像鲜卑人,竟是一个西域来的胡女。

  韩遂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女骑还真是鱼龙混杂,连西域胡女都有,也不怕人非议。

  “阿翁。”韩少英发现了韩遂,丢下对手,来到营栅旁,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兴奋。刚刚激斗完,她连头发都冒着热气。

  “赶紧把衣服穿上,小心受凉。”韩遂说道。

  “没事,马上还要训练呢。”韩少英笑嘻嘻地说道:“有事吗?还是专门来看我的?”

  “你把衣服穿上,出来一趟。”

  韩少英应了一声,回去披上大氅,又将风帽戴上,出了营门。

  韩遂也下了马,父女二人并肩而行,轻声而谈。

  “羽林女卫什么时候有了胡女?”

  “安东尼贩来的女奴。”韩少英说道:“挺可怜的,一进我们女营就不肯走了。我们见她们身体好,又有些武艺底子,就留下了。”

  “安东尼?”

  “嗯,估计是想献给天子的,但天子没收,就送到女营来了。”

  韩遂眼珠一转,有些意外。

  这种事在西凉并不稀奇,他的府中就有各式各样的胡女奴婢,很多人就是图个新鲜。不过这么漂亮的胡女却不多见。天子年少,正是好色之时,居然不收这样的绝色?

  “阿翁,你找我有事?”

  “哦,的确有事。”韩遂回过神来,将刚才与天子见面的事说了一遍,嘱咐韩少英转告阎行,让阎行找机会试探一下天子的真实意图。

  “就这事?”

  见韩少英一脸的不以为然,韩遂有些不高兴。“怎么,你嫁人了,就不管韩家的事了?”

  韩少英连忙解释。“阿翁,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不管韩家的事。我只是觉得,阿翁你想多了,天子未必有其他的意思。”

  “你懂甚?”

  韩少英早就习惯了韩遂的态度。当初她想入羽林女卫的时候,韩遂也觉得她胡闹。到现在为止,韩遂这个观点都没有改变,只当是天子别出心裁的游戏而已。说了几次,她也懒得解释了。

  “我不懂,可是我知道这件事没必要让彦明去问。你先回去吧,我去打听打听,过两天给你答复。”

  “你能打听得到?”

  “你别管了。”韩少英推了推韩遂。“回去等我消息吧。”走了两步,她又停住,转身对韩遂说道:“用心打好眼前这一战,比你想什么都重要。”

  韩遂对韩少英的态度很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挥了挥手,与韩少英告别。

  看着韩遂跨上战马,带着亲卫远去,韩少英吐了一口气,摇摇头。

  回到营中,马云禄正在带着女骑士们练习,见韩少英回来,随口问了一句。“文约叔怎么了,怎么没进来坐坐。”

  “别理他,老顽固,脑子像寒冰似的,万年不化。”韩少英摆摆手,重新拿起长矛。“云禄,我们练练?”

  马云禄提起长矛,在手中转了两圈,笑道:“少英,你最近进步是快,心态却也有些急躁。这可不是好现象,练身之外,还要练心才行。”

  “是吗?可是我看你的心也练得不怎么行啊,尤其是看到她们的时候。”韩少英嘴角挑起,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观战的两名金发碧眼的胡女。

  马云禄也笑了。“小人之君,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说着,纵身跃起,舒胸展臂,反握长矛,一矛扎向韩少英。

  韩少英眼中一亮,错步让开。“你怎么还学上她们的武技了?我可和你说,这些招法看似花哨,其实不实用……”

  话音未落,马云禄手中的长矛掷出,韩少英躲闪不及,被扎个正着。

  矛头上裹着厚厚的皮革,扎不破衣服,却很疼。

  韩少英捂着肚子蹲下了。“你……唉哟,疼死我了。”

  “实用不实用?”马云禄落地,走到韩少英身边,用脚尖挑起长矛。“你没发现吗,她们这种反握式掷矛法和我阿兄用的短矛有相似之处。如果在马上用,效果会更好,能洞穿甲盾。步战则要配合步法,才能发挥威力。”

  “你是个疯子。”韩少英坐在地上,白了马云禄一眼。“你这么拼命,想做她们说的那什么女王?”

  “你看,你说文约叔是老顽固,你自己何尝不顽固?封王不敢想,封侯总是可以想一想的吧。况且天下这么大,异域称王,为大汉属国,也不是不可能。”

  “你真是疯了。”韩少英站起身来,跺了跺脚。“再来,我要报仇。”

  第四百二十六章 反其道而行

  简单地擦了一下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韩少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王异的帐篷。

  王异坐在火塘边,翻看着文书,身后的兰锜上搁一口环首刀。

  王异抬头看了韩少英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笑道:“又受伤了?”

  “她偷袭我。”韩少英不满地说道:“居然用胡人的掷矛术。”

  “武艺还分是胡人的还是汉人的?有用就行。”王异不紧不慢地说道:“女子为军,本就没有成例可循,汉人的武艺要学,胡人的武艺也要学。那些西域的蛮夷有女子为军的风俗,其武艺必然是经过锤炼,证明有效,取其长处,有何不可?”

  “你说得对。”韩少英艰难的在一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捧在手中。“文秀,我就听喜欢听你说话。”

  王异轻笑,合上手中的文书。“你是来蹭我的奶茶,还是有事要问我?”

  “兼而有之。刚才,我阿翁来找我了。”

  “我听说了。”王异垂下了眼皮。“前方接战了?”

  “哪有那么快,是山东的战事。”韩少英将韩遂的问题简单的叙述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王异。

  她知道,王异虽然是经过考核入营的,但她与其他骑士不同,她同时得到了天子和荀贵人的欣赏,这才成了羽林女营独一无二的文职,也就成了女骑士们的智囊。

  她听到韩遂的事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王异。

  作为凉州人,王异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王异想了一会儿,眉宇之间有些犹豫。“我打听打听吧,未必能给你答复。君心莫测,揣测天子的心思向来是件危险的事。”

  韩少英有点急了。“文秀,我在我阿翁面前夸了口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你夸的口,却让我来实现,好生霸道。”王异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过你最后那句话说得对,你阿翁不要想太多,先做好眼前的事最重要。他快五十了吧?”

  “什么五十,马上都六十了。”

  “都六十了,还抓着兵权不放,不让你兄长独当一面。万一有什么意外,这偌大的基业留给谁?”

  “说实在的吧,不是他不让我兄长独当一面,实在是我那兄长独当不了一面。上次在朔方,他就让我兄长去塞外拦截扶罗韩来着,没想到被王服截了,白跑一趟。”

  王异笑笑。“这能怪王将军吗?统兵出征,谁不想立功受赏。王将军为了这个机会,孤军纵横千余里,忍饥挨饿,还险些在沙漠里迷路,这才等到了扶罗韩。你阿翁让你阿兄带着人去塞外埋伏,危险的确没那么危险,机会却也少了很多。”

  “可不是么。”韩少英咂咂嘴,有点无奈。

  韩遂事事求稳,以保存实力为先。天子身边这些将领却个个立功心切,只要有一点机会,就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恨不得连一点残肉都不给别人留。

  要不是白马铜跑得快,韩遂连这个漏都捡不着。

  “将领都是打出来的,一点风险也不敢冒,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将。事前多准备,事后多总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每天饮宴,既不读书,也不练兵,就想着功劳天上来,哪有这种好事。”王异抬起头,看向外面正在训练的女骑士们。“天子都不敢松懈,何况他人。”

  韩少英想了想,恨恨地说道:“可不是么,我那兄长,每天就知道喝酒听曲,简直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要不是成公元伟帮衬着,他什么也不是。”

  王异笑了两声。“你好好努力,将来继承你韩氏荣耀的,或许就是你。”

  “我?”

  “你都能统兵征战了,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业?”王异重新低下了头。“天子敢为天下先,凡事皆有可能,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韩少英瞅着王异,突然说道:“你这话,和云禄说得一样,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王异莞尔,睨了韩少英一眼。“你也可以的。”

  ——

  虽然没答应韩少英什么,王异还是找了个机会,向荀文倩说起了这件事。

  荀文倩是天子的枕边人,最有可能了解天子的心思。

  听完王异的转述,荀文倩脸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以我的愚见,既是真的,又是假的。”

  王异迷惑不解。

  荀文倩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文秀,你知道我为何会成为贵人吗?”

  “自然是因为贵人贤淑……”

  “少来了,天子提亲时,根本没见过我。”

  “天子重德不德色,岂是取容貌之人。贵人家风远播,何必见面。”

  荀文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天子重不重色,她最清楚。看到美人,天子还是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之所以与其他男子不同,只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孰轻孰重。

  只要能坐稳天下,还愁没有国色?

  如果坐不稳天下,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就算有国色又如何?

  当年死在洛阳宫里的公主、贵人都是血淋淋的教训,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这样的话,她不可能对王异说。

  “我入宫,是因为天子将兴王道的重任委托给了家父。我在天子身边,家父就可以放手施为,天子纵有不解,也不至于猜忌。”

  王异一下子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如此,王道兴,则令尊是周公、令尹,千古留名。王道不兴,则令尊……”

  王异及时收口,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心中既有震惊,又有一些说不出的激动。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天子不偏不倚,将兴王道的重任托付给了关东人荀彧,将平天下的重任交给了关西人韩遂,就看韩遂有没有这样的本事。成了,是你们的功劳。不成,是你们的责任。天子没什么损失,换一个人来试就是。

  你可以说这是帝王心术,却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胸怀足够宽广。

  关东相也好,关西将也罢,他都敢用。

  比起一心想大权独揽,与大臣们争得死去活来的桓灵二帝,天子这既是无奈之举,又是大胆之举。

  淮阴侯韩信曾对汉王有言:反其道而行,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这才是真正的高明手段。

  第四百二十七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激动之余,王异又有些同情荀文倩。

  对天子来说,荀文倩仅仅是一个人质而已。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又夹杂了如此沉重的利益交换,看起来相敬如宾,出双入对,只怕也是形同陌路。

  可是这样的话,她当然问不出口。

  “贵人,袁家姊妹来了这么久,怎么天子还没下诏?”

  荀文倩淡淡地笑道:“她们是奉父命,入朝为质。人已经到了行在,还需要什么诏书?”

  王异微怔,大感诧异。

  袁氏姊妹到时,不仅杨修、蔡琰等亲故前去接风,荀文倩也是出面的。本来以袁衡入宫为贵人势在必行,哪知道根本没这么回事。

  她们只是人质。

  可人质向来都是以男子为主。袁术有儿子,却没送来,只是送来了女儿。如果不是入宫,只是做人质,那诚意就有点不足了。

  入朝还是入宫,这里面的区别很大。

  王异没有再问。这涉及到朝堂上的大事,不是她一个女营主簿有资格多嘴的。

  两人说了一些女儿家的闲话,王异起身告辞。

  回到女营,王异便看到父亲王唯站在大帐外面,看女骑士对练看得津津有味。王异上前,瞋了王唯一眼,示意王唯随她入帐。

  “好看吗?”

  “好看。”王唯呵呵地说道:“我本来以为鲜卑人的须发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还有金子一般的头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好看也别盯着看,让人以为没见识。”王异说道:“突然来我营里,有事?”

  “嗯,我要回去了。”

  “回去?”王异吃了一惊。王唯是送郡兵来的,大战还没开始,王唯怎么能回去?

  “陛下委任杨侍中为汉阳太守,我这个汉阳郡丞要陪新太守上任,提前回去。郡兵中提拔了一个假尉,是姜家的姜冏。”

  “姜冏才多大,能任假尉?”王异大感意外。

  她认识姜冏。虽然出自天水四姓的姜氏,但姜冏刚刚弱冠,好像去年才成亲。郡尉秩比二千石,如果能转为真,姜冏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年轻好啊。”王唯意味深长的说道:“敢打敢拼,能吃苦,学东西也快。”

  王异眼珠一转,问了一句。“是镇西大将军任命的,还是天子任命的?”

  “自然是镇西大将军。”

  王异没有再问。“那你就早点回去吧,好好协助新太守。天子定凉州,不仅需要能征善战的将士,也需要能治理一方的官员。”

  王唯看着王异,欣慰地笑了。“谁说女子不如男?有女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优秀了,将来找不到配得上你的男子。”

  王异瞥了王唯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王唯,送王唯出营,回到帐中,王异沉思了良久。

  袁衡迟迟不能入宫,杨修却被天子委任为汉阳太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按理说,天子需要袁术在关东对抗袁绍,不应该如此冷落才对。莫不是还有什么是自己不了解,或者没想到的?

  ——

  杨修同样不解。

  接到天子委任他为汉阳太守的诏令,他开始很兴奋。侍中、太守的秩级虽然差不多,但侍中是内朝官,在天子身边任参赞顾问。太守却是一郡之长,实权很重。

  更何况汉阳是整个凉州户口最多、实力最强的郡,还与州牧同城而治,是凉州的核心。

  但联系到天子迟迟没有纳袁衡为贵人,就不免令人猜疑了。

  他想问问天子,但是没敢,生怕失去这次机会。

  即使出身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如此年轻就外放为二千石的机会也不多,更何况汉阳太守的重要性非他郡可比,天子对他的期望甚重。

  这个太守做得称职,他四十岁以前就能位列公卿。

  接受了诏令,杨修随即来到袁权、袁衡的大帐,通报了消息。

  黄猗、袁权都很意外,尤其是黄猗。

  他这两天冒着严寒,天天坚持晨练,就是希望能证明自己,尽快得到杨修的推荐,出任一官半职。

  没想到杨修要外放了。

  “德祖,我……”

  袁权打断了黄猗。“德祖,天子信任你,外放为一郡太守,这是你的机缘,要好好珍惜。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天子圣明,总不会让我们饿死的。”

  “这倒不至于。”杨修面带惭愧。“我特地赶来,就是想问问姊姊、姊夫。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去汉阳。太守有辟除之权,委任一官半职,养活一家人没什么问题。”

  袁权和黄猗转头对视。黄猗焦急地看着袁权,却不说话。袁权转过头,看着杨修。“若德祖能带上他,自然求之不得。”

  “那姊姊呢?”

  “我要陪着阿衡。”袁权轻声说道:“稍后我去寻昭姬,看能不能谋一份差使。我有手有脚,也读过几年书,挣点俸禄,贴补生活,总是没问题的。”

  “要不我……”

  “你安心上任。”袁权打断了杨修,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杨修无奈,点头答应。

  从小到大,能让他服气的人不多,袁权是其中一个。可惜她是女子,要不然早就扬名立万了。如今天子为天下先,任用女子为官,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

  说了一阵闲话,杨修起身离开,转身又去找马腾。

  虽说袁权不让他出面张罗,他却不能甩手不管。马腾欠他一份人情,马云禄又是女营主将,只要马腾出面,马云禄没有拒绝的理由,为袁权在女营谋一份差使是轻而易举的事。

  马腾正在营中饮酒,见杨修来访,非常满意,连忙拉杨修入座。

  杨修也不客气,喝了几杯酒,说明来意。

  听说杨修出任汉阳太守,马腾一拍大腿,笑了。“有侍中为太守,是汉阳百姓的福份。你安心喝酒,令姊的事,我现在就给你解决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人去招马云禄。

  没过一会儿功夫,马云禄匆匆赶来,见杨修与马腾正喝得开心,大感意外。

  马腾指着杨修。“侍中马上就要赴汉阳上任,不放心他的表姊袁夫人,你招袁夫人入营,安排个轻松的事,免得侍中担心。”

  马云禄眼神微闪,笑道:“阿翁,你真是老糊涂了。侍中是天子心腹,这样的事还要你我出面?侍中向天子说一声,想安排什么样的职位都可以。”

  杨修放下酒杯,躬身施礼。“侍郎,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卫尉的,还请侍郎帮忙。”

  马云禄咂了咂嘴。“侍中,女营虽是我在主持,但入营必须考核。不是我想招谁,谁就能进的。令姊出身高门,知书达礼,可是她会武艺吗?王异能入营为文职,也是通过武艺考核的,并非文弱之人。”

  马腾大怒,拍案喝道:“云禄,侍中于我家有恩,这么点小事……”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马腾。“卫尉息怒。侍郎说得对,是我孟浪了,险些犯下大错。”他向马云禄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侍郎提醒。”

  第四百二十八章 似拙实巧

  杨修上任去了,带走了黄猗。

  袁权、袁衡去送行,蔡琰也去了。袁权顺势提了一句,请蔡琰帮她留意,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职位。

  杨修找马腾帮忙,想请马云禄招袁权入女营,却碰了壁的事,袁权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给蔡琰听。

  蔡琰轻笑了一声。“关心则乱,这可是杨侍中最近不多见的失误。”

  “是啊,希望他上任之后,不要这么毛躁。”

  “这倒不至于。”蔡琰轻笑一声。“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他根本不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

  袁权眼神闪动,想了想,也笑道:“不至于吧?”

  蔡琰挽着袁权的手臂,一起往回走。“管他至于不至于,反正你不用担心他,还是想想自己想做什么好了。女营是新事物,有表率作用,万众瞩目,不能不按章办事。要不然的话,什么人都想进来,就没法做事了。”

  袁权点头附和。“我也是这么想,不敢奢望。没曾想他转身就去求卫尉帮忙,搞得大家都尴尬。”

  “也没什么尴尬的,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证明马云禄是清醒的。”

  “其实女营也不是不能进。”蔡琰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袁权。“姊姊当年读过的书,还记得多少?”

  袁权低下了头。“嫁为人妇,本该相夫教子。结果夫不能任职,子更是无从谈起,读书又有何用?天天闲着,这心便淡了,当年费心费力读的书也都忘了。”

  “你没忘,只是以为自己忘了。回头我找些书来,你再温习一遍,便能想起来了。”

  袁权眼中升起希望。“有用?”

  “当然有用。”蔡琰笑道:“女营也是需要教师的,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已。不仅如此,女子从军,还有一些麻烦是男子没有的,营里需要一个像姊姊这样的人照顾。”

  袁权目光一闪,不禁哑然失笑。

  ——

  蔡琰回营,向刘协汇报了送别杨修的事,然后很自然地说起了杨修去求马腾帮忙,却被马云禄拒绝的事。

  当然,她与袁权说了些什么,并没有对刘协说。

  刘协听完,也很意外。

  马腾父子能够有今天,杨修是帮了大忙的。马腾想还人情很正常,反倒是马云禄的拒绝让他很意外,也很欣慰。

  按理说,马云禄就算担心袁权不通武艺,不能通过入营的考核,也有解决之道。

  毕竟考核也是她自己主持的,只要袁权能骑得马,随便拿起刀挥两下,她就能收她入营。安排个文职,最多再花点心思,开点小灶,帮袁权训练就是了。

  直接拒绝了,不得不说,马云禄是个直肠子,莽得可爱。

  女营交给她,可以放心。

  而杨修能够知错就改,最后也没向他提一句,也算是识大体,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袁权生活很拮据吗?”

  “生活倒不至于拮据,只是不愿意闲着。”

  “她能做什么?”刘协斜睨着蔡琰。他几乎已经猜到了蔡琰想说什么,也准备好了拒绝之辞。

  他不愿意宫里有一个袁术的女儿,更不愿意身边有一个袁术的女儿。

  所以之前荀文倩提过几次,都被他冷处理了。

  “女营教师。”

  刘协很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军中有教师,是他一直推行的制度,为的是提高普通将士的文化素质,提高战斗力。但女营初建,人数有限,这件事还没提上日程。

  可是随着女营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教师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女营里混一个男教师,多有不便。女教师最合适,偏偏没有合适的人选。女营的骑士全是并凉人,别说女子,男子识字的都不多。

  袁权的确是一个适合的人选。

  “王异可以兼任。”刘协说道。

  “有些事,王异也未必知道。”

  “什么事?”

  蔡琰犹豫了片刻,神色有些尴尬。“女人的事。”

  刘协微怔,随即也反应过来,比蔡琰更尴尬。

  他挠了挠头,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承认蔡琰说得有理。

  女营里骑士大多是豆寇年华的少女,像马云禄这样十七八的都算是年长的。说得严格些,她们中的很多人还没经历初潮,未必明白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在家里时,有长辈教导,到了营里,全是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突然遇到这种事,难免慌乱。

  这时候,如果有袁权这样的成熟女性在旁,自然好多了。

  “行,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刘协想了想,又道:“先问马云禄的意见。”

  “谢陛下。”

  ——

  蔡琰出面,先得到了天子的允许,马云禄自然不好再拒绝。

  况且蔡琰说得也有道理,营里需要一个成年女子辅导。在此之前,已经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了。训练完毕,发现了血迹,以为是受了伤,哭得死去活来,却又因为伤在私处,不便请军中医匠施治,只能忍着,搞得紧张兮兮,后来才发现是初潮而已。

  袁权顺利入营,成了女营教师。

  面对袁权,马云禄有点尴尬。

  袁权却落落大方,夸马云禄做事有原则,是女子表率,搞得马云禄很不好意思。

  袁权非常擅长接人待物,没过几天,就与营中女骑士混熟了。

  最开心的是吕小环。她与袁权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袁权还没出嫁,她就觉得袁权知书达礼,与众不同。只不过她们身份悬殊,她高攀不上。如今袁权成了女营教师,她们可以朝夕相处了。

  吕小环虽在女骑,但她并不住在女营里,而是和父母同住。袁权入营后,她干脆不回去住了,说是要随袁权读书,搞得吕布夫妇又惊又喜。

  喜的是吕小环终于又肯读书了,惊的是这孩子不会是脑子被冻坏了吧?

  女营兼任荀文倩的护卫,荀文倩很快就从女骑士的口中得知了袁权入营的事,也知道是蔡琰出面张罗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和不安。

  袁氏的人脉之广,超出了她的估计。

  借着一个机会,荀文倩再次向刘协提出了纳袁衡为贵人的事。

  刘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才不想被一个小姑娘套住,纳了袁衡为贵人,袁术就成了国戚,他不能不救。可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救袁术的能力,也没有救袁术的心思。

  他就是想让袁术做炮灰,吸引袁绍的火力。

  袁绍不是忠臣,袁术就是什么好鸟?当初烧南北宫,袁术可是始作俑者。

  再说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宫有什么用?当我是小学辅导员吗?

  “此事休要再提。”刘协没好气的说道:“你有这闲功夫,不如生几个孩子,先把我老刘家的血脉续上。”

  荀文倩神情尴尬,心中却欢喜不禁,扭捏道:“陛下日理万机,天天忙到深夜,妾又能奈何?”

  刘协也很无奈。

  虽然穿越成了皇帝,社畜天性不改,反而变本加厉,被沉重的生存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生育欲望大大降低。

  第四百二十九章 急先锋

  河东,轵关。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举着手中的红色三角旗,放声高呼。

  “天子诏,六百里加急——”

  关城上听到,不敢怠慢,立刻摇动轱辘,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吊桥刚刚入下,城门刚刚打开,骑士就策马冲出了吊城,冲进了城门,沿着乱石铺就的大道一直向前。

  徐晃快步从里面迎了出来,关羽紧跟着也冲了出来,脸色通红,神情激动。

  “天子诏,六百里加急。”骑士勒住坐骑,嘶声喊道。

  徐晃躬身拱手,大声说道:“高梁亭侯,武猛都尉,领关都尉,臣晃接诏。”

  骑士没有下马,就在马背上校验了徐晃的印信,与徐晃交接诏书完毕,随即拨转马头,再次高呼着“六百里加急”,穿城而过。

  徐晃与关羽互相看了一眼,大步回到堂上。他没有急着打开诏书,却对关羽说道:“云长,现在还不知道诏书内容,你如果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等诏书打开了,万一不如你意,你也不能自行其事,否则就是抗诏。”

  为了出不出兵声援刘备的事,他们刚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关羽微怔,随即说道:“那我先出城,等你一个时辰。如果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去。”

  徐晃沉吟片刻。“好。”

  关羽随即转身离开,带着亲卫周仓,以及不久前刚打造的长刀,翻身上了枣红大马,匆匆出城。他向东走了十余里,在平日里练兵的山谷之中停下,登上山坡,翘首以盼。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徐晃的支持,就算他能平安赶到徐州,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徐晃派人送来的消息。诏书命他出兵,与河内太守董昭会合,择机进攻邺城,吸引袁绍的兵力,支援刘备。

  关羽如释重负,放声大笑。

  又过了一会儿,徐晃带着步骑两千余人赶到。他已经派人通知附近的屯田兵接管关中防务,所以只留下一曲步卒守城,其他人全部带出来了。

  关羽大喜,自请为先锋。

  徐晃答应了,拨给关羽五百骑兵,一人双马,让关羽先行一步。为了方便行事,他又给河内太守董昭写了一封手书,说明情况,请他为关羽提供钱粮,方便行事。

  分别之前,徐晃郑重地对关羽说,你这五百人是游骑,能够牵制袁军即可,万万不可鲁莽,折了锐气。天子爱护士卒,每一名将士都不能轻易牺牲。

  关羽抚须大笑。“公明,此亦我之愿也。”

  徐晃苦笑。他和关羽相处了这么久,岂能不知关羽的禀性。关羽是爱护士卒,但他作战过于恃勇,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和天子用兵的宗旨并不相符。

  “约定一下,战损五比一以下,我为你向天子报功。五比一以上,万事休提。”

  关羽傲然,指指那五百骑士。“五比一?就凭如此精锐的骑士,战损十比一以上,我无颜见君。”

  “但愿如此。”徐晃笑道:“真能打出十比一的战损,我保举你为散骑。”

  “一言为定。”关羽说完,与徐晃拱拱手,带着五百骑急驰而去。

  ——

  凭借着充足的战马供应,关羽一路急行,仅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河内修武。

  袁绍出兵中原,董昭担心他西进,特地集结郡兵,赶到修武驻防。

  修武离郡界还有很远,即使是离最佳的防守位置获嘉、汲县也有几十里的距离。董昭驻在修武,也是为了避免刺激袁绍,引来麻烦。

  奉袁绍之命留守邺城的崔钧也知道董昭不是好惹的,听说了董昭的安排后,也将主力驻守在朝歌一带,以示无进取河内之意。

  朝歌也属河内,只是双方都清楚,真按照原有的郡界,河内对邺城的威胁就太大了,袁绍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双方实际上是以清水为界。

  关羽到达之前,董昭已经接到了诏书,也清楚天子的用意。骚扰冀州可以,真出兵与袁绍决战,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看到关羽率五百轻骑日夜兼程而来,他非常满意,对早闻其名,一直未曾谋面的箕关尉徐晃多了几分好感。

  在这种形势下,以猛将轻骑进行袭扰是最适合不过的战术。

  与此同时,他也惊叹于朝廷的战马充足。徐晃一个小小的关都尉,兵力不到三千,居然能拥有一千多匹战马,这是中原州郡想都不敢想的。

  从这一点来看,天子放着山东不管,先用心稳定并凉的决定英明之极。

  董昭为关羽提供的充足的粮草,并推荐了一个人做向导。

  温县人司马懿。

  司马懿今年十八岁,文武全才。前几年董卓乱政时,他曾随家人一起避难黎阳,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做向导绰绰有余。

  关羽本来不太喜欢读书人,可是见司马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又身手矫健,看不出多少读书人的样子,便勉强应了。

  第二天,关羽越过清水。

  第三天,关羽在鹿肠山下遇到了收到消息,赶来阻击的袁军。

  大概是因为收到消息,知道越过清水的都是骑兵,速度极快,所以崔钧派来的也是骑兵,数量是关羽的一倍,足足一千多骑,指挥这些骑兵的也是河北名将文丑。

  面对优势兵力,司马懿建议关羽抢占有利地形,抓紧时间休整,恢复体力。

  关羽根本没当一回事,命令骑士们换马,随即展开了冲锋。

  看着关羽策马而去,司马懿很无语,只能跟上。

  文丑统兵而来,原本还担心关羽会趁高而击,特意放慢了速度,以免遇伏。见关羽就这么直接冲过来了,不禁哑然失笑。

  早就听说关羽桀骜不驯,自以为天下无敌,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急行军六七百里而来,又遇到两倍于己的对手,不抢占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就管以硬打,简直是没脑子。

  文丑下令迎战。

  两军相遇,关羽与文丑身为骑将,都冲在最前面,最先接触。

  文丑跃马挺矛,直取关羽。

  关羽挥起重金打造的百炼长刀,横向磕开文丑的长矛,刀锋贴着矛杆抢入中门。

  人借马势,刀马合一,一刀枭首。

  第四百三十章 长刀初试

  虽然长刀炼成之后,关羽便刀不离手,还经常与徐晃对练,临阵对敌这却是第一次。

  马快,刀快,关羽的心情更愉快。

  对练时怕伤人,难免留手,不够痛快。杀敌时出手不留情,那种人马合一的感觉更为明显。

  沉重的刀锋割断了文丑的脖颈,鲜血如泉水般喷出的那一刻,关羽感觉到了久违的畅快,也信服了徐晃当初所说。

  长刀才是最适合他的兵器。

  反手一刀,将文丑的掌旗兵连人带旗斩为四截,关羽厉声长啸,杀入敌群。

  西凉大马撒开四蹄,风驰电掣。

  长刀飞舞,连磕带挡,不论对手是用环首刀还是用矛戟,都经不住沉重的长刀轻轻一磕。关羽却凭着自己强横的力量,将长刀舞得如雪片一般轻盈,随风而入,取对手性命于覆掌之间。

  马前无一合之敌,寒光与热血齐飞。

  文丑率领的骑兵虽多,但文丑临阵被杀,失去了指挥。关羽又过于强悍,当者披靡。阵势被关羽从中线突破,骑士被分成两队,心中惊慌,顿时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五百骑士都是经常跟着关羽训练的,早就知道关羽武艺不俗。如今见关羽斩将夺旗,胸中热血沸腾,大有有我无敌之气,齐声怒吼,随关羽冲锋。

  司马懿被裹胁其中,看着如狼似虎的骑士们轻而易举的摧毁了对手,惊得目瞪口呆。

  仅仅一个冲锋过后,文丑的部下就崩溃了,四散奔逃。

  关羽仗着马快,追杀了一阵,这才缓缓收兵,下令收拾战场,尤其是战马。

  他长途奔袭而来,战马体力损耗很大。如果得不到及时补充,战斗力将迅速衰退。

  司马懿赶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将军神勇,佩服。”

  关羽抚须而笑,举起手中长刀。“凭我这胯下马,掌中刀,能取邺城乎?”

  司马懿笑了。“只缺一样东西。”

  “何物?”

  “三万精锐步骑。”

  关羽斜睨了司马懿一眼,哈哈大笑。他虽然得意,却也知道司马懿没说错。仅凭他一人,是拿不下邺城的。司马懿说只要三万步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真要拿下邺城,没有五万精锐是做不到的。

  而徐晃只有两千三百步骑,董昭虽然有万余郡兵,但那些人都是寻常之辈,算不上精锐。

  “那就让袁绍再苟活几日。”关羽长刀一指。“待天子东征之时,我当为先锋,直取邺城。”

  “届时我还为将军做向导。”司马懿说道。

  关羽大笑。

  迅速清点了战场后,战果很不错。虽然真正的斩首数量不多,但份量很重,除了文丑之外,还有七八个军侯、屯长之类的基层将领被杀,其中有一半死于关羽刀下。

  但关羽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斩首数量不多,自己麾下的骑士却有十几人因为马力不足,落马受伤,被战马踩死了几个。一算战损,勉强达到了他向徐晃做出的承诺。

  这一战是速胜,战损才勉强达标,若是两军对阵,如何才能达到十比一的战损?

  关羽有点头疼。

  跟着刘备征战多年,他一向冲锋在前,斩首甚多。但凭心而论,真正的胜仗却非常有限,自然也就没心情计算什么战损比。如此有了精兵可用,取胜不再是难题,战损比却成了拦路虎。

  见关羽脸色不佳,司马懿很意外,试探着问了一下。

  关羽犹豫了片刻,将自己与徐晃的约定说了一遍。司马懿听完,笑道:“将军不必担心,此战之所以战损比不佳,大致有两个原因。将军若能听我一言,我保证你每战必能大胜。”

  “说来听听。”

  “其一,将军千里驰援,将士人马疲惫,再加上不熟悉地形,损失并非出于交战,而是准备不充足。其二,将军斩杀文丑,摧锋破敌,却没有追杀,所以斩首数量有限。若能一路追杀,扩大战果,斩首当在五倍以上。”

  关羽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有些轻敌。如果当时接受司马懿的建议,先占据有利地形,让将士们有个休整的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再趁机观察一下战场,或许就会避免这两个问题。

  虽然心里认可,关羽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收拾完战场,派几个人押送俘虏和战利品,关羽再次起程。

  文丑所部的溃兵返回大营,向主将崔钧汇报了战况。得知文丑阵亡,全军溃败,崔钧大惊失色,连忙下令撤退。

  关羽率部追击,几次与崔钧断后的人马遭遇。他采纳了司马懿的建议,所击辄破,一直将战损比维持在十比一以下。

  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关羽逼得越来越近,崔钧慌了阵脚,下令加速撤离。

  经过荡阴时,崔钧又遭到了黑山军的袭扰,军心士气越发低落。

  关羽抓住机会,率部突阵,迅速洞穿了崔钧的前阵,杀到了崔钧的面前。

  看到关羽挥舞长刀,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崔钧害怕了。当年被公孙瓒击败的恐怖记忆又浮上心头。

  他扔下大军,在亲卫骑的保护下狂奔而去。

  袁军崩溃,关羽率领骑兵,追亡逐北。

  邺城震动,火速派人向袁绍报急。

  依关羽的意思,是直接杀到邺城之下。就算不能攻取邺城,也让邺城里的人看看他的威风。司马懿提出了异议,他建议关羽留在荡阴,在黎阳、内黄一带游戈。

  这片地区离邺城很近,袁绍非常重视,所以派大将蒋奇率重兵驻黎阳,看护附近的黄河渡口。

  袁绍从中原撤兵,返回邺城,附近的濮阳是可选的渡口之一。

  蒋奇为人持重,他不太可能动用重兵围剿关羽,只会守紧大营,护住濮阳渡口。可若是关羽直击邺城,那情况就不同了,蒋奇必然会出兵协助。

  如此,关羽将陷入重兵围困之中,而以董昭的兵力,是不足以解围的。

  关羽未必会败,但损失一定会很大。

  与其孤军深入,不如等徐晃、董昭赶到,一起想办法。既能完成预定任务,又可将损失控制在最低水平,维持之前的优势。

  关羽深以为然。一面派人给董昭、徐晃送信,一边率部在荡阴、黎阳、内黄之间游弋。

  第四百三十一章 当断不断

  彭城。

  袁绍站在将台之上,看着远处的彭城城头,脸色很难看。

  他率部将刘备困在彭城已经两个月,但刘备就是不肯投降。

  同样,被困住射阳的陈登也不肯投降。

  陈登不仅不肯投降,还让人给袁绍传话,指责袁绍行事孟浪,令人失望。

  陈登说了很多,但核心只有一句话:袁绍的所作所为,望之不似人君,很难让人相信他能够承担起兴太平的天命。

  这一句深深的刺痛了袁绍,让他恨陈登入骨。

  他原本是亲自率后围住射阳的,但刘备屡次出击,骚扰他的后勤补给线。他几次派人与刘备交战,都被刘备击败。无奈之下,只得亲率大军来战刘备。

  听说他自来,刘备躲进了彭城,坚守不出。

  之前截了几次审配派人送来的辎重,刘备有足够的粮食坚持。袁绍派兵四面围住,发力猛攻,但彭城高大坚固,他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这么耗着。

  如何才能拿下彭城、射阳,抓住刘备、陈登,是他现在最为头疼的问题。

  之前的战事受挫,让他意识到了田丰的正确。不拿下刘备、曹操,向南进兵就没有意义。曹操可以向西撤,刘备却无路可退,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拿下徐州才是正道。

  就算时间长一点,如果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徐州问题,也是值得的。

  袁绍给自己鼓了鼓劲,叹了一口气。

  “主公,主公。”逢纪快步走了过来,“噔噔噔”上了将台,来到袁绍面前。

  “何事如此惊慌?”看着逢纪满头的汗珠,袁绍很诧异。

  “主公,董昭入寇冀州,同行的还有箕关都尉徐晃和假关尉关羽,文丑阵亡,眼下兵锋已至邺城外,邺城告急。”

  听到董昭的名字,袁绍眉头紧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董昭曾是他的部下,还做过魏郡太守,如今却带着朝廷的人马来攻打魏郡,攻打邺城?

  “文丑怎么会阵亡?”袁绍的眉头皱得更紧。颜良、文丑都是他麾下的猛将,他安排文丑在河内,就是防止董昭东侵冀州的。

  “被关羽阵斩。”

  听到关羽的名字,袁绍更加不安。刘备虽无用兵之能,但关羽、张飞却是名声在外的猛将。阵斩文丑,倒也不是不可能。

  “崔钧呢?”

  “他……临阵脱逃,大军崩溃,如今在邺城待罪。”

  袁绍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在栏杆上,整个将台因此震动。袁绍双手叉腰,来回转了几圈,越想越气,又接连踹了两脚,仿佛踹的是崔钧。

  崔钧太让他失望了。枉为名士,却无一战之能。上次败在公孙瓒手下,几乎使冀州战线崩溃。这次又败在董昭手下,直接导致邺城危急。

  “元图,奈何?”袁绍怒不可遏。

  “当派大军回援邺城。”

  “有这必要吗?河内一郡,不过万人,蒋奇足以应付,何必大军回援。”袁绍眼神疑惑,觉得逢纪是不是有些乱了阵脚。

  “主公,现在知道的只是河内一郡。”逢纪苦笑道:“河内既动,太原、上党又岂能不动?”

  袁绍愣了一下,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如果真如逢纪所说,太原、上党也一起出兵,那邺城可就真提危险了。

  “命审配回师呢?”袁绍还不死心。他围了彭城这么久,眼看着就要得手,撤兵太可惜了。

  “主公以为,冀州与兖豫哪个更重要?”

  袁绍屏住了呼吸,半天才缓缓地吐出来。

  当然是冀州重要。

  冀州不仅户口多,粮秣充足,更与幽并接壤,战马资源有保证。

  所以冀州不仅不能丢,还要控制在他自己的手里,不能被冀州人左右。派审配回援邺城是不行的,审配本来就挟冀州自重,一旦有了这样的大功,以后更难控制。

  彭城怎么办?徐州怎么办?

  袁绍越想越后悔,早知如此,还是听田丰的建议好。

  “此次为元皓笑矣。”袁绍一声长叹。

  逢纪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

  袁绍聚将议事。

  听说董昭进攻邺城,很多人都慌了。

  身为大将,他们的家属都作为人质,留在邺城。一旦邺城被破,他们的家人将落入董昭之手。

  这样的事,之前就发生过一次,黑山贼于毒偷袭邺城得手,包括袁绍在内,所有人的家属都成了俘虏。幸亏陶升将人送了出来,这才幸免于难。

  董昭可不是于毒,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诸将众口一词,要求回师邺城。

  袁绍本来担心田丰会笑他,但田丰一句话也没说。

  袁绍没再犹豫,下令撤军。

  ——

  刘备站在城墙上,又一次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袁绍就这么撤了?

  “一定是邺城出了事。”简雍说道。

  “何以见得?”

  “有两个理由。”简雍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邺城近太行山,不论是河内,还是上党、太原,都居高临下,出太行便可威胁邺城。二是若非邺城出事,袁绍不至于放下即将得手的徐州。邺城相当于袁绍的都城,将士的家属都在邺城,不容有失。”

  刘备点头赞同。过了片刻,又道:“这么说,当初天子派钟繇抢占上党,又亲自赶往太原,就是为了此刻?”

  简雍想了想。“有这可能。毕竟朝廷实力不济,只能据险而守,以保并州。”

  “可惜徐州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泰山可守。”简雍顺势提道:“主公,袁绍经此一役,骄狂之势必然有所收敛。下次再来,当先取泰山、鲁、山阳诸郡。主公宜守沛县、鲁县。”

  刘备没吭声。

  简雍的建议并非首倡,之前天子有诏书来,就是建议他将重心靠北,与臧霸等人联合,据守泰山。但是他守不得,泰山附近是有险可守,但户口严重不足。退守泰山,等于放弃户口最多的东海、下邳,只是断臂求生,苟延残喘,绝非上策。

  更重要的是,天子没给他任何承诺,让他很难下决心。

  “上书报捷吧。”刘备顾左右而言他。

  简雍暗自叹了一口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袁绍撤兵,是因为朝廷出手。如果朝廷不出手,徐州必为袁绍所有。刘备根本没有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不主动向朝廷称臣效忠,还想得到朝廷的承诺,未免痴心妄想。

  第四百三十二章 踏雪寻道

  袁绍八月渡河,九月祭祖,十月渡淮,先受挫于庐江,后顿兵于彭城、射阳。

  十二月,邺城告急,袁绍退兵,匆匆退回河北。

  一场轰轰烈烈的中原之旅惨淡收场,让无数中原人惊诧莫名。

  抓住袁绍撤退的机会,徐州牧刘备趁势进兵,夺取沛县南部。他本想顺势拿下梁国,却被审配率部击退。砀山一战,刘备损失了千余人。审配率部追到沛县,再次击败刘备,将沛县收入囊中。

  审配本来准备一举拿下彭城,陈登率部从射阳赶来,死守竹邑。刘备又重土旗鼓,再次出兵。

  审配见形势不利,主动退守沛县。

  听说审配撤兵,正准备趁机进攻陈国的曹操立刻放弃行动,将附近掳掠一空,带回陈留。

  扬州牧袁术命大将纪灵率部三万,进入豫州,却同时遭到了曹操和刘备的警告。他很生气,却又不敢同时惹翻曹操和刘备,便想了个主意。

  上书天子,表会稽太守孙策为豫州牧。

  ——

  凤林山下,白石川水河谷。

  刘协披着羊皮氅,脚登羊皮靴,一步步地登上了白雪皑皑的凤林山,俯瞰河谷,不禁啧啧称奇。

  难怪宋建会选择在这里建都,的确是个好地方。大雪满山之际,河谷里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河面也没有封冻,照样流水潺潺,河岸两边甚至还有青草供牛羊啃食。

  刘协猜测,这附近或许有地热。

  荀文倩啧啧称奇。“想不到这冰天雪地之中,竟有如此温暖的所在。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裹得严严实实的雪白狐裘,露出里面的鲜红骑士服,左侧肩上绣了一只凤凰,展翅欲飞。

  刘协瞅了一眼,笑道:“这是河东新送来的冬衣吗?”

  荀文倩眼神有些闪烁,低声说道:“是的,妾本不敢穿,只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了。”

  “有何不敢?”刘协笑笑,伸手摸了摸凤凰,以及凤凰下面荀文倩的肩膀。“又不是凤冠。”

  荀文倩微微欠身。“唯。”

  “陈留来的织工们生活安定吧,要不然也没这心情绣这么精致的凤凰。”

  “据说今年河东收成不错,从关东来的工匠都能吃饱,所以干劲很足。从陛下之诏,不少女子也开始学刺绣,产量提升很快。现在的问题是蚕桑不够,开了春,可能还要拓荒。”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说起来,伏寿虽然也有心眼,毕竟不如荀文倩机灵。借着这个机会,一只凤凰就上了身。将来要是生了嫡子,凤冠免不了也要想一想的。

  母仪天下的名份,再聪明的女子也无法漠视,只要有机会,都要争一争。

  只不过以眼下的形势,荀文倩还不至于做得那么露骨。真正的凤冠、凤服大概已经送到了伏寿的面前。他要是问起,绝对找不到一点破绽。

  所以他干脆不问。

  “陛下,这山谷为何能常青?”蔡琰手足并用,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形矫健的女骑士,手里提着画画的工具。从她们的相貌看,应该是羌人,即使走在堆满积雪的山路上也很稳健。

  “不好说。”见蔡琰走路不稳,刘协伸手搀了她一把,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或许是附近有温泉,或许是高山挡住了寒气,要调研一下才能清楚。”

  山坡狭窄,站了三个人便有些挤,只能肩并肩地靠在一起。那两个女骑士见状,为难的看着蔡琰,请示在何处架设画板。

  蔡琰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好的地点。

  “你要画什么?”刘协问道。

  “受人所托,要画一幅天子亲征,镇西大将军平叛图。”蔡琰笑道,修长的眉毛扬了扬。“一百金的润笔,而且是现钱,当得臣十年的俸禄。”

  “你分我一金,我就将这风水宝地让给你。”刘协跺跺脚。

  蔡琰笑得身子打晃,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亏得刘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救命之恩,再加二十金,不过份吧?”

  “见者有份。”蔡琰小心翼翼的站稳,顺势转到荀文倩一边。“陛下五十金,贵人三十金,我自留二十金便够了。”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收你的钱。”荀文倩笑盈盈地说道,又睨了刘协一眼。“陛下不发俸禄,令史只能为人作画,收人润笔,你还要从中分钱,未免有失天子尊严。”

  “天子没钱,哪来的尊严?”天子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说起来,我的画也是家传手艺,就是没人找我作画。”

  荀文倩与蔡琰相视而笑,不约而同的捂住了嘴。

  刘协倒也不完全是说笑。

  他的确会画画,而且不是前世带来的技艺,是本尊的家传手艺。汉灵帝、王美人都很有艺术天份,尤其是汉灵帝,能书善画,还开办过鸿都门学。不少人将他与宋徽宗并列,标准的艺术家皇帝。

  还有一点,他是真穷。眼看新年将至,为文武大臣发年终奖又成了大难题。

  去年就遇到过这样的事,今年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解决了温饱问题,手头却依然很紧。好在今年有了点希望,河东、关中都有一批财物已经起程,只要能及时送到,赏赐大臣的东西还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开着玩笑,刘协让出了立足之地,供蔡琰作画,自己则挽着荀文倩的手另寻他处。

  “陛下,妾可以自己走的。”荀文倩嘴里说着,手却握得更紧。

  “朕现在走的不是山路,是王道。”刘协很严肃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朕只好走霸道了。”

  “噗嗤!”荀文倩笑出声来,随即又低声说道:“那陛下还是走王道吧,妾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刘协又找了一个能立足的地方站定,将荀文倩引到里面,让她抓着积满了雪的松树。松树晃动,上面的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有一些落进了荀文倩的衣领里,荀文倩嘶嘶的吸着凉气。刘协伸手去取,雪却已经化了。

  “没事的,妾不冷。”荀文倩缩了缩脖子。“走了一路,正好有点热了。”

  “文倩,你初来时,朕还真没想到你能适应军中生活。”

  “妾也没想到。”荀文倩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眸如春水。“只要能跟着陛下,哪怕是再高的山,妾也愿意。”

  刘协点了点头,忽然有所感悟,一时忘言。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天子之威

  见刘协看着远处,半晌不语,荀文倩心中不安,以为是刘协对自己的回答不满,只是出于身份,或者有所忌讳,这才没有回应。

  这样的回答既可以表示不认同,又不会造成直接冲突,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常见反应,荀文倩从小见惯了。只有那种引为知己的至交,或者性情耿直的士人,才会直言不讳。

  可是她反复考虑,还是想不出自己哪句放说得不对,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

  刘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有注意到荀文倩情绪的变化。

  直到散骑侍郎曹昂策马奔到山脚下。

  “走吧,有事了。”刘协伸手去搀荀文倩,动作从容,看不出半点异样。

  荀文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却很自然地伸了出来,落在刘协手中。等反应过来时,脚已经随着刘协往下移动。

  “眼前有景道不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刘协笑道:“以后若是有空,要多出来走走。”

  “唯。”荀文倩应了一声,随即又道:“陛下刚才是做诗么?”

  刘协歪着头想了想,哑然失笑。

  他其实不会做诗,只是偶有所感,随口蹦两句名篇罢了。刚才这两句肯定不是同一首诗里的,就连是不是同一人所作,他都不太清楚。

  光阴流逝,他与真正的刘协渐渐难分彼此,曾经为了装逼背的那些诗词如今都渐渐模糊了。

  “你觉得如何?”

  “好,可惜妾文学有限,不知好在何处。”荀文倩扬声道:“令史,你可曾听见陛下的新诗?”

  不远处的蔡琰回头,神情兴奋。“陛下又作诗了?”

  荀文倩见状,轻轻挣脱了刘协的手,请刘协先下山,她要看蔡琰作画。刘协也没勉强,嘱咐她小心,自顾自的下山去了。

  荀文倩走到蔡琰身后,看着她刚刚勾勒出轮廓的画稿,赞了一声:“令史真是多才多艺,翰墨、丹青,无一不精。”

  “道德仁艺,艺为末节,不足为贵。”蔡琰不以为然。“若以画论,我这满纸山水,不及华太医的一纸人体图。”

  “什么人体图?”荀文倩好奇地问道。

  “看来贵人有些天没去营里了。”蔡琰笑了起来,一边信笔挥洒,一边解释起来。“太医署新召了不少学徒,吉太医、华太医无暇指导,便将他们的医术写成讲义,让学徒们时时自学。其中涉及人体的部分,华太医亲笔画了不少图,将皮肉筋骨一一列明,以便学徒们对图施术……”

  荀文倩恍然。“这样的图岂能与令史的丹青相提并论?”

  “不然。”蔡琰收住笔,指指眼前的画。“我这画不过是粉饰而已,多一笔少一笔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向壁虚造。人体图却不能有一丝讹误,否则教错了,将来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害了性命。”

  蔡琰顿了顿,又低声说道:“我听说华太医为了画这些图,仅是人体就解剖了几十个。”

  “解剖?”

  “就是将人的皮肉剖开,一一分解,然后将骨肉血脉,全都描绘成图。听说为了搞懂心跳,他还解剖了两个活人。一个从前胸打开,一个从后背打开……”

  荀文倩吓了一跳,脸色苍白。“令史,你别说了。”

  蔡琰诧异地看了荀文倩一眼,随即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荀文倩不安地看着蔡琰。“令史,你……你不觉得可怕么?”

  蔡琰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半晌后,她淡淡地说道:“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

  ——

  刘协下了山,曹昂迎上来行礼,说是镇西大将军韩遂求见。

  刘协翻身上马,返回大营。

  韩遂在帐外等着,身边一个亲卫也没有。见刘协走来,他远远地就躬身行礼,神态恭谨。刘协见状,心里便有了主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一向倨傲自负的韩遂突然这么客气,肯定是有为难的事要请示。

  刘协入帐,命人准备热茶,又招呼韩遂就坐。

  寒冬行军,席地而坐不方便,都是用马扎。君臣对坐,各捧一杯热茶,边喝边说,倒也是其乐融融。说了几句闲话,刘协便问起了前面的战况。

  韩遂连忙放下茶杯,肃然道:“托陛下天威,大军刚到,宋建便知天命,派人请降来了。臣不敢自作主张,特地请诏。”

  刘协垂下眼皮,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就知道这老小子主动上门没好事,果然是给我出难题来了。

  宋建早不降,晚不降,大军一到就请降,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分明是一场有默契的讨价还价。

  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来朕面前请降,却去找你韩大将军?

  “韩卿怎么看宋建的请降?”

  “陛下,臣以为,宋建不过是枹罕一匹夫,不近德教,不知礼数,虽是汉人,其实与那些山里的蛮夷无异。自以为当年随段公征战几年,有些见识,便不知天高地厚,占据这小小的枹罕城,自立为王。与他计较,未免惹人发笑。再者,这莽莽群山之中,称王称霸者不知几许,总不能一一剿灭。既然他迷途知返,主动请降,陛下不妨就网开一面,饶他不死。”

  刘协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放下茶杯。

  “韩卿与宋建是故交?”

  韩遂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故交谈不上,有过几面之缘。他与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更亲近些。这几年,因北宫伯玉、李文侯事,与臣断了音讯,几无来往。”

  “哦,原来如此。”刘协淡淡地说道:“那就不必在乎他了。朝廷自有制度,围而后降者,不赦。他主动请降,可以罪减一等,不用族诛了。只诛首恶,其他人没为官奴婢吧。”

  韩遂脸色微变,随即说道:“陛下,如此一来,只怕宋建不肯降,只能强攻了。”

  刘协眼皮一抬。“韩卿没做强攻的准备么?”

  韩遂本想争辩两句,被刘协的眼神一看,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召集几万郡兵,又举行了阅兵仪式,赶了几百里路,跑到枹罕来,要说没做强攻的准备,那他的心思就有不臣的嫌疑了。

  与自己的富贵相比,宋建的死活并不重要,将士的牺牲也不重要。

  韩遂瞬间做出了决定。“臣愚钝,臣就这回复宋建。”

  刘协不再说话,重新垂下了眼皮。

  韩遂神情尴尬,起身告退,倒退着出了大帐。站在御帐外,韩遂转身之际,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贾诩的帐篷,迟疑片刻后,打消了向贾诩请计的想法,大步出营。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不循常规

  韩遂回到中军大帐,招来了韩银和成公英,转达了天子的口诏。

  韩银顿时急了。“这样的条件,宋建怎么可能降?”

  “不降就杀。”韩遂面沉如水。“准备强攻。攻下城之后,不仅他要死,他的整个家族都要死。”

  “攻城要死人的。”韩银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这冰天雪地的上山伐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准备。弄不好,新年都得在战场上渡过。阿翁,你就不怕各部反对?”

  韩遂拍案而起。“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子不肯纳降,我有什么办法?”

  见韩遂发怒,韩银怂了。他知道韩遂的脾气,要不是真急了,绝不会如此失态。再顶嘴,当众抽他耳光都是有可能的。

  韩银偷偷地看了成公英一眼,希望成公英能劝劝韩遂。强攻绝对不是好办法,甚至不是当初的计划。否则就不会在路上耗费那么多时间,甚至不会现在出兵,而是等到明年开春之后。

  攻城要准备大量的攻城器械,这些都要就地伐木打造,没有一个月搞不定。

  而现在离新年只剩几天了,接受宋建投降才是最省心的办法。

  在战场上过年,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各营都会来讨要酒肉、奖赏,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如果接受了宋建的投降,这些开支都可以由宋建承担,韩遂还能从中赚一笔。现在却要韩遂自己承担,等于让韩遂割肉。

  成公英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成公英说道:“大将军是希望此战过后,能统兵东征么?”

  恼怒的韩遂点了点头。

  成公英是心腹,毋须隐瞒,也瞒不过。天子给了他许诺之后,他就向成公英透露了这个消息,甚至早于韩银。

  “既然如此,何不将枹罕当作邺城,来一场真正的校阅?”

  韩遂转了转眼睛,若有所思。他示意成公英继续说。

  成公英提了两点: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袁绍。袁绍虽未称王称帝,但不臣之心昭然。邺城就等于是他的王城。要取袁绍,必攻邺城。

  邺城坚固,攻邺城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非常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

  当初皇甫嵩等人平定黄巾,野战时势如破竹,攻城时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朱儁攻宛城,卢植、皇甫嵩攻广宗,都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卢植还因为攻城不力被罢免。

  西凉军好野战,不擅攻城,这是公认的。

  天子拒绝宋建的请降,未必是有意刁难,而是想看看韩遂的攻城能力。

  当然,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用意,看看韩遂是否真心为朝廷出力。

  宋建与韩遂算不上老朋友。如果韩遂对宋建都不肯下狠手,天子又怎么能相信韩遂?

  听完成公英的分析,韩遂一拍大腿。“元伟,我也这么想。”随即又对韩银喝道:“竖子,好好学着点,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动动你那石头一样的脑子。”

  韩银被骂得莫名其妙。不过他也习惯了,浑若无事的耸耸肩。

  韩遂见了,更加生气,不由得想起贾诩的话来。

  就韩银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韩家想要长富贵,可能真要靠女儿、女婿帮衬才行。

  韩遂一边命人进城传话,勒令宋建无条件投降,一边召集诸将,做好强攻的准备。

  正如韩银担心的那样,一听说有可能要强攻枹罕,诸将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韩遂早有准备,承诺破城之后,战利品将按功劳分配。破城之前,他将为所有的将士都提供充足的酒肉,保证让大家过个好年。

  见韩遂这么大方,诸将都有些惊讶。

  韩遂可不是董卓那样的粗豪之辈,可以将家里的耕牛宰了,招待客人。他向来精打细算,以不吃亏为前提。如今这么大的手笔,就算拿下枹罕城,他也捞不回成本,亏定了。

  不合理啊。

  韩遂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不能解释,只能以实际行动表示。

  他当天就发放了一批酒肉,鼓舞士气。紧接着又与附近山谷的部落首领商量,向他们购买大量的牛羊,又招来陇西太守李参,请他派人赶回狄道,大量采购物资。

  有了酒肉,营中的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大营中一片欢腾,到处都能看到载歌载舞的场面。

  相比之下,天子的御营则显得有些冷清,将士们一如既往的训练、学习,各司其职,并没有因为新年将至有太多的变化。

  ——

  刘协弯下腰,走进了太医署的中心大帐。

  华佗站在大帐中心,正在几根牛油大烛的照耀下解剖一只羊,两条手臂全是血,胸腹之间的皮围裙同样被血染得通红。他一边解剖一边说,旁边两个年轻人,一个奋笔绘图,一个记录华佗的解释。

  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手里各持纸笔,一边听一听记,个个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聚集会神,丝毫没留意到刘协出现在他们身后。

  “于医者而言,羊肠最为珍贵。”华佗小心翼翼的举起一段羊肠。“用羊肠制成的线缝合伤口,伤口复原之后,可以不用拆线,处理脏腑受伤时可以避免二次开腹。即使是在处理外伤时,如果伤口太大,无法缝合,也可以将羊肠剪开,覆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进行包扎……”

  “原来是这样啊。”一个年轻的学徒笑了起来。“下次宰羊,谁也不准吃羊肠。”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学徒举手提问。“华太医,牛更大,牛肠能用吗?”

  “也许有用,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试验过,不能给你准确的答复。”华佗将羊肠放在一旁的盘子里。“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试一试。不过在试验之前,先要学会如何处理羊肠、牛肠。处理不好的话,就算是羊肠,也会带来伤口溃烂。”

  “为什么伤口会溃烂,是因为羊是牲畜,不配用在人身上吗?”

  “具体原因有待探询,我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只是我摸索出来的办法,而且是可行的办法。”华佗一边解剖,一边说道:“诸君要记住一点,医学是实践的学问。很多医术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没有什么现成的道理可以让你们按图索骥。所以,你们不要迷信任何人。我也好,吉令也罢,都有可能出错。如果你们发现了什么我们没讲过的东西,甚至是相反的东西,不要害怕,用心去求证就是了。只要行之有效,就是对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大医治国

  刘协听了,脱口而出。“华太医说得好,诚为有识之士。”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出言附和。

  华佗一转头,见是刘协,吃了一惊,正准备放下手里的刀,刘协向他摇了摇手,示意他继续。华佗很意外,又有些莫名的激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接受了刘协的建议,继续讲解。

  有天子在侧旁听,华佗的情绪更加激昂,不仅声音清亮,讲的内容也是精彩迭出,让一旁的学徒们听得如痴如醉,就是手记得有点酸,纸也不够用。

  荀文倩跟在刘协后面,原本看着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些害怕,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刘协来听华佗讲课,是因为她转达了蔡琰所言,听说华佗解剖活人,想来问个究竟,多少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如今听了华佗讲解医术,不难看出他的离经叛道,但刘协却听得津津有味,不仅不生气,反而大加赞赏。

  这就有点让人担心了。

  如果刘协的思路与华佗所言相契,那可不是好事。

  华佗说医学是实践的学问,医书也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并不存在什么圣人典籍。按照这个说法,那圣人典籍对治国还有意义吗,圣人提出的王道还有实现的可能吗?

  有些事,看似有道理,但是一推论,就知道问题很大。

  荀文倩心里既有担心,又有不安,但她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天子身边,与天子十指相扣。

  刘协感觉到了她的手冷,回头看了她一眼。

  荀文倩笑着摇摇头,将刘协的手握得更紧。刘协掀开大氅,将荀文倩的手放了进去,贴在自己的胸口。荀文倩不仅感觉到了刘协的温暖,更感觉到了刘协的心跳,调皮地挣开了刘协,将手移到刘协的心口。

  “呯,呯,呯。”刘协的心跳强劲有力。

  荀文倩扬扬眉梢,脸上浮起一抹红霞。

  刘协伸手捏了捏荀文倩的鼻尖,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眼看着华佗的讲学快要结束,荀文倩扯了扯刘协的衣袖,带着刘协出了帐,离大帐远一些。

  “陛下,你也觉得《灵枢》《素问》不可信吗?”

  “我对医学了解太少,不敢妄言。”刘协知道荀文倩想说什么,直截了当的说道:“但《灵枢》《素问》就算倒背如流,也无法让人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师,这是公论。相比之下,华太医的做法显然更踏实一些,你说呢?”

  “陛下所言固有道理。可是珠玉在前,不去借鉴,却一味纠结于琐碎经验,又焉能成就大道?”

  刘协沉默了片刻。“你家在颍川,一定见过嵩山吧?”

  “自然见过。”

  “那你登过嵩山的最高点吗?”

  荀文倩摇摇头。

  刘协轻轻地跺了跺脚。“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站的地方可能和嵩山的最高点一样高,甚至更高,你相信吗?”

  荀文倩惊愕不已,低头看看脚下。“这儿……比嵩山高?”

  刘协点点头。“不仅是嵩山,可能五岳都已经在我们脚下。你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们的登山之路有几千里。你登不了五岳的最高点,但是你走了几千里之后,却可以站得比五岳更高。”

  荀文倩还是不太敢相信。

  刘协说道:“如果我们将五经当作五岳呢?”

  “五经虽古,其实不过是三代之末的典籍。”华佗从后面走来,换了一衣干净的长衫,看起来像个儒生,不见半点血腥。“传说中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又有几个见过呢?不过,就臣看来,就算真有,也未必就比五经更高明。又或者,这些所谓上古典籍的精华,已经尽在五经之中,只是今人分辨不出来而已。”

  华佗说着,走到刘协、荀文倩面前,躬身施礼。“见过陛下、贵人。”

  刘协含笑施礼,荀文倩还了礼,又道:“依太医所言,莫非今后可能出现比五经更为高明的学术?”

  华佗笑笑。“臣是医师,敢以医事为喻。”

  “请讲。”

  “贵人希望将来能生一个比贵人更聪明、更漂亮的皇女吗?”

  “这……”

  “臣冒昧,再问一句。贵人希望将来能生出一个比陛下更英明、更强壮的皇子吗?”

  荀文倩不敢答话,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笑道:“太医若有妙方,不妨献出,当以千金相谢。”

  华佗哈哈一笑。“臣若有妙方,早就献上了。不过,陛下修炼五禽戏有成,若贵人也能修习,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其实,陛下与先帝相比,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足以证明后人未必不如前人。”

  荀文倩抿紧了嘴唇,不敢作答,也无法作答。

  “听蔡令史说,太医绘制了一部人体解剖图集?”刘协转换了话题。“朕与贵人闻讯,赶来开开眼界,不知太医能否开示?”

  “陛下有兴趣看那些讲义,臣荣幸之至,自当奉上。”华佗笑着,伸手相邀。“陛下请。”

  刘协牵着荀文倩的手,跟着华佗来到大帐。

  华佗有一个单独的大帐,帐篷里有三张案,上面推满了书简,却整整齐齐,看不出半点杂乱。华佗将刘协让到主席,又将荀文倩让到上首坐了,自己坐了下首,随即搓搓手道:“陛下、贵人大驾光临,臣也没有准备,就献上一些药茶吧。男子能强精固本,女子能养生驻容。”

  刘协忍不住想笑。

  看来华佗最近过得很开心,沉浸在医术中不可自拔,连君臣之礼都不太熟悉了。

  “太医,真能驻容吗?”荀文倩忍不住问道。

  “能的。”华佗叫来侍者,命他上茶。“不过养生驻容可没有什么仙丹神药,如果有,那都是骗人的。就像有人说他有一书,只要学会,就可以安邦治国平天下一样。”

  “华太医!”荀文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以示抗议。

  华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请罪。“陛下,贵人,臣说的不是五经,是《太平经》。”

  荀文倩瞥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

  刘协最近一直在读《太平经》。

  刘协却面不改色,笑道:“你也熟悉《太平经》?”

  “略微翻过一些。”华佗说道:“臣和张角有过数面之缘,曾在一起讨论医术。只是后来他好巫术,走了邪道,这才成为陌路。相比之下,倒是巴蜀的天师派更务实一些,虽然也重符咒,终究以吐纳导引为主,尤其是对驻容一道,颇有心得。”

  第四百三十六章 喜忧参半

  华佗一边煮茶,一边说起了自己的学医之路。

  他本来是个儒生,读的是儒家经典,得到沛相下邳陈珪的赏识,举为孝廉。太尉黄琬听说之后,也曾辟他为吏。

  但都被他拒绝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不以富贵为求,一心想做博古通今的大学者,游学青徐,曾追随著名的方士襄楷数月,也见过著名的道士于吉。

  这两个人都与《太平经》有关,华佗也因此有机会看到《太平经》,并因此认识了张角。

  张角本来是修道的,据说师从巴蜀的张陵,是真是假,也没人说得清。

  华佗对《太平经》不感兴趣,觉得里面的巫术太多,而学术太少。后来他为人治病,医术的成就慢慢超过了学术,固然博得了不小的名声,却也因此被人当作医匠贱业,很是苦恼。

  让他放弃医术,他舍不得。一方面,医术能救人,另一方面,他没有家族供养,医术是他维持生活的本事。如果放弃医术,他暂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谋生手段。

  正好赵岐生病,请他延治。他从赵岐处听说天子下诏,为医术正名,改称医匠为医师、医士,觉得这是个两全齐美的选择,既能做官又能研究自己喜欢的医术,就第一时间赶来了。

  解决了名声上的顾虑,他全身心的投入医学研究,不仅见识了西北地区的医学,还了解到了不少从西域传来的医学,越发感觉到医学的复杂,可能这一辈子研究不完。

  华佗取出一卷纸,全是精心绘制的人体结构图。

  华佗从中取出一页,推到刘协面前。刘协接到手,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张皮。

  “这是安东尼送臣的手稿,据说是西方大国的名医所制。但是这张图与臣所见不符,也不知道是他绘制错了,还是西人就是这么长的。等将来有机会,臣解剖两个西人才能知道。”

  “你真的解剖了活人?”刘协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是的。”华佗很淡定。“两个受了重伤的鲜卑俘虏,救不活,也不想救,就解剖了。”

  刘协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从容。

  荀文倩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说道:“那鲜卑人和我们汉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吗?”

  “从我解剖过的来看,应该是一样的。其实不仅是人,就连猪羊也大体相似,牛有些区别。所以臣觉得,西人或许和牛一样,与我汉人不太一样。”

  刘协瞥了华佗一眼,本想纠正他的错误,后来一想,又放弃了。

  这种谬误在医学发展上屡见不鲜。既然华佗有心要实证,迟早会明白的,倒不急于一时。

  科学的发展不怕错,就怕不敢认错。只有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哪怕曾经错得很离谱,将来也会重回正轨。只有那种自以为是天选之子,永远不会错,错的都是别人,才会一错再错。

  “太医的这部图集,可以刻印传世。”刘协合上图集,又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可以像蔡伯喈等人拟定的六经一样,立碑于太学,供天下学医者学习。就算不是学医的,也能因此了解一些常识。”

  华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激动。“陛下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刘协语气淡淡,但神情严肃。

  华佗一拍案几,随即大笑。“那臣还要再精心修改一番,再多加一些注释。这些本是为教学所用,只为实用,没有考虑其他人。有些地方,他们未必看得懂。”

  刘协说道:“立碑的事不急,可以等你修改好了。眼下要做的,倒是要想办法让各郡县的医者人手一部,对他们提高医术大有帮助。”

  荀文倩说道:“陛下,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抄写起来太费事了,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

  “抄写起来麻烦,拓印呢?”

  “拓印虽快,可是刻碑却慢啊。”

  “可以不用刻碑,而是刻在木板、石板上嘛。”刘协比划着,将雕版印刷的工艺大致说了一遍。

  荀文倩见过洛阳太学的石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顿时恍然。“陛下,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呢,比起刻碑,这个容易多了,而且比起文字,更适合图画。”

  刘协笑笑。“既然你觉得可行,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说着,将手中的解剖图集递给荀文倩。

  荀文倩看了一眼,立刻转了过头。

  看到这些人体结构,她就联想到华佗刚才解剖羊的血腥画面,胸中一阵翻腾。她匆匆起身走了出去,刚出大帐,便吐了一地。

  刘协扬扬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华佗转头看着荀文倩的背影,面带喜色。“陛下,贵人这是有喜啊。”

  刘协一愣。“当真?”

  “十有八九。”华佗收回目光。“不过陛下不必高兴太早,应该是个女儿。”

  “这都能看出来?”

  “十有八九。”华佗抚着胡须,一副专业人士的自信。

  ——

  得知自己怀孕了,却是个女孩,荀文倩既高兴,又失落。

  刘协劝她,虽说女儿不可能继承皇位,将来却可以封个长公主,一样富贵无忧。

  再说了,我们都年轻,你才十九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迟早能生儿子。

  荀文倩倚在床上,想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陛下,为什么女儿不能继承家业呢?我看很多女子都比男子强啊。比如马侍郎,比如韩侍郎,都比她们的兄长强多了。还有袁主簿,聪明能干,简直不像是袁公路的女儿。”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朕很欣慰。”

  荀文倩眨眨眼睛,巧笑道:“那陛下觉得这个问题有道理吗?”

  刘协思索片刻。“你熟读古籍,却未必知道在上古之前,很可能就是女子当家作主的。”

  “有这样的事?”

  “你看姓这个字,从女从生,而且很多上古之姓中都有女部。”

  “是唉。”荀文倩恍然大悟。“那后来为何又成了传子,而不是传女?”

  “你先想,想定了,我们再讨论。”刘协将被角掖好。“就像华太医说的,不要迷信前人,前人可能对,也可能错。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总是有些原因的。知道了原因,才有分析讨论的可能,要不然就成了空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对吧?”

  “嗯嗯。”荀文倩连连点头。“我有了身孕,正好闲着,可以研究研究。”

  刘协想了想。“要不,调袁权来陪你吧。这女子怀孕的事,我也不懂。”

  荀文倩摇摇头。“女营的事务太多,袁权脱不开身。还是请魏夫人来陪我吧,反正她也闲着没事。”

  刘协稍作思索,便一口答应。

  第四百三十七章 降龙伏虎

  招魏夫人陪伴荀文倩的诏书刚刚下达不久,吕布夫妻就来了。

  魏夫人带着随身行李,还有一个随身中年妇人,气宇轩昂的见了驾,随即就搬去了刚刚准备好的帐篷,扔下吕布一人独立风中。

  刘协招呼吕布就座,开了个玩笑。“怎么,不放心朕,还特地送来?”

  还没坐稳的吕布一听,连忙起身。“陛下误会了,臣可没这意思。再说了,陛下身边有的是年轻貌美的胡汉女子,哪会看得上内人这黄脸妇人……”

  见吕布越口无遮拦,刘协咳嗽了一声。吕布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最近在做什么?”

  “习武,读书。”吕布嚅了嚅嘴。“还有……吵架。”

  “吵架?”

  “嗯。”吕布低着头,下巴顶着胸口,无地自容。“臣只有爵位,却无官职,又不能生子,内人心中着急,时时喝斥。一时气不过,难免拌几句嘴,也算是消遣。”

  刘协瞅着垂头丧气的吕布,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果然老虎困久了,也会抑郁。

  “读了些什么书?”

  “《春秋》,《论语》,最近还读了些《孟子》。”吕布挠了挠头。“记诵而已,半懂不懂。”

  “读过《太史公书》、《汉书》吗?”

  吕布来了精神。“读过几篇,这些比经书有意思。”

  “你号称飞将,可曾读过飞将军李广的传记?”

  “自然读过,而且读了不止一遍。”吕布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光芒,抚腿而叹。“李广太可惜了,束发从军,大小七十余战,却未能立功封侯。比起他,臣算是幸运之极了。”

  刘协不禁暗自腹诽。你是幸运了,丁原、董卓就倒霉了。

  “那你觉得,李广未能封侯,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是其他人的原因?”

  吕布一怔,冷静了些,眼珠转来转去,半晌才说道:“既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其他人的原因。”

  “比如说?”

  “他自己嘛,生得太早了。少壮时侍孝文、孝景,除了七国之乱外,国家无大战,没有立功的机会。待孝武登基,大举讨伐匈奴时,他却已经年过半百。还有就是行事不当,若不是接受梁王官爵,早在平定七国之乱时,他就可以封侯了。”

  刘协点点头,又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吕布神情犹豫。“比如卫青,李广明明是前将军,当先接敌,却被卫青调到右部,失去了与匈奴单于接战的机会。”

  看着唯唯诺诺的吕布,刘协心中感慨。人果然还是要读书的,多知道一点事,就不会太轻狂。虽说吕布读书是囫囵吞枣,却也知道大臣在天子面前应该慎言慎行的道理。

  要不然,就算你是李广,也能让你一事无成。

  “开卷有益,能读书总是好的。”刘协曲指轻叩案几。“人与事虽然皆往矣,借古鉴今却还是有用的。就拿李广来说,就算排除了那些自己与他人的因素,他难以封侯,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吕布心至福灵。“请陛下点拨。”

  “李广擅长的是什么?”

  “自然是骑射。”

  “汉骑与匈奴人比骑射,有胜算吗?”

  吕布眼珠转了转,忽然恍然大悟,激动地一拍大腿。“陛下,我明白了。李广虽然射艺精绝,但他只是匹夫之勇,麾下将士却不如匈奴人远甚,所以每战皆败。他应该……”

  “他应该如何?”刘协追问了一句。

  吕布屏住了呼吸,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他应该持矛越突击,而不是与匈奴人比骑射。汉军有甲,近战有优势,而且矛戟的杀伤力比弓箭更强。拉近距离,汉军才有胜算。”

  刘协笑了。“温侯,你比李广强。”他顿了顿,又道:“可能是因为你尚未不惑,还能推陈出新吧。若是像李广一样,年过五十才有与匈奴人大战的机会,习气已成,就算想改战法,也没那么容易了。”

  吕布乐得合不拢嘴,连连拱手谦虚。

  “给你一个任务。”刘协说道:“回去好好想想,以今日之形势,如何才能与鲜卑人决胜于草原。”

  吕布大喜,躬身而拜。

  他真能找到合适的办法,天子一定不会让他闲着,自然会给他施展的机会。

  ——

  辞别天子,出了御帐,吕布来到魏夫人的帐前,大声叫魏夫人出来一见。

  魏夫人听到吕布的声音,从隔壁荀文倩的帐中走了出来,没好气的喝道:“没规矩的莽夫,这是御营,天子、贵人都在,你乱喊乱叫什么。”

  吕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我见过天子了。”

  “见过就见过呗,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侍候荀贵人,以后还天天见呢。”魏夫人嘴上说得狠,眼中见得吕布心情不错,心里却升起几分希冀。“说了些什么?”

  “天子夸我了。”吕布得意洋洋的说说:“天子还让我想战胜鲜卑人的办法。”

  魏夫人听了,也心生欢喜。“那你就多用点心,别辜负了天子的希望。”她又拧了吕布一下。“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你就别想上我的床了。我带着小环单过,让你一个人孤独终老。”

  吕布翻了个白眼,心生无趣,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魏夫人倒是知道他的,撇了撇嘴,满不在乎的回去了。

  荀文倩在帐中坐着,将帐外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见魏夫人一脸得色的回帐,不由得笑道:“温侯是猛虎,夫人便是伏虎人。”

  魏夫人嘻嘻一笑。“贵人可别这么说,若妾是伏虎人,那贵人岂不是御龙者?”

  荀文倩收了笑容,正色道:“夫人,不可妄言。若是不然,我可不敢留你在这儿,免得害了你,又害了我自己。”

  魏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闭紧了嘴巴。

  借此机会,荀文倩给魏夫人立了几条规矩。魏夫人息声屏气,一一应了。

  她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荀文倩受天子恩宠,又有父亲荀彧、从兄荀攸为援,如今有了身孕,若能产下皇子,将来说不定有机会立为皇后,得罪不得。

  立完了规矩,荀文倩命人取了些日用杂物赐给魏夫人,其中有些是唐姬派人从河东送来的,是魏夫人平时不怎么能见到的好东西。魏夫人见了,感激涕零,越发坚定了要侍候好荀文倩的决心。

  不到半天功夫,荀文倩略施手段,就将生性泼辣的魏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让来看望她的刘协大感惊讶。

  与荀文倩一比,伏寿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撮米为山

  在韩遂重赏厚赐的刺激下,几万大军不顾年关将近,展开了积极的备战工作。

  数千士卒被安排到附近的山上伐木,打造攻城器械,其他人则在军中操练,做攻城前的准备。

  受韩遂之邀,刘协带着部下巡视诸营,检查各营的准备情况。

  郭武、赵云等散骑常侍依例随行,女营的马云禄、韩少英也带着几个训练成绩突出的女骑士伴驾。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女骑士,不少将士都看直了眼。这些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对天子还有点敬畏之心,对这些女骑士就没那么客气了,就像狼看到了羊,就差流口水了。

  马云禄还算沉得住气,韩少英却恼了,直接对韩遂说道,你练的什么兵,一群乌合之众。

  韩遂被女儿削了面子,也有点难堪,只是碍于天子在前,不好多说什么。

  巡视完,回到中军大帐,韩遂请刘协上座,准备汇报攻城的准备工作。趁着间隙,他将韩少英拉到一旁,关照几句,免得待会儿韩少英再出言不逊,不给他留面子。

  韩少英白了他一眼。“面子是自己挣的,我可以给你留面子,就怕你自己兜不住。”

  韩遂忍不住发了火。“你真以为你们那几个女子能作战?”

  韩少英冷笑一声:“要不试试?你挑五十人,我挑五十人,文试、武试,步骑、骑战,随你挑。”

  韩遂盯着韩少英,一时倒有些拿不准。“你们真这么厉害?”

  “厉害不敢说,肯定比你们那些乌合之众强多了。”韩少英说道:“真正的精锐必讲军纪。纵有刀锋在前,闻鼓必进。纵有千金在前,闻金必退。你看看你们那些人,看到几个年轻女子就忘了规矩,这样的人还能作战?”

  韩遂眉心微蹙。

  他觉得韩少英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觉得理想归理想,现实毕竟是现实,尤其是女骑士初练不久,不可能如韩少英所说令行禁止,更不可能打败他麾下将士。

  这些将士虽说不是什么精锐,却也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怎么可能输给才成营几个月的女骑士。

  “少英,我知道你最近进步很快,却也不能目空一切。”韩遂语重心长的说道:“战场是要死人的,你们那些女骑士有几个杀过人,见过血?就算平时练得再好,上了战阵,闻到血腥味,还能不能提得动刀,都不好说。”

  韩少英不以为然。

  时间仓促,韩遂不好多说,匆匆入帐。

  十余将士抬进一个巨大的木案,小心翼翼地掀开上面蒙着的布,露出一个用米堆成的地形图。

  刘协眼前一亮,含笑点了点头。

  韩遂看得真切,心中欢喜。他准备了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什么?”韩少英诧异地问道。

  马云禄瞥了志满意得的韩遂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文约叔不愧是读书人,居然从书里学习伏波将军的故事,弄出这撮米为山的手段来。”

  “撮米为山?”韩少英一脸茫然。“哪本书里的?”

  马云禄轻声笑道:“一看就知道袁姊姊讲书时,你又走神了。可惜了文约叔的一片苦心。”

  韩少英撇撇嘴。

  刘协听得清楚,不禁暗自称奇,袁权居然会讲这些东西?他按下心中好奇,轻声笑道:“韩卿,你这是哪一出,恐怕有不少人都不清楚。不如你说说来历?”

  韩遂正中下怀,清清嗓子,将马援撮米为山,为光武帝讲解形势的故事说了一遍。

  帐中诸将恍然大悟,大感佩服。

  只有卫尉马腾神情尴尬。

  他一向以伏波将军后人自诩,结果自家老祖宗的光辉事迹被韩遂学了去,他却两眼一抹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实在太丢脸了。

  韩遂佯作未见,躬身说道:“请陛下恩准,容犬子韩银为陛下讲解枹罕形势。”

  “可。”刘协淡淡地说道。

  韩遂随即向韩银使了个眼色。韩银起身,走到天子面前,躬身施礼,随即取过荆条,开始讲解枹罕的形势,以及攻城的方案。

  他讲得很周全,应该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只是略显紧张,声音干涩,额头也有细汗不停沁出。

  刘协听得很认真,面色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韩银讲完之后,他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韩卿教子有方。”

  韩遂心中忐忑。天子这句话既可以理解成对韩银所讲的方案满意,也可以理解成不满意,反倒觉得他让儿子露脸的心思过于刻意。

  “还请陛下指正。”

  “朕初来乍到,又不熟悉枹罕形势,就不置喙了。”刘协转头看看四周。“诸君应该有不少本地人,不如说说你们的意见?既然是探讨,言者无罪,也不设范围。地理,天文,民情,都可以畅所欲言。韩卿,你觉得呢?”

  韩银心虚地看向韩遂。

  他准备得很充分,但仅限于攻城方案,觉得天子第一次来枹罕,应该提不出太刁钻的问题,完全没想到天子会让其他人发问。万一答不上来,岂不丢脸?

  韩遂也很心虚,却无法拒绝。“唯陛下所命。”

  “谁先来?”刘协含笑看向诸将。

  韩遂麾下诸将生怕让韩银为难,都不敢发问。正在难堪之时,马腾咳嗽了一声:“镇西大将军,我有一问。”

  韩遂强笑道:“卫尉请指教。”

  “依你所说,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拿下枹罕,又要伤亡多少将士?”

  韩遂不假思索。“攻城器械制作半个月,攻城半个月。以城中守军三千数量估计,伤亡当在一万至一万五千人之间。依惯例,伤者约七八成,亡者二三成。”

  马腾随即追问了一句。“谁将是攻城主力?”

  韩遂闭上了嘴巴,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马腾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杀伤力很大。

  攻城当以步卒为主,而诸郡兵中,步卒最多的就是陇西、汉阳郡兵,金城郡兵则以骑兵为主,上阵的机会不大,至少不会是先期攻城的主力。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安排,可是马腾问了伤亡的数量之后,再问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让人觉得韩遂是想让陇西、汉阳的郡兵送死,成就他个人的功业。

  汉阳、陇西原本都是马腾的地盘,这些人本来就和马腾更熟悉,对他的介入一直很排挤。有了这样的想法,心里敌意自然更重。

  看着进退两难的韩遂,刘协心中一声叹息。

  说到底,他还是私心太重,搞得清枹罕周边的地理形势,却摆不平凉州的人心。

  第四百三十九章 喧宾夺主

  见马腾一开口就将韩遂逼到了死角里,贾诩咳嗽一声,打破了僵局。

  “子义,我有一个问题。”

  韩银窘迫地躬身行礼。“请侍中指教。”

  “行军作战,难免伤亡,医药准备充分,及时救治,能救不少人。既然估算伤亡将在一万至一万五千人之间,你又安排了多少医师、医士,又准备了多少必不可少的药物?”

  韩银连忙抽出一片木牍,迅速看了一眼。“有的,医匠,不,医师、医士共有二十三人,药物也是备好的,只是……数量不太够,恐怕救不了……那么多人。”

  韩银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韩遂。

  韩遂也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此事正当禀报陛下,臣斗胆,敢请陛下调几个太医增援。”

  刘协一听就懂了。

  韩遂一开始就没有强攻的准备。他本来是想抖一抖威风,兵不血刃的逼降宋建,白捡一个功劳,又送宋建一个人情,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份量。没想到纳降的建议被否决了,不得不准备强攻。

  碰壁之后,韩遂还不死心,希望从御营中请求太医协助。

  数量并不重要,象征意义才是关键。

  如果答应了派太医协助救治伤员,接下来会不会觉得兵力不够,再借几个虎贲?

  你这是借虎皮,扯大旗啊。

  不仅刘协想到了这一点,马腾也想到了这一点,随即笑道:“镇西大将军还真是关心部下的生死啊,自己准备不足,就动起了太医的心思。”

  韩遂立刻说道:“卫尉言重了,遂岂敢。只是营中一向缺医少药,闻说太医令、太医丞培训了不少新学徒,这才斗胆,想请陛下开恩,拨几位太医相助。若太医不能为将士治疗,安排几个学徒也是可以的。”

  马腾还准备再说,刘协抬起手。“韩卿,太医署是医者汇聚之地,本就有为百姓治病的责任,更何况是军中将士。这样吧,既然你军中的医者只有二十三人,不如由太医署来接管伤员救治的事务,如何?包括令丞在内,太医署共有医者一百五十余人,应该能帮点忙。”

  不等韩遂作答,诸将已经喜上眉梢。

  天子不仅同意调拨太医协助治疗,而且将整个太医署都安排了过来,医者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六七倍,对攻城的将士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可以大幅度的降低伤亡人数。

  韩遂、韩银父子也吃了一惊。“太医署有这么多人?”

  刘协笑道:“还不够,朕打算每个队都有一名专业的医者,每个将士都能略懂战场救治的基本方法,携带最起码的药物,受了伤可以及时自疗。”

  他环顾一周,语重心长的说道:“每一个将士背后都是一个家庭。虽说作战难免伤亡,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让每一个牺牲都有价值,却是为将者必须牢记心头的原则。”

  众将轰然应诺。“愿承陛下教诲。”

  刘协将目光收回韩遂、韩银父子的脸上,郑重地说道:“韩卿,攻取小小的枹罕城,就要付出一万到一万五千人的伤亡,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关东每一个城都比枹罕大,比枹罕坚固。若是不惜伤亡,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韩遂面红耳赤,躬身应诺。

  刘协又指了指用米堆成的沙盘。“你这撮米为山很好,山川地理,一目了然。要说缺憾,就是移动不便,若能做成固定的,方便移动,那就更好了。”

  韩遂心中一动,连连点头。“臣一定遵照陛下所言,加以改进。”

  “韩卿用心就好。”刘协笑道:“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们父子今天迈出了第一步,可喜可贺。努力!”

  韩遂激动不已,大声领命。

  刘协再次看向诸将,笑道:“每一个人初学走路时,都不免步履蹒跚,踉踉跄跄。但只要敢迈开步子向前走,总有一天可以健步如飞。今天镇西大将军父子走出了第一步,望诸君也能跟上,畅所欲言,迈开你们自己的第一步。枹罕形势在此,有没有人愿意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诸将互相看看,神情激动,个个跃跃欲试。

  能在天子面前说话,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万一说得不错,给天子留下了印象,甚至得到一两句夸奖,将来仕途就会顺畅很多。

  几乎在瞬间,一个年轻人挺身而出。“陛下,汉阳假尉,臣冏有言。”

  “汉阳人?”

  贾诩附耳过来。“此子姓姜,天水四姓之一。不久前刚被镇西大将军委任为假尉,接替郡丞王唯留下的空缺。”

  刘协笑笑。他不仅知道姜冏是谁,还知道姜冏的儿子是谁。

  “说来听听。”

  “唯。”姜冏兴奋的应了一声,走到韩银面前,伸出双手。

  韩银愣了一下,将手里的荆条递了过去。姜冏接在手中,同时直视着韩遂的眼睛。

  韩遂很无奈。他准备了那么多,只想着能让韩银露脸,没想到被天子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表演的舞台,而且是对韩银的方案说三道四。

  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不好表示反对,否则就会让人觉得他嫉贤妒能,刻意压制麾下的将领,只想着让韩银一个人露脸。一旦留下这样的印象,他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姜冏既然已经站了起来,自然不会轻易再坐回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顺势而行,附和天子的意见,让这些人畅所欲言。

  韩遂强笑了两声,鼓励地拍拍姜冏的肩膀。

  “仲奕,努力。”

  “喏,多谢大将军。”姜冏手持荆条,走到米山前,在枹罕城旁的山坡上点了几点。“臣以为,可以这几处设立高台、箭楼,以强弩进行压制,掩护攻城……”

  刘协盯着姜冏指点的看了看。“山坡陡峭,能在这里建高台、箭楼吗?”

  “可以的。”姜冏信心满满。“可以用建栈道的办法,在崖壁上开洞立木。”他转身一指。“这一点,武都郡丞田成最有经验,陛下不妨问问他。”

  刘协顺着姜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个面色愁苦的中年人。

  “武都郡丞,臣成,见过陛下。姜尉所言,的确可行。臣营中有通晓技术的士卒,给臣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在这一片山坡上建起五六个箭楼,以供十余弓弩手立足。若是求快,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就是做几个木笼,从上面吊下去,只是易被山风吹动,危险一些。”

  第四百四十章 见贤思齐

  韩银又惊又喜,转头看向韩遂。“阿翁,还可以这么干?”

  攻城时,杀伤力最大的就是城头的弓弩手。

  借助城墙的掩护,弓弩手可以对攻城的士卒进行精准射击,有效杀伤。如果是在平地上,攻城一方会建起大量比城墙还要高的高台、箭楼,派弓弩手进行压制。可是在枹罕这种建在山谷中的城池,两边都是陡坡悬崖,建高台、箭楼的难度太大,韩银刚刚讲述的方案中便没有提及。

  如果姜冏、田成的方案可行,能在山崖上建起箭楼,攻城时的战损会有明显下降。

  韩遂很尴尬。

  姜冏是他特地提拔的青年才俊,但姜冏却没将这样的好办法告诉他,反而在天子面前提了出来。

  可是仔细想想,这又怪不得姜冏,因为他根本就没向姜冏问计,反倒是天子给了这些郡尉们畅所欲言的机会。

  一着不慎,弄巧成拙了。

  此时此刻,他哪里有心思回答韩银的疑问。

  刘协详细询问了姜冏、田成的计划,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转而又问其他人有没有补充意见。

  见天子平易近人,其他人也积极起来,献计献策。

  有人提到,听说在益州有一个夷族,被称为僰人,他们能将沉重的棺木吊到悬岸绝壁上。如果有这样的技术,几个箭楼肯定不成问题。

  随即就有人说,其实僰人的办法并不复杂,营里可能就有工匠会,让他们试试就知道了。

  你一言,我一语,看似不可解的问题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见气氛已成,刘协及时控制了局面,将被冷落在一旁的韩遂父子重新拉回视野中心。

  “镇西大将军麾下人才济济,这个方案还可以做得更细一些。”

  韩遂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表示,一定召开诸将再议,集取所有人的意见,做一个更完整的方案出来,将伤亡降到最低。

  会议气氛很热烈,君臣之间也增加了了解。韩遂设宴接驾,各郡的郡丞、郡尉都有幸参与宴会,君臣觥筹交错,亲切交谈。

  酒酣耳热之际,韩遂命歌舞伎表演。几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歌舞之后,韩少英起身,表示这些靡靡之音不太适合军营,她要和几个女骑士表演一段。

  韩遂很不高兴,却又不好直接阻止,只得强笑着应了。

  韩少英叫来两个金发碧眼的女骑士,表演起了掷矛术。

  看着这些长相特殊的女骑士,席中文武已经大开眼界,再看到这些柔弱的女骑士奋力掷出手中的短矛,准确的击中十步外的大盾,将大盾击出一个大洞,忍不住大声叫好。

  就连刘协看到这一幕,也不禁连连点头,拍手叫好。

  果然有力量的美最吸引人,这可比那些歌女的表演精彩多了。

  趁着热烈的气氛,韩少英与另外一个女骑士表演起了矛法。

  一丈二尺长的长矛在手,两人你来我往,格拦击刺,招招惊险。一点也不像是表演,倒像是以命相搏,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会出现鲜血飞溅。

  韩遂也吓得不轻,但他随即意识到,韩少英的武艺有了质的飞跃。与入女骑前相比,她如今的武艺堪称精绝,每一矛刺出都虎虎生威,令人不敢小觑。

  围观的将领们也吃了一惊。

  他们都知道羽林女骑,但几乎没有人真把那些女骑士当回事,都觉得不过是摆设而已,最多算是天子的仪仗。看了韩少英等人的表演,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女骑士或许算不是真正的高手,但绝对是合格的骑士。真上了阵,不弱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

  如果女营中的每一个女骑士都有这样的武艺,那他们就不能将女营当作摆设看了。

  韩遂也很惊讶。“陛下真是练兵有方啊,女子亦能为军。”

  刘协多少也有些意外。“韩卿言重了,这可不是朕的成绩,而是马云禄与令爱的功劳。是她们每日苦练武艺,还向其他人请教,博采众长,提炼出适合她们自身的武艺。”

  “云禄,以前韩叔小看了你。”韩遂对着马云禄挑起大拇指。

  马云禄欠身施礼,云淡风轻。“韩叔言重了。其实并非女营如此,羽林、虎贲都一样。白天习武,晚上读书,人人自觉。就算是陛下日理万机,每天也是要晨练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才能精熟,才能熟能生巧。”

  马腾得意地抚着胡须,对马云禄的应答十分满意。

  韩遂却心中暗惊。天子麾下的将士都要读书?这未免太夸张了吧。可是有韩少英等人的表演在前,又不由得他不相信。

  如果是真的,那天子身边这三四千人的实力绝非人数可以体现。

  怪不得他能在华阴之战中击败李傕、郭汜,力挽狂澜。

  如果自己也照法施为,将来统数万精兵出关,还愁袁绍不破?

  一时间,韩遂心潮澎湃。

  ——

  送走天子一行,韩遂回到大帐,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阎行、韩少英夫妻联袂而至。韩遂立刻堆出一脸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彦明,少英,你们来啦。”

  韩少英撇了撇嘴。“阿翁,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我们回去还有事。”

  “你看你,阿翁特地请你来,自然有重要的事。”韩银对妹妹的态度很不满。“你当真是嫁了人,心里就没韩家了?”

  “我心里有韩家有什么用,你把我们当韩家的人吗?”韩少英没好气的反唇相讥。“你决定在天子面前表现之前,怎么不问问我们的意见?现在丢脸了,才来找我们,太迟了。”

  阎行阻止了韩少英,问道:“阿舅有何指教?”

  韩遂叹了一口气,将阎行夫妇请到上座。“彦明,少英,你们说得对。之前我的确没有足够的重视,珠玉在前,我却视而不见。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问问御营里的练兵方法,看看能不能有学习一二。”

  “你是说真的?”韩少英说道。

  “这还能有假吗?”韩遂苦笑。“少英,我难道不想像天子一样以少胜多,打出华阴之战那样的战绩,青史留名?你阿兄难道不想和彦明、孟起一样,成为后起之秀,为天子器重?”

  韩少英没有再反驳,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些。

  阎行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秘诀可言。只要阿舅能够重视士卒,将他们的经验集中起来,去芜存精,就能获得很多兵书上学不到的东西。”

  “就这么简单?”韩遂眉心微皱,觉得阎行在敷衍自己。

  阎行点点头,接着说道:“至于具体的战役,就比如说眼前的枹罕,是我们经验不多的攻城战,更需要向那些有攻城经验的老卒讨教。收集建议的过程也是了解各人优劣的过程,届时安排擅长攻城的人去攻城,擅长弓弩的人去掩护,各尽其职,自然能够事半功倍。”

  韩遂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第四百四十一章 教化为先

  “韩遂能学会吗?”刘协随口问道。

  御帐之内,刘协与贾诩对面而坐,饮着茶,交流着今天在韩遂营中的所见所闻。

  阎行、韩少英接到韩遂的邀请,自然要来请假,刘协也能猜得到韩遂大致会有什么想法。他不怕韩遂学他的练兵之道,他只担心韩遂学不会。

  同道不怕多。相反,同道越多,他的根基越坚固,越厚实。

  “学得会,是他的造化。学不会,也是他的命数。”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言传身教,仁义尽至,总不能再耳提面命吧。”

  刘协轻声笑道:“朕年少,经历的事少,韩遂未必拉得下这个脸。可是先生就不同了,他可能会向你请教几招屠龙术,建一番丰功伟业。”

  “大道至简,哪有什么一学就能决胜千里的屠龙术。”贾诩淡淡地说道:“就像陛下说的那样,拔发登山,一飞冲天,那是不现实的。埋下头,踏实走路,积跬步而致千里,才是真正的问道之法。”

  刘协大笑。片刻之后,他说道:“就怕他没这样的耐心。”

  “岂止是他,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贾诩提起火堆上的茶壶,为刘协添了一点水,又将自己的杯子加满。“臣当年举孝廉,入朝为郎,也曾在太学游历。三万太学生,都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圣贤书就可以为帝王师,一有不满就呼朋引伴,诣阙上书。朝廷不允,便是天子昏庸,权臣尸位。可是让他们去做一县令,他们就能治理得好么?最后还不是和光同尘。”

  刘协忍俊不禁。

  和光同尘这四个字用得很妙,而且很损。

  但贾诩却说出了读书人最大的毛病,理想化,不切实际。一旦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了壁,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就会抛弃理想,屈从于现实。

  理想毕竟不能当饭吃,真正愿意为了理想而奋斗终身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常常沦为空谈客们批判的对象。

  “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说。”刘协指指贾诩,又指指自己。“你我不负初心即可。行行重行行,努力加餐饭!”

  贾诩也笑了。“借陛下吉言,臣也想多活几年,亲眼看一看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可期,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先处理。”刘协从一旁抽出几页纸,推到贾诩面前。“先生,这是我草拟的几件事,你看看。”

  贾诩放下茶杯,双手接过,就着灯光读了起来。

  这是刘协亲手所书的方案草稿,标题便修改了好几次,涂涂抹抹,最后改成了并凉振兴草案,后面写着几条纲领,其中有置牧苑、冶钢铁、通商道,但第一条却是兴教化。

  贾诩将灯光移近了些,仔细阅读。

  兴教化这一条,刘协提出了在军中设立学堂,教将士读书,知忠孝仁义,并提出要在队建立教师制度,不仅教授将士读书,还要协助将领做战。

  贾诩沉吟了片刻。“陛下,读书人教将士读书,这应该不难。可是协助将领作战,是不是……”

  “先生也是读书人,一样也是兵法大家。”刘协说道:“并凉虽入华夏疆域数百年,但很多人对华夏并无太多的信念。这不是他们的错,温饱尚不能满足,谁又顾得上礼义呢。配备教师,不仅是为了让他们知礼义,更是想将他们的求生智慧保存、提炼,让他们活得更好,当然也包括在战场上活下去。”

  “陛下用心深远,自然是好的,可是急切之间,哪来这么多的教师可用?”

  “这也是我与先生商量的原因。”刘协笑了。“我想请先生教授一些年轻人,等他们学成了,再让他们去教授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是两三年功夫,大概就有足够的教师可用了。这件事原本想让杨修负责,但他去了汉阳,只能辛苦先生了。”

  贾诩摆摆手,沉吟片刻。“陛下有心在凉州兴教化,臣求之不得,焉有辛苦之说。只是凉州户口有限,没那么多闲人可用,只能从军中挑选。这课程不能太难,否则见效太慢。”

  刘协抚掌而笑。

  他就知道贾诩不会反对,所以刚准备好草稿,就先和贾诩商量。这件事不仅需要贾诩的赞同,还需要贾诩去推行。在两到三年时间内增养出一千名教师,借以掌握十万大军,将他们变成朝廷的精锐,而不是韩遂那样的将领的部曲。

  只有这样的军队,他才能放心的带着出关,平定天下。

  如果还是像董卓、李傕一样,岂不是率兽食人?

  “陛下容臣三思,准备讲义。”

  “应该的。”刘协竖起两根手指。“讲义至少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为何而战,如何而战。”

  贾诩眉毛轻扬,深邃的眼眸中闪出一丝亮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躬身而拜。

  “唯!”

  “先生若是忙不过来,可以招几个子弟来做助手,也可以从郎官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刘协说道。

  贾诩欣然答应。

  两人随即又商量了其他事项。

  牧苑是重要之重,大军征战,马匹不仅是不可或缺的战略资源,更是保持信息畅通的物质基础。关西地方广阔,动辄千里,没有马匹代步,仅凭人力,有效治理是无法实现的。

  如今并州、凉州基本稳定,重建牧苑,大量养马,已经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冶铁的事,裴潜已经在筹备。凉州缺少充足的铁矿资源,目前只能依靠并州提供的生铁进行精炼。

  商道是大事,关系到凉州的民生。湟中道是现成的,随时可通。拿下枹罕之后,与西南诸羌的交易也会变得畅通,可以提上考虑日程。至于河西道,更是刘协下一步要考察的重点。

  荀彧正在河东推行种桑,关中很快也会跟进,到明年秋天,丝织品的数量会有一个明显的提升。筹备通往西域的商路刻不容缓。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并凉——尤其是凉州——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的基础上。没有这样的基础,所有的一切都是养虎为患。

  如何编一部能让军中将士认可朝廷、忠君爱国的教材,成了贾诩最先要考虑的问题。

  贾诩在关东、关西奔波多年,最清楚如何平衡朝廷与凉州的利益,由他来推行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两人谈得很投机,一直说到深夜。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举一反三

  出了御帐,站在星光之下,看着远处被大雪覆盖的高山,清冷的夜风吹过,贾诩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为何而战”四个字看起来简单,细究起来却有微妙之处。

  如果只是为了加官晋爵,甚至只是为了韩遂那样的个人名利,肯定不是天子能够接受的。天子需要将凉州变成朝廷坚固的基石,而不是某些人割据一方的资本,更不能成为祸乱之源。

  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贾诩一时也没多少头绪。

  他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沿着大营缓缓而行。

  大帐内,刘协收拾好案上的文书,对还在奋笔急书的蔡琰说道:“你也早点休息,不要熬夜。这些记录明天再整理也来得及。”

  “谢陛下关心。”蔡琰头也不抬。“白天还要去写生,只能晚上处理。况且夜深人静,能集中注意力,效率也高。”

  “那副画还没画完?”

  “陛下军议之后,镇西大将军必然会有调整,我那副画自然也要跟着调整。”蔡琰写完一行字,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笑道:“新年将至,如果能早点将润笔拿到手,也能给自己发个利市。”

  刘协咂了咂嘴。“令史,是朝廷辜负了你,暂且记账吧,将来一定还。”

  “是朝廷还,还是陛下还?”蔡琰眼珠一转,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有区别吗?”

  “若是朝廷还,那可能是陛下还,也可能是嗣君还,时间不定,臣未必能指望得上,或许要期于子孙。若是陛下还,臣与陛下年岁相当,应该还指望得上。”

  刘协哈哈一笑。“我欠的债,我来还。”

  “那臣就等着了。”蔡琰起身,走到兰锜前,拿起刘协的大氅,披到刘协身上。“时辰不早了。陛下也忙了一天,去看看荀贵人,早点休息吧。臣写完这些,也可以休息了。”

  刘协点点头,裹紧大氅,走了帐门口,又停了下来。“令史,你若是看中了谁,自己又不便开口,不妨对我说,我可以帮你引荐。”

  蔡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若有合适人选,一定请陛下帮忙。”

  刘协转身走了出云,蔡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又回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准备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美人何姗提着一壶奶茶走了进来,将蔡琰案上半冷的奶茶倒了,添上一杯新的,又坐在一旁,为蔡琰磨墨。

  蔡琰头也不抬。“天子让你来的?”

  何姗乖巧地笑道:“天子让我来陪着令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天子还说了,令史最迟只能做到亥时,子时之前必须就寝。”

  蔡琰抬头看了一眼帐角的漏壶,又看看案上没整理完的文书,黛眉微蹙。“今天怕是要到丑时才能整理完。”

  “整理不完就留着,明天让别人处理。”何姗说道:“或者令史可以找人来帮忙。”

  蔡琰刚准备拒绝,突然心中一动。“天子有没有说找谁?”

  “由令史自定。”

  蔡琰放下手里的文书,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人名,递给何姗。“我想请这个人帮忙,你去请示一下天子,若是可行,顺便为我请来。”

  何姗接过纸,起身出帐,来到隔壁的荀文倩大帐。

  刘协正坐着和荀文倩说话,胡休、魏夫人陪在一旁。何姗进来,将蔡琰写的人名递给刘协,说明情况,刘协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王异的名字,点了点头。

  “去女营,请主簿王异、袁权去御帐帮忙。”

  何姗不解地问道:“陛下,这上面不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么?”

  荀文倩眼睛尖,瞟到了纸上的名字,也道:“陛下,袁权身份不同,怕是不合适进御帐吧?”

  刘协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何姗照办。何姗转身去了,刘协回头对荀文倩说道:“昭姬是个有分寸的人,袁权也是识大体的,她们不会乱来。”

  荀文倩点头附和,又道:“昭姬最近很辛苦,有袁权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现在知道女子为官有多辛苦了吧。”刘协握着荀文倩的手,轻轻拍了拍。“昭姬这是没成亲,若是成了亲,有了身孕,或者是有了孩子,只怕还要辛苦十倍。”

  荀文倩眼珠一转。“所以,之所以上古有女子主政,如今却只有男子主政,和女子生育有关?”

  刘协很惊讶。“举一隅而知三隅反,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荀文倩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谬赞,妾不敢当。”

  魏夫人和胡休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刘协与荀文倩在说些什么。

  ——

  王异、袁权奉诏而来,蔡琰已经将御帐内的文书收拾了一遍,整理出一个书案,需要处理的文书全部摆在上面,笔墨纸张也都准备好了。

  见袁权也跟着走了进来,蔡琰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

  “我等奉诏而来,请令史安排。”王异、袁权躬身说道。

  蔡琰还了礼,将王异引到书案前,指着案上的文书。“文秀,你誊写这些记录,看不清的问我。”

  王异应了一声,在蔡琰指定的位置坐定,对一旁的天子御案不敢多看一眼。

  蔡琰将袁权引到自己的案前,拉着她坐下,相视一笑。

  袁权低声说道:“令史,我在这里,怕是不合适吧?”

  蔡琰也不说话,从何姗手中拿过那张纸,摊在袁权面前。袁权看了一眼,不免惊讶。

  “这是为何?”

  “陛下信你。”蔡琰低声说道:“姊姊勤于职守,天子看在眼里,愿意给姊姊更多的机会。姊姊千万不要错过。”

  袁权默默点头。“天子气度,果然不同。有此明主,大汉必能中兴。”

  话音未落,对面的王异发出一声惊呼。袁权转头看去,只见王异拿着一页纸,满脸喜色。蔡琰却很淡定。王异拿到的是刚才天子与贾诩商谈的内容,关系到凉州振兴,身为凉州人,王异自然欢喜。

  见蔡琰平静如初,袁权心中惊讶,却没有多嘴。

  蔡琰取过一份文书。“姊姊,你就誊写这些吧。”

  袁权接过文书,看了一会儿,也不禁惊呼出声。“怪不得她们回营之后,一个个笑个不停,原来竟是真的?”

  蔡琰嫣然一笑。“当然是真的,女营今天可是一鸣惊人,大放异彩,你们这么多天来的辛苦也算是有了成果。你们不在现场,不知道当时那些男子有多惊讶,尤其是那两个胡女用短矛击破盾牌时。”

  “可惜我们不在。”王异很遗憾。“若能亲眼一见,亦觉有荣。”

  “会有机会的。”蔡琰说道:“将来上阵,你这个军师岂能缺席?”

  “女子上阵……”袁权翻看着潦草的记录,眼中露出满是羡慕的神采。

  第四百四十三章 志当存高远

  韩遂依葫芦画瓢,搞起了群策群力,由各营召开军事民主会议,让所有的将士献计献策,商量如何攻取枹罕。

  热闹了两天后,他根据收集来的意见,重新拟定了一份攻城方案,报请天子审阅。

  凭心而论,这份方案并不能让刘协满意,但比起韩遂最初提出的方案,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仅伤亡一项,韩遂就有信心降到之前一半以下。

  刘协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批准实施。

  与此同时,吉真、华佗带着整个太医署赶到韩遂营中帮忙。新招募的医者中不少就是凉州人,与营中将士交流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在传授将士们救治知识的同时,他们也将天子营中将士如何训练,如何学习的事当作见闻,讲述给各郡郡兵。

  华太医解剖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而郡兵们最感兴趣的却是女营骑士。

  太医们被问得烦了,就嘲笑那些郡兵没见识。女营骑士有什么稀奇的,与你们的区别只是她们是女子而已。她们的武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她们训练更刻苦。你们也操练,但你们大多数人出工不出力,就连全营校阅也只是摆摆样子,走个过场,有几个真心训练的?

  敷衍了事,还想有真本事?想屁吃呢。

  郡兵们大多也不恼,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少数有心人却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打听天子各营的选择标准,看看都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入列。

  虎贲、羽林都是精锐,一般人很难加入。但卫尉所领却是普通卫士,机会要大得多。

  做不了卫士,还可以做马腾的部曲嘛。

  于是,马腾莫名其妙的多了很多客人,不少人找上门来,东拉西扯的套近乎,扯那些马腾都没印象的渊源,希望有机会加入马腾的卫尉营,或者走马云禄的门路,将妻女送入女营做骑士。

  反正凉州也没多少地可耕,女人在家也是放羊,到女营做骑士,领一份俸禄,要比放羊稳定多了。

  马腾上次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做马云禄的主,但卫尉营招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甚至都不需要天子批准,他这个卫尉就可以说了算。

  可是没几天,韩遂就听到了风声,随即找上门来,提醒马腾注意。

  大战在即,你不要挖我墙角,乱我军心。你把精兵强将都招走了,我这一战还怎么打?

  看着有点气急败坏的韩遂,马腾心里别提多畅快了。在他和韩遂之间,绝大多数凉州人的第一选择都是韩遂,如今这世道可算是反过来了,那些人居然抛弃了韩遂,转投他的门下。

  换作一年前,这样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果然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有了天子这个靠山,韩遂也要高看他一眼。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吵到了贾诩面前。

  贾诩看着这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老朋友,非常无语,越发认识到凉州想要振兴,教化迫在眉睫,靠韩遂、马腾这样的老人是没希望的。

  年轻人才是未来。

  出于对凉州全局的利益考虑,贾诩阻止了马腾私下的挖墙角行为。

  他对马腾说,天子虽然没有明诏,但扩充部曲一向是非常敏感的问题。你身为卫尉,担负着保护天子的重任,招收那么多部曲干什么?你是怕谁害你,还是想害谁?

  马腾一听就怂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韩遂还没高兴起来,贾诩又说道,你是镇西大将军,为什么那些郡兵不愿意跟着你,还想跟着寿成?原因很简单啊,跟着寿成就是跟着天子,就能打胜仗,立功受赏,加官晋爵。你看看你,去年行军千里,明明可以赶到朔方,协助天子大破扶罗韩,你偏偏躲在鸡鸣塞。如果不是白马铜昏了头,自投罗网,你就是白跑一趟。

  白马铜的首级只能让你一个人加官晋爵,其他人白辛苦,谁还愿意跟着你?

  韩遂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无言以对。

  贾诩最后说,白马铜的首级不值钱,宋建的首级更不值钱,但是袁绍的首级很值钱。天子的志向很大,你们将眼光放远一点,不要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就算不能为子女铺路,也不能给他们找麻烦吧。吵到天子面前,你们不怕丢脸,孩子们也会觉得丢脸。

  韩遂觉得有理,只能忍气吞声。

  他已经被韩少英当面怼过,可不想再丢一回脸。

  送走了韩遂、马腾,贾诩想了半天,拿出纸笔,写下了第一句讲义。

  志当存高远,莫争眼前利。心齐可移山,纷争如雪泥。

  ——

  雁门郡,白登山。

  臧洪裹紧了大氅,登高北望。

  寒风刺骨,面如刀割。大雪扑面,让人睁不开眼睛。

  但满山遍野的雪地中,依然能看到几个踯躅的身影,正踩着齐膝深的雪艰难前行。

  站在一旁荀攸虽然脸被冻得青白,却看不出多少神情,仿佛他就是一块寒冰,越冷越坚硬。

  “公达,这雪是越下越大啦。”臧洪放下了风帽,转过身,避开了迎面吹来的风雪。“看样子,这鲜卑人十有八九要来。”

  荀攸点点头。他从高柳赶来,面见臧洪,就是要想臧洪商量边塞的防守。入冬以来,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草原上遭受雪灾已成必然。鲜卑人活不下去,必然会南下劫掠。

  臧洪原本不太信,出了城,登上白登山,看到那些拖家带口,逃亡入塞的鲜卑人,总算有些信了。

  现在来的还是塞内的零星胡虏,再过一段时间,塞外的也会来,而且不是一家几口,而是成千上万。零星的胡虏掀不起什么风浪,敢放肆,那些手里有兵器的百姓就会直接杀了他们。可若是成千上万的鲜卑人入塞,仅凭百姓的能力就不够了,必须由太守府统一指挥。

  “你我联名向河东报告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寸步难行。”

  “河东虽然有粮,却未必来得及运到这里。”荀攸搓着手指。

  “那怎么办?”

  “集结郡兵,负粮自战。”荀攸说话不快,却字字如铁。“迎击鲜卑人不仅是为朝廷守护边疆,更是为了守护百姓自己的生活。朝廷有粮,要战。朝廷没有粮,依然要战。”

  第四百四十四章 点石成金

  臧洪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山。

  荀攸持节监三郡,有专行之权。身为雁门太守,他没有违抗荀攸命令的权力。荀攸亲自从高柳赶来,已经是给他面子。

  山下有亲卫牵着马等候,臧洪翻身上马,抖了抖手里的缰绳。

  “公达,此地去城七里,你我赛上一回?”

  荀攸也上了马,回头看了臧洪一眼,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赌点什么?”

  “随你。”

  “若我赢了,出塞首战的任务给我,如何?”

  荀攸笑了。“看来你这几个月进步不小,渴求一试。这是好事,只是手段不够光明磊落。这条路,你走了很多遍了吧?”

  臧洪大笑,用马鞭指指荀攸。“公达,你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啊。算了,既然被你看破,我就直说吧。我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你准备怎么证明自己?”荀攸轻踢马腹,与臧洪并肩而行。

  臧洪抬起马鞭,指了指东北方向。“家父当年奉诏出塞,檀石槐避而不战,我军粮尽而退,将士十亡七八,一世英明毁于一旦。蒙天子不弃,委我以雁门,正是报仇的好机会。我当统三千步骑,直奔弹汗山,斩其酋帅,祭奠当年阵亡的数万将士。”

  荀攸无声而笑。“原来你早就有出击的计划,之前却半句也不漏。”

  “原本只是计划,可行可不行。既然你决定迎战,那就主动出击了。鲜卑人有元旦聚会的习惯,这些天应该有不少人已经赶到了,杀他个措手不及,正当其时。”

  荀攸一抖疆绳。“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说着,轻踢马腹,战马便窜了出去,瞬间抢出臧洪两个身位。

  大雪覆盖了原野,马蹄踩出的路并不宽。荀攸挡在了前面,臧洪很难超过去,除非他冒险走大雪覆盖,未经探明的地段。

  但即使臧洪这几个月经常在附近巡视,也不见得对每一个位置都一清二楚。万一雪地下面藏着一个坑,马失前蹄,那就危险了。

  臧洪没有选择冒险,而是紧紧的跟在荀攸后面。两人一前一后,首尾相衔,一直赶到平城北门外,臧洪才突然加速,从荀攸身边抢了过去,顺手用马鞭在荀攸的肩上敲了一记。

  两人同时减速,臧洪抢了半个身位。

  “承让。”臧洪拱手大笑。

  荀攸满意地看看臧洪。“子源,令尊未竟之功业,当由你来完成。努力!”

  臧洪收起笑容,躬身再拜。

  ——

  回到城中,臧洪随即召来掾吏,准备出征。

  平城到弹汗山很近,不到五百里,而且沿途平坦,基本没什么险要。鲜卑人随时可以来,汉军也随时可以出塞。中原派兵征讨时,这里就是最常见的路线之一。

  熹平六年,臧洪之父臧旻与南匈奴单于羌渠出塞讨伐鲜卑人,就是由雁门出发。

  但那一战败得很惨,臧旻槛车下狱,后来被免为庶人,终身为憾。

  那一年以后,鲜卑人时时入塞,朝廷却无力反击,雁门北部诸县被实际放弃,甚至有人提议将郡治从阴馆搬到句注山以南,以避鲜卑人的兵锋。

  但天子反其道而行之,将郡治搬到了平城。

  郡治由阴馆搬到平城,随时有可能遭到鲜卑人的袭击,所有人都很紧张。作为新任太守,臧洪无疑是最紧张的那一个,这几个月片刻不敢放松,尤其是入秋以后,连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就怕鲜卑人突然出现。

  但鲜卑人一直没有出现,别说塞内没有,塞外也很少看到鲜卑人的影子。

  所以荀攸一开始说鲜卑人可能大举入侵,臧洪是不太相信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鲜卑人上次被杀得惨了,不敢轻举妄动,要谋定而后动。要么不来,来就是一场大战。

  既然大战不可避免,臧洪决定先发制人。

  准备是现成的。为了防备鲜卑人,秋收以后,郡兵就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应战。区别只是这次出战不是防守反击,而是主动出击。不是御敌于长城之外,而是直捣弹汗山。

  这时候,郡治在平城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赶到弹汗山的路程只有阴馆到弹汗山的一半。

  荀攸与臧洪商量了时间,派快马通报高顺、张辽,争取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弹汗山。

  三将之中,荀攸最不放心的就是臧洪,但看了雁门郡兵的演习之后,他很满意。

  臧洪这几个月的确花了心思,下了功夫。不仅物资准备得很充分,心理上也有充足的准备,从掾吏到普通郡卒,都对这个刚来不久的太守很信服,言听计从。

  这其中有臧旻的遗泽,但更多的还是臧洪本人的魅力。他为张邈兄弟复仇,不惜与袁绍反目的事迹传到雁门后,很快就获得了雁门人的尊重。有一个讲义气,又能吃苦的太守,他们很满意,将保一方平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臧洪的身上。

  一天后,臧洪率领三千步骑出发了。

  兵力不多,但战马数量充足。不论步骑,都是一人双马,带半个月的粮食。

  这是雁门郡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大限额。如果没有足够的战利品补充,臧洪就只能向河东求援,要不然明年春天连掾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出征之日,平城一切照旧,城门启闭的时候都没有变,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操演、巡视,就和之前的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行军速度也不快,用了两天时间才越过长城。

  出塞之后,气氛突然变了,臧洪下令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全速前进。除了每两个时辰休息半个时辰之外,昼夜急行,连晚上睡觉都只能在马背上。

  看着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臧洪,荀攸开始有些担心臧洪求胜心切,不恤将士体力。后来看到将士们熟练地轮流在马背上打盹,丝毫不影响行军速度时,他才意识到,臧洪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久。

  回想起当初天子为了见臧洪一面,不惜在美稷等了一个多月,推迟了西行的行程,荀攸很欣慰。

  天子任命臧洪为雁门太守,简直是点石成金。

  放眼天下,没有人比臧洪更适合做雁门太守,也没有任何一个职位比雁门太守更适合臧洪。

  第四百四十五章 风雪弹汗山

  弹汗山是鲜卑人的王庭所在,也是鲜卑人心目中的神山,是曾经的传奇英雄——鲜卑大王檀石槐留在人世间的象征。

  在离汉境不过二百里的地方立王庭,也只有檀石槐这样的传奇人物才有如此胆量。

  当年匈奴人的冒顿单于也没这样的勇气,只敢将大漠深处的龙城当作王庭。

  虽然这些年鲜卑人的形势大不如前,每年元旦,还是有不少鲜卑部落会聚集在这里,统计去年的收获,商量来年的计划。

  今年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如何弥补雪灾带来的损失。

  入冬之后,草原上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不少部落的牛羊都冻死了。如果不劫掠汉地,明年春天会饿死很多人,各部落之间的争斗会更加惨烈。谁都想活下去,但大家都清楚,争斗的结果很可能是谁也活不下去。

  原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入塞劫掠,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

  汉家天子北征,大破扶罗韩部,又占据美稷不走,连入塞几百年的匈奴人都被挤到了草原上,与鲜卑人争夺地盘。匈奴人有汉人的支持,甲胄、武器充足,西部鲜卑的几个小部落都不敢惹他们,不得不放弃了最好的牧场,生存空间进一步压缩。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入塞简直就是送死,唯一的办法就是集结起来,以优势兵力冲击汉人的边塞,让汉人防不胜防,疲于奔命,最后陷于崩溃。

  计是好计,但推举谁为首领,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最适合的人原本是步度根。

  步度根是檀石槐的孙子,实力也很强,拥有五六万落。但他本人能力有限,不能服众。之前就受到其兄扶罗韩的挑战,扶罗韩战死后,后起之秀轲比能又得到众人拥护,对步度根的地位产生了威胁。

  之前的联络中,就有不少人提议推会轲比能为大王,理由是轲比能为人公正,又善于用兵,有当年檀石槐大王的遗风。如果不是因为轲比能是小种鲜卑,并非檀石槐的子孙,实力又不够强悍,只怕就成了。

  但步度根知道,如果不能扭转这个形势,轲比能成为鲜卑大王是迟早的事。

  草原上的人不重名分,谁有实力就追随谁。

  每次到这时候,步度根就特别羡慕汉家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也能得到那么多大臣的拥护,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想都别想。

  步度根的牧场原本就在太原、雁门一带,汉家天子击破扶罗韩后,步度根主动退到了塞外,离弹汗山最近,也来得最快。

  他想抢在真正的大会之前,与一些陆续到来的部落达成一致,结成联盟。

  为此,他拿出了几乎所有的财产,降尊纡贵,每天与各部首领聚饮,拉拢感情。

  这是轲比能承受不起的消耗。很多时候,轲比能只能作为陪客,出现在步度根的宴席上。

  形势渐渐向步度根倾斜。

  就在步度根盘着如何在元旦大会时倡议集结人马,入塞抢劫时,臧洪赶到了弹汗山。

  臧洪来得很突然,步度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两天前,他刚刚收到留在雁门的暗椿送来的消息,臧洪还在塞内阅兵,不像是有出塞的可能。再加上大雪纷飞,弹汗山周围至少有十余万落,步度根也不觉得只有三千郡兵的臧洪会赶来送死。

  与其防着臧洪,不如防着轲比能。

  但臧洪来了,趁着一场大雪。

  发起冲锋之前,臧洪对将士们说,步度根盘踞雁门多年,造了多少罪孽,你们比我清楚。陛下一战击溃扶罗韩,保北疆半年太平。今天我们击溃步度根,至少可以保雁门半年太平,让雁门的父老乡亲可以平平安安的过个好年,安安心心的春种秋收。

  几句话,激得连续三天没能睡一个囫囵觉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眼珠都红了。

  在臧洪的率领下,三千步骑杀进了步度根的大营。

  步度根一心一意盯着轲比能,完全没想到臧洪会在身后出现。一开始接到部下的示警,还以为是轲比能安排的疑兵,诱他出击,便下令部下不可轻举妄动,固守待援。

  这给了臧洪一个难得的机会。

  臧洪率部穿营而过,径直杀进步度根的中军。

  步度根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号角声,意识到形势不对,冲出大帐,查看形势时,一眼看到了奔驰而来的骑兵,顿时目瞪口呆。

  这些身披铁甲、手持矛戟的骑士绝对不是轲比能的部下。就算是他,也挑不出装备如此整齐的骑士。他的亲卫营倒是全员有甲,但制式不一,五花八门。

  这些骑士只可能是汉骑。

  仓促之下,步度根想起了一战而亡的兄长扶罗韩,心神俱裂,根本来不及考虑,甚至连对手是谁都没看清,跳上马,亡命而逃。

  他跑得很及时。

  臧洪看到步度根从大帐里冲出来,立刻下令射击。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一阵急射,射倒了步度根的两个亲卫,却没能射中步度根,眼睁睁的看着步度根跳上一匹神骏的白马,消失在风雪之中。

  臧洪顾不上去追步度根,率部在步度根的大营里往来冲突。

  鲜卑人骤然遇袭,纷纷上马迎战,同时吹号,向中军求援,却得不到任何回音。他们只能各自为战,风雪中也看不清对手,战场上乱成一团。有人打了半天,才发现对手是自己人。

  臧洪凭着三千骑士,突然袭击,硬生生将步度根的大营打乱了。

  就在步度根的部下反应过来,准备反击时,利用兵力的优势逆转战局时,他们的身后又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

  高顺、张辽各带万骑,从风雪中杀出。

  激烈的战鼓声混杂着风雪,遥相呼应,仿佛无所不在,充斥天地。

  得知援军到来,臧洪及麾下的雁门骑士战意盎然,齐声怒吼,鼓起余勇,奋力冲杀。即使是落马的士卒,也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们或是抢过鲜卑人的战马,再次冲锋,或是举起战刀,与最近的鲜卑人舍命相搏。更有人拿起火把,一路点燃鲜卑人的帐篷,动作纯熟,一看就是老手。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步度根的大营火光冲天。

  第四百四十六章 建安二年

  轲比能冲出大帐,看向战鼓声响起的方向,年轻而刚毅的面庞上满是惊愕。

  鹅毛般的雪花扑面而来,转眼就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汉军居然会在这样的天气发起攻击?

  会不会是步度根使诈,诱我出击?

  一瞬间,无数念头涌入脑海,难以决断。

  他和步度根之间没什么信任可言,所以才会谈了这么久也没结果。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算他想驰援步度根,也要防止步度根反咬一口,说他是联合汉人发起攻击。

  如果是那样,他就很难在草原上立足了,说不定会被逐出弹汗山一带,只能到更加寒苦的北方生活,现在的牧场则被步度根侵吞。

  亲卫将轲弥匆匆赶了过来,熊皮袄还没穿好。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摇摇头,命轲弥去召集部下,准备应战,又让他叫来阎柔。

  阎柔与轲比能年龄相当,相貌粗豪,除了发式不同,看不出与轲比能有什么区别。他很快赶到轲比能身边,听着风雪中传来的战鼓声,眼神闪烁。

  “这是三郡郡兵同时出击。”阎柔说道。“大帅,你不要惹事,守好大营。”

  “雁门的也来了?”轲比能心中一紧。他知道阎柔所说的三郡是指雁门、代郡、上谷。代郡、上谷离弹汗山都很近,出现在这里不意外,雁门郡兵也出现在这里,就不太寻常了。

  汉军恢复得这么快?年初击破扶罗韩还是在塞内,一年不到,就敢出塞作战,这也太惊人了。

  阎柔转头看了轲比能一眼,笑了。“大帅不相信?”

  轲比能不说话。

  “我提一个人,大帅就知道了。”

  “谁?”

  “臧旻。”阎柔吁了一口气。“熹平六年,与南匈奴单于羌渠一道,从雁门出兵的汉军将领。”

  轲比能略通汉家故事,有点反应过来了。“雁门太守臧洪是他的子弟?”

  “亲儿子。”阎柔裹紧了外衣,拉着轲比能回帐。“走吧,大帅,准备酒肉犒军,我保你无恙。”

  轲比能将信将疑,命部下严加戒备,放出斥候监视战场,自己还是跟着阎柔走进了大帐。

  ——

  张辽策马急驰,手中长矛起落,接连杀死数人。

  喷溅的鲜血已经将他的甲胄染红,随即又被冻住,接着又有新鲜的热血溅了上来。随着他手中长矛的舞动,甲叶上的冰片不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冲!冲!冲!”张辽一边杀敌,一边连声下令。

  他身边的鼓手屏住呼吸,舞动双臂,用力击鼓。

  将士们随着鼓声奋力向前。虽然对手已经崩溃,该是分开追击的时候了,但鼓声命令他们集结冲锋,他们就不能违令,继续保持队型,跟着张辽前进。

  此时此刻,风雪迷眼,张辽的战旗和战鼓所在之地,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是半年多训练养成的习惯。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张辽如此坚持的原因。离他们不到两百步的地方,传来了战鼓声,有一支汉军骑兵正在同向冲锋。如果散开,他们很可能会撞在一起。

  很快,前面又传来了战鼓声。

  张辽随即下令,全军向右偏转,与前面的汉军保持距离,避免冲撞。

  与此同时,高顺也下令全军向左偏转,与臧洪所领的雁门骑兵擦肩而过。最近的时候已在射程以内,双方几乎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在高速冲锋的战场上,这已经是非常近的距离。如果不是双方有默契,很可能一拨箭雨就误伤了队友,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凭借着精良的训练,三郡精骑在无法看到对方的情况下,仅凭鼓声互相联络,在步度根的大营里往复冲杀,一次又一次地碾碎鲜卑人的反击。

  鲜卑人终于崩溃了,一部分策马逃往大漠深处,一部分人跪地投降。

  战鼓声渐渐停息。

  臧洪居中,张辽在南,高顺在北,两万多汉军骑士向东列阵,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风雪更紧,将士们抓紧时间进食,检查装备,跳上备用战马。

  虽然很累,但他们士气高昂,有信心击败任何来犯之敌。

  臧洪喘着气,从亲卫手中接过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公达,张辽、高顺有多少骑?”

  “各万骑。”荀攸平静地说道,将手中的长矛交到左手,右手在大腿上擦掉血迹。“他们动作快,一路招募骑士,里面还有不少雁门马贼。”

  “怪不得我招不到足够的人手。”臧洪哭笑不得。“原来被他们招募走了。”

  “你也驾驭不了那些人。”荀攸说道。“虽说马贼们也讲义气,但你若是没有足够强悍的武艺,还是很难让他们信服的。他们在刀锋上讨生活,首先考虑的是活下去。谁能带着他们战胜对手,让他们活得更久一点,他们就跟着谁。”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论用兵,他或许不比高顺、张辽差。论个人武艺,尤其是骑战,他肯定不如高顺、张辽。

  鼓声响了一阵又一阵,节奏渐渐舒缓,仿佛狂跳的心脏恢复了平静。

  荀攸听了片刻,又看了看远处的地平线。“子源,随我上山。”

  “好。”臧洪应道:“我就等着这一刻呢。”

  战鼓声再响,荀攸轻踢马腹,缓缓向前,走向弹汗山的最高点。

  臧洪率三千骑士紧随其后。

  张辽、高顺也随着战鼓声缓缓调整方向,一人从南坡,一个从北坡,夹峙而行。

  风雪渐停,东方渐白,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荀攸登上山顶,亲卫立下战旗。

  建安二年的第一缕阳光露出地平线,照在战旗上,照在荀攸、臧洪的脸上。

  在他们的身后,是被摧毁的步度根大营。余烟袅袅,火光点点,一片狼藉。

  弹汗山东坡,无数鲜卑人站在自己的大营门口,举目西望,看着山顶上的战旗,看着山坡两侧严整的汉军骑兵大阵,看着远处直冲云霄的烟尘,噤若寒蝉,冷汗淋漓。

  在一片肃杀中,轲比能的大营里吹响了悠长的号角声。

  轲比能单骑而出,在山脚下勒住坐骑,步行上山,一步步来到荀攸的马前,躬身拜倒。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文人之耻

  荀攸安坐马背,一动不动。

  “化外之人,鲜卑轲比能,见过天朝使者。”轲比能跪在地上,接连叩了三个头。

  “久闻大名。”荀攸伸手示意。“大帅请起。”

  “谢使者。”轲比能起身,双手抱拳,低头而立。“使者远来辛苦,我略备酒肉,为使者庆功。”

  “甚善。”荀攸举起手,轻轻一挥。有亲卫上前,摆下两只胡床。荀攸翻身下马,自坐了一只,又伸手一指。“坐。”

  轲比能再拜,在胡床上就坐,双膝并拢,半抬头,目光恭谨。

  “你们齐聚此地,所为何事?”

  “这是鲜卑习俗,元旦、五月、八月各有大会,共议大事,联络感情,以免纷争。”

  “从现在起,这个风俗要改一改了。”

  轲比能目光微闪,沉默了片刻。“使者,这可是我鲜卑几百年来……”

  “鲜卑有几百年吗?”荀攸冷笑道。

  轲比能语塞。

  “就算你们有几百年,难道还比我华夏几千年的历史更久?”荀攸轻轻地跺了跺脚。“此地离我边塞不过二百里,为我卧游之地,不得有胡语喧哗,扰我清梦。你们要聚会,就走得远一点,否则今日之事,时时有之。”

  轲比能深吸一口气,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咽了回去。“那我们鲜卑人在何处聚会,才能不扰了使者清梦?”

  “我大汉铁骑不能到达之地。”

  轲比能抬起头,看着荀攸,正好迎上了荀攸如刀剑般锐利的目光。四目相对,被刺得心中一紧,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忍住了。

  过了片刻,轲比能承受不住压力,主动避开了荀攸的逼视,再次低头拱手。

  “请使者指点一条生路。”

  荀攸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既然不肯去极远之地,不如改说汉语吧,那样听起来顺耳些。我听说你虽不识字,却仰慕我汉家衣冠,何不效匈奴呼韩邪故事,遣使者,奉贡献,向我汉家天子称臣。”

  轲比能轻吁一口气。“诚能如此,我求之不得。不过鲜卑东西万里,种族甚多。我的部落实力有限,恐怕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无妨,管好你自己就行。有扶罗韩、步度根在前,如果还不知进退,一意与我大汉为敌,就是他们自取其祸,上苍也救不了他们,又何况是你。”

  荀攸站了起来,伸手轻拍大腿,甲叶铿锵,混着血的冰片簌簌落下,让人不安。

  轲比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敢多说一个字。他随即献上酒肉,犒劳汉军,又请阎柔出面,与荀攸商量称臣的细节,争取保留一点颜面。

  如果完全按照荀攸的要求,他以后就别想在草原上混了。

  其他各部见步度根被汉军击溃,轲比能向汉军称臣,没人敢跳出来与汉军较量。有人悄悄的溜了,有人跟着轲比能一起谈判,想看看形势再说。

  谈判一开始,荀攸就宣布了一条不可撼动的原则。

  弹汗山两百里以内,不得有鲜卑人的部落出现,否则见一个杀一个。

  ——

  “北疆大捷——”

  一匹快马,冲进了河谷,马蹄踢起无数雪白的浪花。马背上的骑士高举镶着羽毛的小旗,从无数人面前飞驰而过,高声呼喊,留下一地惊喜。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北疆大捷究竟什么大捷,但终归是个好消息。

  正在做战前最后准备的韩遂站在新建的将台之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不由得眉头微皱。

  他费了好大心思,刚刚完成强攻枹罕的准备,正等着用夺取枹罕城,平定宋建的叛乱为天子送上一份迟到的新年贺礼,没想又被人占了先。

  是马超还是张杨?你们是故意的吗?

  韩遂转身,看着同样一脸惊讶的韩银,越想越气,沉声喝道:“好好打,我父子能否再进一步,就看这一战打得是否精彩。”

  韩银收回眼前,挺起胸口。“阿翁,你放心吧,这一战一定不负天子所望。”

  “但愿如此。”韩遂咂了咂嘴,心情很复杂。

  他相信这一战会很精彩。

  倒不是战事有多激烈,而是将士们的配合会前所未有的默契,战场指挥会变得非常轻松。经过几天的磨合,所有担任攻击任务的将士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也做了充足的预案,他只要按照计划发布命令即可。

  但这一战打得越精彩,他越是不安。

  那不是他父子的功劳。准备到这个地步,谁来指挥都能取胜,将领的个人能力似乎并不重要,只要不是傻子,都能顺利拿下枹罕。

  韩遂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圈套。

  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

  刘协看完荀攸派人用六百里送来的捷报,按捺不住兴奋,屈指轻弹。

  “干得漂亮。”

  贾诩抚着胡须,笑容满面。“荀攸用兵,胆大心细。宛如绝世剑客,一击必中。有他镇守北疆,陛下大可安心高卧。”

  刘协放声大笑。“这样的人才,一个可不够。先生帮我再挑几个,各镇一方,我才可以安心高卧。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躺着。我想四处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看看六千万百姓男耕女织、牧羊放马。”

  “挑选人才,臣还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巡游天下,臣就不陪了。”贾诩摇摇头。“臣累了,只想找到地方住着,卧看日升日落,云淡风轻。”

  刘协忍着笑,安抚道:“先生,你是这两天用脑过度,心生倦怠,所以有这样的想法。等你的讲义编完了,传诵天下,你不会这么想了。”

  贾诩苦笑。“臣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刘协忍俊不禁,再次大笑。

  贾诩这两天正在编讲义,考虑到军中将士大多是文盲,太典雅的词他们也记不住,只能将文采一贬再贬,最后变成了顺口溜一样的东西。

  对于普通将士来说,这些顺口溜朗朗上口,方便记忆。可是对贾诩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如此粗鄙的文字简直是一生之耻。将来要是收入文集,估计要遗臭万年。

  虽然贾诩对文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可是说到底,他也是个文人。

  “先生,再华丽的大赋也抵不上破胡侯一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如今荀公达的这一句‘胡语喧哗,扰我清梦’庶几近之。”

  贾诩表示赞同。

  第四百四十八章 喜忧参半

  荀攸除夕之夜奇袭弹汗山,大破对汉境威胁最大的步度根部,斩首万余,鲜卑人闻风丧胆。

  消息一出,整个大营都轰动了。

  无论是否认识荀攸其人,都为这一战感到莫名兴奋。几十年来,汉军出塞作战罕有胜绩,即使是凉州三明那样的名将也没有主动出击的战绩,尤其是对鲜卑人。

  如果说上次天子大破扶罗韩还有意外的成份,是在塞内作战,又有马腾、韩遂的增援。荀攸这一战足以证明即使没有凉州军,朝廷也有足够的实力击破来犯之敌,而且是主动出击,破敌于草原之上。

  有人欢喜有人忧,荀文倩双喜临门,韩遂压力倍增。

  贺完天子之后,韩遂回到大营,立刻组织进攻。

  不出意外,攻取枹罕城的进程非常顺利,丝滑如水。仅仅半天时间,在全方位的精准打击下,枹罕城的防线就全面崩溃,韩银所部将士率先登城。在山沟沟里存在了十几年的独立王国宣告灭亡,河首平汉王宋建肉袒牵牛,浑身颤抖地来到韩遂面前,随即又被送到了刘协面前。

  至于那些大将军、三公九卿,单衣薄裳地在雪地里跪了一片,冻得瑟瑟发抖。

  刘协站在宋建面前,打量着这个一身白肉抖成波浪的河首平汉王,什么也没说,挥手下诏。

  这没什么好商量的,族诛!

  不是他好杀,实在是不能开这个头。今天不杀宋建全家,明天就有无数人想称王。

  杀一儆百,不得不行。

  一声令下,宋建家大小几十口被押到漓水边,砍下了首级。

  宋建的公卿重臣也被斩首,家属没为官奴婢,府库里的财物都成了战利品。

  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漓水,又很快被冲淡,不到半个时辰,河水就恢复了清澈。

  立国十几年的河首平汉王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连一点浪花都没留下。

  ——

  “画得不错。”刘协看着案上的画卷,含笑点头。“韩卿以为如何?”

  韩遂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请蔡琰作画纪念,自然瞒不过天子的耳目,韩遂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他没想到天子会以这种方式将平叛图卷交给他,尤其是在收到荀攸大捷的消息之后。

  他平定宋建的战绩,如何能与荀攸的战功相比?

  天子说“画得不错”,而不是“打得不错”,其中调侃的意思已经不明自明。

  “朕一时手痒,想题个跋,韩卿不会介意吧?”

  韩遂一愣,连忙说道:“陛下,这……臣如何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刘协笑容满面,卷起袖子,拿起笔。韩遂连忙上前一步,为天子磨墨。虽然知道这幅图卷终将成为笑话,他也只能忍着。自己酿的苦酒,含着泪也得喝下去。

  天子题了跋,他想拒绝都拒绝不了,更不能有所损坏,以后还得当传家宝似的收着。

  刘协略作思索,在画卷上题了几句诗:

  山高路远城小,河首平汉逍遥。谁能正本清源,唯我韩大将军。

  韩遂看得仔细,耳根一阵发热。

  “如何?”刘协歪着看着韩遂,笑容满面。

  “好,好。”韩遂笑得比哭还难看,除了说好,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协放下笑,欣赏着自己的书法,也欣赏着韩遂的尴尬。这是他给韩遂的最后提醒,如果韩遂还不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怨不得他了。

  不得不说,荀攸这一战,打得正是时候。

  从此凉州不再独大,朝廷也不再独木难支。

  当然,情况也更复杂了。关东人的崛起势不可当,那群老臣又有了说话的底气,该蠢蠢欲动了。

  ——

  抱着画卷,韩遂出了御营。一路低着头,不愿与任何人对视。画卷更是藏得好好的,不想让人看出半点端倪。

  尽管如此,那小小的画卷还是像千石重担一样,压在他的心头。

  尤其是天子题的那几句诗。

  回到中军大帐,韩遂命人去传成公英。他脱了外衣,坐在火塘边,将画卷搁在手边,伸手烤火,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很想将这花费百金买来的画卷扔进火中,烧个精光。

  可是他又不敢。谁知道哪天天子兴趣来了,又想再加几句?

  韩遂很苦恼。

  过了好一会儿,成公英赶来了,见韩遂在帐中独坐,不免有些意外。战事结束,将士们都想回家,解散之前如何分战利品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他作为韩遂的心腹,承担了大量繁杂的事务,这时候韩遂将他叫来,他还以为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坐。”韩遂头也不抬,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成公英脱了大氅,又解下腰下的刀带,挂在一旁的兰锜上,偷偷看了一眼韩遂的脸色。

  “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看这个。”韩遂伸手一指画卷。

  成公英倒是知道画卷的,也没多想,在大腿上擦了擦手,拿起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很精美,崇山峻岭之下,城池、河流,严整的军阵,气势宏大却又有条不紊。最开始是天子为韩遂符的场面,接着是行军,然后是最精彩的攻城。镇西大将军韩遂的战旗在画卷中占据了中心位置,既体现了尊卑,又不影响韩遂的主角身份。

  “好啊。”成公英赞了一声。“不愧是大家,布局、笔法都很精彩。”

  韩遂点点头,却不说话。

  蔡琰的丹青无话可说,绝对值那一百金。

  成公英看到最后,也发现了那几句题诗,不禁眉头微蹙。“这几句……是谁所题?不像是蔡大家的笔迹啊。”

  “还能有谁?”韩遂没好气的说道,带着一腔挥之不去的怨气。

  成公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能在蔡大家的画作上题字,还让韩遂无可奈何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天子?”

  韩遂点点头,直起腰,一拍大腿。“我费心费力,最后却落了个姑息养奸的罪名,真是白忙一场。”

  成公英盯着画上的题诗看了一会儿,又道:“将军,惩前毖后,焉知非福?”

  韩遂转头看向成公英,轻笑一声,充满自嘲。

  成公英凑到韩遂面前,指了指“正本清源”四个字。“将军,宋建不过是一匹夫,河首平汉王也只是笑话,天子也未必当真。大汉真正的叛臣不在河首,而是河北。天子将正本清源的任务交给了将军,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期许?”

  韩遂愣了一下,眼中露出疑惑的光芒。“这一句……能作如此解?”

  “怎么解,全在将军一念之间。”成公英笑道:“你看,天子说的是大将军,可不是镇西大将军。若是别人,这自然可以当成行文省略,但天子金口玉言,绝不会信口而言。”

  韩遂又惊又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说,天子有可能授我平叛重任,而不是荀攸?”

  成公英点点头。“荀攸是关东人。他舍近求远,以兵力最少的臧洪为副,而不是以张辽、高顺为副,其意甚明。天子岂能不防?”

  韩遂如梦初醒,眉宇间的愁苦一扫而空。他哈哈大笑,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想到将来真有可能率十万大军东出,平定袁绍叛乱,官至大将军,心情激动得难以自持。

  贾诩之前和他说过这样的前景,如今又得到了天子的书面承诺,机会已经切切实实地摆在他面前,能不能成真,全在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我能做到吗?兴奋之余,韩遂又不免忐忑。

  办法不是没有,天子已经像他展示了真正的用兵之道,拿下枹罕城就证明了这种用兵之道的巨大潜力。只要能推而广之,假以时日,将麾下将士练成天子禁军营那样的精锐也并非不可能。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自己年纪大了,未必还有那么多时间,而儿子韩银又是个中人,未必能体会这样的用兵之道。成公英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他偏偏又不是自己的儿子,甚至连女婿都不是。

  或者可以收他为义子,但这样一来,又难免会影响韩银的地位。

  凉州与关东不同,更注重实力。与成公英相比,韩银的文才武功都差得太远。一旦给了成公英义子的身份,将来他的部下就有可能拥立更具实力的成公英,而放弃韩银。

  韩遂一声长叹,伸手拍拍成公英的肩膀。“后生可畏。元伟,可惜我只有一个女儿,要不然……”

  成公英拱手道:“英视主公如君父,又何必婚姻?”

  韩遂满意地点点头。“是啊,你我情同父子,又何必那些虚礼。我只是遗憾啊。元伟,子义粗鄙,不肯读书,以后你可多帮衬他,要像兄长一样的教导他。”

  成公英连忙说道:“岂敢,我当兄事子义,报将军知遇之恩。”

  韩遂盯着成公英看了又看,有些惭愧。上次斩杀白马铜的就是成公英,但功劳却被他一个人得了,成公英只得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赏赐。

  这一次,不能再这么干了。

  “元伟,此次攻取枹罕,你是首功。”

  成公英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将军不可,此战有功将士甚多,我并无异于常人之处。如此超拔,只怕影响将军清誉。再者,首先登城的也是子义所部,我……”

  韩遂笑着摆摆手,胸有成竹。“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料理。”

  第四百四十九章 风起浮萍

  韩遂上书报功,表成公英为首功,韩银为次,姜冏又其次。

  刘协颇感惊讶,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韩遂的心思。

  亲儿子韩银实在扶不上墙,不能不加强对成公英的培养,以期将来能助韩银一臂之力。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韩遂找来,询问了韩遂这么列功的理由。

  他懂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让其他人都懂,甚至还要让人觉得他也不理解韩遂的操作,很迷惑。

  韩遂的小心思当然不能明言,但他早有准备,给了一个让刘协都没预料到的答案。

  韩遂说,此战能如此顺利,陛下所传用兵之道是关键。能将陛下的用兵之道推广全军,成公英功劳最高。所以,他虽然没有先登,却为顺利破城打下了基础,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对如此用心的将领给予应有的奖励,而不能仅以斩首、先登为标准。毕竟陛下评价一个将领的标准中不仅有斩首、先登,还有伤亡率。

  参与攻城的将士中,成公英部的伤亡率全军最低。

  刘协明知韩遂是强辞夺理,还是接受了韩遂的解释。他随即又问了韩遂一个问题:为什么战功表上没有韩卿你自己的名字?

  韩遂很谦虚的表示,宋建称王叛国,歼灭他本是臣的责任。是臣玩忽职守,没将他当回事,这才延误至今。蒙陛下不弃,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居功。

  刘协笑了。看来韩遂不仅读懂了那几句诗,还刻在了心里,耿耿于怀。

  刘协夸了韩遂两句,随即在韩遂所上的功劳表上签了一个“可”字。

  韩遂作为统兵大将,官职、爵位不变,赐羊酒。

  成公英为首功,拜安西将军,允吾侯,食邑二百户。

  韩银为次功,拜安东将军,统兵进驻蓝田。

  姜冏为又次功,拜护羌校尉,驻金城临羌。

  ……

  诸将皆归镇西大将军节制。

  普通将士有功者赏钱,所有将士免一年赋役,酬新年远征之劳。

  封赏的诏书一公布,全军欢腾。

  韩银虽然没能封侯,但是拜安东将军,进驻蓝田,可以看作凉州人内迁关中的第一步。这一步由韩银来完成,有着不同寻常的寓意,表示天子对关东用兵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紧接着,刘协下诏,在各军招募粗通文墨的将士二百人随驾。毋论汉羌,由侍中贾诩进行为期一年的集训。一年后考试合格者分配到诸将军中为教师,教授将士,协助主将指挥作战。

  消息一出,但凡能识几个字的将士都蜂拥而至,争先恐后的报名。

  他们早就听说了,在军中做教师可是个美差,有六百石的俸禄,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再者,贾诩是天子心腹,号为智囊,能做他的弟子,将来走到哪儿,都能高人一等。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凡有点志向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贾诩担当起了考核的任务,用了两天时间,挑出二百将士。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些将士年龄最大的不到四十,最小的十六,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放眼看去,全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粗通武艺,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看完名单,又看看眼前这些举止有些粗鲁,却不失质朴之气的年轻人,刘协很满意。

  “凉州的未来就在诸君手中,大汉的未来也在诸君手中。”刘协很诚恳地说道:“望诸君努力学习,与朕共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愿为陛下效劳,愿为大汉尽忠。”二百人躬身行礼,齐声大呼。

  一旁的贾诩眼眶有些湿润,悄悄地低下了头。

  ——

  河东,涑水。

  渡船靠岸,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并肩下了船。

  河东尹荀彧迎了上去,拱手施礼,满面笑容。“赵公,张公,一路辛苦了。一去经年,不闻德音,真是令人想念。”

  张喜撇了撇嘴。“文若,巧言佞色鲜矣仁。你是真想念我们吗?你恨不得我们永远不回河东才好。”

  “岂敢,岂敢。”荀彧连忙请罪。

  赵温摆摆手。“文若,别理他,这几天肉吃得太多了,说话都有些腻味。”他挽起荀彧的手臂,亲热的拍着荀彧的手。“不愧是王佐之才,这才一年功夫,就将河东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一路走来,不论是官吏还是庶民,提起你都是赞不绝口。再有十年,王道可现矣。”

  荀彧很尴尬,连忙说道:“赵公言重了,小人之言,岂能当真。一年风调雨顺,温饱无忧,他们就心满意足,赞不绝口。若是今年收成不太好,影响了生计,他们又要破口大骂了。”

  赵温抚着胡须,微微颌首。“文若持重,难得。不像某些人,恨不得见人就夸。”

  张喜也不恼,哈哈大笑。

  说了一阵,仆从准备好了马车,荀彧将赵温、张喜送上车,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车上,张喜招了招手,示意荀彧上车。荀彧推辞,张喜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一把拽上车。

  “关门,出发。”张喜喝道。

  马车起动,荀彧无奈,只好吩咐荀恽赶着车跟在后面。荀恽去了,张喜脸上的笑容散去,双手拢在袖中,一声叹息。

  “凉州的事,如何看?”

  “张公说的是哪一件事?”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喜瞪着荀彧。“文若,你也把我当老糊涂,跟我猜谜语?”

  荀彧苦笑。“张公言重了。实在是凉州有那么多事,我真不知道张公说的是哪一件啊。”

  “贾诩招募二百生员。”

  “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天子这么做,是不是太偏心了?要招教师,何必在凉州,凉州能有几个读书人?再说了,贾诩的学问焉能教人?这不是误人子弟么?偏偏陛下还说得那么郑重,什么大汉的未来都在诸君手中,什么努力学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群西凉莽夫,也能治国平天下?”

  张喜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在怒喝,白皙的面皮也涨得通红。

  荀彧连忙示意他收声,不要太激动。“张公,你怕是误会了。”

  “我误会?”张喜喘了两口粗气,勉强平复了心情。“文若,你不要以为你女儿成了贵人,就以外戚自居,一心维护天子。天子年少,虽有中兴之志,却还需要你我扶持,不能由着他乱来。”

  第四百五十章 进退两难

  荀彧笑容不变。“张公,贾诩所招生员并不是简单的教师,而是军中将领,将来是要从军征战的。在凉州招募生员,也只是方便,并不是刻意排挤关东人。张公若有合适人选,你报个名单给我,我愿意做举荐人。”

  “当真?”

  “张公面前,岂敢有虚言。”荀彧笑容满面。“只要他们能吃苦,哪怕武艺差一点也是可以的。你知道黄猗么?”

  张喜想了想。“江夏黄家的那个少年,娶了袁术女儿的?”

  “就是他。他到行在后,本来随杨修去了汉阳,每日苦练武艺。听说天子诏书后,赶到御营应募,成功入选。袁术的女婿都能入选,张公的弟子自然也没问题。”

  张喜眉头微蹙,半晌后,冷笑一声:“江夏黄氏子弟拜贾诩为师,黄琬的棺材板怕是压不住了。”

  荀彧装作没听见。

  他收到邸报时,就知道张喜会有意见,只是没想到张喜的反应会如何激烈。

  原因也很简单,天子这次招募的不是普通的读书人,教将士读书就行了,而是通晓武艺,要随军作战的读书人。关东当然有文武兼备的学子,但这样的人才有几个能在军营里和普通士卒同甘共苦?

  至少张喜的弟子中没几个。

  就算当初应募到军中做教师的读书人,也是实在找不到出路,不得不跟着天子流浪,吃尽了苦头。能在军中做教师,挣一份俸禄,至少可以养活一家人,这才欣然从命。

  但凡有其他机会,这些人都不可能甘心在军营里待着,教一群粗汉识字。

  黄猗也是一样,如果他不是袁术的女婿,前途基本无望,你看他肯不肯吃那个苦。

  张喜是司空,可以辟除弟子为吏,入仕的机会很多,有几个愿意从军?自己不愿意去,还又看不得别人有机会,这才是张喜发无名之火的根本原因。

  荀彧对此不以为然,但张喜是前辈,他也不能不留面子。

  “张公,太原的情况如何?你们回来了,谁负责太原的政务?”

  张喜扫了荀彧一眼。“这个你应该问司徒,或者问北军中侯。我是个闲人,不问事,问了也没用。”

  荀彧面不改色。“张公就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张喜欠了欠身,放低了声音。“文若,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张公有何高见?”

  “你说袁绍受挫之后,会不会清醒一些?”

  荀彧眼皮微颤,沉思良久。“张公不妨试试,或者能迷途知返也说不定。”

  “文若也觉得可行?”

  荀彧嘴角轻挑。“天下乱了这么久,如果能早日弭兵,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值得试一试。”

  “天子能答应?”

  “只要袁绍有自知之明,不贪得无厌,我想天子不会拒绝。”

  张喜凑近了些,双眼盯着荀彧的眼睛,眨也不眨。“那什么样的条件算贪得无厌?”

  荀彧无声地笑了。“张公,袁术现在是扬州牧。袁绍若是肯降,想来不会比袁术差吧。不过,我怀疑他没有袁术那么洒脱,舍不得眼前的利益。”

  张喜重新坐直身体,眼中露出一丝失望。

  很明显,荀彧并不支持他的想法,也不愿意给袁绍辅政的机会。让袁绍和袁术一样做个州牧,袁绍肯定不会答应啊。他已经占据了冀州、青州、兖州和大半个豫州,怎么可能再吐出来,甘心做一个冀州牧。

  更何况朝廷现在还只承认渤海太守,形同羞辱。

  张喜没有再提这件事,他转而说起了荀攸的大捷。

  太原与雁门毗邻,弹汗山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原郡,所有人都很兴奋,其中又以张喜为最。

  荀攸奉诏监三郡,是此战的主将。雁门太守臧洪虽然只有三千骑,却是首功,各有万骑的张辽、高顺只是次功。这足以说明关东人也善战,也能成为名将。张喜虽然不通军事,却也为此欢欣鼓舞。

  要说遗憾,就是没能阵斩步度根。但降伏了鲜卑人的后起之秀轲比能,也算不错。

  张喜满心希望的等着朝廷的封赏,可是看到天子对韩遂平定宋建的诏书后,他的心凉了半截。

  平定宋建这么大的功劳才封了一个侯,荀攸的弹汗山大捷就更没什么指望了。虽然诏书还没下来,但上限已经划在那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侯,而且是荀攸的可能性更大。

  荀氏与天子深度绑定,封侯是意料中的事。臧洪能不能封侯,才是张喜最关心的。

  所以,张喜认为天子贬抑韩遂的战功有压制关东人的可能。

  “公达、子源大捷,朝廷会如何封赏?”

  荀彧摇摇头。“如何封赏是朝廷的事,要讨论也是三公参与讨论,我只是河东尹,无权置喙。再说了,公达是我族人,我理当避嫌。张公若有异见,何不直接上书?”

  “天子还没下诏,我怎么上书?”张喜没好气的说道。“再说了,就算要上书,我也可以先和你商量商量嘛。这不犯忌吧?我虽然德浅能薄,也做了半辈子官,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见张喜生气,荀彧连忙陪礼。

  “张公,天子在美稷推迟了行程,就是为了见子源一面。他怎么会薄赏子源?只是这次出征,子源只有三千骑,张辽、高顺各有万骑,这功劳排列很容易让人非议。张辽、高顺都是吕布旧部,这么做很容易让并州人不满。公达这次的处理,很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张喜不以为然。“子源远而先至,张辽、高顺近而后至,足以说明优劣。”

  荀彧苦笑。“张公,我不担天子不赏子源,我倒是担心天子重赏子源。”

  “为何?”

  “子源若是得了重赏,感激天子器重,必思为报。将来统兵东出的时候,他可能又是前锋。”

  张喜嘴角抽了抽,眼中的得意瞬间化为尴尬。

  臧洪与袁绍反目为仇,当初据东郡宁死不降。后来迫于实力不济,这才接受天子诏书,放弃了东郡,归于朝廷。如果他有了实力,比如像张辽、高顺那样有万骑,他会不会立刻和袁绍拼命?

  这可就是关东人打关东人啊,而且是叛臣反攻倒算,妥妥地打脸。

  张喜生无可恋。

  第四百五十一章 燕归来

  马车行驶在平整的官道上,春风迎面吹来,清爽而不寒。

  远处的田野中,不时能看到几个身影,背着手,悠闲地从刚刚播种完的麦田中经过,仿佛君主在巡视自己的王国。

  张喜不由得想起了巡边的天子,心里涌起莫名的苦涩。

  冒着生命危险,追随天子,四处奔波,最后却被冷落闲置,值得吗?

  这还是我们想要的大汉吗?年轻轻轻,就一意孤行,视三公九卿如无物。将来就算中兴了,只怕也是一独夫。

  张喜很想和荀彧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可是荀彧刚才的表现让他很失望,自知话不投机,说了无益,只能藏在心里,独自品味。

  一路无言,没有进安邑城,却在曾经的卫氏庄园停下。经过一番修整,这里已经成为天子行宫。虽然天子一直没有来,从太原归来的公卿却被安置在这里。

  张喜下了车,看着修整一新的屋舍,一声叹息。

  赵温也下了车,缓缓走了过来,笑道:“文若,看来张公对你的成绩不太满意啊。”

  荀彧含笑说道:“正当请二公指教。”

  张喜转头瞪了赵温一眼。“你休要混说,我何时对他不满了?”

  “那你叹什么气?”赵温嘿嘿笑道。

  张喜转头看着空空的行宫,又是一声叹息。“子柔,你说,天子会在这座行宫里住几天?我担心,这里最后只是三公养老之处啊。”

  赵温看看四周。“这里有山有水,又是三代龙兴之地,古迹甚多。能在这里养老,春秋出游,冬夏读书,坐看大汉中兴,太平将至,也是一件乐事。”

  张喜打了个寒战,不再理赵温,甩甩袖子,走了。

  荀彧示意荀恽引张喜去住处,转身对赵温说道:“司徒真作如是想?”

  赵温笑眯眯地看着荀彧。“文若,你别理他。这一路走来,我烦死他了。”

  荀彧转了转眼珠。“那司徒为何不留在太原主持政务?是有什么担心么?”

  赵温指指荀彧,哈哈大笑。“小子,我担心什么?担心你和张喜串通么,你看看他那副模样,和谁能串通到一起去?不是我和杨公不愿理他,实在是他不可理喻。年纪越大,脾气越差,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教训两句。”

  赵温扬扬手。“走吧,带我去看看住处。你有没有给我安排一个偏僻点的地方?我可不想一出门就看见他。”

  荀彧转身,领着赵温去临时的司徒府。“赵公,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诸公有所批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敢有怨言。”

  赵温转头看看荀彧,无声地笑笑,却不说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来到司徒府前。有人开了门,赵温走了进去,转头四顾,点头表示满意。

  虽然没有什么豪华的建筑,和洛阳城里的司徒府没法比,却胜在清爽、整洁。

  “赵公,河东虽安定,却仅能温饱。这里的条件也不够,还请赵公见谅。”

  赵温摇摇手。“文若,天子巡边,比这更艰苦。”

  “是啊,天子巡边,转眼便是期年,也不知何时还朝。”

  “凉州平定,天子还没有还朝的计划?”

  “没听说,看样子,可能还要在凉州滞留一段时间。”荀彧顿了顿,又道:“或许会去河西四郡。”

  “河西四郡?”赵温一惊,脸上的笑容散去,花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确定吗?”

  荀彧摇摇头。“只是猜测。天子在金城时,花了不少时间了解羌中道。此次征讨宋建,各部落首领有功,通商路便是赏赐之一。羌中道如此,河西道想来也不会落下。此外,我听说大司农在关中种桑养蚕,大起织坊,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

  赵温思索良久,微微颌首。“养士,屯田,兴工,通商,天子自有章程。其源虽浅,其流必洪。”

  荀彧惊讶地看了一眼赵温。

  赵温眉梢轻挑。“怎么,你觉得我也老了,领悟不了天子的思路?”

  荀彧连忙拱手陪礼。“岂敢,岂敢。听赵公一言,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你啊……”赵温拍拍荀彧的肩膀,自顾登堂。“你不必陪我了,赶紧回去吧,我也休息休息。”

  “赵公,你且休息,晚上为你们接风。”

  赵温嗯了一声,甩甩袖子,示意荀彧自便。

  荀彧在堂下再拜,出了门,正看到荀恽牵着马赶来。一见面,荀恽就撇了撇嘴,很郁闷的说道:“阿翁,张公脾气好大。他们回来作甚,还不如留在太原呢……”

  “住口。”荀彧喝斥了一声,接过马缰,踩蹬上马。“你留在这里,安排晚宴,不必跟我回城。”

  “阿翁……”荀恽还想争辩,荀彧却不理他,马鞭轻甩,急驰而去。

  荀恽很无奈,呆立了半晌。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留在河东,索性跟着天子巡边算了。听妹妹文倩说,这一次随天子巡边虽然辛苦,却也眼界大开。

  不过这也只能想想,他不可能真的丢下荀彧。河东事务本来就多,现在又多了司徒、司空二公要应对,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分忧,还能指望谁。

  ——

  荀彧回到安邑城,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侍从,快步进了门。前庭坐了不少人,见荀彧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荀彧脚步不停,只是颌首致意,快步进了中庭。一进门,就看到刘巴在堂上,和几个掾吏正在争论什么。

  “说什么呢?”荀彧两步并作一步,来到堂上。

  “刘君想将开荒种桑的奖赏加倍。”满脸是汗的郡主簿任崇迎了上来,眼神无助。

  荀彧从郡主簿手中接过文书,示意刘巴跟着来。刘巴拍拍任崇的肩膀。“你啊,也就这样了。大好机会摆在面前都抓不住,还想什么公卿之位?”

  任崇苦笑道:“公卿之位岂是我敢奢望的,能为河东郡吏,我已经很满足了。”

  “安心为燕雀也是好事。”刘巴哈哈一笑,跟着荀彧进了东侧的书房,顺手掩上门。

  任崇摇摇头,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燕巢,想着南飞的燕子也该归巢了,心中便升起一丝暖意。

  荀彧脱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为什么要加倍?你明明知道财用不足。”

  “正因为财用不足,才要加快垦荒种桑,要不然生意就被别人抢走了。”刘巴说道:“开荒的奖赏付给百姓,肉烂在锅里。抢来的生意却是自己的……”

  荀彧眉头紧皱。“子初,你不能只看着安邑,甚至不能只看着河东。天下都是大汉疆域,哪有别人、自己?”

  “那关东的赋税何时能解送到朝廷?”

  “……”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望西北

  荀彧和刘巴几乎天天见面,倒也习惯了刘巴的傲气,并不介意,示意刘巴坐下说。

  刘巴的想法也很简单。

  天子巡边,湟中道的复通已成定局,河西道的复道也是迟早的事。河东的桑田虽然多,但荒废了好几年,大部分桑树都已经不能用了。现在抓紧时间重新种桑,明年就能赶得上春蚕,秋天就有收获。

  能不能抢在夏天之前完成,就多一年的收成,还能抢占商机。

  为了这些,多付一些报酬也是值的。那些钱给了百姓,大部分还在河东消费,流出去的可能性极低。相反,如果商机被关东人抢走了,却再也不可能回流到朝廷来,形同资敌。

  有一个问题是荀彧必须面对的。即使经过多年战乱,关东的人口损失很大,依然是关西的数倍,能够从事工商的人口更是关西的几十倍。

  毕竟吃饭是第一位的,有了足够的粮食才能养得起工匠、商人。

  在如此悬殊的人口基数下,公平竞争的话,关西绝不是关东的对手。如果能将关东百姓吸引到关西来,对百姓好一点也是值得的。

  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在乎是刘氏江山还是袁氏江山,他们只在乎谁能让他们活得更好。

  如何证明大汉天命不绝?让朝廷治下的百姓活得更好。

  荀彧手指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刘巴的想法很大胆,也有道理。但这不是河东一郡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朝廷治下的州郡同时推行才可以。否则不仅关东的百姓会流向河东,朝廷治下的其他州郡百姓也会流向河东,势必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甚至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刘巴很不以为然。天子与你有王道之约,就要是让你放手施为。你瞻前顾后的考虑那么多,岂不让天子失望?你不事先做出成绩来,天子怎么在其他州郡推行?

  荀彧不理刘巴,转身说起了赵温、张喜。

  刘巴胆子太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作为安邑令,刘巴可以这么干。可是作为天子托以重任的河东尹,他荀彧不能不考虑周全。

  听完了荀彧迎接赵温、张喜的经过,刘巴哼了一声:“司空太守旧了,还不如周忠。依我看,也该让他去山东转一圈才行。”

  荀彧心中微动。“子初,你说益州如今会是什么反应?”

  刘巴笑笑。“益州是什么反应,看看司徒的反应就知道了。我估计啊,司徒心情这么好,很可能是在筹备益州重归朝廷的事。只不过益州人坐井观天,未必能理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还想苟安几年。”

  “如果请天子下诏,派司空安抚荆州、益州呢?”

  刘巴想了想。“就算不成,也能清静几天。”

  两人相视而笑。

  ——

  武威,姑臧。

  段颎墓前,众人肃立,神情庄重。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看着修葺一新的段颎墓,看着新刻的碑铭,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一篇祭文,一块碑,就将半数凉州人牢牢的绑在了朝廷的战车上。

  段氏族人感激莫名,就连远在上党的前将军段煨都派人赶了回来,参与这次盛会,见证武威段氏的高光时刻。

  贾诩虽然不是段颎的外甥,却做到了段颎外甥做不到的事,俨然已经成了凉州士子的代表,风头盖过了韩遂。看看他身后那两百名从军中简拔出的凉州士子就知道,改变正在悄悄的发生。

  刘协微微欠身,向段颎的在天之灵拜了一拜。

  “段公,是朝廷负公,公不负朝廷。”

  一旁的贾诩听得清楚,潸然泪下。

  身为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能说出这样的话,诚意天地可鉴。

  那些曾随段颎征战四方的汉羌首领听得清楚,也不禁心生感慨。谁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

  天子承认了段颎的功劳,也就承认了他们的功劳。虽然他们不像段颎那样不负朝廷,参与了叛乱,但有了这句话,就算天子要惩罚他们的罪过,他们的心理也平衡了。

  赏功罚过,天经地义。

  大功微赏,小过重罚,才是凉州人长期以来愤愤不平的原因所在。

  但那不是天子的错,而是关东人的错。是他们刻意针对关西人,针对凉州人,压制凉州人在朝廷上的声音。如今他们连天子也要反对,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协转身,和段颎的儿子段权聊了几句,得知他如今还是白身,没有官职,便赐了一个光禄大夫。光禄大夫掌参赞顾问,没什么具体的事务,可以当作荣誉官职。

  刘协又对贾诩说,可以从段氏子弟中挑选三五人为学员,将来从军,继承段公事业。

  贾诩躬身领命,段权感激不尽,率族人再次拜谢。

  礼成,众人退下,刘协在贾诩、段权的陪同下,登上了一旁的山坡,举目西望。

  祁连山脉在远处隐约可见。

  “先生,孝武时,霍去病出河西,纵横两千里,所向披靡。三百多年过去了,我们还站在这里,真是愧对先贤。”

  “万里开拓,难免有波折。纵使三通三绝,只要其志不衰,终有再出阳关、玉门之日。”贾诩劝道:“便是那希腊的传奇英主,不也有分崩离析之时么。”

  “你还知道那个人?”刘协转头,打量着贾诩,颇有些意外。

  贾诩笑道:“臣奉诏教授,总不能自己闭目塞听,却要人博采众长吧。”

  “哈哈哈……”刘协大笑,又追问道:“仅仅如此?”

  “臣正在收集他们的史书,研究他们的战法。只是资料少,又多夷语,只能仰仗安东尼翻译。安东尼忙着做生意,翻译的进度很慢。听说敦煌有不少西域的道人,臣打算派人去请几位饱学之士来,或许能有所帮助。”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道:“诏告天下,征辟一些通晓夷语的人来。当年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就有一些人随西域来的道人译经,现在应该还有不少在世的,只是流落四方了。”

  贾诩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臣先在敦煌、酒泉找一找。实在找不到,再去找那些人也不迟。那些人志在译经,未必对这些俗事有兴趣。”

  刘协觉得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曹昂来报,鲜卑大帅轲比能的使者求见。随行的还有一个汉人,叫阎柔,自称是征北中郎将刘和的使者。

  第四百五十三章 最后的机会

  阎柔走过人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子龙?”阎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以为赵云投了袁绍。

  赵云点头致意。“天子在上面。”

  阎柔会意,没有再多说什么,快步上了山坡。与他同行的轲比能使者柯最好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常山赵云,曾为公孙瓒效力。因为看不上公孙瓒,后来离开了。”

  轲最面色微变,回头又看了赵云一眼。在乌桓、鲜卑人心中,公孙瓒威名赫赫。此人竟看不上公孙瓒,想必不是普通人。

  来到刘协的面前,躬身行礼。轲最也跟着行礼,连大声都不敢出。

  虽然眼前的汉家天子面带笑意,面相和善,但他身边的卫士可一点也不和善,尤其是那个中年汉子,一双眼睛就像利剑一般,令人心悸,看起来比赵云还危险。

  “听说你从小就在草原上生活?”刘协问阎柔道。

  阎柔倒也不奇怪。“诚如陛下所言,臣少时流落草原,幸得不死。”

  “像你这样的多吗?”

  “很多。”

  “是像你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还是像你这样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的很多?”

  阎柔愣了片刻。“像臣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能活下来的却不多。一来草原上寒苦,塞内百姓很难适应。二来鲜卑也好,乌桓也罢,尊奉强者,奴役弱者,没有怜悯之心,杀戮是常有的事。”

  阎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仅对汉人如此,对他们自己的族人也是如此。”

  刘协嘴角轻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阎柔加重了语气。

  “果然还是教化不足啊,与禽兽无异。”刘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朕欲行教化于草原,当如何行事才更稳妥?”

  阎柔语塞。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刘协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段颎墓。“你对段太尉的功绩如何看?”

  阎柔明白了刘协的意思。说段颎是借题发挥,说公孙瓒才是真正的目的。这让他很失望。他从来不是公孙瓒的支持者,否则也不会作为刘和的使者出现在这里。

  阎柔略作思索,沉声道:“凉州三明,皆是朝廷干城,但臣还是最仰慕皇甫公威明、张公然明。”

  一旁的段权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段颎的名声不如皇甫规、张奂是事实,这么看的人不是阎柔一个。

  刘协微微颌首。当着段家的人面,阎柔能这么说,可见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就没有必要再试了。

  当然,他也要贾诩和段权明白,没有朝廷的力挺,段颎是得不到如此荣耀的,不要以为是天经地义。只有跟着朝廷走,段家的荣耀才能常保。

  “刘和有可能成为皇甫威明、张然明那样的名将吗?”

  “若陛下恩准,自当努力求之。纵使不能继前贤故事,亦胜于公孙瓒多矣。”

  刘协嘴角轻挑。阎柔对公孙瓒是真没好感,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攻击了。但是很可惜,他还真不如公孙瓒。

  当然,他现在不说这样的话,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刘和集结幽州人,与袁绍划清界限。不要想着两面逢源,一个也不得罪。

  “若非信任他,朝廷岂能拜他为征北中郎将,付以幽州之事。只可惜,一年有余,他既未能平定幽州内乱,也未能安定边疆。”刘协语气一冷,随即又说道:“朕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朝廷的征北中郎将。”

  阎柔张口欲言,又讪讪地闭上了。

  刘和如今的部下大半是幽州人不假,但他却服从袁谭的指挥,还从冀州取得粮食补给。与其说他是朝廷的人,不如说他是袁绍的人。

  况且这一年的战事也不顺利,勉强将公孙瓒压制在涿郡、范阳一带,迟迟无法取得重大突破。要说他能成为皇甫规、张奂那样的名将,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也正因为如此,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才如此震撼。如果朝廷对刘和失去了耐心,命荀攸挥师入关,幽州的形势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万一公孙瓒反应过来,派人向朝廷求援,情况将更加糟糕。不仅刘和本人会有麻烦,他们这些支持刘和,与公孙瓒为敌的人都会有麻烦。

  “征北中郎将本是宗室,父子忠臣。当初陛下为董卓所迫,袁绍欲奉刘太傅为主,刘太傅严辞拒绝,又不辞辛苦,遣使贡献,忠心天地可鉴。征北中郎将奉陛下之命,辗转山东,如今与袁绍联合,也是国恨家仇所迫,不得己而为之。望陛下明鉴,莫使忠臣良将蒙冤。”

  “当真是不得己而为之?”

  “千真万确。”阎柔再拜。

  “太傅再抚幽州,得汉胡之心,刘和为太傅报仇,还要仰食冀州,听命于袁绍?”

  “幽州户口本就不多,又经多年战乱,不能自全。”

  “幽州再难,还能比凉州更难?”刘协冷笑。“你回去告诉刘和,如果他离开了袁绍父子就不能自存,那还是回朝廷来吧,朕另派能将。”

  阎柔额头沁出了冷汗。

  天子怀疑刘和的忠诚,他可以抗言。天子怀疑刘和的能力,他无言反驳。如果朝廷真的罢免了刘和,另派人镇抚幽州,刘和还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管是谁代替刘和,幽州或许可以平定,刘虞被杀的仇却是大概率的报不成了。

  天子给过刘和机会,是他自己把握不住,又能怪谁呢?

  “唯!”阎柔躬身领命。

  “这是轲比能的使者?”刘协转向轲最。

  轲最能听懂几句汉话,但刚才刘协与阎柔说得太快,他几乎没听懂,只知道汉家天子心情不好,阎柔吃了瘪,心中不免惴惴。

  “是的,他叫轲最,是轲比能的亲近族人。”阎柔介绍了一下,示意轲最上前。轲最不敢怠慢,上前行礼,又奉上礼单。

  一旁的蔡琰接过,瞅了一眼,转手递给刘协。

  刘协没接,盯着轲最。“轲比能愿意称臣?”

  见刘协不接礼单,轲最更加不安。“是的。”

  “那就让他带着部落来吧。”刘协说道:“朕可以将扶罗韩的牧场分一半给他,将来随朕征战立功,另有奖赏。”

  轲最愣住了。“陛下……是命我全族西迁?”

  “你们不愿意?”刘协语气生寒。“还是说,你们想迁到北海之北?”

  第四百五十四章 赵云论道

  刘协的态度很坚决,没给轲最、阎柔一点侥幸的机会。

  荀攸说过的话,就是朕的意思。

  弹汗山从此就是大汉的疆域所在。你们愿意称臣,就要听从朝廷的安排,否则就滚得远远的,不要扰人清梦。

  名义上称臣,实际上保持自治,然后拿着朝廷的赏赐壮大自己的好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花钱买平安,养虎为患的事,朕不干。

  轲最、阎柔下去了,刘协继续和贾诩、段权闲聊,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贾诩却有些不安。“陛下,教化草原胡虏是千秋大业,恐怕不能急于一时,以免生变。”

  “先生说的生变,是说他们转而支持袁绍吗?”

  “是。”

  “那就让他们和袁绍一起灭族吧,省了麻烦。”刘协淡淡地说道:“教化胡虏蛮夷固然不可一味杀戮,但没有杀戮也是不可能的。刘虞当年治幽州,安抚得还不够吗?可是你看如今的幽州,可有半点教化的成绩?”

  贾诩同意刘协的看法,但还是觉得这么做太急了,会给荀攸带来压力。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有奇袭的成份,万一树敌太多,未必能守住既得战果。

  刘协表示,这既是对荀攸的考验,也是对荀彧的考验。对荀攸来说,他要在兵力有限的条件下控制住草原。对荀彧来说,要尽快恢复实力,为荀攸提供必要的财政基础。

  教化蛮夷,也是王道的体现嘛。集中河东、太原、上党三郡之力,还供不起荀攸指挥的几万骑兵?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王道?

  贾诩哑然失笑,随即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天子将河东、太原、上党的财政划给了荀攸,韩遂统领的大军就只能仰仗关中和凉州自身了,朝廷无法提供更多的支持。

  天子如此重视湟中道和河西道,说明早就有所安排,只是他还没领悟到而已。

  “陛下,河东、关中户口有限,就算大种桑树,也未必能满足商路所需。臣觉得,或许可以打通益州、荆州的商路。”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但他清楚,益州、荆州的纺织业虽然有潜力,但大部分的丝织品会走西南道,直接去天竺,不会走凉州。

  贾诩虽然有智慧,却没有上帝视角,他对这个时代的整体认识还没到达那个层次。如果他本人不是凉州人,视野会更小。

  对很多关东人来说,凉州就是化外之地,可有可无,所以才会有人屡次提议弃凉。那些反对弃凉的人也只是将凉州当作战略前沿,而不是大汉不可或缺的疆土,更看不到凉州对大汉的经济价值。

  人都有时代局限性。

  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决定派人去益州看看。

  ——

  阎柔在刘协面前吃了瘪,觉得回去无法向刘和、轲比能交待,想方设法地求见赵云。

  赵云知道他的心思,请示了刘协之后,与阎柔见了面。

  两人一起乘马离开了大营,到附近的山上行猎。

  阎柔无心射猎,但他对赵云的骑射大感惊讶。赵云的武艺本来就好,但现在更好了,几乎是百发百中。

  “子龙,何以如此?”阎柔惊叹道。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知道到了一定的境界后,再往上提升是非常难的。

  赵云哈哈一笑。“子刚,你一天练习武艺多久,又都是什么样的对手?”

  阎柔有点明白了赵云的意思。他能坚持每天练武已经不容易了,却未必能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天子身边不乏高手,包括人中吕布,能和赵云切磋的人太多了。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要是有上进心的人,都会有所进步。

  区别只在于进步大小而已,而那是每个人的天赋决定的。

  想通了这一层,阎柔不禁羡慕不已。

  “我们虽小有名气,终究都是凡俗之辈。”赵云挽缰,神情专注。“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关键不在我自己,而在于我们追随的君主能走到哪一步。所谓攀龙附骥,力小而功大,即是此理。”

  “子龙觉得陛下是明主?”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赵云转头看着阎柔。“子刚,我相信这句话。”

  阎柔明白了。在赵云心里,天子不仅是明主,更是圣人。别人办不成的事,他可能办得成。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天子不是圣人,如何能绝境反击,取得华阴大捷,又接连击破鲜卑人,稳住边疆?

  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即使是以雄主名世的汉武帝,十七岁的时候还被窦太后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后几十年征伐,却也耗尽了几代人七十年的积累。

  相比之下,天子能在如此困境下逆转形势,超出汉武帝太多了。就算不是圣人,离圣人也不会太远。

  赵云举起手中的弓,指指远处。“自卫霍出塞以来,草原、西域纳入我大汉疆域三百余年,却一直未能教化,任由胡虏往来。天子矢志革新,有意更进一步,化夷为夏,我等岂能旁观坐视?”

  阎柔说道:“话虽如此,丧乱之世,难道不应该先固根本吗?若中原不安,又岂能横行塞外?当年卫霍横绝大漠,可是以大汉七十年的积累为基础的。”

  赵云哈哈一笑。“这正是这几百年来的困境所在。”

  “哦?”

  “大军征伐,钱粮当然不可或缺。可是有了钱粮,就一定能战必胜、攻必克吗?袁绍拥冀州,刘表拥荆州,刘璋拥益州,皆是户口百万之大州。可是他们的战绩如何,想必你也看见了。”

  “依子龙之见呢?”

  “征伐首先在人。”赵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本朝几百年战功不显,不在钱粮不足,而在人心不齐。钱粮再不足,还能不如草原上的鲜卑、匈奴?天子率三千骑征北,大破扶罗韩三十万众,岂在粮多?在君臣一心,将士共力也。”

  阎柔有所领悟,连连点头。

  这一点,他有切身体会。当初刘虞起兵攻击公孙瓒时,兵力有明显优势,但刘虞迂腐,指挥不当,反被公孙瓒击溃。袁绍与公孙瓒交兵,兵力常常在公孙瓒数倍以上,取胜却非常艰难。

  相比之下,天子以三千骑大破扶罗韩的战绩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云举起手的雕弓,指向远处的茫茫草原。“草原苦寒,但胡虏能至之地,我亦能至。非如此,何以称君子?君子不是饱食终日,坐而论道。而是闻道而喜,起而行之。”

  第四百五十五章 君心似海

  阎柔走了,带着赵云的忠告。

  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也看到了天子的与众不同,证实了赵云所言不虚。身为天子,不仅能与将士同甘共苦,还每天坚持练习武艺,这样的人绝非袁绍之辈可敌。

  不仅袁绍不能,袁谭也不能。

  总之一句话,袁氏代汉就是一场虚幻的梦想,迟早会破灭。

  为了说服轲比能,阎柔请求与轲最一起去看看扶罗韩的牧场。刘协同意了,还特地准备了一幅地图,由阎柔带给轲比能。

  如果轲比能识趣,愿意称臣,他不介意收下当狗。

  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大汉的朝堂上会有很多异族大臣,而他也抢在李二之前,成为众人胡族心中的天可汗。

  如果轲比能不识趣,那就趁他羽翼未丰,让荀攸干掉他。

  游牧民族的崛起非常依赖个人能力。檀石槐在世的时候,鲜卑人百战百胜。檀石槐一死,鲜卑人分崩离析,兄弟之间都打得头破血流。

  轲比能是个小号的檀石槐,后来曹魏的几个名将都搞不定他,只好派刺客干掉他,将鲜卑人入塞的趋势又推辞了几十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人在继承制度上的探索有其必然性。任何一个政权想要延续下去,而不是人亡政息,合适的继承制度必不可少。

  看着荀文倩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刘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该考虑这个问题了。虽说华佗信誓旦旦,说这一胎是个女儿,可万一是个儿子呢?

  先帝的何皇后当年也不是进了宫就做皇后,而是生了皇子之后才成为皇后的。就算荀彧没有这样的心思,其他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免得将来哪个非关东籍的贵人生下皇子,后来居上。

  反正伏完是个没用的老实人,没必要考虑他的感受。

  但是对刘协来说,没用的伏完才是最理想的外戚。

  ——

  刘协收到了荀彧的奏疏。

  荀彧推荐司空张喜出使荆州、益州,劝刘表、刘璋入朝。如果能成功,则朝廷就能半有天下,控制的疆域和赋税都将成倍增长,也利于天下人心向背。

  看到这封奏疏,刘协基本能猜到荀彧有多烦张喜。

  他不回河东,就是不想看到那些老臣,尤其是张喜。如果不是还需要这老臣的号召力,又不能冷了那些追随朝廷西迁的大臣之心,他早就请张喜致仕了。

  干啥啥不行,摆谱第一名。这样的老人没人会喜欢,在家如此,在朝亦然。

  这时,袁术的上表也辗转送到了行在。对他表孙策为豫州刺史的馊主意,刘协表示很赞。除了袁术,没人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段时间,袁权经常协助蔡琰处理文书,对朝政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和刘协见过几面。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刘协对袁权的沉稳大气很满意。

  收到袁术的上表后,刘协将袁权叫了来,问她的意见。

  看完袁术的上表,袁权表示很丢脸。袁术的小心思几乎摆在了脸上,也不问问孙策愿不愿意。如果孙策不愿意,朝廷下诏岂不是自讨没趣?除非天子和袁术一样幼稚,否则绝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

  “豫州刺史不合适,庐江太守倒是可以考虑。”袁权反复思考后,提了个修正方案。“会稽太远了,不处于作战。”

  “孙策会愿意吗?”

  “有可能。孙策有其父遗风,善战而好战。且当初攻庐江时,他就有所失意。如今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庐江太守,他应该不会推辞。”

  刘协想起来了。孙策刚刚继承父志的时候,袁术曾经忽悠他去攻庐江,说拿下庐江,你做太守。结果孙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庐江,袁术却反悔了,将庐江太守给了刘勋。

  如此说来,拒绝袁术的上表,让孙策转为庐江太守,还有打袁术脸的意思。

  而且是打两次。

  袁权这是有多恨袁术啊?

  “朕再考虑考虑。”刘协委婉的拒绝袁术的提议。他现在还需要袁术那个二傻子和袁绍打擂台,不能不给袁术留点脸。

  虽然袁术自己不怎么要脸。

  刘协后来和贾诩商量了一番,决定转周忠为豫州牧。

  周忠这次表现不错,守住了底线,也和袁绍撕破了脸,让他做豫州牧,既有赏功的意思,级别上也合适。论声望,论资历,周忠都远超孙策,可以服人,袁术应该也不会觉得丢脸。

  孙策、周瑜都是周忠的晚辈,调动他们作战也不是什么难事。

  拒绝了袁术的上表,却不能不赏袁术的功劳。刘协随即下诏,转袁术为安国乡侯,邑千户。

  安国亭侯原本是袁术的祖父袁汤的爵位,最初食邑五百户。传到袁逢手中后,又增邑三百户,共八百户。袁逢死后,由袁术嫡长兄袁基继承。袁基被杀,爵位实际上就断了。

  袁术现在的爵位是阳翟侯,李傕掌权时封的,名义上合法,实际上却不能代表刘协的意思。如今刘协让袁术继承袁逢的爵位,又由亭侯转为乡侯,增邑二百户,足以酬赏其功。

  而且对袁术来说,这是妥妥的官方证明,他才是袁氏嫡子,不是什么婢生子。比起这一点,二百户的食邑其实可有可无。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朝廷对袁氏的态度。

  不管刘协是否认可袁安及其他袁氏子弟的做派,袁氏毕竟是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直接否决了,会让很多人难以接受。承认袁氏的过往,但将这个荣誉归于袁术,与袁绍进行切好割,有利于争取人心。

  等时机合适,他再抛出一份声明,表示袁氏被诛满门是袁绍指使王允干的,足以将袁绍搞臭搞死,打翻在地,再踏上了一只脚。

  总而言之,不能让袁绍过得太舒服,要时不时的刺激他一下。

  蔡琰第一时间知道了诏书内容,也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小期待。

  毕竟蔡邕和袁氏关系密切,朝廷承认袁氏,对蔡邕也是个解脱。如果将来宣布袁氏被诛是袁绍指使,王允也逃不脱干系。如此一来,蔡邕被杀也就有了说法,这个仇也就算是报了。

  得到刘协默许,蔡琰将这个消息提前通知了袁权。

  与蔡琰的兴奋相比,袁权听完后,沉默了良久。

  她最后对蔡琰说了一句话:“昭姬,君心似海,恩威莫测。你如果有机会脱身,还是尽快脱身,安心去做学问更好。”

  第四百五十六章 韦端父子

  刘协在武威住了一段时间。

  南山的雪水融化,汩汩北流,最后汇入沙漠深处的休屠泽,滋润出一片绿洲。休屠泽被马超血洗,白马铜被杀,这片绿洲短时间内还没人出现新的部落,成了刘协的驻牧地。

  刘协就像一个部落首领,将随军的将士、牧民安排在附近。他到休屠泽住了一段时间,体验了一下草原牧歌。

  说实话,感觉很不好。

  别的不说,北风一起,满嘴是沙,就够让人难受的。

  这一点,荀文倩感受最深。出生在山青水秀的颍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沙。沙漠的美是悲凉的美,是绝望的美。只可远观,不能近玩。

  有一次,她开玩笑地对刘协说,女儿应该是土命,在胎里就吃了很多土。

  刘协大笑,然后又说,这么说来,凉州成为大汉衰落的乱源也就可以理解了。你看这里这么贫苦,谁不想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必须控制住这片土地,否则一批又一批的蛮夷将从这里走向凉州,走向关中,走向中原,边疆永无宁日。

  中原的人要想活得好,就必须有人吃苦。谁最应该吃这个苦?谁受益最多,谁就最应该吃苦。

  我是天子,我不率先吃这个苦,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吃苦?

  荀文倩感慨不已,觉得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对凉州的偏见太深了,对武人的偏见太深了。都以为凉州人天生残忍,都以为武人天生好战,却不知道这是中原安定的前提。

  由此可见,朝廷对凉州的重视不够,和关东人对凉州的了解太肤浅有直接的关系。那些制定政策的大臣根本不清楚凉州的情况,又不肯听取凉州人的意见,制定出来的政策有太多的想当然。

  刘协很满意。这样的认知经由荀文倩之口传到荀彧的耳中,有助于将来制度合理的凉州政策。

  这也是他要带着荀文倩巡边的目的之一。

  ——

  凉州牧韦端缓缓下了车,扶着车轼,看着远正在练习骑射的几个女子,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对儿子韦康说道:“看见没有?那就是传得到处都是的女骑士。”

  韦康笑笑,有些不屑。“天子刻意为之,终究不合天道,难以为继。”

  “你懂个屁。”韦端哼了一声。“天子以女子为骑士,本不是想建一支女军,而是说明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大多也能做。做骑士或许有些困难,读书做官总不难吧。”

  “天子会以女子为官?”

  “很难说啊。”韦端叹了一口气,拱着手,慢慢向前走去。

  韦康紧紧跟上,心情也有些沉重。

  韦端身为凉州牧,天子巡幸凉州,又亲征平定宋建,他早就该去见驾了。只是对天子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又与镇西大将军韩遂不睦,这才一直拖着没来。

  他本来以为天子巡视凉州之后会取道关中返回河东,必然会经过冀县,他可以坐等天子。没想到天子平定宋建之后,转身北上,到了武威。等了一段时间后,他不得不主动赶到行在,履行君臣之礼。

  这一路很辛苦,让他很疲惫。

  身体累,心更累。

  他有一种感觉,他的仕途可能会到此为止,而他的儿子也会如此。如果仅仅是他自己,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长子韦康刚入仕不久就被罢免,次子韦诞未入仕,如果一生布衣,那太可怕了。

  无人为官的家族是很难保持兴盛的,就算愿意承受清贫,也难逃官吏的欺凌。

  韩遂之子韩银拜安东将军,进驻蓝田,让之前进驻关中的凉州人有了底气,舆论不知不觉的就转了向。刚刚入仕不久的长子韦诞首当其中,直接被太守张时罢免了。

  韦端正想着见了天子该如何解释,韦康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伸手一指。韦端转头看去,只见一群年轻人围在一起,卷着袖子,正从河里挖出泥来,堆在一起。

  韦端皱了皱眉。“正当青春,不去读书习武,却学小儿弄泥,真是可笑。都说天子重视教化,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时,一个年轻人看到了韦端父子,颇有些诧异,连忙走了过来,拱手施礼。韦端看到他直到手肘的泥污,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鼻子。

  “你是……黄君?”韦康反应快,认出来人正是袁术的女婿黄猗。黄猗随杨修上任,韦康见过他几面。

  黄猗笑道:“正是,使君不远千里而来,怎么也没提前通报一声?”

  韦端也认出了黄猗,倒不敢怠慢。袁术的女婿不足贵,但他是江夏黄氏子弟,这身份可比他们父子高出不少。

  韦端尴尬地打了个哈哈,避而不答,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兵法课业。”黄猗看着自己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他乡遇故知,一时激动,没洗手,失礼了。”

  “你们学兵法,还要会弄泥?”韦康的神情间有些不屑。

  黄猗看得清楚,却也没当回事。他在汉阳时,杨修就关照他不要和韦端父子交往太多。韦端的名士习气太重,很难适应当前的形势。

  “天子的御帐在湖对面,使君可以乘船过去,快一些。”

  “这么远都来了,不差这一刻。”韦端淡淡地说道。

  黄猗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拱手告别。

  韦端摇了摇头,停住脚步,让人将车赶过来,重新上了车。

  绕湖半圈,总算到了天子御帐前。天色将晚,云霞满天,韦端站着看了片刻,忽然有些心酸。

  自己的晚景也能如此绚烂吗?

  “韦休甫?”旁边传来一声惊呼。

  韦端转头一看,也大为惊讶。来人竟是代行太尉事的大鸿胪杨彪。杨彪身着长衫,但衣摆掖在腰间,袖子也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手臂,看起来不像是四世三公的大臣,却像个力伕、杂役。

  “文先兄,你这是……”

  杨彪低头看看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将袖子、衣摆放下,一边说道:“习惯了,这样方便。与蛮夷往来,不得不便宜行事。你这是……有事?”

  看到熟人,韦端倒也不掩饰。“来向天子请罪。”

  “天子陪贵人消食去了,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先到我帐里坐一会儿,喝口水。”

  韦端求之不得,连忙拱手称谢。

  第四百五十七章 难得糊涂

  韦端父子跟着杨彪进了帐,见帐中简朴,除了案席之外,再无容身之地,不禁面面相觑。

  杨彪也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外面坐,外面坐,外面宽敞。”

  韦端父子退了帐篷,杨彪也跟了出来,叫来侍从,就在帐前生起了火。得知韦端父子还没吃饭,杨彪又命人宰羊,要请韦端父子尝一尝真正的好羊肉。

  韦端很感激。他与杨修同城而治,杨修都没这么热情。

  杨彪架上壶,烧水煮茶,动作熟练。“休甫,你刚才说请罪,请什么罪?”

  韦端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杨彪虽然只是代行太尉事,但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信任不减。如果杨彪能为他说几句话,也许能涉险过关也说不定。

  杨彪静静地听完,看了韦端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休甫,你迟迟不来见驾,着实不妥。”

  “是,是。”韦端尴尬地应道。

  “令郎今年几岁?”

  “二十。”

  “今年才二十?”

  韦端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不敢作答。

  “京兆太守是谁?我要弹劾他。”杨彪说道,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

  韦端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万万没想到向杨彪求助会是这个结果,早知如此,他就躲着杨彪走了。

  韦康十五岁为郡主簿。对外说,这当然是韦康少年聪明。可是在杨彪这种老臣眼里,这点鬼花样根本瞒不住人,就是京兆太守想讨好凉州牧韦端,这才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做太守府大吏。

  “你不说,我也查得到。”杨彪提醒道。

  韦端被迫无奈,只得说道:“河东张时。”

  杨彪态度坚决,他躲不掉,不如主动交待,至少落个态度好。

  杨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张时,印象还不错,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趋炎附势之辈。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在长安,有一段时间还担任司徒,却没听到一点风声。

  “你待罪吧。”杨彪说道:“多吃点,好好休息。”

  “喏。”韦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韦康呆若木鸡,小脸煞白。

  ——

  刘协陪着荀文倩遛完弯回来,当值的卫觊便送过来一份奏疏。刘协接过一看,竟是杨彪弹劾京兆太守张时的,不免有些好奇。

  “你认识张时吗?”

  “认识。”卫觊说道:“不过没有什么往来。”

  刘协也没当真。杨彪素以出手稳准狠著称,他既然要弹劾张时,就意味着证据确凿,张时的仕途到此为止了。在这种时候,卫觊就算和张时有交情,也不会承认。

  再者,他们年龄相差不小,就算有交情,也是卫固的交情。

  刘协看了一遍奏疏,也不禁眉头轻挑,怒火中烧。

  狗日的张时,简直是胡搞嘛。十五岁的少年做郡主簿,他承担得起那样的责任吗?主簿可不是皇帝,可以垂拱而治,甘心做傀儡。那是要管事的大吏,而且是一大堆事,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得好。

  张时是有多想拍韦端马屁,竟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怪不得卫觊主动划清界限,这种人谁惹谁倒霉。能在京兆太守任上做这么久,已经是很奇怪的事了。

  刘协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将奏疏丢在案上,挥了挥手。

  卫觊会意,退出了大帐。

  刘协靠在案上,眼珠转了转,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但仔细一想,又绝对不简单。

  首先是杨彪就在这里,而且已经到了两天。之前不提,现在突然提,肯定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能将消息直接传到杨彪的面前,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其次,大司农张义就在关中。虽说主要事务是屯田,但其他事务也有管辖的权力。要弹劾,也应该由张义弹劾,不必杨彪亲自动手。

  最后,这个时机太巧合了。韦康是初平二年做郡主簿,现在才被免,从时间上看,应该是韩遂平定宋建之后的事。

  刘协叫来当值的曹昂,让他去查一查,今天有没有谁来。

  时间不长,曹昂回来了。

  不仅有人来,而且是正主,韦端、韦康父子俩。他们先见了杨彪,然后就被杨彪关了禁闭。

  刘协听完,暗自苦笑。

  杨彪此举果然别有目的,要是仓促决断,就出笑话了。

  刘协让曹昂去请杨彪来。请杨彪入座,刘协将他的奏疏推了过去,静静地看着杨彪。

  “杨公是在考校我么?”

  “不敢。”杨彪面色平静,眼中却有一丝欣慰。

  “那你说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罢免张时。”

  “仅此而已?”

  杨彪沉默了片刻。“陛下,关中乱不得。”

  “关中会乱吗?”

  “会。”杨彪说道:“张时在这个时候主动罢免韦康,就是感觉到了凉州人的压力。关中初定,不少关中人回迁,这时候又有凉州人迁入,人口迅速增长的同时,冲突也在所难免。如果让人觉得朝廷被凉州人挟持,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仅对朝廷不利,对凉州同样不利。”

  刘协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了这件事不简单,却没想到处理不好会影响这么大。

  “杨公是说,这是韩遂父子主动挑衅?”

  杨彪摇摇头。“臣不觉得这是他们有意为之,而是形势如此,让人很觉得可能如此。”

  刘协皱起了眉头。他知道了杨彪的意思。这未必是哪个人故意要去挑起关中人和凉州人的冲突,但双方发生冲突的客观条件已经具备,稍有见识的人都意识到了冲突的可能,甚至觉得不可避免,而且凉州人肯定会占上风。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对凉州的格外重视。

  张时主动罢免韦康,韦端自觉危机,主动请罪,都是这种心理的反应。

  这是他看到的,那他看不到的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韦康父子一样,有机会到御前请罪。更多的人受了委屈却无处伸冤,只能忍着,却将怨气积在了朝廷的身上,将他看作还是那个被西凉人挟持的傀儡。

  以违规辟除大吏的理由,罢免张时一人,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影响。

  郡主簿虽然可以由郡太守辟除,却需要得到司徒府的认可。当时大权都在董卓手中,司徒王允也是听命于董卓。现在追责张时,等于追责董卓和王允,反正与他无关。

  不得不说,杨彪这个方案看似糊稀泥,其实最稳妥。

  但,这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第四百五十八章 背道而驰

  “韦端能代表关中百姓吗?”刘协问道。

  杨彪犹豫了片刻。“韦氏是关中著姓,少为名士。”

  “既是名士,不知十五为郡主簿荒唐?”

  杨彪沉默了。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悦,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和天子的初衷背道而驰。

  韦端能代表关中百姓吗?或许是的,但这个百姓不是天子说的百姓,而是大姓豪族。

  韦端身为凉州牧,不可能不知道张时辟韦康为郡主簿的用意所在,但他欣然接受,这和受贿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只处罚张时,不处罚韦端就不合适了。

  “关中发生冲突的可能的确存在,不能掉以轻心。诏大司农张义度田,务必公平分配。关中百姓是大汉子民,凉州百姓也是大汉子民,不宜有所偏颇。”

  “唯。”杨彪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天子要借此机会在关中度田,或许对关中百姓来说没什么影响,却那些趁着战乱大肆侵吞土地的大族却是迎头一击。如果他们敢反抗,或许不用天子下令,刚迁入的凉州百姓就会砍死他们。

  “张时要处理,但不仅仅是违规辟除韦康。这件事,张时的确有错,但司徒府同意了,就应该由司徒府担主要责任。请赵公移镇关中,清查张时在任时的政绩。”

  “唯。”杨彪又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韦端?”

  “等朕见过他再说。”刘协恢复了平静。“或许韦康真是少年天才也说不定呢,对吧?如果是人才,朕自然要用他,不能因为他出身大族就贬抑。那样的话,关中就真的要大乱了。”

  杨彪神情尴尬,拱手欲退。

  刘协叫住了他。“杨公来,不会是专门为韦端说情吧?”

  杨彪如梦初醒,连忙重新入座。

  他从美稷赶来,是为了汇报北疆的情况。去年年初,天子大破扶罗韩。今年年初,荀攸主动出击,奇袭弹汗山,步度根匹马而逃,轲比能俯首称臣。鲜卑人接连遭受重创,纷纷远遁,大批汉胡百姓入塞,愿为编户。

  北疆地广人稀,但耕地有限,无法安置太多的农户。但北疆有大量的草地,适合放牧,所以不少入塞的百姓选择了熟悉的放牧。

  放牧是好,但不方便管理。杨彪赶来,就是想和天子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的方案是将北疆划分成不同的牧场,安排专人管理,将行踪不定的牧民变成在一定范围内放牧的牧民。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至少可以试一试。

  但是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控制人口和牲畜的数量。放牧也好,耕种也好,北疆的土地承载不了太多的人口,否则水土流失,难以为继。

  所以,逐步将人口内迁势在必行。在内迁之前,推行教化刻不容缓。

  此外,将牧民组织起来,设立牧苑,正逢其时。朝廷需要大量的马匹,仅靠缴获战利品和互市是不行的,必须要有朝廷直接控制的牧苑。

  杨彪也有此意,与天子一拍即合,反复讨论后,最后决定先在西河、上郡、北地、安定等郡设立牧苑。

  依朝廷制度,牧苑归太仆管,但太仆韩融是士大夫出身,不懂这些,而且年已七十,吃不了那样的苦。

  刘协决定由呼厨泉出任太仆丞,掌管牧苑。

  呼厨泉虽然打仗不行,毕竟出身匈奴,对养马之类的并不陌生。考虑到苑牧里的人大多来自塞外,又以胡人为主,由呼厨泉为太仆丞,也能让那些胡人看到朝廷的诚意,安心做事。

  杨彪赞同刘协的决定。呼厨泉曾经跟着赵温读书,效果还是不错的,可以用一用了。他又提出,仅靠呼厨泉是不够的,还要安排一些汉人为掾吏,协助呼厨泉管理,同时将养马的技术进行整理、提炼,形成制度。

  裴潜在铁官做的那些事,已经证明了读书人对技术提升的作用,完全可以推广到各行各业。马政是大事,更应该加以重视。

  刘协很欣慰。杨彪不愧是务实的老臣,还是很敏锐的。

  商量之后,杨彪告退,刘协召来了呼厨泉。

  呼厨泉跟着天子巡边一年,开了眼界,也感触颇深,对刘协更是佩服之至。刘协虽然年轻,做事却沉稳,将韩遂那样的诸侯都驯得服服贴贴,中兴大汉绝非虚言。

  身处这样的时代,他当然不甘心做个富贵闲人,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听说天子有意让他出任太仆丞,负责筹建牧苑,他很兴奋,一口答应。

  刘协让他去和杨彪讨论具体细节,拿出方案。

  呼厨泉欢欢喜喜的去了。

  刘协随即在身边的郎官中招募愿意去牧苑的人员。考虑到牧苑大多在边塞,条件比较艰苦,刘协拿出前世积累的经验,拟定了一个岗位说明书,详细说明了不同岗位的要求、薪资待遇、职业前景。

  在那一刻,他化身大汉帝国HR,为大汉帝国公司的腾飞招募英才。

  诏书公布之后,很快就有人来应募,热情超出刘协的想象。

  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让很多人苦不堪言,如果能安定下来,还有一个可以预期的前程,还是有人愿意去的。再说了,马匹是西北不多的战略资源,牧苑虽然辛苦,比起其他职位还是有优势的,至少基本生活有保障。

  让刘协有些意外的事,韦康通过杨彪传话,他也有意应募。

  他做了几年郡主簿,有一定的事务经验,还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优势:他会丹青,尤其是擅长鞍马。考虑到牧苑需要大量的图谱,他这门技术还是有发挥空间的。

  刘协随即召见了韦康,他也没说什么废话,给韦康笔墨纸砚,让他去帐外的羽林营画马。画完之后由其他人按图索骥,如果能找得到,就让你上任。

  韦康也知道,这是他能脱罪的机会,不敢大意,兢兢业业的画了两天,一共七匹马。

  刘协让人拿着画,去羽林营找马,结果找出来四匹,还有三匹找错了。

  刘协看着结果,对韦康说,你勉强及格,给你一个试用的机会。你先上任,一年后再进行考核,到时候再决定你能不能留在牧苑。

  韦康诺诺而退。

  刘协随即召见了韦端。

  第四百五十九章 四面受敌

  韦端待罪数日,忐忑不安,整整瘦了一圈。

  得知韦康涉险过关,得到了任命,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天子没有直接整死他的意思。

  接到诏书后,韦端第一时间赶到御帐外。

  凭心而论,刘协对这些艺术家官员都没什么好感。艺术要务虚、感性,做官要务实、理性,以艺术家而为官员,大多不会有好结果。

  正如艺术家做皇帝往往会亡国一样。

  韦端父子的书法造诣很高,但做官的水平很一般。这样的人就应该安心的搞艺术,做名士,不要做官,或者企图做意见领袖,误人误己。

  当然,韦端做官也是为了自己。凉州虽然穷,但是到凉州做官的可不穷,否则当年孟达的父亲孟佗也不会特意向张让求凉州刺史一职。凉州之所以经常出现反叛,和这些外地官员只管自肥,不顾百姓死活有直接关系。

  韦端这几年凉州刺史做下来,捞得不会少。

  刘协很想直接干掉韦端,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杨彪的担心并不多余,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放大效应。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很可能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以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看了韦端准备好的请罪书,刘协很不以为然。

  韦端避重就轻,只说自己不能与韩遂和睦相处,却丝毫不提接到诏书也不及时赶来见驾的责任,反而列举了这段时间的一系列事务,显然还是想蒙混过关,继续出任凉州牧。

  由此可见,此人要么是心里没数,要么是贪得无厌,不知进退。

  但凡聪明一点,由杨修出任汉阳太守的那一刻起,就应该主动辞职了。

  朝廷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整顿凉州,还能让你来摘果子?

  “书法不错。”刘协说道:“关中出人才,能书善画的真不少,前有赵邠卿,后有足下父子。”

  韦端讪讪地应着,心头一阵不安。

  天子只说他书法好,不提他的政绩,又提起赵岐,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想继续做凉州牧的可能性没有了,最好的结果是和赵岐一样,开设学堂,教书育人。

  但他并没有赵岐那样的学问,也没有赵岐那样的淡泊。

  “你和镇西大将军不睦,是因为何事?”

  韦端顿时精神起来,连忙直起身体,刚准备说话,一眼看到一旁奋笔急书的裴俊,心头又是一惊。

  这些话要是传到韩遂耳中,可不太妙。平定宋建之后,韩遂春风得意,主政关中是迟早的事。要是韩遂想报复他,他可承受不起那样的损失。

  “你有什么顾虑?”

  韦端仔细权衡了利弊,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与镇西大将军不睦,并非出于私人恩怨,而是出于公义。如今镇西大将军称臣,为陛下效力,不睦便无从谈起了,不提也罢。”

  “那之前是因为镇西大将军对朝廷不忠?”

  “是。”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韦端主动认怂,他也不必故意挑事。他要整韩遂根本不需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没用。

  “随朕巡行凉州吧,暂时不要回冀县去了。”

  让你来见驾,你不肯。如今来了,你就别走了。

  “唯。”韦端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虽说凉州牧没了,但天子没有直接下诏罢免他,算是给他留了面子。

  跟着天子巡行凉州也不是轻松的事,他坚持不了太久,终究还是要请辞的。只是现在还不行,要等一段时间才行,免得引人联想。

  ——

  邺城。

  袁绍手提思召剑,站在庭中,脸色阴沉。

  他刚刚收到消息,袁术被转为安国乡侯,邑千户。

  光禄大夫周忠被拜为豫州牧,已经进入豫州。曹操、刘备、孙策都表示支持,曹操还特地派兵迎接,刘备也在边境屯兵,大有与审配再战一场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都是小皇帝希望看到的结果,由周忠领头,集中调度曹操、刘备、孙策三人的军事力量,与他对抗。

  至于袁术,则是小皇帝故意羞辱他的手段。

  豫州是他的本州,不能不争。仅凭兖州的实力,审配很难在河南立足,迟早要被赶回河北。如果由冀州提供钱粮支持,又必须向冀州人让步,势必引起汝颍人的进一步不满。

  这让袁绍很苦恼。他本来打算进军上党的,还没出师,就不得不放弃。

  上党对邺城的威胁太大了,几乎出了太行就是邺城。去年一战,看似河内方向的威胁最大,但那只是关羽一个人太猛而已,真正的威胁是由上党而来,还没有出现在战场上的黑山军。

  拔除上党这根刺,成了他必须解决,却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袁绍百思不得其解。

  “主公。”许攸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书信。

  袁绍迅速恢复了平静,还剑入鞘。“子远,你来得迟了。我刚练完剑,要不然还可以切磋一下。”

  许攸没接这个话题,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来。“公则有消息来,刘和可能有异变。”

  袁绍顾不上寒暄,连忙接过书信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理解郭图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写信,而是由许攸转达了。

  给他写的信,先要经过掾吏转达,很难完全掩盖消息。

  而这个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鲜卑大帅轲比能居然向朝廷称臣了,而且即将移牧到北地、武威以北。联系之前扶罗韩、步度根先后被击破的形势,轲比能的称臣意味着鲜卑人中实力最强的几个已经烟消云散,被朝廷彻底征服。

  那乌桓人会怎么想?荀攸占据弹汗山之后,会不会继续东进?

  没有了轲比能的支持,刘和实力大减,不仅无法迅速击败公孙瓒,还要防着荀攸和公孙瓒联手。对刘和来说,要不要向朝廷称臣,就成了必须面对的选择,再也不能含糊了事。

  一旦刘和决定向朝廷称臣,以寻求荀攸的增援,那幽州就可能成为朝廷的幽州,成为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块巨石。

  袁绍心跳如鼓,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麹义可有动静?”

  许攸不屑地哼了一声。“连韩遂都称臣了,你还指望麹义能够安心?主公,刘和向朝廷称臣的可能性很大,显思会有危险,不能不早做准备。”

  袁绍很不高兴。

  第四百六十章 幽州之变

  许攸、郭图的眼里,袁谭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让袁绍尤其不爽。

  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奉袁谭为主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能闷在心里,装作听不出。

  “子远,你有何高见?”

  许攸叹了一口气。“幽州是养马之地,不可失。公孙瓒是死敌,不可纵。当趁朝廷羽翼未丰之际,以雷霆之势,击破公孙瓒,全取幽州,解后顾之忧。”

  “说起后顾之忧,上党、太原岂不更加危险?”

  “上党、太原兵少,又缺骑兵,暂时还无力进攻,只是骚扰而已。天子巡视凉州之后,很快就会重建牧苑。一旦拥有了足够的战马,上党、太原才有出击的可能。”

  许攸说完,又着重提醒道:“主公,幽州不能有任何闪失。”

  袁绍想了想,觉得许攸说得有理。关羽之所以能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邺城附近,逼得他不得不退兵,正是因为骑兵优势。如果是步卒,他的速度绝对不会有这么快。

  小皇帝先定并州,再巡视凉州,看中的正是并州、凉州的战马资源。就眼前来看,幽州是他唯一能够控制的养马地,一旦失去幽州,他的骑兵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很难面对朝廷的反击。

  光武帝平定天下,靠的正是幽州突骑。

  “子远之计甚好,只怕速胜公孙瓒不易。”袁绍有些为难。“一旦顿兵坚城之下,迟迟不归,邺城又遇袭,奈何?”

  许攸有点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主公若不北上,一旦刘和与荀攸联合,危险的就不仅仅是邺城了。”

  被许攸吼了两句,袁绍心情更差,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许攸也知道失礼了,不再说话,却也不肯致歉。他觉得袁绍越来越糊涂,完全不像他认识中的袁绍。当年在洛阳时,袁绍是何等果决,现在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么简单的事,有必要考虑这么久吗?

  他很想掉头就走,让袁绍一个人慢慢想。但他又不能这么做,幽州形势太紧张了,如果没有袁绍的主力支持,袁谭坚持不了太久。

  这是袁谭建功的好机会,不能因此毁于一旦。郭图给他写信,就是因为他能以老朋友的身份私下进言,不让冀州人从中作梗。

  过了一会儿,袁绍的心情平复了些,告诉许攸刚刚收到的消息。袁术被封为安国乡侯,周忠被任命为豫州牧,中原的形势也很不好,他不能不有所忌惮。

  周忠不是袁术,他的号召力更强,审配未必能守住战线。

  许攸听完,忍不住爆了粗口,也不知道是骂谁。

  但他还是觉得袁绍应该先北上,彻底解决公孙瓒。周忠虽然可以指挥曹操、刘备、孙策三人征战,但他毕竟不是用兵之人,而曹刘孙三人又各怀心思,未必肯全力以赴,审配暂时没有太大的危险。

  可是幽州却不是这么回事,多耽误一天,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如果刘和被迫俯首,公孙瓒因此脱困,荀攸率领幽并骑兵南下,威胁绝非周忠率领曹刘孙三人可比。

  袁绍想了想,觉得许攸说得有理,决定重新部署,先率部北上。

  为了防止刘和动摇,袁绍让许攸作为先锋,率部北上,以示必克之意。

  许攸大喜,领命而去。

  ——

  “将军三思。”阎柔再一次劝道。

  “思什么思?”刘和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挥舞着手臂。“杀父之仇不报,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子刚,你不用劝我。人各有志,我不拦着你求富贵,你也别阻止我报父仇。”

  他伸手指天。“谁不让我报仇,谁就是我的仇人。忠孝不能两全,哪怕是做叛臣,我也在所不惜。”

  阎柔苦笑,觉得刘和已经疯了,不可理喻。

  天子不是不让你报仇,是你自己没能力报仇啊。你的确在所不惜,既接受了朝廷的征北中郎将,又接受袁绍的支持,但你报仇了吗?

  没有。

  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与袁绍断绝关系,向朝廷求援。荀攸的几万大军就在塞外,只要他肯参战,绝对能战胜公孙瓒。

  你现在犹豫不决,等荀攸和公孙瓒取得联络,朝廷转而支持公孙瓒,你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道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刘和不知道哪根筋别住了,就是不听。

  这让阎柔很担心,是不是刘和另有什么心思,不能对外人道?

  想来想去,阎柔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他告别了刘和,转身去找鲜于辅。

  鲜于辅原本是刘虞的从事,算是刘虞心腹,也是力主向公孙瓒复仇的主心骨。他对刘和的影响力很大,绝非阎柔能比。

  比起刘和,鲜于辅更能代表幽州人的态度。

  听了阎柔西行的经过后,鲜于辅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了一句:“天子说了,只要刘和与袁氏父子划清界限,便不阻止他复仇?”

  阎柔用力的点点头。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鲜于辅长身而起。“我们想做的就是为太傅复仇,为此才不惜和袁绍连和。苦战两年,未能成功,可见袁绍徒有其表,其实不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与朝廷为敌的恶名?”

  阎柔有点后悔。应该一来就来找鲜于辅商量的,鲜于辅比刘和清醒多了。

  正说着,鲜于辅的从弟鲜于银快步走了进来。见阎柔在座,鲜于银有些意料,与阎柔见了礼。“子刚,听说你去凉州见了天子?”

  “正是。”

  “天子何许人也?大汉真能中兴吗?”

  阎柔点点头。“不仅大汉能够中兴,而且会更强盛。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边郡之人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是么?”鲜于银哑然失笑,将信将疑。

  鲜于辅打断了他们的寒暄,问鲜于银有什么事。鲜于银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说道,他刚刚收到消息,袁绍的大军正在北上,前锋许攸部已经到达巨马水,随时可以入境。

  鲜于辅和阎柔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了危险。

  很显然,袁绍不希望刘和向朝廷称臣。

  鲜于辅来回踱了两步,当机立断。“子刚,你立刻去弹汗山,战还是不战,请荀监军决断。”

  第四百六十一章 观望者

  鲜于辅送走了阎柔,没有直接去找刘和,而是去找麹义。

  看到鲜于辅,麹义很紧张。他和鲜于辅都是刘和的同僚,但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平时并没有多少交往。

  “将军有多久没有回凉州了?”

  麹义想了想。“七八年了。”

  鲜于辅点点头,又问:“家乡还有人吗?”

  “当然有。”麹义有些得意。“我西平麹氏虽然比不上中原大族,却也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最近有消息来吗?”

  麹义有点尴尬,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天子在凉州。”鲜于辅将阎柔出使的见闻大致说了一遍。

  麹义震惊了,半晌没反应过来。过了很久,他一声叹息。“想不到凉州竟有此巨变,我身为凉州人,竟是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实在惭愧。”

  鲜于辅笑笑。他知道麹义虽然立了大功,但为人粗鲁,和袁绍以及袁绍麾下那些文臣武将相处并不愉快。他随刘和在幽州作战,袁绍就算收到什么消息,传给了袁谭,袁谭也未必会转告麹义。

  像这种天子重视凉州的消息,更不可能主动让麹义知道。

  “将军,若天子率凉州十万步骑东出,袁绍能胜吗?”

  “必败无疑。”麹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年董卓兵不过数万,就让袁绍顿兵孟津,不敢前进一步……”

  麹义说了一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上了嘴巴。他瞪着鲜于辅,没好气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鲜于辅叹了一口气。“将军,你是凉州人,我是幽州人,都不被中原人认可。你在袁绍麾下所受的冷遇,我感同身受。我不觉得袁绍得了天下,我们就能同富贵。”

  鲜于辅顿了顿,又道:“再者,我也不觉得他是天命所在。”

  麹义盯着鲜于辅,眼神微缩。

  鲜于辅已经说得很明白,他又不傻,自然清楚鲜于辅的意思。但他和鲜于辅身份不同。他目前还是袁绍的部下,同意鲜于辅的说法,哪怕只是附和一句,都有可能成为罪状。

  鲜于辅起身,施了一礼。“言尽于止,将军若是想自清,可以砍下我的首级,送给袁绍。”说完,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而去。

  麹义一动不动,看着鲜于辅离开。

  他不是不想砍下鲜于辅的首级,向袁绍自证清白,只是这么做风险太大,可能会与所有幽州人为敌,而且也未必能让袁绍相信他的清白。

  袁绍的为人,他非常清楚。只要他怀疑上了你,不管你怎么努力,除非死了,是很难让袁绍相信你的。

  袁绍连老朋友张邈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放过他麹义。

  麹义很头疼,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刘和商量。关东这么多人,他也就是和刘和相处默契,其他人都谈不来。

  刘和正在生气,听麹义说鲜于辅去见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冷静下来。

  鲜于辅和麹义是他的两条腿,鲜于辅代表着幽州力量,是他的父亲刘虞的遗泽。麹义则是袁绍的部将,代表着袁绍对他的支持。

  这两股力量平时并没有太多的交集——鲜于辅等人一直对袁绍保持着距离——如果鲜于辅和麹义达成了一致意见,他就没什么选择了。

  “云天,他说了些什么?”刘和心跳如鼓,一阵阵不安。

  “你觉得袁绍是天命吗?”麹义开门见山。

  刘和眉头紧皱。

  这个问题不好答。他不仅是天子委任的征北中郎将,还是汉室宗亲,他的父亲刘虞至死是朝廷的忠臣,他如果承认天命在袁绍,就是对朝廷不忠,对祖宗不孝,为父报仇的理由就不成立了。

  可若是说天命不在袁绍,万一麹义为了自保,将这个消息传到袁绍耳朵里,他就无法在袁绍麾下立足了,只能与袁绍反目。

  如此一来,不仅报仇无望,性命都可能有危险。

  “云天觉得呢?”

  麹义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看出了刘和对他的警惕,却看不透刘和的真实想法。“我不懂你们关东人的心思,我是凉州人,我现在只想回凉州去。”

  说完,麹义转身就要走。刘和连忙上前,一把拽住。

  “云天,凉州一直在,你不必急在一时。当务之急,是击杀公孙瓒。天子太远,凉州也太远,给不了我们任何支持。幽州户口有限,钱粮不足,离开了冀州的支持,不能自全,我们不得不依附袁绍。”

  麹义转身,盯着刘和,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刘和点点头,低声说道:“云天知我即可,万万不可外传。”

  麹义自嘲地冷笑一声:“就算我外传,也得有人信啊。”

  刘和没有接麹义的话。他知道袁绍对麹义有意见,但他不觉得那就是袁绍的问题。麹义居功自傲,又为人粗鲁,很难与人相处。这一点,他自己就深有感触,只是不像袁绍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

  安抚住了麹义,刘和随即派人去请鲜于辅。

  他也不提鲜于辅去找麹义的事,只问了鲜于辅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袁绍的支持,幽州能不能养活这几万大军?如果没有袁谭的配合,仅凭幽州的力量,能不能击杀公孙瓒,助我报杀父之仇?”

  鲜于辅无法给出答案,事实就是不能。如果能,公孙瓒早就死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但鲜于辅提出一点,可以请荀攸帮忙。

  刘和冷笑一声:“荀攸是有几万大军,但那几万大军入塞,不要钱粮吗?他难道不需要幽州提供钱粮,可以自备,甚至能援助我们一些?”

  看着神情不屑地刘和,鲜于辅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荀攸能不能做到,但我相信袁绍肯定做不到。”

  刘和说道:“袁绍将至,你就看荀攸敢不敢来吧。如果他敢来,能助我们击败袁绍,击杀公孙瓒,我求之不得。如果他不敢来,或者来了也帮不上忙,那我们就只能依附袁绍,等待更好的机会。”

  鲜于辅点头答应。

  “元弼,你不要被天子一时的战绩骗了。”刘和语重心长的说道:“如今的鲜卑人早就不是檀石槐在世时的鲜卑人,击败他们不难。天下的得失在中原,不在草原。什么时候天子能进军中原,攻城拔寨,才能说是天命所归。在此之前,我们大可不必急于决断。”

  第四百六十二章 死结

  袁谭收到许攸率部赶到的消息,与郭图赶去相见。

  郭图出使受辱,折了门齿,影响容貌,后来千方百计的寻了一个玉工,打造了两颗白玉牙齿,勉强恢复了外形。

  白玉牙齿很好看,只是不耐磨,又容易碎,装得也不怎么牢固,所以郭图说话、吃饭都很小心,就怕突然掉下来,出乖露丑。

  不知不觉,郭图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多了几分内敛。

  老友相见,许攸忍不住拿郭图开了几句玩笑,郭图绷着脸,也不理他。他太清楚许攸的性子了,和他计较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各方面都不如许攸,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以前还有和袁绍亲近的优势可用,如今这个优势也没了,全面落了下风。

  等许攸说完,郭图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子远,后生可畏,你这一攸,能不能当那一攸,可不好说啊。”

  许攸微微一笑。“颍川荀氏多英才,一辈胜似一辈,令人好生羡慕。”

  一旁的荀谌装作没听见。

  许攸又道:“荀攸有入塞的可能吗?”

  袁谭接过话题。“从目前看,很有可能。乌桓司马阎柔刚刚从塞外回来,与刘和见了一面,随即又走了。从方向看,是出塞,有可能是去见荀攸。他们不久前刚见过,这么急,应该和许将军率兵将至有关。”

  “这些幽州人就是首鼠两端,反复不定。”许攸不屑一顾。“公达若是敢来,那我就与他较量一下,看看他那弹汗山大捷的成色如何。”

  他挥挥手。“还是说说易京的事吧。这么久了,还没解决公孙瓒,主公很不满意。公则,友若,你们没有尽心啊。”

  “等你看过易京,再说不迟。”郭图摆摆手,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份地图,铺在许攸面前。

  许攸瞥了一眼地图,立刻闭上了嘴巴,眼睛却瞪得溜圆。

  “这就是公孙瓒所筑的易京?”

  “是的。”袁谭说道,神情有些无奈。

  许攸只看到地图就觉得不可思议,要是亲眼看到了易京,不知道会吃惊成什么样子。

  易京若是不坚固,公孙瓒又怎么可能支持到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劳而无功,不得不请袁绍出兵。统兵北上,本来就是想立功,夯实他这个长子的地位,谁曾想啃了硬骨头,不仅没能拿下易京,反而崩掉了门牙。

  得不偿失。

  许攸不再理会袁谭、郭图等人,盯着地图看了又看,也觉得很棘手。

  当时他曾对袁绍说,袁谭之所以未能建功,是因为兵力不足。集结主力,就有可能迅速攻克易京,击杀公孙瓒,现在看来是草率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证明袁谭未能建功并非无能,而是公孙瓒太狡猾了,竟然想出这样的防守阵型来。

  这将是一场恶战,对双方都是艰巨的考验。

  许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袁绍不肯来,是不是早就知道易京不易取?

  ——

  阎柔去而复返,让荀攸大感意外。

  听了阎柔的来意,尤其是看了阎柔带来的易京地图,荀攸也很头疼。

  易京不易攻取,而且攻坚战也不是骑兵擅长的战法,他就算率部入塞,恐怕也对攻取易京没有太大的帮助。

  当然还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骑兵在塞外作战,可以不用考虑太多的粮食问题。入塞作战就不同了,必须就地补给。而幽州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如果有,他们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不得不借助袁绍的力量。

  “公孙瓒是如何筑起这么多高楼的?”荀攸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圆圈说道。每一个圆圈就代表一座高楼,粗略一看,至少有大几百个。

  “当年被他俘虏的青州黄巾。”阎柔说道:“三十万人,最后剩下的不到三成。那些黄巾俘虏不仅为公孙瓒筑了易京,还为公孙瓒屯田,提供了大量的粮食,据说有三四百万石,够吃十年。”

  易京在易县,在围堑十重,引水为池。围堑之间建楼,高五六丈,有将士据守。最中心的楼高十丈,由公孙瓒本人居住,兼作粮仓。

  进攻这样的阵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头疼的问题。强攻的伤亡将非常可观,围而不攻反而是最稳妥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是公孙瓒储存了大量的粮食。就算够吃十年有虚张声势的成份,打个对折,五年也够久的。

  围城五年,想想都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看完地图,荀攸虽然心里很震惊,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子刚,你觉得刘和不肯与袁绍决裂,是因为报仇,还是因为其他的?”

  阎柔说道:“报仇。”他顿了顿,又道:“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的理由。”

  荀攸无声地笑了。“那他会失望的,袁绍攻不下易京。”

  “监军呢?”阎柔反问道。

  “以目前的兵力而言,我也攻不下易京。”荀攸抚着凳下的短须。“但帮刘和报仇并非必须攻克易京不可。”

  “不攻下易京,怎么报仇?”

  “易京中的粮食再多,也不可能吃一辈子。再者,公孙瓒之所以固守易京,也是因为相信袁绍不会长久,只要能坚持到袁绍败亡,他自然可以幸免。可若是他知道就算袁绍败亡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呢?”

  阎柔愕然。

  荀攸笑道:“在他一个人死,和族灭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

  阎柔明白了荀攸的意思,却更加为难。“监军的意思是说,如果刘和向朝廷称臣,报仇只须朝廷一纸诏书?”

  荀攸点点头,又劝道:“子刚,你们为故主报仇,这当然是义举。可是义举之外,却不能忘了君臣大义。刘和不从大义,朝廷又何必成全他的私义?你别忘了,于朝廷而言,公孙瓒固然有擅杀大臣之罪,却也守边有功。功过相抵,本不至于必死。若他肯悔过自新,天子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也未尝不可。为了一个依附袁绍的人,诛杀有功之臣,恐怕说不过去。”

  阎柔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死结?

  荀攸拍拍阎柔的肩膀。“还有,你们除了报仇之外,也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想想幽州的将来。是追随朝廷,为中兴建功,还是追随袁绍,与袁绍一起灭亡,这可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当三思而行。我再说一句不好听的,就算袁绍得了天下,你们就能富贵吗?”

  阎柔想起了赵云的话,心中有了决断。

  第四百六十三章 名与实

  对幽州人来说,与袁绍结盟只是为了报刘虞被杀之仇,并不是看好袁绍本人。相反,他们对袁绍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也不觉得袁绍得了天下就是好事。

  只不过幽州实力有限,而袁绍的影响力又太强,让他们兴不起反对的心思,不得不委曲求全。

  现在情况不同了,少年天子逆风翻盘,接连取得大捷,而袁绍去年南下却遭受挫败,传檄而定天下的设想成了笑话。

  仅就为刘虞报仇而言,朝廷也比袁绍有把握。

  既然如此,幽州人又何必和袁绍搅在一起?

  阎柔去过并州、凉州,见过天子,也知道天子的边郡政策,当然清楚这才是对幽州最好的政策,有可能实现边郡的长治久安,远非袁绍的一味怀柔可比。

  袁绍将宗族女嫁给了乌桓、鲜卑首领为妻,又封他们为单于,却对幽州人的利益置之不顾。将来他若得了天下,幽州将不再是幽州人的幽州,而是鲜卑人、乌桓人的幽州,说不定会落得和凉州的境地,被那些大臣们抛弃。

  两相一对比,并不难做出选择。

  阎柔委婉的表示,幽州人的目的是为刘虞报仇,并不想与朝廷为敌。如果刘和一意孤行,他们可以独立行事,并不一定要与刘和共进退。

  荀攸表示赞赏,但这不是阎柔一个人的表态就能说明问题的,至少要等幽州人与袁绍划清界限再说。

  荀攸随即又说,你是乌桓司马,与乌桓人很熟悉,有没有兴趣来帮我?鲜卑人暂时安稳了,乌桓人却还没有俯首称臣,我想请你出面,宣示朝廷的心意。如果能说服乌桓人和袁绍划清界限,避免刀兵,也是一项善举。

  阎柔欣然从命。

  如果能让乌桓人称臣,对他个人来说有功,对公孙瓒来说,则是加速了死亡。乌桓人对公孙瓒的仇恨极深,有他们从旁声援,公孙瓒会死得更彻底,就算朝廷想给他将功赎过的机会,也要面对更强的反对声音。

  送走了阎柔,荀攸随即上书,向天子汇报幽州的新形势。

  虽然他也觉得易京不易攻取,但袁绍率领主力赶来,必然会大大加强战斗的进程。在无法与公孙瓒取得联络的情况下,不能让袁绍的进攻太顺利,从其他方向予以牵制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如果能把握得好,或许可以成为反攻的契机,取得比去年更大的战果。

  ——

  乌鞘岭下,芳草萋萋。

  河谷间,数百骑兵正在策马冲杀。

  一队是羽林女骑,一队是集训学员。

  女骑战甲外面披着绿色的外罩,另一队只需着汉军的制式玄甲,以示区别。一红一绿,对比分明,此刻却已经搅在了一起。

  吕小环策马飞奔,挺起没有矛头的木杆,正中对方一名骑士的胸甲,将他顶下了马。没等她欢呼出声,另一名骑士迎面撞来,一刀砍在她在头盔上。

  虽然战刀没有开锋,这一击还是让吕小环头晕脑胀,眼前直冒金星,险些落马。

  韩少英飞驰而至,伸手扶住了吕小环。“小心!”同时挥刀,挡住一柄劈来的长刀,骂了一句:“这些混蛋,来真的啊,这么拼命。”

  吕小环晃了晃脑袋,又扶正头盔,从腰间拔出战刀,喊了一声:“谁怕谁,再来!”

  韩少英大叫一声:“姊妹们,这些混蛋来真的,别留手了,揍他们!”

  “喏!”女骑士们齐声呐喊,战意更盛。

  山坡上,刘协与贾诩并肩而立,看着越来越激裂,像是打出了真火的战场,不禁有些担心。

  “先生,你这些学生下手这么狠,回头不怕被人打吗?尤其是吕布,那可是护犊子的。”

  “被吕布打一顿又不会死。”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战场上不全力以赴,却一定会死。这些人将来是要教导别人的,没有那股狠劲,镇不住手下,还讲什么道理?”

  刘协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他是想让这些人成为指导员,将凉州军变成人民子弟兵的摇篮,但他也清楚,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这些学员毕业之后,面对那些粗鲁的将士,手下没点真本事是镇不住人的。

  要讲道理,先要有能让对方坐下来听你讲道理的实力。

  只是这么一来,女骑士的压力就大了。

  这些学员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底子本来就不差,又经过几个月的集训,技战术已经有相当水平。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女骑士们知道战争不是儿戏。贾诩那句话不仅是对他手下的学员适用,对女骑士们同样适用。

  刘协看了一眼山坡下的吕布。

  吕小环挨了揍,吕布是不会坐视的,回头肯定会想办法找碴。

  不过今天的吕布有些反常,居然不动如山,依然和一旁的赵云有说有笑,还指点着战场,看起来兴趣很浓。

  刘协忽然有点反应过来,贾诩应该和吕布通过气了。报复可以,适可而止,至少不能伤人。

  “先生是怎么和吕布说的?”刘协抬抬下巴。

  贾诩瞅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也没什么,臣只是帮他提了一些建议而已。有些西域人的战法,对他还是有些借鉴意义的。”

  刘协恍然,怪不得吕布最近交上来的作业进步明显,尤其是眼界更加开阔,原来有贾诩在背后做指导啊。为了这些凉州的希望,贾诩是真的拼了老命了。

  “先生觉得这一阵谁能赢?”

  “女骑赢。”贾诩指指正在临阵指挥的马云禄。“臣这么多弟子中,她最有天赋,也最刻苦。就目前而言,临阵指挥还没有超过她的。”

  刘协微微颌首。马云禄的刻苦他也是知道的,女营能有今天的成绩,和学员营打得平分秋色,马云禄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陛下,女军虽然不可能有太大的规模,但女军的意义非凡,影响也很大,这支力量不能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哪怕是皇后也不行,只能由陛下直接控制。”

  刘协转头看看贾诩,欲言又止。

  他知道贾诩的言外之意,他也不排斥马云禄,却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机会。

  “先生,当务之急是证明女子可以成军,而不是急着掌握。”刘协顿了顿,又道:“如果证明不了这一点,女军终究只是形式,由谁掌握又有什么区别呢?”

  贾诩点头赞同。“陛下所言甚是。”

  第四百六十四章 自取灭亡

  刘协与贾诩说话的功夫,韩少英、吕小环及所领的百名女骑士抵挡不住学员骑士的猛攻,开始突围。

  与此同时,按照规则算阵亡的骑士则退出了战场,遗憾的旁观。刚才出手太狠的学员骑士忙着向女骑士们陪不是,女骑士们却不理不睬,扬长而去。

  仅从人数上看,女骑士的伤亡有点大,损失了近三成,离判负的标准不远了。学员骑士的指挥者姜冏也意识到这一点,下令部下猛追,争取最后的胜利。

  号角声响起,学员骑士们穷追不舍。

  但追击并不顺利,女骑士们一边策马奔逃,一边回身射击,追击的学员骑士虽然也用弓箭射击,但双方的速度差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伤亡不断增加。

  姜冏意识到了危险,下令骑士们分开,从两冀包抄,左翼人数较少,只有剩余兵力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都部署在了右翼。

  不管是弓箭还是弩射,右后方都是死角,哪怕女骑士的腰身再柔软,也很难将身体转到那样的角度。可是对于追击者来说,这却是最利于发挥的位置。

  弩射本来没有这样的问题,但女骑士的臂力有限,单手握持无法保证命中率。一旦命中率下降,弩射速度慢的劣势就会放大。

  姜冏显然做过精心的准备,对双方的武艺优劣分析得很用心,打算一击取胜。

  姜冏自觉胜劵在握,得意地看了马云禄一眼,却发现马云禄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得意的浅笑。

  姜冏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之前见过马云禄这样的笑容,通常都是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

  他转头向战场看去,却见韩少英、吕小环一马当先,挺矛跃马,向左翼的骑士扑了过去。学员骑士数量有限,被打个措手不及,伤亡瞬间突破了判负标准。

  相比于弓弩,刀矛的伤害加倍。尤其是矛,刺中胸腹即算阵亡。

  “彩!”刘协看得清楚,不禁高声喝彩。

  山坡下的马云禄听得清楚,回身抚胸,向刘协致意。

  刘协挑起大拇指晃了晃。

  “欲擒故纵,诱敌分兵,再施以致命一击,这战术的确不错。”刘协说道。

  “女子体弱,很多人都会有轻敌之心。利用这样的心理,诱使对方主动犯错,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尤其是对初次见面的对手而言。”

  “如果对方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上当呢?”

  贾诩扬了扬下巴。“陛下请看,这些女骑士的战马都是身强力壮的好马,而她们的体重却比男子轻很多。即使对手不中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控制好节奏,对方就很难追上她们,只会不断被弩射杀。”

  刘协哑然失笑。“看来双方都很用心啊。”

  “只有用心,才能扬长避短,争取胜利。”贾诩说道:“我听说,云禄打算重金悬赏,希望能打造一种射程远,重量却轻,便于单手握持的弩。”

  刘协点点头。“技术进步,才是解决女子体能不足的最佳途径。不光是弩上可以下功夫,甲胄、武器也可以花点心思,加以改进。”

  贾诩深表赞同。

  担任裁判的吕布宣布了战果。女骑士们欢欣鼓舞,围着马云禄有说有笑。姜冏却有点沮丧,他精心设计的战术反成了破绽,着实伤自尊。

  一名骑士策马经过战场,来到山坡下,跑到刘协面前,送上刚刚收到的文书。刘协看了一眼外面的标签,发现是荀攸发来的军报,不禁与贾诩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的战功还没赏,荀攸又开战了?

  他检查了密封后,打开了文书,先看到了一幅地图,大圈套着小圈,重重叠叠,似曾相识。他想了想,才依稀想起,好像是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十重城。

  看了几行文书,刘协这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十重城,而是公孙瓒的易京。

  刘协的第一反应是大感惊讶,易京很有名,但具体是什么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

  第二反应是这种堡垒极难攻克,怪不得历史上的袁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眼睁睁看着曹操坐大。

  第三反应则是这种工程量是如何完成的,幽州有这么多人口吗?

  等他看完荀攸的文书,他知道了问题的答案,顿时心生怒火,对公孙瓒原本就不多的好感一扫而空。

  原来这是数以万计的青州黄巾俘虏的尸骨堆起来的。

  公孙瓒的败亡实属咎由自取。他太残暴了,而且丝毫没有改正的可能。他的起点虽然不低,败亡却很快,远不如他的同窗刘备。

  如果刘备有公孙瓒那样的起点,或许不用蹉跎大半生,最后才在益州站稳脚跟。

  刘协看了一眼山坡下的赵云,有点理解了赵云为什么宁愿选择刘备,甚至重新投奔袁绍,也不愿意跟随公孙瓒。

  但凡有点常识,都知道公孙瓒不可能笑到最后。

  “刘和不肯与袁绍划清界限,怕是还有幻想。”刘协将荀攸的军报递给贾诩,轻声说道。“说来也真是奇怪,宗室对大汉的忠诚反不如其他人。”

  “本朝对宗室压制太重,宦官陷害宗室的事屡见不鲜,的确很难让宗室有忠诚可言。至于刘和本人,倒未必是不忠,他应该是被报仇的执念所累,身不由己。”

  贾诩将军报收了起来,递给一旁的蔡琰。“荀攸没有足够的步卒,无法攻克易京,需要从其他方向牵制一下袁绍。”

  刘协沉思不语。

  他理解荀攸的用意,但他不觉得现在是牵制袁绍的时候。以易京的布局来看,袁绍很难轻易取胜。再者,在幽州人表明态度之前,他也大可不必做出反应。

  袁绍能够率主力北上,不可能不做好准备。上党、太原的兵力有限,自保有余,进攻不足,就算出兵也只是骚扰而已,不会有实质性的意义。

  除非命韩遂出关。

  这是计划中的事,但现在还不行,时机尚未成熟。

  “再等等吧。”刘协说道:“袁绍攻东武阳都用了一年,攻易京只怕更慢。如果幽州人与之决裂,他能不能有攻克易京都是个问题。趁此机会,迫降乌桓和东部鲜卑,剪其羽翼,才是正理。”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最强吕布

  刘协对袁绍、公孙瓒的胜负不敢感兴趣——反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倒是对易京兴趣颇浓。

  他让贾诩将此作为一个战例,让学员们进行探讨,看看他们面对这样的堡垒将如何取舍。将来大军东出,他们将是基层将领的骨干力量,攻城是必须掌握的战术。

  当然,借此机会,也将公孙瓒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告诉他们残暴不可取。像这种滥杀无辜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好杀者,人必杀之。

  演习结束,贾诩赶回去做课后总结辅导,也带走了易京的示意图。

  吕布率部上阵,开始做演习前的准备。

  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长途奔袭的相关问题。在花了不少功夫,反复阅读李广、卫青、霍去病的传记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想和胡虏在草原上争锋,就要先将自己变成胡虏,而且是更强的胡虏。

  具体而言,就是要适应草原的生活方式,将物质要求降到最低,以减少对辎重的依赖。与此同时,还要有草原上生存的技能,包括识别地形,打猎取食,以增加在草原上的存活机会。

  李广为什么不能建功?是因为他适应不了草原上的环境。在塞内作战还行,出塞作战就很难取得战果,甚至经常迷路。

  卫青取得了不少的战果,但他有一个特点,目标固定。一旦没有既定目标,就很难得有效的战果。而且他同样依赖后勤补给,难以持久。

  霍去病的战绩最好,对后勤的依赖也小,但他是以精锐力量的大量伤亡作为代价的,同样不可持久。

  吕布的方法是以精锐骑兵出击,循着胡虏经常出没的路线,一路扫荡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就绕过去,下次再来。

  这个战法看似荒唐,但仔细分析,却有一点道理。

  草原上能够养活一定规模部落的牧场是有限的,沿着特定的路线杀过去,总会有收获,以战养战,就足以养活自己。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来一趟,让对方不得安生,时间越久,对方除了躲得远远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想。

  刘协将这种战法总结为一句话: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喜欢入塞抢劫,我就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出塞抢劫,让他们自顾不暇,难以自保。

  以中原拥有的技术条件、训练水平,只要肯吃苦,肯用心,同等兵力下,汉军可以击败任何一支游牧民族的力量。

  之前两次对鲜卑人的作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汉军出塞作战之所以胜少败多,并不是汉军打不过鲜卑人,而是汉军无法适应草原,败于后勤不足,或者干脆迷路。

  如果汉军真能像吕布说的那样适应草原,比胡虏更像胡虏,胜负不言自明。

  刘协与吕布约定,你挑选愿意吃苦的人,加强训练,我尽可能的想办法为你提供优良的装备,让你能够以更少的兵力拥有更强的战斗力。

  吕布一口答应,希望能在秋冬之际进行一次尝试。

  他精心挑选了一百多骑,有一些是他之前的旧部,有一些是新招募的亡命之徒,其中不乏草原上的马贼。他们之中有人和吕布是旧相识,听说吕布要重操旧业,做有朝廷支持的大马贼,到草原上去抢胡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来了。

  这些人的挑选标准很高,至少要能开一石弓,六石弩,百步以内十发七中以上,精通刀、矛武等武器,步骑皆能。不仅如此,还要能忍饥挨饿,必要的时候可以不吃不喝,长途奔袭。

  至于在草原上辨别方向,追踪对手,更是必备技能。

  吕布下了不少功夫,信心满满,要一战成名,成为天子手中最锋利的长剑。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吹牛,今天特意安排部下演习,对手是张绣率领的羽林骑。

  羽林骑有千余骑,张绣表示不能太欺负人,只派出三百骑围追堵截,并由他的亲卫将张威指挥,而不是亲自出马。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大意了,这些马贼的强悍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滑得像条鱼,队形忽分忽散,往来如飞,难以捉摸。骑士们在马背上左右驰射,几乎每发必中,而且骑术好得不像话,一个个像是和战马连成一体似的,做出各种眼花缭乱的动作,甚至在换马的时候都不减速,直接从一匹战马上跳到另一匹战马上。

  他们已经不是在演习,而是在表演。

  羽林骑不幸成了背景板,张绣的脸都气白了,恶狠狠的咬牙,发誓回营之后收拾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演习以张威被包围,奋起孤勇,连挑三名骑士,最后与吕布大战数合被擒告终,总算为张绣挽回了一点颜面。

  刘协也发现,吕布的个人武艺有了明显的提升。如今郭汜不死,再与吕布单挑,估计不会再有机会生还。

  与演义中的吕布不同,现实中的吕布最擅长的武艺不是持矛突击——虽然这一点也不弱——而是骑射,他是真正的神射手,开得三石硬弓,百步穿杨。

  说得直白些,他有很强的游牧民族作战风格,以骑射为主。如今补了持矛突击上的些许不足,点满了所有的技能,当之无愧的最强。

  能在各方面和他一较高下的只有赵云,其他人要么是射艺略逊一筹,要么是矛法稍差一些。

  以一敌三,轻松获胜,吕布意犹未尽,请求与散骑较量一回,以展示真正的实力。

  刘协否决了。

  现在的训练成果已经达到了他的要求,没有必要再试。散骑的任务不是到草原上抢劫,培养目标不同,标准也不同,没有比试的价值。

  真要比,让这些骑士冲击甲骑试试,看看谁更刚。

  “温侯,你做准备一下,进行一次远征,以狼居胥山为终点,看看你能有什么样的收获。”

  “唯!”吕布兴奋地答应了,随即又提了一个要求。“陛下,臣能带上女儿小环吗?”

  “带她作啥?”刘协不解。

  “再过两年,小环就要成年了,臣希望她能在成年之前立点军功。女营训练虽然刻苦,可是没有实战的机会,立功很难啊。”

  刘协一口否决。

  你这护犊子也护得太明显了,这些人挑选出来是为了执行特种作战任务的,不是捧你女儿上位的。

  接连被天子否决了两次,吕布有些讪讪。

  第四百六十六章 近朱者赤

  演习结束,吕布安排部下休整,并做好出征的准备。

  狼居胥山在漠北,是霍去病征伐匈奴,立石纪功之地。天子选择此地为第一次远征的地点,寓意明显,吕布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此战若能成功,他不仅可以立功,而且能开创一种新的战法,结合了李广、卫霍优点的新战法,青史留名。

  再三嘱咐部下好好准备后,吕布返回大营,派人请魏夫人回营一趟。

  得知吕布将远征,魏夫人也很高兴,难得的鼓励了吕布一番。

  吕布有些遗憾。“可惜小环不能随行。”

  魏夫人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糊涂,小环岂能随行。”

  “为何不能?”吕布大惑不解。“这是多好的立功机会?这要是打赢了……”

  “要是打输了呢?”魏夫人没好气的打断了吕布。“这是第一次尝试,困难远比你想象的要大。你们现在有把握的只是对阵,可是到了草原上,最大的困难不是临阵击败对手,而是找到对手。如果找不到对手,你们为了生存下去,会……”

  魏夫人顿了顿,狠狠地瞪了吕布一眼。“小环怎么能参与这样的战事?再怎么说,她也个女子,将来还要嫁人的。一个女子,跟着一群马贼在草原上求生,传出去好听么?”

  吕布张了张嘴,没敢再接话。

  对马贼的生活,他并不陌生,清楚在面临生死存亡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你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魏夫人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吕布的额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掉以轻心?你要是不当回事,干脆就不要去了。反正你有爵位,抓时时间生个儿子……”

  吕布连忙打断了魏夫人,正色说道:“天子信任我,付我以重任,我岂能辜负天子?”

  魏夫人白了吕布一眼,忍着笑,又用手指戳戳吕布的心窝。“那你就把读过的书记在心里,别只挂在嘴上。孙子兵法第一句,是全书之眼,岂能当儿戏。”

  吕布不免奇怪。“夫人,我也正奇怪呢,你怎么读上兵法了?莫不是你也想做女将军?”

  “我做什么女将军,一把年纪了,拉不得弓,提不得刀的。是荀贵人闲来无事,读些兵法,我跟着听了几句,觉得有些道理。啧啧,不愧是世家子,就是会读书,一通百通。”

  吕布大感好奇,让魏夫人给他讲讲。

  他最近下了不少功夫读书,自觉受益匪浅。可是后来听贾诩一讲,才知道自己的读书真的只是读读而已,根本没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如今听魏夫人说起荀贵人会读书,自然想偷学两招。

  魏夫人便将自己陪荀贵人时听到的一些事说给吕布听,比如这《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很多人都会当作泛泛之谈,略过了。魏夫人当时也是如此,后来听荀贵人一说,才知道这第一句是提纲絜领之言,全书之眼。如果没有领悟这一句,后面的书都是白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括。

  赵括能将兵法倒背如流,实际指挥能力也很出色——毕竟能指挥数十万赵军与白起对阵四十六日,可见赵括绝非庸手——但他缺乏对战争的敬畏之心,有轻敌之举,这才导致他中了白起的圈套,以致惨败。

  如果赵括之前能意识到这一战的意义,不是草率的进攻,而是更谨慎一些,这场秦赵之战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说完了赵括,魏夫人又自由发挥了起来。“你说,天子此刻若是率并凉大军东进,能击败袁绍否?”

  吕布仔细想了想。“应该有五六成的机会吧。”

  “你只看到了五六成的成功机会,天子看到的却是那四五成失败的可能。一旦败了,并凉刚刚恢复的生气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天子不急于出兵,而是耐心地等,等这五六成的机会变成七八成,再变成八九成,最后变成万无一失。”

  吕布哑然失笑。“既是作战,必有风险,哪有万无一失的?”

  “所以你是你,天子是天子。你虽然号称飞将,却被李傕、郭汜打败,不得不逃往关东,东奔西走数年,又狼狈而归。天子虽然一举击破李傕、郭汜,取得华阴大捷,却不急于东进,而是游走并凉,积聚力量,等待一战而胜的机会。”

  吕布被魏夫人揭破往事,恼羞成怒,转过身,不和魏夫人说话了。

  魏夫人走到吕布身后,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行了,行了,我只是希望你小心些,不要太大意。这次远征,说得小些,是你一个人的前程。说得大些,是大汉重振雄心的尝试。天子将这个机会给了你,你就要紧紧的抓住。”

  “嗯。”吕布握着魏夫人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

  夜色深沉,一灯独明。

  刘协站在大帐地图前,一动不动。

  虽然经过非常用心的搜集、整理,但漠北的地图还是大片的空白,就连标注的那几座山、几条河,也不能保证精确度,只能说是大略。

  吕布出征能否顺利,刘协心里其实没有底。而吕布表现出来的盲目乐观,让他更不敢寄予太高的希望。因为条件限制,现在能验证的项目有限,更多的问题需要在行军过程中发现,予以调整。

  几乎可以确定,这一次远征狼居胥山会遇到很多问题,如果能详加记载,就是珍贵的资料。但吕布能否注意到这些问题,又能否重视这些问题,实在不好说。

  最好的办法,是为吕布安排一个参军,除了负责提供建议之外,还要将沿途遇到的事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考虑到行军途中的条件限制,无法及时书写,这个人需要有极好的记忆力。

  “尚书台、兰台有记性好的人吗?”刘协转身,走回案前坐下,顺口问蔡琰道。

  “陛下需要随温侯出征的书记?”

  “嗯。”

  “尚书台、兰台有记性好的人,但他们未必能适应这种军旅生活,也未必能明白行军途中哪些事值得记,哪些事不必记。不如从贾侍中的弟子中挑一个。”

  “谁?”

  蔡琰含笑不语。

  刘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黄猗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人聪明,书读得好,又能吃苦,贾诩已经夸过他几次。

  当然,黄猗更是一个难得的榜样。

  江夏黄氏的子弟都能为朝廷效劳,成为文武兼备的人才,其他读书人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那些说自己不能的人,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之所以不为,是因为他们没吃过苦头,没有受过社会的毒打,还想着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公卿,俯拾青紫。

  “召黄猗来。”

  “现在?”蔡琰有些惊讶。

  “现在。”刘协说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四百六十七章 润物无声

  黄猗今天不在学员营。

  演习结束,全员放假一天,黄猗回到袁衡所住的大营,与袁权、袁衡团聚,说些闲话。

  黄猗今天也参加了演习。在姜冏分兵后,他在左翼,遭韩少英、吕小环冲击落马,险些被战马踩中。好在他反应快,一个就地打滚,随即起身,被同伴拽上了战马。

  当时吓出一身冷汗,此刻说起来,却是一桩很得意的事。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敏捷的身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等他清醒过来,人已经坐在马背上了。袁权、袁衡也大感惊讶。黄猗曾经是一个谦谦君子,遵循着温润如玉的礼仪,从来没想到过他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能跳上奔腾战马的骑士。

  当然,也可以想见,这几个月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才能练出这一身不俗的武艺。

  袁权对他刮目相看,眼神中多了几分温情。

  一家人说着话,直到夜色已深,才各回营帐休息。

  刚脱了衣服,散骑侍郎曹昂找来了,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命黄猗立刻觐见。

  黄猗还有些犹豫。他在学员营里苦熬了那么久,今天难得休息半天,明天早上便要回营,这时被天子招去,岂不影响夫妻感情。

  袁权反应极快,立刻帮黄猗穿上衣服,又嘱咐了几句,便推他出帐。

  “小心应对,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出帐的时候,袁权在黄猗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猗也反应过来,打起精神,跟着曹昂出了大营。两人算是旧相识,一路走,一路聊了几句。虽然曹昂不能说天子为什么招黄猗,却能让黄猗明白不是什么坏事,心中安定了许多。

  来到大帐,报名请见,来到天子面前。

  蔡琰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黄猗心领神会,上前施礼。

  刘协赐了座,问了黄猗最近的情况,随即说起了当前形势。

  黄猗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侃侃而谈。

  贾诩招收的这些学员并不只是统兵作战的将领,而且是身兼教化责任的将领,所以教授的内容并不仅限于兵法和战术,还有大量的战略层面的内容。这些原本是让凉州人认识到当前形势对凉州的意义,让凉州人建立起身为大汉根基的自觉,但受益最深的反而是黄猗这个关东人。

  黄猗从小学习的就是儒家经典,向往的就是教化苍生,而江夏黄氏又与汝颍士族不同,更加务实,是典型的事功派。黄猗之前还没入仕,想法便与那些尚清谈的读书人不太一样。如今受袁术之累,成了人质,无路可退,更能感受到武力的重要性。

  在他看来,将并凉悍卒教化成为朝廷而战的精锐,征伐天下,才是王师正确的打开模式。

  圣人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但很多人都把教局限于军事技术,而不教礼义道德,如今天子教并凉战士,不仅教如何战,还教为何战,无疑是更贴近圣人的本意。

  这样的王师才有可能是周武王率领的仁义之师,而不只是秦王率领的虎狼之师。

  黄猗开始说得还有些谨慎,后来说得投入了,便有些激动起来,露出几分原有的书生意气。蔡琰看在眼中,心里着急,却不敢出言提醒,只能奋笔急书。

  刘协却非常满意,甚至有些意外之喜。

  黄猗的观点和他有暗合之处,黄猗这样的转变,也正是他期望的转变。

  只是很可惜,黄猗的际遇有其特殊性,很难复制,无法在短时间内成为主流。

  但是作为榜样足够了。

  刘协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问黄猗的态度。

  得知天子有意让自己随吕布出征狼居胥山,黄猗先是一阵惊讶,随即又心生疑惑。

  “陛下,臣冒昧,有一不解。”

  刘协鼓励道:“言者无罪。”

  “为何是狼居胥山,而不是燕然山?燕然山在西,更接近河西四郡。若能扫荡干净,有利于重开西域。狼居胥山远在龙城之东,大漠之北,似乎不太可能影响到北疆。”

  刘协微微颌首。

  黄猗能考虑到燕然山对河西四郡的掩护作用,可见贾诩的夸奖并非空穴来风。这是一个已经有一定战略眼光的读书人,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但他只看到了凉州,没看到全局。

  “选狼居胥山,而不是燕然山,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霍去病封狼居胥,是为安定边疆,而窦宪勒铭燕然,是为个人富贵。此其一也。狼居胥山近鲜卑山,远征狼居胥山,可以威慑鲜卑,而燕然山虽有鲜卑,却是鲜卑支族,影响不大。此其二也。至于战术上的考虑,我想你也能明白其中的差别。”

  黄猗豁然开朗。“陛下用意深远,臣明白了。臣愿行。”

  “那你就先回去吧,明天去向贾侍中辞行,再休息两日,做些准备。”

  “唯。”黄猗躬身再拜,退出御帐。

  刘协满意地说道:“令史推荐了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希望他能不负所望。”

  蔡琰掩唇笑道:“这可是陛下说的,若是名不符实,臣可不担责任。”

  “我见过了,自然是我担责任。”刘协笑了笑,又皱起眉头。“不过这样的选择终究还是有些撞大运,万一你不推荐,或者我看走了眼,就很难及时找到合适的人材。如果能有一种办法,不依赖个人,相对公平,那就更好了。”

  “还有这样的办法?”蔡琰放下了笔,一边搓着手指,一边好奇的看着刘协。

  刘协笑笑。“我觉得贾侍中选学员的办法就不错,可以形成制度,隔一段时间就招一次生,只要符合条件,能通过考试,就可以入学。”

  蔡琰眨眨眼睛。“不需要推荐?”

  “不需要,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行。”

  蔡琰轻声笑道:“好是好,只怕州牧、刺史和各郡国守相不愿意。”

  刘协也笑了。

  他当然知道州牧、刺史和各郡国守相不愿意,这等于剥夺了他们举荐人才的权力。可这正是他想做的,汉代的举荐制度积弊已深,对世家的形成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到了该改革的时候。

  不改革这个制度,世家大族的壮大就无法阻止。

  而且现在正是改革的好机会,错过了,也许就真的错过了。

  “既然好,就不能因为他们不愿意而放弃。”刘协淡淡地说道:“先从军中开始吧。”

  第四百六十八章 风口浪尖

  出了御帐,刘协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又是辛苦的一天。

  从天不亮起身,忙到半夜,他这个皇帝比社畜还社畜。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身外有危机,他宁愿躺平做个昏君,让那些大臣们没日没夜的操劳去,还能搏个垂拱而治的美名。

  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想象。即使是政治文化更加先进的二十一世纪,也没有哪个领导人可以躲平的,反倒更加辛苦,行程都是按分钟计。

  至于帝制之下,垂拱而治常常会演变成墓木拱矣。

  刘协暗自吐了一会儿槽,转身向荀文倩的帐篷走去。

  帐篷里还亮着灯,有人影晃动。

  帐门外当值的女骑士肃立行礼。

  刘协在帐门外停住,咳嗽了一声。帐中一声轻笑,荀文倩的声音传了出来。

  “陛下来了。”

  帐门掀开,露出美人何姗微红的脸。刘协走进大帐,见大帐中间铺着一幅白布,上面绘着一个硕大的狼头,线条刚劲有力,狼眼炯炯有神,颈毛飞动,有如跳跃的火焰。

  “陛下看着还行吗?”荀文倩起身,一手扶着腰。

  刘协上前,挽着荀文倩的手,俯身打量着狼头。

  这是他嘱咐荀文倩准备的狼旗,供吕布出征时用。虽然吕布现在只有百余骑,他却寄予了厚望,希望这些人能成为他征伐草原的狼群先锋,而吕布则成为头狼。

  在他看来,这可能是最适合吕布的官职。

  这人不适合统领大军征战,却适合指挥特种部队,进行非常规作战。

  “很好,这是名家手笔啊,是蔡令史所绘?”

  “魏夫人所绘。”荀文倩指指狼眼。“尤其是这只眼睛。”

  “看不出,她还有这本事。”刘协仔细打量了两眼。这只狼眼的确传神,透着冷漠和肃杀。

  “她说儿时外出时,遇到过狼,险些送了性命。后来那头狼的眼睛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不知道描摩过多少遍了。等用丝线绣出来,会更加慑人。”

  “辛苦你们了。”刘协转身四顾。“她人呢?”

  “今天温侯休沐,我放了她一天假。”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如果看着还行,明天就可以绣了。”

  刘协认真的打量了一番。“我看行。”他扶着荀文倩坐好。“正好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陛下,后宫不能干政。”

  “只是听听你的意见,并不是要你决定。”

  “什么事这么为难,陛下不能自决,还要听妾的意见?”

  “关于弹汗山大捷的封赏。温侯出征之后,这件事就不能再拖了。”

  荀文倩眨了眨眼睛。

  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她随天子巡边,刘协也没有刻意瞒她的意思,没什么事能瞒过她的耳朵。弹汗山大捷至今数月,一直未能下达封赏,其中原因,她自然比谁都清楚。

  “陛下有何打算?”

  “天下广大,纵有快马驰道,朝廷也难免鞭长莫及。委任忠信之臣,都护一方,势在必行。”刘协抚着荀文倩越发细嫩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可从公达起。”

  荀文倩手一紧。“陛下,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荀文倩苦笑不语。

  荀彧虽然只是河东尹,但身负天子兴王道的重任,天子放手让他在河东施政。荀攸监三郡精锐,坐镇北疆。她在天子身边,虽无皇后之名,却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颍川荀氏得宠如此,天下人岂能不妒?

  天子信任荀氏,却也将荀氏送到了风口浪尖。

  “合适与否,只在事可不可为。”刘协笑笑。“事若可为,虽千万人,吾往矣。君子直道而行,又何必在乎闲言碎语。”

  荀文倩白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妾又何必多言。只是委边将以重任,必先取质,然后设以藩篱,不使其逾规矩。”

  刘协点点头。“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问题。”

  开拓四边,不可避免地要设立藩镇,否则朝廷根本无法及时处理相关事务。设立藩镇的隐患,但凡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刘协自然不会不清楚。

  但因噎废食,从来不是正确的选择。由唐而宋,由开拓进取转为内敛保守,被很多读书人认为最好的时代——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华夏文明悲剧的开始。

  程朱理学诞生于宋,并非偶然。

  然而,能解决这个死结的绝非凭空而降的理论,而是不断磨合的实践。地方与中央的平衡,技术的进步,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完美,却比一味保守为好。

  过于强调内部的稳定,只会不断的自废武功。当强敌叩门时,全无应敌之力。

  刘协希望荀攸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案例。

  至少,他应该比韩遂靠谱些。

  刘协与荀文倩洗漱后,并肩而卧,讨论着在北疆设立都护府的名称、方案,以及可能引发的影响。

  ——

  数日后,吕布准备完毕。

  刘协亲自为吕布送行,贾诩陪同。

  出营的路上,刘协与贾诩提起了将选拔学员制度化的想法。

  贾诩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这是何人进言?”

  “朕自己的意思。”刘协反问道:“先生以为不可行?”

  “可行,但没必要。”贾诩看了一眼远处已经集结完毕的骑士们。“依陛下当初的方案,十万大军也不过需要两千人,十期而已,十期以后再招新学员,又有何用?”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贾诩不是不愿意,是不想锋芒毕露,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十万大军是凉州能承受的极限,多了没意义,只会让人觉得凉州人野心太大,难以控制,进而对凉州人处处设防。

  贾诩自我设限,将目标限定在十万以内,既可以保证凉州人在军中的话语权,又不至于让人担心凉州人独大,会挤压其他人的生存空间。等凉州人夯实基础,站稳脚跟,再推而广之也不迟。

  毕竟大汉不可能只需要十万精锐。

  “那就先以十期为限吧。”刘协说道:“如果效果不错,就推行到其他。”

  贾诩眨眨眼睛,点头同意。

  刘协的态度很坚决,不是他能拦得住的。好在刘协也不着急,没有说现在就直接推行,而是给了他足够的缓冲时间。

  就算一年招收两期,十期也需要五年时间。

  如果一年只招一期,十期就是十年了。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搞得太激烈,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

  第四百六十九章 狼骑远征

  两人取得了默契,缓缓来到吕布等人的面前。

  吕布一手挽着赤兔的马缰,一手虚握拳头,贴在胸口,躬身致意。“陛下,臣将远行,愿陛下保重。”

  刘协点点头。“温侯保重。”又看向吕布身后的骑士们。“诸君保重。”

  “敬礼,向陛下辞行。”黄猗大喝一声,举拳贴心。“陛下保重。”

  百名骑士齐声大喝:“陛下保重。”

  刘协招招手。“授旗!”

  吕小环踢马出列,来到吕布面前,挤了挤眼睛,将怀中抱着的一杆大旗送到吕布面前。吕布有些意外,却还是接过大旗,解开了上面的绵绳。

  雪白的大旗展开,露出一个血红的狼头。

  狼头活灵活现,眼神冷峻,牙齿锋利。尤其是颈部的毛,灵动飞舞,像一团火焰。

  吕布看在眼里,不由得低呼一声:“哇哦,好绣工。”

  “天子安排的。”吕小环俯身,低声说道:“阿母亲手绣了眼睛,她要看着你建功立业。”

  吕布心中涌起一阵热流。他用力点了点头,大声说道:“谢陛下授旗。”

  刘协打量着吕布。“温侯,狼虽不是最强大的猛兽,却是草原上生存能力最强、分布最广的生灵。希望你们能像狼一样,不畏任何对手,带着这面狼旗纵横草原,扬我大汉声威。”

  “唯!”吕布翻身上马,高高举起狼旗。

  火红的狼头在阳光下跳跃着,像是有了生命。

  “出发!”吕布轻踢马腹,赤兔转身,向北轻驰而去。

  黄猗及众骑士依次跟上,跟着狼旗,一路向北。

  前来送行的魏夫人、袁权目不转睛地看着各自的丈夫,心情复杂。

  百骑深入草原,千里奔袭,男人们想的是建功立功,她们想的是安全归来。

  刘协眯着眼睛,看着骑士们渐行渐远,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他刻意淡化了吕布出征的意义,除了授旗之外,没有搞特别隆重的出征仪式。来送行的人也有限,未必能意识到这一次出征的意义。

  可是在他心里,这却是万里开拓的第一步。

  吕布是他派出去的第一匹狼。如果能一战成功,证明这种狼群战术可行,将来就可以扩大规模,一路向西,饮马大西洋了。

  欧亚大草原,就是这个时代最畅通的道路。

  ——

  回营的路上,刘协与贾诩商量起了另外一件事。

  弹汗山大捷的封赏。

  荀攸等人于去年除夕之夜主动出击,奇袭弹汗山,打破了鲜卑人联合的企图,也为边疆的稳定提供了可能,功劳不小,却一直没有封赏。

  杨彪赶来,也有商量这件事的目的,但他没有主动提。

  刘协知道杨彪是想等他主动说,免得让人怀疑他是为关东人代言。

  天子巡幸凉州,迟迟不归,三公成了摆设,态度已经很明显。

  “我想重设都护府,不仅在西域,也在北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幽州东西千余里,不仅有燕山之南的郡县,还有燕山之北的无边草原,仅有幽州刺史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都护府设在何处,是否节制幽州?”

  “具体的职责和范围,现在还没确定,只是一个方案。”刘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先提出来,由三公议一议,免得有人心急。”

  贾诩哑然失笑。

  天子这朝争的手段越发高明,攻守转换娴熟自如。提一个粗略的方案,由三公商议,会让老臣们很难受。都护的权力大了,有尾大不掉的危险。都护的权力小了,则关东人难得的机会就会错过。在公义与私利之间如何平衡,会暴露出不少人平时掩饰得极好的内心。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个考验,毕竟这个都护府最后设不设,又怎么设,决定权最终还是在天子手中。如果老臣们做得太过份了,天子直接否决,他们还是白辛苦。

  况且代行太尉事的杨彪在此,司空张喜去了益州,司徒赵温去了关中,分隔数地,也没办法面对面的沟通。等他们商量好,估计几个月都过去了。

  贾诩几乎能想象到以关东人自居的张喜会是如何无奈。

  “臣以为甚好。”贾诩说道:“不过立功将士的封赏还是要快一些好,免得寒了将士之心。”

  刘协微微一笑。

  他不是不想立刻封赏随荀攸出战的诸将,而是不想引起吕布的不满,想等吕布出征之后再做决定。荀攸让臧洪首发的私心太明显,吕布又是个直肠子,未必愿意忍这口气。万一他想为张辽、高顺鸣不平,这事就不太好弄了。

  但朝廷已经将张辽、高顺从吕布麾下剥离出来,不希望他们再扯上什么关系。

  “荀攸比照韩遂,臧洪比照成公英,张辽、高顺嘛,只能再等一等了。”

  贾诩眉梢微颤。“陛下,张辽、高顺的功劳不弱于成公英,是不是有些薄了?”

  “的确有些薄,但朝廷封赏是依据军功簿来的,不能想当然。若有偏颇,也只能以后调整。”刘协淡淡地说道:“时间终将证明一切,不要急。”

  贾诩没有再说什么。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这次赏功就算有不公平的地方,也是荀攸的私心所致。这种事可一可不再,毕竟一次算偶然,再来一次就是刻意了。如果张辽、高顺觉得荀攸为人不公正,下次还能不能全力以赴的作战,那就不好说了。

  荀攸必须在派系和自己的功业之间做一个平衡,否则必然会遭到反噬。

  比如说,当吕布载誉归来,并州人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张辽、高顺会不会主动要求重归吕布麾下?就算明面上不如此,私下里串联,互相声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贾诩随即又想到了天子刚刚提过的选拔制度。

  如果他当时婉拒了天子的提议,天子会不会转而交给荀彧、荀攸去推行?

  并州,凉州,关东,既有共同利益,又有不可避免的冲突。处理得好,他们会争相为朝廷效力。处理得不好,他们会互相拆台,看对方笑话。

  天子在下一盘大棋,但他能不能有成为一个高明的棋手,尚未可知。

  第四百七十章 玉不琢,不成器

  杨彪虽然代行太尉事,却没有参与吕布出征的送行仪式。

  一百多骑的规模,哪怕是由吕布率领,也只是个斥候队而已,哪里需要他出面。

  等他知道天子亲自出面,并且为吕布授了狼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一百余骑承担着天子的殷切希望,只不过他没感觉到而已。

  杨彪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请求致仕了。

  就在杨彪自怨自艾的时候,天子请他议事,主题就是重设都护府的事。只不过这次要设立的不是西域都护,而是北疆都护,首任都护的拟定人选就是弹汗山大捷的指挥者——荀攸。

  杨彪很惊讶,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关东未平,州郡未定,征伐四夷是不是操之过急?”

  “设立都护府,与征伐四夷有何相干?”刘协哑然失笑。“杨公,我只是担心草原不安,鲜卑人死灰复燃而已。之前虽然设立护鲜卑校尉、护乌桓校尉,却都在塞内,对塞外的鲜卑人控制有限。如今公达一战而威震草原,正是在塞外设立都护府的好机会。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嘛。”

  “仅凭并凉二州,如何供养得起这么多人马?”

  “鲜卑人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刘协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朝廷会为他们提供武器和必要的粮食补给,让他们能战胜鲜卑人,让鲜卑人无法坐大。”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毋庸置疑,战斗会很艰苦。所以,朝廷会尽力让他们的付出有所值。诸公在讨论的时候,务必要记住这一点。”

  杨彪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超出了他的认识范畴。他从来没想过汉军可以像鲜卑人一样在草原上生活、战斗,但仔细一想,没想过不代表不可以。在北疆呆了一年多,他清楚人有多大的潜力,为了活下去,又能付出怎样的代价。鲜卑人可以做到的,汉人同样能做到。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就算荀攸不愿意受这样的苦,也会有别人愿意受这样的苦。

  比如吕布,或者张辽、高顺。

  要放弃这个机会吗?当然不能。

  这是荀攸冒着被天子斥责的危险争取来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弃。

  杨彪迅速做出了决定,赞同刘协的意见,在北疆设立都护府,并由荀攸出任第一任都护。综合考虑当前朝廷的实力,以及草原上胡虏的户口,应该将兵力限制在三万以内,并将都护府的控制范围设定在塞外。

  沿边诸郡可以为都护府提供粮食、物资,但不能由都护府直接控制,以免出现都护府实力过大,尾大不掉,甚至成为朝廷的威胁。

  刘协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让杨彪畅所欲言,并将他的意见记录下来。

  这些老臣或许会有私心,但他们受董卓、李傕之苦太深,绝不会鼓励边将坐大,哪怕这个边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一点,刘协还是有信心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放心将设立都护府的想法交由公卿讨论。

  刘协与杨彪反复商讨后,拟定了诏书,命人送往关中、益州以及河东。

  随后,刘协又与杨彪商量。他暂时还不打算回美稷去,美稷的事务暂时还是由杨彪代理,所以杨彪不能久留。

  考虑到荀攸、吕布的先后出击,会有更多胡虏款塞请降,杨彪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刘协授权杨彪以太尉的身份辟吏。

  九卿不开府,不能辟吏,太尉可以。

  杨彪感激不尽。天子虽然依然不肯将太尉实授给他,却还是体恤老臣的,对他的信任也无可挑剔。

  出了御帐,杨彪想着刚才天子所说的话,径直回自己的帐篷,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袁权。

  “姑父有心思?”袁权笑道。

  杨彪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你找我有事?”

  袁权点点头,将一只厚厚的包袱递了过来。“这是我和阿衡为姑父缝制的冬衣,你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我们再改改。”

  杨彪诧异地看了一眼袁权。“你们……缝的?”

  袁权笑了。“刚学的,手艺不好,姑父别嫌弃。”

  “你这孩子。”杨彪心疼地瞪了袁权一眼,将袁权引到帐中。他太清楚袁权、袁衡了,那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女,根本不会学什么女工。如今到了边疆,迫于生计,只能从头学起。

  “手给我看看。”杨彪说道。

  袁权摇摇头,打开包袱,取出冬衣。“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手笨,怨不得人。”

  杨彪哼了一声,夺过冬衣,拉过袁权的手。

  袁权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有力。她轻轻挣脱杨彪的手,笑道:“姑父,真没什么。连荀贵人都自己动手缝衣,我有什么不可以?对了,姑父没看到狼旗,上面也有我绣的。”

  杨彪看着袁权,心情很复杂,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孩子,你姑母若是知道你这样,会骂我的。”

  袁权笑得更加灿烂。“姑父多虑了,若是姑母在此,或许会说这才是我们袁氏的家风。当年召公卧雪,不比现在难多了?正是后人奢侈,忘了祖辈的艰辛,这才有今日之难。姑父,子美(黄猗)随军出征,未能当面辞行,命我代向姑父请罪。”

  杨彪一愣。“子美随什么军?他不是在学员军中,随贾文和学习兵法么?”

  袁权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喜色。“天子说他学习刻苦,进步突出,授了长史,随温侯出征了。”

  杨彪彻底懵了。

  一时偷懒,他错过了多少事?

  黄猗是江夏黄氏子弟,又是袁术的女婿,天子委任他为吕布的长史,足以证明吕布此行绝不是打探消息这么简单。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代理太尉,实授大鸿胪,全面负责北疆胡虏事务的官员居然没有参加,甚至没有关心。

  我是不是太糊涂了?

  过了好一阵,杨彪才平静下来。“子美最近吃了不少苦吧?”

  “苦的确是吃了一些苦,但都是值得的。要不然,这样的机会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袁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玉不琢,不成器,希望他这次能抓住机会,不负江夏黄氏之名。”

  杨彪想了想,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愧于江夏黄氏。也许天子是对的,世家子弟只读书是不够的,还应该到战场上去历练一番,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才。公达、子美便是明证,当为士人楷模。”

  袁权心中虽然欢喜,却也不敢将黄猗与荀攸并列。本想谦虚几句,却见杨彪不像是说笑,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证道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同为四世三公,又有婚姻关系,经常被人并举。

  但两者的家风传承却大不相同。

  在权势上,袁氏更强。

  在名望上,杨氏更为人敬重。即使是袁权这样的袁氏子弟,将袁绍、袁术和杨彪进行对比,也会毫不犹豫的更敬佩杨彪。

  杨彪对黄猗的称赞,让袁权第一次感受到了夫贵妻荣。

  “子美若有成绩,也是德祖以身作则,示范有成。”即使很高兴,袁权还是表现得非常沉稳,不敢有一点点得意忘形。

  说到杨修,杨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说起来,德祖才是受天子影响最深的那个人。只可惜,他没有军功,不如公达与子美。”

  “文治武功,各有所长。眼下大乱,当以武功为先。太平之后,却以文治为重。德祖如今刚刚弱冠,便为一郡太守,将来位登三公几乎是必然的事。”

  杨彪想了想,笑道:“德祖有没有对你说过,天子曾有一问,视为德祖之龙门?”

  袁权心生好奇。“这是什么样的问题?”

  杨彪陷入回忆,将当初的形势说了一遍。“天子问德祖,秦失天下,山东六国后裔并起,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得了天下。又说,如果所答不出《过秦论》,则不必作答。”

  袁权沉思着,眼神闪烁。“那德祖有答案了吗?”

  “他应该是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的,还需要实践去验证。”

  “需要验证?”袁权更奇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居然还需要验证?在她的概念里,从来都是坐而论道,最多诉诸文章,哪有实践验证的,又如何验证?

  莫不是如圣人所说,以实际的政绩来证道?

  袁权忽然意识到,杨修赴任几个月,好像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凉州广阔,汉阳郡虽与武威郡接壤,但汉阳郡治冀县却离休屠泽两千余时,沟通极其不便。自从黄猗赶回行在后,和杨修的联络就少了。

  ——

  汉阳,朱圉山。

  杨修策马而行,越过浅浅的小河。

  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惊得岸边饮水的羊群“咩咩”的叫着,如云般散开,又渐渐聚拢来。

  一头体型极大的猛犬紧紧跟随,忽前忽后,仿佛忠诚的卫士。

  冲上山坡,杨修勒住坐骑,拨转马头,回望河谷。

  杨阜策马追了过来,在杨修面前勒住坐骑。“明府出行,本是好事,但放马奔驰,万一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阜冒昧,恳请明府持重。”

  杨修用马鞭一指远处正在追赶的属吏们。“义山,趁着他们未到,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杨阜微怔。“明府有何指教?”

  “你想迁到关中吗?”

  杨阜心中一紧,随即说道:“听说关中户口渐多,因为土地分配的事,发生了不少纠纷。现在去,怕是不合适吧?”

  “天子命司徒赵公赶到关中度田。以目前关中的户口而行,你若想去,自然会有土地给你。只不过……”杨修环顾四周。“想和凉州一样自由自在,是不太可能的。”

  杨阜嘴角轻颤,随即又说道:“依明府之见,我当不当去?”

  杨修淡淡地说道:“天子着意安定凉州,不管是大族还是单门,只要肯吃苦,总能有生存之道。到关中耕种,在凉州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土地或有厚薄,朝廷爱民之心却是无二,但能损有余,补不足,便能便百姓安居乐业。关中也好,凉州也罢,可共享太平。”

  杨阜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是凉州从事,凉州牧韦端的属吏。韦端赶到武威去见天子,一去不返。朝廷既没有罢免韦端,也没有委任新的凉州牧,凉州牧府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不与汉阳太守杨修共事。

  杨修避开其他人,问他要不要去关中,自然不是随口一说。

  杨氏虽不是天水四姓那样的大姓,却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族,与其他各家都有联系。他又是凉州牧府中的重要掾吏,杨修对他说这样的话,就是对整个汉阳的大族说话。

  主旨只有两句:朝廷很重视凉州,朝廷不希望凉州出现不受控制的大族。

  你们要是配合,在凉州也行,去关中也行。如果不配合,那就只能将你们当作豪强,迁到关中去了。关中田地有限,肯定会分给你们土地,但不会多。

  作为大族,其实是不希望迁徙的,除非到了关中就能拥有更多更好的土地。

  土地带不走,就算有些浮财,坐吃山空,又能坚持多久?要想恢复元气,至少要等三代人。

  杨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我习惯了凉州的天地,祖宗坟茔也都在凉州,还是不去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杨阜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朝廷都不放弃凉州,我们凉州人又岂能放弃凉州?”

  这个问题,他们私下里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留在凉州比较好。天子巡视凉州一年有余,现在还在武威,对凉州的重视显而易见。杨修也说了,朝廷会损有余而补不足,对凉州会有很大的支持,让凉州百姓的生活与关中差距不大。

  既然既然,他们又何必冒险,不如等一等再说。

  杨修大笑,转头看看杨阜,满意地点了点头。“义山说得好啊,凉州人不能放弃凉州,凉州才有希望。否则的话,就算朝廷花再多的心思,凉州也必将为羌胡所据,届时关中也不能安。”

  “明府所言甚是。”

  “秋收将至,山里的羌胡很快就要下山了,汉阳虽然不直接与羌胡相接,却不能置身事外。义山,你是凉州从事,凉州牧不在,你要担起重任,做好增援陇西的准备。”

  “好。”杨阜爽快的答应了。

  杨修这句话,等于让他代行凉州牧的责任。虽然他不可能真的成为凉州牧,但有了这个表现的机会,他就有机会立功,优先获得晋升的机会。

  这是杨修给他的机会,也是对他配合的报酬。

  说话间,王唯、姜叙等人赶到,纷纷勒住坐骑。杨阜与姜叙四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姜叙会意,转头看看赵昂,挤了挤眼睛。

  第四百七十二章 新势力

  秋收将至,杨修带着掾吏们巡视郡内,适合耕种的河谷地更是重中之重。

  比起放牧,农耕能以更少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口,河谷地往往是户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豪强大族竞相争夺的地域。

  除了耕种,河水也能为磨坊、纸坊、铁坊之类的作坊提供水源、动力,对财富积累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占领了河谷地,再小的家族也能迅速变强。失去了河谷地,再大的家族也会迅速衰落。

  凉州民风剽悍,为了争夺水源,以家族为单位的械斗常有发生,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灭族的惨剧。反正凉州汉羌杂居,出了事,推说是羌胡入侵就是了,外地来的太守、县令长也不敢多管,免得自己也被灭了。

  凉州刺史是公认的高风险。关东州郡拥兵而起,割据一方的时候,凉州还是本地人说了算。

  杨修刚来的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怎么出城。直到韩遂平定宋建,凉州牧韦端见驾被留,贾诩从宫中挑选了二百凉州子弟,建学员营,他才渐渐施展手脚,开始巡视郡内各县,了解情况。

  几个地方看下来,他心里大致有了数。

  比起关东州郡世家、豪强主要控制了仕途不同,凉州的大族仕途艰难,对赖以生存的土地更为看重。土地本来就有限,当有限的土地被大族占领之后,普通百姓的生存更难,很多人不得不将抢劫作为副业,甚至是主业。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甚至连亲兄弟都不放过。只要有人愿意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愿意挥刀砍向任何人,哪怕手里的武器很简陋。

  哪有什么轻生死,只是生存太难。如果能勉强活下去,谁会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这也是凉州兵乱频发的原因之一。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先解决土地的分配,让普通人能够活下去,不至于铤而走险。

  这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所以杨修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办法,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换取他们放弃对土地的执念。与此同时,他又执行了另一个办法:同意无地的百姓迁入关中,以减少对土地的需求,缓解人地矛盾。

  大族不肯轻易迁徙,普通百姓却非常愿意迁入关中,哪怕成为军户,需要当兵。

  成为军户,为朝廷而战,总比成为大族部曲更强。

  在杨修的软硬兼施之下,杨阜等人选择了和朝廷合作,和杨修合作。

  达成协议后,第一项举措就是拥有土地的大族按土地的多少缴纳赋税,为秋防提供粮食,而不是向本来就没什么余粮的百姓征粮。

  粮食是大族提供的,但作战的主力却不是大族的部曲,而是普通百姓组成的郡兵。

  杨修否决了杨阜等人集结各族部曲为军的建议,坚持按朝廷既有制度,从普通百姓中征兵。他亲自负责,郡丞王唯等人积极配合,利用太守巡视的机会,就将征兵的消息发到各地。

  冬天正是凉州人最难熬的时候,听说官府不仅供饭,立了功还有赏赐,百姓们很踊跃,征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应征的人数远超预期。

  杨修从中精挑了三千人,日常训练交给姜叙等人,自己负责起了教化。

  这是他的经验,早在华阴之战时就得到了验证。

  除了安排王唯等人教将士读书识字,他自己也坚持每天巡视诸营,与普通将士交谈,聊天,询问他们的生活、对将来的希望,并宣传朝廷的凉州政策。

  平定宋建之后,参战的郡兵陆续返回,带来了不少消息。大部分百姓也听说天子巡视凉州,但他们之前并不觉得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所以也不太关心。此刻见天子近臣,四世三公之后的杨太守如此平易近人,他们才切身感受到了朝廷的存在。

  姜叙等人也很快意识到杨修并不是一个不谙军事的书生,杨修不仅对兵法不陌生,对具体的战术也有相当的了解。有不少他们也未必清楚的细节,杨修却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

  这一点让姜叙等人刮目相看。

  之前的几任汉阳太守可没这样的水平,他们也许熟读儒家经典,却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这些琐碎的细节。临阵之时,他们也是躲在城中,最多在城上走两圈,指挥作战根本无从谈起。

  看来杨修不仅骑术好,指挥作战也不陌生。

  都说天子是马上天子、用兵奇才,看来所言不虚。

  在杨修的压力面前,姜叙等人不敢掉以轻心,拿出浑身解数进行训练。如果他们敷衍了事,也许不用等到临阵,营中将士就会嫌弃他们,要求杨修亲自指挥。

  真到了那时候,他们就丢脸了。

  加强训练的同时,杨修上书天子,请求为汉阳郡兵配备一批甲胄,实现郡兵的全员披甲。考虑到他们面对的羌胡军械水平更差,所以也不需要特别好的甲胄,之前替换下来的就行。

  半个月后,天子的回复到了。已经安排河东调拨甲胄,除了杨修请求的普通甲胄外,还有几套新造的精甲,作为统兵将领的装备和立功将士的奖赏。

  具体分配,由杨修掌握。

  又过了半个月,甲胄从河东运到。虽然都是旧甲,但经过精心修缮、维护,防护能力足够。杨修命人将甲胄发放到位,又要求将士们尽快熟悉,以便发挥应有的保护作用,增强战场上的生存率。

  三千骑士全员披甲,极大的提振了士气。

  杨修又亮出一套新甲,对所有的将士说,这是天子命安邑铁官打造的新甲,不仅防护能力好,而且更轻便。当然,价格也不菲,目前还做不到全员装备,只有训练出色、战场上立了功的将士可以得到。这不仅是一套甲胄,更是天子对凉州勇士的嘉奖。

  这几套新甲的分配不依官职,不依家世,只看个人的表现。训练成绩和立功表现是唯二的评判标准,你们凯旋之日,我将在庆功宴上当众发放给配得上这些甲胄的勇士,并载入郡志,留诸子孙。

  此言一出,姜叙等人的眼睛就红了。

  甲胄再值钱也有限,但甲胄代表的荣誉却是千金难买,这等于朝廷的敇封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今非昔比

  姜叙、杨阜、赵昂三人不约而同,来到了汉阳郡丞王唯家。

  王唯今日休沐,睡了一个懒觉,还没起床。正拥被而卧,与妻子赵氏说着话,想着女儿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今年要不要借着上计的机会,去一趟武威。

  看女儿自然是开心的,但路程遥远,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再加上王唯公务繁忙,也未必离得开。

  “要不还是等女儿省亲吧。”赵氏说道。

  “省亲啊……”王唯咂了咂嘴,没有往下说。

  有件事,他没敢告诉妻子。王异已经写了信来,说是今年的省亲不回来了。原因也简单,女营最近训练成绩突出,很可能会扩大规模。新兵入营,事务繁杂,她身为主簿,可能脱不开身。

  王唯能够理解女儿。他刚入仕途的时候,也是这般一心扑在公务上,一心想做出一些成绩来。即使是现在,他也是因为公务才犹豫是不是要去上计。

  杨修好容易在汉阳打开局面,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新动作。他在这时候离开,杨修必然要找其他人协助,等他回来,可能机会就错过了。

  “她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亲事了。”赵氏又说道。

  王唯皱了皱眉,没接妻子的话。

  赵氏出自天水四姓,她一心想让女儿王异嫁给从子赵昂。原本这的确是一门不错的亲事,赵昂家世不错,为人也算好学,配王异还是足够的。可是现在形势不同了,王异成了女营主簿,天子近臣,有时候还要协助处理公文,前途无量,又岂是赵昂能配得上的。

  天子身边人才济济,随便一个挑出来,家世、人品都非赵昂能比。

  更何况,王唯心里还有一个野望。据说王异和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有几分相似,天子本人对王异也颇为赏识。将来王异若是入了宫,哪怕是做一个普通的美人,也比嫁给赵昂有出息。

  见王唯不说话,赵氏有些不快,却不敢多嘴。

  王家的实力原本不如赵氏,王唯娶她有高攀的意思,她在家里说一不二。如今王唯攀上了新太守杨修,前途无量,赵氏反过来还要有求于王唯,她在王唯面前就有了顾忌。

  “要不,让伟章(赵昂)为上计吏,顺便去看看女儿?”赵氏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唯没好气地瞪了赵氏一眼。“他还没入仕呢。就算是现在入仕,第一年就做上计吏,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说着,掀被而起,穿上外衣,推门而出。

  赵氏气得脸变了色,狠狠地瞪了王唯的背影一眼。

  王唯虽然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了妻子的怒意,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转头说道:“你还记得黄猗吗?”

  赵氏想了想,点头道:“当然记得。”

  “伟章如果能像黄猗一样苦练武艺,或许可以去报考从军。一个西凉人,总不能还不如一个关东世家子弟能吃苦。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这可是我们西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赵氏没吭声,气势也跟着弱了许多。

  赵昂倒不是文弱书生,但他的武艺的确不出众,且不说不如姜叙、杨阜等人,就算和黄猗相比,吃苦的精神也是远远不如的。这本来是个优势——凉州不缺勇士,却缺读书人——如今却成了劣势。天子崇尚文武兼备,只会读书,没有一身好武艺也不行。

  赵昂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王唯走下台阶,在院中活动着身体。有老仆来报,姜叙三人来访。

  听说有赵昂,王唯回头看了一下妻子。最近赵昂来得未免太频繁了些。

  赵氏连忙表示,这与她无关,她也不知道。

  王唯想想,也觉得不像是赵昂一个人的事,姜叙、杨阜可能才是重点。他让老仆去回话,将客人请到堂上就坐,他更衣、洗漱后就去。

  老仆去了,王唯回到卧室,一边换衣服,一边与赵氏商量如何应对。赵氏有些不快,刺了王唯一句。“你做郡丞也是托了赵氏、姜氏的帮衬,有些回报也是应该的。没有他们帮忙,你能比薛夏好到哪儿去?”

  王唯没好气的瞪了赵氏一眼。“你最好别提薛夏,杨府君前两天还说起这件事,要辟他为吏呢。”

  “当真?”赵氏吃了一惊。

  “这还能骗你?天子最厌恶大族把持地方的事,韦端被天子留下,不就是因为他不敢任事,一味听从四姓摆布?四姓联手欺负薛夏这件事若是传到天子耳中,杨府君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你如果真心想为赵氏着想,就回去劝劝他们及时收手,不要弄得不可收拾。”

  赵氏脸色变幻,半天没说话。

  王唯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又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这才起身,来到前堂。

  姜叙三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正有些不耐烦,见王唯出来,连忙起身行礼。

  王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伯奕,你怎么有空来?我记得你今天应该有练兵任务吧?”

  姜叙说道:“下午操练,我今天是赶来向王兄请教练兵要点的,还望王兄不吝赐教,助我夺魁,不负杨府君的期望。”

  “你真是说笑,我哪知道练兵要点,你应该去向杨府君请教才是。”

  姜叙笑了。“杨府君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先要请王兄指点一二。王兄,你就别谦虚了。且不说你与杨府君的关系,令爱为女营主簿,天天见女营训练,所见所闻,皆是练兵要义。哪怕是漏一点出来,也够我们学的了。”

  杨阜也附和道:“是啊,能将女子练成精锐,这样的练兵之道,的确值得一学。”

  赵昂拱拱手,也打算说两句,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唯笑了,摆摆手。“女营的练兵之道,杨府君早就说过了,不外乎八个字:精挑细选,严训苦练。你们遵照执行就是了,又何必道外求道。与其四处求道,不如潜心练习。就像黄猗黄子美一样,哪有什么高明的刀法,无非是日日苦练,熟能生巧而已。如果吃不了那样的苦,就算请大剑师王越来教你,你也练不出上乘武艺啊。”

  “是啊,是啊。”姜叙附和道:“既然王兄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回去严训苦练就是。总之一句话,不能让杨府君失望,不能让我汉阳人被人小觑了。”

  王唯略作思索,又道:“伯奕啊,练兵之道,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提醒你几句。”

  “王兄请讲。”

  “天子祭段太尉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

  “凉州三明,个个都是名将,天子为何祭段太尉,却一句未及其他,你可曾想过?”

  第四百七十四章 闻风而动

  姜叙与杨阜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拱手施礼。

  “还请王兄指点。”

  “凉州出将,有董卓那样贪残好杀的,也有皇甫规、张奂那样注重安抚的,段太尉居其间。董卓自不用说,皇甫规、张奂过于重视安抚,事实证明也只能起一时之效,是以天子皆不取。”

  “天子是欲行段太尉之策?”杨阜问道。

  “是,又不完全是。”

  “哦?”

  “天子的治胡之策,其实就是两句话:服者教化,不服者诛。段太尉只有诛杀,未有教化,并不全面,是以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能治其根本。”

  杨阜若有所思。“是教化,而不是安抚,这便是天子与皇甫规、张奂等不同之处?”

  “正是。”王唯点点头。“连羌胡都要教化,汉家子民又岂能不读书知礼?医匠改为医师、医士,那战士呢?凡战者,皆士也。知如何而战,知为何而战,不负为士之道。你们练兵时,应着重这一点,则三千骑不仅可保汉阳平安,更能随天子征讨天下。”

  “教化虽好,却不是一日之功啊。”姜叙苦笑道。

  他自然知道教化,杨修以太守之尊,与普通郡兵朝夕相处,教他们读书识字,极受欢迎。但读书识字并不能帮助将士攻必取,战必胜,说到底,还是流于形式。

  王唯说道:“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河西四郡为大汉疆域也有三百多年了,如果当初就能推行教化,今日之凉州就算不如关东,与应该和关中一般了吧,又怎么会成为动乱之源?”

  姜叙还待再说,杨阜伸手阻止了他。“王兄,这是天子的意思么?”

  王唯点点头。“义山,你身为州从事,这件事的意义,你比我更清楚吧。教化当然不容易,不仅需要教师,更需要笔墨纸砚,但只要你去做,总会有成绩。我听说,河东的文秀纸坊正在研究一种快速印书之术,一旦成功,书本的抄写就会变成极其容易,对教化很有帮助。你若是率先在凉州建印书坊,推行教化,何愁功业不兴?”

  杨阜目光一闪。“快速印书术?”

  王唯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也是王异的家书中提起的,目前还没有公开。天子打算怎么用,他还不清楚,所以不能说得太明白。

  杨阜却抓住了其中的要害。

  河东已经有了纸坊,如果再有了印书术,书本的抄写将变得极其简单,对教化的推行有什么样的影响显而易见。用不了多久,人手一两部书都不是难事。

  那么,开设纸坊、印书坊就是有利可图的大生意。若是办得好,还能获得朝廷的嘉奖。

  名利双收啊。

  “这么说来,天子在凉州推行教化是既定之策,绝非说说而已。”杨阜抚着颌下短须,眼中露出光芒。“数十年后,凉州或许能像关东一样人才济济……”

  “不不不。”王唯连连摇手。“天子可不是希望凉州步关东后尘,而是取长补短。凉州应该文武兼备,文质彬彬,而不是饱食终日,清谈论道。”

  王唯看了赵昂一眼。“杨府君、黄子美这样的士子,才是天子青睐的人才。义山,你庶几近之,只是还需努力,以期更进一步。”

  赵昂面色微红,尴尬地避开了王唯的目光。

  杨阜谦虚了几句,心中多少有些得意。

  诚如王唯所说,他是这几个人中综合实力最强的,要不然也不会四姓子弟并坐,甚至略胜一筹,成为杨修看中的人才,许以厚望。

  王唯本人是杨修的心腹,女儿王异又在天子身边为官,这些消息应该是有依据的。

  这么说来,天子对凉州的期望的确很高。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抓住了,一举超越四姓都是可能的。

  姜叙听了,心里却有些着急。他的武艺最好,但他的学问却远远不够。在凉州,学武很容易,高手很多。学文却不容易,读书识字的本就不多,有传承的名家更少。

  四姓之中,阎氏的家学最为深厚,却也只出了阎忠一人。

  四姓之外,则以杨氏最高。四姓子弟娶妻,首推阎氏,求之不得,则为杨氏。他的母亲杨氏便是杨阜姑母。在家里,凡有大事,能拿主意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杨氏。

  现在看来,不读书是不行了。

  姜叙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姜冏。听说姜冏得到镇西大将军韩遂推荐,入学员营,随贾诩学习兵法,前途一片光明。

  或许,我也应该去见一见镇西大将军韩遂,求一个推荐名额?

  只是平时和韩遂没什么来往,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啊。

  姜叙转念一想,太守杨修是天子心腹,与其求韩遂,不如求杨修。只要这次训练成绩出色,想来求杨修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念及此,姜叙也没心情坐了,匆匆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杨阜也有心事,和姜叙一起走了。赵昂本来也想走,却被赵氏留下了。

  王唯与赵昂等人说话时,赵氏就在后面听着。她力劝赵昂用心习武,找机会报考,师从贾诩学习兵法。贾诩是阎忠看中的人才,如今又是天子身边的智囊,凉州人的代表。能跟着他学习,这是难得的机会,赵昂应该极力争取。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昂能够成为贾诩的弟子,就有机会经常与王异见面了,这门亲事还有可能。

  赵昂有些畏难,却还是听赵氏的劝,决定回去好好习武。

  千叮咛,万嘱咐的送走了赵昂,赵氏回来,又与王唯商量,希望王唯能出面,请杨修帮忙,推荐赵昂参加选拔。凉州户口虽不多,却也有十来万户,一期才招二百人,名额很难得。姜家已经有了姜冏,赵家也应该争取一个名额才行。

  王唯很得意。没本事的人才要推荐,你看我女儿,也没人推荐,直接就成了女营主簿。

  赵氏又开心又恼火,狠狠地啐了王唯一口。“老贼,看把你得意的。女儿再优秀,将来不也是要嫁人么。你看不上伟章,莫不是想将她送到宫里,将来好做皇亲国戚?”

  王唯哈哈大笑。“皇亲国戚不敢想,但我女儿这么优秀,岂能随便嫁人?我跟你说,我可以帮伟章要个推荐名额,但是能不能考进去,就要看他本事了。天子将这些学员看成凉州的未来,想混进去可没那么容易。”

  第四百七十五章 卧虎有忧

  汉中,南郑。

  司空张喜坐在一块巨石上,与一名相貌威猛的中年人对面。

  “元修,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犹豫了。”张喜又一次开口相劝。“事不过三,你再不出仕,也许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两次征召都未能如愿的卧虎张则。

  张喜这次奉诏巡视益州,到汉中后,第一站就是来见张则,希望张则能随他出使益州,积累些功劳,然后再由他推荐给天子。

  两次拒绝天子征召之后,张喜怀疑天子还愿不愿意用张则。

  天子虽年少,却是有些脾气的。

  张则不为所动,瞅了张喜一眼。“张公,我不应天子征辟,不是自矜名声,或者养名邀誉,而是与天子想法不同,怕是难负重任。”

  “什么叫难负重任?”张喜有点急了。“朝中大臣,能如你一般的有几个?宋果那样的人,天子都能重用,为何不能用你?”

  张则连连摇头。“我与宋果不同。我入仕之后,多在州郡,深知治乱之难。如今天下大乱,天子矢志中兴,这固然是好的。但他不回洛阳,不治归本,却一直在并凉巡狩,用武之意甚明。恕我直言,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张喜拍拍大腿,慨然长叹。

  张则的话说到了他的心眼里。他也不赞成天子如今的决定,但天子根本不给他面谏的机会。就算他上书,天子也会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现在更是让他巡视益州,形同流放。

  “元修,正因为如此,更需要你我这样的老臣嘛。你……”

  “有人来了。”张则忽然转头看向远处。

  张喜顺着张则的视线看去,见一匹快马沿着沔水边的官道急驰而来。使者在山坡下停住,与他的随从说了几句话,便匆匆上山来了。

  张喜见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如果是普通公文,直接交给他的随从就行了。需要他亲自接的,很可能是诏书。

  使者上了坡,来到张喜面前,取出一封诏书。

  张喜接了诏,又问了几句,知道天子还在武威,这封诏书是用三百里加急从武威一路送过来的。因为不知道张喜的具体位置,所以先去了关中,见过司徒赵温,然后才从褒斜道赶到汉中。

  张喜一听就明白了,这道诏书不是下给他一个人的,至少是三公。

  他之前就接到过杨彪的书信,知道杨彪去了行在。

  拆开诏书,张喜迅速看了一遍,先是喜上眉梢,随即又一声叹息,露出一丝无奈。

  张则看在眼里,有些好奇,却不好多问。

  张喜重新回到席上坐好,握着手里的诏书,看了又看,叹息不止。

  天子有意有塞外设都护府,并以荀攸为第一任都护,这个结果超出他的想象,也意味着关东人在军中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然是件好事。

  但张喜为官多年,当然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荀攸奇袭弹汗山,以臧洪为首功,本身就容易引起别人的非议。如今天子重赏荀攸,许以重任,并凉诸将的不满必然加剧。将来再战,张辽、高顺还会不会全力以赴,实在很难说。

  张辽、高顺不肯出力,荀攸这个都护还坐得安稳吗?

  除此之外,在塞外设都护府,与在西域设都护府不同。西域离中原太远,就算有人举兵造反,对中原也不会有什么直接的影响。在塞外设都护府,一旦有人居心不良,率大军叩塞,中原必然震动。

  如何消除这样的隐患,又将弹汗山大捷的功劳发挥到极致,是张喜必须考虑的问题。

  这也是天子对他们这些老臣,尤其是他这样的关东老臣的一个考验。

  是朝廷的安危重要,还是关东人的利益重要,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张喜有点羡慕张则了。张则拒绝征召,所以不用面对这样的考验。可是让他现在弃官致仕,他又做不到张则那么洒脱。

  张则不是官员,又不是关东人,这样的事还不方便与他商量。张喜想了又想,只能将诏书先收起来。反正天子也没要求回复的日期,他可以慢慢想。

  不过,经过打扰,他也没心情再劝张则出仕了。

  “张鲁何许人也?”

  “他自称是张陵之后,真假不好说。”张则说道:“他虽反复无信,对百姓倒是还好,未闻有残酷之举。此人割据汉中,不过是求一时安逸而已,不足惧。”

  “我看汉中户口不少。”

  张则摇摇头。“现在已经少了些,之前更多。去年李傕、郭汜被天子击杀,大司农张义到关中屯田,就有不少关中逃难来的百姓迁回去了。故土难离,汉中的土地也有限,养不活那么多人。”

  张则迟疑了片刻,又道:“如今返回关中的不仅是关中人,还有一些其他地方逃难来的。听说关中正在度田,是真的吗?”

  张喜目光微闪。“汉中的土地兼并重吗?”

  张则看了张喜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张喜明白了。汉中的土地兼并或许不如关东那么严重,却也不容易小觑。若非如此,不会有人愿意离开汉中,返回关中。

  “关中户口十不存一,度田正当其时。”张喜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有不少人从凉州迁入,相比于关中闲置的土地,终究还是远远不够的。度田是希望能尽地力,尽快恢复生机。”

  “那关东呢,将来也要度田吗?”

  张喜苦笑。他觉得天子有这个意思,但天子没说,他就不能乱猜。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对张则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惧。

  张则担心的不是天子将来在关东度田,而是担心天子在汉中度田。

  张则做了这么多年官,就算他不贪婪,拥有的土地也肯定超过朝廷的规定,所以对关中的度田非常敏感,担心朝廷在汉中推行度田,让他遭受重大损失。

  不仅张则如此,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都如此,包括他张喜自己。

  所以,他一直觉得天子不急于回洛阳,也不急于征讨袁绍,就是希望袁绍尽取关东,然后等关中大族都依附袁绍,成了反贼,再一网打尽。

  第四百七十六章 旗开得胜

  “元修,你多虑了。”张喜勉强收起心中的不安,半是安慰张则,半是安慰自己。“司徒在关中度田,是为安置新迁入的凉州百姓,以及返乡的关中百姓,并没有剥夺一直没有变动的土地。天子虽然年轻,却颇有城府,他不会在这时候大动干戈,搞得人心惶惶的。”

  “当真?”张则将信将疑。

  “你若不信,去关中看一看就是了。”张喜笑笑。“天子身边有很多少壮之臣,为什么派司徒去主持度田?自然是看中了司徒老成。”

  张则微微颌首,脸色松驰了些,沉吟不语。

  “怎么样,随我走一趟?”张喜趁热打铁,再次发出邀请。

  张则不置可否。“我听说天子在河东招安了白波军,又在上党招安了黑山军?”

  “的确如此,如今河东、上党屯田的主力便是白波军、黑山军,既消除了隐患,又得到了户口,堪称一举两得。”张喜抚着胡须,有些得意,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推动者。“河东、上党能这么快的恢复安定,与此策大有干系。”

  “那朝廷有意招安张鲁吗?”

  张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张则的意思。

  天师道与太平道是不是一系,他不清楚,但天师道的所作所为与太平道截然不同却是事实。即使是在天师道势力最强的巴蜀一带,天师道也没有大规模的武装暴动,反倒是有人借助黄巾的名义闹事。

  如今张鲁占据汉中,虽然也用攻杀太守苏固及同党张修的举动,但对百姓来说,他们却相当平和。他们推行道义,号召百姓向道,反而对汉中的安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如果朝廷有意招安张鲁,汉中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为朝廷统辖的地区,也就不用进行大规模的调整。如果能让张鲁继续担任汉中太守,那就更好了。

  “我奉诏安抚益州,招安张鲁本就是题中之义。元修,愿意为我引荐吗?”

  张则含笑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之际,张喜心里却有些焦灼。如果袁绍能够俯首称臣,入朝主政,那该多好。偏偏袁绍像头蛮牛,一意孤行,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

  张则历任二千石,在南郑是当之无愧的名士重臣,想见张鲁很容易。

  张鲁控制着汉中,自然知道司空张喜的到来,包括张喜去见张则。他一直没有露面,就是想看看张喜想干什么。如今张则出面,表示朝廷有意招安,他总算放了心。

  虽然他不觉得朝廷现在有进攻汉中的实力,但他还是希望能和朝廷和平相处,避免刀兵相见。

  张鲁热情接待了张喜,话里话外的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割据一方的意思,只是保境安民罢了。

  张喜也不戳穿他,事实上,张鲁也的确没有明目张胆的不臣之举。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张鲁甚至还帮过朝廷。只不过当时刘焉还在世,张鲁算是刘焉的部下。

  张喜笑道:“师君一手执剑,一手执经,理政安民,静身修道,好生令人羡慕。”

  张鲁哈哈一笑,连忙摆手。“司空谬赞,愧不敢当。我虽奉父祖之道,但天资有限,道心不坚,还需要磨炼。至于理政,更非我所长,只不过汉中百姓质朴,又有卧虎张公这样的名臣协助,这才勉强保得一方平安。”

  “师君,天子亦好道。”

  张鲁一愣,抬起眼皮,打量了张喜一眼。“天子……好道?”

  张喜郑重地点点头。他不称张鲁为太守,而是称府君,就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

  “早在华阴之战时,天子就曾让左将军杨奉赴河东延请道士,想与之论道。后来北上,经过白波谷,又曾仔细询问。奈何白波军中无人敢应战,至今引为遗憾。”

  张鲁笑笑。白波军虽是黄巾别部,但他们早就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了,找不到能与天子论道的人也很正常。

  “张公,天子从何人学道?”

  “天子之道,并非由某人传授,而是由天而得。”张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可知那一夜天呈异象,有赤气贯紫宫,由东南而西北?”

  张鲁连连点头,就连张则都提起了精神。他们虽在汉中,却也听说了这件事,只是道听途说,不敢确信。如今听位列三公的张喜说起,自然不会再有怀疑。

  “那一夜之后,从来未曾问道的天子突然对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向杨奉问道不成,却还是经常读道书。师君若有机会见驾,或许能与天子共商道义,同求大道。”

  张鲁来了兴趣。“若有这样的机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喜又道:“师君可能不清楚,蔡伯喈之女蔡琰如今在天子身边为令史。她少承家学,对《老子五千言》也是颇有研究的。”

  “是么?”张鲁深感意外,一下子动了心。

  蔡邕是大儒,旁通道门,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如今蔡邕虽死,蔡琰却在天子身边,日日与天子论道,想必道学的造诣不会差。

  他修道多年,进展却有限,别说祖父张陵的境界,就算是父亲张衡、母亲卢夫人的境界,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如果能与同道交流,有所参悟,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尤其是这位道友还是人间天子的时候。

  张鲁决定派人赴行在,向朝廷称臣,并与天子论道,看看天子在道学上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张喜求之不得。

  张鲁称臣,他的益州之行可谓旗开得胜。

  欢喜之下,张喜又说起了天子巡幸凉州的听闻,尤其是建立女军的事。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女军的规模虽然不大,却证实了天子的设想。经过适当的训练,女子也有如男子一般从军征伐。

  既然能从军征伐,其他的事自然也都可以做。

  张喜将此当作天子奉道,平衡阴阳的举措。

  张则虽然觉得女子为官、为军着实有些儿戏,但对天子步步为营的推进还是满意的。这至少解决了他的一个担忧,天子虽然年少,却不鲁莽,他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有耐心。

  张则接受了张喜的邀请,决定陪张喜去一趟成都。

  张喜心中欢喜,立刻给天子上书表功。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不从人愿

  荀彧拿起一张刚刚印好的书页,迎着光细看。字迹很清晰,虽然和抄写的还有些差距,却已经不影响阅读。

  好处则是显而易见的,抄写时难以避免的讹误可以基本避免,效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大批量的复制成为可能,而且越多越合算。

  天子心心所念的教化有了大规模推广的可能。

  “如何?”唐夫人笑盈盈地问道,眼中充满了成就感。

  天子交待的任务,她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攻克了,比预期的快得多。在请教了几个拓碑高手,解决了墨的技术问题,雕版印刷几乎是水到渠成。

  从此,文秀纸坊有了新的业务拓展,也不用担心纸的销路了。

  “好,好。”荀彧接连赞了两声,放下书页。“一般要印多少份,成本会比抄写更低?”

  “两百份以上就可以,越多越合算。印的成本很低,主要就是雕版费事。即使是最熟练的匠师,刻一块版也需要两天。”

  荀彧盘算了一下。“那以后全郡发放的文书就由文秀纸坊来承接吧。”

  “行,我们就按成本价,不赚你的钱,免得有人说闲话。”唐夫人说着,从身边随从的手中接过一份文书,递给荀彧。“请大尹签字用印吧。”

  荀彧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不禁笑道:“你连契约都准备好了?”

  “知道你忙,难得来一趟,自然要都准备好。”唐夫人说道,推过笔墨,又取过一盒紫泥。

  荀彧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取出河东尹的印,却不知道怎么用。通常来说,印都是盖在印泥上的,但眼前的这盒紫泥却很稀,不像是能封在纸上的。唐夫人取过他手中的印,在紫泥中稍微蘸了蘸,然后在荀彧的签字一摁,又小心翼翼的晃了两下,提起印,纸上便多了一个浅浅的印文。

  “这是什么新泥?”

  “合适在纸上用的印泥,还在试验。”唐夫人取过一块布,将印上的印泥擦干净,还给荀彧。

  荀彧拿起契约,反复看了看,连连点头称赞。

  纸张的大规模推行的确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并非十全十美。其中一个问题就是用印变得极不方便。之前都是用封泥,但封泥不能直接用在纸上,必须再加一个木盒,以便封泥,让人很头疼。

  如果能用这种直接在纸上用的印泥,那就方便多了。

  “谁想出来的?”

  “坊里与人签约供货合同,每天都有契约要签,总用盒子不方便。有人用唇脂代替,我觉得可行,便命人试制了这种新泥。”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还是陛下说得对,女子或许体力不如男子,但聪明却毫不逊色。文秀纸坊接连推出新品,大概和你们坊中女子多有关系。这新泥还有吗?给我一盒。”

  唐夫人哑然失笑,却还是让人取过一盒来,递给荀彧。“要用新泥,最好用朱文印,而且印面要平整些,要不然印面不全。铸的印好些,凿的印要将毛刺磨平。”

  看看唐夫人侃侃而谈,荀彧感慨不已。眼前的唐夫人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女子,处变不惊,自信从容,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得住她。

  荀彧看了看四周。“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唐夫人会意,拿起荀彧签好的合约,让随从侍女去收起来。侍女们退下,两人并肩走到廊下,冬日的阳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却抹不去荀彧眼中的忧虑。

  “我听文倩说,你经常给她送东西?”

  唐夫人微微颌首。“这座纸坊是我私人的,我想给谁送,就可以给谁送。”

  “但文倩不仅仅是荀家的,她首先是天子宫里的贵人。”荀彧轻声说道:“天子宠她,胜于皇后,已经不合规矩。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虽说九成是女儿,但万一是个儿子呢?”

  唐夫人刚要说话,荀彧又道:“天子有意拜公达为都护,节制北疆,下诏命公卿讨论都护的权责。”

  唐夫人一愣,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以她对天子的了解。天子不直接下诏,而是命公卿讨论,摆明了就是一次试探。

  试探的最大目标,自然是荀彧。

  荀彧一心想推行王道,而要推行王道,就必须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而要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就离不开天子的信任。任何影响到这种信任的东西,都是荀彧不想要的。

  “你担心功高盖主?”

  荀彧转头看了唐夫人一眼,摇摇头。“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谁的功劳能盖过他?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幻想。”

  唐夫人有些意外:“你不希望文倩成为皇后?”

  “不想。”荀彧不假思索的说道:“我只希望她平安。我已经与伏完商量过了,送皇后去行在。”

  如果荀文倩生下皇子,天子有后,这本是好事。可是对他来说,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管他想不想,别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将他当作关东人的新代表,极尽所能的将他推到位极人臣的位置。

  “皇后吃不了那种苦吧。”唐夫人笑了一声:“行在可不是河东,风沙大得很。”

  “那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唐夫人点点头。“朝中的事,我不管。文倩的事,我心里有数了。等皇后到了行在,这些贡献都会送到皇后手中,由皇后分配就是了。”

  “如此最好。”荀彧吁了一口气。“皇后十日后起程,要在新年之前赶到行在,与陛下团聚。你要是有什么贡献要送过去的,可以直接送给皇后,免得多事。”

  唐夫人瞅了荀彧一眼,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刚要说话,荀恽快步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文书。荀彧一看,便觉得心头一紧,这是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行在发来,必然是出了大事。

  荀彧顾不得多想,取过文书,迅速拆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怎么了?”唐夫人也紧张起来。

  “文倩生了。”荀彧的声音沙哑。“是男孩。”

  第四百七十八章 君子豹变

  唐夫人和荀恽面面相觑,只觉得天意弄人。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荀彧最不愿意荀文倩生下皇子,偏偏荀文倩就生下了皇子,连神医华佗都看走了眼。

  如果这不是天意,什么是天意?

  “你也不用担心,天子自有决断。”唐夫人首先镇定下来,和声劝道:“细说起来,这也是难免的事。就算这次生的是皇女,焉知下次还能生皇女?事已至此,不如坦然面对。”

  荀彧转头看看唐夫人,笑得有点无奈。

  他同意唐夫人的观点。因为天子年少,皇后伏寿、贵人宋都、董宛都没到生育的年龄,天子身边的女子中只有荀文倩适合生育。就算头胎如愿以偿地生了女儿,谁能保证第二胎还是女儿?

  所以,荀文倩生出皇长子几乎是必然的事。

  或许,天子也料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显然特别平静。

  荀彧拿起天子诏书,又看了一遍,仔细品味字里行间的意味,只看出了一丝喜悦,却没看出什么担心。

  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想了想,决定回去和刘巴商量商量。眼下能给他建议的人,也只有刘巴了。

  “三天以内,我就将贡献送到城中去。”唐夫人说道。

  荀彧点点头,匆匆出门。荀恽甚至来不及和唐夫人告辞,一路小跑的跟着荀彧出了门,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长倩,你护送皇后去行在吧。”荀彧突然说道。

  荀恽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喏。”

  回到安邑,荀彧径直来到了安邑县廷。一进门,就看到刘巴高坐在堂上,正在训斥掾吏。

  “桑田数量只有计划的大半,你这个劝农啬夫是怎么做的?你不要说什么劳力不足,以征发屯田兵之类的,先把佣金的事解释清楚。”刘巴说着,将一叠文书摔在劝农啬夫的面前。“我已经查过了,你给的佣金只有额定价格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都被你吞了。”

  劝农啬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看到荀彧父子进来,刘巴抬手示意稍候。“给你五天时间,吞进去的钱,给我一个子儿不差的吐出来。新年之前,若能完成任务,饶你一命,否则让你全家大年初一出丧。滚!”

  劝农啬夫如逢大赦,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走了。下堂的时候,差点撞倒荀彧。

  刘巴环顾四周。“还有谁要报告?报告之前,先想好自己那些理由能不能说服自己。如果不能,还是回去想想,先完成任务为先。”

  “喏。”众掾吏齐声答应,鱼贯下堂。经过荀彧面前时,一一行礼,却没人敢停住脚步。

  荀彧皱着眉,看着这些安邑县的掾吏们出了门,这才举步登堂。

  “子初,你理政一直这么蛮横吗?”

  刘巴起身相迎,哈哈一笑。“这些人中,你认识几个?”

  荀彧仔细想了想,好像都不认识。“你换人了?”

  “换了大半。这些人都是从屯田兵中挑选出来,粗通文墨,熟悉吏务,但是行伍之气甚重。你和他们好好说话,他们不会当回事,只有杀气腾腾的才管用。”

  “屯田兵?”荀彧更加吃惊。

  安邑周围安置了不少屯田兵,对安邑的稳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他却不知道刘巴从屯田兵中挑选掾吏,毕竟绝大部分屯田兵都是文盲,根本无法承担吏务。

  太守府、县廷的大部分掾吏都出自几个家族,本质上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有限,只能从那些大族中挑选,没有更多的选择。

  “屯田兵中有人才。”刘巴得意地笑道。“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中不少是聪明人,只是之前没机会读书。如今天子推崇教化,诸将响应最为积极,屯田兵中通晓文墨的人很多。一个干不好,随时可以换另一个。不像那些大族子弟背后有家族支撑,就算是犯了错也不能轻易惩处。”

  见刘巴说得眉飞色舞,荀彧哭笑不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天子之前有手书来,提到一件事,打算在军中推行考试制度,以代替举荐制度,尽一切可能的招揽人才。当时觉得天子此举有些激进,现在看来,只怕天子早就有这样的准备,在军中推行教化就是伏笔。

  经过两三年的教化,十几万屯田兵中挑选几百个通晓文墨的掾吏轻而易举。可用的人多了,选择的余地也就大了,不必再受制于人,也不能再受制于人。

  “子初,还是你反应快。”荀彧半真半假的赞了一句。

  刘巴能发现屯田兵中有大量可用的人才,自然和他与屯田兵接触密切有关。其实刘巴之前是很反感那些出身寒微的诸将,别说主动与人结交,就算对方来拜访他,都未必肯见。如今看到屯田兵中有可用之人,有助于他摆脱河东大族的掣肘,他却主动起来。转身之快,令人咋舌。

  “君子豹变,唯道是从。”刘巴不以为然。“大尹难得登门,不会是来取笑我的吧?”

  荀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巴会意,挥手示意随从退下,自己将荀彧引到一旁的书房,上了茶。

  荀彧将刚刚收到的诏书拿了出来,摆在案上,推到刘巴面前。刘巴看了一眼,眼神一闪,突然笑了。“贵人生了,是个皇子?”

  荀彧苦笑。“奈何?”

  刘巴没有接诏书,端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你是担心张喜辈不甘雌伏,欲推你父女上位,为关东人张目吧?”

  荀彧点头,一声叹息。

  “的确有点麻烦,但也只是麻烦而已。”刘巴劝道:“大尹,推不推,是他们的事。准不准,则是天子的事。就算天子准了,你也可以不接受嘛。当然,我不赞成你拒绝。”

  “嗯?”荀彧不解地看着刘巴。

  “天子器重你,将兴王道的重任托付给你,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就算贵人不生皇长子,你将来也会位极人臣。这是天子对你的信任,与荀贵人无关,也与皇长子无关。”

  “但外戚之祸……”

  刘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荀彧。“你能指挥并凉精锐吗?”

  荀彧眼神闪了闪,欲言又止。

  刘巴笑了。“不掌握兵权的外戚,就算有威胁也有限。天子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何谈什么中兴?大尹,只要你不图谋兵权,就不用担心天子的猜忌。”

  “可是公达……”

  “那才是真正的隐患。”刘巴一声叹息。

  第四百七十九章 君子器

  从军事角度来说,荀攸奇袭弹汗山是成功的。从政治角度来说,却不够明智。

  天子迟迟没有封赏,最后虽然有意设幽燕都护府,却将都护府的权责交由公卿讨论,足以说明了天子的不快。

  荀文倩生皇子是天意,荀攸刻意提携臧洪却是人心。

  天意不可违,人意却不可不防。

  刘巴不像荀彧那么内敛,有所顾忌,他对荀攸的表现直言不讳,斥之为愚蠢,完全不像是荀攸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只能归之于一时发昏。

  本来这件事就够麻烦的了,如今荀文倩生了皇子,更麻烦。

  即使是刘巴,也束手无策。

  两人相对枯坐了片刻,荀彧回过神来,告诉刘巴,他已经和伏完商量过,决定送皇后伏寿去行在。新年之后,伏寿便十七了,可以生育了。在荀文倩哺乳的时候,皇后伏寿正好回归她应有的位置,也算是自然。

  刘巴打趣道,只怕皇后吃不了那个苦。天子在休屠泽,沙漠边缘,听说风沙很大。她要是有这个决心,又何至于等到现在?早就该去了。

  荀彧不好接刘巴的话题,只是苦笑。

  他也觉得伏寿吃不了这个苦,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了自清,他不得不这么做。

  刘巴又道,虽说并凉已经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流寇劫匪屡见不鲜。既然送皇后去行在是你的建议,你一定要安排好沿途的保护,不能出任何意外。

  荀彧赞同。他也正是担心出问题,这才决定让荀恽跟着去。如果伏寿出了事,别人以为他故意的,他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子初,你觉得天子设幽燕都护府是何用意?”

  “应该是真心的。”刘巴说道:“拖延了这么久还没封赏,已经表示了不满,没必要再用这么重要的事来试探谁。当然,借机会看看公卿大臣的心意还是可以的。”

  “你的意见呢?”

  “辖区定在塞外,不得节制幽并,以免坐大,这是根本。至于战时,可由朝廷调其部分兵力协助作战。都护卸任之前,不得入塞。”刘巴想了想,又道:“最好能定一个任期,比如五年,或者十年。太短了,不利于边疆稳定。太长了,容易坐大。”

  荀彧眼神微闪。“这个办法好。除此之外,都护入朝后,要经过至少一个任期的缓冲才能担任重要军职,以免内外勾结。”

  荀彧说着,扯过一张纸,提起笔,将他们讨论的要点一条条的记下,不一会儿就写满了。

  ——

  休屠泽。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休屠泽封了冻,湖边也被大雪覆盖,白皑皑的一片。

  刘协照常起身,在帐前活动身体,练了一会儿刀,直到出了一身微汗才收式。

  “陛下刀法已经大成,只缺实战。”陪练的王越说道:“新年之后,可以练剑了。”

  “不急,我总觉得刀法还未臻化境。”刘协还刀入鞘,吁了一口气,看向冰封的湖面。一些孩子正在冰面上滑行,无忧无虑的笑声传来,让人心生羡慕。

  这些孩子中有一些和刘协年纪相当,但他们不用背负刘协身上的责任,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青春。

  “陛下的刀法已经很完美了。”

  “我还做不到心中有刀,手中无刀。”刘协突然扬手,做拔刀之势,只是并未拔刀,刀还在鞘中。

  王越微怔,随即缓缓退了半步,左手握刀鞘,右手按刀柄,低眉垂目,沉默片刻。“我明白了,陛下是说夫子学琴,会文王之意。”

  “剑师所言甚是。”

  “那陛下更应该学剑了。”王越收式。“剑才是君子器。”

  刘协扬眉,欲言又止,化为一声轻笑。

  他理想王越的意思。王越虽是一介武夫,却不愿以武夫自居,喜欢以武论道。劝他练剑是表象,劝他弃霸道、就王道才是真相。

  “剑师,皇后要来了,你与散骑左部督赵云走一趟,去迎一迎皇后。”

  “唯。”王越躬身领命。

  “传诏羽林女骑马云禄,让她率五十骑,和你们一起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起程。”

  “唯。”王越领命,转身走了。

  刘协站在帐前,看着湖面,又出了一会儿神,觉得没什么需要再安排的了,这才转身回帐。在胡休、何姗的侍候下,洗漱完毕,转身来到一旁的荀文倩大帐。

  帐中生着火,荀文倩拥被而卧,正由魏夫人喂粥。旁边的摇篮中,新生儿睡得正香,吕小环趴在一旁,偷偷用手指拨弄他的小脸蛋。

  “真嫩。”吕小环羡慕不已。“比刚生的小羊羔都嫩。”

  “闭嘴!”魏夫人头也不回,劈手抽了吕小环一个后脑勺。“和你阿翁一个德性,不会说话还话多,没一句让人爱听的。”

  “嘻嘻。”吕小环也不恼。“阿母,等我阿翁回来,你再帮我生个弟弟呗。好好玩。”

  魏夫人被戳中了软肋,顿时变了脸色,抬腿欲踢。一转头,见刘协入帐,连忙起身,欠身施礼。吕小环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也连忙跳了起来,匆匆行了一礼,便从刘协身边溜了出去。

  刘协看了魏夫人一眼,严肃地说道:“朕以为,令爱所言甚是。”

  魏夫人尴尬不已。她之前口无遮拦,说过天子不一定能生,如今天子有了儿子,她成了天子调侃的对象,却无力反驳。

  “陛下。”荀文倩欠身欲起。

  刘协上前一步,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说过了,让你不要拘礼,保养身体为重。”

  “有魏夫人照料,妾好得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荀文倩笑道:“是她怕妾累着,非要喂妾,搞得我有多虚弱似的。”

  “贵人,不是我多事,实在是这塞外的冬天与中原不同,风像刀子似的。你现在不注意保暖,落下病根,将来会受累一辈了。”

  说起护理的事,魏夫人顿时精神起来,滔滔不绝,一副专业人士的姿态。

  自从华佗预言失败,魏夫人便成了唯一的护理专家,荀文倩的产后护理都是由她负责。

  “听专家的。”刘协也说道。

  “唯。”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温侯可有消息来?魏夫人担心得很呢。”

  “快了,按日程算,应该已经从狼居胥山返回了,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应该就能返回。”刘协想了想,又道:“差不多和皇后一起到吧。魏夫人,你熟悉这北疆的气候,皇后到了之后,也由你负责照料吧。”

  荀文倩说道:“陛下,照料皇后可是大事,当有职务才行,不宜简略。”

  刘协转头看着荀文倩。“大长秋丞如何?”

  荀文倩一愣。“陛下,这可是六百石的官职,和兰台令史同级。”

  刘协抬手,理顺荀文倩额头的一缕头发。“魏夫人本就是命妇,担任六百石的官职,已经是委屈她了。”他又转头对魏夫人说道:“对吧?”

  魏夫人还愣着,荀文倩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反应过来,连忙伏地谢恩。

  第四百八十章 三人行

  刘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恭喜你啊,做官了。”荀文倩说道。“让人宰头羊,为你贺一贺。”

  魏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道:“这都是贵人所赐,妾终生不敢忘了贵人的恩惠。”

  “这是陛下所赐,不是我,你千万不要搞错了。”荀文倩纠正道。“皇后是儒家世家,重礼仪,你要多做些准备,不要乱了章法,被人笑话。”

  “还请贵人指点。”

  “这个我可指点不了你,我家也没有这方面的传承。”荀文倩想了想,又道:“你去向蔡令史请教吧。她熟悉宫中仪礼,想来是不会错的。”

  魏夫人答应不迭,欢喜得有点手忙脚乱。她知道荀文倩不会亏待她,却没想到荀文倩会帮她求来一个六百石的官职。从现在开始,她也是佩印绶,领俸禄的人了。

  看着眉飞色舞的魏夫人,荀文倩暗自得意。

  不管皇后来不来,也不管魏夫人将来能升至什么样的官职,这第一步是她推上去的,魏夫人永远都是她的党羽。

  希望这能弥补一些荀攸的失误,缓和与并州人的关系。

  魏夫人有了正式官职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蔡琰、袁权先后来贺。荀文倩借此机会,置办了酒席,请她们一起聚聚。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说些女人间的事,逗逗皇长子,开心热闹。

  黄猗与吕布一起出征,袁权与魏夫人便有了不一样的关系,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但也仅仅是几句而已。

  魏夫人很兴奋,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袁权却不愿多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若非有人主动找她说话,绝不轻易开口。魏夫人倒是想和她多说几句,但一来抽不开身,二来也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只得作罢。

  荀文倩产后体弱,时间稍长,便有些精力不济。蔡琰等人见状,纷纷主动告辞。

  出了帐,蔡琰与袁权、王异同行,说些闲事。

  “去我帐里坐坐吧。”蔡琰主动邀请道。

  三人经常一起处理文书,早就是闺中好友。王异一听便拍手笑道:“听说令史帐中书多,早就想去观瞻一番,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袁权却有些犹豫,正准备说话,蔡琰笑道:“你不就是担心阿衡么,放心,我让人去请她,一起来说说话。正好前两天有人送来一件皮裘,我穿着有些紧,想着阿衡或许合适,只是一直没时间送过去。今天请她来,送好她,当作新年礼物。”

  袁权感激地看了蔡琰一眼,没有拒绝。

  蔡琰身为天子近臣,有着她们无法比拟的影响力,在杨修、黄猗不在的时候,对她们姊妹的照顾也是最多的。新年还有一段时间,蔡琰已经想到了新年礼物,可谓用心。

  三人一起来到蔡琰的帐篷。

  帐篷很宽大,仅次于一旁的御帐,只是里面堆满了文书,就连行军榻上都摆了不少书。蔡琰收拾了一下,总算腾出一片空间,能让四人就坐。

  王异却不肯安坐,得到了蔡琰的允许后,翻看蔡琰的藏书。当她看到那些书中有不少是根本不认识的异域文字时,她不由得惊叫出声。

  “令史,这是什么文字?”

  蔡琰转头看了一眼。“那是希腊文,你手上那部书叫《亚历山大战记》,是一位希腊雄主征战万里的行记。说起来,此人也是惊才绝艳,可惜死得早。”

  “那这一部呢,看起来文字又不太一样?”

  “这是梵文,天竺的文字,浮屠教的原典就是用这种文字书写的。要想了解浮屠教,必须研究这种文字才行,否则都是转抄的,难免失了原义。”

  王异一边问了几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文字,有些连国名都没听说过,不禁大为咋舌。

  “令史,你是怎么学会这么多异域文字的?”

  蔡琰连忙谦虚道:“我也没学会,只是收集了一些书来,还没时间研究。”她又对袁权说道:“还是姊姊说得对,求学问道,才是最适合我的。只是眼下还脱不开,无法倾心就学,只能先收着。”

  袁权目光微闪。“昭姬,愿意带一个笨学生吗?”

  蔡琰略一思索,便听懂了袁权的意思,笑道:“姊姊太谦虚了。阿衡若是愿学,一定能有所成就。”

  王异凑趣道:“我也想学,可以吗?”

  “你就是不想学,恐怕也不成。”蔡琰掩嘴而笑。

  “为何?”王异和袁权不约而同的问道。

  “你们营里那两个胡女训练成绩如何?”

  “挺好的,这些胡女不愧是狩猎女神的后裔,本来就有底子,经过训练后,进步神速。云禄经常夸奖她们,说是女营的骑士若能都像她们一般刻苦就好了。”

  “天子也听说了,嘱咐安东尼多找一些好苗子来,充实女营。西域万里,小国林立,各种语言都有。你们这些女营的官员要是能懂一些异域文字,也能向她们了解一些信息,有所准备。”

  袁权与王异互相看了一眼。“天子这是准备西征?”

  “这倒没有说,只是有可能。”蔡琰指指王异手中的《亚历山大战记》。“这部书就是天子特意嘱咐安东尼找来的,天子命我好好研究,尤其是其中的地理、人文。文秀,你回头问问那两个胡女,看她们是不是听说过这书里的地名。”

  王异连声答应。

  正说着,袁衡来了,带进来一股冷风。她披着一件旧氅,小脸冻得通红,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怕是要下雪了,外面好冷。”

  蔡琰起身,将袁衡搂了过来,拉到后帐,取出准备好的皮裘,裹在袁衡身上。雪白的长毛围着袁衡的小脸,看起来如玉琢一般。

  “啧啧,不大不小,正好。”蔡琰赞道。

  袁权一看,就知道蔡琰这是有意为袁衡定制的,而不是什么别人送她,只是紧了,才转送给袁衡。她心生感激,却不说破。“阿衡,还不谢过令史。”

  “谢过令史姊姊。”袁衡乖巧的行了一礼。

  “嘻嘻。”蔡琰捏了捏袁衡的小脸。“去吧,喝杯奶茶,暖暖身子。”

  袁衡应了一声,凑到袁权身边坐下,又和王异点头致意。“主簿姊姊,这是什么书?”

  王异也很喜欢袁衡,坐了过去,和她说笑起来。

  蔡琰又取出两套笔墨,分送给王异和袁权。“这是河东刚送来的狼毫笔、松烟墨,用着挺不错的。天子赏了两套,你们一人一套,留着用。”

  袁权、王异吓了一跳,连忙推辞。“天子所赐,我们如何敢受。”

  “天子吩咐的,谢你们平日相佐之情。”蔡琰眨眨眼睛。“新年将至,女营可能要全部放假省亲,这是个宣传女营的好机会,你们尽快拿个方案出来,看看如何惠而不费,发放新年礼,吸引更多的女子加入女营。”

  袁权、王异会意,躬身答应。

  第四百八十一章 思将来

  刘协下了马,站在帐前,跺了跺脚。

  当值的曹昂上前,接过马缰,将战马牵到一旁的帐篷里去。

  刘协抖了抖肩上的雪花,转身四顾。

  东侧的荀文倩帐篷里亮着灯,有人影落在帐篷上,看起来还没睡。

  西侧稍远的蔡琰帐篷里也亮着灯,人影更多,其中还有一个小巧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他想了想,转身去了荀文倩的帐篷。

  帐门口的女卫大声通报,帐门掀开,露出魏夫人微红的半张脸。

  刘协举步入帐,帐中有淡淡地酒气,有肉香,还有小儿特有的尿臊气。刘协走到摇篮前,低头看了一眼儿子。

  “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刘协说道。

  两世为人,这也是他第一次有孩子,总觉得很新鲜。

  “刚出生的孩子见风长。”魏夫人说道。“陛下要抱一抱吗?”

  “呃……”刘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到袖子上的雪花。“算了,我刚巡营回来,身上凉得很,别冻着他。”

  “不妨事的。”魏夫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直接塞到刘协怀中。“小孩的屁股上有三把火,就算丢到雪地里都冻不死,哪能怕这点冷。陛下,这孩子生在北疆,将来一定能像个北方汉子一样强壮、结实,特别能活。”

  刘协抱着孩子,不敢乱动。他瞅了魏夫人一眼,知道她今天大概是欢喜得紧了,有些口不择言。不过他也习惯了,这货之前还怀疑他不能生呢。

  大概是被刘协身上的寒气刺激,孩子皱起鼻子,打了个激零,随即扯开嗓子,哇哇地大哭起来。魏夫人伸手在襁褓上一摸,不禁笑道:“他倒是机灵,知道是陛下,特意尿了。”随即便接了过去,到后帐更换尿布去了。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托着孩子屁股的手有些温热。他送到鼻端闻了闻,倒是没什么味道。

  荀文倩看得仔细,不由得笑出声来。“陛下,洗洗手吧。”说着便要起身。

  刘协示意她不用动,起身走到帐外,在地上捧起一些雪,擦了擦手,返身回帐。

  “下雪了?”荀文倩说道。

  “下雪了,估计这一场雪不会小。”刘协坐在榻边,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安。“也不知道温侯他们会不会遇到麻烦,走的时候,冬衣准备得不是很充分。”

  荀文倩沉默了片刻。“陛下放心吧,温侯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协苦笑。“那些马贼没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温侯和黄猗。人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衣食无忧,未必还能再适应塞外的苦寒。”

  “也未必吧。”荀文倩说道:“要说锦衣玉食,还能胜过陛下?陛下都能适应塞外的苦寒,他们有什么不能适应的。黄猗虽是高门子弟,如今也能吃得下苦,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们都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吃这个苦。”刘协点点荀文倩的鼻子。“你却是自投罗网。”

  荀文倩红了脸。“一切皆是拜陛下所赐。”

  刘协笑了,双手抱膝,出了一会儿神。“再过几天,就该为他取名了。我一直在想,该为他取个什么名字才好。你有什么想法?”

  荀文倩歪着头,出一会儿神。“他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就取名为泰吧,泰为一,又有国泰民安的意思,愿大汉中兴,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就叫刘泰。那将来再有一个皇子,就叫刘安。如果生皇女,就叫太平公主。”

  “你想得还真远。”荀文倩噗哧一声笑了,随即又道:“叫刘安怕是不太合适,那可是反臣。”

  “哦,那倒也是。”刘协拍拍额头。他笑了一会儿,慢慢收起笑容,又道:“泰一是北方神,这孩子又生在北方,将来就封在北方吧。正好公达是幽燕都护,有公达为师,他一定可以成为大汉北藩。”

  荀文倩脸上的笑容微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陛下,孩子太小,还不能考虑这些呢。等他满了七岁,再封王不迟。”

  刘协自嘲的一笑。“初为人父,没经验,不自觉地就想远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可是有些事,提前想想也是好的,总比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好。你说呢?”

  荀文倩附和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刘协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荀文倩一眼。“大汉内忧外患,外患之首便是北疆胡虏。若我儿长大后能为大汉守疆靖边,建不朽功业,名垂青史,又岂是人间富贵可以相提并论的。”

  荀文倩心头一紧,抬起眼皮,打量了刘协一身,坐了起身,欠身施礼。

  “唯。”

  刘协轻拍荀文倩的肩膀。“好好休息,想想将来,目光放得长远些。”

  “唯。”荀文倩再次答应,声音大了些了。

  ——

  黄猗裹紧羊皮袄,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温侯,雪太大了,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不如就地休息吧。”

  吕布点点头,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可惜了,追了三天,却被这一场大雪搅了好事。”

  黄猗轻声笑道:“温侯,这次远征,本不在杀伤,而是考验在草原上的生存能力。哪怕一个首级也没有,只要能将这些人全部带回去,温侯就是有功之人。”

  “是么?”吕布将信将疑。

  “若是天子责怪,我欠你一顿酒。若是天子不怪,你欠我一顿酒。如何?”

  “那行,一言为定。”吕布大笑,伸手与黄猗三击掌。

  一旁的将士们听得清楚,纷纷鼓噪起来。“温侯,长史,不管你们谁输谁赢,我们都要喝酒的。”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吕布笑道。

  “要喝酒,就要活着回去。”黄猗趁势说道:“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你们说说,如何才能确保每个人都活着回去,还要全头全尾的。若是冻坏了,将来也不方便,对吧?谁最擅长在这种天气求生的,跟大伙儿说说应该注意什么。说得好的,回头我和温侯请他喝酒。”

  “当真么?”一个粗壮的汉子叫了起来。“是长史和温侯一起请,还是单独请。”

  “你老母的,还想我们单独请?美不死你。”吕布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急,不急。”黄猗挥挥手。“除了警戒的人之外,大家都取过来,围在一起说话,暖和些。趁着下雪,不能行军,我们正好将之前段时间的得失总结一下。回去之后,我和温侯向天子汇报,若是天子满意,几顿酒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长史大气。”一个声音喊道。“温侯怕婆娘,得了赏钱也不敢请客,要一个子儿也不少的交给婆娘攒着。”

  众人哄笑。

  “放屁。”吕布勃然大怒。“谁造老子的谣?站出来,看老子不撕烂你的破嘴。”

  众人笑得更加开心。

  第四百八十二章 群策群力

  看着恼羞成怒的吕布,黄猗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啊,要么是没婆娘,要么婆娘都是粗笨之人,没一个能和魏夫人相比的。”

  “就是。”吕布立刻出声附和。

  “那是,我们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大多是光棍,没婆娘,就算有婆娘也是抢来的居多。哪能和温侯的夫人相比,当然,更不能和长史的夫人相比。长史,这四世三公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不是特别香,特别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一个个挤眉弄眼。

  黄猗也不恼。“四世三公的女人也是女人,只不过多见过一些事,多读过一些书。富贵时,她们上得厅堂,不骄不纵。贫困时,她们下得厨房,不怨天尤人,更不会背着你做见不得人的事。内人到了凉州后,学得一手煮羊羹的手艺。等回去之后,有机会请你们尝一尝。”

  “当真?”有人说道:“我们没登四世三公的高门,能吃一口长史夫人炖的羊肉羹也不错。”

  “这还能骗你?”黄猗反问道:“你们再想想,如果你们像温侯一样,如孤狼一般在关东流浪,无地可依,你们的婆娘能不能还像魏夫人一样不离不弃?”

  “屁呢,早就跟人跑了。”一个汉子啐了一口。“老子要是死在这里,那婆娘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转身就带着老子的家产嫁人。”

  “所以,你们要是有魏夫人那样的婆娘,会不会特别宠着?”

  “那倒是,真有那么好的婆娘,还不当个宝似的哄着。”

  “那温侯做得有什么错呢?”黄猗坐腿坐下。“千金易得,贤妻难求。能遇上,便是此生福气,让着一点又何妨?男人嘛,出生入死,饮雪卧冰,图的不就是封妻荫子?你真要是立了大功,就算再死了,朝廷也会有重赏,不会让你们的妻儿受苦。有这样的日子过,还有谁愿意改嫁呢?”

  “有道理,有道理。”几个将士互相看看,连连点头。

  吕布看在眼里,佩服不已。这些读书人真能说,几句话,竟将惧内这么丢脸的事说成了美德。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既立了功,又活着回去。”黄猗拍拍手。“那么,我们就先讨论一样,如何才能活下去。”

  “先得有吃的。”一个将士应声说道。“只要有吃的,走到哪儿都不怕。”

  “屁,先得有水。”另一个将士反驳道:“饿两天肚子不会死人,可要是没水喝,两天就渴死了。”

  “……”

  将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黄猗一边听,一边问,不时的调整话题,很快就将讨论的重心转到草原上的水源。

  与中原的河流不同,草原上的河流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除了几条大河之外,有些河一到旱季就会干涸。因为河道本来就浅,一旦干涸,这条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按照地图寻路的人迷失方向。

  这一次,他们就曾遇到类似的情况。地图上有河,可是沿着方向找过去,却什么也找不到。如果不是一直严格控制饮水,很可能就会因为缺水陷入困境。

  当时吕布就感慨,李广出了塞就迷路,很可能就是不熟悉草原上的河流与塞内的河流不同。

  经过讨论,黄猗提出一个想法,先确定几条不会消失的大河,以此为经,确定大致的方向。就算迷了路,也可以向一个方向找。找到大河,就有了生存的机会。

  有河,就能找到牧场,找到牧民,甚至找到某个部落。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围着黄猗,指着地图上的几条大河。

  随即有人提出,与其利用河流定位,不如利用星宿定位。草原上的河流很少,尤其是大漠之中,根本没有大河,而且在大漠里迷失方向很容易鬼打墙,可能等不到你走到大河边,人就累死了。这时候利用星宿来定位是最准的,误差可以控制在百里以内。

  黄猗让一个能够观星定位的马贼解释了一下具体的办法,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这些马贼用于观测星宿的手段很粗略,只能凭经验,如果利用一些观星的仪器,可以大大提高观测的精度,或许可以将误差控制在几十里以内。

  黄猗不懂观星,但他认识能观星的人,知道技术精擅的人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十几里对人步行来说很远,对骑马而行来说,却是很容易就能到达的距离。

  黄猗和吕布一说,吕布也觉得有理。他听人说过,草原上的部落常常有巫师,那些巫师就精于观星,既然没有仪器,也对星空了如指掌。不过巫师是靠经验积累,往往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肯定不如用仪器来得快。

  他在洛阳时,听蔡邕说过,培训一个能够观星的学徒只在几个月就可以了。

  如果军中带上一两个擅长观星的人,岂不是有了活地图?

  “记下来,记下来。”吕布连声说道。“看来要立功,还真是要读点书。”

  黄猗立刻取出木简和短刀,刻下占星识途四个字。行军图中,纸笔不方便,反倒是用短刀在木板上刻划更容易。

  大雪下了三天,黄猗利用这个机会,总结出了十几条在草原上生存的经验,还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有待验证。他将那些木简认真的收起来,视若珍宝。

  不仅如此,他还增加了一个工作内容,晚上观星。虽然眼下能认识的星宿还不多,确定东西南北总是能做到的。

  在天空找到北斗七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三天过后,雪后天晴,吕布下令重新起程。根据这三天中讨论的结果,他们觉得当前的位置离浚稽山不远,附近可能会有鲜卑人的部落。如果能找到这些部落,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了。

  众人一拍即合,随即拨转马头,向西而去。

  好运气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仅仅半天之后,走在最前面的斥候游骑就送来消息,他们就发现了一些冒着炊烟的帐篷。

  吕布心花怒放,下令所有人披甲,准备战斗。

  第四百八十三章 狼骑突击

  哈格桑很苦恼。

  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牲畜,大半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剩下的牛羊无法让他支撑到明年春天,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往年这个时候,他并不需要太担心。一旦出现雪灾这样的事,大帅、小帅们就会组织劫掠。男人们骑上马,挎上弓,赶着牛羊,向南进入汉境。通过劫掠汉境,他们不难能抢到粮食渡过难关,还能掳到人,充作奴婢。

  想到这里,哈格桑看了一眼正在破旧的帐篷前忙碌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就是从汉地掳来了,劳作了三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如今受了灾,为了减少消耗,他应该将她杀了,明年再去劫几个年轻的来。可是现实很残酷,大帅扶罗韩去年入塞劫掠时被杀,数万鲜卑骑士阵亡,剩下的也成了汉人的奴隶,如今的草原群龙无首,根本组织不起大规模的行动。

  想到去年那一战,侥幸生还的哈格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汉军骑士策马奔腾的景象,寒意透体。

  恍惚之间,一枝羽箭带着厉啸,扑面而至,瞬间洞穿了他的咽喉。

  哈格桑突然反应过来,他看到的汉军骑士并非来自痛苦的记忆,而是残酷的现实。只是想不明白,汉军骑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远离汉塞,就算是骑着马,也要走好几天。

  哈格桑倒下了,鲜血从脖子里涌出来,融化了白雪,又凝结成冰块。

  一匹快马从他身边掠过,接着又是一匹。

  吕布下马,从哈格桑的脖子里拔出箭,看了看,甩掉箭上的血肉,重新搭在弦上。

  这个鲜卑人没有着甲,箭头的损伤有限,还可以再用。

  “散开搜索,成年男子全部杀掉。”吕布说道:“斥候继续前进,打探消息。”

  “等等,留两个活口。”黄猗策马赶到,大声说道:“这里只是边缘,如果能确定主营位置,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听长史的。”吕布又补充了一条命令。

  “喏。”骑士们轰然应诺,散开队型,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进行搜索。斥候则奔向更远处,打探消息,执行警戒。

  黄猗策马来到帐篷前,女人已经吓傻了,瘫在地上,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

  黄猗看了一眼,眉头轻皱,用不是很纯熟的凉州话问道:“你是汉人?”

  女人连连点头,一边比划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张掖人,被鲜卑人……劫来的。”

  黄猗下马,拉过女人的手看了一眼。女人的手很粗糙,裂了不少口子,满是冻疮,肿得很高。“张掖哪个县的,哪一年被劫来的?”

  “昭武县,前年春天二月被劫来的。”女人的汉话说得流利了些。“将……将军,你们是从凉州来的吗?”

  “还记得张掖太守是谁吗?”

  “隐约记得,好像姓李,叫李……李平,对,就是李平。”

  黄猗点了点头。他查过相关的记载,知道前年春天的确有一次鲜卑入塞,直至张掖郡治,以丞代理太守的李平被杀。“会骑马吗?”

  “会一点儿。”

  “自己去找两匹马,带上足够的粮食,跟我们走。你若是跟得上,我们就带你回凉州。若是跟不上,你就自己想办法,一直往南走,到了边塞,就会有人收留你。”

  女人听说能回凉州,欣喜若狂,连忙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起身匆匆去了。

  有骑士带来俘虏,黄猗审问了几句,得知更多的部落在西面的浚仪山谷里,便命人割了这两个俘虏的双手拇指,扔下他们自生自灭。粮食全部带走,所有的牲畜全部杀掉,将其中最好的肉切成块,放在马背上,留着晚上宿营的时候烤着吃。

  必要的时候,他们连生肉都能吃。

  仅仅半个时辰,吕布等人就离开了这里,留下一片狼藉。

  两个女人骑着马,紧随其后。她们都没有带上孩子,有一个甚至亲手杀了孩子。这些鲜卑人的胡种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耻辱。

  黄猗与吕布并肩而行,迅速汇报了审问的结果,伸手一指。“西北方向,骑马走一天,应该不到百里,有一个不小的部落,大概有三百多落,是去年随扶罗韩入塞的溃兵。”

  吕布点点头。三百多落,也就意味着有三百到五百骑兵。如果列阵而战,他可以胜,但伤亡会不小。要想减少伤亡,就要注意隐蔽,突然袭击。

  “从现在起,所有人不得解甲,随时准备作战。”吕布回头吩咐道:“鼻子灵的,注意风里的味道。”

  “喏。”

  “那两个女人带着干嘛?”吕布看到了队伍后面的女人,眉头紧皱。

  “都是被劫来的汉人,她们能跟着就跟着,不能跟着就自己南下,能救一个是一个。”黄猗说道:“如果能跟上,晚上还可以帮着做饭,节省将士体力。”

  “节省将士体力?”吕布冷笑一声。“这些混蛋见了女人,还能忍得住?我怕他们明天骑不了马,拉不开弓。”

  “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好事,注意节制就是了。不过我和他们说过了,鲜卑女子随他们处理,汉人女子不可以用强,否则军法从事。温侯,到时候你再重申一下。”

  吕布咧嘴一乐。“长史,你这可一点也不像读书人啊。”

  “我现在不是读书人,我是温侯的长史。”

  吕布满意地敲了一下黄猗的胸口。“要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在南阳遇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哈哈。”

  黄猗正要说话,前面传来一声忽哨。吕布立刻闭上了嘴巴,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撩起护目的黑纱,向远处看了看。

  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中,一个队伍逶迤而来,队伍的前面有几面大旗,看不清旗上的标志,但隐约能看出是一支骑兵队伍,人数还不少,至少有五百多人。

  “准备战斗!”吕布挥了挥手。“横向进攻,首尾夹击。”

  “喏。”骑士们轰然应喏,迅速变换队形。

  跟在队伍后面的两个女人看在眼里,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又喜。眼前这支汉家骑兵虽然相貌粗豪,看起来像是马贼,但行动迅速,装备也好,一看就是精锐。

  跟着他们,一定能回家。

  “将军,我们……”

  “你们找地方躲着。”吕布说道:“等战斗结束,你们再出来。”一边说着,一边策马加速。

  两个女人二话不说,翻身下马,钻进了雪堆。

  第四百八十四章 自己人

  看到近百名骑士从远处奔来,柯最心生疑惑,却没有当回事,只是命令部下警戒。

  双方兵力悬殊,他又挂着轲比能的大旗,就算是再没眼力的马贼也不敢轻易动手,否则他不介意教训一下他们,顺便展示一下大帅的实力,彰显一下对这片草原的占有权。

  这五百骑士都是轲比能麾下的精锐,这次跟着他去各部落征税,本身也是一种示威。

  看到那面雪白大旗上火红的狼头,柯最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依稀记得有人曾说起过这面战旗,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但他很清楚,浚稽山方圆五百里以内,没有一个部落或者马贼团伙用这面战旗的。

  没等柯最想明白这些人的来历,吕布等人已经冲到了两百步外,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开始加速。看到他们身上的甲胄,柯最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人不是草原上的部落,也不是什么马贼——虽然他们曾经是马贼——而是汉家天子新建的狼骑。

  冲在最前面的那匹赤色大马上的将领应该就是温侯吕布。

  “温侯,温侯,我是……”柯最举起双臂,连声大叫,但双方将士的喊杀声震天,根本没人听得见,反倒吸引了吕布的注意力。吕布策马飞奔而来,张开搭箭。

  眼看着吕布杀到跟前,一箭射出。柯最来不及多想,本能的滚鞍落马,逃过了必杀的一箭,随即大叫:“温侯,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汉话,吕布及时收手,没有射出第二箭,他从柯最身边驰过,随手射落了另一个拉弓搭箭的鲜卑射手,接着又是一个。

  这些鲜卑骑士虽然精锐,可是在吕布面前,他们都是被屠杀的对象,没有还手之力。

  “自己人,自己……人!”柯最看着汉军骑士纵马奔驰,对自己的部下痛下杀手,急得嗓子都哑了,连声嘶吼,却无济于事。

  狼骑不听他的,他的部下被杀得阵脚大乱,也不敢停下反抗。

  “嘿,你究竟是谁?”黄猗策马赶了过来,手里提着长矛,围着柯最转了两圈。

  柯最一看,知道这人不是普通的将士,连忙上前,刚要说话,黄猗手臂一抬,矛尖就顶在了柯最的咽喉处。柯最下了一跳,连忙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将军,我是轲比能大帅的使者,我叫柯最。我曾经随大帅去凉州,见过汉家天子。”

  “轲比能?”黄猗倒是有点印象。“你们是轲比能的部下?”

  “是,是,我们是奉大帅之命去各部收税的。”柯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都是自己人,请将军即刻下令停止攻击。”

  黄猗眉梢轻扬,刻意犹豫了片刻,看看对方已经被杀伤大半,这才示意身边的人吹号,停止战斗。柯最也连忙下令部下停止攻击,缩成一圈自保。

  “随我去见温侯。”黄猗晃了晃脑袋。

  柯最不敢怠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黄猗来到吕布的面前。吕布抖着矛上的血珠,听柯最介绍说身份,哈哈一笑。

  “原来是你们啊,误会,误会。”他抬起长矛,指了指轲比能的大旗。“这上面也没个汉字,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可怪不得我啊。”

  柯最欲哭无泪。谁敢怪你,人都被你杀了大半,怪你岂不是自找没趣。

  “这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加上汉字。”

  “嗯,有了汉字就不会误会了。”吕布又看向那些雪橇。“收了多少税?可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赶了几百里路,就是想劫个大的,没想到是你们。”

  柯最心领神会,连忙说道:“也没多少东西,就是一些皮货。”他想了想,又道:“其中最好的那些是准备献给汉家天子的,若是温侯有兴趣,我愿意奉献一些给你。”

  吕布瞅了柯最一眼,笑骂道:“既是献给天子的,我怎么敢收。”他冲着黄猗使了个眼色。“去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挑一些不那么好的犒赏兄弟。既是自己人,不能做得太绝了。”

  黄猗应声上前,柯最心中着急,却不敢动。说是献给汉家天子只是一句应急之辞,回头献不献,献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可是黄猗看过之后,这就由得不他了。若是差距太大,汉家天子知道了,难免会生气。

  趁着黄猗查点物资的空缺,柯最偷偷的打量着狼骑。正如之前传回来的消息,狼骑数量不多,但人人精悍,怪不得能在草原上神出鬼没。有这样的一群人在浚稽山周围转悠,大帅怕是要睡不着了。

  谁知道这些狼骑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大帅的面前?

  黄猗大致查看完物资,取了一些粮食,又取了两套冬衣,送给跟来的两个女人,换掉她们身上破旧的皮袄。两个女人喜出望外,捧着冬衣,钻到雪堆换了,再出来时,终于有了几分人样。

  “她们是谁?”柯最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汉家女子,被鲜卑人劫来的。”吕布说道:“我们就是为了救她们来的。”

  柯最将信将疑,却不敢反驳。

  “你们有没有劫过我们汉人?”吕布半开玩笑半认真。“要是劫了,趁早放了,要是被我们知道了,可饶不了你们。”

  “没有,没有。”柯最连忙否认。“我们刚迁到这里,刚刚安定下来,岂敢入塞。”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收拢了一些扶罗韩的旧部,他们有一些从汉地劫掠来的人,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那就请你给他们带句话,要么趁早放回去,要么好好待他们。天子最是爱民,为了安定凉州,已经在凉州住了一年多了。你们要是残害我们汉人,天子会生气的。”

  “喏,喏。”柯最满口答应,后背一阵阵冷汗。

  与柯最把酒言欢,一起吃了一顿热乎饭,顺便打听了最近的部落所在地,吕布带着狼骑再次起程,杀向浚稽山。

  目送吕布等人消失在雪原上,柯最如释重负,也不敢再去收税了,匆匆返回驻牧地,向柯比能汇报。狼骑出现在这里,部落的生存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件事必须和汉家天子商量,妥善解决,要不然部落的处境太危险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恩威并施

  柯最赶回部落,第一时间赶到轲比能的大帐。

  听完柯最的汇报,轲比能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收到了消息。狼骑绕着我转了半个圈,最近的时候离我不到五十里。”

  柯最心里咯噔一下。五十里,这等于面对面了啊?狼骑怕不是冲着浚稽山的鲜卑人去的,而是冲着大帅来的。

  “大帅,这可怎么办?”

  “放心,暂时还没事。”轲比能安慰着柯最,同时捏着自己酸胀的眉心。“吕布胆再大,也不敢以百骑与我对阵。”

  柯最欲言又止。吕布是不敢以百骑与轲比能对阵,千骑呢?

  他可是亲眼看过狼骑的战斗力的,百骑突击,几句话的功夫就将他的五百部下杀了大半,比狼群还要狼群。如果有千骑,怕是面对十倍于己的对手也敢正面硬撼。

  “你刚才说,吕布看过了我们收到的税?”

  “嗯,有一个叫黄猗的长史,像是读书人。”

  “的确是个读书人,是袁术的女婿。”

  柯最心里咯噔一下。他和黄猗聊了半天,愣是没想到黄猗会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女婿。

  “你收拾一下,将最好的东西整理出来,我要去一趟休屠泽,拜见汉家天子。”轲比能站了起来。“今年遭了雪灾,明年春天会很难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求援,看看能不能讨一些粮食来应急。”

  “汉家能有粮食给我们?他们自己都不够吃呢。”

  “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能求到呢?”轲比能叹息道:“刀锋之下,不低头不行啊。”

  柯最觉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轲比能随即又吩咐部下准备,将那些冻死的牲畜全部宰了,送到汉地去。这些牲畜他留着也没用,虽然不用担心腐烂,却也支撑不到明年春天。带到汉地去,或许能换一些粮食来。

  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去,等价交换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牲畜不够,轲比能又挑出一些马匹,勉强凑足了能换粮食的数量。

  柯最不能休息,他带着最贵重的礼物,首先赶往休屠泽。轲比能还要再等一等,至少等狼骑远离他的驻地。如果他不在的时候,狼骑突然来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柯最深知肩上的重担,带着礼物,昼夜兼程,在十二月初赶到了休屠泽。

  刘协很快就接见了柯最。

  得知狼骑正在浚稽山一带活动,而且战果喜人,刘协总算松了一口气。狼骑迟迟未归,他这心也是悬在了半空中,生怕吕布出师不利,有重大折损,甚至全军覆没。

  现在看来,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连草原上的骁勇轲比能都怕了,忙不迭地赶来见驾。

  “雪灾很严重吗?”

  “严重,接连下了几场雪,一下就是两三天。”柯最唉声叹气。“牲畜几乎全冻死了,如果没有接济,明年至少要死一半人。”

  “不会的。”刘协说道。

  柯最心生希望。看来汉家天子还是守信的,这是要出手相救啊。

  刘协接着说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活不到明年。”

  柯最的笑容还没绽放,就僵在了脸上,一时不知如何评价。

  “你回去之后,告诉大帅一个办法:到各个部落收集被冻死的牲畜,越多越好。我会派人给你们送一些盐去,用盐将这些牲畜腌起来,能保存更长的时间,坚持到明年春天没问题。等到了明年春天,朝廷赈灾的粮食也差不多能送到了。”

  “陛下,用盐……腌起来?”柯最的眼珠子瞪得老大。

  刘协很诧异。“你们不会吗?”

  柯最连连摇头。“不会,也用不起,那得多少盐啊?”

  刘协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对草原上的民族来说,盐太珍贵了,远比牲畜本身还要值钱。用盐腌肉是本末倒置,还不如利用草原上的寒冷直接冻上呢。

  只是草原上虽冷,到了三四月份也就回暖了,冻肉无法再保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用盐,而是风干,或者烟薰,这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

  自己想当然了。

  “总之一句话,明天春天,朝廷的赈济会送到草原上。”刘协说道:“想必你也能理解,要从关中、河东运粮来,没那么容易。”

  柯最满意地点点头。只要汉家天子愿意提供粮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其他的部落会不会被狼骑赶尽杀绝,那是他们的事。杀干净了或许更好,以后没人争牧场了。

  当然,这只是意向性的决定。朝廷最后能提供多少粮食,还要看轲比能的诚意。

  柯最又向刘协请诏,希望狼骑不要“误伤”轲比能的部落。

  刘协答应了,给狼骑下诏的同时,要求轲比能按照吕布的建议,在他的战旗上写上汉字。为此,刘协还特地手书一个柯字赐给轲比能,算是赐姓,希望轲比能谨守臣节,为汉蕃辅,镇恶扬善。

  接着,刘协又告诉柯最一个好消息,河东、关中都栽种了大量的桑树,一两年之内,就会有大批丝绸上市,到时候会通过草原,运往西域。浚稽山附近有好几条河流,水草丰茂,是商队必经之地。如果轲比能经营得好,有机会从中获利。

  柯最又惊又喜,连忙询问细节。

  刘协不惮其烦,亲自向柯最解释了具体的安排。听了刘协的解释,柯最知道这应该不是骗人,汉家天子也急切的希望从丝绸的贸易中获利,解决当前的困境。

  想到丝绸生意能带来的利益,柯最心花怒放,觉得听汉家天子的诏书,迁到这里来是对了。

  这可是一条财路啊。

  柯最随即命人回报轲比能,请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休屠泽来,与汉家天子商量细节。商道开通在即,想从中获利的人肯定很多,抢先一步,离富足的生活就近了一步。

  有天子的诏书保证,狼骑的威胁大致可以排除,轲比能接到柯最的消息后,一边命人将天子诏书转送给吕布,一边带着准备好的战马、牛羊起程,赶往休屠泽。

  第四百八十六章 画眉

  刘协站在路边,看着马车缓缓停下,抖了抖半旧的大氅,走到马车前。

  马云禄打开车门,露了伏寿疲惫的小脸。伏寿托着腮,看着前面出神,竟没发现刘协站在车门外。马云禄见状,伸手轻叩车壁,提醒道:“殿下,陛下在此。”

  “哦。”伏寿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转头一看,见是刘协,顿时惊得两眼圆睁。紧跟着,一丝笑意从眼角绽放。她长身而起,却忘了自己是在车上,眼看着头就要碰上车顶。马云禄和刘协同时伸手,将手垫在了伏寿头顶处,叠在一起。

  马云禄像是被烫了手似的,猛的收回手,躬身行礼。

  “臣失礼,请陛下恕罪。”

  刘协一手垫着伏寿的头顶,一手牵着伏寿的手,引她下车,淡淡地说道:“你关心皇后,发乎自然,何罪之有?”

  看到马云禄的神色,伏寿也有些惶恐,躬身请罪。

  刘协笑笑。“长路漫漫,天寒地冻,皇后一路辛苦,想是累了。且随朕回营,吃一顿热腾腾的羊肉火锅,就没事了。”

  “唯。”伏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点头答应。

  “你们也来吧,叫上赵常侍。”刘协对马云禄说道。

  马云禄有些神不守舍,恍惚了一下,才说道:“陛下,这……怕是不合礼仪。”

  “三代不同礼。”刘协说道:“直说吧,朕手头不宽裕,舍不得多宰几头羊,凑在一起吃,能省一点是一点。”

  马云禄的脸颊抽搐了两下,想笑又没敢笑,咬着嘴唇应了,转身去找赵云。

  荀恽、伏雅就在身边,倒不用刻意招呼。他拱着手,看着天子牵着皇后的手缓步上前,轻声细语的问些途中的情况,不由得暗自叹息。

  天子亲自出迎,摆明了是要告诉所有人,即使妹妹文倩为他生了皇子,皇后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只有皇后是正妻,其他人都不能和皇后平起平坐。

  某种程度上,这是好事,也是父亲荀彧希望的结果。

  但亲眼看到这一幕,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衡。琅琊伏氏有什么呢?最大的用处可就是无用吧。天子是雄主,不愿意外戚势大,百无一用的琅琊伏氏就是最理想的外戚。

  曹昂走了过来,和荀恽拱手致意,并肩而行。

  荀恽打量着曹昂,颇为惊讶。一年不见,曹昂高了一大截,面皮微黑,脸颊泛红,身体强壮,和他父亲曹操竟无一丝相似之处,活脱脱一个西北汉子。

  “子修,你怎么……这么高?”

  “我也不知道。”曹昂轻声说道:“可能正如天子所说,有肉和奶吧。”

  荀恽摇摇头,欲言又止。

  ——

  一路走回御营,刘协领着伏寿进了安排好的帐篷。皇后独领一帐,帐篷很大,几乎和御帐一般,里面摆着行军榻,全新的被褥,上面铺着雪白的巨大熊皮。

  伏寿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惊呼。“天啦,竟有如此之大的白熊?”

  “这张熊皮据说来自极北之地。”刘协有些得意地说道:“是草原上的部落刚进贡来的,很可能是大汉唯一的一张。”

  “那……妾怎么敢用?”伏寿又惊又喜。

  “敢用,敢用。”刘协笑着拍拍伏寿的小手。“就是要注意多喝茶,这东西火性大,容易上火。你洗漱一下,待会儿有人来见拜见。”

  伏寿喜滋滋的应了,叫侍女进来服侍。

  帐中生着火塘,还算暖和,伏寿换掉层层叠叠的冬衣,重新梳洗。刘协就坐在一旁,打量着伏寿更衣。两年不见,伏寿长大了,曲线玲珑。这两年河东安定,皇后的饮食有了保证,她那延来的发育终于开始了,甚至有点报复性生长。

  伏寿虽然背对着刘协,却能感觉到刘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羞怯,但更多的是骄傲,举手投足之间虽显生涩,却自有风韵。

  画完妆,描好眉,伏寿含羞凑到刘协面前。“陛下,这眉……行么?”

  刘协看了一眼,便笑了。

  伏寿画的妆有明显的中原风格,华丽得甚至有些怪异,尤其是眉毛,修得短而粗,也就是所谓的广眉。广眉并不适合少女,是妇人所用眉样。伏寿虽然也是妇人,毕竟年方十六,广眉并不好看。

  “你一路走来,没见过女营骑士们的眉样?”刘协说着,卷起袖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眉笔,又示意伏寿坐好,先小心的拭净描好的广眉,然后为她画上细长的蛾眉。

  他的动作很熟悉,一挥而就。

  伏寿对着铜镜,一边打量着自己的眉毛,一边笑道:“妾何德何能,竟得陛下画眉?”

  “张敞做得,朕有何做不得。”刘协放下眉笔。“你若喜欢,以后天天为你画眉。”

  “不敢。”伏寿躬身说道:“陛下心系天下,当为国事为重,岂能以闺房画眉为务。陛下对妾的宠爱,妾铭记在心,不敢放肆。”

  刘协就坡下驴。“少傅家教好,朕甚是喜欢,当下诏嘉奖。”

  “谢陛下。请陛下自忙,待妾梳洗完毕,便去侍候。”

  刘协点头,起身离开了皇后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御帐。皇后初至,今天会有很多人来拜见,他总在那里待着也不合适。至于荀文倩和伏寿之间会不会有明争暗斗,他并不在意。

  只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那点小风波影响不了大局。以荀文倩和伏寿的身份,也不至于撕逼到不顾体面的地步。

  刘协坐定,命人叫来了护送伏寿来的伏雅和荀恽,问了路上的情况,随即将两个都拜为侍中,协助处理公文。

  如今事务渐多,尤其是学术性的研究占用了蔡琰大量的时间,日常性的公文需要有人协助处理,伏雅、荀恽来得正合适。

  “边塞条件简陋,不比中原,以简便为上。你们要尽快习惯骑马,习惯这北疆的气候。有什么不了解的,可以向其他同僚请教,不要自以为是。”

  “唯。”伏雅和荀恽齐声答应。

  曹昂推帐而入,将一份礼单送到刘协面前。“陛下,轲比能求见。”

  刘协低头扫了一眼。“安排他住下,让他等两天。今天皇后刚到,朕要为皇后接风,没空见他。你这两天就陪着他,带他到四处转转。”

  曹昂一声,退了出去。

  荀恽想了想。“臣冒昧,敢问这轲比能是之前在代郡一带的鲜卑大帅吗?”

  刘协打量着荀恽,眼神疑惑。

  “臣听说此人乃是鲜卑豪杰,早就想见见。若陛下允许,臣想和曹侍郎一起,顺便了解些草原上的事务。”

  刘协眼神微闪,点头同意。

  第四百八十七章 刀锋之内无强国

  荀恽出了帐,追上曹昂,传达了天子的口谕。

  曹昂却一点也不意外。

  “轲比能经常来吗?”荀恽问道。

  “倒也没有经常来,毕竟他搬过来还不到一年。”曹昂想了想,又道:“如果不算使者往来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驾。”

  “来得这么急,是为了求赈济?”荀恽有些担心。

  在路上遇到大雪时,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鲜卑人接受了朝廷招抚,条件之一就是受灾时会得到赈济。以朝廷目前控制的州郡而言,实际上是拿不出多少粮食救济鲜卑人的。

  河东、关中虽说今年收成不错,但户口有限,抽不出多少粮食。尤其是河东,除了要供应天子行在之外,还要负责北疆的军粮供应,其实是很紧张的。

  况且在救济草原上的鲜卑人之前,还有并凉边塞的百姓需要赈济。

  “赈济一方面,更多的是称臣。”曹昂将最近收到的狼骑消息简单地说了一遍。荀恽急于任事,当然要先了解情况。他作为荀恽的伙伴,能帮一点是一点。

  荀恽很是吃惊。吕布率百骑出塞,居然能取得如此战果?这么说来,轲比能亲自赶来,求赈济倒不是主要任务,称臣服软才是关键。

  “真正的精锐都是以一当十的。”曹昂说道,带着几分羡慕。“黄猗运气好,刚到凉州没几个月,就考入了学员营。学员营只学了几个月,又被任为狼骑长史。真是一步不落,青云直上。”

  荀恽打量着曹昂,忍不住笑道:“你觉得这是好机会?”

  “当然。难道你不觉得?”

  荀恽笑而不语。他护送皇后一路北来,已经被凉州的苦寒折腾得够呛。推而言之,狼骑出塞作战就是九死一生。黄猗这么做是迫于无奈,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两人来到轲比能的面前,相互见礼。

  一听荀恽的名字,轲比能脸色微变,随即问道:“你和荀公达将军是什么关系?”

  荀恽笑道:“他是我的从兄。”

  “原来如此。”轲比能上下打量了荀恽一眼,连连点头。“久闻颍川荀氏多才俊,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如今荀兄侍卫天子,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命人取出一件短刀,双手送到荀恽的面前。“这是我收藏的西域大国兵器,做工还算精巧,望荀兄不要嫌弃。”

  荀恽有些意外,看看曹昂。曹昂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荀恽收下。身为天子近侍,他们经常会收到类似的小礼物。只不过荀恽有荀攸这样的从兄撑腰,所以收到的礼物也格外贵重。

  这柄短刀镶金嵌玉,做工精湛,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荀恽收下,拔出短刀细看,又用手指试了试锋刃,不禁暗赞。

  看这锋口,竟比河东铁官打造的兵器还要锋利。刀身繁复的花纹更是从未见过的精美,也不知道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大帅刚才说,这是西域大国的兵器?”

  “正是。”

  “西域有大国吗?”荀恽神情疑惑。

  “有,只不过比较远,不为汉人所知。”轲比能笑了,带着些许得意。“当然,和大汉比起来,也许就没那么大了,最多也就是和大汉不相上下。”

  “当真?”荀恽来了兴趣,拱手致意。“恽初来乍到,还望大帅不吝赐教。”

  轲比能正中下怀。

  他知道天子身边有个荀贵人,是荀攸的从妹。这个少年也是荀攸的从弟,弄不好就是那个荀贵人的兄弟。能够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是他渴求的机会,所以才一见面就送上自己珍藏的兵器。

  荀恽主动请教,他求之不得。

  轲比能请荀恽、曹昂入座,又取出另外一件礼物,送给曹昂。看到曹昂与荀恽亲密,他知道这位少年身份也与众不同,不敢怠慢,送的礼物也很贵重。

  曹昂先传达了天子的诏书,请轲比能稍等两天,随即安排他宿营。趁着扎营的机会,两人向轲比能打听起西域的情况。

  轲比能将自己这半年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荀恽听得很入迷,曹昂听了一会儿,却意识到轲比能所言不实。至于他是所知有限,还是故意为之,那就不好说了。轲比能刚从代郡一带迁到这里,不了解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简而言之,轲比能了解的情况大多是道听途说,甚至是臆测,很像是被安东尼之类的奸商忽悠的。作为天子近侍,曹昂很清楚安东尼那样的奸商为了垄断商路,有多么擅长说谎。在被天子质疑、戳穿之前,安东尼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从来没有人怀疑他。

  毕竟大家都没见过西域是什么样子。

  扶罗韩战死,有一半原因就是被安东尼那张嘴给骗了。

  不出意外的话,轲比能会是下一个。

  ——

  辞别了轲比能,返回御营,荀恽沉浸在西域的广大中不可自拔,让曹昂颇为意外。

  曹昂一直很敬佩荀彧,也很看重荀恽,将荀恽看作自己的兄长、挚友。得知荀恽来了,他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觉得又能和荀恽朝夕相处,向荀恽请教了。

  可是现在,他却荀恽有些天真,居然会对轲比能所说深信不疑。

  曹昂本不想说,免得伤了荀恽自尊。可是一想到荀恽有可能会向天子进言,又忍不住提醒道:“长倩,胡虏狡诈,所言虚虚实实,不可尽信。”

  “我知道。”荀恽笑着点头。“他极力夸大西域诸国的强大,无非是想和我大汉结盟,共抗强敌,有所不实也是可能理解的。但他对西域的了解,的确让我大开眼界。”

  “嗯咳。”曹昂咳嗽了一声:“长倩,你的猜测自然不错,可是你别忘了,轲比能刚到此地不到半年,他了解的信息大多是没有经过验证的。”

  荀恽微怔。“你是说,他未必是有意夸大,而是被人骗了?”

  曹昂点点头。“道听途说,本就容易出现讹误。经常在草原上往来的又大多是商人,为了牟利,他们的嘴里几乎没几句真话,能骗就骗。”

  “那西域究竟有没有大国?”

  “我不知道有没有大国,但我知道鲜卑也曾经很强大,当年檀石槐甚至张狂得拒绝和亲。如今呢,被我汉军铁骑两战击破,从此风流云散。”曹昂淡淡地说道:“西域若真有能与我大汉匹敌的大国,必然也在破胡侯(陈汤)、定远侯(班超)的刀锋之外,绝非轲比能眼下需要担心的。”

  荀恽哑然失笑。“子修好霸气。”

  第四百八十八章 风闻言事

  轲比能站在帐门口,看着曹昂、荀恽渐渐远处,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来,那个叫曹昂的少年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大帅。”柯最走了过来。

  “那个曹昂是什么人?”轲比能扬了扬下巴。

  柯最看了一眼。“听说是兖州牧曹操的长子,到天子身边做人质的。”

  “曹操?”轲比能皱了皱,随即又摇摇头。“没听过。下次有机会,你问问阎柔,看他知不知道此人。不过这个曹昂不简单,为人很谨慎,不太好骗。”

  柯最收回目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轲比能。“大帅,汉家天子身边的人都不怎么好骗,可是最不好骗的人就是汉家天子。你若是存了故意欺骗的心思,只怕会有麻烦。”

  轲比能转头看着柯最,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转身回帐,命人重新上了奶茶,喝了一大口。

  “大帅习惯了?”柯最跟了进来。

  “习惯了。”轲比能又喝了一口,眼神有些复杂。“不仅习惯了,还有些离不开,一天不喝就觉得嘴里不舒服。草原上没有茶,这以后可怎么办?”

  “互市啊。”柯最在轲比能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奶茶。“大帅,如今的这位汉家天子与以前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甚至和那些汉人官员也不一样。他愿意开放互市,而不是将互市看作一项恩惠。只要我们真实心诚的做生意,他不会拒绝的。”

  “你仔细说说,我也好有个准备。”

  “好。”柯最盘腿坐下,用手指在地上点了一点。“这就是天子所在。”然后又划了几个同心圆。“这是凉州,这是山西,这是山东……”

  “等等。”轲比能打断了柯最。“你这不仅仅是凉州吧?好像连我们所在的草原都包括进去了。”

  柯最咧着嘴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大帅果然是大帅,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在汉家天子眼中,我们所在的草原只怕已经是凉州的一部分。”

  轲比能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一丝恐惧。

  他怀疑柯最是不是表达不清,或者没搞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照柯最所说,草原是凉州的一部分,是大汉的疆域,那狼骑出现在浚稽山附近就不是偶然,而是汉家天子早就谋划好的事,将来会成为常态。

  那汉家天子让我迁到这里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要逼我称臣吗?

  “你等等,当初汉家天子要我西迁时,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再给我说一遍,一句话也不能漏过。”

  ——

  皇后大帐很热闹。

  刘协与伏寿同案而坐,左侧坐着赵云、伏雅、荀恽,右侧坐着荀文倩、何姗、胡休、马云禄。魏夫人抱着皇长子刘泰,坐在荀文倩身后,不时的逗弄着刘泰。

  吕小环也在,却不肯好好坐着,凑到魏夫人身边,偷偷地摸刘泰的小脸,乐此不疲。

  得知荀恽与伏雅一起被拜为侍中,荀文倩心情很好,眉宇间很平和,看不出半点失落。

  火锅开始沸腾,刘协举起筷子,招呼道:“诸君开吃吧,不要辜负了这新鲜的羊肉。”

  “谢陛下。”众人齐齐拱手,随即拿起筷子,夹起面前切得薄薄的羊肉,送入火锅之中,涮了几下便提起来,蘸些酱料,送入口中。

  刘协夹了一筷子给伏寿。“尝尝这休屠泽的羊肉,保证不比奢延泽的白羊差。”

  伏寿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却被刘协按住了。“家宴,不必多礼。”

  马云禄有些不安,偷偷看了刘协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赵云,见赵云若无其事,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埋头吃肉。

  刘协又举起酒杯,说道:“子龙,云禄,这次去迎皇后,辛苦你们了。来,我们喝一杯。”

  赵云、马云禄放下筷子,双手端起酒杯。“谢陛下赐酒。”

  “这一路走过去,观感如何?”

  赵云喝了酒,不紧不慢地说道:“臣等途经武威、汉阳两郡,在陇关与皇后的车队相逢。一路走来,郡县安定,百姓各有生业,皆诵朝廷之恩。闻说皇后经行,不少人起来奉献,皆被皇后婉拒。”

  马云禄补充道:“尤其是汉阳郡,比武威的情况好太多。提起太守杨修,百姓交口称赞,都说陛下英明,为他们挑了一个贤太守。”

  “就没有说坏话的?”刘协笑道。

  马云禄说道:“坏话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也说不上太守有什么具体的劣绩,只能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而已。诸如穷兵黩武,不礼贤士之类,然而今年汉阳并无边警,秋防的兵力也只有三千人,和穷兵黩武完全搭不上钩。那些所谓的贤士,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而已。”

  “可有陇西的消息?”

  “有的,据说山里下了大雪,不少羌人难以维生,便下山诣郡,想到郡中纳籍占田。陇西太守李参担心土地不够,接纳不了那么多人,便鼓动羌人去汉阳。汉阳全盘接纳,安置了数千户,而且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也不知道这杨太守是怎么做到的。臣等行程匆忙,也没来得及打听。”

  刘协很满意。这件事他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汉阳的上计吏已经到了休屠泽,却迟迟没有请求见驾,听说是上计簿要有所更改,可能和羌人入郡占田有关。

  户口增加,是太守的政绩之一,杨修当然要尽可能的把成绩写上。

  马腾长年在汉阳活动,早就将汉阳当作了自己的地盘。马云禄这次奉诏去迎接皇后,对汉阳的情况尤其上心,讲了不少所见所闻。

  随后,荀恽讲起了关中的见闻。

  关中最近很热闹,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凉州百姓迁入,一是度田。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合而为一,都是为了土地。

  继大司农张义进驻关中,在关中屯田之后,司徒赵温又奉诏进驻关中,主持度田。朝廷的决心可见一斑,也因此在关中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关中的土地很多,但上好的良田却永远是稀缺的,矛盾主要就围绕着这些良田展开。

  “听说大司农丞程壹为了一块三百多顷的良田,和当地大族起了冲突,惹出不小风波,被大司农免了职。”荀恽说道:“他一怒之下,当街拦住了赵司徒,状告大司农渎职。”

  “有这事?”刘协很惊讶,他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陛下不知道也正常,这样的事,通常都不会上报的。这程壹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他原本是廷尉正,不知怎么的,转到大司农去了,如今又反过来状告大司农,实在有些混账。这种人有个专门的名号,叫乱群之吏。”

  第四百八十九章 缓缓图之

  刘协眉梢微扬,抬起手,刚准备说话,念头一动,又改了主意,顺手夹起一块羊肉,在火锅里涮了涮,又蘸了酱料,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荀恽是荀彧的长子,一直带在身边培养。他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荀彧的意见。

  荀彧是这么看程壹?

  刘协不认识程壹,但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官场上不多见。为了一些不是自己的土地,拦司徒的车,状告自己的上官,说得好听,这是理想主义者,说得不好听,这是幼稚病。

  从这个角度来说,荀恽说他是乱群之吏也不为过。

  但,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乱群之吏,那不乱群的人对度田又是什么态度,这度田还能推行得下去吗?

  之前在关中负责屯田的大司农张义是什么态度,如今在关中负责度田的司徒赵温又是什么态度?程壹的事一字不报,想来是被他们联手摁了下去,结果也可以想象得到了。

  关中这一年究竟在搞什么?

  一瞬间,刘协想了很多,心情莫名的烦躁,不得不借吃肉来调整情绪。

  荀文倩与刘协相处日久,也和刘协有过多次交流,最清楚刘协的施政理念,一听荀恽这句话,意识到这不符合刘协的想法。她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看到刘协平静的脸色下略显凌厉的眼神,不禁暗自叹息。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荀恽说完,伏雅很客气地附和了几句,便闭上了嘴巴,仿佛是个局外人。

  刘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结果。如果伏雅像荀恽那么积极,他反倒有些担心。

  “长倩,说说河东的事吧。”刘协说道:“河东这两年恢复得如何?”

  说起河东,荀恽兴致更浓。

  他没有提荀彧的政绩,这些自有公文汇报。他提起了刘巴有屯田兵中招募掾吏的事。

  经过两年的教化,屯田兵中出现了大量粗通文墨,能够处理公文的人。这些人大多出自平民,与河东大族没什么瓜葛,反倒有些旧怨。因为有数万屯田兵为后盾,这些人本身又有作战经验,办起事来也颇有行伍之风,一言不合就拔刀动武。

  他们做了掾吏后,那些冷眼旁观的大族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不得不主动向荀彧、刘巴示好。

  “这些人如此行事,不会为祸乡里吗?”荀文倩忍不住问道。

  “不会,刘子初手段高明,事先公布了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欺压百姓。如果触犯,轻则杖责,重则免职。反正可用之人很多,换起来很简单。最初上任的一批人不知轻重,被换掉大半之后,后来者就收敛多了。”

  荀恽喝了一口酒,又道:“屯田兵更换了军械后,有一些武器流散到民间,百姓几乎家家有刀有弓。除了闲暇时习武之外,但有盗贼上门,示警铜锣一响,邻居便会赶来增援。只要能守住一个时辰,最近的屯田兵就能赶到。就算有人想鱼肉百姓,既难得手,也很难瞒过别人的眼睛。弄不好,反倒可能丢了官职。”

  “荀尹对此是什么态度?”刘协问道。

  “原本有些异议,但刘子初有把握,便让他试行了。开始有些乱,如今已经习以为常。”荀恽忽然一笑。“只是刘子初才高,可以乱中取胜,其他县能否效仿,眼下还不敢说。我来之前,臣父说,打算借着年终的机会,挑几个县推广。”

  刘协笑笑,没有表态。

  河东的事,他本来就决定全权委托荀彧,不想过多干涉。

  但关中的事,他不能不问。

  或许可以将刘巴调任关中,大展拳脚。只是如何操作,却需要斟酌。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荀恽所言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道听途说。

  ——

  家宴结束,刘协回到御帐,派人将贾诩请了来。

  关中有很多西凉人,度田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让西凉人能够在关中定居。出了这么大的事,西凉人居然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多少有些令人不解。

  贾诩听完,神情淡然地笑了一声。“臣略有耳闻。”

  “你略有耳闻?”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嗯,臣还给谢广、夏育带了话,让他们不要干涉地方政务,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刘协明白了。怪不得西凉人没动静,原来是被贾诩这尊大佛镇住了,不敢乱来。

  见刘协神情疑惑,贾诩笑笑,又解释道:“陛下,关中广阔,抛荒的地很多,几万屯田兵还不至于和本地大族发生冲突。李傕、郭汜在关中时过于放纵将士,这才兵败身灭。殷鉴未远,岂能让谢广、夏育重蹈覆辙。至于程壹其人,用心或许是好的,但手段过于激烈,受点挫折也是好事。”

  “依先生之见,当如何处置关中之事?”

  “臣以为,陛下不防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关中百姓主动迁往河东、汉阳的时候。”

  刘协恍然,琢磨了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张义也好,赵温也罢,这些老臣都是指望不上的,荀彧、杨修才是希望所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让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理念施政,最后用事实说话吧。

  “程壹现在何处?”

  “不清楚,但应该没事,免职而已。陛下若是想见他,可以派人去问问。”

  刘协想了想。“还是先搞清楚他的情况再说,不宜仓促征召,免得那些老臣又有想法。”

  贾诩笑了。“那还是由臣出面吧。如果能用,臣倒是希望他能出任姑臧令。臣听说,此人虽不通官场礼仪,屯田却是个好手。”

  刘协同意了,随即又说道:“先生,你的学员结业以后,先派一些人去关中吧。那些老臣怎么折腾,朕可以暂时不管,军队不能乱。而且,刘巴的施政表明,从屯田兵中挑选掾吏是个不错的办法。人才多了,挑选的余地大了,也许能挣脱门生故吏的束缚。”

  “唯。”贾诩想了想,又道:“既然皇后已经到了行在,少傅留在河东也没什么必要了,不如请他到关中开设讲堂,教屯田兵读书。臣估计,三五年时间,便有足够的人才可用。”

  刘协眼神微闪,看向贾诩。

  贾诩含笑面对,从容不迫。

  四目相对,刘协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颌首。

  “可。”

  第四百九十章 放手去做

  一连数日,刘协都没有召见轲比能,只是让荀恽不时来看看轲比能,了解他有什么需要。

  一来二去,荀恽就和轲比能混熟了,颇有忘年交之感。

  荀恽从轲比能口中听到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活,轲比能也从荀恽这里了解到了不少中原的情况,双方都惊讶于对方的生活,与自己的想象有着很大的差距。

  荀恽渐渐有些明白天子在等什么,也明白了轲比能心里究竟怕什么。

  狼骑。

  狼骑以鲜卑人的生活方式进入草原,游荡四方,却有着鲜卑人无法企及的装备和训练。他们比鲜卑人更强,是鲜卑人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鲜卑人的噩梦。

  鲜卑人或许可以集中兵力,歼灭一两队狼骑,但这伤不了汉军根本。汉军可以派出更多的狼骑进入草原,让鲜卑人自顾不暇,持续放血,最后慢慢衰亡。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首创,霍去病的战法便是先例,狼骑不过是又向前走了一步而已,用更好的装备和训练来加强战斗力,扩大战损比。

  但这一步,却足以让鲜卑人寝食不安。

  双方有着悬殊的户口数量,鲜卑人根本无法和汉人拼消耗,更何况是一名狼骑可以换取数十甚至上百鲜卑人的时候。

  了解了轲比能内心的恐惧,荀恽的态度不知不觉的就变了。

  “大帅不必担心,天子对你可没有赶尽杀绝的计划。”一次闲聊间隙,荀恽笑眯眯地说道:“天子赐姓,便是明证。据我所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匈奴人依附我大汉那么多年,都没有得到赐姓。”

  “是啊,只是我学识不足,不明白天子赐姓的深意。侍中若能为我解释,当感激不尽。”

  荀恽也不推辞,以指划地,写了一个柯字。“柯者,斧柄也。天子赐你姓柯,是希望你能成我大汉的利斧。除邪镇恶,保边疆太平。大帅对斧柄应该不陌生吧?”

  轲比能心有所悟,吁了一口气,点点头。他身在草原,当然清楚斧柄。“斧柄要握在主人的手里。为了让主人握得舒服,还要对斧柄进行一定的修整,去掉毛刺。”

  “不仅如此。”荀恽说着,又在地上画了一个斧头的模样。“斧又与钺并用,既是兵器,又是刑具,还能作为王权的象征。因此,柯不仅要坚固实用,还要饰以金银珠玉。”

  轲比能眼睛一亮,心生欢喜。

  汉家天子不仅不杀我,还要给我好处?这可是好事。

  “当然,比起那些外在的装饰,最珍贵的反而是内在的浸润。”荀恽在斧柄处点了点。“你用过斧头,一定知道握持处与别处不同,得到了汗水的浸润后,宛如金玉。”

  “这……又代表什么?”轲比能有些迷惑。

  “教化。”荀恽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君子如玉,以德润身。你与天子多亲近,不仅能得到财物,还能被天子的德行所润,由小人而君子,由蛮夷而华夏。”

  轲比能的嘴角抽了抽,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如何才能成为君子呢?”

  “读书。读圣人之书,知忠孝节义。”

  轲比能轻轻点头。“侍中……能教我读书吗?”

  荀恽笑着摇摇手。“我学问粗浅,岂敢为大帅师?大帅若有心向学,不防向天子请旨,他一定会为大帅安排一个真正的学者。”

  轲比能又道:“那侍中能否为我进言?”

  “当然可以。”

  ——

  得知轲比能想读书,刘协很是意外。仔细询问了荀恽之后,才知道其中原委。

  他对荀恽的看法有所改观。

  或许荀恽不够老成,但他的心态是积极的。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教他读书吧。”

  “臣学业未成,岂敢误人?”荀恽连忙推辞。

  “又不是做博士,有何不能?”刘协勉励道。“长倩,你随令尊数年,见识是有的,只是欠缺些经验。与轲比能交往,教轲比能读书,这是难得的证道机会。若是你做得好,将来不仅可以教化轲比能,还可以教化他的部落,那可是几万人,功德无量。”

  荀恽既惶恐,又心动。

  教化几万人,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

  但,这又的确是一件大功德,一般人未必有机会遇到。如果能成功,将来必能青史留名。

  “那……臣就勉力一试?”

  “当然要试。”刘协哈哈一笑。“朕看好你。不要怕犯错,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

  荀恽心花怒放,连忙拱手答应。

  若非天子信任,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出了御帐,荀恽想了想,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赶到荀文倩的帐中求见。

  荀文倩独坐帐中,正在读书。皇后伏寿到了行在,魏夫人身为大长秋丞,自然要去皇后面前侍候。就连皇长子也被带到了皇后帐中抚养,只是哺乳的时候送过来,她反倒清闲下来。

  见荀恽来见,荀文倩一点也不意外。上次接风宴之后,她就想找荀恽说话,提醒他几句,只是不想做得太急,让人有想法。

  见面之外,见荀恽一脸喜色,荀文倩就忍不住刺了一句。

  “阿兄,在天子身边做事,当沉稳些,不可过于浅薄,让人看轻了。”

  荀恽大觉尴尬,却不好意思反驳。

  “坐吧。”荀文倩命人设坐,问起荀恽来意。

  荀恽原本很高兴,被荀文倩刺了一句后,倒不敢表现得太过份,故作淡然地说了。荀文倩听完,有些意外。上次见天子脸色不郁,她还以为天子对荀恽观感不佳,会将荀恽闲置一段时间呢。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浅薄了。天子刻意压制她对皇后之位的野望,正是为了大用她的父兄。

  “既是天子信任,你就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天子。你要以杨德祖、黄子美为榜样,多多磨炼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

  “喏。”荀恽讪笑着,连连点头。

  到行在数日,他已经听人说起过杨修、黄猗的事。一个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一个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女婿,这两个人的出身都比他强,却能刻苦磨炼自己,的确值得人钦佩。

  “与胡虏交往,不通武艺可不行。”荀文倩又道:“你与曹子修一道,拜王剑师为师,学习剑道吧。虽说筋骨已成,你成不了大剑师,强身健体还是足够的。”

  第四百九十一章 蛮夷向学

  荀恽来见妹妹,原本是为了报喜,结果被荀文倩批评了一顿。他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荀文倩也是为他好。

  别的不说,荀文倩如果不出面,他想拜王越为师都没机会。

  王越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虎贲郎,而是天子的剑术师傅。

  “两年不见,你的见识大涨,令人欣慰。”

  荀文倩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势了,没照顾到荀恽做兄长的面子。她白了荀恽一眼,又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就像来了凉州,心地自宽一般,跟着天子,你也会眼界大开。”

  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略知天子气度,现在看来,却还是远远不够。果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本以为,你初来乍到,会被闲置一段时间,没想到……”

  荀恽打量着荀文倩,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遗憾。他突然想到了王异和袁权。如果荀文倩不是姓荀,她也许成不了马云禄,却可以成为王异或者袁权。

  为了父亲心中的王道,她不得不成为天子宫里的女人,即使生了皇长子,也无法成为皇后。就连他这么快就得到天子任用,也是她的隐忍换来的。

  “文倩,委屈你了。”

  荀文倩收回心神,垂下眼皮。“都是荀氏子孙,各尽其力罢了,有什么委屈可言。你多加努力,不要将大好才华空付便是。”

  荀恽点头,起身告辞。

  荀文倩坐着没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起身,让侍女从后帐翻出一盒野参,披上大氅,来到蔡琰的帐门口。

  两个郎官站在门前,见荀文倩走来,上前行礼。

  “令史在么?”

  “在的。”郎官连忙入帐通报。

  一转眼的功夫,蔡琰亲自迎了出来,眼神诧异。“贵人,你这是……”

  “我来看看你。”荀文倩随蔡琰进了帐,看了一眼堆得到处都是的书,将野参递给蔡琰,笑道:“令史还收弟子吗?一时找不到干肉,用这盒野参做束脩行不行?”

  蔡琰不解地看着荀文倩。“这如何使得?”

  “怎么,担心我太笨,污了令史的英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蔡琰连忙解释。“贵人若是想找什么书,吩咐一声便是了,又何必如此郑重,我承受不起啊。”

  荀文倩挽着蔡琰的手,忍俊不禁,笑了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这参留在我那里也没用,听说你最近辛苦,可以泡茶喝,补补身子。”

  “无功受禄,不敢当。”蔡琰连连推辞。

  “敢当的,敢当的。”荀文倩眨眨眼睛。“我闲来无事,想学些东西,却又不知道学什么最好。令史见多识广,帮我拿个主意,指点一下门径。”

  蔡琰仔细打量了荀文倩一番,觉得她不像是玩笑,倒也松了口气。说到学问的事,她没什么忌讳,但她不想介入后宫的事。

  “贵人是向外拓,还是想内求?”

  “何为外拓,何为内求?”

  “外拓事功,为入世之学,比如治道、兵法,又或者经济。内求修身,为出世之学,比如老子中的道论,庄子的思辨之学。”

  蔡琰引着荀文倩,在成堆的书籍中走了两圈,一一说明。

  经过一段时间的收罗,她这帐里至少有上千卷书,既有宫里的藏书,也有最近收集来的西域之学。

  “这么多?”荀文倩看花了眼。

  “学问虽多,其道为一,不外乎内圣外王。只不过人有贵贱、贤愚不同,真正能走到那一步的几百年一遇,绝大多数人也就是修身齐家而已。”

  荀文倩歪着头想了想。“内圣外王不是我敢想的,齐家似乎也不用我考虑。我就修身吧,有什么修身之术,最好能驻容的?”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琰也笑了,眉梢轻扬。“那就修吐纳之术吧,据说能养生驻容。贵人练过五禽戏,配合吐纳,内外兼修,想来驻容是没什么问题的。哦,对了,五斗米道的道人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等他们到了之外后,贵人可以问问他们的道法。张鲁之母卢夫人可是驻容有术的高人。”

  荀文倩怦然心动。

  她也听说过,张鲁的母亲卢夫人养生有道,虽年过半百,犹有少容。对她来说,过多的介入政治有害无益,不如修习道法,以示清心寡欲,还能养生驻容。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蔡琰掐着手指算了算。“根据行程,也就在这几天吧。”

  ——

  轲比能捧着茶碗,若有所思。“侍中,圣人所传之道,是周公所制之礼,那周公之前有没有制度,又是什么样的?”

  荀恽不紧不慢地说道:“周公之前为夏制、殷制,只是典籍遗失,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不过周礼也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从夏殷之制损益而来。所以圣人才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那夏制、殷制大概是什么样?”轲比能眼神闪烁。“是不是和我们草原上差不多?”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夏制、殷制虽不可知,亦是三代之内,为圣人之制,怎么可能和草原上一样?大帅,为学当敬,不可妄议。要不然的话,我可不敢再教你了。”说着,长身欲起。

  轲比能连忙伸手按住荀恽,赔笑道:“侍中息怒,我蛮夷也,不懂就问,并无其他的意思。”

  荀恽有点不高兴。“大帅既知是蛮夷,便当虚心向学。有疑问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不心存敬畏。圣人尚有三畏,大帅又岂能肆行无忌?”

  “圣人有哪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荀恽晃了晃手里的书。“这就是圣人之言。”

  轲比能眨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你们汉人的经籍分今文、古文,都说自己是圣人之言,却大有不同。侍中所教的是今文还是古文?”

  “你还知道今文、古文?”

  轲比能笑了。“不瞒侍中,我族中也曾收留过一些汉人的,据说还有一些是真正的儒生。”

  “他们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我当时忙于征战,也没时间读书。不过,我问了他们一个最为关心的问题,只可惜,他们给我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

  “什么问题?”

  “究竟是禅让好,还是父子相传好?尧舜禹是禅让,禹却传位于子,他这么做对不对?”

  荀恽顿时语塞。

  第四百九十二章 儒与道

  儒家学说最大的痛点之一就是他们推崇三代的王道,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帝制。一心想重现禅让的圣贤治国,最后却被王莽篡汉的禅让大戏狠狠地打了脸。

  面对轲比能的疑问,荀恽也无法回答。

  见荀恽窘迫,轲比能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侍中见谅,我不是非议圣贤,只是想从圣人典籍中寻求解决之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很急。”

  “哦?为何如此之急?”荀恽勉强恢复了镇静。

  “草原上原本是强者为尊,有点类似于你们汉人所说的禅让。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兄弟相传,现在又变成父子相传。只是有人觉得父子相传好,有人觉得兄弟相传好,还有更多的人希望延续之前的办法,谁的实力强,谁就做草原之王。想法不一,自然就有冲突。”

  他叹了一口气。“说句冒昧之言,若非如此,纵使天子英明,荀将军善战,恐怕也无法令我鲜卑俯首。想当年檀石槐大王在时,鲜卑东西万里,数十万骑,战无不胜。即使是檀石槐大王逝世,若能顺利传位槐纵,而不是兄弟相争,也不会……”

  轲比能突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荀恽却听得好奇。“槐纵是谁?兄弟相争又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犹豫了片刻,一声长叹。

  “槐纵是檀石槐的长子,很小就随着檀石槐大王征战,与檀石槐大王麾下的大将关系极好,原本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鲜卑当时还没有父子相传的制度,有一些人觉得他们也有机会争夺大王之位,但他们又不敢正面与槐纵为敌,就撺掇和连争位。”

  荀恽听得津津有味。他对鲜卑了解极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过他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中原朝廷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废长立幼,往往是内乱的根源。

  “和连用兵不如槐纵,却擅长阴谋,最后逼死了槐纵,却也让鲜卑从此不和,各部互相争斗,伤亡惨重。”轲比能摇摇头,眼中尽是无奈。“英雄皆横死,剩下的都是小人。若是槐纵不死,何至于此?”

  “所以你们现在也想学我大汉父子相传么?”

  轲比能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依侍中之见,父子相传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说起来,和连虽不是长子,却也是檀石槐大王的亲生儿子。”

  荀恽眼珠一转,明白了轲比能的为难之处。

  如果推崇父子相传,那轲比能就永远不得能上位,因为他不是檀石槐的子孙。

  如果不推崇父子相传,轲比能就算成了鲜卑大王,也无法保证子孙受益,因为他的子孙未必也和他一样强。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实际上,大汉的帝位传承也这样的困境,反而是儒家推崇的禅让更合理。

  唯一遗憾的事,因王莽之事,禅让制度已经成了禁忌,远不如天命、气运这样的理论来得温和。所以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在说大汉的火德将终,纷纷以土德自居,却没有多少人提禅让。

  荀恽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好回答。

  他只能对轲比能说,我才疏学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容我回去想了想,再请教一些人,以后再给你答复。

  轲比能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毕竟荀恽也只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

  ——

  十二月中,张鲁的使者赶到了行在。

  刘协命荀恽去迎接,先安顿他们住下,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以便应对。

  除了刘协的意思之外,荀恽也接受了荀文倩的委任,想了解一些养生驻容的道法,所以特别用心,态度非常热情。

  张鲁的使者人数不少,总共有十来人,以道士王稚为首。

  王稚名声不显,但身份极高。他是第一代天师张陵的嫡传弟子,比张鲁还有高一辈。他年过七旬,但从小修行,所以气色极好,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模样。

  得知荀恽是荀彧之子,荀贵人之兄,王稚非常热情。和荀恽说了一些秘不传人的道法后,他表示他们才是天师道真传,张角是偏门,搞黄巾那一套就是为了贪图人间富贵,根本不知道道法真谛。

  听听他们三兄弟的称号,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这是修道之人可以自称的名号吗?

  张鲁就不同。他不为人间富贵,也没有世俗的野心,只是保境安民而已。

  荀恽对王稚印象不错,聊了一阵后,让他们安心等候,随即向刘协汇报。

  刘协听完荀恽的介绍,顺口问了一句:“长倩,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天师道?如何对待张鲁?”

  荀恽不敢怠慢,斟字酌句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使者的数量和王稚的身份来看,张鲁的确没有割据一方的想法。汉中一郡,户口有限,又夹在关中和巴蜀之中,也没有割据的实力。再加上张鲁与刘璋的恩怨,他和刘璋结盟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向朝廷称臣,几乎是张鲁唯一的选择。

  当然,要让张鲁立刻放弃汉中,似乎也不太可能。不管他嘴上说得如何淡泊,他毕竟还是人,没像他的祖父张陵、父亲张衡那样白日飞升。

  暂时将张鲁留在汉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等上几年,有了互信的基础,再找个机会将张鲁调任,由朝廷直接控制汉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协点点头,又道:“对天师道,又该如何处置?”

  “天师道不是太平道,与世无争,似乎不必刻意处理吧。”

  刘协笑了笑。“那天师道人凭着道法入仕,可以吗?”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天师道是出世之道,既然修道,那就应该清心寡欲,安心修道,又何必入仕为官?陛下,这万万不可。”

  刘协忍俊不禁。“王稚献了能够养生驻容的道法,你也不推荐他出仕?君子推崇礼尚往来,你这么做,可不合乎君子之道。”

  荀恽窘迫不已,不知如何应以,半晌才道:“陛下,求道问法是私事,推荐贤才是公事。臣虽愚钝,却不敢以私乱公。王稚授臣道法,臣以金银相谢便是了,推荐他入仕,既坏了朝廷制度,又乱了其修道之心,岂不是可惜。”

  刘协没吭声,不管荀恽这些话是不是真心话,有这样的认识总是好的。

  但,放任天师道归于山林,却不符合他的既定方针。

  比起积弊丛生,已经难以自圆其说的儒学,新生的道教还很粗糙,不借此机会将道教纳入正轨,岂不可惜。

  “让王稚来,朕想听他讲讲道法。”

  第四百九十三章 高开低走

  王稚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报进。

  “请进。”帐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声音不大,从容不迫,却自有威严。

  王稚心中一动,不禁喜上眉梢。

  这个声音很年轻,却与他之前几个的荀恽等人不同,很可能是天子本人。如果是真的,那说明天子对天师道的重视非同小可,这一次千里迢迢的赶来行在,或许会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帐门掀开,热气涌出,王稚被朔风吹得僵硬的脸为之一热。他缓步进帐,帐门在他身后落下,热气包围了他,眼前明亮,几个人围着火塘坐着,手里捧着杯子,正看着他。

  “王道长,请坐。”坐中正中的刘协招呼道。

  王稚不敢怠慢,连忙在刘协指定的位置就坐,正准备行跪拜大礼,刘协伸手托住了他。“道长是世外之人,不必行俗世之礼。”

  “臣岂敢。”王稚受宠若惊,犹豫着还要再拜。

  “今天只论道,不论政。”刘协笑着指指一旁的贾诩、蔡琰。“所以这位是凉州上士贾君,而不是贾侍中。这位是陈留蔡君,而不是兰台令史。这位荀君,你是熟悉的,就不用我介绍了。至于我,也不是天子,而是诚心问道的后生小子,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王稚一一见礼,连称不敢。

  入座之后,刘协亲自给王稚倒了一杯茶,寒喧了几句,这才切入正题。

  “天师道这天师二字,如何讲?”

  “天师者,以天为师。”王稚放下茶杯,稽手答道:“汉安元年,老子降世,授正一之法,命家师修习,传于百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蔡琰问道:“既是道法自然,为何以天为师,不以自然为师?”

  “自然无所不在,人所难见,难以为师。能见者,天地人尔。以天为师,便是师法自然。”

  “那为何不法地?”蔡琰又道:“天道玄远,地道亲近,以地为师此不更方便。”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若是为方便故,弃天道而就地道,不免有遗珠之失。是以视野之内,以天为师,胜于以地为师。”

  刘协听了一阵,打断了话题。这种论道过于虚幻,没什么实际意义,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只是清谈,大可随意,但他的目的可不是消磨时间。

  “听说天师、系师都是得道飞升?”

  “是的。”

  “他们是肉身飞升,还是魂魄飞升?”

  王稚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他们在巴蜀的坟茔是衣冠冢,还是有不腐肉身的棺木?”

  王稚顿时紧张起来。

  刘协说只是论道,他却不敢真把刘协当作问道的少年。

  一直以来,他们对信徒都说是张陵、张衡父子是得道飞升,从来没有人问得这么细。而且眼前的少年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子,说谎可是欺君之罪。

  如果说是衣冠冢,万一刘协要去挖坟验证怎么办?说肉身不腐也不行。虽说用了不少香料,但四十多年过去了,非烂不可。

  “不清楚?”刘协扬扬眉,又道:“我还听说,系师夫人是被刘璋杀害的,是真是假?”

  王稚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说道:“的确如此。系师夫人道法未能大成,是以被奸人所害。”

  “她修的是什么道?”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王稚心虚地低下了头。

  卢夫人当然通晓吐纳导引、辟谷养生,但她最擅长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房中术和符咒驱鬼。可是这些不宜在天子面前提及,只能避重就轻。

  天师道的经典不仅有《老子想尔注》,还有《黄书》。《黄书》是标准的房中书,《老子想尔注》也是以房中术来解释老子的思想,只是更偏向于理论构建。

  《老子》一书尚阴尚柔,里面本来就有大量的女性隐喻。有汉一代,将《老子》和房中术揉和在一起的门派很多,天师道不过是影响比较大的门派而已。

  但王稚从荀恽处了解到,天子对房中术没什么兴趣。他虽贵为天子,身边却没几个女人,有时候连续几个月不与女人接触。即使是生活安定之后,他也不是那种对男女之事非常上心的人。

  对这样的天子讲房中术是好是坏,王稚没把握。

  没把握的事,就不能轻易尝试。第一次见面,还是说点靠谱的事。

  荀恽说了,天子不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听起来很玄,但无法验证的事。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大约需要修习多少年,才能有明显的效果?”

  “有一日修行,便有一日效果。但是要看出明显的区别,还是需要时间的,正如圣君治世,三十年可致太平一般。为人修道,也要三十年才能见效。”

  “就比如道长?”刘协说道:“道长修道不止三十年了吧?”

  王稚尴尬地说道:“臣童蒙习修,至今有六十余年。只是资质太差,进展太慢,愧对师尊教导。”

  “你们除了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还有其他的道法吗?”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我这样,怕是活不到三十年了,修道是不是太晚了,有没有外力可用?”

  “可以合药服饵,虽不能长生,却可以延年益寿。”王稚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盒,双手递到刘协面前。刘协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丸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这药能治什么病?”

  “精力不振,身体困乏,神思不宁,多梦难寝,都有效果。”

  “除了这样的药,你们可有其他针对具体病症的药?”刘协盖上盒子。“巴蜀多山林,虎豹毒虫多,百姓多病,你们总有类似的药物吧。”

  “有的,内用外用的都有。”说到这些,王稚总算有了底气。

  在巴蜀传道几十年,他们除了施食,就是靠医术为百姓治病来吸引人入道,只不过他们的医术中不仅包括医药,还有大量的符咒之类的巫术。符咒之类不敢随便说,医药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你们都用什么样的药?”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帐门掀开,华佗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拱拱手。“陛下,臣来迟了,没错过什么吧。”

  “没错过,你来得正好,闻闻这药,看看都是什么制成的。”刘协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华佗,又向王稚介绍道:“这位便是山东名医,太医丞华佗华元化。”

  第四百九十四章 道可道

  王稚暗自庆幸。亏得没有仗着胆子说大话,要不然就麻烦了。

  天子看似随和,不以君臣之礼相见,只是坐而论道。可他不仅安排了蔡琰这种通晓《老子》的学者,还安排了精通医术的华佗,摆明了是大考。

  糊弄他不仅难,而且危险。

  华佗闻了闻,基本认同了王稚的说法。这里面的几味药都有安神的效果,至于效果是不是有王稚说得那么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着这个话题,华佗与王稚讨论起了医药。

  华佗的优势并不是药学,而是针灸和外科。只不过比起王稚来,他并不擅长的药学依然不可小觑,王稚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只是巴蜀特有的一些药材而已。

  这一点,刘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大部分中药材都在山里,而且是在黄河以南的山里。汉中南面是巴山,北面是秦岭,东面就是神农架,都是盛产药材的地方,又与号称药库的南阳盆地毗邻,可谓得天独厚。

  只不过王稚等人远远未能发挥出这些药材宝库的潜力,他们还处于经验积累的起步阶段,而且个人天赋也算不上出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师道的影响不出巴蜀,如果不是太平道闹得人人自危,天师道未必能成为道教正统。

  这可能也正好符合了老子的思想,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猥琐发育才是正道。

  华佗与王稚讨论了一阵医术之后,对刘协说,他们的医术有可取之处,如果能派一些人从军,应该会有帮助。说完,华佗就匆匆告辞,他很忙,没时间听王稚论道。

  王稚松了一口气,却也更加小心,不敢信口开河。

  但刘协兴趣不减,又问起了炼丹合散。

  道教修行一直有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是以吐纳导引为主的内丹术,一是以炉鼎炼丹为主的外丹术。两种方法并行不悖,但分主次不同。最开始的时候,外丹术为主,内丹术为辅。后来外丹术吃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几个皇帝,慢慢衰落,内丹术才占了上风。

  汉魏晋正是外丹术最兴盛的时候,所谓的魏晋风度和嗑药有很大关系。

  但刘协对外丹术的兴趣却不是嗑药,而是他知道这是原始化学的萌芽。现代工业的出现离不开化学工业的发展。如果能将炼丹术改造成为有体系的化学科学,就有可能带来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

  王稚通晓炼丹术,甚至可以说是高手,但是在刘协这种经过十六年基础教育,又有几年实践经验的人来说,他那些天花乱坠的理论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考问。

  刘协的脸色渐渐冷淡,王稚额头的冷汗也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可惜余生也晚,不能见天师、系师风采。”刘协用一句充满遗憾的话结束了与王稚的会面,婉转的表达了对王稚以及天师道的失望。

  王稚战战兢兢,不敢反驳,躬身退出。

  荀恽很尴尬。他之前将王稚夸得像朵花似的,结果到了天子面前,王稚漏洞百出,风范全无,让他之前的话都有欺君的嫌疑。

  “臣……”荀恽面色通红,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罢了。”刘协摆摆手。“王稚的道法虽说不够高明,态度却还是诚恳的,至少没有刻意欺瞒。回头你跟他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留在行在。”

  “唯。”荀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留他,是为安抚张鲁吗?”

  “也不尽然。他们的丹法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只是过于粗疏了些而已。或是他愿意留下,我准备组织一起人研究丹法,就像太医署研究医术一样,或许能更进一步。”

  荀恽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陛下对丹法感兴趣?”贾诩微微皱眉。

  “我对万物衍化之道都感兴趣。”刘协抬起头,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真正的点金之术不在他处,而在这里。就比如将铁由恶金炼成精钢,是不是和丹法有些相似之处?”

  贾诩眉梢轻扬,抚着胡须笑了。

  他明白了刘协的意思。安抚张鲁是次要的,将天师道的发展纳入大汉复兴的洪流才是关键。

  “若是这么说,那天师道众的用武之地倒是更大了些。”蔡琰眼睛一亮。“臣以为,或许可许将那几篇西域诸贤论物理之道的文章转给他们,以共研讨。”

  “什么物理之道?”刘协顺口问道:“原子不可分割论,还是四元素说?”

  蔡琰忍不住笑了。“陛下也看了?”

  “看了。”

  “你觉得与五行说孰优孰劣?”

  刘协认真思考了一阵。“一种学说是否优劣,一要看这种学说是否自洽,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的学说肯定不能算好。二要看这种学说能否指导现实。如果一种学说听起来无比美好,却始终无法实现,这个学说就算再能自洽,也不能作为定论,只是一种猜想……”

  荀恽忽然灵光一现,忍不住脱口而出。“敢问陛下,何谓指导现实?”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荀恽真正的意思,不禁笑道:“就比如说,王稚说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能让人延年益寿,你依照他的办法去做了,三十年后的确比同龄人更年轻,就说明他的理论可能有效。”

  “可是同样的道法,天师、系师可以白日飞升,他却只能延年益寿,不能白日飞升,那又怎么说?”

  “你问到了点子上。”刘协指指荀恽,露出一抹欣赏的笑意。“一个人的成败难免有偏差,可以增加人数来减少误差。如果一百个人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三十年后,若是有人能白日飞升,哪怕只有一个,也能说明他的说法可行。毕竟生老病死是常理,若非修行有成,白日飞升根本不会出现。”

  刘协喝了一口水,又道:“可若是这一百人中一个白日飞升的也没有,就算不能断定他的说法有问题,至少也可以说明他的说法有相当的局限性,不能轻信,更不能因为是先师所传,便奉为至理名言,不容置疑。”

  第四百九十五章 理想与现实

  一直以来,刘协都避免直接向某人灌输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

  知识只是结果,推衍出知识的思维模式才是真正的精华。不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就算给他们一整套百科全书,那也只是一时有效,用不了多久,就会退回到原有的道路上去。

  儒墨道法诸家之中,儒家是最具有自我革新能力的学派,但他们却有一个无法突破的天花板,那就是对先贤的崇拜。哪怕他们事实上已经突破了先贤的学说,表面上还要保持对先贤的遵从。

  在生命力足够旺盛的时候,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可以并行不悖,一面表示遵从先贤的教导,一面进行事实上的调整。儒学由汉代经学演化为玄学,一旦发现走偏了,便有人提倡复古,重新寻找出路。

  可是当生命力衰退时,先贤就成了无法承受的压力,一代又一代的精英只能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打转,不敢越雷池一步。儒学也就成了思想上的枷锁,无法再引导社会进步。

  汉末的经学衰落是儒学第一次重大危机。这时候的儒学还有足够的生命力,如果能够借此机会打破天花板,就有机会看到另一重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复兴的王朝,而是一个强盛的文明。

  前途之广大,令人神往。

  荀恽不敢说话。蔡琰垂着眼皮,贾诩抚着胡须,有些出神。

  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懂刘协的言外之意,但谁也不敢轻易接话。

  质疑圣贤,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这要是传出去,弄不好会被人弹劾他们是佞臣,面对天子的无知之言不敢劝阻,只知一味奉迎,甚至有意误导天子。

  刘协倒也不意外。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他已经很欣慰了。

  贾诩突然问了一句。“陛下,你相信人可以白日飞升吗?”

  刘协转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说肯定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不代表说天师道的道法无法验证真伪,只要派人去巴蜀开坟验尸,自然知道张陵、张衡的白日飞升是真是假。”

  贾诩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要这么做吗?”

  “没必要。”刘协笑笑。“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王稚神色不安,显然是心虚,我只是不想戳破他而已。天师道在巴蜀一带颇有根基,眼下还要维持他们的体面,将来再慢慢矫正便是。”

  贾诩含笑点头。

  刘协又道:“白日飞升过于遥远,可存而不论,有兴趣的人可以慢慢研究,让平均寿命提高几年却是切实可行的。长倩,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你与王稚商量一下,看看他能否将驻容之术公布出来。你也看到了,凉州天寒地冻,风霜凛冽,不论男女都皮肤粗糙。若果真有办法能让人保持容貌,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感激他的。就算是花些钱,也是舍得的。令史,你说对吧?”

  蔡琰掩嘴而笑。“真有这等妙术,臣愿意再去揽几笔生意,就算是谀墓也可以的。”

  “噗——”贾诩没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胡须。“陛下,新年将至,今年不会还不发俸禄吧?”

  刘协神情尴尬,故意沉下了脸。“不是说好了么,今天只论道,不谈公事。”

  这一次,连蔡琰都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陛下早有准备,有言在先。”

  荀恽一脸懵逼。“陛下,去年……没发俸禄吗?”

  刘协扬扬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

  轲比能大惊失色。“朝廷连续两年没发俸禄?”

  “不是俸禄,是新年的赏赐。”荀恽连忙纠正。“按惯例,新年时,朝廷会向大臣发放赏赐,以示恩宠。如今朝廷艰难,所以一直没发。”

  “那……那还有赈济吗?”

  “天子正在想办法筹措。”荀恽很诚恳地说道:“朝廷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凉州百姓,尤其是那些刚刚入籍的羌人,看看朝廷答应他们的粮食可曾短缺。”

  轲比能很严肃地打量了荀恽两眼,勉强相信了。他之所以愿意称臣,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遇了雪灾,需要天子提供粮食赈济,要不然明年春天吃完了冻肉,必然会有大批的人饿死。

  “天子真是不容易啊。”轲比能心情很复杂。大汉天子已经困窘到这个地步了,还将鲜卑人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们恢复了实力,鲜卑人还有称霸草原的机会吗?

  “这两年已经好多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荀恽信心满满。“再往前几年,可是连饭都吃不上呢。现在只是没有新年赏赐,饭还是能吃饱的。再有个三五年,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轲比能打量着荀恽,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觉得荀恽说的话不太实际,却愿意相信荀恽。

  原因很简单,荀恽眼中有光,自信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和荀恽一样,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天子什么时候能见我?”

  “快了。”荀恽说道:“大帅再安心等两天,等你熟悉了礼仪,天子就可以接见你了。初次见面,你不想失礼吧?”

  轲比能看着荀恽,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他心里清楚,汉家天子迟迟不见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礼仪问题,而是在看他的诚意。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在等狼骑归营,看狼骑的战绩决定如何接待他。

  如果狼骑大胜而归,证明汉人即使在草原上也有明显的优势,那他就别指望汉家天子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了。如果狼骑损失很大,甚至惨败,汉家天子对草原的野心受挫,情况又有所不同。

  轲比能也在等这个结果。

  “最近有狼骑的消息吗?”轲比能故作轻松的问道。

  “大帅最近可曾收到什么消息?”荀恽反问道。

  “没有。”

  “我们也没有。”荀恽眉心微蹙。“狼骑失踪了,有好几天没消息来了。”

  轲比能一惊。“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儿?”

  荀恽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很别扭的地名。“私渠北鞮海。”

  轲比能的脸颊一阵抽搐,搓了搓手指。“这怕是遇上西部鲜卑的主力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就怕你不来

  “西部鲜卑?”刘协一惊,起身走到地图前,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觉得不太可能。

  私渠北鞮海离西部鲜卑的牧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少说也有上千里。

  难道是地图不准?这倒是有可能的。

  荀恽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扶罗韩也是西部鲜卑的一部,他又是檀石槐子孙,所以占据着最好的牧场,没人敢和他争夺。扶罗韩被杀,这片牧场就空了出来,其他的鲜卑人自然会觊觎,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将近两年时间,再远也能收到消息了。”

  刘协转头看看荀恽,眼神闪烁。

  荀恽所言有理,吕布等人遇到西部鲜卑主力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考虑的却不是吕布的生死——相隔千里,救是来不及救的,而且此次远征要考验的就是狼骑的生存能力,救援原本就不是必有的选项——他考虑是刚刚稳定一点的西凉会不会因此又起波澜。

  “请贾侍中来。”

  荀恽转身要去,却被刘协拽住了。刘协示意裴俊去请贾诩,对荀恽说道:“不要慌,天塌不下来。”

  荀恽苦笑。“陛下,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躯,岂可不以万全计?”

  “从董卓入京,将朕推上这个位置以后,朕就没有万全可言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有丝毫松。”

  荀恽欲言又止。

  他听了轲比能的分析,得知狼骑可能遇上西部鲜卑之后,就赶来向刘协汇报,不是担心狼骑存亡,而是担心行在的安全。天子、皇后以及妹妹荀贵人,以及天子唯一的皇子都在这里,如果遇到西部鲜卑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天子镇定自若,他倒不好显得太紧张了。

  还是等贾诩来,听听贾诩的意见再说。

  过了一会儿,贾诩进来了,慢条斯理的行了礼,又打量了荀恽一眼,笑道:“陛下,轲比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刘协摇摇头。“轲比能说,狼骑可能遇上了西部鲜卑的主力。”他转身在地图上指了指。“如果真是如此,西部鲜卑很可能会长驱直入。或由居延入张掖,或由休屠入武威,侵扰凉州。”

  “那不是更好?”贾诩脱口而出。

  荀恽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镇西大将军和护羌校尉就在附近,可以召他们参战,顺使看看他们这一年多的训练成果。学员们学习了这么久,也该安排一次实战,检验他们的学习成果了。”

  刘协无声而笑,不经意的扫了荀恽一眼。

  荀恽无言以对。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天子根本不担心鲜卑人会来,他一直在等鲜卑人来。

  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的人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作战。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兵力不足。即使算上秋防调用的郡兵,韩遂、马超的兵力总共也不超过三万人,加上行在的数千禁军,面对可能超过十万的西部鲜卑骑兵,能否战而胜之,着实是个疑问。

  “拟诏,准备作战。”刘协淡淡地说道。

  “唯。”裴俊立刻准备笔墨。

  “陛下,皇后、皇长子怎么办?”荀恽问道。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贾诩说道:“皇长子生而有幸,不满百日,便有幸随陛下亲征,将来必成一代名将。”

  荀恽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让轲比能先回去吧。”刘协摆摆手,对荀恽说道:“西部鲜卑若来,他的部落首当其冲。若无人指挥,损失必然惨重。让他先回去,带着部落撤离,避一避。”

  荀恽愣了片刻。“陛下,万一他和那些鲜卑人合兵呢?他们可都是鲜卑人。”

  “那倒有点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再想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可不容易。”

  “是啊。”贾诩附和道:“鲜卑人中,也就他有点见地了。”

  荀恽看看天子,又看看贾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匆匆出帐,来见轲比能。进帐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深吸了几口寒冷刺骨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搓了搓被冻僵的脸,露出一丝笑容,缓步入帐。

  “天子怎么说?”轲比能起身相迎。

  “天子说,若真如大帅所说,你的部落可能会有危险。你先回去,率领部落撤离,避其锋锐。”

  轲比能一愣,随即说道:“那天子呢?”

  “天子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轲比能想了想,点头答应。在他看来,汉人天子大概率是准备撤离休屠泽,却不好意思说,只能故作神秘。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敌当前,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部落再说。

  至于见驾,还是以后再说吧。

  ——

  冰天雪地之中,一队骑兵正在撤离。

  头顶的蓝天之上,有一只鹰在盘旋。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鲜卑人的战旗。

  “子美,你们先撤,我再冲一阵。”吕布抬头看鹰,大声喝道,勒住赤兔,拨转马头。

  “君侯小心,切勿恋战。”黄猗大声说道。

  “放心吧,能追上赤兔的战马还没出生。”吕布大笑道:“若是真遇上了,我抢回来,送你当坐骑。”

  黄猗也不多说,带着八十多名骑士先撤。连日接战,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备用战马也损失了不少,战斗力和行军速度明显下降。他要带着这些骑士先撤,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准备再战。吕布断后,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是早就习惯的战术,毋须多言,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执行。

  吕布转头看了一眼曹性。“还拉得开弓吗?”

  曹性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行,再杀几个,凑满三百。”

  魏续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已经快到三百了?”

  曹性咧嘴一笑。“要不是箭不多了,想杀几个值钱的,早就过三百了。”他扬扬下巴。“君侯已经超过三百了,再冲一次应该能满四百。”

  魏续咂咂嘴,懊恼地一拍大腿。“射艺好真是占便宜啊,我砍人砍得胳膊都快断了,还没满一百呢。你们轻轻松松就三四百,不公平,不公平。”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习射艺,就知道近战。”吕布得意地大笑。

  正说着,前面传来了马蹄声,一批鲜卑人正在接近。

  吕布轻踢马腹,开始加速。“随我来,看看有没有值钱的脑袋,砍几个回去当夜壶。”

  第四百九十七章 心理阴影

  看到吕布率领十余骑迎面杀来,鲜卑小帅段松连忙下令亲卫骑向自己靠拢,同时在两翼展开掩护。

  与这些打着狼旗的汉人骑兵交战多次,他已经熟悉了这些汉人的战术。正面冲来的骑兵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杀招埋伏在两翼,随时准备抄他的后路。

  虽然这里的地势平坦,看不出有埋伏的可能,他还是不敢大意。

  他的好兄弟沃离就是因为大意,疏于防备,被藏在雪中的汉人一箭射杀,全军崩溃,被汉人杀得一败涂地。

  号角声一响,装备最好的亲卫骑立刻向段松靠近,同时举起手中的骑盾,护住要害,以免被对方射杀。这些汉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有不少神射手,尤其是统兵的吕布,几乎百发百中。

  面对汉人的铁制箭头,没有精甲的他们只能靠骑盾保命。

  “射!”段松一声大喝,几名射手拉开了手中的弓,对冲入百步以内的汉军骑士进行射击。

  与此同时,吕布、曹性也拉开了手中的硬弓进行还击。

  箭矢交驰,并不密集,却杀伤力却一点也不弱。几名射手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先后被射中,失去了战斗力。

  双方迅速接触。

  吕布放下弓,双手挺矛,正面冲向段松。

  段松的两名亲卫上前迎战,一个举刀,一个挺矛,一左一右。

  吕布面无表情,手中长矛抖动,矛尖抖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先与鲜卑骑士的长矛接触。两矛相交,鲜卑骑士只觉得手臂一麻,手中的长矛不听使唤,偏离了中线,眼睁睁地看着吕布的长矛迎面刺来。

  “噗嗤”一声,脖颈被矛头洞穿,鲜卑骑士落马。

  吕布甚至没看他一眼,长矛横扫,拍中另一名鲜卑骑士高举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脆响,鲜卑骑士的手臂折断,手中的战刀落地。他抱着断臂,惨叫出声。

  一个又一个汉军骑士从他面前掠过,却没人向他发起攻击。不多时,他的面前就空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好几个。

  汉军骑士已经杀入阵中,势不可挡。

  段松脸色煞白。他没有受伤,只是与吕布相隔数步,擦肩而过。可是他亲眼目睹了吕布连杀他三名亲卫,干净利落,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一眼看出这十几名汉军骑士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不仅装备好,而且杀人如麻。在他们的眼里,他的部下根本不是对手,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草原上虽然不缺勇士,但这么多勇士集结在一起却不多见。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当年檀石槐大王的金翎卫有这样的实力。

  那是百万鲜卑人中挑出的三千精骑,由骁勇的槐纵率领。

  段松没有这样的实力,他的优势只是人多。但他却不敢将部下集中起来,一心围困吕布。如果太密集了,会成为汉军骑士手中弓弩的最好目标。

  这些汉军骑士人数虽然不多,箭却射得又准又快,射程还远,能在鲜卑人的射程之快进行快速打击,然后趁乱近身肉搏。

  他们有鲜卑人没有马具,可以在马背上坐得更稳,冲击时也不担心会被撞下马。

  段松连声下令吹号,指挥部下转向,同时睁大了眼睛扫视两翼,生怕汉军骑士突然出现。

  他刚刚完成转身,吕布等人又杀了回来,再一次洞穿了他的阵势,扬长而去。

  段松看着地上的血污,看着那些受了重伤却未死,倒在地上哀嚎的部下,脸色铁青,却不敢立刻下令追击。

  这些汉军骑士只是诱饵,真正的陷阱也许就在前面,等着他跳进去。

  他下令清点人数,救治伤者,同时派人向身后的大帅报告。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他又损失了三十多人,还被对方牵走了几匹战马。

  ——

  吕布追上了黄猗。

  黄猗利用这难得的时间部署了阻击阵地,还准备了一些吃食。看到吕布等人回来,他目光一扫,见一个不缺,心里松了一口气。

  “受伤没有?”黄猗送上一壶酒。

  “中了两箭,皮肉伤。”吕布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扯开甲胄和战袍,往伤口上喷了一口,随即又将战袍掩上。“鲜卑人被打怕了,见着就躲。”

  “怕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黄猗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盘旋的鹰。“能有这样的鹰为向导,不会是普通人。不过,他们未必是为我们而来,很可能是想占据扶罗韩留下的牧场。”

  “他们也配?”吕布冷笑道:“这片牧场从此就是大汉的牧场,谁也别想争。要来这里放牧可以,先称臣,再看我们愿不愿意收他们当狗。”

  黄猗没吭声,充满血丝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温侯,我们继续向东吧,不能向南。张掖没有准备,来不及调兵,会被鲜卑人毁了。”

  “鲜卑人会跟着我们走吗?”

  “至少会有一部分跟着我们,这样就算有人去居延,兵力也会少得多。”

  “好,就这么办。”吕布握紧拳头,用力一挥。“过了浚稽山再说。”他想了想,又道:“派几个伤势较重,不能再战的先走,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让朝廷有个准备。”

  黄猗点头答应,指了几个骑士,让他们先赶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他们伤势较重,战斗力大减,却还能骑马。这些在草原上打拼的汉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要不死,他们都会尽全力活下去。养几个月伤,又能活蹦乱跳。

  “经过轲比能的牧场时,不要与轲比能的部下接触,向他们要一些干粮,换一下马就走。”黄猗拿出准备好的两片木简。“如果遇到汉军斥候,将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安置你们。”

  “喏。”骑士们应了,分作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东。

  “天子会来接应我们吗?”吕布又喝了一口酒。

  “不知道,但我相信天子不会撤。”黄猗看着东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鲜卑人全部追到休屠泽,天子也不会后退一步。”

  “为什么?”吕布不解。

  “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本就是大汉中兴的唯一机会。”

  第四百九十八章 老狼与狐狸

  宴荔游仰着头,看着战旗上的黑色狼头,心情很不好。

  狼本是他野狼部落的保护神,如今却突然冒出一群人,也打着狼旗,横冲直撞,烧杀劫略,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各部落的大帅、小帅都以为是他派出去的,纷纷向他问罪,搞得他一头雾水。

  费了好多心思,他才搞清楚那些人是谁。

  但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反而更糟了。

  草原上各部落之间打来打去,已经够乱了,汉人还来插一脚?

  扶罗韩战死在五原,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入塞了呢。步度根在弹汗山被汉人击败,也情有可原。他没有檀石槐大王的本事,却想学檀石槐大王,在汉人的眼皮子底下立王庭,自讨苦吃。

  可是汉人跑到浚稽山来打猎,这就过分了。

  就算扶罗韩被汉人击杀,这里还是鲜卑人的牧场,不是汉人可以来的地方,更不能打着狼旗,坏我的名声。

  宴荔游下令击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但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不仅没抓到这些汉人,还损失了两三千人,搞得颜面扫地,自己都觉得无脸见人。

  “又看什么呢?”妻子阿琳曼从帐逢里走了出来,瞪了宴荔游一眼。“抓到那些汉人了?”

  “还没有。”宴荔游叹了一口气。

  阿琳曼是檀石槐的女儿,槐纵、和连的妹妹。他之所以首先率部东迁,就是听了她的主意。在扶罗韩、步度根先后被汉人击败后,她找到了和连的儿子骞曼,想杀回弹汗山,继承檀石槐的血脉。

  “谁追得最紧?”

  “灵狐部落的段松。”

  “那只小狐狸能靠得住吗?”阿琳曼眼睛瞪得更圆。“这种事,你要自己去,不然肯定会被那只小狐狸骗了。”

  宴荔游皱着眉,没说话。他也有点怀疑灵狐部落的消息。对方只有百骑,如何能击杀灵狐部落两三千人?再说了,灵狐部落总共才多少人,真要伤亡两三千,只怕早就跳脚了。

  “听说领头的是吕布。”

  阿琳曼迟疑了一下,随即又道:“吕布也是人,不是神。能以一敌十,还能以一敌百?”

  “他们……”

  “别再找借口了。你就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宴荔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狠狠地瞪着阿琳曼。阿琳曼毫不示弱,同样恶狠狠地瞪着阿琳曼。

  宴荔游比阿琳曼大二十岁,当初娶阿琳曼是想与和连结盟,将和连推上鲜卑大王之位后,他可以分到好的牧场。没想到和连当了大王,却在入侵汉地的时候,被几个猎户射死了。他也跟着倒了霉,被迫向西迁移。

  夫妻俩为此没吵架,但宴荔游却强硬不起来。一来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无法满足阿琳曼,底气不足。二来拥护阿琳曼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他的儿子宴弛。

  宴驰是前妻生的,不是阿琳曼的儿子。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如果他死了,宴驰继位,可以娶阿琳曼为妻。或许他们早就勾搭上了,就等着他死。

  宴荔游挥了挥手,示意阿琳曼进帐去。阿琳曼转头一看,见灵狐部落的段松带着两个亲卫正在走来,也不想和宴荔游正面冲突,便缩了回去。

  段松走到宴荔游面前,抚胸施礼。

  “抓到吕布了吗?”

  段松惭愧地摇摇头。“没有,他太狡猾了,我们几次设陷阱,都没能抓住他。”

  “他再狡猾,还能比你这只灵狐狡猾?”

  “我真是……”段松咂了咂嘴。“大帅,我真是尽力了。”

  宴荔游眼神阴沉。“既然你已经尽力了,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将来分战利品的时候,你也只能排在后面。”

  段松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虽然不情愿,但他无话可说。草原上就是这个规矩,他没能抓住吕布,就只能怪自己无能,吃不上肉。

  早知如此,他就不跟着宴荔游东迁了,留在西部也挺好的。

  “抓到俘虏没有?”

  “没有,那些人配合很默契,动作也快,每次我们都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撤了。”

  “打不过汉人也就罢了,追都追不上?”

  段松无地自容。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

  那群汉人比鲜卑人还鲜卑人。他们有的,那些人都有。他们没有的,那些人还有。

  比如锋利的战刀、长矛和铁制箭头,以及坚固轻便的甲胄。他之所以自高奋勇地去追捕吕布,就是想夺他们的武器、装备。别的不说,一百套汉甲就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很可惜,他现在除了收获了几千枚箭头,什么也没捞着。

  “行了,这件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处理。”宴荔游摆摆手,示意段松可以滚蛋了。他原本很欣赏段松,虽然实力不是最强的,但人很聪明。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段松只是狡猾,不是聪明。

  段松嚅了嚅嘴。“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大帅。”

  “什么事?”宴荔游有点不耐烦。

  “汉人皇帝可能在休屠泽。”段松说道:“我抓到了几个轲比能的族人,他们说汉人的皇帝就在休屠泽,轲比能到那里朝拜汉人皇帝去了。”

  宴荔游的眉毛挑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段松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宴荔游又站了一会,看着段松到营地之外,上了马,奔向远处,这才钻进了帐篷。

  “那只小狐狸说什么?汉人皇帝在休屠泽?”阿琳曼迫不及待的说道。

  “是的。”

  “抓住他,为扶罗韩报仇。”

  宴荔游瞅了阿琳曼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汉人皇帝是一个人吗?吕布都有一百精骑,汉人皇帝身边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精骑。我要是冒冒失失的冲过去,怕不是和扶罗韩一样,被人杀得灭族。”

  “你……”阿琳曼啐了一口。“你就是个废物,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就和那不中用的东西一样,硬不起来。”

  “啪!”宴荔游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怒吼道:“你胆子大,你去找年轻的,硬得起来的,和你一起去杀汉人皇帝,为扶罗韩报仇吧。”

  阿琳曼没有任何准备,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去找,你可别后悔。”一边说一边往外冲。

  “后悔我是你生的。”宴荔游狠狠啐了一口,随即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第四百九十九章 困境

  轲比能昼夜兼程,赶回部落。

  急得上火的柯最一看到他,险些哭了,抱着他的靴子,接连亲了几下。

  “大帅,你可算回来了。”

  “形势如何?”轲比能顾不上寒喧,甩下熊皮大氅,奔上一旁的牛皮地图,导致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可有狼骑的消息?”

  “狼骑的信使昨天刚从部落经过,他们遇到了野狼部落,双方纠缠了好几天了。狼骑的箭矢、食物和药物几乎耗尽,无力再战,正在撤退,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轲比能嗯了一声,倒是不意外。

  吕布再善战,狼骑再精锐,毕竟只有百骑,遇到实力不弱,有近万骑的野狼部落,撤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除了野狼部落,还有谁?”

  “可能还有灵狐部落,他们看到有狐狸的战旗了。”

  “狐狸?”轲比能想了想,有些意外。“段松怎么和宴荔游混到一起了?还有谁?”

  “一些小部落,旗号乱七八糟的,汉人也说不清楚。”

  轲比能心中不安。如果仅仅是野狼部落,他还是可以应付的。可若是野狼部落还与其他部落有联盟,那就有点麻烦了。

  “吕布离这儿还有多远?”

  “快了,今天不到,明天也能到。”

  “你觉得汉家天子能战胜宴荔游吗?”

  柯最想了想,有些为难。汉人的骑兵很精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汉人的骑兵数量太少了,休屠泽只有五千骑左右,甚至更少。遇到总兵力超过万骑的野狼部落,只怕凶多吉少。

  “如果宴荔游主动进攻,未必能胜。”

  轲比能笑了,挥手道:“撤!”

  “撤?”柯最不解地看着轲比能。“往哪儿撤?”

  “休屠泽。”轲比能眯起了眼睛。

  他在赶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西部鲜卑的主力来侵,他无力迎战,只能撤往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撤往凉州腹地,他就顺势跟着入塞定居,至少也可以占据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迎战,他就以助阵的名义就近观察,亲眼看看汉人的实力,再做决定。

  “那狼骑来了,谁接应他们?”

  “我亲自接应。”

  轲比能随即做了安排。他让柯最带领各部先撤,他亲自接应狼骑,为他们提供食物、战马。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他现在都不想和汉人翻脸。

  汉家天子能从那么艰难的困境中恢复元气,可见种性强韧,绝不会轻易败亡。他可以拒绝称臣,却不能和汉人翻脸,成为汉人的敌人。

  柯最觉得有理,立刻命人到各部传令,向休屠泽方向撤离。

  牲畜大多冻死了,变成了冻肉,现在转移起来也算方便,速度也不慢。

  ——

  吕布冲上山坡,看着空空如也的山谷,不由得骂了一句。

  “没卵子的鲜卑人,跑得还真快。”

  魏续甩了甩马鞭,也骂了两句,向后面的骑士打了个手势。

  黄猗随即指挥将士下马,将马背上的物资进行调整,挑出两匹战马宰了,当作今天的晚餐。连续几日的苦战,物资耗尽,体力下降,伤亡终究还是出现了。几天的功夫就损失了二十多人,士气也有些低落。

  期望中的补给没了,他们只能杀马。

  借着清点的机会,黄猗又查了一遍人数,将失踪的骑士名字记下。

  “长史,我们还有机会吃上你家夫人亲手做的羊羹吗?”一个受了重伤的骑士问道。

  “想吃吗?”黄猗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摸了摸骑士的额头。

  骑士的额头很烫。

  “想吃,非常想吃,我还没吃过大户人家的羹呢。”骑士咧着嘴笑,干裂的嘴唇又开始流血。

  “只要想,就一定能吃上。万一你不能活着回去,以后每年清明,我都给你备一碗羊羹。”

  “嘿嘿嘿……”骑士笑了。

  “傻笑什么。”曹性走了过来,将一把脏雪塞进骑士的胸口。“清醒点,别说胡话。羊羹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想着怎么活下去。”

  “我还能活吗?”骑士冻得直吸冷气,却笑得更加开心。

  “能活,你小子比野狼还能活。都发烧三天了还没死,指定死不了。”曹性说着,又捡起一块冰,放在骑士的额头。“捧着,别烧坏了脑子。你小子本来就不聪明,再烧成傻子,那就麻烦了。”

  “你才傻。”骑士嘀咕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捧着冰,接连哆嗦了两下,人却清醒了一些。

  黄猗看在眼里,笑了一声,走向下一个骑士。

  宋宪也受了伤,坐在一旁休息。见黄猗忙前忙后,嘴角露起一丝浅笑。等黄猗走过来,他招了招手。“长史,坐一会儿吧?”

  “有事?”黄猗没坐,只是停住了脚步。

  “苦不苦?”宋宪也自觉地站了起来。“你可不像我们,你出身那么好,就算不做官,也饿不死。跟着我们出塞拼命,值吗?”

  黄猗抬起头,打量着宋宪,沉吟了片刻。“老宋,如果你死了,你希望你的墓碑上刻上什么?”

  “我啊?”宋宪摸摸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刻上这次狼骑出征的战果。嘿嘿,我虽然不如温侯、曹性,前后也杀了七八十个鲜卑人呢。”

  “我给你写两句话吧。纵横万里,斩首逾百,如何?”

  宋宪眨眨眼睛,咧嘴大笑。“好是好,就是还差二十几个,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一定行的。”黄猗抬起头,看向远处,幽幽说道:“如果我战死了,我希望我的墓碑上有这样几句:区区书生,横行大漠。箭射胡虏,笔草军书。凯歌高奏,捷报频传。身虽膏野,英名长存。”

  他转头看着宋宪。“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著史,必有狼骑之名,而我等名列其中。这难道不比江夏黄氏四个字更威风吗?江夏黄氏不缺文才出众的名士,像我这样有战功的却屈指可数。”

  “说得对。”吕布踏马而来。“长史,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你也不能死。你死了,谁将我们这些日子的战绩写下来,告诉天子,告诉后人?我吕布征战半生,有胜有负,但这一战却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一定要刻在我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