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三百章 见缝插针

  韩银、成公英站在路边,看着南边的官道。

  韩银有点不耐烦,昂着头,背着手,来回走动。

  收到韩遂的命令,来迎接马腾,他不情不愿。

  刚刚接收到了大量物资,他正忙着享受呢,谁愿意站在这里喝风,迎接马腾。

  他不像马超,真把韩遂当叔叔看,他对马腾向来有些看不上眼。

  一个羌女之子,哪有资格与父亲韩遂兄弟相称。

  成公英拱着手,神情凝重,看看南边的官道,又看看韩银,忍不住提醒道:“少将军,稍后看到征西将军,少将军还是礼敬些为好?”

  “为何?”韩银扭身看着成公英,不以为然。

  “将军与征西将军皆是凉州豪杰,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天子有意平定凉州固然属实,却也不希望凉州势大。将军势力最强,自然是朝廷的首选目标。当此之时,实在不宜与征西将军反目。”

  成公英说话很小心,生怕激怒韩银。

  他知道韩银对马腾没什么敬意可言,但韩遂特意派人来传令,要求韩银去迎马腾,韩银不敢不来,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这时候很容易激起韩银的怒火。

  但他不能不说。

  马腾北上,很可能不是韩遂的安排,而是马腾的个人决定。

  如果是韩遂的安排,由他和韩银北上显然更方便。

  听了成公英的话,韩银咂了咂嘴,很勉强地说道:“好吧,我且忍他一忍便是。”

  西凉诸将中,韩遂的实力最强,马腾紧随其后。

  如果朝廷想对付韩遂,马腾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能否拉拢住马腾,对韩遂很重要。

  这也是韩遂与马腾结为兄弟的目的所在。

  韩银并非不懂,只是不屑。

  ——

  马腾举起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前进。

  成公英推着韩银,来到马腾的马前,躬身行礼,又对杨修施礼。

  “杨侍中,我们又见面了。”

  杨修翻身下马,与成公英见礼,又与韩银见礼。

  见杨修先与成公英见礼,韩银心里不痛快,却又不敢发作。

  在马腾父子面前,他还有资格摆谱。在杨修面前,他自惭形秽,底气严重不足。

  马腾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他翻身下马,与韩银寒喧了几句。

  韩银邀请马腾到营中小住,马腾婉拒了。

  马超有可能已经到了屠申泽,随时可能与白马铜相遇,他哪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韩银本来就没什么诚意,顺势改为在路边小聚。

  马腾答应了。

  他连续行军两百余里,的确需要休息一下。

  成公英已经安排好了酒食,就在路边搭起帐篷,与马腾、杨修共饮,并安排人犒劳马腾的部下。

  他们刚刚缴获了大量的牛羊,不缺物资,出手很阔绰。

  马腾话不多,杨修却很健谈。他与韩银、成公英畅谈天子在华阴之战的表现,尤其是天子入阵,亲手斩下李傕首级的情节,被他说得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我已与征西将军说好,此战结束,我便沿河东行,直接去美稷。”杨修挽着成公英的手臂,惋惜地说道:“我与兄一见如故,为倾盖之交,本想盘桓数日。奈何诏命在身,不敢久留。好在天子有意平定凉州,或许不久就能相见。届时当与兄一醉方休,还望兄不弃。”

  成公英心中感激,连称不敢。

  作为弘农杨家子弟、天子近臣,杨修主动与他定交,这是莫大的荣幸。

  “凉州广阔,风土人情不与中原同,关东士大夫不能乃心治凉,天子言及,常为之太息。兄为凉州英俊,又为镇西将军心腹,熟悉凉州民情,若有所建议,我可为你转呈。”

  成公英再拜,却不敢应承。

  他是韩遂的部下,若有上书,自然应该由韩遂转呈天子。请杨修转呈,很可能会让韩遂生疑。

  杨修也没有勉强,让成公英知道他的心意就够了。

  ——

  次日凌晨,马腾、杨修辞别了韩银、成公英,继续北上。

  虽说同意杨修同行,但马腾之前并没有和杨修说什么话。这一次,他却请杨修与他同行,又以杨修的坐骑不良于行为由,将一匹备用战马送给杨修代步。

  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马腾顺势问起天子的事,杨修热情解说。

  与贾诩共处了几日,他亲眼见识了西凉内部的矛盾,也知道韩遂和马腾将来必有争斗。

  韩遂野心太大,朝廷很难将他收为己用,但马腾父子简单得多,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贾诩让他与马腾同行,自然是有用意的。只是他不能过于积极,以免引起马腾的疑心,只能等马腾主动来找他。

  借着这个机会,他向马腾讲解了天子的宏图伟业。

  天子不仅要中兴大汉,还要重新审视凉州,将凉州变成朝廷的坚固基石。

  凉州不仅出良马,更出名将。天子欲以武力平定天下,再建太平,正是凉州人用武之时。

  当然,凉州人也要抓住机会,改变之前的作风,积极向朝廷靠扰,为天子效力。

  像董卓乱政,李傕、郭汜为祸长安那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总而言之,凉州人不负朝廷,朝廷也不会负凉州。

  凉州三明那样的悲剧,绝不会重演。

  贾诩、张济等人得到重用,李傕、郭汜的部下大量被收编,就是朝廷对凉州的诚意。

  马腾很满意,随即又问起了张绣。

  他听贾诩说过,张绣是羽林中郎将,随天子左右。

  他不怎么相信。张绣曾率部袭击天子,岂能为羽林中郎将,掌握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兵?

  杨修讲解了张绣拜为羽林中郎将的经过。

  一方面,这是天子之前的承诺。另一方面,张绣虽有过,但他斩杀了胡封,将功赎罪。

  两者结合,天子忘过记功,履行了诺言,拜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给他一个效力的机会。从张绣的表现来看,天子对他并没有隔阂,还是将他当作心腹的。

  “这次出征,张绣又要立功了。”杨修羡慕地说道。

  马腾想了很久,又问杨修道:“若我儿入朝,能为虎贲侍郎乎?”

  杨修心中欢喜,却不动声色。“将军说的是哪一个儿子?虎贲侍郎与普通郎官不同,不仅需要武艺出众,而且要相貌端正,知书达礼,不失朝廷体面。”

  马腾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马超的武艺很好,相貌也没问题,可是知书达礼……还差点火候。

  第三百零一章 羌去胡来

  杨修等了片刻,又道:“不过礼仪本是后天习得,区别只在于先后而已。只要肯读书向学,没有学不会的。陛下败李傕后,收其旧部,即派儒生为教师,教将士礼仪。”

  马腾本来已经死了心,听了杨修这话,顿时又生起了希望。

  “竟有此事?”

  杨修笑笑。“将军有所不知,我便是其中之一。蒙陛下信任,为教师祭酒,先在后将军杨定营中教习将士。如今诸生能独立行事,我才得空出使。”

  马腾又惊又喜。

  杨修出身高贵,又是天子指定的教师祭酒,马超和他一见如故,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马腾心里有了计划,对杨修更热情了。

  杨修求之不得,向马腾讨教起凉州的形势。

  说到凉州,马腾感慨不已,一声长叹。

  “侍中可知段公破东羌于灵武谷的故事?”

  杨修听贾诩说过一些,但他很想再听马腾说说。“敢请教。”

  马腾用手中马鞭四处一指。“这一大片土地,自从蒙恬开边之后就是汉人的地盘,为郡守者多有名将,飞将军李广就曾两任上郡太守。本朝定都洛阳,关东人做太守的就多了。但他们捞钱有方,武备却不足,这里慢慢变成了羌胡的地盘。”

  马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白马铜也是最近几十年才由休屠泽迁来的,在此之前,这里是羌人的地盘。段公苦战两年,平定了羌人之乱,又来了白马铜。今天打败了白马铜,明天又不知道会是哪个部落来此放牧。”

  杨修看看四周,思索片刻。“大汉之郡县,自当由我大汉据之,岂可任由羌胡牧马。”

  马腾转头看着杨修。“侍中,朝廷能有这决心吗?对羌胡来说,这里是块宝地。对朝廷来说,这里却可能是个累赘,每个都要内郡支援不少钱粮才能维持。”

  “为何羌胡能自给,汉人反而不能自足?”

  马腾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小子终究是衣冠膏梁子弟,不知人间辛苦。

  “羌胡的辛苦,岂是汉家士大夫愿意承受的?且不说别的,愿意像侍中这样乘马而行的有几个,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前有导行,后有大吏。”

  杨修若有所思。

  ——

  屠申泽西。

  马超勒住坐骑,举起了手,拳头虚握。

  跟在身后的骑士纷纷停住,不解地看着马超。

  在沙漠中行军数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前面不远便是屠申泽,他们只想去喝口水,饮饮马,补充一下水分。

  没水喝,比没饭吃还难以忍受。

  马超转身,叫来庞德,指指远处的屠申泽方向。“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我感觉不对劲。”

  庞德应了一声,带着两个骑士,向前赶去。

  马超翻身下马,命令所有人喝掉最后的水,尽可能的吃点干粮,喂喂马,做好战斗的准备。

  大部分人已经没水了,只能干咽。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遵守了命令,拼命吞咽着难以下咽的干粮。

  战斗随时可能发生,不及时补充体力,他们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多吃一口,就多一份生存的机会。

  虽然还没看到敌人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但他们相信马超野兽般的直觉。

  ——

  庞德策马跑了几里路,空气中的湿意越来越浓。

  转过一个沙丘,一汪大泽便出现在眼前,水波荡漾。

  庞德目光扫过四周,低声吩咐身边的一个骑士,解下腰间的水囊,让他去取水。

  另一个骑士也将水囊解了下来,递给同伴,同时将腰间的弓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时准备抽箭。

  骑士接过,策马前行,来到水边,翻身下马,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一边将三个水囊扔进水中,双手捧起水,先喝了一大口。

  水咕咚咕咚地灌入水囊,战马低下头,大口喝水。

  四周一片寂静。

  骑士喝完水,将三个水囊收好,重新上马,返回庞德的面前,将水囊递了过去。

  “司马,有问题,太安静了。”

  庞德没有接水囊,四处打量了一番。“你先回去,报告少将军。”

  “喏。”骑士应了,带着三个水囊,策马而去。

  庞德和另一个骑士一起,策马来到水边,让战马饮水。他扫视着四周,骑士则不住的回头看,直到同伴消失在沙丘后。

  过了小半个时辰,远处传来马蹄声,马超带着部下出现在沙丘后,队伍分散开来,冲到水边。

  一时间,水边热闹起来,人喊马嘶。

  庞德赶到马超身边,拽住了马缰。“将军?”

  马超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放心吧,已经吩咐下去了。令明,你猜会是谁?”

  庞德摇摇头。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的情况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周边会有哪些部落。

  “我猜是鲜卑人。”

  “鲜卑人?”

  “嗯。”马超很有把握的点点头。“羌人被段公击败后,匈奴人就南迁到灵洲一带,或者向东,去西河、上郡,留在这一带的已经很少。鲜卑人趁虚而入,占据了匈奴人的故地。敢在这里伏击我的,也只有他们了。”

  “那白马铜的部族呢?”

  “要么被我吓跑了,要么是投靠了鲜卑人。”马超不屑地撇撇嘴。“这些人又没什么义气可讲,今天投你,明天投他,谁强就跟着谁混。”

  庞德没有接马超的话,伸手指了指西面。“我带人去警戒,将军千万小心。”

  马超很满意,挥挥手,示意庞德自便。

  西面有山,按地图和匈奴人俘虏的口供,那里应该是鸡鸣塞,只是如此已经荒废。不管是休屠各胡,还是鲜卑人,如果有埋伏,从那个方面来的可能性最大。

  庞德带着一队亲卫骑士,赶往西侧,刚刚跑出两里地,就看到一队骑兵奔驰而来。

  庞德不慌不忙,一边策马冲上一旁的沙丘,一边吹响示警的号角。

  号角悠长,屠申泽边的马超等人听到示警,立刻行动起来,翻身上马,准备战斗。

  他们本来就没有放松警惕,一直保持着队型,只要人上了马,开始加速,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唯一的意外是庞德示警的号角声比他们预计的要长。

  这表明,来袭的敌人比他们预想要的更多,至少有一万骑。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看向了马超。

  他们不足千骑,又刚刚穿越沙漠,人困马乏,面对十倍之敌,任谁心里都有点慌。

  马超举起了手中长矛,在空中摇了两圈,向前斜指。

  “雁行阵——”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骑兵们迅速在马超身后聚集,首尾相连,形成如雁颈一般的细长阵形,如同离弦之箭,迎向对手。

  第三百零二章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勇者胜。

  对方重兵埋伏,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西方有敌,东方同样可能有敌。

  逃,是逃不掉的。

  只有迎上去,杀出一条血路。

  道理并不复杂,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的勇气和实力。

  恰好这两样,马超都有。

  不仅有,而且很大。

  说是艺高人胆大也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总之马超出战以来,就不知道怕是什么意思。

  即使面对有备则来的万骑,他依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正面强攻。

  号角声连续吹响,马超抬头看向沙丘上的庞德。

  如果说他有豪情万丈,其中至少有三千来自于庞德这个副将。

  庞德正举着手中长矛,连续发出信号,将看到的形势转达给马超。

  敌军万骑,但分作三路,中间一路约五千骑,速度较慢,只有千骑冲在最前面。左右两路各有两三千骑,正全速前进,意在包抄。

  马超也发出信号,命令庞德归队。

  庞德策马下了沙丘,向前驰去。

  马超跟着拨转马头,调整方向,追上庞德。

  “令明,掩护我。”马超大吼着,放下了长矛。

  “喏。”庞德大声响应,右手伸向背后,抽出四枝羽箭。三枝夹在指缝间,一枝搭在了弦上。

  与此同时,亲卫骑士一分为二,一部分加速冲到了马超的前方,举起盾牌,遮护马超,一部分举起了手中强弓,做好射击的准备。

  双方迅速接近,开始最后的加速。

  战马奔驰的速陡然提升,马蹄几乎腾空。

  几乎是同一时刻,双方发出了射击的命令。

  箭雨呼啸而至,射得盾牌咚咚作响,不少骑士中箭落马。

  庞德也拉开了弓弦,一口气射出四箭。

  临阵不过三发,但庞德能射四箭。

  他不仅射得快,而且射得准。

  对面三名骑士同时落马,暴露出了将旗下的小帅。

  四目相对,马超大喝一声,再次踢马加速,冲出了队列,挺矛便刺。

  小帅毫不示弱,双手举矛,迎上了马超。

  两矛相交,小帅抵挡不住马超的强悍力量,长矛被挤偏。

  “噗!”马超手中的长矛刺入小帅的胸口,洞穿了他的铁甲,前心入,后心出。

  鲜血迸射。

  马超将他挑了起来,双臂一抖,又远远扔了出去,砸倒两个迎面冲来的骑士。

  一个骑士被砸中,翻马落马,随即被马蹄踩中,一命呜呼。

  另一个骑士躲过了小帅的尸体,却没躲过马超的长矛,洞口爆出一个血洞,翻身倒地。

  马超舞动长矛,连挑数人。

  庞德紧随其后,手中弦声不绝,一枝接一枝的羽箭连珠射出,将可能威胁到马超的箭手射杀大半。

  其他骑士也不手软,刀矛齐下,将对手的掌旗兵砍翻,又扯下了对方的战旗。

  一个冲锋,马超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他以自己为锋,干净利落的洞穿了对手的阵势,稍微放慢了些速度,让战马缓一缓。

  再好的战马也承受不起长时间的全速奔跑,不缓一缓,战马随时可能力竭倒毙。

  没有了战马,马超再勇也无济于事。

  “还真是鲜卑人。”庞德跟了上来,手里牵着备用的战马。“就是不知道是谁,看这样子,像是个大人物。”

  “管他是谁。”马超跳上备用马。“干死他就完了!”

  庞德也不多说,也跳上备用战马,换了一张弓,取过一囊箭。

  “走!”马超踢马加速,向刚刚反应过来,开始加速的鲜卑人冲了过去。

  对面的鲜卑将领显然没料到马超的战斗力如此之强,一个冲锋就击溃了自己的前锋千骑,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来不及多想,命令亲卫骑加速,迎战马超。

  一声令下,数十名穿着铁甲的亲卫骑士加速抢到他的前面,或引弓而射,或持刀矛,准备接战。

  马超故技重施,命庞德掩护,自己持矛突击。

  双方激战,庞德接连射中数人,却因为对方有铁甲护身,没能当场射杀,反倒被激起了怒气,咆哮着冲向马超。

  马超夷然不惧,挺矛杀入,左挑右刺,连杀数人。

  他自己也中了两刀一矛。

  有铁甲护身,对方的战刀没能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长矛却挑开了他的腿甲,在他大腿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伤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马超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将旗下的鲜卑将领,狂呼杀入。

  鲜卑将领亲眼看到马超接连杀死自己几名武艺高强的亲卫骑士,大惊失色,没有和马超正面对决的勇气,下意识地拨马避开,同时命令更多的亲卫骑士迎战马超。

  “懦夫!”见对方避而不战,马超不屑地骂了一声,却无可奈何。

  战马一掠而过,又有几名鲜卑骑士冲过来,挡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转向的机会。

  强行转向,会将自己的侧面暴露给对手,等于送死。

  暴怒之下,马超挺矛急刺,连杀三人。

  庞德策马转身,向数外步的鲜卑将领连射两箭。

  一个鲜卑亲卫骑士迎上,挡开了一枝箭。

  另一枝箭射中了鲜卑将领的后背,鲜卑将领闷哼一声,趴在了马背上。

  庞德看不清鲜卑将领的位置,转而将目标对准了掌旗兵,一箭射穿了掌旗兵的咽喉。

  掌旗兵翻身落马,手中的战旗也倒了。虽然有鲜卑骑士踢马赶上,接过了倾倒的战旗,重新竖起,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鲜卑人见战旗摇摆不定,一时心慌意乱,面对迎面杀来的马超等人,出手也变得犹豫不决,不少人选择了避让。

  马超趁势突击,又一次杀透了鲜卑人的阵地,策马冲上了一座沙丘。

  大半骑士跟着冲上沙丘,粗粗一看,损失超过百骑,剩下的人中带伤的也不少。

  马超与庞德交换了一个眼神。

  “少将军,去哪?”庞德问道。

  双方兵力悬殊,对方将领又很谨慎,不可能再给他们突袭的机会。

  “去鸡鸣塞。”马超冷笑道:“抄他后路,看谁能撑到最后。”

  庞德觉得有理。

  敌众我寡,正面对阵不如奔袭其后,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再寻找反击的机会。

  骑兵作战,主动权关乎生死。

  “少将军,你先走,我断后。”

  “好,你小心些,不要勉强。”马超说着,策马下了沙丘,向西北方向奔去。

  第三百零三章 意外之功

  鲜卑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支数量不足千人的汉军骑兵如此悍勇,面对十多倍兵力的围捕,不仅不逃,还正面凿穿了他们的大阵,出现在他们身后,向鸡鸣塞方向而去。

  接到后阵报告,鲜卑将领大惊失色,连忙下令追击。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伏击,他根本没考虑过对方可能反击的问题,大军携带的牛羊、粮草都在鸡鸣塞。虽说有千余人留守,可是面对这群汉军亡命徒,谁敢保证他们能守得住?

  号角声此起彼伏,鲜卑人乱作一团。两个千夫长收到命令,率部追赶。

  庞德率领十几名骑士断后,且骑且射,极力延缓鲜卑人的速度。

  鲜卑人几次试图包抄,都被庞德甩掉了,反而折损了近百人。

  损失不算很大,对鲜卑人的士气打击即非常严重。

  借着这个机会,马超抢先一步,赶到了鸡鸣塞附近。

  收到示警,留守的鲜卑人集结人马迎战。

  发现马超只有数百人,鲜卑人没有全力以赴,派出五百人迎击,打算延缓一下马超的速度,等待主力赶来围捕。

  这个决定给了马超一个难得的机会。

  看到对方兵力有限,马超立刻发起了进攻,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一次交锋,杀百夫长两人,什长八人,骑士二十余人。

  顺利击溃迎战的鲜卑人后,马超率部冲入鲜卑人的营地,开始放火,并寻找可以带走的粮食、肉,然后击溃了赶来围堵的鲜卑人,在鲜卑人的主力赶到之前,逃之夭夭。

  看着四处起火,乱作一团的营地,鲜卑将领气急败坏,下令追击。

  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些汉军击杀。

  ——

  马超与庞德会合。

  发现马超受了伤,庞德非常担心。

  马超不以为然。趁着战斗的间隙,他用战袍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血已经止住了,也感觉不到疼。

  “这些鲜卑人像是来打劫的。”马超说道。“这些鲜卑狗,太嚣张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次遇到老子,算他们倒霉,让他有来无回。”

  庞德很惊讶。“少将军不撤吗?”

  “撤什么撤?”马超眼睛一瞪。“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庞德咂咂嘴,没说话。

  他们来到屠申泽是为了断白马铜后路,但现在出了意外,没看到白马铜的部落,却遇到了鲜卑人,而且数量众多。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应付的了。

  庞德说道:“敌众我寡,地形不熟,久战于我不利,要换个战法。”

  马超觉得有理。只要庞德不劝他撤退,都没问题。

  “你说,该怎么战?”

  “沿河而行。只要不离开大河附近,我们就不会迷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水源。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牧民,筹食粮食也容易。”

  马超深以为然。“鲜卑狗就是来打劫的。与其被他们劫了,不如资助我们,也算是为朝廷出力。”

  庞德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马超,后面就传来了示警的号角声,鲜卑人追来了。

  马超、庞德回头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鲜卑狗有问题。”

  鲜卑人在这里伏击他们,本来就不太寻常。如今鲜卑人吃了亏,不肯罢休,居然派人追杀,这就更不寻常了。

  他们常年和羌胡打交道,最清楚草原上的部落是什么习性。胜负乃兵家常事,生死也是上天注定的,没人会因此执着。

  牧人绝不会因为一头狼咬死了自家的羊,就非要杀死这头狼。

  在草原上追杀一头狼,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的代价。

  除非这头狼有他们非追不可的原因。

  “难道他们知道我是谁?”马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理由。

  “有可能。”庞德顺着马超的话说道:“可能是从休屠泽逃出来的匈奴人到了这里,告诉了他们。”

  马超撇撇嘴,下令且战且退,与鲜卑人保持距离。

  双方在草原上展开了追逐,小规模的战斗几乎没有停止过。

  终于,他们从一个俘虏口中得到了消息。

  这些鲜卑人的首领叫扶罗韩,是前任鲜卑大王魁头的弟弟,现任鲜卑大王步度根的兄长。

  魁头死后,鲜卑内部分裂,步度根实力最强,成了新的大王。但扶罗韩的实力也不弱,对步度根不是很服气,经常不听步度根的命令,自行其事。

  这次入塞,是因为去年草原上遭了灾,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太好过,相约入塞劫掠,补充不足。

  被马超杀死的千夫长叫楼曼,是扶罗韩最爱的儿子。

  马超这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杀了个大人物。

  这一战怕是没那么容易能结束的了。

  马超兴奋莫名。

  ——

  与鲜卑人缠斗了两日,马超遇到了斥候,得知马腾率部赶到,两军相距约五十里。

  更让他开心的是,杨修也跟着来了。

  马超随即与马腾会合。

  双方见面,高兴之余,马腾又很生气,揪住马超一顿臭骂。气极之下,还抽了马超一个大耳光。

  马超大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再不及时医治,这条腿怕是会废掉,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马超捂着脸,还是没当回事。马腾要责备庞德时,他还将责任揽了过来。

  杨修看在眼里,大感兴趣。

  他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他的交际圈子都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子弟,个个温文尔雅,却很少有如此悍勇的,不仅不将别人的命当回事,似乎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

  杨修仔细权衡了利弊之后,以马腾、马超说,我建议你们不要急于与鲜卑人接战,尤其是在这里。

  马超不解。

  他早就想把扶罗韩干掉了,只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他吞不下。如今马腾带着万骑赶到,双方兵力接近,正是干掉扶罗韩的好机会,为何还要等?

  他携带的辎重早已耗尽,现在只能以战养战,靠劫获的战利品与扶罗韩缠斗。马腾有万骑,根本不可能以战养战,速战速决才是正道。

  “你能肯定你遇到的万骑就是扶罗韩的全部实力吗?”杨修反问道:“如果那只是一部分呢?如果这两天有更多的兵力赶到呢?如果白马铜也赶到了呢?”

  马超皱了皱眉。

  杨修又道:“就算他只有万骑,与你缠斗的也不过两三千人,其他人都是以逸待劳。我军远道而来,立刻接战,你觉得有多少胜算?就算胜,也是惨胜吧。”

  马腾深以为然,满意地看着杨修。“以侍中之见,该当如何?”

  “沿河东进,与天子会合。”

  “为何不南下,请文约叔来接应?”马超忍不住问道。“只要文约叔来了,我们既有援兵,又有辎重,足以击退扶罗韩。”

  马腾瞥了马超一眼,五指屈伸,手有点痒。

  第三百零四章 任重道远

  马腾反复考虑后,接受了杨修的建议,打算沿大河向东,与天子会合。

  向南近一些,向东远一些,但这点距离影响不大。

  可是他宁愿相信更远一些的天子,也不愿意相信更近一些的韩遂。

  向东还有一个好处。

  朝廷虽然已经放弃了对这一带的控制,但沿河上好的水土条件却吸引了大量的户口,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沿途可以收集到足够的补给,却不用欠谁的人情。

  相比之下,韩遂已经将灵洲当成了他个人的战利品,哪怕是一只羊,这个人情将来也是要还的。

  决定之后,马腾就派马超、庞德为使者,赶往美稷,面见天子,同时为大军探路,收集粮草。

  马腾留下了杨修,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杨修欣然同意。

  马超虽然不太情愿,却拗不过马腾,只得接受了命令。

  离开之前,他收到最新的消息。

  诚如杨修所料,扶罗韩的兵力又增加了,不仅白马铜赶到了屠申泽,带来了数万人,扶罗韩也有数万人赶到,总人数近二十万,能战的骑兵至少有三四万人,是马腾的数倍。

  如果当初轻率接战,马腾将一败涂地,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马超不敢怠慢,立刻起程。

  ——

  美稷,野亭。

  刘协拱手,站在郭伋碑前,默读着碑上的文字。

  荀攸站在一旁,读碑阴的文字。

  蔡琰、裴俊取出纸笔,抄录碑文。

  纸是刚刚收到的。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唐姬终于搞出了第一批纸。虽然依旧粗糙,却勉强能用了。

  相对于竹木简,纸很轻。相对于绢帛,纸很便宜。

  所以蔡琰等人迅速接受了这种书写材料,积极试用。

  刘协读完碑文,走到一旁的湳水边,蹲了下来,敲破河岸的薄冰,掬了一点水。

  已经是三月初,河面的冰层开始消融,积雪也被风沙染得脏兮兮的。

  刘协蹲在河边,看着冰层下隐约可见的鱼影,一时出神。

  荀攸跟了过来,站在三步之外。

  “公达,你如何看待王莽篡汉?”

  王莽时,郭伋曾任上谷大尹、并州牧。

  他是个能臣,却不是儒家意义上的忠臣。

  荀攸皱着眉头,神情疑惑。

  “朕觉得还是有好处的。”刘协站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至少现在不会再有人想着井田制之类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觉得学问精深、道德高尚就能称帝。”

  荀攸的脸颊抽了抽,将脸转向别处。

  或许是因为匈奴诸部迟迟不来见驾,形势不如预期,天子这两天总说一些奇怪的话。

  “走吧,去看看裴太守的政绩。”刘协说着,回到官道上,翻身上马。

  荀攸跟了过去,踩蹬上马,挽紧缰绳,与刘协并行。“陛下,真要恢复西河旧制么?”

  “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只是要恢复西河旧制,就要足够的户口。诸部匈奴不至,就只能从内郡想办法了。臣以为,或可传诏太原、上党或冀州诸郡,招抚一些黑山军过来屯田。”

  刘协说道:“不急,春天一到,牧草生长,马就有吃的了。人辛苦一些,好在只有三千人,坚持坚持也能过去。”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从长计议。早下诏书,州郡也好从容准备。”

  刘协答应回头与裴茂一起议议。

  裴茂刚转为西河太守,这些事理当由裴茂主导,不能越俎代庖。

  况且太原、上党与冀州诸郡近的几百里,远的几千里,沿途的供应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不是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事。

  朝廷很穷,没钱就没有话语权,下了诏书也是自取其辱。

  ——

  湳水两岸,住着不少新安置的俘虏。

  以匈奴人为主,也有汉人。

  醯落强盛,主宰美稷的,不仅有很多匈奴人依附他,也有不少汉人依附他。

  如今醯落身首异处,匈奴右部作为一个部落已经烟消云散,这些人就被安置在湳水两岸,或耕或牧,生活依旧,只是换了纳税的对象。

  闲来无事,经常沿着湳水随机走访这些百姓。

  他的仪仗很简单,经常只有三五随从,也没什么华丽的衣服,看起来最多是个小官,绝对和天下至尊沾不上边。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平易近人,言语之间没什么顾忌,反倒让他了解到了不少真实的想法。

  正如他估计的那样,这些汉胡百姓很满意。

  能够在美稷附近定居,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将来开了市,可以和内郡来的商人自由交易,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就算交点税也是值得的。

  只要朝廷的官员不敲骨吸髓,贪得无厌。

  遇到好皇帝和官员,做汉家臣民肯定要比做匈奴人的部曲舒服。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天子,但汉胡百姓对汉家天子的德政却是感激戴德,提起天子时,总是一脸敬意,赞不绝口。

  百姓的笑脸有着神奇的治愈效果,让刘协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虽然困难重重,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

  从一个破旧的帐篷里出来,刘协看着露出依旧满眼枯黄,看不到一点绿色的河谷,却仿佛看到了希望,豪情满怀。

  匈奴贵人们不肯来又如何?只要百姓肯来就行。

  没有百姓,哪有什么权贵,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烂肉一堆。

  待秋后马肥,看老子不杀你们一个落花流水。

  数骑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踢起浅浅的河水,白浪飞溅。

  王越立刻跟了过来,远处的郭武也跳上了马,做出了警戒的姿势,一个骑士策马迎了上去。

  相距两百步,奔来的骑士勒住坐骑,放慢了脚步。与迎上去的骑士交谈数语,亮出了腰牌,又取出一件文书。骑士接过,转身来到刘协面前。

  “陛下,度辽将军紧急军书。”

  荀攸接过,查验了文书的真伪,随即敲掉上面的封泥,打开绳结,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微变。

  “陛下,休屠各白马铜与鲜卑扶罗韩部合兵,正在追击征西将军马腾。马腾之子马超奉命求援,已到成宜。”

  刘协大感疑惑,从荀攸手中接过军书,仔细看了一遍,更加不解。

  马腾在鸡鸣塞附近遇敌,为何不向南退回北地,却舍近求远,到美稷来求援?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三百零五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协没有急着说话,与送他出来的孩子说了几句话,勉励他好好读书,这才上了马,缓缓而行。

  他想到了贾诩。

  历史上的马超与韩遂反目成仇,就是源于贾诩精妙的离间计。

  但他不觉得贾诩会这么干。毕竟贾诩很清楚,如果韩遂和马腾反目,甚至大打出手,不仅对凉州人的话语权伤害太大,也不利于朝廷整合并凉,立足西北。

  那马腾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巧合,还是失控?

  不得而知。

  “公达,马腾东行,是不是有些古怪?”

  荀攸说道:“的确有些古怪。不过马腾素与韩遂不和,结为兄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如今在陛下与韩遂之间选择了陛下,正是陛下争取凉州人心的好机会。”

  “与贾文和有关么?”

  荀攸摇摇头。“不知详情,难以判断。不过贾文和用计出乎自然,就算是有意为之,也未必看得出来。依臣之见,最多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不会是刻意为之。”

  刘协没有再问。“如何迎战?”

  “命度辽将军张杨固守成宜,陛下率部增援,一举破之。此战之后,塞内可粗安。”

  “张杨能守得住吗?”刘协有点担心。

  张杨总共只有一千三百多人,本部人马只有千骑,面对数万匈奴人、鲜卑人的联军,能否控制住局面,实在令人担忧。

  “陛下选张杨为度辽将军,不就是因为他熟悉匈奴、鲜卑的战法,兼有汉胡之长吗?臣相信他能守住成宜,以彰陛下用人之明。”

  刘协回头看着荀攸。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不过仔细想想,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张杨刚上任,如果不战而退,他这个度辽将军也就没威信可言了。

  退一步说,就算他现在想赶过去增援,时间也来不及。

  按路程和时间分析,扶罗韩、白马铜应该离成宜不远了,大概率会抢在他前面到达。

  希望张杨能不负所望,坚持到援军到来。

  ——

  刘协随即命人回复张杨,命其固守待援。十日之内,他必亲至。

  紧接着,刘协召集呼厨泉、去卑议事,通报了刚刚收到的消息。

  听说白马铜与鲜卑人扶罗韩混在一起,去卑顿时变了脸色。

  白马铜的实力已经不是他们能应付的了,再加上扶罗韩,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但白马铜是攻击羌渠的元凶之一,他们又不能避战。

  美稷是汉家天子刚刚帮着夺回来的,他们如果再放弃,以后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反复商量之后,呼厨泉表示,愿意尽起精锐,随天子出战。

  话说得很慷慨,实际上却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穷酸气。

  因为在河东的部属还在返回美稷的路上,其他各部都装聋作哑,对呼厨泉这个单于表示了无视,美稷单于庭能调动的兵力也就是当初与刘协同行的千余骑。

  刘协毕竟还有三百甲骑充场面,呼厨泉连一块遮羞布也没有。

  汉家天子,匈奴单于,同是天涯沦落人。

  ——

  意见一致,刘协便命令分散在各地的骑兵集结,准备出征。

  因为物资短缺,单于庭没有足够的粮秣,两千精骑也不能聚集在一起,只能以百骑为单位,分散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说是维护当地的秩序,实际是为了人马就食方便,尤其是战马。

  没有粮食喂养,战马需要大量的草料来保持基本的体力,不至于掉膘太严重。

  他的身边只有三百甲骑与百余虎贲侍郎。

  要执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只能临时召集。

  消息发出后的次日,就有骑士陆续赶到驻地,河谷里渐渐热闹起来。

  虽说分开还不到半个月,重新相见还是让他们非常开心。

  身在异乡,原本不太亲近的人都有了一份乡党情谊,更何况他们还有并肩作战的经历。

  刘协也没闲着,安排人进行技能测试,看看这些家伙有没有偷懒,或者钻姑娘们的帐篷钻得太勤,耽误了训练,影响了腰马力量。

  测试的结果有喜有忧。

  将士们的技能保持得不错,但战马的状况堪忧。

  春天马瘦的确不是嘴上说说。没有精料,战马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掉膘,爆发力和耐力不足。

  刘协很担心,张绣却不以为然。

  春天马瘦又不是汉军特有的困难,鲜卑人、匈奴人同样不能避免。相对来说,汉军的情况反而好些。毕竟越往北,天气越冷,条件越艰苦,能比得上美稷的牧场屈指可数。

  塞外的蛮胡在这个时候入塞劫掠,除了他们可能遭了灾,生活难以为继之外,最大的可能还是轻敌,觉得塞内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力量,可以随便劫掠。

  醯落授首,在他们看来纯属意外,并非汉军实力有多强。

  刘协觉得张绣太年轻,太轻狂,没受到社会的毒打,不太敢相信他。

  ——

  就在骑兵集结完毕,准备出发的前夜,刘协收到了一个消息。

  吕布来了。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他是希望吕布能来,但吕布来得这么快,说明山东的形势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刘协和荀攸一琢磨,便取得了共识。

  很可能是袁绍南下了,对兖豫青徐产生了压力,也就没有了吕布的立身之地。

  他们远在美稷,消息传递不便,即使是用快马送来也要十天左右。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消息,荀彧、钟繇等人可能收不到,或者收到了也不急着送。只要不是进攻上党或者河内,关东怎么乱,都影响不了朝廷的运作。

  但袁绍此刻南下,还是有点不正常。

  毕竟公孙瓒还没死,幽州尚未平定,中原也没有值得袁绍亲自出马的对手。

  在历史上,曹操也是得到了朝廷的加持之后,实力大增,才导致袁绍不爽。如今朝廷滞留河东,就凭曹操杀边让、屠徐州,以有刚刚屠雍丘的恶名,他能活着都是运气,根本没有和袁绍叫板的底气。

  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臧洪,东武阳。”

  刘协一头雾水。

  他知道有臧洪这么一个人,却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吕布袭击兖州时,袁绍曾派人支持曹操,河北的事就由臧洪负责。臧洪是张超故吏,为人忠义,张超被杀,他必然有所反应。”

  经荀攸一提醒,刘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臧洪够忠义,而且很猛,面对袁军的猛攻,他坚持了很久。

  “张邈、张超已经死了,如果袁绍再杀了臧洪这样的义士,关东人会怎么看他?”刘协问道。

  荀攸淡淡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三百零六章 知错能改

  刘协微怔,身体向后靠,曲起尾指,轻挠鬓角。

  俗话说得好,字数越少,意义越大。

  荀攸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不能掉以轻心。

  对真正的士大夫来说,义利之辨从来都是原则问题。荀彧能因此绝食,以示不与曹操合作。荀攸虽然没有那么决绝,却也不会觉得无足轻重。

  他真的只是说袁绍么?

  又或者是暗指他的用人原则?

  张杨任度辽将军,裴茂转西河太守,都是他乾纲独断,并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包括荀攸在内。

  在甩开了老臣们的羁绊后,荀攸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不惑之年的关东近臣。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荀攸对裴茂的一丝不屑。

  刘协想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原本都无可厚非。袁绍本可以成为君子,却偏偏唯利是图,多行不义,着实令人失望。教化要重视,教化之道更要反思,每多一个袁绍这样的人,都是对圣人之教的莫大伤害。”

  荀攸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天子这句话有明显的曲解,但他不觉得天子是因为不懂而曲解,又或者是无心之失。相反,这应该是有意为之。

  他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义利之辨,可以要求袁绍,却不能苛责吕布。

  袁绍四世三公,他有足够的条件成为君子,但他偏偏成了小人。

  吕布本来就是小人,不能要求太高。此时此刻,他愿意赶来效力,便值得嘉奖。

  相比之下,袁绍来都不肯来。

  不能不说,虽然有诡辩的成份,却也是一个务实的做法。

  荀攸思考片刻,又道:“陛下能忘过记功,自然是好的。但吕布发掘帝陵,盗宝曝尸,皆是不可轻恕之罪,陛下还须谨慎。”

  “朕也正为此烦恼。”刘协顺势说道:“公达可以解忧之道?”

  当初他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没有直接给吕布下诏,而是由张杨出面。

  “下诏切责,令其戴罪立功。”

  刘协正中下怀,随即又说道:“就由公达去宣诏吧,其他人怕是难孚使命。”

  荀攸嘴角微动,随即又低头拱手。

  “唯。”

  ——

  吕布勒住坐骑,看着女儿吕小环策马奔来,纵身跃起,如飞鸟入怀,连忙张开双臂,接住吕小环。

  “小心些,摔坏了怎么办?”

  “有阿翁在,我不怕。”吕小环吊着吕布的脖子,咯咯笑道。“阿翁,这儿才是家,我喜欢这儿,不喜欢中原。”

  吕布笑了,将吕小环放回马背。“再喜欢,也不能没规矩。你不再是那个小娃娃了,你已经是快要嫁人的女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缠着阿翁,会被人笑话,嫁不出去。”

  吕小环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嫁,陪着阿翁一辈子。”

  “胡言乱语!”吕布佯怒道:“天下哪有不嫁的女子?”

  “可是天下到哪儿去找一个像阿翁一样英雄的男子?如果找不到,我宁可不嫁。”说完,不等吕布回来,又扬起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战马,飞驰而去。

  “唉——”吕布轻叹了一声,对一旁的魏续说道:“都怪你们,把她给宠坏了,不成体统。”

  魏续不以为然。

  “君侯,哪来那么多体统。中原你也去过了,那些世家的嘴脸,你还没看透么?袁绍、袁术枉为四世三公子弟,兄弟相争,宛如仇敌。袁绍以盟主自居,却将主盟的臧洪围在东武阳。什么仁义道德,都是女人的小衣,不掀起来看,谁知道有没有。”

  吕布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不得不说,魏续的话虽糙,道理却不糙。

  几年之间,他去了洛阳,去了长安,又去了关东,转辗多地,经历的事比他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的还要多。

  什么朝廷体面,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笑话,让人无法呼吸。

  回到并州,回到这牛羊满谷的北疆,他才觉得轻松些。

  他很想和女儿一样纵马奔驰,尽情发泄心中的快意,但他却做不到。

  去了一趟中原,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他。

  杀丁原,杀董卓,掘帝陵,每一件事都像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步履难艰。

  天子能信任我吗,还是暂时利用一下,将来依然不免兔死狗烹?

  “君侯,陈宫来了。”魏续忽然说道:“他身边那人是谁?没见过啊,看样子像是天子身边的人。”

  吕布转头一看,见陈宫陪着一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是荀攸。”吕布认了出来。“当年和何顒一起谋刺董卓的。”

  “是他?”魏续很惊讶。“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书生。”

  “他是书生不假,却是个敢杀人的书生,剑术很好的。”吕布说着,翻身下马,不忘整理一下衣服。

  他与荀攸有一面之缘,很欣赏荀攸,视为剑客中人。

  陈宫与荀攸来到吕布面前,含笑说道:“君侯,这位是颍川荀攸荀公达,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诏。”

  吕布笑道:“荀君,别来无恙?”

  荀攸平静地点点头。“长安一别经年,如今却在美稷相见,也是天意。”

  陈宫诧异地看着荀攸。他刚才和荀攸说了半天吕布,荀攸也没提一句他和吕布认识。

  吕布尴尬地笑了两声。

  荀攸说道:“温侯既来,想必也清楚形势。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吕布不安地看了一眼陈宫,陈宫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温侯随丁原入洛阳,前后六年有余,既有为虎作伥之罪,也有护卫朝廷之功。天子可以忘过记功,给温侯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但温侯必须先明白自己的功罪,弃狂肆之心,持忠义之念,建生时功业,留身后之名,不使子孙蒙羞。”

  吕布面红耳赤,有些恼羞成怒,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魏续更是勃然大怒,拔刀大喝。“这是什么狗屁话,老子不远千里的赶来,是听你饶舌的么?”

  荀攸面不改色,连看都没看魏续一眼,只是静静地看着吕布。

  陈宫咳嗽一声:“君侯,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生而为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最近长吁短叹,常常夜不能寐,想必悔不当初。何不改之,以补前愆?天子能赦西凉诸将,又岂会执着于君侯的过往?”

  吕布盯着陈宫看了片刻,怒气渐渐平息,躬身施礼。

  “受教了,布愿改过自新,望天子垂恩。”

  荀攸微微颌首。“既然如此,那温侯就好好准备一下,明日见驾。”

  第三百零七章 何去何从

  说服了吕布,陈宫陪着荀攸往回走。

  外面的风太大,他很不适应,还是喜欢躲在帐篷里读书。

  “公达,你之前就与温侯相识?”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也算不上相识。我与何伯求谋刺董卓,被人识破,就是温侯带人来抓捕的。”

  陈宫恍然,随即回归正题。“天子鉴别功过,是不是操之过急?”

  “公台,你觉得汉室还有复兴的机会吗?”

  陈宫愣了片刻,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虽然很难,但并非全无机会。”

  “没错,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当此之时,若不能坦诚相待,如何能同心同德?功过皆摆在明处,总比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好。”

  陈宫领着荀攸入了帐,据案而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荀攸。

  “若曹操来投,天子也会如此对待么?”

  荀攸垂下眼皮,盯着手中的水杯出了一会儿神,重新抬起头。“公台是为边文礼(边让)鸣不平,还是为兖州、徐州的百姓鸣不平?”

  陈宫一时语塞,面色泛红。“有区别么?”

  “有区别。”荀攸淡淡地说道:“公台若是为边文礼鸣不平,觉得曹操罪不可赦,那你不如趁早回去,哪怕是去太原、河东,也比留在这里好。天子要救的是大汉,是天下百姓,无暇为边文让鸣不平。”

  “那徐兖百姓呢?”

  “黄巾之乱至今,徐兖死伤何止百万?曹操屠城,人性泯灭,罪大恶极,可是比起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还不是最紧要的。如果不能尽快平定天下,受灾受难的恐怕就止是徐兖百姓了。”

  陈宫气息粗重,怒视着荀攸,不敢相信荀攸会说出这样的话。

  荀攸一声长叹。“公台,谋国当从大局着手,不可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曹操虽小人,残暴不仁,然联军讨董,百万大军盟于酸枣,他却能进兵死战。这样的人尚不能用,天下还有可用之人吗?”

  陈宫冷笑道:“公达这么说,我倒是理解天子忘过记功的用意了。恕我不能苟同,也不愿与曹操之流同朝。温侯已到,我心愿已了,还是回兖州,披发入山,耕读隐居,以待盛世。”

  荀攸嘴角微颤。“既是披发入山,何必兖州,这里的山不比兖州多么?你不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天子大破匈奴、鲜卑凯旋,你再决定去留,如何?”

  陈宫扬扬眉。“天子何时能凯旋?”

  “不知道。”

  “不知道?”

  “匈奴、鲜卑合兵二十万,征西将军马腾仅万骑,度辽将军张杨更少,只有千余骑,陛下有两千余骑,加上温侯带来的骑兵,总数不到一万五千骑。以一敌十,谁敢说必胜?别说不知道何时凯旋,能不能凯旋都不好说。”

  陈宫大惊失色,不禁心生后悔。

  千里迢迢的赶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荀攸站了起来,掸掸衣摆。“此战正如当前的大汉,每一战都有可能是生死之战。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天子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死不旋踵。当此之时,别说是曹操,就算是董卓复生,天子也愿意捐弃仇怨,并力赴敌。”

  “公台,你三思而行。”荀攸看了陈宫一眼,拱手告辞。

  陈宫起身,将荀攸送到帐外,看着荀攸翻身上马,奔驰而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荀攸身上看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但是一想到与曹操同殿称臣,又觉得无比讽刺。

  他不远千里来到朝廷,难道就是为了有一日与曹操同殿称臣?

  ——

  听了荀攸的汇报,刘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吕布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陈宫的反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让他意外的是荀攸的处理方法。

  这么简单粗暴,不像是荀攸的作风。

  但仔细想想,这又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陈宫来说,与其将来再纠结去从,不如现在就认清现实,做出选择。

  说得残忍些,他如果不肯面对现实,这天下真没他的立足之处。

  在陈宫与曹操之间,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曹操。

  他才不愿意像吕布一样,接受一个表里不一,随时可能背刺的谋士。

  “如何安排吕布为好?”刘协直接问起了眼前最关键的问题。

  他需要吕布效力,但吕布初来乍到,与其他诸将都不熟,甚至还有仇,如何配合就成了很实际的问题。安排得好,可以众志成城。安排得不好,很可能还没遇敌,内部先打起来了。

  “让他赶去成宜,协助张杨守城。”

  刘协非常赞同,一口答应。

  ——

  晚餐后,张辽、高顺等人都退下,回去准备。

  吕布留下了陈宫。

  两人各自盯着面前的残羹冷炙,相对沉默。

  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的弥漫,让对方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难以看得仔细。

  “公台……”

  “君侯……”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又看着对方,四目相对,神情尴尬。

  迟疑了片刻后,陈宫说道:“君侯,你在担心请罪的事么?”

  吕布点点头,面色通红,却又松了一口气。

  他正不知道如何开口,陈宫主动提起,倒免了他的麻烦。

  荀攸走后,他考虑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请罪。他做过那么多事,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哪此是轻罪,哪些是重罪,他也搞不清楚,也从来不想搞清楚。

  如今面对天子,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向陈宫请教。

  陈宫是名士,熟悉儒家典籍和礼仪,应该知道如何处理这一类事情。

  “君侯听过廉颇的故事么?”

  “自然是听过的,公台是说……负荆请罪么?”吕布神情有些纠结。

  陈宫摇摇手,示意吕布稍安勿躁。“廉颇为赵将,以功拜上卿。率重兵御秦,使秦师劳而无功。后因与乐乘不和,奔魏,魏不能用。入楚,又不能用,郁郁而卒。”

  吕布眨着眼睛,不知道陈宫想说什么。

  陈宫抬起头,看着吕布。“将军初在并州,号为飞将,匈奴闻风丧胆。及至中原,一败于长安,二败于兖州,以至于无处立足,寄人篱下。与廉颇何其相似?”

  吕布扼腕而叹。“公台所言甚是,如之奈何?”

  “君侯,当初廉颇无罪,尚肯负荆请罪,与蔺相如为生死之交,将相和而赵国强盛。如今君侯掘陵取宝,罪十倍于廉颇,若不能深自反省,如何能让陛下信你?关东、关西,君侯行之大半,如今有机会重返并州,若不能抓住机会,莫不是要学廉颇入楚?”

  第三百零八章 负荆请罪

  吕布送走陈宫,在帐里独自坐了很久,长吁短叹。

  陈宫的理由很充足,但负荆请罪……太丢人了,以后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世。

  就在吕布纠结的时候,帐门一掀,魏夫人从外面走了出来,将一根绳子、一根荆条扔在吕布面前的案上,“啪”的一声脆响。

  吕布吓了一跳,长身而起,见是夫人魏氏,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夫人,你这是……”

  魏夫人没好气的喝道:“大丈夫立世,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斗,为何如此犹豫,如妇人一般?”

  吕布涨红了脸。“夫人,不是布不肯,实在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魏夫人横眉冷目。“要我说,天子能给你负荆请罪的机会,便是难得。放眼天下,如今还有谁能容你?就算你肯入楚,刘表愿意收留你吗?”

  吕布长叹了一声。

  要不是走投无路,他又何至于如此委屈。

  “夫人,话虽如此,可是陈宫的话未必可信,他与荀攸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魏夫人打断了吕布。“我觉得陈公台说得对,并州之于你,正如赵之于廉颇,正是用武之地。韩信能受屠夫胯下之辱,你向陛下负荆请罪又怎么了?过了这一关,以你的武艺,将来建功立业,上可以报效国家,下可以安身立命,岂不比丧家犬一般游走于关东更好?”

  吕布觉得有理,微微颌首。

  虽说他疑心陈宫的忠心,但道理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

  魏夫人坐在吕布身边,缓和了语气。

  “当初在长安,我便觉得天子与众不同。这一路走来,又听了不少事,愈发觉得天子有中兴的希望,远非董卓、袁绍之流可比。他是天子,你掘了帝陵,他如果不问罪,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夫君,这一步,是你必须迈过去的一步。迈过去了,你就可以放下了,不用再背在身上。”

  吕布眼神闪烁,心思开始动摇。“夫人,我若负荆请罪,你会看不起我么?”

  魏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若能知错就改,我敬你是个汉子。你若是缩头缩尾,以后就别再进我的帐篷,想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吧。”

  魏夫人站了起来,一甩衣袖,向内帐走去。

  吕布讪讪而起,想跟进去,却又没好意思。

  魏夫人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将来天子平定天下,袁绍、袁术兄弟头悬北阙,你是立于朝堂之上,还是和他们一样,都决定于你今日的选择。”

  吕布长叹一声,咬咬牙。“夫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次日一早,刘协起身,提着刀来到帐外,准备每天例行演武。

  刀还没拔出来,披着大敞,等在远处的吕布便来到刘协面前,脱去大氅,跪在地上。

  他那扎眼的形象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脱去了上衣,反缚双手,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背后绑着一根荆条。

  刘协提着刀,目瞪口呆。

  会玩啊,居然负荆请罪,谁说吕布有勇无谋?

  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缓缓拔出了环首刀。

  吕布的脖项明显一硬,身体微挺,几乎一跃而起,然后刘协就看到了他额头的冷汗。

  没等他明白,一个少女飞奔而至,张开双臂,拦在了吕布的面前。

  “陛下,你不能杀我阿翁。”

  刘协大惑不解。“你是……”

  吕小环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道:“我阿翁……我阿翁也是奉命去掘帝陵,不得不行。我阿翁……我阿翁也没拿几件东西,都被董卓拿走了。”

  荀攸赶了过来,附在刘协耳边,说明了吕小环的身份,尤其强调这是吕布的独女。

  刘协恍然大悟。

  这就是那个差点嫁给袁术之子的吕布之女啊,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虎得不轻。

  你看不出来你爹在演戏么,这么有名的场面,你来捣什么乱。

  “刀。”荀攸又提醒道。

  刘协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刀,连忙收了起来。

  就算他要砍吕布的首级,也没必要自己动手。

  看到刘协还刀入鞘,吕布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低呼,让吕小环闪到一边,别影响他表演。

  吕小环一头雾水,站到一旁,茫然地看着天子与父亲吕布。

  刘协走到吕布面前。“温侯所请何罪?”

  吕布叩头,语气沉痛地说道:“臣有眼无珠,不辨忠奸,轻信董卓乱命,掘坏帝陵,罪该万死。”

  刘协眉梢轻挑。

  这吕布还真会挑重点,什么罪都不认,只认掘坏帝陵的事,而且全推到了董卓身上,把自己扮成了遵守命令的受害者。

  拜托,你那时候也不年轻了,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还当自己是纯洁的小绵羊?

  不过他也只能追究到这一步。

  乱世之中还能恪守道德的人凤毛麟角,仅靠他们也拯救不了大汉。

  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有可能逆转形势。

  “掘坏帝陵是大不敬,纵使是奉令行事,也不免死罪。”刘协严肃地说道。

  没办法,这件事将来十有八九是要载入史册的,该有的仪式感必须有。

  吕布汗流浃背,顿首请罪。

  虽然知道天子不太可能真杀他,但天子年幼,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冲动?

  将性命交在别人的手中,就是这么危险。

  “虽然,温侯亦有杀董卓之功。国家存亡之际,更不可自毁长城。且免温侯死罪,容你戴罪立功。将来天下太平,再使温侯重修帝陵,以补前过。”

  吕布长出一口气,连忙谢恩。

  刘协拔出腰间短刀,举步上前。

  吕小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趴在吕布身上,大叫道:“陛下,别杀我阿翁。只要你能饶了他,让我干什么都行。”

  刘协看着吕小环,心中可惜。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个聋子?我刚刚都说了免他死罪,让他戴罪立功,杀他干啥?

  “让你干什么都行?”

  “是,干什么都行。”吕小环泪流满面,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协。

  “那好,朕命你站到一边去,别影响朕为令尊解缚。”

  “啊……啊。”吕小环这才明白刘协拔刀不是要杀吕布,而是为吕布松绑,连忙让到一旁,粉面通红。

  刘协割断了吕布身上的绳索,取下荆条,在手里掂了掂,又递到吕布手中。

  “温侯当以此为戒,切莫再犯,否则国法难逃。”

  “唯。”吕布羞惭难当,双手接过荆条,躬身一拜。

  第三百零九章 保家卫国

  吕布穿上衣服,就在帐前,接受刘协的征询。

  十几年前,他曾与张杨、张辽等人一起,随丁原在并州北疆作战,对扶罗韩、白马铜等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吕布觉得,鲜卑人、匈奴人这时候入塞劫掠并不明智,只要汉军调度得当,以少胜多并非难事。

  当年丁原任并州刺史时,这样的事没少干。

  提到丁原的名字时,慷慨激昂的吕布垂下了眼皮,声音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刘协也没吭声,让这气氛保留了一段时间。

  不管吕布是否为杀丁原后悔过,杀丁原的后果都是客观存在的。弑主的恶名将跟随他一生,而被属下所弑的危机也将永远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睡。

  上行下效,这就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冷场让吕布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片刻之后,他拱手道:“陛下,臣愿率部突阵,为陛下前驱。”

  刘协微微颌首。“常听人言,马中赤兔。卿有赤兔,想来无忧。朕无物相赠,就送你几套甲胄吧。愿卿能一振雄风,击溃匈奴人、鲜卑人的重围,也让朕看看人中吕布的成色。”

  吕布既尴尬,又感激。

  他听得懂刘协的意思,马中赤兔无可置疑,人中吕布有待验证。

  这就是他洗心革面、证明自己的机会。

  刘协命人取来几套甲胄,既有人的甲胄,也包括马甲。

  吕布要冲阵,赤兔马对他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马甲能保护赤兔,增加生存的机会。

  吕布见过马甲,但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马甲,感激不尽。

  “谢陛下赐甲,臣当为陛下大破胡虏,斩其将,拔其旗。”

  刘协点点头,又摇摇头。“卿勇气可嘉,但认识却有不足。”

  吕布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五原不仅是我大汉的疆土,更是卿之祖茔所在。丧失五原,于朝廷而言是割肉。于卿而言却是丧家。如今形势危急,再不死战,只怕百年之后,卿将无家可归,只能为孤魂野鬼矣。”

  吕布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天子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生为丧家之犬的悲摧他已经尝够了,不想死后还做孤魂野鬼。

  吕布再拜。“陛下,臣当死战,不使胡虏得逞。”

  刘协很满意。

  保家卫国,是战斗意志的真正源泉。

  对吕布这样的人来说,卫国或许有些空泛,保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诉求。

  如果不想成为孤魂野狗,如果不想子孙成为真正的蛮夷,那就努力战斗吧。

  刘协随即召来张辽、高顺等人,一一接见。

  对吕布,他没有太高的奢望,毕竟这人。

  可是对张辽、高顺等人,他却不能轻易放弃,这将是大汉复兴的主力。

  得知高顺更擅长步卒作战,而不是骑兵冲阵。刘协提出,吕布可将高顺护送入成宜,协助张杨守城。吕布本人则率精锐骑兵在城外游击,里应外合。

  吕布觉得可行。

  张杨是他的好友,高顺帮张杨守城,与在他麾下作战并无太大分别。

  荀攸又提议,为了尽快赶到成宜,吕布应将将士的家属留在美稷,只带精锐行动。与此同时,为了让他们的战马有足够的马力,可以从美稷挑选一些马匹作为备用马匹。

  美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

  吕布很清楚,荀攸的提议不仅是为了行军速度,也有将家属留为人质的意思。

  但他无法拒绝。

  他初来乍到,而且名声不佳,就算天子愿意相信他,别人也未必能相信他。

  以将士家属为人质,是唯一的取信手段。

  “唯陛下所命。”吕布躬身领命。

  “救兵如救火,卿等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发。”

  ——

  离开御帐,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地,吕布将天子所赐马甲为赤兔披上。

  赤兔比普通战马更为高大雄壮,披上寒光闪闪的马甲,更显威猛,如同天马下凡。

  “哇——真好看。”吕小环摸着赤兔的脖子,爱不释手。“阿翁,我也想要。”

  吕布难得的没有响应宝贝女儿的要求。

  天子赐甲赐刀,诚意可见。

  应该说,现在这个结果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如果不是陷阱,这将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听到外面的喧哗,陈宫也从帐中走了出来,看到赤兔身上的马甲,不禁眼前一亮。

  他见过袁绍军中的甲骑,但那些甲骑所披的马甲和眼前的马甲一比,显然要逊色不少。

  天子竟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怪不得他敢以三千骑远征美稷,而且一战大破匈奴右部,并且斩下了醯落的首级。

  看到陈宫,吕布上前行礼,诚恳地说道:“公台,多亏了你的妙计。”

  陈宫一点也不意外。“将军当好自珍惜。”

  “公台,我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将士家属会留在美稷。你不习乘马,就不要随军了,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陈宫看着吕布,不太明白吕布的意思。

  吕布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宫。

  陈宫答应了吕布的要求。

  他觉得今天的吕布有些不正常,神色之中有一种难得一见的严肃,让他无法拒绝。

  况且他就算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在美稷多留十天半月也没什么影响。如果吕布能取胜而归,必有馈赠,他说不定还能多带一些财物走,路上也舒适些。

  得到了陈宫的允诺,吕布又召来诸将,命部将秦谊留下,保护陈宫、魏夫人以及将士家属,其他人随他驰援成宜。

  诸将回营,忙了半天,挑选出骑士三百余人,步卒五百。

  当天傍晚,刘协派人送来一千匹马,以及一些牛羊和干粮。

  吕布等人长途跋涉至此,一路上物资紧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看到天子送来这么多物资,尤其是知道天子手头也不宽裕,每天吃的并不比他们更丰盛,心中更加感激。

  而天子那句保家卫国的号召,更是激起他们心中的血性。

  匈奴人、鲜卑人正在蹂躏他们的家乡,此次作战不仅是为朝廷,更是为自己。

  别样的情绪在将士们的疲惫之躯中蔓延,像一团火,淬炼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的眼神变得不同。

  第二天一早,将士们在吕布的率领下,告别了家人,奔向成宜。

  稍晚些时候,刘协也率部踏上了征程。

  第三百一十章 见微知著

  荀攸策马而来,在陈宫帐前停住,勒住坐骑,却没有下马。

  “陈公台。”荀攸大声叫道。

  陈宫出帐,打量着战马盘旋的荀攸,大感意外。

  “公达,不想你竟有这等骑术。”陈宫半是赞赏,半是嘲讽的说道。

  荀攸哈哈一笑。“北疆多马多山,骑乘更便于行动。是以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习惯乘马而行,坐车的不多。公台,你不妨试试,有了这马镫,骑乘也不难。”

  荀攸说着,抬起脚,显示套在脚上的马镫。

  陈宫之前已经在吕布等人的战马上看到了马镫,只是没当回事,见荀攸如此郑重其事的推荐,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达,区区一马具而已。”

  荀攸摇摇头。“公台,建木百仞,初萌时也不过一瓣嫩芽,与小草无异。马镫虽简单,却能使将士战力增倍。公台欲证大道,岂能视而不见?我随陛下出征,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必破敌而归。公台不妨在此等一等,四处看看。不管你留与不留,想来都会有益处。”

  陈宫拱手致意。“愿如公达所愿,顺祝公达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荀攸拱手告别,踢马而去。

  看着荀攸矫健的背影,陈宫一时出神。

  他原本觉得吕布已经够奇怪了,现在看来,荀攸更奇怪。

  曾经峨冠广袖的名士,如今竟成了策马狂奔的骑士。

  ——

  荀攸追上天子,放慢速度,与天子并肩则行。

  “陛下,臣刚刚见到了陈宫。”

  刘协转头看了荀攸一眼。“他愿意留下吗?”

  “现在还不好说,但臣相信,给他一点时间,他应该能看出高下优劣,知道何去何从。”荀攸微微一笑,又道:“陈宫聪明绝顶,只是为人谨慎,凡事须三思则后行。”

  刘协忍俊不禁,哈哈一笑。

  陈宫计缓,名不虚传。

  “公达,敌众我寡,如何破敌?”

  荀攸应声说道:“引而不发,以逸待劳。”

  刘协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荀攸这句话的含义丰富,他需要消化一下,有了自己的理解,再与荀攸讨论。

  有马腾的万骑在前面挡着,有张杨镇守的成宜城在侧,再加上吕布率领的三百精骑随时骚扰,大概率可以挡住扶罗韩、白马铜前进的势头,将他们挡在成宜一带。

  果真如此,他就可以寻找有利地利,养精蓄锐,为正面决战做好准备。

  只是这样一来,马腾的损失可能会比较大。

  “马腾坚持不了太久。”刘协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否决了荀攸的提议。

  借刀杀人不是他现在的主要任务,马腾也不是他的主要敌人。

  荀攸坚持道:“陛下,这可是一举击破匈奴,并且重创鲜卑主力,断其右臂的好机会。纵使马腾有所损失,将来予以补偿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无法稳定河南地,将来冲突不断,后患无穷。”

  刘协点头附和,又道:“正因为此战意义重大,更不能让心有疑虑的马腾承担。朕当前进至成宜,与马腾、张杨并力,寻机破敌。”

  荀攸嘴角轻挑。“陛下好计,但不可操之过急。千里之遥,贾侍中与韩文约收到消息,再率部赶到,截断匈奴人、鲜卑人后路,也需要一些时间。”

  刘协转头看着荀攸。“你确定他们会来吗?”

  “臣不敢确定,但臣相信贾侍中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刘协深有同感。

  以贾诩的能力,只要他想,一定会让白马铜、扶罗韩输得底裤都不剩,有来无回。

  “就依公达之计,传书贾侍中。”

  “唯。”裴俊策马转到一旁,下马草拟诏书。

  ——

  吕布策马冲上一座小土坡。

  成宜城就在不远处,数千匈奴人在城外游荡,神态轻松,有不少人甚至解下了马鞍,躺在草地上。

  他们或是诱敌,想让张杨率部出击,或是太放松了,根本没把张杨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和吕布来得太快有关,斥候被杀还没引起他们的警觉有关。

  三天时间,吕布日夜兼程,连续行军近八百里,连续击杀了七八批匈奴人的斥候,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附近。

  作为九原人,他对这里的地形太熟悉了,绝非匈奴人、鲜卑人可比。

  这里是他的家乡,是他年轻时战斗的地方。

  “回家的感觉真爽。”魏续策马跟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这马镫真不错,连续赶了三天路,也不觉得累。”

  吕布回头打量了魏续一眼,刚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凛。

  在随行的骑士中,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而没。

  “是你让小环跟来的?”

  魏续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讪讪地说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出发一天了。让她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你啊,迟早会害死她的。”吕布无奈地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闹着玩的。”

  “奉先,小环是你的女儿,不是别人的女儿。她学不得女工,也做不了杜夫人那样的大家闺秀……”

  吕布恼羞成怒,一马鞭抽在魏续的肩上。“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会死吗?”转身下了土坡。

  魏续不以为然,嘿嘿笑了两声,拨转马头,跟了上去。

  吕布策马来到坡下,站在将士们面前,咳嗽一声。

  “出来吧,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过了片刻,一身戎装的吕小环从人群中策马而出,来到吕布面前,陪着笑。

  “阿翁。”

  吕布瞪了他一眼,转身对高顺招了招手。“子平,交给你一个任务,带我女儿进城。”

  高顺拱手施礼。

  “阿翁……”吕小环急了,刚喊了一声,就被吕布瞪了一眼,吓了一跳,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

  刹那间,她觉得吕布今天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如果一味蛮缠,很可能会招来一顿打。

  她不怕挨打,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挨打太丢脸了。

  吕布缓了语气,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此战,我们将面对数以万计的鲜卑人、匈奴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有去无回。但这里……”吕布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力量,掷地有声。“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不死战,还能指望谁来死战?”

  “阿翁,我也是九原人。”吕小环叫道。

  “是的,你也是九原人,但你是女子,又尚未成年。”吕布大声说道:“虽说九原的女子不是普通的女子,却也没有成年男子未战,先让未成年的女子上阵的道理。小环,好好跟着高子平学习作战。若此战我不能生还,将来你要继承乃父遗志,继续战斗。听懂了吗?”

  “听懂了。”吕小环撅着嘴,无可奈何的应道。

  她知道,吕布心意已决,即使她也无法改变。

  吕布横眉冷对,厉声大喝:“大声点!”

  吕小环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懂了。阿翁你放心,我一定会像你一样,战斗至死。”

  “甚好,这才像我吕布的女儿。”吕布满意地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长戟。“骑兵随我突阵,子平,你抓住机会入城。”

  “喏。”八百多将士轰然应喏。

  第三百一十一章 吕布冲阵

  吕布策马冲下山坡。

  赤兔身高步长,即使披着马甲,一样健步如飞。吕布一骑独尘,将张辽、魏续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冲向匈奴人。

  见一骑飞驰而来,匈奴人都没意识到危险,只有几名骑士迎上去查看情况。

  等他们发现这一骑后面还有更多的骑兵时,离吕布已经不足百步。

  吕布弯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几枝羽箭离弦而去,将拨马欲逃的匈奴骑士射倒。

  赤兔如风,驮着吕布杀入阵中。

  数名匈奴骑士呼喝着,策马迎了过来,有人举弓,有人挺矛。

  吕布挥舞长戟,划出半道圆弧,精准地割断了两名骑士的脖子,同时拍飞一枝羽箭。

  另一枝羽箭射中他的臂甲,被甲叶弹飞。

  “好甲!”吕布大喜。天子所赐之甲果然坚实,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弹飞,让他心中大定。

  赤兔掠过匈奴骑士的面前,长戟划过,匈奴骑士翻身落马。

  吕布冲锋在前,手中长戟如同割草的镰刀,无情的收割着匈奴骑士的性命。

  曹性、魏续、张辽等人各率数十名骑士杀来,在匈奴人中阵往来冲突。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匈奴人根本没想到敌人会突然出现,而且拥有吕布这样的无敌勇士,以及马甲这样的防护利器,一下子被打懵了。虽然他们也想组织反击,利用人多的优势挽回败局,将吕布等人围起来,但吕布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每每抢先一步,击溃他们尚未成型的反击。

  吕布等人纵马奔驰,倏分倏合,一会儿散作群狼,一会儿聚如巨龙,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起无数匈奴人的性命。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吕布杀千夫长一人,百夫长三人,其他的小军官不计其数。

  有匈奴骑士认出了吕布,大呼道:“来将可是飞将吕布?”

  吕布大呼。“某正是吕布,谁敢一战?”

  附近的几名匈奴骑士听得真切,纷纷转身就逃,同时不忘大呼。“吕布来了,快跑——”

  人的名,树的影。

  时隔数年,飞将吕布重返北疆,一下子击溃了无数匈奴人的斗志。

  溃败如瘟疫,转眼间就传遍整个战场,更多的匈奴人选择了逃跑。

  飞将之名,就是无形的威慑,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闻风丧胆。

  不惧飞将之名,试图挑战吕布的人也有,但他们大多活不长,几乎一两个合回,就被吕布挑于马下,送了性命。

  吕布对这些无名之辈也不感兴趣,盯着匈奴人的战旗,穷追不舍。

  不用下令,魏续、张辽等人纷纷跟上,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三百骑如虎入狼群,形成了碾压式的优势,迅速向前挺进。

  见吕布冲着自己杀过来,负责指挥的匈奴小帅魂飞魄散,扔下大军,在亲卫骑的保护下狂奔而去。

  吕布不肯罢休,带着张辽等人穷追不舍。

  ——

  成宜城头的汉军将士看到城外的大战,兴奋的击鼓助威。

  张杨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登上城头,还没放出吕布的战旗,高顺便带着五百步卒赶到城门下。

  张杨认识高顺,反倒是对吕小环有些脸生。

  几年不见,吕小环已经像个大姑娘了,不太敢认。

  “张叔,张叔,是我啊。”吕小环大叫道,用力摇着手。“我是小环。”

  认出吕小环,张杨大喜过望,连忙命人开门。

  吕小环率先进城,策马冲上了城墙,来到张杨面前,翻身下马。

  张杨指着外面追杀匈奴人的吕布,笑道:“小环,外面是你阿翁吗?”

  “是啊,是啊。”吕小环兴奋地叫着,笑得合不拢嘴。“我阿翁奉天子诏书,赶来增援张叔。高叔入城,帮张叔守城。我阿翁带着其他人在城外游击。”

  张杨也是久经沙场之辈,一听就明白了,连忙下了城墙,与高顺见面。

  高顺的能力,他是非常赞赏的,有高顺协助守城,成宜的安全又多了一分保障。再加上吕布在城外游击,骚扰敌人,成宜的危机至少减轻了一半。

  “子平,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美稷的?”

  高顺与张杨见礼,简略的说明了吕布从徐州返回的事,却省略了吕布负荆请罪的情节,只说天子信任,派吕布为前锋,赶来增援。天子率大军在后,估计三五日内必到。

  张杨抚额相庆。

  天子说十日内必至,现在看来,绝非虚言。

  有天子率领的精骑,再加上吕布这样的勇士,此战必胜。

  ——

  吕布一口气追出十几里地,仗着赤兔的速度和耐力,最终斩下了匈奴小帅的首级,夺下了战旗,全胜而归。

  与张辽、魏续会合,亮出战果,吕布抑制不住心中快意,放声大笑。

  “这样才痛快。”

  张辽、魏续也笑得开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随丁原征战的时光。

  到中原走了一遭,最后发现还是草原最好,可以无所顾忌的策马奔驰,如虎狼一般的追杀胡虏。

  “痛快,痛快。”魏续大叫着:“中原虽好,终究不是家乡。”

  张辽看着四周的群山,神色欣然,心情舒畅。

  这时,几骑从一道河谷中奔出,赶到面前时,放慢了脚步。

  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大声叫道:“来者可是飞将吕布?”

  吕布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转身问张辽道:“文远,你可认识此人?”

  张辽想了想。“不认识,但看起来和太尉杨公有几分相似,或许是他的儿子杨修。我听人说,杨修为侍中,奉命出使休屠各部,应该就在附近。”

  吕布恍然,踢马上前,大声说道:“某正是吕布,足下可是太尉杨公之子,杨侍中?”

  来人正是杨修,听吕布叫出他的名字,多少有些意外。

  “某正是杨修,不想飞将也知道我的名字。”杨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礼。“飞将名不虚传,冲锋陷阵,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修佩服。”

  吕布在中原,受够了冷眼。如今得到杨修的赞赏,意外之余,更是兴奋莫名,连忙谦虚了几句。

  杨修随即向吕布介绍了马超。

  马超上前行礼。

  他虽然不屑吕布为人,但刚才在山坡上目睹吕布追杀匈奴人的英姿,深知飞将之名绝非空谈。论武艺,吕布远在他之上。即使是吕布身边的几个人,武艺也不在他之下。

  得知马超是马腾之子,吕布不由得多看了马超两眼。

  “英雄出少年。久闻西凉有孟起与阎行两个后起之秀,武艺绝伦,可惜未能一见。不意在此相晤,幸会,幸会。”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念兴亡

  杨修请吕布等人入谷,与马腾相见。

  马腾率部且战且退,昨天刚到成宜县境,就驻扎在附近的一个河谷中。两侧是山崖,易守难攻。背后就是阴山,一条河流由北而南,穿过河谷,汇入大河,为人马提供了必要的水源。

  能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合适的驻营地,得益于张杨的协助。得知马腾将至,张杨就让马超赶来迎接,引导马腾进驻河谷,与成宜形成犄角之势,并提供了不少粮食。

  所以吕布开始冲阵不久,马腾就收到了消息,登高观战了整个过程。

  吕布以三百骑击溃十倍之敌,哪怕是一次趁其不备的突袭,其战斗之高,骑兵战术之精妙,也足以令人叹服。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不太服人的马超主动随杨修出迎,要亲眼看看这位名闻北疆的飞将吕布。

  飞将本是陇西名将李广的称号,如今却被一个并州人拥有,马超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看了吕布如虎驱羊群般的战斗,他服了。

  有杨修这个出身高门的贵公子居中运筹,吕布和马腾父子见面的过程非常友好,谈得很热闹。得知天子将至,一起迎战匈奴、鲜卑的联军,马腾更是兴奋莫名。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就是丰厚的回报。

  唯一的遗憾是天子兵力有限,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五千骑。

  “侍中,天子有多少甲骑?”

  “三百。”杨修知道马腾的担心,笑道:“将军放心,甲骑只是天子的利器之一。即使是普通骑士所披战甲,所持刀戟,皆是利器。这一点,想必少将军曾在成宜城中亲见。”

  马超连连点头。

  他在成宜城中时,见过张杨麾下骑士的装备,不论是甲胄还是环首刀、长矛大戟,都比之前所见更加精良,让他眼馋不已。

  “以最好的军械,装备最强的骑士,我汉军可以一当十。再结合荀侍中、贾侍中那样的兵法大家的智慧,此战不是胜不胜的问题,而是能否全歼对手。”

  “贾侍中?”马腾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这么说,天子是将取胜的希望寄托在韩遂身上?

  杨修没有解释。

  他需要马腾随时保持压力,免得他为了保存实力而消极怠战,或者以为天子离了他就不行。

  马腾留吕布吃饭,却被吕布婉拒了。

  他要赶回成宜,与张杨见面。

  马腾多少有些惋惜,却没有坚持。

  送走吕布后,杨修与马腾商量。天子将至,正是马超赶前见驾的好机会。马超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天子身边有太医,有好药,或许能帮马超尽快恢复,以便投入战斗。

  马腾答应了,再三嘱咐马超要慎言慎行,不要惹事,要听杨侍中的话,多学习礼仪。

  马超觉得马腾很烦人,匆匆应了,与杨修起程,离开了山谷。

  ——

  西安阳。

  白马铜脸色铁青,手里的金杯被生生捏扁,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几名骑士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连大声都不敢出。

  周围的侍从、亲卫也人人变色,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恐惧。

  飞将吕布重返北疆,而且拥有甲骑,大破数千赶到成宜城下的前锋骑兵,斩将夺旗。

  虽然随着逃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收到的消息也千奇百怪,甚至有些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比如说吕布是从天而降,浑身金甲,闪闪发光之类——关键信息却是一致的。

  十多年前,白马铜见过吕布。

  当时的并州刺史还是丁原,听说匈奴人入塞劫掠,立刻带着步骑迎了上来。担当前锋的就是吕布,两军交战,白马铜的阵地被吕布洞穿,两人相距数十步,错身而过,亲眼看着吕布割草一般杀人。

  自那以后,白马铜听到吕布的名字就撤退,也很少进入五原一带。

  如果吕布一直在北疆,白马铜甚至没有机会联合醯落,杀死羌渠,引发美稷的内乱。

  如果吕布又出现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很想转身离开,离吕布远远的,但他不能这么做。

  无关荣誉——匈奴人从不以逃跑为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而是扶罗韩就在他身后。

  灵洲被韩遂夺走了,休屠泽的老营被马超毁了,屠申泽的旧部也被扶罗韩吞并了。如今他已无路可走,只能依附扶罗韩。如果他擅算撤退,扶罗韩会毫不犹豫的干掉他,彻底吞并他的部落和人马。

  白马铜考虑了很久,决定与扶罗韩商量一下。

  如果扶罗韩也同意撤退,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扶罗韩不肯撤退,就不能让扶罗韩躲在身后,至少要并肩作战,一同面对。

  白马铜命令部下小心戒备,自己带着亲卫骑赶到朔方城。

  ——

  扶罗韩听完白马铜的报告,很不以为然。

  “吕布有多少骑?”

  白马铜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恼羞成怒。

  “大帅,现在的问题不是吕布有多少骑。马腾明明可以南撤,却往东撤,分明是引诱我入伏,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吕布骁勇,除了汉家天子,还有谁能驱使他?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肯定跟着汉家天子,以及甲骑。”

  说到甲骑,白马铜想起了一战授首的醯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汉家天子又如何?”扶罗韩哈哈大笑。“你们匈奴人怕汉家天子,我们鲜卑人可不怕。我跟你说,我就是听说汉家天子到了美稷,才一路追过来的。如果能生擒汉家天子,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鲜卑大王,功业堪比檀石槐大王。”

  白马铜看着扶罗韩,觉得这人是个傻子。

  你要和弟弟步度根较劲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和传奇一般的檀石槐大王相提并论,肯定是脑子被马踢了。

  白马铜没有再劝。

  此时此刻的扶罗韩就像当年的郅支单于,一心想恢复祖先的荣光,却不知道有些人是上苍护佑的,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再回来。

  冒顿如此,檀石槐也是如此。

  扶罗韩想和檀石槐一样,无异于痴心妄想。

  但这样的人劝不住,只有让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甚至送掉性命,他才知道不可能。

  “既然如此,请大帅进兵,与我并力对敌。”白马铜很坦然的认怂。“我没有大帅这样的勇气,不敢冒险。”

  扶罗韩轻蔑的一笑。“何必并力,你就坐在西安阳的城头,看我怎么击败汉家天子吧。”

  白马铜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第三百一十三章 易名尊医

  时隔数月,刘协再次见到了杨修,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眼前的杨修更加精壮,走路带风,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中气很足,震得耳朵疼。他身着骑士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时,比一旁的马超还要矫健。

  马超伤势反复,已经影响到了上下马。如果不是吕布赠送了他一副马镫,他能不能完成行军,赶到御营都是个疑问。

  听杨修说明了原委,刘协第一时间传诏随营的太医,为马超疗伤。

  马超还没来得见礼,就被感动了一回,暗自感叹这次来得值。

  太医检查完马超的伤势,皱起了眉头。

  马超的伤势原本就重,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好好休息,延误了治疗。现在他还年轻,只要按时用药,恢复起来并不难。但是隐患已经留下,阴天下雨的难免会有酸痛。将来年纪大了,甚至可能无法走路。要想根除,最好是送回美稷,用心调养一年半载。

  马超倒是很淡定,笑着说,西北人有七成活不到五十以上,老年的事不用考虑,尽快治好伤,别耽误了作战才是正题。

  见马超坚持,刘协没有拒绝,却因此意识到了良医的重要性。

  他身边有太医,医疗资源相对还算充足,但其他部队中就相形见绌了。说得难听些,大多是庸医,有的还是巫医,只会简单的外伤治疗,没有任何研究、学习的能力。

  马超的伤这么重,一方面是因为没好好休息,另一方面也是缺医少药所致。

  刘协对荀攸说道:“公达认识华佗吗?”

  荀攸说道:“华佗是中原神医,臣自然是认识的。”

  “你写封信,请他来朝廷,朕设立医堂,请他坐诊授徒。只要他能带出足够的医匠,解决军中用医用药的问题,朕可以如他所愿,封官拜爵,不在话下。”

  荀攸笑了。“陛下何必如此费事,只要改一改称呼即可。”

  “改什么称呼?”

  “改医匠为医士。”荀攸想了想,又道:“或者叫医师也行。君子六艺中本有射,射有射士,有射师。称医者为医士、医师,去其贱业之名,华佗辈自然闻风而至。”

  刘协觉得有理,从谏如流,命蔡琰拟诏。

  刚说完,马超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太医令刚刚为他剜去了腐烂的肌肉,敷上了药,用的都是太医署珍藏的好药。太医令拍着胸脯说,只要马超不自己折腾,一个月内一定能上马作战。

  马超很感激,坚持着单腿下跪,向刘协谢恩。

  刘协随即宣布了最新的诏书,从今以后,医者不再称医匠,改称医士,良者称医师。

  太医令兴奋莫名,飞奔着出去,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署中太医。

  重新见礼,刘协向杨修、马超打听前线的最新情况。

  吕布出战,一举击溃了赶到成宜的匈奴前锋,与张杨、马腾取得了联络。接下来形势如何发展,杨修、马超都不清楚,只能猜测。

  在这一点上,两人有不小的分歧。

  杨修觉得,虽然吕布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双方的实力差距还是很明显。白马铜和扶罗韩不会轻易退却,双方还有一场恶战,必须谨慎从事。

  尤其是白马铜,在丢失了灵洲一带的牧场以及休屠泽的老营,屠申泽一带又被鲜卑人占领的情况下,白马铜大概率会困兽犹斗,为生存而战。

  马超却认为,匈奴人也好,鲜卑人也罢,说到底,都是草原上的流寇。他们作战很少会正面对决,大多是将汉军引到塞外,等到后勤不济,不得不撤时,再不断骚扰、追击。

  即使是鲜卑人奉若神明的檀石槐,用的也这一套战术,几乎没有在预定的地点进行决战的。

  所以,他认为白马铜、扶罗韩会放弃进攻,退到塞外,伺机再进。

  两人各执一词,刘协无从判断,荀攸一时半会也没有主意。

  争论得正激烈的时候,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发表了意见。

  她提出一个问题:在白马铜、扶罗韩的眼里,这一带是汉人的疆域,还是匈奴人、鲜卑人的牧场?

  如果是后者,白马铜、扶罗韩放弃的可能性就不大。

  刘协想起最近翻阅的相关记录,有了主意。

  桓灵之际,最迟到灵帝的光和年间,北疆的五原、定襄、云中一带就成为朝廷弃地,就算任命太守,也没人愿意上任,朝廷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这些边郡。

  河南地已经成了匈奴人的牧场。

  如今鲜卑人又盯上了这里,有取匈奴人而代之的趋势。

  与草原相比,宜耕宜牧的河南地无疑是一块丰饶的宝地,对匈奴人、鲜卑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即使是对汉人来说,能否占领河南地,也是控制边疆的关键因素。

  所以,白马铜——尤其是新近崛起,还在心理上对汉人拥有绝对优势的鲜卑人扶罗韩——就此撤退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马超不赞同这个意见,但他对天子的态度也非常满意。

  韩遂、马腾商议军情的时候,别说是他,就算是马腾也没多少开口发言的机会,大多数时候还是听韩遂说,其他人按照执行。

  反复商量之后,刘协决定继续进兵,做好迎战的准备。

  “战而胜之,不是胜利。”荀攸率先提出了观点。“此战当有两个目标:一是重创匈奴人、鲜卑人,争取五年以内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二是以战养战,缴获要大于付出。所以,对匈奴人主力的打击是很重要,对匈奴人补给的打击更重要。”

  马超看向荀攸的眼神有些怪异,觉得这个中原名士太自以为是了,根本不知道草原作战的特点。

  谁不知道后勤补给的重要,会让你轻易找到?

  他奔袭休屠泽成功了,奔袭屠申泽就失败了,成功率只有五成,还有在有贾诩提供的消息支持下才取得的战果。如果不熟悉地形,两眼一抹黑,直接去找,大概率没找到对手的补给,自己却饿死了。

  马超的眼神还没收回去,荀攸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杨修、马超的面前。

  “你们看看,白马铜、扶罗韩可能会将补给放在哪里?”

  马超盯着地图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你们有五原郡的舆图?这是什么时候的?”

  “匈奴人提供的。”荀攸说道:“美稷单于庭的匈奴人。”

  马超恍然,美稷单于庭的匈奴人必须依赖朝廷的支持才能生存,他们也有击败白马铜、扶罗韩的欲望,为汉军提供地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随即说道:“单于庭的匈奴人养尊处优,未必知道详情,这副舆图当经确认才可用。草原上奔驰,不仅需要舆图,还要熟悉草原的人。臣不才,愿为陛下前驱。”

  刘协哈哈一笑,伸手轻按。“卿好好养伤。这件事,朕自有安排。”

  第三百一十四章 明争暗斗

  不是刘协不相信马超的能力,而是他有更好的选择。

  河南地本是匈奴右部的牧地。醯落被临阵斩首,他的部下近半被刘协收编,如今安置在西河郡,形同朝廷编户。

  他们的家人在西河,有属于自己的耕地和牧场。辛苦五年之后,他们还可以成为大汉的子民,迁到更富饶的地方。

  为此,他们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为朝廷提供兵源或者粮食。

  这一次,刘协率部出征,征发了两百忠心有保证的精锐骑士。

  两百骑士不足以完成战斗任务,做向导却绰绰有余,荀攸所用的地图就是结合这些骑士的描述完成的,比起去卑等人的提供的地图,的确精细、准确了不少。

  作战的任务,刘协打算交给吕布。

  吕布原本有三百骑,加上这两百匈奴骑士,总共五百骑,完成寻找鲜卑人的补给点的任务足矣。

  谈完了战略部署,刘协问起了杨修的近况,尤其是他在马腾军中的情况。

  比起杨修回到他身边,他更希望杨修能在马腾军中,就像当初在杨定军中一样,起到教化的作用,稳定军心,协助马腾作战。

  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不太相信马腾的能力。

  虽然当着马超的面,刘协不好说得太直白,杨修还是听明白了。

  “征西将军出自行伍,有名将之风。与部下将士亲如兄弟,同甘共苦,能苦战。这一路东进,将士进退有序,颇有章法,非等闲可比。臣相信他能协助陛下,以少胜多,共破白马铜、扶罗韩。”

  刘协没有再说。

  马腾对部下控制极严,眼下还不是打入楔子的好时机。

  刘协随即让荀攸向杨修、马超介绍了沙陵湖之战的经过。

  得知天子不仅大破醯落,而且阵斩了醯落,不仅杨修又惊又喜,马超也大感意外。

  与匈奴人、鲜卑人作战,取胜固然不易,斩杀对方主将更是难上加难。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吕布心生敬畏。

  吕布临阵斩将,是吕布的个人勇武所致。

  张杨斩杀醯落,却是天子运筹得来的机会。张杨的个人能力远不如吕布,但是有天子为后盾,他取得的成就足以让吕布汗颜,千户侯名至实归。

  刹那之间,马超有点明白了马腾让他来见天子的意义。

  ——

  两天后,刘协赶到了宜梁,离成宜不到三十里之遥。

  吕布赶来相见。

  连续作战数日,吕布不仅不见疲惫,反而容光焕发,一扫初到美稷的颓丧之气。

  他身边的魏续、张辽等人也不例外,人人昂首挺胸,笑容满面,充满了豪迈。

  有张杨、马腾提供的补给点,他们的游击非常顺利,斩获颇丰,累计杀敌数目已经过千,对鲜卑人的士气造成了重大威胁。

  鲜卑人已经赶到成宜,为了斩断吕布的后勤补给,扶罗韩各命万骑封锁成宜与马腾所在的山谷,自己领三万骑,驻在黄河北岸,准备迎战天子的大军。

  白马铜则驻扎在成宜西的西安阳。

  刘协随即将吕布提供的信息标注在作战地图上。

  “据你估计,扶罗韩的补给点可能在哪里?”

  吕布盯着地图看了半响,又与张辽、魏续等人嘀咕了一阵,最后在朔方城附近划了一个圈。“以朔方为中心,方圆三十里以内的某个湖泽旁。随行的牛羊要饮水,要吃草,无水不活。”

  “朕给你二百熟悉地形的匈奴骑兵,你能找到这个湖泽,并且控制住吗?”

  “找到不成问题,毁掉也很容易,控制住……有点困难。”吕布抚着下巴,几天没有整理容颜,他的胡子更浓了。“兵力太少,一旦鲜卑人反击,最多支撑一天,或许只能支撑半天。”

  “半天就够了。”荀攸说道:“前提是你发起攻击之前,要将消息及时传回御营,给陛下留下增援的时间。”

  吕布有点茫然,站在一旁的张辽却目光一闪,欲言又止。

  “文远,有何见解,不妨直言。”刘协敏锐的把握住了机会。“举行军议,就是要集思广益,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张辽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拱手说道:“谢陛下,臣无异议,只是觉得陛下此计高明,合乎批亢捣虚之义。若能成功,可一战而胜。”

  刘协把玩着手中的兵镇。“文远读过书?”

  张辽窘迫地摇摇头。“启蒙而已,不敢称读书。”

  “读书是好事,尤其是史书。能增长见识,熟知故事。”刘协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朕虽然忙,却也每日读书,自觉受益匪浅。诸君若想有所成就,亦须沉下心来,读点书。荀侍中博学多识,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他请教。”

  吕布等人唯唯诺诺,却没太当回事。

  只有张辽听了进去,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命人取来十套马甲,赏赐给吕布,以酬其功。

  吕布大喜过望。

  有了这十套马甲,加上之前赏赐的,他已经能组建一个小型的冲锋阵型了。

  根据吕布报上来的战功簿,刘协又赏了功劳最大的张辽、魏续、曹性三人,各赐精甲一套,战刀一口,及子弟一人为郎的待遇。

  休息一夜后,补充了粮食、军械,更换了战马,吕布带着新拨给他的匈奴骑士,再次踏上了征程。

  这一次,他没有去寻鲜卑人的晦气,而是主动避开了鲜卑人的斥候,绕道大河之南,沿着沙漠边缘,迂回西进,寻找鲜卑人的补给点。

  “不能痛痛快快的杀人了。”魏续有些遗憾地说道。

  “杀杀杀,你就知道杀人。”吕布没好气的说道:“就不能学学文远,有点谋略?”

  魏续瞅了一眼在前面探路的张辽,撇了撇嘴。“我就是个粗人,没那么多弯弯绕,只知道跟着你就行。张文远倒是有谋略,可是他迟早会攀上龙鳞,谋略再好,也不会为你所用,就像当初在洛阳一样。”

  吕布眉心微蹙,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魏续见状,接着说道:“奉先,你不觉得天子那道诏书简直是为张文远特制的么?你说说,我们几个就算有儿子,年龄都还小,哪里能为郎?只有张文远有个兄长,可以为郎。”

  吕布转头看了魏续一眼。“你们至少还有儿子,我才倒霉,只有个女儿。”

  魏续眼珠一转。“奉先,你看到天子身边的那个蔡令史了么?”

  “看到了,又如何?”吕布不解地问道。

  他是认识蔡琰的,也知道蔡琰的学问极好,不逊男子。对蔡琰成为天子身边的令史,他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这和他女儿吕小环有啥关系?吕小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既然女人可以为令史,小环也可以为郎啊。”魏续眉飞色舞。“她的武艺不比男子弱。”

  吕布心中一动,觉得可以试一试。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好前程

  张辽率部走在最前面,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匈奴骑士,自称姓李,因粗通医药,便取名药师。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除了有点匈奴口音之外,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很自然的充当了通译,代表其他人与张辽交流。

  行军间隙,张辽向他打听了安置在西河郡的匈奴人生活状况。

  天子安排匈奴人随军为向导,张辽心存疑虑,迫切的想知道这些匈奴人是否可信,又有多可信。

  虽说当年随丁原作战的时间不长,但他对匈奴人的禀性还是了解的。和他们讲信义,无异于与虎谋皮。只要形势不利,他们随时可能转换阵营,成为敌人。

  至于家人,不能说一点作用没有,但肯定没有中原人那么重视。

  张辽很担心天子太年轻,以己度人,把匈奴人想得太好了。

  说起在西河的生活,李药师来了精神,眉飞色舞。

  他的同伴也是如此,一边说一边笑。有人甚至想着五年后迁入内郡的美好前景,乐得像个傻子。

  “将军,内郡富庶吗?”有人问张辽。

  张辽不知道怎么回答。

  比起边郡,内郡肯定要富庶得多,耕地多,水土好,即使是匈奴人、鲜卑人当作宝地的河南地,放在中原也毫不出色。

  只是一想到内郡的连年战乱,他又实在夸不起来。

  相比之下,反倒是边郡祥和一些。

  虽说年年有战乱,匈奴人、鲜卑人也时常来打劫,但匈奴人、鲜卑人也不轻易杀人,如果能够掳为奴户,他们还是更愿意抢劫。

  对这一带的百姓来说,无非是经常换个交税的对象,交得更多一些而已。

  比起中原动辄屠城的杀戮,似乎也没坏到哪儿去。

  “中原很富,但现在不太平。”张辽含糊其辞的说道。

  “知道,知道。”一个匈奴骑士连声说道。

  “知道?”张辽诧异地看着匈奴骑士。“你怎么知道?”

  “在我家附近驻扎的骑士说了,最近中原也不太平,先是黄巾之乱,后有两宫之变,再后来董卓乱政,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李药师接过了话题,侃侃而谈。“所以天子发宏愿,要以并凉为根基,荡平天下,重建太平。”

  “是么?”张辽沉吟了片刻,心情莫名的激动起来。

  类似的话,他也听过一些传言,却不怎么相信。

  没想到匈奴人也知道,看来这不是什么秘密,应该是确有其事。

  仔细想想,这也符合现状。天子麾下将士大多是凉州人,如今身在并州,将来肯定会招募更多的并州人从军。

  张辽心里有了主意。

  晚上宿营时,张辽将打听来的消息向吕布做了汇报。

  吕布听完之后“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魏续笑道:“文远,努力啊。真要是如此,将来文远必是方面之将,或许能完成祖先未竟的心愿,建一番功业。”

  张辽盯着魏续看了两眼,又看看心事重重的吕布,沉吟了片刻。

  “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魏续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冷冷的哼了一声。

  吕布也看向张辽,眼神渐渐冷冽。

  张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心跳加速,却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

  “君侯,天子麾下的西凉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三五万总该有的吧。”

  张辽摇摇头,举起一只手,翻了一翻。“至少十万。”

  “这么多?”吕布吓了一跳,魏续也愣住了。

  “天子身边的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数量不足以代表整个西凉军。”张辽拿起一根干柴,在沙地上写划起来。“河东有杨定,上党有段煨,南阳有张济,这三个人加起来至少两万人。马腾一万精锐在此,至少还有两万在金城。韩遂有两三万精锐出征,留守金城的至少也有这个数。”

  “这些加起来,可就不止十万了。”魏续忍不住叫道。

  吕布甩手就是一巴掌,喝道:“闭嘴,听文远说。”

  魏续捂着脸,却不介意,两只眼睛盯着张辽,等着他继续说。

  张辽接着说道:“帝王术讲究平衡,既然凉州有这么多兵力,并州也不能差得太远。若是并州也有十万,以君侯的威名,又是率先报效朝廷,当与度辽将军并驾齐驱,每人也有三五万兵。”

  吕布的眼神也变了。

  若张辽所言当真,他有机会成为拥有三五万人马的大将,至少需要三五个能指挥万人作战的将领。

  没有合格的将领,就算给他足够的兵力,他也打不了胜仗。

  可是就眼下来看,除了他本人之外,有能力指挥万人作战的大概只有眼前的张辽,和成宜城内的高顺,魏续、曹性等人都是匹夫之勇,跟着他冲锋陷阵还行,指挥千人作战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再往上,可就不行了。

  张杨也是如此,所以天子削减了他的兵力,只让他统领千骑,镇守成宜。

  他如果无法保证张辽、高顺的忠心,最后只能成为统领万人的大将,无法成为坐镇一方的重将。

  “文远,天子……真有这么大的雄心?”

  张辽点点头。“天子年少,雄心只怕更大。当年高皇帝征匈奴,统兵三十万。孝武皇帝巡边,边军六十万。即使卫霍,统兵也在十万以上。集并凉之人力、物力,集结二十万骑,与关东诸侯争雄,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二十万并凉骑兵,横扫关东,想想就爽。”魏续一拍大腿,大叫起来。“到那时候,袁绍、袁术兄弟还敢无视我等么?老子剁了他。”

  曹性、宋宪等人围了过来,也兴奋地连连点头。

  关东之行,受的憋屈太多了。如果能打回去,那简直不要太爽。

  吕布更是如此,脸上渐渐泛起潮红,握着杯子的手也越握越紧。

  “所以,天子劝君侯读书,绝非一时戏言。”张辽一字一句地说道:“天子对君侯寄予厚望,君侯若是放过这个机会,未免太可惜了。”

  吕布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辽,一丝笑容从嘴角绽放。

  他拍拍张辽的肩膀。“文远,你说得太对了。书,是一定要读的。不读书,如何能掌万骑,横行天下?”他又对魏续等人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魏续等人连声附和,点头如小鸡啄米。

  “可是……我们都不识字啊,怎么读书?”曹性懦懦地说道。

  “对啊,这怎么办?”吕布也问道。他识字,但也有限,让他教魏续等人读书不太切实际。

  “你们这么快就忘了陈公台吗?”张辽愕然。“他可是博学之士,又通兵书战策,教我等读书还不是小事一桩。”

  吕布如梦初醒,用力一拍手掌。“对,绝不能让他回关东。”

  魏续搓着手。“没错,他要是实在想走,就打断他的腿。”

  话音未落,吕布飞起一脚,将魏续踹出去一丈多远。“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别怪我翻脸。”

  众将大笑,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临阵应变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

  吕布忽然发现,他面前不仅有广阔的前程,还有不小的麻烦。

  首先是他和西凉人之间的血仇。

  西凉人中不仅有韩遂、马腾,还有大量董卓旧部。

  那些人不在眼前,他一时也没想起。经张辽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董卓的阴影并没有随李傕、郭汜一起消失,还盘踞在朝廷之中。

  如果没有自保的实力,随时可能被他们背刺。

  好在天子将他们分散到南阳、上党、河东诸郡,没有带在身边。

  天子身边只有一个张绣。

  吕布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应该送一个人到天子身边,以为耳目。

  他想起了魏续的建议,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心。

  蔡琰能为令史,女儿吕小环自然可以为郎。

  但女儿太年轻了,能否承担起这个重任,他没什么把握。

  或许应该让陈宫先教教女儿读书。

  吕布忐忑不安,想了很多,却无法定夺。

  但他意识到了一点:张辽对自己很重要,他能为自己提供魏续等人提供不了的帮助。

  吕布悄悄地打量着张辽,考虑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最直接的表示自然是重用张辽,配备更多的人马。

  “文远,你和那些匈奴人很聊得来啊。”

  张辽躬身施礼。“主要是朝廷的制度合宜,那些匈奴人诚心向善,愿意效力。”

  吕布点头赞同。别说是匈奴人,就连他都觉得天子的制度很诱人。

  曾几何时,边郡子弟内迁一直为朝廷禁止。张奂立下大功,才得到天子特准,由敦煌迁入弘农。

  如果效忠五年就能迁入内郡,并凉人都会趋之若骛。

  不过此时此刻,吕布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那就把所有的匈奴人都拨给你指挥吧。”

  张辽愣了一下,看看吕布,多少有些意外。

  吕布可不是轻易放权的人,尤其是他这种并非吕布亲信的。最典型的就是高顺。作战时,吕布会让高顺统兵,平时却会收回兵权,以免高顺坐大。

  也就是高顺有那样的好脾气,换个人总翻脸了。

  吕布现在授兵给自己,或许是因为这两百匈奴人本非他的部下吧。

  张辽没有多说,躬身领命。

  魏续等人的情绪也有些异样,眼中多了几分嫉妒。

  ——

  刘协沿河进兵,在离成宜尚有二十里的莫那山南麓,斥候来报,前面出现零星的鲜卑骑兵。

  刘协之前便与荀攸分析过类似的情况,曲军侯以上的军官也都得到了相关的指示,就连半独立于汉军指挥系统的匈奴人都得到了相关的命令,是以并不慌张。

  走在最前面的去卑传回消息的同时收拢队伍,与鲜卑人保持安全距离。

  鲜卑人曾经是匈奴人的附庸。檀石槐之后,鲜卑人实力大增,士气也跟着高涨,如今的匈奴人已经不再是对手。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与鲜卑人接战。

  刘协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抢占有利地形。

  羽林骑在山坡下立阵,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甲骑隐在羽林骑阵后,骑士下马,两人一组,互相配合着披甲,将备用马匹赶到阵后,统一管理。

  后阵的王服率部赶了上来,沿河立阵,保护侧翼。

  宋果带着虎贲攀上山坡,在高处放了几个马扎,摆了几张书案,算是将台。

  刘协在案前坐下,脱下战靴,将皱成一团的足衣拉好,重新扎紧。

  战靴的皮子很硬,没有足衣保护,很容易磨破脚。

  一旁的蔡琰、裴俊等人忙着准备笔墨,刻意不看刘协。

  堂堂天子,如此草莽,他们实在没眼看。

  倒是杨修很淡定,瞅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双厚厚的羊毛足衣,递给刘协。

  “陛下,用这个吧,既保暖,又吸汗,还不臭脚。”

  刘协瞅了他一眼,接了过来,闻了闻。“你穿过了?”

  “刚穿过一次。”杨修说道:“征西将军送的,说是羌人的手艺,手最巧的羌女,用上好的羊毛,一个冬天也就是织一双。见我脚冷,受不得冻,送了我两双。”

  刘协换上羊毛足衣,又穿上战靴,跺了跺脚,觉得杨修所言不虚。这羊毛袜子虽然造型不够精致,却着实暖和。

  “回头和征西将军谈谈,看看能不能组织羌女开个工坊,多找几个羌女,专门织这种足衣,供给军中将士。”

  一旁的马超本来觉得杨修多事,把送给他的礼物变成了贡赋,平白让凉州损失。后来听说天子要办工坊,将这种足衣作为军需补给,顿时来劲了。

  军中数万将军,每年两双,那就是十几万双的量,能赚不少钱。

  “陛下,这足衣成本很高,是普通足衣的十多倍。”马超提醒道。

  “成本再高,还能比将士的脚值钱?”刘协说道:“你久在军中,应该知道军中将士有多少冻坏脚的。脚冻坏了,不仅影响作战,将来也影响生活。”

  “陛下圣明。”马超眉开眼笑,心里却有点后悔。

  刚才还是说少了,应该说几十倍才对。

  正说着闲话,前面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刘协抬头望去。

  去卑等人已经退了回来。匈奴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回身射击,阻击靠近的鲜卑人。有了马镫的帮助,大部分匈奴骑士都能完成回身射击,精准度也提高了不少。

  鲜卑人应该是吃了苦头,不敢追得太近,让匈奴人从容撤回,从王服的阵地前掠过,在大阵东侧重整阵型。

  呼厨泉带着两名亲卫骑士,穿过主阵,来到山脚下,甩镫下马,一路小跑的上了山。

  “陛下,来的是扶罗韩的部下。扶罗韩本人在成宜城下,可能是想攻城。”

  “消息哪儿来的?”

  “之前抓了两个鲜卑斥候,打听出来的。”呼厨泉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淡酒。“扶罗韩集结了十多万人,连辎重补给都带过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非要拿下成宜不可。”

  刘协眉头微皱。

  扶罗韩将补给带了过来,吕布岂不是要扑空?

  荀攸适时地问道:“鲜卑人经常攻城吗?”

  “很少。”呼厨泉摇摇头。“我也觉得很奇怪,特意赶来汇报陛下,提请陛下留意。”

  “白马铜有没有跟过来?”

  “没听说,好像还在西安阳。”

  荀攸迅速在地图上找到西安阳的位置,手指轻点。“陛下,这是一个佯攻白马铜,伏击扶罗韩的好机会。”

  刘协还没说话,马超先笑了起来。

  “侍中,扶罗韩就在眼前,白马铜却在西面五十里。不击退扶罗韩,你怎么佯攻白马铜?”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初次接战

  荀攸低着头,眼神落在地图上,恍若未闻。

  刘协也没理马超,琢磨着荀攸的话,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杨修也点了点头,随即又咂了咂嘴,似乎有些为难。

  蔡琰、裴俊奋笔急书,连头都没抬。

  马超白皙的面皮渐渐红了起来,神情尴尬。

  呼厨泉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嘴,只是垂下眼皮,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前面传来号角声,一队鲜卑骑士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一队汉军骑士出阵迎战,双方在方圆两三百步的战场上各展技艺,往来厮杀。

  两个回合后,鲜卑人落马十余人,主动退出了战斗。

  汉军骑士回阵,将落马的鲜卑人或捆绑,或补刀,身上的物资搜刮干净,战马也全部牵了回来。能用的作为备用马,不能用的直接宰了吃肉。

  几个俘虏被送到刘协面前,有人上前拷问。

  没费多少力气,俘虏们就交待了,与呼厨泉打听到的消息差不多,只是更准确一些。

  率部迎战的小帅是扶罗韩之子泄归泥,麾下有五六千骑,全部来自扶罗韩的亲卫骑,算是扶罗韩麾下的精锐主力。

  泄归泥刚刚二十出头,但从小随扶罗韩征战,也算是久经沙场。

  扶罗韩本人在成宜城下,正在做攻城前的准备。

  听完汇报,刘协和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正如他们之前的预料,扶罗韩并没有太把他们当回事,说不定还有让儿子露一脸的心思,只是派泄归泥率领两倍的兵力来迎战,自己居后掠阵。

  对手轻敌,这当然是好事。

  他们最怕扶罗韩收缩兵力,严阵以待,双方全凭实力死嗑。

  那样的话,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传令诸部,收着点。”刘协搓着手,下达了命令。

  战鼓声响起,传令兵奔向不同的阵地。

  过了一会儿,张绣、王服先后发回消息,表示收到命令,将遵照执行。

  ——

  泄归泥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刚刚败阵而归的百夫长,脸色阴晴不定。

  试探性的进攻失败,损失了十几骑。

  损失不算大,但百夫长的态度却让他很恼火。

  百夫人认为,汉军不仅甲胄齐全,而且有一种之前没见过的马具。汉人在马背上坐得很稳,不管是持刀矛砍杀,还是射箭,都有明显的优势。

  在双方兵力相近的情况下,鲜卑人很难占到便宜。

  要想取胜,就必须拥有两倍甚至三倍的兵力优势,以多取胜。

  泄归泥很恼火。

  汉军有三千多骑,他有五千多,接近两倍。

  汉军实力比他强,这一点他早有准备,所以多带了人马来,而且是直属扶罗韩的主力。

  但他不觉得汉军骑兵会这么强,能以一敌二。

  如果按照这个百夫长所说,他应该派人回去,请扶罗韩增派援兵,才有取胜的把握。

  但他不想这么做,还真没真正交战,先派人求援,会被父亲扶罗韩当作怯懦。草原上以强者为尊,没有怯懦者的立足之地。一旦留下这样的恶名,他会被人看不起,也就没脸与其他兄弟争夺大位。

  考虑了一会儿,泄归泥决定再试一次。

  万一这次战败不是汉军太强,而是百夫长自己的问题呢?

  意见没有得到采纳,反而被泄归泥误会无能,百夫长很郁闷,怏怏地回到前阵。

  号角声中,又一队鲜卑骑兵冲出阵地,向汉军阵地轻驰而去。

  张绣看得清楚,下令迎战。

  百骑出列,开始加速,迎向鲜卑骑士。

  双方相距百步时,同时开始弯弓射击。

  有人中箭落马。

  泄归泥赶到了阵前,瞪大了眼睛,仔细观望。

  双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战场细节,但他能隐约分辨出,落马的人中以鲜卑人居多。

  很快,双方越过了箭阵攻击的距离,短兵相接。

  激战三个回合,鲜卑骑士渐渐落了下风。虽然还在苦战,但泄归泥也能看出,再坚持下去,只会让伤亡越来越多,却不会有逆转的可能。

  他命令吹号,召回出战的骑士。

  鲜卑骑士后撤,汉军骑士追击了百十步,这才勒住坐骑,拨转马头,缓缓撤回。

  泄归泥立刻询问出战的百夫长。

  百夫长满头是汗,身上还沾了些血迹。他喘着气说,汉军的装备的确不错,数量相当的情况下,取胜比较难。如果能增加一半的兵力,就轻松多了。如果有两倍的兵力,取胜将毫无疑问。

  如果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发起冲锋,连续作战,汉军很快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落下风。

  刚才交战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汉军的冲击力下降很快,显然是不太清楚如此节省马力所致。

  泄归泥如释重负,随即下令千骑出阵,向汉军发起真正的进攻,又令千骑准备。

  他打算用兵力优势进行车轮战,消耗汉军的体力,然后亲率亲卫骑,一鼓而下。

  击破汉家天子,不仅能得到荣誉,还能得到大量的战利品。

  这些甲胄,这些刀矛,都是他的战利品。除了必须上交给扶罗韩一部分之后,都将变成他实力的一部分。

  号角声响起,鲜卑骑兵开始加速,马蹄践踏着不再坚硬的土地,踢起泥屑,越跑越快。

  “呜——”号角声再响,鲜卑骑士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射出密集的箭雨。

  对面的三曲汉军骑士也开始加速,开始冲锋,开始射击。

  双方都有将士中箭落马,有的被纷飞的马蹄踏中,骨断皮裂,鲜血横流。

  汉军的防护能力更优,即使中了箭,受了伤,失去战斗力的也不多,绝大多数人还能坐稳马背,继续冲杀,无形中缩小了双方的兵力差距。

  三轮箭之后,前锋接触,双方默契的保持了距离,避免正面冲撞,各举战刀、长矛,互相攻击。

  更多的骑士落马。

  这些鲜卑骑士来自扶罗韩部落的精锐,大半有甲,武器装备比较齐全,战斗力也较强。与汉军相比,虽然有所不如,却也差得不多。

  一时间,双方杀得难分难解。

  一个回合过后,部分汉军骑士脱离了阵型,回到本阵,向羽林中郎将张绣汇报战况。

  张绣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天子战旗,咬咬牙,大声吼道:“给我顶住,至少再战两个回合。”

  骑士大叫:“将军放心,我们没问题。”拨转马头,重新杀入战场。

  张绣心里痒痒的,不停的搓着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将旗下的身影。

  第三百一十八章 敢为天下先

  虽然恨不得拍马上前,直接杀死对方的千夫长,张绣还是忍住了。

  他清楚,眼前的鲜卑人不值一提。别说扶罗韩的儿子泄归泥,就算是扶罗韩本人,在天子眼中也算不上什么。

  他又不是鲜卑大王,如今的鲜卑大王是他的弟弟步度根。

  一个竞争不过弟弟的人,能有什么本事,他的首级又值什么钱?

  天子不仅要击败扶罗韩,还要全歼扶罗韩,一战而求五年太平,为发展争取时间。

  这一点,天子已经讲得很清楚,谁要是还记不住,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差。

  上次在沙陵湖,他没有追击醯落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张杨立功封侯。

  这一次,他终于成了主力,却不能全力以赴的大战一场,还要收着手,留着力,陪鲜卑人做戏。

  六百汉军骑士迎战一千鲜卑骑兵,双方反复冲杀,难分难解。

  鲜卑骑士觉得优势明显,胜利在望,但汉军骑士却非常顽强,屡次逆转形势,重新集结在一起,发起反冲锋,甚至一度取得了优势,吓得鲜卑骑士险些撤退。

  鲜卑骑士也杀出了火气,号呼着,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希望能将汉军骑士彻底击垮。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战场,心跳不自觉的加速。

  虽然知道眼前的形势是汉军并未尽力所致,他还是有点紧张。战场上留手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对方也非弱手的情况下。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造成伤亡过大。

  此时此刻,他非常希望华佗就在军中,而且带着数量众多的弟子,以及无限供应的药材。

  出于缓解紧张的目的,刘协问荀攸道:“公达,你与华佗见过面吗?”

  “见过,很早之前。”荀攸想了想。“那时候初学剑,好与人斗,受伤是常有的事。经常寻医问药,就听说了他的名字。后来见过一面,还向他请教了些常用的医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攸的嘴角挑起一抹颇堪玩味的笑容。“陛下,名医如名将,用药如用兵。能成为名医,和成为名将一样,不仅需要传承,更需要天赋。华佗能成为江淮一带的名医,自然有过人的天赋。他不仅读过书,而且学问不错,不比普通人差。只是这样一来,他更想做官,而不想从事医匠这样的贱业。”

  “那他为什么不入仕做官?”

  荀攸转头看看刘协,沉默片刻。“沛国有二十万户,岁举孝廉一人,那个名额早在国相上任之时就被人预定了,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寒门子弟。他学医之后,从事贱业,就更不可能了。”

  刘协叹了一口气。“医不兴,则有巫。没有读书人的参与,医只能是匠。有了读书人的参与,医学才能与巫分途,成为真正的学问。医匠才能成为医士,甚至是医师。”

  荀攸点头附和。“不仅是医者,工匠亦是如此。”他伸手一指远处的战场。“若非裴文行,安邑铁官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制备足够的军械。如果没有足够的军械,我军将士又如何能以少胜多,还游刃有余?臣以为,此战过后,不仅当为医者正名,亦当为工匠正名,至少要去其贱业之卑。”

  刘协诧异地看着荀攸,不禁哈哈一笑。

  荀攸是个务实的人,更是个敢为天下先的人。一旦意识到读书人从事百工之业的优势,他立刻大胆建言。不像裴茂,明明已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还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

  以荀攸成为谋主,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就这一点而言,荀攸甚至比贾诩更有魄力,更敢于改变思路。

  谁说不惑之年的人就不能改变自己?

  ——

  双方渐渐分出了胜负。

  虽然汉军骑士一直收着手,但实力是客观存在的,容不得他们低调。

  想凭借体力优势拖死对手的鲜卑骑士发现,苦战数合之后,汉军骑士并没力竭的迹象,反倒越战越勇,配合越来越默契,攻击也越来越凌厉。往往看似并不凶狠的进攻,却能轻易击穿他们的防守,造成大量的杀伤。

  即使是在人数上,双方也出现了逆转。

  还在战斗的汉军超过了鲜卑人。

  面对这种诡异的形势,以能苦战自豪的鲜卑人也支撑不住了,主动撤出战场。

  汉军骑士随即发起追击,大肆砍杀,一直追到泄归泥的阵前,才收兵回营。

  看着损失惨重的部下,泄归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说到激动处,狠狠的抽了千夫长两鞭子。

  千夫长也很郁闷。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按照以前的经验,汉人的优势是军械和阵型,所以一开始的攻击会很凶猛。如果能撑住开始的一两个回合,汉人的力气下降,阵型变得松散,战斗力会呈现明显的下降,甚至会直接崩溃。

  但今天的汉军骑士明显更耐苦战,而且战斗意志更强,即使阵势散乱,他们也没有直接崩溃,而是全力反击,重整阵型。

  这显然不是他们之前遇到的汉军可比。

  千夫长的意见得到了麾下几个百夫长的证实。面前的汉军的确更坚韧,与之前遇到的汉军不太相同。勉强做个比喻,他们和当年檀石槐大王麾下的精骑差不多,装备好,士气也高,很难一下子击溃。

  泄归泥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大意了。

  对面的主将不是普通人,而是汉家天子。

  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士,自然与普通的汉军骑士不同。

  他率领的骑兵就比普通的鲜卑骑兵强不少。

  看着天色将黑,泄归泥下令后退十里扎营,同时派人赶去成宜,向扶罗韩汇报今天的战况。

  他没有说自己不能取胜,却强调了汉家天子的特殊身份。他面对的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士,不是普通对手,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如果扶罗韩能增派一些援军,那就更好了。

  派出信使后,泄归泥不敢怠慢,派出大量斥候巡逻,同时命令部下提高警惕,千万不能给汉人偷袭的机会。

  收到这个命令,鲜卑将士们没什么异议,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都是他们偷袭汉人,现在却要提防汉人的偷袭,他们很不习惯。

  虽然没人说什么,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这次入塞劫掠,接连出现意外。先是伏击马超不成,反被马超烧掉了一部分辎重。如今遇到汉家天子亲率的数千骑兵,又苦战不下,反而损失了数百骑。

  这一战已经脱离了心理预期,还应不应该继续,成了一个疑问。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人比人强

  羽林左监王炎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羊奶,抹了抹嘴,大声说道:“鲜卑人比匈奴人能打。如果是匈奴人,能坚持两阵就算不错了。”

  一旁的呼厨泉、去卑变了脸色,看向刘协。

  刘协面色平静。

  王炎今天率领羽林左骑出击,与鲜卑千骑大战数合,还是在刻意低调的情况下,最终击败了鲜卑人,自然有底气说出这样的狂话。

  这也是他们几个月艰苦训练应得的奖赏。

  装备固然重要,但只有好装备是远远不够的。

  归根结底,人才是关键。

  匈奴人之所不如鲜卑人,不是因为匈奴人的装备不如鲜卑人——实际上,匈奴人的装备虽不如汉军,却比鲜卑人好——而是因为匈奴人安逸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草原民族堕落、腐化起来,丝毫不比农耕民族逊色。

  后来的鲜卑人、辽人、金人、蒙古人一再证明这一点。

  所以,保持艰苦奋斗的精神至关重要。

  “伤亡如何?”

  “伤亡有限,轻伤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三十一人,阵亡十五人。”王炎脱口而出。他知道天子会问具体的数字,准备得很充分。“主要是箭伤,其次是矛,还有落马后被踩踏的。”

  王炎咂了咂嘴,有点遗憾。“落马后重新上马的能力还有待提高。鲜卑人的冲击能力有限,阵亡的十五人中有十一人是被战马撞死或踩死的。如果能够迅速上马,伤亡要小得多。”

  话音未落,张绣补充了一句。“你们不要太骄傲,鲜卑人可不是匈奴人,他们敢于正面决斗,只是没有马镫助力,不能像我们一样挺矛直刺,所以吃了亏。等他们装备了马镫,你再试试。”

  王炎点头附和。“将军说得对,我们也这么认为,只是觉得上马还可以再熟练一些。我们有马镫,马鞍也低,上马更容易一些。”

  呼厨泉、去卑低下了头。

  汉军君臣热烈广讨论,将参战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进行提炼、总结,对匈奴人也有启发。但他们却被强烈的羞耻感笼罩了,根本没心情听汉人说些什么,只想起身离开。

  但他们不敢。

  汉军与鲜卑人大战数合,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们与鲜卑人有过接触,知道这是鲜卑人中的精锐,不是他们能够匹敌的。

  如果说沙陵湖之战只是说明汉军的实力不弱于匈奴人,此战则足以证明汉军的实力远远超过了匈奴人,甚至超过了鲜卑人。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本就是草原上的法则。

  让他们心情恐惧的白马铜面对鲜卑人时,也只能俯首称臣。

  面对比鲜卑人更强的汉人,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叫板?

  会议结束,呼厨泉与去卑走出了御帐,上了马,赶回自己的营地。

  “右贤王,接下来怎么办?”呼厨泉眯着眼睛,看着皎洁的明月,轻声说道。

  去卑咂了咂嘴。“如果汉人打赢了,我们就安心做大汉藩臣,为他们守边。”

  呼厨泉想了想,又问:“如果他们打输了呢?”

  去卑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御帐。“如果他们打输了,退回中原,我们不仅能夺回美稷,还能跟着他们去中原。”

  呼厨泉没说话,心中却有些不安。

  他知道去卑的方案稳妥,却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

  “可能要与鲜卑人对峙几天,辎重补给可能会有问题,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刘协转着手中的牛角杯,轻声说道:“安排斥候打探一下附近百姓的行踪,我们可能要征集一些粮食和牛羊。告诉他们,一旦取胜,我们会如数还给他们。如果不能及时归还,秋后也一定还,加三成的利息。”

  “三成太多了,一成吧。”荀攸说道:“太多了,他们反而不敢相信。”

  刘协看看张绣、王服等人,他们都赞同荀攸的意思。

  “行,那就一成。”刘协从谏如流。

  “臣以为,可将美稷所行惠政推广至这一带。”张绣说道:“从金城到这一带的大河两岸有不少可以耕种之地,汉胡百姓很多,河上也可以通航。如果能开市,沟通有无,也能安定民心。”

  “你们觉得呢?”

  “臣以为可行。”王服率先表示支持。“羽林骑今天与鲜卑人交战时,臣安排斥候在河对岸警戒时,遇到了几个来查看消息的汉人。他们在附近耕种,不缺土地,就是缺农具,如果朝廷能够开市,卖一些农具,他们耕种起来就能轻松很多。”

  刘协一一记下,随即命人拟诏,告谕附近的百姓。

  不论汉胡,只要愿意接受朝廷的制度,就可以受到朝廷的保护。

  说了半夜,诸将散去。

  马超坐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开始说战事的时候,他还挺有精神,听得津津有味。后来说到政事,他就没兴趣听了,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杨修及时推醒了他,领着他出帐,回自己的帐篷。

  这几天,马超跟着他学礼仪,顺便养伤,两人就住在一个帐篷里。

  “困了?”

  “啊。”马超揉揉眼睛。“不是说要佯攻白马铜,伏击扶罗韩的么,怎么还不行动?”

  杨修瞅瞅马超。“你觉得荀侍中是书生之见?”

  “不敢,不敢。”马超哈哈一笑。

  “荀侍中的确是书生,但他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杨修入了帐,提醒马超道:“他的剑术很高明,等你伤好了,不妨找个机会,和他较量一番。”

  马超吃了一惊。“当真?”

  杨修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超眨眨眼睛,收起了不屑之色。他知道杨修不是轻易佩服别人的,如果荀攸没有真本事,杨修不会这么郑重其事的警告他。

  “孟起,只会子曰诗云的读书人不可怕,他们只会清谈,伤不了人。可是真把书读通了的读书人不仅能读书,做什么事都能举一反三,为人所不能。荀侍中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懂他,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等你知道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做过什么事?”

  “行刺董卓。”

  “行刺董卓?”马超撇撇嘴。“不是没成功么?”

  “那是因为他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谁?”

  “贾文和。”

  马超一愣,脸色僵住了。

  第三百二十章 陷阵营

  趁着两军对峙的空闲,刘协派出几个侍郎,走访了藏在附近河谷中的百姓,了解他们的需求,顺便宣扬天子亲征,希望百姓能够捐助一些粮食、牛羊的事。

  对于如数归还之类的事,百姓根本不相信,但他们也不敢轻易回绝,多多少少捐了一些。

  刘协让人给他们打收条,将来可以凭着这些收条请求赔偿或者优惠。

  大部分百姓都不识字,也不知道字条上写的是什么,但天子征粮,还给他们打借条,让他们觉得很新鲜。消息很快就像风一样,传到更远的地方。

  之前因马腾的大军到来,抢先躲到山里的百姓陆续知道了。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泄归泥的耳朵里。

  泄归泥原本还担心汉军会主动进攻。等了两天,发现汉军一点动静也没有,反而命人四处筹粮,一副就地坚守的模样,心中渐渐安定了。

  他紧张,汉军也紧张,双方都没有足够的实力轻易击败对手。

  就算不能击败汉家天子,挡住汉家天子总没什么问题。

  泄归泥随即又派人给扶罗韩送消息,表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挡住汉家天子,保护扶罗韩的侧翼。

  扶罗韩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派人增援泄归泥,收到泄归泥的消息后,总算放了心,下令攻城。

  ——

  高顺站在城墙上,看着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城墙靠近的鲜卑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招招手,叫来两个曲军侯,吩咐他们准备大盾。

  “后退一步,离城墙远一点,给鲜卑人一个立足之地。”

  两个曲军侯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箭矢有限,集中给射手用,其他人准备近战。”

  “喏。”两名曲军侯转身离去。

  “校尉,不用弓弩还击,是不是太冒险了?”假司马高雅不安的问道。

  “鲜卑人不擅步战,打得太狠了,他们围而不攻,反而不美。”高顺淡淡地说道:“让他们觉得有破城的可能,不断的进攻,消耗兵力、士气,才是上策。”

  高雅还待再说,高顺又说道:“温侯千里来归,兵微将寡,如果不立些战功,如何立足?”

  高雅点点头,没有再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敬佩高顺,却又为高顺不值。

  吕布对高顺的态度,不值得高顺如此忠诚。

  鲜卑人的步卒列阵完毕,弓箭手赶到阵地,开始向城上射击,掩护步卒向城墙靠近。

  相比于城下的热闹,城上很安静,除了战鼓声不紧不慢的敲着,听有鲜卑人射出的箭矢钉在城墙上、射在盾牌上发出的闷响。

  没有一枝箭射出。

  鲜卑人觉得很奇怪,却不知道为什么,抓紧时间冲到城下,竖起云梯,开始攀城。

  看到步卒快要登上城墙,鲜卑人停止射击,以免误伤同伴。

  他们没有射程更远的强弓硬弩,无法做到远程覆盖。除了个别射艺精湛的射手,很难做到不误伤。

  鲜卑人顺利的爬上了城墙,与手持刀盾的陷阵营正面相对。

  看着这些站在城墙上,鸦雀无声的汉军步卒,鲜卑人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能在这样的场合还保持安静,绝非普通人。

  但他们无路可退,只能举着盾牌,挥舞着战刀,大呼小叫地为自己鼓气,向陷阵营冲了过去。

  战斗在城墙上展开。

  鲜卑人不断爬上城墙,向陷阵营发起攻击,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陷阵营杀死。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鲜血横流,直到陷阵营将士脚下。

  鲜卑人的攻击一直在延续,不断有人登上城墙,但所有的进攻都到此为止,没人有能够突破陷阵营的阻击,前进一步。

  渐渐的,城下的鲜卑人感到了恐惧。

  他们看到数以百计的同伴登上了城墙,只听到城头的喊杀声,却迟迟没能等到胜利的号角声。那些人就像石头沉入水中一样,连水花都看不到一点,就这么没了。

  城下的人甚至看不到城头的敌人在哪里,又有多少人。

  消息报到中军,扶罗韩亲自赶来察看。

  一看到城头高顺的战旗,扶罗韩便想起了之前收到的消息。他找来几个人一问,果然就是那天随吕布冲阵时入城的汉军将士。

  扶罗韩大怒,叫来指挥攻城的小帅,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子。

  “要么破城,要么提头来见。”

  说完,扶罗韩转马而去。

  小帅挨了打,丢了脸,也是恼羞成怒,叫来临阵指挥的千夫长,破口大骂,勒令他督部猛攻,务必拿下高顺把守的城门。

  虽然不知道高顺是谁,但高顺麾下只有四五百人。就算全部在这儿,用人堆,两千人也能将他们堆死。

  为了缓解将士们心中的恐惧,小帅招来几个巫师,命他们在阵前施法,手舞足蹈了一番,又杀了两匹白马祭天。最后宣布,破城之后,可以屠城,先入城者得重赏。

  看着鲜卑人在城下装神弄鬼,城上的高顺面沉如水,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杨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观阵,却大加赞赏。

  他在北疆多年,与鲜卑人、匈奴人都交过手,知道这种阵势轻易看不到。如果不是打得他们心生恐惧,是不会搞这一套仪式的。

  “子平,鲜卑人要拼命了。”张杨提醒高顺道:“箭矢够不够用?我再派人给你送一点。伤亡大不大,要不要抽调一些人给你?”

  高顺摇摇头。“无妨。除非他们的脖子比我的刀利,能将我的刀磨钝,否则他就是来再多的人,也不过是送我一份功劳而已。将军小心戒备,别让鲜卑人钻了空子。”

  张杨越看高顺越顺眼。

  自己麾下怎么没有这样的将领呢?不仅练兵有道,而且胜不骄,败不馁,妥妥的名将之资,将来一定能大放异彩。

  张杨挥挥手,命人取来一些酒肉。

  “子平,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杀人。这些你先收着,不够我再让人送。”

  “多谢将军。”高顺转身,命人将酒肉发给将士们,自己也取了一份,却与普通将士一样,不多一口酒,不多一块肉。

  陷阵营士气更加高昂,将士们齐唰唰地向张杨致意,却没有人大呼小叫,默默的喝酒吃肉。

  张杨看在眼里,更加喜欢。

  战斗再起,鲜卑人又一次发起了冲锋。

  第三百二十一章 自欺欺人

  鲜卑人猛攻一天,伤亡逾千,依然没能撼动陷阵营的阵地。

  鲜卑小帅亲自赶到阵前查看。

  城头一片寂静,城墙上除了鲜卑人自己射的箭,甚至看不到多少血迹。

  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样子。

  正当鲜卑小帅疑惑时,高顺出现在城头。

  他远远地看着鲜卑小帅,伸出右拳,挑起大拇指。

  鲜卑小帅一头雾水,不知道高顺这是什么意思。

  高顺缓缓转动手臂,大拇指冲下。

  鲜卑小帅气得暴跳如雷,举起马鞭,指着高顺,用鲜卑话破口大骂。

  高顺一言不发,眼神中充满鄙视,挥了挥手。

  有几个将士上前,将鲜卑人的尸体一具具的扔下城墙。

  “轰!”

  “轰!”

  一声接一声闷响,连绵不绝,仿佛是打在鲜卑小帅脸上的耳光,激得鲜卑小帅热血上涌,无法自持,双腿夹紧了战马,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城墙下。

  “放!”一声低喝,几名早就准备好的射手同时扣动弩机,几枝羽箭疾驰而出。

  看到城头箭影,鲜卑小帅本能的翻身下马,却还是迟了一步,中了两箭,连滚带爬地向回跑。没跑两步,另一侧又有几枝羽箭射到,几乎全部射在他的后背上。

  鲜卑小帅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他的亲卫扑了上来,想抢回他的尸体。

  城头一阵鼓响,数十名弓弩手扑到城墙边,连续射击。

  箭落如雨,鲜卑小帅的亲卫转眼间就被射倒在地。

  “彩!”张杨远远地看见,忍不住大声叫好。

  他盯着这边的阵地看了半天了,被高顺的部署和配合深深折服。

  鲜卑人的阵地上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小帅被射杀,没人指挥了,这一战还怎么打?

  有人反应过来,飞奔到中军汇报。

  ——

  “啪!”扶罗韩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木案,案上的酒肉飞得到处都是。

  区区一个小城,苦战一天,损失上千人,还死了一个小帅。

  这一战传出去就是一个笑话。

  他将被弟弟步度根彻底压制,草原上再也不会有人尊重他。

  甚至连手下都会轻视他,弃他而去。

  “怎么回事?”扶罗韩红了眼,环顾四周,伸手乱指。“当初檀石槐大王在时,汉人万骑出塞,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几千汉人,就能打得我们鲜卑人这样?”

  几个小帅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也觉得不对劲。

  汉人什么时候这么善战了?

  汉人曾经很强大,但他们没见过。从他们有记忆起,汉人就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即使有匈奴人帮忙,汉人也没有取得哪怕一次像样的战绩。

  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也不过是欺负乌桓人而已。

  汉家天子虽然在沙陵湖一战斩杀醯落,遇到泄归泥,同样寸步不前。

  扶罗韩亲率大军进攻小小的成宜城,居然遭受重大挫折,怎么看都不正常。

  沉默了半晌后,有人提出疑问,会不会是汉人耍诈,将兵力集中到了正面?

  成宜城依山而建,只有东西南三门,东西门狭窄,只有南门最为开阔,适合部署阵地。

  鲜卑人的进攻方向就是南门,对东西两门只是牵制而已,并没有发起进攻。如果说汉人冒险,利用城在高处,鲜卑人看不到城头情况的特点,将重兵集中在南门,形成局部的优势兵力,并非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就可以完美的解释当前的惨败了。

  扶罗韩只犹豫了一瞬,就接受了这个观点。

  他随即提出,明天在东、西两面发起进攻,迫使汉人无法集中兵力。三面猛攻,务必尽快拿下成宜,以免拖延太久,影响迎战汉家天子。

  他们入塞是为了打劫,补充不足,携带的牛羊、粮草都支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为了避免出现断粮的局面,扶罗韩派人找草谷,到附近山谷中搜索躲避的百姓。将牛羊、粮食抢来,充当军粮,人带来,逼他们攻城,消耗汉军的体力和箭矢。

  ——

  几个鲜卑士卒呼喝着,用手中的马鞭猛抽反抗的牧民,几声脆响后,牧民破旧的皮袄被抽破,脸上更是抽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牧民倒地不起,抱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痛苦的哀嚎。

  鲜卑十夫长心烦意乱,跳下马,一脚踩住牧民,拔出腰间的战刀,将刀尖对准牧民的咽喉,狠狠的插了进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黄土。

  十夫长在牧民身上擦掉刀上的血,怒视着噤若寒蝉的其他人,宛如凶神恶煞。

  “再有谁反抗,就把你们全……”

  话音未落,一枝羽箭从远处疾驰而至,正中他的后心。

  十夫长扑倒在地,当即送命。

  其他几个士卒见状,转头看去,只见一匹如烈焰般的骏马飞驰而至,马背上一名骑士,引弓而射,连发数箭。

  “嗖嗖嗖!”几名鲜卑士卒接连中箭,发出凄厉的惨叫。

  其他人见状,纷纷找地方躲避。

  吕布急驰而至,身后的魏续等人四处散开,围捕其他的鲜卑士卒,建立警戒线。

  吕布勒住坐骑,翻身上马,走到一个受伤的鲜卑士卒面前,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战刀,顺势踩在他的盾牌上,将他紧紧的压在地上。

  “说,你们的后营在哪儿?”

  游击了好几天,找遍了方圆百里的大小湖泊,也没找到鲜卑人的后营,吕布很恼火。

  得知附近有鲜卑人打草谷,他第一时间赶来了,要抓几个俘虏,问个究竟。

  “你……你是吕布?”鲜卑士卒看着一旁的赤兔,眼神惊恐。

  “老子就是吕布。”吕布不耐烦的说道,脚下加了三分力气。“快说,要不活活碾死你。”

  鲜卑士卒疼痛难忍,连忙大声叫道:“在成宜,在成宜。”

  “成宜?”吕布很意外。他想来想去,唯独没想过是在成宜。

  鲜卑人、匈奴人都一样,不会将后营安排得离战场太近。牛羊需要放牧,需要大片的草场和水源,离大营太近了,会免影响布阵。

  “就在成宜。”鲜卑人指天发誓。“在河南的山谷里。”

  “既然后营就在成宜,你们为何又来打草谷?”魏续蹲下身子,拍拍鲜卑人憋得通红的脸。

  “成宜城中有一个姓高的汉人将军,特别能打,大帅要强攻成宜……”

  没等鲜卑人说完,吕布和魏续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高顺?”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反客为主

  得知高顺立功,吕布的心情很复杂。

  高兴自然是有的,毕竟高顺是自己的部下,也是自己亲自送到城里的。

  但更多的是失落。

  自己餐风露宿,在城外游击数日,一无所获,战果还不如守城的高顺。

  将来向天子报功时,岂不是很没面子?

  过了一会儿,肃清了外围的张辽赶了过来。

  鲜卑人的后营在成宜,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必须拿出章程。

  鲜卑人的大营就在附近,偷袭后营不太现实,就算是通知了天子,天子也没有实力从鲜卑人的手中夺走后营的牛羊、辎重。

  吕布也没办法,只好问魏续、张辽有没有办法。

  张辽想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天子配合才行。”

  “需要天子配合?”吕布不明白张辽想说什么。

  张辽伸手在沙地上画了一道线。“这是大河。”又划了几个点。“这是成宜,这是天子的位置,这是我们,这是征西将军马腾,最西面的是白马铜。鲜卑人实力最强,正面强攻几乎没有胜算,就算能打赢也是惨败。最好的办法是伏击,调动鲜卑人,然后中途伏击……”

  听完张辽的解释,吕布明白了,却觉得更加荒唐。

  行军作战,从来都是臣听君令,哪有需要天子配合的道理?

  再说了,天子被泄归泥挡住去路,无法前进半步,怎么可能奔袭白马铜。

  面对吕布的质疑,张辽沉默了片刻。

  “君侯,不试试怎么知道?天子既然能部亲征,险中求胜,为何不能诱敌?就眼前这形势,拖延下去,对双方都不利,绝非天子愿意。”

  吕布一言不发。

  “万一天子怪罪,谁来承担责任?”魏续斜睨着张辽。

  张辽眼神微闪。“有功,归君侯。有罪,我来承担。”

  “文远,你可不能抵赖。”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抵赖?”张辽沉声说道。

  魏续还待再说,吕布喝道:“闭嘴,文远岂是那样的人。”他又转头对张辽说道:“文远,你回一趟御营吧,当面向天子解释,免得斥候传话出错,产生误会,或者被鲜卑人劫了,走漏消息。”

  张辽躬身领命。

  ——

  张辽随即起程。

  为了避免目标太大,他精选了十名亲卫骑士,其中就包括向导李药师。

  剩下的人,他都交给了吕布。

  穿上鲜卑人的羊皮袄,戴上鲜卑人的毡帽,扮作执行任务的鲜卑斥候,用从鲜卑人口中拷问出来的口令,他一路顺利地通过了鲜卑人的警戒区。

  在接近鲜卑人的后营时,他停了下来,让所有人下马隐蔽,吃点东西,喂战马,等待天黑。

  休息了一个时辰,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张辽重新上马,先向北赶到河边,然后沿着大河,向东急行。

  没走多远,他们就遇到了一队鲜卑斥候,大声询问口令。

  李药师上前,用鲜卑话回复。

  他久居北疆,鲜卑话、匈奴话都说得很流利,口令也记得很熟。

  但这一次,他没能蒙混过关。

  话音刚落,对方就呼喝起来,有人拔出腰间的战刀,准备战斗。有人摘下举起胸前的号角,准备吹号示警。

  但张辽没给他任何机会,策马上前,引弓急放,两枝羽箭射中号角兵,顺手拔刀,一刀将位置最靠前的鲜卑骑士砍倒在地。

  其他骑士早有默契,迅速展开,两翼包抄,弦声不绝,刀矛并举,转眼间放倒数人。

  鲜卑人见势不妙,立刻展开反击,同时去抢号角兵手中的号角。

  张辽抢先一步,马背上弯腰,舒展猿臂,夺走了号角,扔给李药师。

  李药师接过号角,策马飞奔。

  鲜卑人下意识地转身去追,张辽抓住机会,一口气连杀数人。

  见张辽骁勇,其他骑士又包抄过来,剩下的鲜卑人不敢再反抗,纷纷跪地求饶。

  张辽叫回李药师,拷问了鲜卑人的口令,然后将鲜卑人全部杀死。

  一路上,张辽趁着夜色急行,接连遇到四五拨鲜卑斥候。能顺利通过的,他就扮作鲜卑游骑混过关。不能顺利通过的,他就强行抢关。借着个人的武勇和部下的默契配合,有惊无险。

  天亮时,他遇到了王服麾下的斥候。

  被带到天子御营的时候,刘协刚刚起身,正挥汗如雨,在帐前练刀。

  看到浑身是血的张辽,刘协吃了一惊。

  “受伤了?要不要先让医师处理一下?”

  张辽心中一暖,拱手说道:“多谢陛下,我等有甲胄护身,没受什么重伤。”

  刘协走到张辽等人的面前,看了看他们的伤势,还是让人叫太医来处理。

  虽说没什么致命伤,万一感染了,一样会要命。

  就在帐前,刘协听张辽说完了计划,没做什么评价,派人去请荀攸、杨修。

  张辽很紧张。

  吕布不肯承担责任是有原因的。他这个方案再好,以臣使君就是死罪。

  过了一会儿,荀攸、杨修赶来了。

  马超也跟着来到天子面前。他现在已经有虎贲侍郎的身份,而且奉诏随杨修学习礼仪,有资格旁听议事。

  张辽又讲了一遍,话音未落,马超就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别说他最近学了一些君臣之礼,就算没学过,他也觉得张辽有犯上的嫌疑。

  吕布居然让这样的部下来向天子汇报,可见其粗鄙无知,根本不配为朝廷大臣。

  如果不是杨修用眼神制止,马超免不了要奚落几句。

  荀攸听完,沉吟片刻,对刘协说道:“陛下,机会来了,胜负就在三日以内。”

  刘协搓着手指,微微一笑。“温侯兵虽不多,却皆是精锐。此战能胜,他有大功。若能一战斩首扶罗韩,那就完美了。”

  张辽心中一动。“臣冒昧,敢问陛下,若温侯建功,其女可以为郎否?”

  刘协微怔,还没说话,荀攸说道:“若温侯能建大功,一战而定北疆,其女又岂止可以为郎。”

  刘协诧异地看着荀攸,荀攸却面不改色。

  刘协无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荀攸所言。

  张辽大喜,躬身再拜。“陛下,臣当回报温侯,必竭力死战,以竟全功。”

  第三百二十三章 君臣同心

  安排张辽等人去休息,刘协回到帐中,看着荀攸。

  “公达,拜吕布的女儿为郎,合适么?”

  “只要能让吕布全力以赴,为郎为妃,皆无不可。”荀攸说道:“吕布有罪,虽得陛下赦免,亦难心安。派张辽来试探,正是心中狐疑的表现。若不能安其心,焉能得其死战?”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人心隔肚皮,吕布得罪的人太多,谨慎些也是情有可原。

  “且吕布无子,唯此一女,爱若掌上明珠。其妻溺爱,妻弟魏续又是吕布亲信,将来纵使吕布有异志,魏氏姊弟也不肯附和。封一女而得三人之心,何乐则不为?”

  刘协欲言又止。

  荀攸又道:“陛下,欲定天下,联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陛下年少,既无子嗣,兄姊又皆早夭,非陛下而谁?吕布之女虽质朴无文,毕竟还是汉人,将来甚至会有蛮夷女子,陛下难道一概拒而不纳?”

  刘协莫名烦躁,挥挥手,中止了这个话题。

  荀攸的建议不能说不对,但他总觉得有出卖色相之嫌,实在乐不起来。

  “何时进攻?”

  荀攸掐着手指,算了算。“三天后。”

  “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荀攸很有把握地说道:“派人通知马腾与吕布,至少需要一天。他们也需要时间做准备,又需要一天。陛下放心,守城本是我汉军长技,高顺善战,再撑两天应该没题。三天之后,鲜卑人士气低落,正是我军反击之时。”

  刘协觉得有理,同意了荀攸的方案,随即召集诸部将领议事。

  议事分两个内容:

  一是各部做好恶战的准备,不仅要击破泄归泥的阻击,还要做好长途追杀的准备,力争将扶罗韩部全歼在塞内,一战立威,得数年太平。

  二是派人通知吕布、马腾,做好截杀扶罗韩的准备。

  能否重创扶罗韩,击溃他们的主力,就在于吕布、马腾的拦腰截杀。

  通知吕布很简单,让张辽再跑一趟即可。

  通知马腾却有些问题,马超伤势未复,不宜长途奔驰。

  如果伤口裂了,之前的休息就全白废了。

  与马超、张辽商量后,刘协决定让吕布通知马腾,顺便补充一些箭矢、粮食,更换不堪用的马匹。

  为了避免马腾短斤少两,造成吕布物资不足,战力不能充分发挥,刘协专门给马腾下了一道诏书,表示战后将足额予以补偿,绝不让马腾吃亏。

  ——

  张辽出发之前,刘协特意与他谈了几句,让他转告吕布。

  既然吕布已经负荆请罪,以往的种种,以后都不会再追究。将来如何,取决于他现在以及以后的表现。希望他放下负担,轻装上阵。他不负朝廷,朝廷必不负他。

  得到了天子的亲口承诺,张辽的任务圆满完成,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归程。

  迎着即将落山的夕阳,张辽满面红光,眼神发亮。

  李药师策马跟了上来。“文远兄,天子真不追究温侯之前犯下的过错吗?”

  张辽哈哈大笑。“天子一诺,岂能食言自肥?再者,天子能赦免郭汜,为何不能赦免温侯?”

  李药师若有所思。“那就好,那就好。”

  张辽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李药师有些尴尬,迟疑半晌,又道:“其实,我家祖上也是汉家大将,因为兵败,不得已,才降了匈奴,成了匈奴人。”

  “是么?”张辽顿时来了精神。“不知你祖上是哪位?”

  李药师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李……李陵。”

  张辽盯着李药师看了又看。“当真?”

  李药师有点急了。“这祖上的事,岂能乱说?”

  张辽不禁放声大笑。

  李药师神情尴尬,想问又不敢问。

  张辽伸手拍拍李药师的肩膀。“贤弟,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在心上啊?别说天子,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至于这么记仇。你啊,就放心大胆的过日子,立功受赏。谁用这件事为难你,你来找我,我带你去见天子,求个说法。”

  “唉,唉。”李药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

  时隔一天,张辽再次穿过鲜卑人的警戒区,杀死杀伤数十人,无人能挡。

  消息传到负责后营的小帅耳中,小帅气得破口大骂,问当值的几个百夫长,你们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连十来个人都拦不住,由着他们来自去由?

  虽然生气,小帅却不敢太大意。

  汉人在短时间内两次进入后营的警戒范围,很可能有所行动。

  他将消息报告给扶罗韩,希望扶罗韩增加一些兵力,以免后营为汉军所趁。

  扶罗韩收到消息,气得无语。

  后营有一万骑,就算汉军主力来攻,也能支撑到主力增援。

  而现有的汉军主力都被看住了,根本不可能威胁后营。

  他们都被汉军打败了,一个个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这不是鲜卑人应该有的模样。

  扶罗韩派人大骂了小帅一通,让他小心些,不要听风就是雨,见狗当作狼,扰乱军心。

  为了谨慎起见,扶罗韩还是派人通知了泄归泥和白马铜,让他们看好汉家天子和马腾,别被人钻了空子。

  泄归泥收到消息后,派人回复扶罗韩,信誓旦旦的保护,绝不让汉家天子通过他的防区,威胁到扶罗韩或者后营。

  ——

  就在鲜卑人互通消息的时候,吕布赶到了马腾的驻地。

  白马铜不像鲜卑人那么用心,他只是远远的监视着马腾,不让马腾有机会攻击扶罗韩,却没有兴趣阻击吕布,也没这胆量。

  鲜卑人都拦不住,他就更没这实力了。

  看到吕布来,他只是派人远远的喊两声,射两箭,然后就退了。

  当初扶罗韩曾经夸下海口,让他坐在西安阳的城头,看鲜卑人怎么击败汉家天子。他现在能派人看着马腾,为扶罗韩提供警戒,已经算是额外帮忙了。

  马腾原本有些犹豫。看了天子的诏书,又听张辽说完了马超的情况,得知马超不仅如愿成为虎贲侍郎,而且得到了太医的悉习照料,非常满意。

  他为吕布所部五百余人更换了战马,补充了箭矢,还主动建议与吕布联手。

  有吕布这样的勇士为锋,攻击力不会弱于马超。

  吕布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能在马腾的军营里好好休息两天,养精蓄锐,肯定要比在外游击来得舒适。

  他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报效天子。

  与此同时,他派曹性赶到成宜北的山上,想办法潜到城下,用箭将消息射入城中,要求张杨、高顺做好出击的准备。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主动出击

  成宜城头,张杨双手舞刀,磕开一柄长矛,顺势砍在鲜卑人的脖子上,用力一拖。

  鲜血迸射,喷了张杨一脸。

  鲜卑人扔了长矛,张开双臂,纵身扑了过来,想抱着张杨,同归于尽。

  张杨飞起一脚,将鲜卑人踹下城去,转身又是一刀,将另一个企图偷袭的鲜卑人砍倒。

  亲卫们一拥而上,将最后几个鲜卑人赶下城去。

  城下有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如潮水般的撤去。

  天色将晚,一天的激战结束了。

  城头的将士欢呼起来。有人扑到城墙边,大声嘲笑着鲜卑人。

  有零星的箭矢射上来,却没有奏效,反倒激起了城上将士更响亮的笑声。

  张杨拄着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连续几日恶战,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既有精神上的,也有体力上的。

  毕竟不再年轻了,连续的苦战让他疲惫不堪。

  他很羡慕高顺。

  高顺虽然承担了最艰巨的防守任务,却看不出有多累。大部分时间,高顺都在城头站着,一动不动,和他麾下的那些将士一模一样。

  恍惚间,张杨突然心中一凛,下意识的转身,伸手一抓。

  一枝箭落在他的手中。

  张杨转头看向远处,城下正在退却的鲜卑人中,有一个身影挥了挥手,随即脱离了鲜卑人的队伍,奔向不远处的山峦。

  张杨收回目光,仔细打量手中的箭。

  这枝羽箭一入手,他就感觉到了异样,箭上的力道不像是要伤人,而是要将箭送到他的面前。

  能将力道控制得这么好的人,他见过,但不多。

  吕布算一个,吕布身边的曹性算一个。

  刚才那个人的背影就很像曹性。

  羽箭的箭杆上裹着一片帛,帛上有字。张杨解开细绳,展开帛,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是吕布传来的消息。

  天子即将发动反击,希望张杨、高顺做好准备,及时策应。

  张杨心中大定,立刻去找高顺。

  他与高顺商量,趁着夜间休战,由高顺接管整个城防,将骑士撤下来,大飨士卒,准备出击。

  与鲜卑人野战,自然是骑兵更方便。但骑兵连日苦战,体力不足,恐怕难以支撑连续作战。

  上次能够追击百里,斩杀醯落,就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充分准备,人力、马力都很充沛。

  如今现在开始休息,至少有一夜时间恢复体力。

  高顺听完张杨的想法,提了一个建议。

  主动出击,夜袭鲜卑人的大营,让他们无法休息。

  张杨愣住了,看着高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连续几日的苦战之后,你还有体力去袭营?

  高顺很淡然的表示,我麾下的将士都是陷阵之士,守城不足以体现战力,袭营更拿手。

  张杨这才反应过来,高顺说要袭营并不是所有人,而是指他自己麾下的步卒。

  如果不是看到高顺所部这几日的表现,张杨几乎要觉得高顺脑子有问题。

  陷阵士和先登士、敢战士一样,都是勇士的代名词,每个营里都有那么几个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平时不突出,到了要拼命的时候,他们就会冲杀在前,撕开对方的阵地。

  但一营之士皆是陷阵之士,这着实有点夸张。

  不过想想高顺麾下这几天的表现,张杨又觉得高顺并非说大话,这些人的确称得上陷阵之士。

  主动出击,让对手无法休息,自己则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那你千万要小心。”

  高顺点头答应。

  张杨也不吝啬,派人给高顺送了些酒肉,以壮士气。

  亥时人定,当远处的鲜卑人大营只剩下刁斗之声时,高顺带着部下,悄悄地出了城。

  ——

  扶罗韩靠在铺着虎皮的坐墩上,看着摇晃的火苗出神,眼神忽而凶狠,忽而无奈。

  连续几日猛攻,损失近万人,却还是无法攻克成宜。

  这座小城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肉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成宜既非郡治,亦非重镇。虽说曾经作为西部都尉的驻所,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如果不是因为汉人的度辽将军张杨在城里,扶罗韩甚至不想多看这个小城一眼。

  就这么一个小城,却顶住了几万鲜卑人连续数日的猛攻。

  尤其是那个姓高的汉人将军把守的南城墙,简直就像铁铸的一般,让鲜卑人碰得头破血流。

  是进,还是退?

  扶罗韩犹豫不决。

  通过打草谷,补充了一些牛羊、粮草,他的补给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如果能击败汉军,夺得他们的辎重,这一次也算不亏。

  可若是战败了,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却没有劫掠到足够的物资,对他的实力是个巨大的伤害。

  面对不足一万五千骑的汉军,伤亡近万人,却不能战而胜之,对他的名声影响更是巨大。

  就算回到草原上,不知道多少人会将他看作不能再战的老狼,等着撕下他一块肉。而他的部下又将有多少人会弃他而去,选择更有实力的头领。

  比如弟弟步度根。

  他无路可退,只能鼓起勇气,努力向前。

  扶罗韩喝了一口酒,大吼了两声,叫过一个女奴,扒下衣服,扑了上去。

  他要证明自己还是个真正的男人,还有征服女人,征服草原的实力。

  就在他气喘吁吁,直欲喷薄而出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

  扶罗韩吓了一跳,顿时萎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衣服都来不得理顺,就冲出了大帐。

  “怎么回事?”

  亲卫迎了上来,面色苍白。“大帅,汉军袭营。”

  “汉军袭营,从哪个方向来,是吕布还是马腾?”扶罗韩大吼道。

  没等亲卫回答,扶罗韩已经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成宜城方向。

  他听得清楚,喊杀声来自北侧,袭营的敌人来自城内,而不是他以为的吕布或者马腾。

  这……怎么可能?

  城里最多只有二千人,苦战多日,就算伤亡不大,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敢袭营,进攻数十倍于己的鲜卑人?

  是汉人太轻狂了,还是鲜卑人这几天的表现太丢脸,居然沦落到被汉人如此轻视的地步?

  扶罗韩怒不可遏,厉声咆哮,命人吹响号角,要求北侧诸营中的小帅,务必全歼敢来袭营的汉人。谁放走了汉人,就砍谁的脑袋。

  扶罗韩的命令刚刚传出,北侧大营里又传来了急促的报警声。

  大营被汉军突破,营中的千夫长被阵斩。

  第三百二十五章 高顺夜袭

  扶罗韩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知道汉军步战能力优于鲜卑人,但鲜卑人一营近千人,如此规模的战斗,千夫长被阵斩的可能性就算不是微乎其微,也是极小的。

  如此迅速的临阵斩将,这些来攻的汉军步卒究竟是何方神圣,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联想到连续几日攻击也没能突破城防,扶罗韩突然间心生恐惧。

  之前一直以为汉军能守住成宜是依托城墙保护,现在看来,没有城墙,汉军或许更强。

  即使是野战,鲜卑人也没有优势可言。

  扶罗韩一时犹豫,是继续之前的命令,命人包抄,吃掉这些汉军步卒,还是命各营就地防守,避免形势进一步恶化,等天亮再做计较?

  片刻之后,扶罗韩决定还是吃掉这些汉军步卒。

  两军对垒,谁先认怂,很可能就意味着更大的损失。

  一旦士气崩溃,被对方追杀,后果不堪设想。

  号角声呜呜作响,两翼的鲜卑人开始列阵,准备包抄。

  扶罗韩不敢大意,召集亲卫骑,赶往北面的大营,亲自指挥作战。

  ——

  高顺率部迅速后撤。

  突然出击,利用鲜卑人的盲目自信,迅速击破一营,引起鲜卑人的恐慌和骚乱,已经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无须恋战。

  杀多少人,斩多少将,并不重要。

  那个千夫长只是撞上门来的功劳,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目标。

  随他出战的步卒都是多年旧部,令行禁止。他们迅速转换阵型,互相掩护,在鲜卑人反应过来之前,撤回城墙之下,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城上放下准备好的大盾,高顺立起盾牌,准备迎接鲜卑人的箭雨。

  千夫长被阵斩,鲜卑人乱作一团,组织不起有效的阵型,眼睁睁地看着汉军撤退。

  等扶罗韩赶到,大营已经安静下来,千夫长的无头尸体躺在地上,慌乱的士卒散在四周,眼神中尽是惊恐之色,士气低落。

  扶罗韩怒不可遏,看向远处的城墙。

  借着城头的火光,他隐约能看到城墙下的一团黑影。

  据刚被击溃的士卒说,没看到汉军登城,更没看到汉军开城,那些汉军很可能还在城下。

  扶罗韩立即下令弓弩手上箭射击,又命重甲骑兵准备突击。

  不管这些汉军是想攀援上城,还是想再次出击,都不能容忍,必须消灭。

  奉命赶来增援的鲜卑人随即变阵,两千弓箭手上前,密集射击。

  高顺等人站在城下,以大盾护体,任凭鲜卑人箭如雨下,射得大盾咚咚作响,一无所动。

  城上的汉军却不甘示弱,依托城墙,以强弓硬弩进行还击。

  虽说数量远远不及鲜卑人,但射程和精准度却更胜一筹,几乎每次射击都能有斩获。

  鲜卑弓箭手被射得叫苦不迭,却不敢轻易退却,只能一边射箭一边祈祷苍天保佑,不要让自己成为汉人的目标。

  一阵密集的箭雨过后,鲜卑人的甲骑开始冲锋。

  城上的汉军弓弩手立刻集中火力,对冲在最前面的鲜卑甲骑进行密集射击,尽可能的打乱甲骑的冲锋阵型,为高顺等人减轻压力。

  高顺一声令下,步卒散开,以五人为一组,紧紧地贴着城墙列阵,各自为战。

  鲜卑甲骑冒着城头的狙击,好容易冲到了城下,却发现汉军几乎贴在了城墙上。如果他们不减速,很可能一头撞上城墙。如果减速,则可能成为汉军步卒猎杀的目标。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选择放弃,保持速度,从汉军阵前掠过。

  即使如此,城上下的汉军也没放过他们,利用弓弩、长矛攻击他们的侧面。

  一次冲阵,没能造成任何有效的杀伤,却损失了十几骑,让扶罗韩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

  双方进入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高顺就在城下,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扶罗韩吃不掉他,又不敢掉以轻心,只能保持这种两军对峙的状态,不给高顺出击的机会。

  张杨在城上看得清楚,暗自佩服。

  高顺以区区三百步卒,让几万鲜卑人不能安睡,为接下来的决战立下了大功。

  有勇有谋,吕布有这样的部下,何其有幸。

  吕小环也在城上,虽然熬得两眼通红,脸色发白,精神却有些亢奋。

  她之前就知道高顺善战,但她没有随高顺作战的经历,对高顺如何善战并不清楚。这次随高顺守成宜,将高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一下子明白了很多。

  这才是用兵。

  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是乱打。

  天色将明,张杨放下梯子,接应高顺等人登城。

  鲜卑人射出一阵箭矢,却没心情再上来攻击。熬了一夜,所有人筋疲力尽,此时此刻,他们只想回营好好睡一觉。

  扶罗韩也不例外,他看着城墙上高顺的背影,咬牙切齿,憋了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

  “子平,这次若能取胜,你是首功。”张杨托着高顺的双手,诚恳地说道。

  高顺不动声色的挣脱了张杨,拱手致意。“将军言重了。我奉温侯之命赶来增援,理当全力以赴,不负将军与温侯多年相交之谊。”

  “就是,就是。”吕小环喜不自胜,又蹦又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顺。

  张杨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高顺对吕布真是忠贞不二,想拉拢都找不到机会。

  “可惜奉先没有子弟,只有小环一个女儿。”张杨惋惜地说道:“他真应该正经的纳个妾,生个儿子。要不然,将来这侯爵也没人继承,多可惜啊。”

  吕小环有些不高兴,却无言反驳。

  高顺看着吕小环,也有些惋惜。

  这的确是个问题。

  虽说吕布疼爱吕小环,视作珍宝,但吕小环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将来是要嫁人的,无法继承吕布的爵位。张杨这么说,不是故意针对吕小环,而是多年老友之间的关切。

  但吕布的妻子魏氏善妒,她可以容忍吕布与其他女人私通,却不会容忍吕布纳妾,张杨说的根本行不通。

  高顺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主动说道:“将军,天色将明,战机随时可能出现,还是及早准备为好。”

  张杨尴尬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吕小环拽着高顺的衣边,沮丧地说道:“子平叔,我要是个男子多好。”

  “男子有男子的好,女子有女子的好。”高顺摸摸吕小环的脑袋,安慰道:“你的武艺这么好,超过无数男子,将来未必不能继承你父亲的事业。”

  “女子也能做官吗?”

  “蔡令史不就是女子?”高顺脱口而出,随即心中一动,生起一抹希望。

  这时,一轮火红的朝阳跳出了地平线,照亮了大地。

  眼前一片光明。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决战开始

  刘协刚刚起床,就收到了成宜城下恶战的消息。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战况,但扶罗韩很可能一夜未能安睡,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他熬过夜,自然也知道熬夜的后果是什么,估计扶罗韩的脑子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正确决策的能力大大下降。

  刘协随即取消了晨练,召集荀攸等人议事。

  一边吃简单的早餐,一边讨论相关的事宜。饭吃完了,决定也做好了,诸将分头行动。

  王服与呼厨泉率先行动,渡过大河,向西进发。

  如此规模的行动,很难瞒过对方的斥候,泄归泥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泄归泥不知道刘协想干什么。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刘协有可能是派人偷袭自己的背后,也可能是偷袭大河南岸的后营。

  前两日斥候曾报,有一队汉军骑士两次穿过后营附近,很可能知道了后营的位置。

  但泄归泥并不紧张,反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他来说,只要能击败汉家天子,就算后营丢了也不可惜。

  泄归泥做出了决定,派后营的一千余骑尾随河南的汉军,随时警戒,防止他们突袭,亲率剩下的四千骑,准备发起进攻。

  他有两倍的兵力优势,根据之前的战绩,有足够的把握一举击溃汉家天子。

  泄归泥还没率部出营,就接到了汉军来袭的消息。

  泄归泥有些意外,却没多想。

  这正是他期望的结果。

  泄归泥冲出大帐,翻身上马,一边命令吹号迎敌,一边率领亲卫骑,开始加速。

  鲜卑人不设营栅,大营里也留有足够的加速空间,以备紧急情况下,随时投入战斗。

  这些鲜卑骑士都是部落中的精锐,行动迅速,很快就在泄归泥身后形成了冲锋阵型,冲出了大营。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的鲜卑骑士也开始加速,准备包抄汉军。

  ——

  马超手持长矛,看着刘协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的蔡琰、裴俊,心情郁闷到无以复加。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与女子为伍。

  他本应该身披重甲,手持十折钢矛,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腿伤虽然还没完全恢复,却已经不影响骑马,完全可以充当破阵的前锋主力。

  但天子无情的拒绝了他,不仅不让他充当甲骑前锋,还让他跟蔡琰、裴俊这样的文职在一起,位于阵势中间部位。

  自从结发参战开始,他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不能冲在最前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况,让他心中不安。

  如果不是杨修接连给他使眼色,他几乎想骂人。

  此时此刻,他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只能竖起耳朵,倾听前面的战鼓声、号角声,判断战场形势。

  即使是混乱的战场上,他也能辨别出甲骑特有的马蹄声。

  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令人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他非常羡慕代替他成为前锋的庞德。

  ——

  庞德身体微微前倾,两眼紧紧地盯着迎面而来的鲜卑人,如毒蛇般的刺出手中的十折钢矛。

  双脚踩着马镫,不仅让他坐得更稳,也让他拥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可以施展出更多的技法。

  长矛轻而易举的刺破了鲜卑人破旧的札甲,又刺破了鲜卑人的羊皮袄,刺入鲜卑人的身体。

  前胸入,后背出。

  鲜血迸射。

  庞德及时躲开,抽出长矛,用力一抖,矛头的鲜血化作血珠,随风飘散。

  挺矛再刺,又是一个鲜卑人被挑落马下。

  有马镫助力,十折钢矛的穿透力得到了加倍,鲜卑人根本无法抵挡,中者无不重伤。就算不落马,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甲骑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将迎上来的鲜卑骑士阵型撕开,又迅速扩展。

  千步之后,甲骑击破了鲜卑人的大营。

  冲在最前面的庞德浑身浴血,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变阵——”郭武举起长矛,大声下令。

  掌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小鼓,传达变阵的命令。

  充当雁头的甲骑缓缓减速,退到后方。

  充当雁翼的甲骑则缓缓聚拔,形成雁头。

  后面的甲骑又顶了上来,形成新的雁翼。

  转眼间,新阵已成。

  一切都井然有序,行云流水,丝般顺滑。

  庞德看到这一幕,心动不已。

  这才是真正的精锐。

  跟着这样的精锐作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可战胜?

  卫霍功业可期。

  ——

  泄归泥刚冲出大营,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前营已经崩溃。

  战鼓雷鸣,旌旗招展,汉军踏破前营阵地,向他杀了过来。

  队伍的正前方是宽达百步的甲骑大阵。

  前伸的雁头离他不足两百步。

  甲骑的速度并不快,但威势惊人。

  在朝阳的映衬下,汉军甲骑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凛冽的杀气,趁着轰隆隆的雷声,迎面而来。

  泄归泥感受到了无尽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漏算了汉军的甲骑。

  他知道汉军有甲骑。从沙陵湖逃出来的匈奴右部溃兵提到这一点,只是不够具体,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见过甲骑的匈奴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出来的很少。

  所以,他对汉军甲骑的印象停留在鲜卑甲骑的程度,与汉军的普通骑士也有些混淆。毕竟汉军的甲胄、军械优势有目共睹,除了没有马甲,普通骑士的装备和鲜卑甲骑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现在,他知道这个误解很致命。汉军甲骑绝非鲜卑甲骑可比,数量也比他估计的更多。

  一眼看去,汉军至少拥有两百真正的甲骑。

  意识到这一点后,泄归泥本能地下达了变阵的命令。

  鲜卑骑士的装备本就不如汉军,更不能和汉军甲骑抗衡,正面迎战会让自己损失惨重,甚至可能直接被摧毁中军。

  前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汉军直接击溃了。

  号角声响起,鲜卑骑士拽紧马缰,竭尽全力的控制着战马转向,避开即将杀到的汉军甲骑。

  即使泄归泥不下命令,他们也不愿意与这样的对手正面冲撞。

  泄归泥跟着转向,看着甲骑从十余步外掠过,惊出一身冷汗。

  没等他松口气,前面又有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战鼓声。

  有危险靠近!

  泄归泥急抬头,见一队汉军骑兵急速靠近。一名汉将手举长矛,奔驰在前,双目越过百步,死死的盯着他,宛如看见了猎物的噬血猛兽。

  第三百二十七章 走为上计

  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少年的勇气。

  但不怕虎不代表真是虎的对手,所以这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无知者无畏。

  不怕虎的牛犊大多成了虎的食物。

  相反,那些懂得害怕的牛犊才有机会长大,成长为让虎不敢轻举妄动的强者。

  活下去,是每个人的本能。

  对草原上的人来说,逃跑就是从小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选择。没有人愿意做不怕虎的牛犊,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逃跑。

  面对奔驰而至的张绣,泄归泥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本能地选择了逃跑。

  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一个指挥数千骑的小帅,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离危险,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选择。

  “撤——”泄归泥嘶声长啸。

  号角声长鸣,泄归泥选择了撤退,借着避让甲骑的转向动作,加速向南狂奔,随即掉头向西。

  在那一刻,他人马合一,展示出了有史以来最精湛的骑术。

  亲卫骑拥着泄归泥,不战而走。

  张绣策马冲进了鲜卑人的队伍,截住了数百骑,却无法追上泄归泥,眼睁睁的看着一件大功从手边滑走。他暴跳如雷,连声怒吼,手中钢矛翻飞,连抽带挑,连杀数人。随即脱离接触,向两三百步外的泄归泥举矛怒喝。

  “追——”

  “喏。”羽林骑齐声应喏,策马加速。

  作为大汉最强骑兵的代表,他们一直没有机会立功。除了为甲骑做配角,就是保护天子,看着张杨、王服追亡逐北。今天好容易有了机会,憋着劲要大战一场,没曾想泄归泥居然不战而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绣带着数百骑,盯着泄归泥不放,一路狂追。

  撤得仓促,泄归泥身边只有两三百亲卫骑,见张绣追来,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打马加速。

  他知道扶罗韩的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只要跑出十几里路,遇到外围警戒的骑兵,汉人就不敢追了。

  为此,就算是战马跑死,他也在所不惜。

  泄归泥突然撤离,鲜卑人失去了指挥,正面迎战的中军骑兵被甲骑碾压,溃不成军。两翼包抄的骑兵则扑了个空。等他们转过头来,汉军已经从中军的营地杀了过去,一路向西。

  两个千夫长一边指挥部下追击,一边吹号请令,却什么回音也没有。

  等他们发现泄归泥已经撤离战场时,他们都懵了,搞不清是什么状况。

  之前安排任务时,泄归泥可是信誓旦旦,要击溃汉家天子,甚至生擒汉家天子。

  他怎么突然跑了?

  两个千夫人一商计,决定跟上去,看看形势再说。

  不管泄归泥是什么情况,扶罗韩的大营就在前面,肯定能拦住汉军。到时候他们再追上去,前后夹击,必然大胜。

  数千骑兵沿着大河北岸向前急驰,头尾相衔。

  ——

  刘协策马而行,不住的扭头观望。

  鲜卑人追了上来,战旗隐约可见。

  断后的骑兵已经集结到位。有的用弓,有的用弩,正在试射,确定距离。

  有了马镫之后,他们坐得更稳,反身而射已经不成问题。有骑术高超的甚至反向而坐,以便更好的瞄准。

  他们都带了两个箭囊,有足够的箭矢可用。

  有鲜卑骑兵先追了上来,迎接他们的是汉军弓弩的射击。

  论骑射,鲜卑人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但汉军在前,鲜卑人在后,已经吃了亏。再加上汉军用弩,射程更远,完全可以在射程外压制鲜卑人,射得鲜卑人苦不堪言。

  汉军全员装备的铁甲,更让汉军肆无忌惮。就算被鲜卑人射中,只要运气不是那么差,没被射中要害,都没什么影响。

  双方一边奔驰,一边对射,鲜卑人吃了不小的苦头,损失近百人。

  相比之下,汉军中箭落马的不过三五人。

  双方差距明显,鲜卑人不愿追得太紧,白白牺牲,只能远远的跟着,保持距离,等汉军被扶罗韩的主力截住,再追上去厮杀。

  见鲜卑人不再猛追,汉军也放慢了速度,控制节奏。

  甲骑跳上了备用战马,让披着马甲的战马轻装前进,尽可能的保持体力。

  半个时辰后,双方先后进入成宜县境,离扶罗韩的大营不远了。

  ——

  吃完早餐后,扶罗韩本想睡一会儿,心情却无法平复,躺在床上,半天没能合眼。

  回想入塞以来的战事,他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烦躁。

  伏击马超不成,反而折了爱子楼曼。

  强攻成宜不下,折损数千精锐,颜面扫地。

  如何才能反败为胜?扶罗韩冥思苦想,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放着成宜不管,径直去攻汉家天子,倒是有可能取胜。但张杨、马腾在后,随时可能威胁他的退路。一旦战事不利,他将无路可走。

  或许应该增兵,让泄归泥击退汉家天子,断了张杨、马腾的念想。

  但泄归泥野心太大,立下大功后,还会不会这么听话,他也没把握。

  正在他权衡利弊时,有斥候来报,泄归泥被汉军击败,正在往回逃。

  汉军紧追不舍,很快就会到达大营。

  扶罗韩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斥候说的是什么。他翻身坐起,盯着斥候,眼皮一阵狂跳。

  泄归泥败了,而且被汉人一路追到这里?

  这怎么可能?

  他追问了两句,斥候也说不上太多的细节,急得满头大汗。

  扶罗韩更加怀疑,派人继续打听。

  战场上的信息复杂难辨,出现失误是常有的事,不能轻信,更不能轻易调动大军。

  况且汉家天子只有三千骑左右,就算运气好,击败了泄归泥,也未必有胆量挑战他的数万主力。

  退一万步说,就算汉家天子少年意气,真的追来了,也要面外围的警戒人马。

  等他赶到这里,人困马乏,哪里还有体力交战?

  正好一战成擒。

  想到这里,扶罗韩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消息不断传来,而且越来越急。

  泄归泥战败的消息最先得到了证实。泄归泥本人逃回大营,身边只有不到两百骑。

  没等扶罗韩问泄归泥是怎么败的,又有消息传来,汉军已经击溃外围的警戒人马,离大营不足五里。

  扶罗韩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泄归泥的衣领,怒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胜而不骄

  泄归泥被张绣追了一路,狂奔至此,连口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汉……汉人有……甲骑。”泄归泥举起手,竖起三根手指,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至少两百,很可能是三百或者四百。”

  这一路奔逃,他已经想好了理由。

  只是他胆子不小了,没敢往多里说,只敢说汉军最多有四百甲骑。

  好在这些也够了,毕竟扶罗韩拥有的甲骑也不到这个数。

  扶罗韩扔下泄归泥,没有再问。

  泄归泥已经被汉军吓破了胆,不堪再用。他提供的信息也不准确,弄不好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就算汉军有三四百甲骑,又能如何?

  他也有差不多数量的甲骑。

  就算汉军甲骑战力强悍,奔驰三十里,又连战数阵,体力已衰,也坚持不了多久。

  再多的甲骑也是送死。

  而且他不仅有甲骑,还有数万骑兵,十倍于汉军。

  不怕汉家天子来,就怕他不敢来。

  带着满满的自信,扶罗韩下令吹号,准备迎战。自己也披甲佩刀,准备亲自上阵,击破汉军。

  号角长鸣,一夜未眠的鲜卑人显得有些迟缓。直到第三次吹号,扶罗韩才听到所有大营的回复,才看到有骑士冲出大营,准备迎战。

  让鲜卑人彻底精神起来的,反而是来袭汉军的战鼓声。

  ——

  张绣率先杀进了鲜卑人大河北侧的大营。

  追了三十里,也没能追上泄归泥,让他非常愤怒。

  他将怒气发泄在那些阻拦他的鲜卑人身上,一路上杀死鲜卑骑士近百,还包括一名千夫长。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狂怒的他一矛挑于马下。

  冲入鲜卑人的大营,面对蜂拥而上的鲜卑骑兵,他感到了压力,却更加愤怒。

  手中长矛上下翻飞,连挑带抽,打翻一个又一个迎上来的对手。

  战马奋蹄狂奔,左冲右突。

  但对手还是越来越多,从两翼包抄过来,不断挤压他的空间。

  两侧的骑士伤亡开始增大,不断发出求援的鼓声。

  张绣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再这么鲁莽下去,不仅不能立功,反有可能送了性命。

  他一边命令骑士向他靠拢,一边拨转马头,远离鲜卑人的中军大营,沿着大河前进,以免两翼受敌,并集中力量冲击鲜卑人力量相对薄弱的侧翼大营。

  鲜卑人挡不住势如猛虎的张绣,不得不让开了正面,尾随追击。

  紧接着,汉军甲骑杀了进来。

  连续奔驰了三十余里,连战数合,甲骑的马力明显不足,冲击力严重下降。

  即使是冲击沿河的侧营,也显得有些吃力。

  好在鲜卑人这一夜没能好好休息,体力也不是很充沛,面对甲骑又有些天然的畏惧,不敢全力以赴,让汉军占了不小的便宜,轻易杀透了大营。

  正当鲜卑人拨转马头,准备再战时,汉军却一路不回头,向西奔驰而去。

  迎战的鲜卑小帅疑惑不已,一边下令追击,一边向中军的扶罗韩请示。

  扶罗韩收到消息,也大惑不已。

  汉军向西做什么?和马腾会合?

  刚刚喝了两口水,喘匀了气的泄归泥突然灵光一现,提醒扶罗韩说,小心汉军去攻击白马铜,或者渡河,攻击后营。

  扶罗韩一愣。“汉军知道我军后营的位置?”

  泄归泥也吃了一惊。“前两天有汉人骑兵两次穿过后营,怎么可能不知道后营在哪儿?”

  扶罗韩如梦初醒,用力一拍脑袋。

  他想起来了,的确有这样的报告,但他没当回事,忘在脑后。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追击。

  白马铜的死活不重要,在大河之南的后营却是他的命脉。若被汉军夺去,或者毁了,可就麻烦了。

  号角声连续吹响,一营又一营的鲜卑人冲出大营,开始追击汉军。

  ——

  张杨站在城头,看着陆续出营的鲜卑骑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想到了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不得不说,高顺昨晚的出击恰到好处,简直就像是和天子约好的一般。

  心有灵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看到鲜卑人走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两个营,张杨对闻讯赶来的高顺说道:“子平,正如你所料,鲜卑人闹了一夜,体力不足,反应也不够快,让天子一阵杀透了大营。”

  高顺看着远处,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拍城垛。“将军,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能不能全歼鲜卑人,还在两可之间,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张杨感慨不已。“子平胜而不骄,殊为难得。接下来怎么打?”

  “自然是全军出击,与鲜卑人决一死战。”高顺淡淡地说道:“将军率骑兵先行,我率步兵随后。将军若能破阵,便破之。若不能破,可稍稍后撤,我会接应你,让你重整旗鼓。”

  “好!”张杨非常满意,用力一拍手掌。“就依子平之计,我先出击了。”

  说完,张杨拱拱手,下令打开城门。

  关闭了大半个月的城门轰隆隆地打开了,度辽营的骑士翻身上马。

  张杨下了城,翻身上马,从亲卫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

  “出发,随我杀敌!”张杨踢马加速,冲出了城门。

  “喏。”骑士们轰然应喏,鱼贯而出。

  高顺站在城头,看着张杨率领度辽营向杀鲜卑人的阵地,面色平静。

  “子平叔,我们真能全歼鲜卑人吗?”吕小环问道。

  高顺收回目光,看看吕小环。“不是能不能,而是必须能。天子亲征,败则国亡,所以我们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吕小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我这次能跟着你一起出战吗?”

  “当然。”高顺说道:“这次你不仅要出战,而且要立功。让他们看看,北疆的女子不逊男儿,人中吕布的女儿更是远超男儿,将来必能女承父志,成为一代名将。”

  吕小环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

  她虽然想随高顺出战,却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成为像父亲吕布一样的名将。

  但她很高兴。

  这说明,在高顺的眼中,她不仅不是一个没用的女子,而且是可造之材。

  高顺命人取来一套甲胄,递给吕小环,亲自为她披上,又将一条刀带系在她的腰上,扣好带钩。

  “小环,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高顺轻拍吕小环的肩膀。

  “喏。”吕小环涨红了脸,大声应道:“愿随将军死战。”

  “出城。”高顺举手轻挥。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飞将在此

  踏过扶罗韩的大营,刘协下令放慢速度,缓步前进。

  一是战马体力不足,再继续急驰可能导致大量战马力竭倒毙;二是跑得太快,万一扶罗韩不追了,所有的计划就都落空了。

  做完了所有的前戏,没有最后一击也是白费心机。

  “能射箭吗?”刘协问马超道。

  “能!”马超应声答道。

  持矛冲击的机会没有,能骑射也行啊。

  “朕看看你的射艺比温侯如何。”刘协笑笑,又对荀攸说道:“公达,你到征西将军营中去,为朕观敌料阵。”

  荀攸点头答应,带着蔡琰、裴俊等人脱离了队伍,向马腾的大营奔去。

  刘协放慢了速度,从史阿手中接过金漆彤弓,轻拨弓弦。

  弓弦震动,发出嗡嗡的轻响,如同欢唱。

  马超紧紧跟在刘协身边,拽出了角弓,搭上了箭矢。

  郭武将甲骑交给张绣指挥,与庞德一起退到后阵,散在四周,保护刘协的侧翼。

  看着鲜卑人追到附近,刘协回头看了一眼,弯弓急射。

  他没有吕布那样的射艺,所以也没有针对某个具体的骑士,只是冲着人多的地方射去。

  运气不错,虽然没能射中鲜卑骑士,却射中了一匹战马,算是命中目标。

  刘协暗自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马超也松开了弓弦,连续射出四枝羽箭。

  比起刘协的碰运气,他的射艺明显更好,四箭全部命中,有两名鲜卑骑士中箭落马,另外两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郭武、庞德等人不甘示弱,纷纷引弓而射。

  以骑射断后,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战术,也是平时练习的重点科目。虎贲侍郎都精于此道,比起普通的羽林骑士更胜一筹。再加上马超、庞德这样的勇士助阵,威力更上一层。

  百步以内,无人能够幸免。轻则受伤,重则立毙。

  鲜卑人被射得狼狈不堪,却不肯放弃追击。

  汉家天子的战旗就在前面,汉家天子的身影清晰可辨。若能得手,普通骑士足以一跃成为贵人,百夫长也有机会成为一方小帅,谁愿意放弃这样的天赐良机。

  他们保持着距离,穷追不舍,一心想立奇功。

  扶罗韩接到消息,同样不肯放弃,下令全军追击,不死不休。

  汉军已经战斗了半日,急行军三四十里,体力不足,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看着汉军沿着大河一路向西,不像是攻击河南后营的样子,扶罗韩随即想到了马腾。他命骑士通知白马铜做好迎战的准备,务必截住汉军,阻止他们与马腾会合。

  ——

  吕布站在山坡上,手搭在眉前,看着越来越近的烟尘。

  大战将至,即使是他,也有些兴奋莫名。

  数十骑飞奔而来,举手示意。

  吕布眼力好,一眼看出两个熟人,一个是令史蔡琰,另一个是侍中荀攸。

  其他人也大多眼熟,像是天子身边的文吏。

  吕布翻身上马,驰下山坡,来到荀攸面前,拨转马头,马荀攸并肩而驰。

  “侍中,天子何在?”

  “天子以身为饵,正在诱敌。”荀攸大声说道:“君侯,胜负在此一击,切莫错过。”

  “侍中放心。”吕布心花怒放,拱手大笑。

  他听张辽说过,荀攸曾建议天子拜他的女儿吕小环为郎。现在又说这句话,自然是天子已经接受建议,只要他能立功,吕小环就有机会拜郎,将来还有机会像蔡琰一样做官。

  这样的机会,不用荀攸劝,他也不会放过。

  荀攸向吕布点头致意,再次加速,向马腾的军营奔去。

  在吕布身后不远的山谷中,近万骑士做好了出击的准备。一旁的山坡上,马腾背着手,在阵前来回踱步,看到荀攸奔了进来,他有些意外,转头示意亲卫上前询问。

  有骑士迎了上来,拦住荀攸一行。看到蔡琰、裴俊,骑士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却也知道他们没什么危险,简单问了几句后,就将他们带到马腾面前。

  荀攸上前施礼,报上官职、姓名。

  听说是荀攸,马腾又惊又喜,连忙见礼。

  他听杨修说过,荀攸是天子最信任的谋士,言听计从。

  “将军,天子将至,能否一战而重创鲜卑人,正在今日。望将军不要错过良机。”

  “一定,一定。”马腾连声说道:“侍中,犬子是否与天子一起?”

  “令郎身为虎贲侍郎,自然与天子一道。”荀攸顿了顿,又道:“令郎武艺精湛,可惜受伤在先,未能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只能与天子一起断后。”

  马腾听了,心中恍然。

  马超与天子在一起,但是还没立功,这一战非出全力不可了。

  “请侍中指点。”

  荀攸哈哈一笑,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吕布等人。“有人中吕布为将军前锋,何敌不可破?万事俱备,将军放开手脚,大杀四方就是了。”

  马腾哈哈大笑,请荀攸与他一起观敌料阵,指挥作战。

  很快,河谷外烟尘滚滚,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

  先是甲骑,后是羽林骑,再接着是天子一行,依次从谷口前掠过。

  紧接着,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冲了过来,浩浩荡荡,蹄声隆隆,震得人心跳加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过了一阵,扶罗韩率领的主力追了过来。

  看到山谷前空无一人,只有山坡上数骑峙立,扶罗韩大吃一惊,心生寒意。

  白马铜居然没有在河谷外立阵?

  如果马腾此时从河谷中冲出来,正好冲击他的侧面,将是莫大的威胁。

  扶罗韩紧急下令,命一名小帅率领本部人马,脱离主阵,赶往谷口阻击,掩护主力侧翼。

  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变阵,数千骑士加速,从阵后赶了过来,冲向谷口。

  ——

  吕布戴上了头盔,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诸君,随我杀敌!”吕布轻踢马腹,赤兔开始小跑。

  魏续、曹性等人轰然应喏,踢马加速,紧紧的跟着吕布。

  “跟紧我!”张辽转身对李药师说道:“振兴家门,光宗耀祖,就在今日。”

  李药师用力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跟着张辽开始加速。

  魏续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摇晃着手中的战旗,放声大呼。

  “飞将在此——”

  第三百三十章 万众一心

  奉命赶来阻击的鲜卑小帅看到十余甲骑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又看到飘扬的战旗上绣着汉字,吓出了一身冷汗。

  吕布居然在这里?

  成宜城下,吕布冲阵,一战击溃十倍的匈奴骑兵,并斩杀了统兵的匈奴小帅,战果骄人。

  虽说鲜卑人不怎么看得上匈奴人,但吕布的战绩还是让他们刮目相看。

  随着后来吕布四处游击,多次击败同等规模甚至更多的鲜卑骑士,鲜卑人大多知道了飞将的名声,将他视作劲敌。

  此时此刻,看到吕布杀来,鲜卑小帅不敢怠慢,立刻下令亲卫骑上前迎战。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吕布比他想象的更强大。

  仅仅一合,吕布就将迎上去的亲卫将挑于马下,随即杀入人群,横冲直撞,马前无一合之敌。

  片刻之后,吕布穿透了阻击的骑兵阵势,出现在鲜卑小帅面前。

  数十步外,曹性张弓搭箭,一箭洞穿了鲜卑小帅的胸甲,又一箭射杀了鲜卑小帅身后的掌旗兵。

  鲜卑小帅落马,掌旗兵落马,战旗哗啦啦倒地。

  吕布策马杀到,顺手扯掉了鲜卑人的战旗。

  魏续、宋宪等人随即杀进,肆意杀戮。

  虽然只有十余甲骑,却杀得鲜卑人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两百多精骑跟着杀进,大砍大杀。

  在马腾营中休息了几日,他们体力充足,战意旺盛,跟着吕布这样的勇士冲阵,如闲庭信步。

  吕布等人刚刚过去,张辽又率领匈奴骑兵杀到。

  与张辽相处十余日,这些原本只充当向导的匈奴人被张辽的勇敢和机智所折服,心甘情愿地跟着张辽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为自己挣一份前程,为妻儿挣一份奖赏。

  四百余骑,以吕布等人为锋,迅速挫败了鲜卑人的攻击,又向扶罗韩杀去。

  作为檀石槐的子孙,扶罗韩从能骑马开始,就跟着檀石槐南征北战,深谙骑兵作战的道理,也有丰富的实战经验。看到河谷前的空旷,看到吕布的战旗出现,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当。

  吕布和还没出现的马腾就是汉家天子手中的冷箭。

  他就是这一箭的目标。

  箭已离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扶罗韩随即下令吹号,放弃追击汉家天子,迎战吕布和马腾。

  这才是汉军主力。

  只要击败马腾率领的这一万骑兵,剩下的三五千汉军不值一提。

  号角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鲜卑人开始变阵。

  前面追击汉家天子的骑兵开始减速,重组阵型,阻击汉军回援,同时威胁即将出谷的马腾右翼。

  扶罗韩率领的主力则调转方向,迎向了吕布。

  后面的骑兵赶了上来,楔入吕布身后,准备夹击马腾。

  虽然被高顺骚扰了一夜,大部分人都没能安睡,又奔驰了十余里,队伍分散,号令不畅,鲜卑人还是展示出了不弱的骑战素质,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阵型的转换。

  如果他们面对的只是普通的汉军骑兵或者匈奴骑兵,胜利必将属于他们。

  但是很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汉军精锐,真正的精锐。

  出现在这个战场上的汉军骑兵不仅拥有吕布、张辽这样的勇士,拥有这个时代最好的军械,还拥有难得一见的万众一心。

  虽然每个人的出发点未必一样,但击败鲜卑人的心意却是出奇的一致。

  他们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吕布一马当先,以十余甲骑为锋,四百余骑在鲜卑人中往来冲杀,势不可当。鲜卑人虽然四面围攻,却没人能挡住杀意盈胸的吕布。

  赤兔急驰,长矛飞舞,鲜血四溅。

  一个又一个鲜卑勇士倒在吕布的马前,吕布甚至没有了计数的兴趣。

  只要能击溃鲜卑人,不让他们有机会重整阵型,为马腾的出击创造机会,他就完成了任务。

  在此之外,除了扶罗韩本人的首级,都不值一提。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吕布未必知道这两句诗,却深谙这个道理。他盯着扶罗韩的战旗,不断的突进,突进,再突进。

  扶罗韩被吕布盯住,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身边的亲卫骑虽多,却挡不住吕布的攻击。

  更要命的是吕布不仅冲击力惊人,射艺更好。

  即使是百步之外,扶罗韩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危险,精神高度紧张,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大量的精力落在吕布等人身上,对整个战场的形势不免有些疏漏。

  见吕布杀到鲜卑人的中军,搅得鲜卑人的阵势大乱,马腾随即发起了进攻。

  万骑从河谷中杀出,杀入鲜卑人的阵中,将鲜卑人的阵势截成两段。

  北有山坡,南有大河,鲜卑人被地形限制,分布在东西长、南北窄的战场上。东西两端的数万骑兵看着汉军杀入中军,却无计可施。

  在局部战场上,扶罗韩只能指挥中军万骑与马腾交战,兵力优势无法发挥,战力不足的劣势反倒被加倍放大。

  他指挥中军全力反击,想反杀吕布、马腾,逆转战局,奈何对手实在太强,根本无法速胜。

  双方搅杀在一起,难分难解。

  苦战小半个时辰后,一夜未睡的恶果迅速显现,扶罗韩很快就感到了疲惫。

  从身体到心理,他都难以为继。

  迅速权衡了利弊后,他决定撤退。

  毫无疑问,撤退的损失非常惨重。

  但活着总比阵亡好。

  心生退意,但扶罗韩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未必有机会撤退。

  战场两端都是人,根本没有空间让他撤退。

  除非涉水过河,从河南脱身。

  仓促之间,来不及架浮桥,也没有羊皮囊可用,他只能骑着战马涉水,能不能安全到达对岸,全看运气。

  扶罗韩看着越来越近的吕布,咬咬牙,下令撤退。

  如果能撤到南岸,重整旗鼓,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在亲卫骑的保护下,扶罗韩策马向南奔驰。

  扶罗韩的战旗一动,正在苦战的鲜卑人士气大落,有人开始逃跑,有人虽然还在坚持,却挡不住士气如虹的汉军猛攻,伤亡惨重。

  看到扶罗韩的战旗向南移动,马腾下令将士们加紧攻击,将鲜卑人都赶到河里去。

  他派斥候侦察过附近地形,知道能涉水而过的地方虽然有限,仓促下水的鲜卑人九死一生。

  荀攸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对战场的形势一目了然。

  看到鲜卑人开始向南撤去,大量的骑士冲入河水中,他命人摇动战旗,发出命令。

  鲜卑人的战斗意志已经动摇,反击的机会成熟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半渡而击

  鲜卑人号称有二十万骑,真正的战士大概有三四万人。

  其他人也许能骑马、能射箭,对付普通百姓或许没什么问题,遇到强敌就成了送人头,而且极易成为崩溃的不稳定因素。

  这些人大部分被扶罗韩当作补充力量,安排在不同的地位放牧。

  扶罗韩的中军是真正的精锐,击败了扶罗韩的中军,也就是击败了整个大军。

  荀攸的计划核心就是以马腾部袭击扶罗韩中军,一锤定音,摧毁鲜卑大军的首脑。

  剩下的就是追杀,扩大战果。

  可能是因为高顺的夜袭影响了鲜卑人休息,战事比预料的还要顺利一些。在吕布与马腾的双重打击下,扶罗韩仅仅支撑了半个时辰就崩溃了,选择了逃跑。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讲道理是没用的,必须迎头痛击,打疼了他们,才有可能好好说话。

  荀攸冷笑之余,又不免心生烦恼。

  天子年少,能不计后果,赌上生死,赌上国运,倾力一战。

  后继之君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吗?

  就算天子有勇气,穷兵黩武亦非上策,大概率又会走回和亲、安抚的老路上去。

  如何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荀君,胜负已定,何事烦忧?”裴俊轻声问道。

  作为天子近臣,裴俊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局面是荀攸策划的结果。他不明白的是明明一切皆如荀攸所料,为何荀攸却愁眉不展,面带忧虑。

  荀攸转头看着眼中充满敬畏之色的裴俊,本不想说。可是一想到裴俊的父亲裴茂、兄弟裴潜,他又改了主意,将自己的担心说给裴俊以及一旁的蔡琰、杨修等人听。

  裴俊赞叹不已。“荀君深谋远虑,居安思危,着实令人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蔡琰沉吟不语,杨修也不说话。

  ——

  扶罗韩运气不错,策马冲过了大河。到达南岸。

  薄薄的冰层在他的腿边环绕,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双腿,寒意彻骨。

  扶罗韩的心也一片冰凉。

  耳边不断传来被水冲走的骑士惊恐的惨叫声。仅是涉水渡河,损失就非常可观。

  就算能逃回去,他也会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和步度根争雄的实力。

  “阿爸,阿爸。”泄归泥突然大叫起来。

  扶罗韩心烦意乱,很想抽泄归泥两鞭子。如果不是被泄归泥误导,他也不会落到眼下这个局面。泄归泥信誓旦旦的说能击败汉家天子,结果一交战就被汉家天子击溃,匹马而逃。

  “什么事?”

  “那边……那边有骑兵。”泄归泥结结巴巴地说道,原本就白的脸更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扶罗韩抬头一看,只见大河南岸有一队骑兵,约有千骑,正在急速杀来。刚刚上岸的鲜卑人根本不是对手,被他们杀得人仰马翻。不少人转身逃回河中,被水冲走。

  扶罗韩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猛抽战马。

  战马吃痛,奋力狂奔,踢得河水飞溅。

  扶罗韩抢在骑兵赶到之前上了岸,随即向西狂奔。

  大军崩溃,损失惨重,此时此刻,哪怕对方只有千骑,他也不是对手。

  反败为胜已成奢望,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看到扶罗韩逃跑,其他的鲜卑人也没有心情迎战,跟着扶罗韩飞奔。

  ——

  王服策马急驰,如汤泼雪,一路急行。

  鲜卑人望风而逃,鲜有上前迎战的。即使有,也阻挡不住汉军骑士的脚步,被轻而易举的摧毁。

  他与呼厨泉、去卑一起出营,渡过大河,沿着南岸向西,最初的任务是诱敌。

  泄归泥选择了正面决战,他的任务也就变成了半渡而击。

  只是战局的发展比他预期的更快,刚刚正午,鲜卑人就崩溃了,大批鲜卑人涉水渡河。

  他没能截住扶罗韩,心有不甘,下令追击。

  上次只差几百步,没能追上醯落,与千户侯擦肩而过,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扶罗韩。

  北军千骑留下一路尸体和鲜血,盯着扶罗韩的战旗,紧追不舍。

  随后赶到的呼厨泉、去卑却没有王服那样的野心,他们沿着河岸来回奔驰,对刚刚渡过大河的鲜卑人痛下杀手,将他们驱赶回冰冷的河水中。

  鲜卑人群龙无首,又陷于进退两难之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徒劳地在河水中挣扎。有人冒险冲上岸,利用匈奴人兵力有限,无法完全控制整个河岸的弱点,趁机逃跑。

  大河南岸,到处是落荒而逃的鲜卑人。

  ——

  大河北岸,汉军对鲜卑人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羽林骑和甲骑经过短暂的休息,转身对鲜卑人发起攻击。

  鲜卑人已经乱了阵脚,面对奔腾而来的甲骑,全无迎战的勇气,纷纷策马冲进河水之中,加入溃败的行列。

  甲骑几乎没有遇到真正的敌人,所到之处,全是夺路而逃的溃兵。

  一次冲杀后,甲骑退出了战场,羽林骑成了战场清道夫。

  张绣率部猛追,一次又一次的摧毁鲜卑人零星的反击,将鲜卑人赶入河中。

  亲卫将张威跟在他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生怕哪儿飞来一支冷箭、流矢,射伤了杀得性起,防护不周的张绣。

  马超看在眼里,羡慕不已。

  身为虎贲侍郎,他必须伴随天子左右,不能像张绣这样追亡逐北,杀个痛快。

  ——

  在战场的东侧,度辽将军张杨率部赶到。

  赶到战场之前,他已经看到了大河南岸向西急驰的王服等人,只是不太明白。

  直到他看见涉水渡河的鲜卑溃兵。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鲜卑人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但多年征战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量杀伤鲜卑人,斩首立功的好机会。

  没有阵型的溃兵是没有战斗力的,即使有十倍、百倍的兵力,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度辽营杀入战场,肆意杀戮。

  高顺、吕小环随后跟来,还没到达战场,就看到了河中随波逐流的鲜卑人,知道胜负已定,加快速度,赶到战场。

  他们没有急于斩首立功,先沿着战场边缘的山脚,找到了正在厮杀的吕布。

  看到一身戎装的女儿,吕布眼睛一亮,哈哈大笑。

  “我女儿穿上甲胄更好看了。”

  “那是,她是你吕奉先的女儿,天生就应该上阵杀敌。”魏续大叫道:“小环,一起啊?阿舅陪你再冲一回阵。”

  “好啊好啊。”吕小环求之不得,举起长刀,策马向战场奔去。

  魏续也换了一匹战马,跟了上去。

  吕布满意地点点头。“子平,有劳了。”

  高顺拱手施礼,淡淡地说道:“幸不辱命。”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取其重者

  鲜卑人全面溃败,不等于没有危险。

  数万人的战场上,人喊马嘶,刀举箭驰,谁知道哪儿会冒出一枝流矢,就要了你的性命。

  只有保持阵型,队友之间互相掩护,才能提高活命的机会。

  吕布率部赶上吕小环,与魏续一左一右,为吕小环保驾护航,让吕小环熟悉一下真正的战场。

  张辽率部赶了上来,与吕布并肩而行,大声说道:“君侯,渡河,渡河。”

  “渡什么河?”吕布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想淹死在大河里吗?”

  张辽伸手一指。“我们知道哪里可以渡河,那边有鲜卑人的后营,成千上万的牛羊……”

  一听说鲜卑人的后营,吕布立刻眼睛亮了。

  “前面带路。”

  “喏。”

  张辽向身后的李药师使了个眼色,李药师会意,策马赶到吕布身边,引着吕布向前。

  之前来马腾大营时,他们曾经涉水渡河,他记得涉水的位置。

  在李药师的指引下,吕布率部脱离战场,顺利通过大河,赶向南山的河谷。

  张辽、高顺率部紧紧跟上,护卫吕布左右两翼。

  荀攸站在高处,看得清楚,暗自点头。

  此时此刻,谁先反应过来,谁就能抢得头功。

  吕布没有如此清晰的头脑,十有八九是张辽提醒了他。

  荀攸随即发出消息,提醒刘协脱离战场,回归到指挥者的位置。

  ——

  刘协登上山坡,立下将旗。

  看了一眼纷乱的战场,分辨出敌我双方诸将位置,他心中大定。

  扶罗韩已经逃离战场,鲜卑人失去了指挥中枢,又被围在这狭长的战场上,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吕布去抢鲜卑人的后营了?”

  荀攸说道:“有张辽、高顺为辅,他足以击败守后营的鲜卑人,这头功非他莫属。”

  刘协微微颌首。

  他听得懂荀攸的言外之意。

  吕布本人不可怕,他只是匹夫之勇而已。

  张辽、高顺是他的左膀右臂。

  有了这两个人的协助,他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冲锋陷阵,将他的个人能力发挥到极致。

  如果再有一个能够互相信任,又诚心为他谋划的智囊,吕布足以成为一方诸侯,尤其是在这种适合他发挥的地方。

  吕布在徐州无法立足,是因为徐州人看不起他,从来没把他当自己人。

  这里是吕布的故乡,汉胡杂居,吕布的影响力很大。

  朝廷必须慎重对待,不能让吕布失控。

  “命令马腾渡河,全取鲜卑人的后营补给。”刘协说道。

  眼下正是扩大战果的时候,本应该让马腾在这里砍人头。但考虑到鲜卑人的后营还有近万骑,不容有失,刘协只能忍痛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先将鲜卑人的牛羊先收入囊中。

  没有这些补给,他会饿肚子的。

  战鼓声一起,正在追杀鲜卑溃兵的马腾反应过来,下令渡河。

  刘协也下了山坡,跟了上去。

  ——

  西安阳。

  白马铜站在城头,看着大河南岸奔逃的鲜卑人,想起扶罗韩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扶罗韩败了,而且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身边只剩下不足千骑。

  后面烟尘直冲云霄,显然有人正在追击。

  扶罗韩会像醯落一样被人砍下首级吗?

  白马铜没有兴趣去验证真伪,他现在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命运。

  扶罗韩都被汉家天子击败了,他自然也不是对手。趁着汉家天子还没来,他还有逃跑的机会。要是被堵在城里,他可就没机会了。

  白马铜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同时派人通知后营先撤。

  后营有大量的牛羊,移动速度慢。

  大河流经临戎后,分为南北两道,又在朔方城以西交汇。汇合之地有一大泽,遍生红柳,水草丰茂,是放牧的好地方。白马铜的后营就安排在大泽东岸,距西安阳有三十余里。

  扶罗韩很清楚这个信息。如果他下手抢劫,白马铜就惨了。

  他就剩这么一点补给,被扶罗韩抢走,他就得饿肚子,会有很多部众被饿死。

  白马铜一边赶路,一边看着南岸的骑兵,希望汉军能追得快一点,别让扶罗韩有机会停下来。

  让白马铜深感不安的是,汉军的数量非常有限,倒是鲜卑人越来越多。如果扶罗韩能够咬住牙,多撑一段时间,重新聚拢溃兵,依然有数万之众,不仅能击败追击的汉军,还有足够的实力击败他。

  饿肚子的人是最狠的,别说是刚刚结盟的盟友,就算是亲生父子,一样会反目为仇。

  白马铜心急如焚,下令将士急速前进。

  ——

  吕布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留守后营的鲜卑人。

  看到大量的溃兵沿着河岸向西遁逃,留守的鲜卑人已经心慌意乱。

  面对如狼似虎的汉军骑士,面对飞将吕布的战旗,他们根本没有斗志可言,稍一接触就崩溃了,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吕布接收了营地。

  看着满山满谷的牛羊,吕布放声大笑,快意非常。

  “若是去年有这么多的牛羊,某一定能斩下那阉贼首级,全据兖州。”吕布充满遗憾地说道。

  想到不久前的兖州之战,魏续、曹性等人也是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们被一些关东人打得狼狈不堪。最丢脸的时候,因为缺粮,不熟悉地形,居然被一些地方上的豪强部曲击败。

  如今,他们一战击溃数十倍于己的鲜卑精锐。

  果然还是北疆的天地广阔,适合他们驰聘纵横。

  “君侯,以后别去中原了,就待在北疆吧。既守家,又卫国,两不耽误。”

  “是啊,这里才是我们的天地。”吕布叹息道:“若是天子愿意让我守边,我也想和张稚叔一般,做个守边的大将。战时征讨,闲时行猎,岂不美哉,何必去和中原那些人斗心眼,比阴谋。”

  吕小环策马跑了回来,兴奋地叫道:“阿翁,阿翁,天子来了。”

  吕布抬头一看,见天子将旗招展,一群骑士正缓缓奔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天子,连忙收起笑容。

  “走,随我迎驾。”

  “喏!”魏续兴高采烈的大声应喏。“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足够小环为郎了。嘿嘿,不对,男子为郎,小环是女子,应该是女郎。小环,你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女郎啊。”

  曹性等人大笑。

  吕小环既兴奋,又不好意思,用马鞭轻抽战马,向前奔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男女有别

  吕小环奔到刘协面前,看了一眼,拨转马头,与蔡琰并肩而行。

  这一大群人中,只有蔡琰是女子,而且和她有一面之缘。

  当初在洛阳,她曾随吕布拜见过蔡邕,也见到了到洛阳省亲的蔡琰。

  “令史。”吕小环怯怯地行礼,全无方才纵横沙场的霸气。

  蔡琰抿唇而笑。“少君侯见驾,怎么不先天子行礼?”

  吕小环嘿嘿笑了两声,偷偷看了一眼刘协,又缩了缩脖子,低声说道:“我……我不会啊。”

  “少君侯是要学礼?”

  “如果令史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

  蔡琰看看刘协。

  刘协没有反应,当没听见。

  蔡琰向吕小环使了个眼色,表示可以教。吕小环松了口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吕布等人来到面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温侯,奋武将军,臣布,拜见陛下。”

  刘协勒住坐骑,扫了一眼四周,缓缓点头。“君侯明于形势,长于知机,诚为名将。此战能大获全胜,君侯有大功。”

  吕布喜不自胜。“臣奉诏杀敌,不过是匹夫之勇。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真正的名将。”

  刘协忍俊不禁。

  吕布居然也会谦虚,真是不容易。

  看来这是头吃软不吃硬的猛虎,得顺着毛撸,不能逆着毛搙。

  “此诸将之功,非朕一人之力。”刘协环顾四周。“尤其是荀侍中,乃是朕之智囊,谋划的主力。他的奇谋妙计鬼神莫测。谋划之初,连朕也是不敢相信的。”

  荀攸拱手,谦虚了两句。

  一旁的马超听了,深有同感的点头附和。

  他当初就觉得荀攸是异想天开,如今亲眼看着荀攸将当初的谋划一一实现,不服不行。

  他本来还觉得有些丢脸,听了天子这句话,他便释然了。

  当初连天子都想不到,我之前又不认识荀攸,想不到也很正常啊。

  君臣交谈甚欢,过了一会儿,马腾也率部赶到,与刘协见礼。

  这是他第一次见驾。

  马腾行了大礼,摘了头盔,解了甲,恭恭敬敬,一拜到底。

  刘协将马腾扶了起来,宽言抚慰。

  “将军起于行伍,久积功劳,而成一代名将,不愧是马伏波的子孙。得将军父子相助,是朕之幸,大汉之幸。”

  马腾面红耳赤,心里却长出一口气。

  他最怕天子追究他之前的事。凉州刺史耿鄙被叛军击杀,他就是叛军之一。

  “这些战利品皆是温侯俘获,足够偿还将军的资助否?”刘协指指四周,含笑说道。

  马腾也笑了。“臣敢禀明陛下。臣久闻飞将之名,为他提供军资,岂敢求偿?再者,此次大破扶罗韩,温侯亦有首战之功,臣不过是跟着温侯冲杀一阵,占了那么大便宜,早就赚回来了。”

  刘协暗自点头。

  果然还是老江湖,这一番话说得很漂亮。

  鲜卑人十多万人的补给,对他们这一万五千多骑来说,不管怎么分都足够了。马腾主动放弃了索偿,他又怎么会让马腾吃亏呢?吕布被马腾捧得这么高,也不好意思有借无还,将来少不了要如数奉还,再加上一点利息。

  说来说去,马腾只会得到更多。

  看看天色不早,刘协命令就地扎营,等候诸将汇报战果。

  ——

  简单地吃了点干粮,当作晚餐,刘协在帐中小憩片刻。

  诸将正在收拾战场,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汇报战果,这一夜都不会有休息的机会。

  蔡琰本来也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奈何吕小环赶来请教礼仪,她无法推却,只好强撑着出帐,就在御帐前不远的空地上指导吕小环。

  “少君侯,你是想为郎,还是想入宫?”

  吕小环一脸茫然。“为郎不就是入宫吗?”

  蔡琰忍着笑。“我是说,你是想为郎,还是为入后宫为贵人。”

  吕小环脱口而出。“当然是为郎,我想做名将呢。谁愿意在后宫做一个贵人,天天对着一群臭哄哄的阉人,无聊死了。”

  蔡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从袁氏兄弟大杀宦官后,宫里已经没有阉人了,天子也对恢复宦者没什么兴趣,身边全是士人。

  但这样的话,她自然不方便对吕小环说,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正当她思考该如何解释时,旁边一声轻笑。

  蔡琰、吕小环转头一看,虎贲侍郎马超一边打着饱嗝,一边从旁边的帐里走了出来。

  “你笑什么?”吕小环没好气地说道。

  “少君侯,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好,入宫为贵人才是正途,名将可不是女子能做的。”马超昂首挺胸,语带调侃地看了吕小环一眼。“你不要以为蔡令史能以女子之身为官,你就能以女子之身为郎。作战和读书可不是一回事。蔡令史能成为女中文豪,你却做不成女中名将。”

  “为什么不能?”

  “很简单,你力气不够啊。”马超握紧拳头,曲起手臂。“拿书拿笔用不了多少力气,男子、女子都可以做到。开弓、持矛没有力气却不成,只有男子可以。别的不说,你看看有多少会读书的女子,再看看有几个跨马征战的女子?”

  吕小环的脸顿时胯了。

  蔡琰皱起了眉头。“侍郎此言,恕我不敢苟同。”

  “我说错了吗?”马超诧异地看着蔡琰。

  他只是针对吕小环,而且自认为说的都是实话,并无恶意。蔡琰反对,他觉得不可理解。

  “侍郎来自凉州,我听说凉州民风剽悍,女子也能持矛跨马。凉州女子能,并州女子想必也能。”

  “是,凉州女子的确有能战的,并州也有,但那只是无奈之举。就算上了阵,女子也只是辅军,绝不可能成为主力。毕竟力气……”

  “侍郎觉得,我持矛一刺,能刺破侍郎的战甲吗?”

  马超一愣,盯着蔡琰看了又看,没敢吱声。

  虽说蔡琰只是一介女子,也没听说过她会武艺,但近距离突刺,他也不清楚蔡琰能不能破甲。

  见马超语塞,吕小环又来了精神,昂起头,怒视着马超。

  “对啊,就算我力气没你大,难道一矛刺不死你?”

  马超举手投降,嘀咕着转身离开。“行,我说不过你。等到了战场上,看你怎么死。”

  “你才死呢。”吕小环跳脚大骂。

  蔡琰连忙按住吕小环。“天子在侧,不可无礼。”

  第三百三十四章 女子为郎

  吕小环兴冲冲地来学礼,却被马超搅和了,心情大坏,也没心思学了,怏怏而去。

  蔡琰回到帐中,发现刘协已经醒了,正靠在几上养神。

  “陛下,是臣等声音太大……”

  “无妨。”刘协举手示意蔡琰不要紧张。他本来也不可能真睡着,只是缓一缓。“你觉得马超说得有理吗?”

  “臣以为……”蔡琰想了想,还是表示了赞同。“马侍郎所言属实,女子在体力上确实不如男子。”

  “但是你也没说错。给你一杆矛,你也能刺破马超的胸甲,要了他的性命。”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陛下,臣只是诡辩。真到了战场上,谁会站着不动让臣去杀呢。”

  “如果是射箭呢?比如说吕小环与马超持弓对射,他们的胜负有多少是取决于力气大小?”

  “这……”

  “你看,并非全无机会,对不对?”刘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比拳脚,吕小环几乎没有胜算。比刀矛,胜算稍微大一些,但也非常有限。比射箭,胜负与力气大小的关系就没那么重要了,要看谁射得准,谁射得快。”

  蔡琰点头赞同,心生佩服。

  如她所言,她刚才怼马超只是诡辩,但天子却没有当作玩笑,反而一语道破其中的关键。

  女子力气是小一点,但不代表女子就一定不如男子。

  “如今的战场,早就不仅仅是比拼力气,除了个人的武艺,还有刀矛是否锋利,甲胄是否坚固,马匹是否训练有素,种种因素,不一而足。只要技术足够先进,男女之间的体力差别就不足为虑。”

  刘协最后抬起手,点点太阳穴。“最后比的是脑子,不是力气。裴潜打造出水排,将铁官的效率提高十倍,难道靠的是力气大?”

  蔡琰笑了。“陛下所言甚是,臣受益匪浅。”

  “吕小环如果真想为郎,你就好好教她。不仅要教礼仪,还要教一些兵书、史书。最后能不能成为名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唯。”蔡琰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可是臣不通兵法。”

  “不懂的,可以去问荀侍中。”

  “可以问陛下么?”

  刘协瞅瞅蔡琰。“可以,但我在兵法上的造诣不如荀侍中。”

  “兼听则明。”蔡琰笑道。

  刘协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让裴俊去问问吕布的想法。如果吕布也愿意让他女儿为郎,就尽快办理入职吧。吕小环还小,应该还来得及教。再等两年,可能就无法教化了。”

  蔡琰点头答应,转身去安排。

  ——

  看着吕小环去而复返,又瘪着嘴,神情沮丧,正在听张辽、高顺汇报战果的吕布连忙询问。

  听完吕小环的叙述,吕布勃然大怒,当即就要起身去找马超讨个说活。

  张辽一把抱住吕布。“君侯,万万不可。”

  “为何?”吕布红了眼睛。“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在不能为郎,将来岂不是不能继承我的爵位?”

  张辽哭笑不得,吕布想得真远,已经考虑到将来爵位继承的事了。

  “君侯,小环能不能为郎,不在马超,而在天子。既然天子之前已经允诺,绝不会轻易食言。再者,君侯与马腾相处和睦,就算马超有什么不对,告诉马腾,让马腾去教训他即可,君侯岂能轻易出手?伤了和气是小,让人以为君为以大欺小,以尊凌卑,毁了名声,岂不可惜?”

  吕布听了,这才勉强忍住。

  他本想立刻去找马腾,又被张辽拦住了。

  蔡琰在场,这一切自然会传到天子耳中,不需要吕布本人去吵。

  正说着,裴俊来了。

  吕布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亲自出去迎接。

  裴俊入帐,传达了天子诏书。

  吕布有大功,奖赏必不可少,需要等最后的结果再定。但吕小环为郎可以先行办理,立刻入职。

  吕布大喜,一口答应,表示马上就送吕小环入职。

  吕小环也转悲为喜,兴奋得又蹦又跳。

  送走裴俊,吕布用力一拍张辽的肩膀。“文远,还是你有见识。若不是你提醒,我真去打了马超,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张辽苦着脸,揉着肩膀。“君侯,小环为郎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大意。天子面前,不能放肆。不仅小环以后要认真学礼,君侯也要慎言慎行。若是惹出事来,岂不耽误了小环的前程?”

  吕布觉得有理,连连点头,指指张辽,又指指高顺。

  “文远,子平,你们以后要监督我,多提意见。”他想了想,又道:“分战利品的时候,挑点好东西,回头给陈宫送去。”

  ——

  吕小环抖着腿,晃着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的从马超面前走过,手里的黑色绶带甩得飞起。

  虽然不是虎贲侍郎,只是一个普通的侍郎,却足以让她在马超面前扬眉吐气。

  马超翻着白眼,装没看见,心里却觉得天子有些胡闹。

  女子为郎,这可是亘古未闻。天子现在身边没什么人,由着他任性妄为,将来回朝,那些三公九卿不进谏才怪,看他怎么收拾。

  正当马超遥想将来的时候,马腾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吕小环不可一世的背影,心生疑惑。

  “这不是温侯的女儿么,怎么……”

  “她现在是侍郎了,刚刚入职。”马超阴阳怪气地说道:“女子为郎,天子还真是……”

  话音未落,马腾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马超被打懵了,捂着脸,瞪圆了眼睛。

  “阿翁?”

  “你给我闭嘴。”马腾沉下了脸,杀气腾腾。“如果你管不好这张臭嘴,就回凉州去,我换别人来侍候天子。”

  “回去就回去,我还不想在天子身边呢。跟着跑了一天,也没杀几个人。”

  “放屁!”马腾扬手又要打,马超连忙闭嘴,不敢再说。

  看着一脸不服气的马超,马腾后悔不已。这个儿子武艺没话说,战场上的直觉也好,就是野性难除,在天子身边为郎的确不太合适。

  可是他又没别的选择,其他几个儿子都太小了,没道理成年的不用,却让未成年的入侍。

  看着四处炫耀的吕小环,马腾忽然心中一动。

  吕布有女儿,我也有女儿啊,而且不比她差。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朽木难雕

  马腾进帐时,吕布正与刘协说话。

  吕小环顺利入职,吕布心情大好。看到马腾进来,他含笑致意。

  马腾颌首还礼,转身又对刘协拱手行礼。“陛下敢为天下先,臣佩服之至。大汉必能除旧布新,再兴太平。”

  刘协笑笑,没有接马腾的话题。

  现在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

  “将军请坐。”

  马腾入座,腰背挺直,目光炯炯。

  吕布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收起了笑容,严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张杨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刚洗过脸,鬓角还是湿的,衣服上也有擦手的水迹。见吕布、马腾都在,他连忙致歉。

  “俘虏太多,抓不胜抓,来迟了。死罪,死罪。”

  刘协示意张杨就座。“大概有多少俘虏?”

  “具体数字还没出来,眼下估计有三万左右。”张杨眉飞色舞。“成宜城下的两个营直接就降了。估计是觉得扶罗韩回到草原也没命了,与其投降别人,不如投降陛下。朝廷那个政策好啊,鲜卑人听了,都想投降,就怕我们不收留他们。”

  “纳降的事,等一等再说。”刘协摆摆手,示意张杨不要太激动。“公达,你将眼前的形势说一下。”

  荀攸清咳了一声,环顾四周。

  张杨连忙坐好,凝神倾听。

  “仰诸君尽力,此战很顺利,扶罗韩败走,鲜卑人的后营也成了我军的战利品。但危机尚未解除,眼下还没到庆功的时候。”

  荀攸铺开地图,手指沿着大河划过。

  “据我们从俘虏口中了解到的信息,朔方以西的大泽东畔还有一个营,本是白马铜的补给。牛羊的数量虽然不如这里多,却也能支撑扶罗韩几日。鉴于我军兵力有限,鲜卑人的实力仍在。如果扶罗韩得到了这些牛羊,收罗溃兵,重整旗鼓,估计仍有精骑两万,总兵力当在五万以上,有一战之力……”

  听完荀攸的解说,张杨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吕布、马腾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击溃了扶罗韩,俘虏了不少鲜卑人,真正的杀伤不到鲜卑人总数的两成。

  “越骑营正在追击,但能否追上扶罗韩,砍下他的首级,眼下还不清楚。”刘协说道,目光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我们要做好应变的准备。哪位将军还有余力,愿意率部接应越骑营。”

  “臣愿往。”吕布脱口而出。

  “臣也愿往,只是……”张杨有些犹豫。“度辽营连日大战,损失比较大,恐怕难以胜任。”

  吕布也反应过来。加上高顺率领的步卒,他只有八百步骑,兵力太少了。

  马腾沉吟了片刻,起身道:“陛下,还是臣走一趟吧。扶罗韩实力尚存,诸将军的兵力太少,真要碰上了,损失必大。”

  刘协看看其他人。

  吕布表示同意。

  张杨也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的兵力都太少,如果王服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大概也很难解决,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马腾兵力多,相对来说更容易一些。

  更重要的是,马腾就是从那边一路撤过来的,熟悉地形。他们虽然是并州人,也在这一带战斗过,却对最近的形势不太了解。

  “就这么定了。”

  马腾起身。“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蒙陛下不弃,赐犬子马超为郎,臣感激不尽。臣少年贫贱,壮年又从军征战,疏于管教,此子粗疏不堪。虽蒙杨侍中指点,只怕朽木难雕。好在他小有武勇,常随臣冲锋陷阵,臣请陛下令其随臣出征,击破扶罗韩。”

  刘协与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

  马超这几天一直吵着要上阵杀敌,马腾又这么说,就让他去吧。

  “杨侍中,让太医准备好替换的药,一并交给征西将军。”

  “唯。”杨修起身去了。

  “谢陛下。”马腾再拜。

  ——

  马腾出了帐,杨修等在帐外,将准备好的药交给马腾。

  马腾接过药,向杨修使了个眼色,伸手示意。

  杨修不解,跟着马腾走出十几倍。马腾站住,拱手施礼。

  “这些天,辛苦侍中了。”

  杨修哑然失笑。“将军这是何意?”

  马腾叹了一口气。“孟起从小就不服管教,纵使侍中学问渊博,只怕也受累不浅。”

  杨修刚想谦虚几句,忽然心中一动。马腾刚才请马超为前锋,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绝非巧合。

  “将军是离不开孟起吧?”

  马腾苦笑。“侍中算是说对了一半,孟起在军中征战,的确比在天子身边侍从更合适些。只是天子不弃,收他为虎贲侍郎。我再将他带走,会不会……”

  杨修思索片刻。“将军若有难处,我可以代为禀明天子。天子圣明,应该不会计较的。”

  “那就好,那就好。”马腾搓着手,又道:“若我换个子女入侍,代替孟起,侍中觉得可行吗?”

  杨修一听就笑了。

  他与马超相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马腾有个女儿,比马超小三岁,同样一身武艺,性格却与马超截然不同。

  “将军是想效仿温侯,使女儿为郎,还是想让马家再出一位女圣人?”

  明德皇后马氏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不仅通晓诗书,创立了起居注这样的史书体例,而且明理达义,深合儒家对女子的道德标准,儒臣们对她赞赏有加,杨修自然清楚。

  当然,马腾的女儿达不到这样的标准,他也只开个玩笑,调侃一下马腾而已。

  马腾微微一笑。“侍中说笑了。我是个武夫,哪懂这些。若侍中不弃,敢请侍中点拨一二?”

  杨修这才意识到马腾不是开玩笑,不仅想将女儿送到天子身边,还讹上了自己,要他出谋划策。

  他哪敢帮马腾出这个主意。

  “将军,我可没这本事。”杨修拱手说道:“时间不早了,将军还要准备出征事宜,我就不留将军了。”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不管将军想效仿谁,只有诚心为朝廷效力,朝廷都不会辜负将军。”

  马腾心领神会,拱手致谢。

  杨修回到御帐前,正好看到马超在东张西望。见他走来,马超立刻迎了上来,扬扬眉。

  “德祖,我要出征了,来向你告个别。”

  杨修拍拍马超的手臂。“那你小心些。”

  “小意思,我的伤早就好了。”马超用力跺了跺脚,用力有些过猛,伤口疼得他一哆嗦。“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喝庆功酒。”

  杨修苦笑。他不知道马超这次离开,还能不能再回来。

  “那就预祝你马到成功。”

  第三百三十六章 群策群力

  送走马超,杨修进了帐,发现帐内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刘协靠着几案坐着,眼皮不住地往下垂,然后又努力睁开。

  “陛下累了,不如先休息吧。”

  刘协一惊,抬头见是杨修,示意他坐下说话。

  刘协叹了一口气。“越骑营回来之前,朕这心都悬在嗓子眼,哪里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睡,陛下以后还会遇到比这更危险的事,总不能一直不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

  刘协瞅了杨修一眼,不禁莞尔。

  “德祖,你这次出使,何止是脱胎换骨,连肤色都黑了三分。这次回去,杨公一定会很欣慰。”

  杨修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在天之灵看到如今的陛下会更加欣慰,但他肯定不希望你如此辛苦,更不希望你像他一样英年早逝。”

  刘协扬扬眉,欲言又止。

  杨修这句话说得很不好听,甚至有些犯逆,但其中情义拳拳,令人动容。

  先帝但凡能多活几年,而不是三十三岁就驾崩,大汉或许不会崩溃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行,朕睡一会儿。”他顿了顿,又道:“但愿王服无事。”

  ——

  “你老母!”王服飚了一句粗口,后背有些发凉。

  他沿着大河一路追过来,却失去了扶罗韩的踪迹。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们自己的马蹄声和喘息声,只听到风声、水声,就连一直在视野内的大河都不见了。

  他派人向北打探,想重新回到河边,也没找到大河的位置。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可能迷路了。

  这一路只顾着追杀扶罗韩,没顾得上看四周的地形,现在就算有地图,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恐惧从心底升起,让他不寒而栗。

  他身边只有千余骑,虽说装备精良,但厮杀了一天,早已人困马乏。附近的鲜卑人却多如牛毛,万一碰上,必然是一场恶战。

  王服心中不安,却不敢暴露出来。

  他如果紧张,他的部下会更紧张,到时候士气低落,更容易出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命人设立警戒,然后将几个曲军侯聚到一起。一边吃着随身干粮,一边商议应对办法。

  五个军曲侯来了四个,有一曲掉队了,没跟上来。其他四曲缺员也比较严重,最好的缺员二三十人,最多的缺员缺过一半。

  总兵力加起来只有七百余骑。

  “士气如何?”王服强作镇静。

  “士气还行。”一个曲军侯说道:“鲜卑人也不过如此嘛,当初怎么会那么嚣张?”

  “就是。”另一个曲军侯吐了一口唾沫。“依我看,还是将领不行。什么夏育、田晏,也就是跟着段太尉时能打,离了段太尉,他们也不过是庸人一个。那个臧旻也是,在会稽打得还行,到了北疆,一塌糊涂。”

  王服皱了皱眉,喝止了部下。

  士气高是好事,但现在不是吹大气的时候,轻敌同样是隐患。

  “谁清楚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儿?”

  “不知道。”一个军曲侯痛苦的咽着干粮。“我现在只想找一个有水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喝一肚子水。一天没喝水,嗓子都冒烟了。”

  “可惜我们没匈奴人那本事,听说他们闻一闻,就知道哪个方面有水。”

  “都闭嘴!”王服按捺不住,喝了一声:“搞不清楚位置,别说喝水,能有血喝就不错了。”

  曲军侯们沉默了。

  其实他们也清楚,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是不愿意露怯,这才故意说大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幽幽地说道:“若是天子在此就好了。圣人就是圣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没见他慌过,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天子不在,指望不上。”又有人说话。“但我们学学他的解决办法。天子解决问题,也是先向普通士卒了解情况,然后再一起商量。”

  王服觉得有理,立刻命几个曲军侯回去,召集各曲士卒商议,看看有没有人熟悉附近的地形,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只要能确定位置,就能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曲军侯回来了,面带喜色,后面跟着一个神情怯怯的士卒。

  这个士卒说,根据他的印象,这一路西行,一共经过了三个规模较大的城,除了已经知道的成宜、西安阳之外,最近的一个城应该就是朔方。

  所以,他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朔方城西。

  王服突然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朔方西南的沙漠里。

  之所以失去扶罗韩的踪迹,就是因为当时起了一阵风,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睛。等风停了,扶罗韩就不见了。

  现在想想,扶罗韩应该是知道他们不适应这种情况,趁着那阵风沙跑了。

  向北打探情况的斥候没找到大河,也是因为朔方以西的大河折向北,比他们预期的要远。

  王服叫来斥候一问,斥候说,他们向北打探的距离都不超过十里。之前追击的时候,大河都在视线以内,就算被地形挡住了,最多三五里就能看到。十里看不到,他们以为走错了,放弃了打探。

  王服大喜,随即命人向正北打探,将距离放到三十里。

  这次非常顺利,一个时辰后,斥候就回来了。

  他们重新找到了大河,离现在的位置只有十五六里。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斥候还拿出几个灌得满满的水囊。

  喝着冰冷的河水,王服心里却畅快无比。

  找到了大河,有了水,他的危机就解除了一半。

  “出发!”

  提心吊胆的将士们收到命令,士气大振,重新上马,认准北斗星的方向,奔驰而去。

  过了一会儿,队伍中有人轻声叫道:“我闻到了水的味道。”

  随即有人附和。“没错,我的鼻子舒服多了,应该离大河不远了。”

  王服听着部下的轻笑声,如释重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天空的北斗星,忽然觉得有了方向,再也不怕迷路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出了沙漠,重新回到大河旁。

  将士们奔到河边,尽情的喝水,灌满空空的水囊。

  王服策马走上一处坡地,向大河对岸眺望。

  如果那个士卒所言属实,这里已经在朔方以西,那对面可能就是鲜卑人出塞的方向。地图所示,由朔方出塞向北偏东而行,约百余里,便是受降城。鲜卑人出塞入塞,大多会在那里短暂停留。

  扶罗韩应该不会立刻出塞,他大概率会在两河之间的绿洲上休息一夜。

  “大家再坚持一下,连夜渡河。若能抓住扶罗韩,我请你们大醉三天。”

  “三天怎么够?”有人叫道:“校尉,醯落都值千户侯,这扶罗韩怕不是要值两千户?”

  王服笑骂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倒是算得很清楚。好吧,若能抓住扶罗韩,老子三年不拿一粒租赋,全部分给你们喝酒。”

  “善!”将士们大笑,抖擞精神。

  不少人翻身下马,拽着马尾巴下了河,用手中的长矛去试探河水深浅,寻找适合渡河的位置。

  等候渡河时,王服对身边的亲卫说道:“你们都别闲着,想想扶罗韩那龟孙现在可能在哪儿。”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同此凉热

  夜间渡河非常危险,花了王服不少时间,直到半夜才全军渡过大河,人困马乏。

  十几名骑兵不慎落水,溺毙在河中,凄厉的求救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严重影响了士气。

  很多人都变得沉默起来,上岸后也不说话,静静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王服立功心切,催着将士急行。几个曲军侯没什么意见,普通骑士却口吐怨言,鼓噪着不肯前进,要求先休息,恢复体力。

  王服很恼火,拔出战刀,想杀几个人立威。可是一看群情激愤,生怕引起哗变,只得悻悻作罢。

  一直以来,他虽然出身不错,却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威信不足,无法一呼百应。

  身处战场,四处皆敌,没人敢真正放松,王服尤其如此。

  夜间寒冷,他冻得睡不着,只能裹着大氅,来回踱步,不时的看一眼远处。

  扶罗韩就在某个地方,但他却看不到。

  不安和寒冷让他心乱如麻,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为了消磨时间,他索性在将士中间游走,顺便了解一下伤亡情况。

  看了半圈,他心安了些。伤亡不大,只是过于劳累,不少人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大作。

  王服甚至有些羡慕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能睡着。

  当他准备往回走时,突然看到远处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单调古怪,不像是正常的口音。他凝神倾听了片刻,悄悄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王服才发现是一个骑卒。他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刚想走得再近一些,那骑卒却被惊动,翻身跃起,双手持刀,轻声喝道:“谁?”

  这一声却是汉话。

  “我。”王服应道,眼神却是一紧。

  骑卒的头发披散着,此人可能不是汉人,而是羌人或者匈奴人。

  “原来是校尉。”骑卒松了一口气,收起战刀,拱手施礼。

  王服走近,借着星光,仔细看了一眼骑卒的头发。头皮上有头发,只是很短。

  “你叫什么,是哪一曲的?”

  “回校尉,我叫乌里,第三曲第一队的。”

  “刘孟麾下?”

  “是的。”

  “乌里,是姓乌吗?北地人?”

  “呃……不是。”乌里伸手指了指远处。“我是羌人,父母躲避战乱,想逃到草原去,经过这里的一个叫乌里的大泽时生下了我,就叫我乌里。”

  “大泽?”王服心头一动。“你是说,这附近有个大泽?”

  他看过地图,知道朔方城附近有个大泽,但印象不太深。

  因为朔方城成宜太远了,超过百里。追击之初,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迷路,只以为一路追着扶罗韩跑,砍下他的首级,然后再沿着大河原路返回即可。

  如果大泽就在附近,说明他离朔方城不远。

  “是啊,就在东北方向。”

  “大概有多远?”

  “这个……”乌里四处看看,为难的摇摇头。“看不清。”

  “那广牧城在我们哪个方向?”

  “应该是西面。”乌里神情犹豫。“天太黑,看不清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能认出来。当年随太师……董卓征战时,我来过这里,还做过向导。”

  “你是董卓旧部?”

  乌里沉默了片刻。“是的。我先跟着董卓,后来跟着李傕。”

  王服盯着乌里看了片刻,伸手拍了拍乌里的肩膀。“明天一早,搞清楚我们的位置,立刻告诉我。如果能追上扶罗韩,我给你记一大功。”

  “真的?”乌里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王服。

  “我王服虽然不能和季布比肩,也算不上君子,但一言既出,绝不食言。”

  “喏。”

  ——

  白马铜和衣而卧,半睡半醒。

  生死存亡之际,他根本睡不着。

  他担心的不是汉军——汉军追不到这里——而是扶罗韩。

  扶罗韩被汉军击败,一路西逃,虽说溃不成军,但危险仍在。

  汉军兵力有限,扶罗韩的兵力却太多,杀不胜杀。主力虽然被汉军击溃,真正的伤亡却不会过半,绝大部分的鲜卑人会逃出来,重新聚集在扶罗韩周围。

  扶罗韩还有足够的兵力反击,但后营落入汉人手中,急需补给。

  他随时可能成为扶罗韩的目标,成为扶罗韩恢复体力必须的猎物。

  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每天都在发生,他一点也不奇怪。

  人生就是这么无常,今天还是盟友,明天就可能杀得你死我活。

  帐外有脚步声响,白马铜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动,只是将怀中的战刀握得更紧。

  “大帅,天亮了。”一个女奴走进大帐,轻声说道:“现在准备早餐吗?”

  白马铜微微转头,看到帐外一角,发现天真的已经亮了,不免有些意外。

  他翻身坐起。“外面可有动静?”

  “没有,安静得很。”

  白马铜皱皱眉。扶罗韩是没找到地方,还是被汉人杀掉了,居然没来打劫?

  他在哪儿,这一夜又以为什么为食?

  以他的兵力优势,应该想不到会被汉军击破,带着干粮准备逃跑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又或者,他正潜伏在某处,等着自己松懈?

  白马铜一边想着,一边翻身坐起,走出大帐。

  成千上万个帐篷散乱在大泽边,不少人已经起身,却以妇人为主。她们正忙着做饭,喂牛羊,男人大部分还在帐篷里睡觉,只有很少的男人早早起身,或是检查武器、战马,或是帮女人们干活。

  孩子们贪睡,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所以外面还算安静。等太阳出来,吃完早饭,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会遍布大营。

  白马铜转头看向一旁的帐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那里住着他最疼爱的女人和孩子。

  笑容刚刚浮现,系在一旁的战马忽然抬起头了,看向远处,不安地刨着地面。

  白马铜吃了一惊,一边招呼亲卫们备战,一边向战马奔去,一跃上马。

  坐在马背上,看得更远。

  他看到地平线上有数骑飞驰而来,身后烟尘滚滚,直冲云霄,甚至遮蔽了尚未出现的朝阳,让天地为之一暗。

  “敌袭——”远处响起了示警的号角声,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白马铜叹了一口气,命人吹号,准备迎战。

  该来的,总会要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困兽犹斗

  看着大泽对面的战场,王服扼腕叹息。

  天亮之后,乌里迅速确认了所在位置,并且得到了其他几个西凉老兵的佐证,并推测大泽附近可能会有鲜卑人或者匈奴人的补给营地。

  王服当机立断,率部急行,赶到了大泽附近。

  一切正如所料,唯一没想到的是匈奴人的营地在大泽之东,他们在大泽以西。

  狭长的大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要想绕过去,至少要半天时间。

  对面正在交战,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数万骑正在往来冲杀。现在杀过去还有机会,等胜负已定,胜者重整旗鼓,仅凭他这几百骑,无异于自寻死路。

  上一次只差几百步,千户侯擦肩而过,让他遗憾至今。

  这一次望泽兴叹,更让人伤感。

  “老子是不是也数奇啊,这么倒霉。”王服郁闷的嘀咕道。

  “校尉,校尉。”曲军侯刘孟一边叫喊着,一边勒住坐骑减速。

  “何事?”王服心情很不好,声音也有点大。

  刘孟吓了一跳,抬头看看王服,连忙压低了声音。“校尉,乌里说,对面鲜卑人和匈奴人火并……”

  “废话,我没长眼睛,不知道他们在火并?”

  “不是,乌里的意思是说,火并之后,如果是鲜卑人输了,他们应该会向北,通过平夷口,逃回草原。如果匈奴人输了,他们应该会向西,回鸡鸣塞。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守株待兔,在这里等他们来送死。”

  王服转怒为喜。“去,把乌里叫来,还有那几个降卒,不,那几个老兵都叫来。”

  刘孟拨马飞奔而去。

  时间不长,乌里和几个老兵赶来,王服下马,与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摊开地图,指示位置。

  乌里说,鲜卑人的实力较强,塞外几乎都是他们的地盘。如果扶罗韩战败,他大概率就从最近的平夷口出塞。就算他不肯,他的部下也会这么干,然后再去投奔其他部落。

  趁着对面大战,提前赶到平夷口埋伏,等扶罗韩赶到,冲出来砍人头。

  匈奴人的地盘大部分在塞内,出塞会被鲜卑人打。如果白马铜战败,他大概率会沿着大河西进,在鸡鸣塞附近逗留,等汉军撤退之后,再回来抢地盘。

  这是草原部落的习惯,几十年都是这么干的。

  王服觉得有理,与几个曲军侯一商量,决定去平夷口埋伏。

  扶罗韩的首级比白马铜值钱,利用地形伏击也比野战更有利。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扶罗韩打赢了,他们就会白忙一场。

  即使如此,王服还是愿意冒这个险。

  ——

  扶罗韩有备而来,白马铜以逸待劳,双方平分秋色,打得难分难解。

  白马铜一度反击得手,险些斩杀扶罗韩。

  可是随着赶到战场的鲜卑人越来越多,匈奴人渐渐支撑不住了。

  白马铜选择了撤退。

  鲜卑人沿着大河东岸,从南而来,白马铜不敢逆流而上,选择了向北撤退。沿着大河北支,一路向高阙塞方向奔去。

  当天傍晚,他从平夷口的南侧河谷经过。

  王服在数里之外的山坡上看得清楚,后悔莫及。

  几个老兵也面面相觑。

  他们算对了结果,却疏忽了一个细节,结果眼睁睁的看着功劳从手边滑走了。

  王服抚额叹息,越来越肯定自己像李广一样数奇,没有立大功的命。

  无奈之下,他只能耐心等待,希望扶罗韩不久后会从这里撤回草原。

  ——

  夕阳西斜,余晖将大泽照得金光灿烂。

  扶罗韩走到泽边,蹲下身子,洗净了手上的血迹。一抬头,便看到了令人眩目的美景,一时沉默。

  景色虽好,他的前景却非常不妙。

  击败了白马铜,夺取了辎重补给,也俘虏了近万匈奴人,他算是争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

  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像这眼前美丽温暖的夕阳一样,很快就会消失,只剩下黑暗和冰冷。

  一战被汉人击溃,损失了全部的补给和大部分部众,他就算回到草原,也无立足之地。

  “阿爸。”泄归泥走了过来,见扶罗韩神情忧伤,立刻猜到了扶罗韩的心思,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扶罗韩站了起来。“能支撑几天?”

  “以现在的人马,大概能支撑三五天。如果再有人来,就难了。阿爸,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万一汉人追上来,就走不了了。”

  “走到哪儿去?”扶罗韩瞪了泄归泥一眼,心情越加烦躁。

  泄归泥舔了舔嘴唇,不敢吭声。

  此次战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扶罗韩意见很大。如果不是弟弟楼曼已经战死,扶罗韩很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白马铜没有截住马腾,导致大军侧翼被袭,扶罗韩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率部发起攻击。

  “就这么回到草原上,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檀石槐大王的后裔?”扶罗韩咬牙切齿。“就算要走,也要再打一回。我就不信了,他一万五千骑就能击败我。”

  “阿爸,汉军军械好,还有甲骑……”

  扶罗韩一挥手,想说几句狠话,给自己一点信心。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泄归泥说的是事实,汉军的装备太好了,好得让人眼红。

  “如果我们能击败他们,那些军械就是我们的,包括那些甲骑。”扶罗韩吐了一口气,眼中露出狠厉之色。“汉家天子率领的骑兵是精锐,惹不得,马腾却没什么好怕的。斥候说,马腾追过来了,我准备打他一下,出一口恶气。”

  泄归泥想了想,觉得有理。

  如果只是马腾的话,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马腾的部下装备虽然比鲜卑人好一些,却远远不如汉家天子率领的主力,也没有甲骑。

  “吕布在吗?”

  “没看到吕布的战旗,应该不在。”扶罗韩说道。“后营有那么多的牛羊,汉家天子肯定是留在那里清点数目,准备撤军。马腾出现在这里,有可能是分了战利品回北地。如果能打败他,不仅可以得到他的军械,还能夺回一些战利品。”

  “好。”泄归泥主动请令。“阿爸,上次没打好,这一次就让我做先锋吧。”

  扶罗韩拍拍泄归泥的肩膀,语气森森的说道:“这次再打输了,我们父子就都没有活路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如意算盘

  浑身雪白的西凉大马四蹄腾空,快如闪电,撵上一个又一个鲜卑溃兵,将他们甩在身后。

  鲜卑人如受惊的羊狼一般散开,避之不及,没人敢与这员汉家小将争锋。

  那些不服的人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或者被砍下了首级,成了马超的功劳。

  有人的躲得太及,马失前蹄,摔得人仰马翻。

  为了活命,他们连滚带爬,搞得浑身是土,狼狈不堪。

  “令明,令明,弄死他们。”马超大叫,却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庞德等人已经落在百步之外,不禁哈哈大笑。

  “吁——”

  马超勒住缰绳,战马缓缓停住脚步,昂头甩尾,意犹未尽。

  庞德等人赶了上来,将马超围在中间。

  “少将军,你跑得太快了。”庞德埋怨道:“这样很危险。”

  “怕什么。”马超不以为然,抬起手中长矛,指了指落荒而逃的鲜卑溃兵。“你看看这些人,逃命都来不及,哪有胆量攻击我?”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些好。若不是受伤,将军岂不是又会错过大战?”

  马超咂了咂嘴,心情有些郁闷。

  一场双方总兵力超过十万人的大战,他竟然不是主力,前后只射了几十箭。吕布大放异彩,他的女儿居然被即刻拜为侍郎。

  一想到吕小环在自己面前炫耀的模样,马超就想打人。

  吕小环都能做侍郎,让他觉得虎贲侍郎也没那么荣耀了。这次能跟着马腾出征,他非常兴奋,一路追杀至此,前前后后斩首逾百人,最后连首级都懒得割了。

  “王服跑哪儿去了?”马超四处张望。“不会是被鲜卑人宰了吧。”

  “少将军,不可妄言。”庞德连忙提醒。

  马超撇撇嘴,没当回事。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十几个王服的部下。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王服走散了。三五人聚在一起,与鲜卑人游斗,倒也打得有声有色。遇到马超一行后,就跟了上来,引着马超一路追击至此。

  但王服本人依然没有出现,据最后得到的消息,他可能进了沙漠。

  这让马超大感不屑。

  身为大将,居然会迷路,这是不可饶恕的无能。塞内都会迷路,出了塞还怎么作战?

  不用鲜卑人追,自己就饿死了。

  “派人回报将军,今晚就在朔方城宿营。”

  “喏。”庞德转身叫来两个骑士,让他们赶回去通知马腾,随即又派人在附近打探消息,寻找适合宿营地点。

  马超拨转马头,向朔方城奔去。

  他很早就听到朔方这个地名。最近在天子身边,又经常听天子提起,对朔方也算有几分了解。只是眼前的朔方城破败不堪,与普通的小城没什么两样,看不出丝毫的辉煌。

  沿着朔方城走了一圈,看到两河交汇,马超总算明白了朔方的重要性。

  他从西面赶过来时,曾经经临戎城。临戎城是两河分流之处,朔方是两河重新汇合之处,之间这两三百里就是这一带最好的牧场、耕地,也是汉胡争夺的要地。

  “这么好的地方,居然放弃了,真不知道朝廷那些人在想什么。”马超感慨不已。

  “如果天子让少将军屯守于此,少将军愿意吗?”

  “当然愿意。”马超指着远处,忽然来了兴致。“令明,你知道卫大将军夜袭白羊王的故事吗?”

  “是在这里?”

  “是啊,西北方向有个要塞,名为高阙,就是卫大将军多次出塞的地方。不仅如此,秦朝名将蒙恬当年也曾在这里与匈奴人作战……”

  “少将军,你学问大涨啊。”一个亲卫看着滔滔不绝的马超,眼中尽是仰慕之色。

  “嘿嘿,我最近也是读了不少书的。”马超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一带的天文、地理,没有我不知道的。真要是天子命我屯守此地,我保证鲜卑人不能入塞一步。后人再提起白马将军,可不就是什么公孙瓒,而是我马超了。”

  马超说得性起,很想吟诗一首,琢磨了半天,却发现脑子里空空的,找不到半句雅词,只得作罢。

  ——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腾率部赶到。

  马超、庞德已经准备好了营地,几个校尉、都尉各自扎营,随即点起篝火,准备晚餐。

  马腾一边喝着羊奶,一边听马超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得知王服可能进了沙漠,马腾愁眉不展,连声叹息。

  王服不熟悉北疆形势,在野外宿营是很危险的,万一再中了鲜卑人的埋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马超听得心烦,忍不住说道:“阿翁,你就别为他操心了。就算是死了,也是他自己无能,怨不得人。要我说,关东人就不适合为将,更不适合为骑将,天子……”

  马腾瞪了马超一眼,手有点痒。

  见马腾眼色不对,马超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巴。

  “孟起,你已经成年了,还这么口无遮拦,岂能在天子身边为郎?”

  “我也不想为郎。”马超嘀咕道:“没意思。”

  “要不,你还是回来统兵?”

  “好啊。”马超正中下怀,抬头看着马腾,又觉得有些不真实。“那……天子能答应吗?”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大不了换个人去做侍郎就是了。”

  “嗯嗯。”马超点了两下头,才意识到马腾话里有话。“阿翁,你……打算让谁去?”

  “云禄。你觉得可行否?”

  迎着马腾的目光,马超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觉得女子为郎很荒唐,这两天没少嘲讽,现在马腾却要让妹妹马云禄为郎,简直是打他的脸。

  将来吕布父女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他。

  “云禄文武兼备,不比吕布的女儿差,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些。”马腾说道:“要不然的话,我倒是想让她入宫。你想想,真要是她成了天子的女人,将来升为贵人,还有谁敢看不起我父子?就算是韩文约也要礼让三分吧。”

  马超眉梢轻挑,来了精神。

  身为扶风马氏子弟,他虽然没有扶风生活过,却多少知道一些扶风马氏的故事。

  扶风马氏的荣耀至少有一半与明德马皇后有关。

  如果妹妹马云禄成了贵人,甚至成了皇后,他就是外戚,将来甚至有机会做大将军。

  再说了,马云禄做贵人,总比做侍郎好。

  “阿翁,云禄也就比天子大三岁而已。天子虽有皇后、贵人,却无子嗣,若是云禄能生下皇子,说不定有机会做皇后呢。”

  马超越想越兴奋。“天子在北疆,皇后、贵人都不在身边,这正是好机会。应该让云禄早点来侍驾,越早越好。”

  看着神情亢奋的马超,马腾心生忧虑。

  是鲜卑人的箭上有毒,还是用了巫术,这孩子的脑子很不正常。

  不能让他留在天子身边,否则必生祸害。

  第三百四十章 一进一退

  马腾不想再听马超聒噪,让人叫来了越营骑的将士,询问他们与王服走散的经过。

  确认了王服一路向西,很可能进了沙漠后,马腾更加不安。

  他的任务就是增援、接应王服,如果王服进了沙漠,他想完成任务的难度就更大了。

  就在马腾忧虑的时候,一个将士指了指马腾手中的地图。“将军,我们能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马腾说道。

  “你们会看舆图?”马超将信将疑。

  看懂舆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要能识字。军中识字的不多,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看到地图上的地名也看不懂,更别说看懂整个地图了。

  “会一点。”几个骑士互相看了一眼。“校尉安排任务时教过我们。”

  马腾很惊讶。“不意校尉与诸君如此亲近,竟教你们识图。”

  一个骑士笑了。“天子都与我等共饮共食,一起探讨战法,还派教师教我们识字,校尉教我们识图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马腾更加惊讶,很想问个究竟。可是现在他最关心的还是王服的下落,只好先忍着,让骑士们先看地图。

  几个骑士凑在一起,围着地图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人起身,对马腾说道:“将军,根据行军的速度估计,校尉应该进入沙漠不久,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沙漠,渡河向北去了。”

  “你们校尉还有这本事,居然能走出沙漠?”马超忍不住嘲讽道。

  “校尉没这本事,但越骑营有一些老兵,当年曾随董卓、李傕等人在北疆征战过,熟悉当地的地形,也有过在沙漠里行军的经验。他们不会看着校尉犯险的。”

  “董卓的部下?”

  “是的。”骑士想了想,又说道:“他们现在都是北军骑士,是天子的部下。将军,我等想沿着大河向西查看一番,或许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现在?”马腾连连摇头。“天已经黑了,你们又不熟悉地形,太危险。还是等明天早上吧,我派人与你们一起。再说了,你们大多来自中原,晚上能看得见吗?”

  骑士们笑了。“原本看不太清,自从天子让我们多吃羊肝、牛肝后,大部分人都能看得清。”

  “天子还知道这些?”

  骑士露出一丝得意。“天子是圣人,生而知之,无所不能。”

  马腾看在眼中,羡慕不已。

  天子虽年少,在这些骑士心中却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威信,怪不得能以少胜多,连战连胜。

  他没有再阻止,派人给这些骑士拿了一些干粮来,配备了战马,又给他们复制了一份地图。

  骑士们感激不尽,拜谢而去。

  马腾起身,看着十几名骑士翻身上马,急驰而去,感慨地说道:“孟起,你在天子身边,可曾学到这些?”

  马超撇撇嘴,佯若未闻,心里却有些动摇。

  ——

  第二天一早,马腾就收到了消息。

  经过一夜的打探,那些越骑营的骑士发现了疑似踪迹,王服很可能已经离开了沙漠,越过了大河南支,向北去了。他们正在跟着踪迹探查,希望马腾能够派斥候加强搜索。

  马腾且喜且忧。

  喜的是王服没有死在沙漠里,忧的是王服北上,很可能和扶罗韩、白马铜相遇。双方实力悬殊,王服的处境依然危险。

  马腾随即让马超率领千骑先行。

  马超出发不久,就遇到了一队百余人的鲜卑骑兵,双方随即交锋。

  在马超、庞德的面前,这些鲜卑骑兵一触即溃,扔下几十具尸体。

  从几个俘虏口中,马超得知扶罗韩击败了白马铜,夺取了白马铜的补给,而且重新拥有了数万人,不禁大喜。他一边命人回报马腾,一边沿着大河北支向前急行。

  很快,他就与泄归泥率领的前锋相遇。

  看到前面出现的骑兵,以及熟悉的战旗,马超下令准备战斗,同时拨转马头,向一侧的坡地奔去,抢战制高点。

  站在土坡上,马超迅速扫视了一眼战场。

  庞德跟了上来,打量了战场后,提醒马超道:“少将军,鲜卑人数量不少,后面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骑士正在赶来。我们不宜仓促接战,还是先撤退,与将军会合为好。”

  马超瞥了庞德一眼。“怎么,没有甲骑,你就不会战斗了?”

  庞德眉心微蹙。“少将军,我军不仅没有甲骑,甲胄的数量、质量也不如羽林骑,甚至不如北军骑士。接战或许能胜,但伤亡一定会很大,少将军不可不察。”

  马超犹豫了。

  他是在天子身边待过的,庞德说的情况,他都见过。甲骑自不用说,羽林骑、北军骑士的装备都堪称精良,绝非他们父子麾下的骑士能比。

  天子敢以三千精骑迎战鲜卑人,倚仗的就是精良的装备带来的低伤亡率。

  他们的装备不能和天子率领的精骑相比,也就是比鲜卑人好一些。

  如果接战,取胜问题不大,但伤亡肯定要大得多。

  马腾的实力本来就不如韩遂,如果损失太大,将来肯定会受到韩遂打压。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甚至没有立足之地。

  “撤。”马超心不甘情不愿的下达了命令。

  战鼓声响起,骑士们且战且退,十余骑奔出队伍,向朔方城方向狂奔。

  ——

  泄归泥微侧着脸,听着前面的战鼓声,不禁露出了笑容。

  正如扶罗韩所料,马腾兵力虽多,战力却未必更强。

  双方还没接触,对方就撤了。

  逃回来的溃兵说,对方约有千骑,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将军,虽不知姓名,但坐骑雄骏,盔甲精致,应该是一个贵人。

  泄归泥一问相貌,便想到了杀死弟弟楼曼的马超。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然泄归泥以前与楼曼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有些明争暗斗。但楼曼已死,为楼曼报仇就是争取扶罗韩另眼相看的最好手段,也是证明自己之前战败只是偶然失手的机会。

  泄归泥下令加速前进,并宣布了悬赏。

  抓住马超者,不论生死,立升千夫长。

  升为千夫长,就意味着拥有千落的财富,堪称重赏。

  鲜卑骑士们热血上头,纷纷拍马加速,追向断后的马超。

  第三百四十一章 勇怯有别

  接到马超送回的消息,马腾立刻下令停止前进,让部下抢占有利地形,结阵待战。

  他弱冠从军,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的走到今天,最清楚战争的残酷。稍不留神就会遭受挫败,甚至全军覆没。是以凡战不求胜,先求不败,以稳妥为先。

  正是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才能积攒下今天的实力,成为西凉屈指可数的一方势力,甚至连韩遂那样的西州名士也不能漠视。

  他的部下都是他挑选出来的精锐,跟随他多年,了解他的作战风格。不用他多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站在山坡上,马腾一边向北瞭望,一边羡慕嫉妒恨。

  他不敢奢望甲骑,能有羽林骑或者越骑营的装备,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只有朝廷有,所以和朝廷亲近些非常必要。

  骑士来回奔驰,消息连接传来。得知马超没有直接冲上去,而是且战且退,将鲜卑人引了过来,马腾心中多了些安慰。

  马超还是有进步的。

  正午时分,马超引着泄归泥赶到。

  看着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一半,尤其是泄归泥的将旗已经过了中线,马腾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战鼓声响起,骑士出现在山坡上,顺着坡势,发起冲锋。

  马超也折了回来,向泄归泥的将旗发起了冲击。

  泄归泥追了马超大半个时辰,体力、马力都已经消耗了不少,突然被汉军伏击,顿时乱了阵脚。

  还没接战,阵形就乱了。有人加速向前冲,有的想掉头往回走,有人拨马冲向大泽。

  马超、庞德趁势杀入,直取泄归泥。

  泄归泥仓促应战,一个回合,被马超挑于马下。

  庞德下马,砍下泄归泥的首级,放入革囊之内,随即又扯下了泄归泥的将旗。

  鲜卑人崩溃。

  ——

  听着前面隐约可闻的战鼓声,扶罗韩勒紧了缰绳,嘴角一阵抽搐。

  收到泄归泥的消息,他就率部赶来,但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泄归泥中了埋伏,凶多吉少。

  他很想冲上去,救出泄归泥。

  但他很清楚,他行军至此,马力已疲。而汉军占据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又刚刚击溃泄归泥,士气正盛,他取胜的机会很渺茫。

  他下令停止前进,同时派出大量斥候打探消息,确保周围不会有其他的汉军。

  如果仅仅是马腾父子,他还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如果还有其他人埋伏在附近,比如吕布,甚至是汉家天子,他就要重新考虑作战方案了。

  ——

  收到扶罗韩接近的消息,马腾不敢怠慢,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战场,下令向南撤。

  由此向南,地形渐渐狭窄,不利于鲜卑人的兵力优势发挥。

  如果能撤回朔方城,据城而守,他取胜的把握更大,伤亡更小。

  白马铜已经被扶罗韩击溃,扶罗韩的主力又被他牵制住,王服只要不乱来,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以越骑营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即使遇上数量相当的鲜卑人,王服也能战胜而之。

  扶罗韩看破了马腾的计划,却也不急于追赶,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

  夜晚,马腾在河边宿营。

  两军相隔三十里,双方都很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

  马腾坐在篝火旁,盯着地图,浓眉紧锁。

  马超快步走了过来。“阿翁,你找我?”

  “坐。”马腾头也不抬,指指对面的胡床。

  马超坐了下来,用短刀割下一块肉,扔进嘴里大嚼起来。他一直担任断后的任务,杀得痛快淋漓,却也饿得前心贴后背。

  过了一会儿,马腾抬起头,眼神疑惑。

  “孟起,你说,这扶罗韩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究竟是什么心思?”

  马超含糊不清的说道:“有什么心思?像狼一样跟着,趁我们不备就扑上来咬一口,不一直是这些胡虏的手段么。他是被我们打败了,正面强攻没把握,只能想着偷袭。”

  马腾不满地看着马超,手指屈伸。

  马超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停住,抬起头,警惕地看着马腾。

  “鲜卑人被击溃,大部分还在四周,听说扶罗韩在此,必然会聚集而来。”马腾努力控制怒气,沉声说道:“扶罗韩不急于进攻,恐怕还是希望聚集更多的兵力,绝不仅仅是只想偷袭。”

  “呃……你说得对。”马超低下头,再次开始啃肉。

  “如果扶罗韩将溃兵重新聚拢起来,再加上白马铜部的降卒,他至少有三万骑,足以将我们围住。以我们目前的兵力,取胜绝非易事。”

  马超迟疑了片刻。“那阿翁的意思是……”

  马腾接着说道:“可若是天子也能赶来,那情况就不同了。”

  马超很不高兴。

  马腾就是太保守了,不敢冒一点风险,生怕损失太大。当初面对扶罗韩的主力不敢出击也就罢了,如今扶罗韩已经被打残了,还不敢独自迎战,一心想着天子来。

  天子来了,功劳还是你的吗?

  上次大破扶罗韩,首功就被吕布抢走了,他的女儿因此为郎。

  见马超不接话题,马腾只得主动说道:“孟起,你去一趟成宜吧,当面向天子说明情况,再请杨侍中出面,帮着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马超站了起来,在战袍上蹭了蹭手。“既然阿翁担心扶罗韩收拢溃兵之后兵力太多,无法战胜,何不趁他还没有足够的兵力时主动进攻?杀了扶罗韩,一切就都结束了。”

  “孟起……”

  “阿翁!”马超大叫道:“兵在精,不在多。鲜卑人已经被击溃,就算人多又能如何?阿翁有一万精锐,不敢出击,却将希望寄托在只有三千骑的天子身上,就不怕人笑话吗?”

  “混帐东西,你敢笑话我?”马腾大怒,抬手要打。

  马超早有准备,一个箭步退了开去。“阿翁,我今晚就去袭营。若是能胜,也就不用那么费事了。如果不能胜,我就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请兵。”

  说完,他跳上马,转身就走。

  “你给我回来!”马腾气得大叫,却叫不回马超,看着马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跺跺脚,恨声道:“竖子只知好勇斗狠,不足与谋。要想光大门楣,还要看云禄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穷途末路

  马超回到自己的营地,气冲冲地下令将士们集合,准备出击。

  庞德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询问。

  他们大战一天,刚刚回营休息,有的将士还没来得及吃饭,怎么又要出击?

  在庞德面前,马超没什么好掩饰的。直言马腾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生怕损失太大,又想请天子增援,要将首功让人。

  庞德听了,没有直接反对。

  他知道马超的脾气,真要拗起来,没人能劝得住。

  但他同样清楚,夜袭扶罗韩的风险太大。扶罗韩一路跟过来,始终没有发起进攻,显然是处心积虑,等待出击的机会,岂能让马超偷袭得手。

  “夜袭扶罗韩不难,击杀扶罗韩却有些困难。”

  “不困难,何必你我?”马超愤愤不平。“我就是要砍下扶罗韩的首级,让吕布父女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的确如此,不仅要砍下扶罗韩的首级,还要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如此才能尽显少将军的威名。否则不仅将军会发怒,天子也会不满。”

  “天子?”马超愣住了。

  损失大了,马腾不满意情有可原,天子有什么不满意的?

  庞德不紧不慢地说道:“少将军可知陛下为何只率三千精骑北征?”

  “那还用说,穷呗。”

  “天子虽然困窘,却也不至于只有三千骑。仅华阴一战,迫降的西凉旧部就有两三万骑呢。”

  马超眨眨眼睛。“那是为何?”

  庞德笑了。“陛下思虑深远,考虑的不仅是平定匈奴叛乱,反击鲜卑人的入侵,还有北疆的长治久安。北疆贫苦,能供养的将士有限,所以只能用精兵,以少胜多。否则不用鲜卑人来打,仅是大军所需粮赋就能拖垮朝廷。”

  马超想了想,不由自主的点头。“令明,你说得有理,我倒是没想过这些。真要是兵力足够,像蒙恬那样有三十万大军,鲜卑人何足道哉。可真是如此,大汉只怕会像大秦一样不堪重负,土崩瓦解。”

  “有了精兵,还要有名将。”庞德特意停顿了一下,让马超集中注意力。“陛下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无双勇士,更需要运筹帷幄,能以少胜多的名将。”

  “我也能以少胜多啊。”马超说道,底气却有些不足。

  “少将军当然能以少胜多,以往一直如此嘛。只是陛下需要的要求更高,不仅要以少胜多,而且要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身处北疆,战马补充起来容易,精兵却非一日可成。如果损失太大,战力大减,终究不是万全之计。”

  马超转着眼珠,半天没说话。

  他能以少胜多,但损失很难避免。

  毕竟他的部下没有那么好的甲胄和军械,更没有甲骑这种冲阵利器。

  吕布能够立下首功,冲垮了扶罗韩的中军,和他拥有十具马甲有关。没有天子赠送的马甲,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令明,那该怎么办?”

  “少将军斩杀了泄归泥,扶罗韩怕是不会轻易离开。若少将军先向天子报功,再请天子派甲骑增援,何愁扶罗韩不破?”

  马超恍然大悟,瞥了庞德一眼,笑骂道:“令明,你读了几天书,这口才是越发好了。依我看,以后就算不征战,做个说客也绰绰有余。”

  “不敢。”庞德拱手道:“少将军欲战,我自当随少将军鞍前马后。少将军欲报功请兵,我也随少将军一起。我曾与郭侍郎一起作战,说过几句话,或许可以助少将军一臂之力。”

  想到请来甲骑助阵,马超顿时来了精神。

  “就这么说定了。”

  ——

  第二天一早,马超向马腾请令,要求去成宜见驾,请天子派兵增援。

  见马超回心转意,马腾喜出望外,立刻安排他起程。

  私下里一问,得知是庞德从中劝说,马腾很高兴,嘱咐庞德好好跟着马超。

  马超、庞德起程,赶往成宜。

  马腾也跟着拔营,缓缓退往朔方。

  ——

  屠申泽。

  白马铜勒住了坐骑,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蹲在水边,掬起一捧水,泼在快要麻木的脸上。

  折腾了大半个月,来回近千里,他又回到了屠申泽畔。

  只是境遇更惨。

  最后的补给被扶罗韩夺走了,部众也只剩下身后的千余骑,其他人不是散了,就是降了。

  想想几个月前,他还是拥众十余万的一方大帅,他就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在做噩梦。只要梦醒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咕噜”一声肠鸣,白马铜从梦幻中清醒过来。

  不管是不是在做梦,他现在首先要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

  补给都被扶罗韩劫走了,为了填饱肚子,他这一路已经宰杀了所有的备用战马。再找不到补给,他就只能宰坐骑了。

  “大帅,那边有人。”一个亲卫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中透着不安。

  “谁?”白马铜站了起来,极目远眺。

  “好像是……”亲卫迟疑了片刻,突然向战马奔去。“快跑,是汉人。”

  “汉人”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慌了,争先恐后的冲向自己的战马。

  白马铜的战马受惊,冲进了水中。白马铜一时无计,跟着冲了过去,等他把战马拽回来,发现已经来不及跑了。

  两队汉骑包抄过来,将大部分逃跑的匈奴人逼回岸边,逼到白马铜身边。

  有的匈奴人已经认命了,跪地投降。

  一个人跪了,便有人跟着,转眼间跪倒一片。

  白马铜没有跪。

  他看着缓缓而来的汉军将领,眉头紧皱,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是韩遂的部下吗?”

  “是的。”成公英微微一笑,轻踢马腹,又向前走了几步。“屠各部大帅白马铜?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你的部下呢?”

  白马铜没接成公英的话。“韩遂在哪,我要见他。”

  成公英笑笑。“将军就在鸡鸣塞,但他不想见你,只想看到你的首级。你是自己了断,还是我助你一臂之力?”

  白马铜愣住了,盯着成公英看了片刻,放声大笑。

  良久,他收住笑声,扔了战刀,拔出短刀,手抚刀锋,叹息道:“是我瞎了眼,居然会相信韩遂这样的人,真是死有余辜。不劳足下动手,我白马铜也是大好匈奴男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完,他扯开皮袍,露出胸膛,一刀扎入心口。

  鲜血泉涌而出,白马铜圆睁双目,死死地盯着成公英,嘶声说道:“烦劳你告诉韩遂,我会看着他怎么死。”

  第三百四十三章 私心作祟

  鸡鸣塞。

  韩遂、贾诩对面而坐,正在对弈。

  棋枰上黑白参杂,难分胜负。

  韩遂凝神长考,眉心微蹙。贾诩平静从容,看不出什么心情。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韩遂眉头皱得更紧,转头看向门口。

  成公英走了进来,将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放在韩遂脚下。

  “将军,白马铜授首,残部千余骑束手就缚。”

  韩遂眉毛轻挑,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道:“可曾打听到什么消息?”

  “扶罗韩被天子击溃,辎重、补给尽失,狼狈西逃,在朔方城北的大泽附近劫杀了白马铜。不过白马铜的补给有限,应该支持不了多久。”

  韩遂看了贾诩一眼,又问道:“天子可曾派人追击?”

  “不清楚。白马铜战败后就一路西逃,不太清楚汉军动向。不过扶罗韩初败时,有一支汉军随后追击。从战旗来看,可能是北军的越骑营。”

  韩遂点点头,示意成公英下去休息。

  成公英提起白马铜的首级,退了出去。

  韩遂直起腰,拍拍大腿。“文和兄,你意下如何?”

  贾诩伸手将棋局抹去。“文约斩杀白马铜,已经立了大功。接下来进退自如,就不必我置喙了吧。”

  韩遂大笑。“我想修表一封,请文和带给天子,以尽臣礼。若是天子西行,我就在此接驾。若是天子没有西行之意,我就等他诏书。如何?”

  “甚好。”贾诩起身。“那你准备奏表,我去收拾行囊。”

  “这么着急?”

  贾诩笑了。“去得迟了,怕是赶不上为寿成庆功。”

  “寿成?”韩遂的眼神闪了闪,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文和兄,你觉得寿成能取首功乎?”

  “不管能否取首功,扶罗韩总比白马铜值钱些。加上孟起击杀楼曼之功,天子重赏寿成几乎是必然之事。依我看,此战后,寿成当为一方之重。这样的盛事,我岂能缺席。”

  贾诩说完,拱手告辞。

  韩遂起身,将贾诩送到门外,看着贾诩行色匆匆的背影,眉头紧锁。

  贾诩说得没错。他虽然斩杀了白马铜,但功劳未必就比马腾父子更大。如果天子有意扶持马腾,马腾的官爵在他之上几乎是必然的事。

  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他不能容忍马腾居他之上。

  一介武夫,还是羌女之子,能和他这个西州名士平起平坐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岂能让马腾后来居上,反对他呼三喝四。

  一想到以后要向马腾行礼,韩遂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派人叫来了成公英。

  成公英并没有走远,就在一旁候着,几乎是应声而至。

  韩遂仔细询问了击杀白马铜的经过,对白马铜死前的诅咒,他不屑一顾。

  和这些胡虏有什么信义可言。

  “元伟,你可有妙计?”

  成公英说道:“扶罗韩虽败,实力犹存,纵使再被征西将军击败,也不太可能身死阵中。但天子在成宜,征西将军理当请见。就算是军务繁杂,不能脱身,也当派人进献,专程上表,不宜托文和先生代转。”

  韩遂摆摆手。“若扶罗韩战败,将往何处去?”

  成公英回头看看墙上的地图。“可能由朔方向北,出平夷口,去受降城,也可能西行至高阙。”

  韩遂想了想。“如果扶罗韩真的战败了,只怕会急于出塞逃命,未必还有胆量留在塞内。如此看来,他由平夷口出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元伟,你与子义率万骑出塞,赶到平夷北口,等扶罗韩出塞,取他性命。我沿大河北支东行,万一扶罗韩取道高阙,我就迎头痛击之。”

  成公英躬身领命,又道:“那上表的事……”

  “让彦明去吧。他是我的女婿,完全可以代表我。”

  成公英没有再说。

  韩遂这个安排有私心,看似重视阎行,实则剥夺了阎行立功的机会。

  他不赞成韩遂这么做,但他也清楚韩遂与阎行这对翁婿的关系,不太方便多说。

  ——

  韩遂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奏表,请贾诩转交天子。

  与此同时,他让阎行带三百精骑护送贾诩,并向天子献俘,贡献方物,比如凉州战马、灵洲枸杞、山沉香之类。

  当然,白马铜的首级是重中之重。

  韩遂亲自将贾诩送到三十里之外,又嘱咐阎行务必保护好贾诩,不能有丝毫大意。

  贾诩与韩遂拱手道别,登上马车,向东而去。

  韩遂回到大营,随即分兵三路:一路由韩银、成公英率领,出塞,绕行到平夷北口,准备伏击扶罗韩;一路由阎行之父率领,留守鸡鸣塞;一路亲自率领,赶往高阙,迎击扶罗韩。

  ——

  马超赶到半路,就遇到了率部增援马腾的刘协。

  王服迟迟没有消息,马腾去了又没消息,刘协不放心,将后勤交给张杨处理,自己率部赶了过来。

  听完马超的报告,刘协算是松了半口气。

  王服虽然不知下落,但战死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扶罗韩一心要和马腾——或者不仅仅是马腾,还包括他——拼命,未必有心情派人去围捕王服。再加上王服麾下的老兵,就算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安全还是有基本保障的。

  毕竟还在塞内,又是在水草丰茂的绿洲,几千人的补给相对容易获得。

  马超扭扭捏捏的还没说完,刘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马超想请甲骑助阵,或者干脆要几副马甲,自己冲阵立功,不让吕布独擅其美。

  “你确信身体能撑得住?”

  一听刘协这口气,马超觉得有戏,声音立刻高了八度。“蒙陛下赐药,臣的伤已经全好了。”

  刘协忍俊不禁。

  这马儿还真是好战,只要让他冲锋陷阵,态度不要太好。

  “朕可以派甲骑协助你,但你要听从指挥,不能擅自行事。”

  “一定,一定。”马超乐得合不拢嘴,看得一旁的吕小环直撇嘴。

  跟着蔡琰学了几天礼仪之后,吕小环看谁都像是蛮子。

  马超干脆就是个傻子,难成大器。

  刘协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商量迎战扶罗韩的战术。

  荀攸建议,大军暂缓前进,先由马腾守城,晾扶罗韩几天。

  扶罗韩补给有限,既然不肯罢休,只有强攻速胜一条路,然后取马腾的补给自足,再寻求反击。

  这正是将鲜卑溃兵重新聚起来,予以重创的好机会。

  马超本想出言反对,一想天子的要求,又闭上了嘴巴。

  第三百四十四章 故地重游

  会议结束,刘协留下了马超、庞德。

  他首先问了马超一个问题。“令尊能守几日?”

  马超心情很纠结,犹豫了半天也没说话。

  在他看来,面对几万饿急了眼的鲜卑人进攻,马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就算能守住城,损失也必然惨重。

  作为马腾之子,这些人马是他们父子的立身之本,他当然不愿意承受太大的损失。

  可是作为他个人,又很难拒绝破阵立功的诱惑。

  见马超不说话,刘协转向了庞德。

  庞德微微欠身。“臣以为两三日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陛下要小心扶罗韩孤注一掷。”

  “为何?”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朔方城虽残破,却足以抵挡鲜卑人的战马。为了攻城,鲜卑人只能下马步战,本非我军对手。陛下在侧,鲜卑人亦难全力以赴。再加上补给有限,攻城绝非扶罗韩首选。倒不如以攻城为名,突袭陛下,成功的机率或许会大一些。”

  马超听了,一拍大腿,正好拍个伤口处,疼得呲牙咧嘴,冷汗直流。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挑起大拇指。

  “令明,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协忍着笑。“尽管如此,还是要提醒征西将军有所准备,尽可能减少伤亡。温侯麾下的高顺善守,你们不妨去请教请教他。”

  “唯。”马超躬身领命。

  出了御帐,马超低声问庞德道:“令明,我阿翁真能守两三日?”

  “岂止两三日。”庞德笑道:“若是守得好,十日也不成问题。”

  马超松了一口气。

  庞德又道:“这正是将军立功扬名的好机会。若能守得好,将来天子或许能让他坐镇一方。少将军,高顺守成宜,曾让扶罗韩寸步难进,陛下让我们去请教他守城之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马超眉头紧蹙。“可他是吕布的部将。”

  庞德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去请教,回来再向少将军汇报。”

  马超满意地拍拍庞德的肩膀。“令明,委屈你了。”

  ——

  对庞德的来访,高顺很意外。

  得知是天子推荐,高顺感激之余,也不好推辞,便将守成宜的心得倾囊相授。又根据庞德叙述的马腾作战习惯和朔方城防,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庞德看了他的方案,很是惊讶。

  高顺建议,马腾有足够的兵力可用,不必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在城内,可以让步卒在城墙外列阵,背靠城墙,将弓箭手安置在城上,为步卒提供掩护。骑兵则藏在城门内,随时准备突击、掩杀。

  这是他最后夜袭扶罗韩时所用的战术,曾让扶罗韩进退两难,损失惨重。

  庞德受益匪浅,再三拜谢,带着高顺画的草图走了。

  马超听完庞德的汇报,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攻守兼备。如果打得好,说不定能反杀扶罗韩。

  “令明,你带着这个方案回城吧。”

  庞德答应了。在离开之前,将马超引见给郭武。

  郭武和马超本是同僚,但他们的交流不多,反不如与庞德来得亲近。有庞德引见,两人算是正式建交。郭武答应,尽可能帮马超适应甲骑的作战方式。

  庞德连夜赶回朔方。

  ——

  阳光明媚,河水清且涟漪。

  “当年家父流放朔方,就住在西安阳,闲时经常出城散心、采风。”蔡琰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指着大河对岸的山峦。“我就出生在这里。”

  “那你也算是故地重游啊。”刘协笑了两声。“令尊被先帝流放,恨先帝否?”

  蔡琰转头看着刘协,迟疑了片刻。“开始应该是有一点的。”

  “只是开始么?”

  “臣也说不准。实际上,家父很少提及先帝。”

  “那就是懒得提了。”刘协恍然,笑了两声。“走吧,朕陪你走一走,算是父债子偿。大战之后,将令尊的故居修缮一下,再立个碑,以为纪念。”

  “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轻许啊。”蔡琰掩唇而笑。

  “放心,绝不食言。”刘协轻踢马腹,扬扬马鞭。“说不定,朕还要在那里住几天。”

  蔡琰跟了上来,诧异地问道:“陛下不立刻回美稷?”

  “不一定。”刘协摇摇头。“朔方乃是并凉交接之处,又是汉胡必争之地。想经营好并州,就必须先经营好朔方。朕打算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解风土人情,静思长治久安之道。”

  蔡琰恍然,没有再说什么,陪着刘协沿河而行。

  作为刘协的亲近,她清楚刘协的心思绝不仅仅是击败扶罗韩,而是要稳定西北。

  但西北太穷了,人口太少了,稳定谈何容易。

  “问你一件事。”刘协突然说道。

  “听说令尊曾与五原太守王智发生冲突?”

  “是的。”

  “王智既是王甫之弟,完全可以选中原大郡为官,为何会来五原这样的偏僻之地?”

  蔡琰黛眉微蹙,没有立刻回答刘协。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汉末边疆残破,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任职边郡,就算授官,却不肯到任,找各种理由滞留内地,等着调任他郡。

  但王智却是一个异类,他不仅亲自到任,还一心想留下一个好名声。

  他与蔡邕发生冲突,就是因为蔡邕遇赦返京,途经五原郡治时,他宴请蔡邕,并起身属舞,却被蔡邕拒绝,这才恼羞成怒。

  一旁百无聊赖的吕小环突然说道:“我听阿翁说,王智在五原时最喜欢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丝绸织锦。”吕小环眉飞色舞。“我阿母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就是从王甫手中买来的襄邑织锦,总是藏在箱子里面,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下。上次去兖州,她还特地又买了几件。”

  蔡琰若有所思。“陈留襄邑的织锦倒是天下闻名,原本是御用为主。王智倚王甫之势,盗卖襄邑织锦,获利必然不菲。”

  刘协没接蔡琰的话题,却想到了生财之道。

  不管战乱还是太平,中原生产的丝绸一向是奢侈品的代名词。不仅得到中原人的追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同样趋之若骛,甚至远销到地中海畔的罗马、埃及。

  这可是真正的国际贸易,利润丰厚。

  或许这能解决一部分军饷缺口。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克己复礼

  能否控制住北疆,短期看军事,长期看经济。

  如果不能解决经济问题,长期得不偿失,对北疆的控制是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的。

  有核动力印钞机的美帝都支撑不起连年战事,更何况穷得丁当响的大汉。

  刘协想长治久安,甚至想主动融合草原民族,自然不能不考虑经济问题。

  之前他发现了战马的利润可观,现在又发现丝绸贸易的收益,算是有来有往,初步打开了局面。

  刘协问吕小环织锦的价格、利润,奈何吕小环对此不感兴趣,一问三不知。

  反倒是蔡琰提供了一些信息。

  襄邑离她的家乡圉县不远,大致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

  襄邑不仅有上好的蚕桑,还有上好的染料,染出的织锦颜色鲜艳、耐久,当然价格也贵。作为朝廷御用之物的指点供应地,襄邑最好的织锦名声在外,供不应求。

  即使以蔡家的实力,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购买。

  蔡琰也是在出嫁的时候穿过襄邑的织锦。

  王智能做这样的生意,和他的兄弟王甫在宫里的地位密不可分。

  不过这几年天下大乱,朝廷也顾不上这些,襄邑的工官都停了,世家大族也被战乱波及,未必还有之前的盛况。要想恢复起来,也非一日之功。

  刘协随即问道,如果将襄邑那些技工召到河东,在河东开设工坊呢?

  蔡琰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吕小环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见天子追问细节,反觉得天子不务正业。大敌当前,不想着怎么破敌,却想着怎么开设工坊挣钱,实在不像是圣明天子,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她找了个借口,溜到一边打猎去了。

  ——

  贾诩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而拜。

  刘协也下了马,迎上一步,托住了贾诩的手臂。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

  “陛下好像又长高了不少,衣服都短了。”

  “吃得好,天天有肉。”刘协笑道:“先生辛苦了,瘦了。”

  “虽然身瘦,心却宽,胖起来很容易。”贾诩转身叫来阎行。“这是金城阎行,字彦明,不久前刚娶了韩遂的女儿。这次奉韩遂之命,前来见驾。”

  阎行上前行礼。

  刘协看看贾诩,心中疑惑。

  韩遂不亲自来,又不派儿子来,只派一个刚成婚不久的女婿来,这是有所保留啊。

  相比之下,马腾就实在多了,直接将长子马超派了过来。

  可惜马超不争气,不是一个合格的侍从之臣。

  不过对他来说,阎行可比韩遂父子更有价值,也比马超适合做侍从。

  “镇西将军何在?”

  “他奉诏截击鲜卑,正在征途之中。”阎行说道,奉上白马铜的首级。

  贾诩也递上韩遂的上表,刘协接过,看了一遍,心中暗笑。

  不愧是九曲黄河,韩遂的心眼也未免太多了些。又想占便宜、捡功劳,又不肯正面迎战鲜卑人,以免损失太大。

  军阀本性难改,终究不是朝廷能依靠的栋梁。

  “先生经过朔方时,可曾看到鲜卑人围城?”

  “围上了,但鲜卑人没攻,像是另有所图。”贾诩说道:“陛下,骑兵速度快,三五十里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不可不防。”

  刘协笑道:“朕一直在等他,可他就是没来。”

  贾诩抚须而笑。“既然陛下早有准备,那就是臣多虑了。”

  一旁的阎行躬身说道:“若是陛下欲战,不如走得近些。三十里虽不算远,但河谷之中无处藏身,并不利于奔袭。行军三十里而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协打量了阎行两眼,不禁莞尔。

  “彦明以为朕当迎上去?”

  “臣愚昧妄言,死罪,死罪。”

  “无妨,你说说看,为何朕应该迎上去。”

  阎行看看贾诩,贾诩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阎行心中大定,慨然说道:“陛下明鉴。鲜卑、匈奴,乃至于其他杂种羌胡,都是逐水草而居,如蜂而聚,如星而散。击败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大量杀伤。扶罗韩被陛下击败,就算回到草原,想来也难再兴。但他的部下仍在,会依附其他部落,将来必然还会入侵为寇。”

  “所以,朕应该怎么做?”

  “主动迎战,斩其魁首,尽可能的多加杀伤,内慑其心,外耗其力,使其不敢轻易再战。”阎行咽了口唾沫,又道:“当年匈奴就是因为连年大战之后,人口剧减,无力再战,不得不避我大汉锋芒,远遁西域。”

  刘协点点头,看向贾诩,会心一笑。

  阎行的建议与荀攸的计划如出一辙。

  不用说,这都是贾诩在背后推动。

  韩遂是靠不住的,但阎行还可以培养。

  “凉州出名将,三明威镇天下,令人向往。如今又有彦明、令明等少年英雄,后来可期。可惜孟起字中无明,否则又是凉州三明。彦明,愿为朕效力否?”

  阎行躬身而拜。“若陛下不弃,臣自然求之不得。”

  “善!”刘协招手,叫来郭武,让他去试试阎行的武艺。

  郭武领着阎行去了,刘协看向贾诩,眼中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

  “先生,韩文约这西州名士名不副实啊。”

  贾诩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笑容。“陛下,韩文约并非不知利弊,只是为一时私心所蔽,不得不然。能克己复礼者,毕竟是少数。”

  “克己复礼?”刘协品味了一番,轻笑了两声。“先生,朕也觉得克己复礼太难,不如上下同欲来得容易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能万众一心,天下大同,则太平可期。”

  贾诩微微颌首。“陛下所言,亦臣所愿也。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人民而成天下,其理一也。中原人,边郡人,又甚至羌胡蛮夷,皆可一之。只是知易行难,亦非一日之功,还望陛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宜急功近利。”

  刘协摆摆手。“先生所言甚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天下太大,还是先从这并凉做起。若并凉不能一,又岂能奢谈羌胡蛮夷。朕欲重建朔方、五原、定襄、云中诸郡,先生以为可否?”

  “可。”贾诩不假思索。“但陛下建朔方、五原诸郡之前,宜移民关中,屯田殖谷,以实腹心,固根本。”

  “移民关中?”刘协皱起了眉头。“移哪儿的民?”

  第三百四十六章 挑战书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移可移之民,愿移之民。”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指指贾诩,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说道:“腹心宜实,根本宜固,但那些都需要时间,不能急在一时。”他轻轻地跺了跺脚。“李傕、郭汜再恶,只是内忧。鲜卑勃兴,却是华夏真正的大患。秦皇汉武皆以取河南地驱逐匈奴。朕愿以此地为根本,驱逐鲜卑,再兴华夏。功成之日,当与先生及立功将士凯旋,复我故都。”

  贾诩拱手施礼。“臣虽年过半百,不知残岁几何,愿随陛下,立微末之功。”

  “先生养生有术,耄耋可期。”

  贾诩忍俊不禁,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臣何德何能,岂敢期耄耋之年。多欲劳心,能逾花甲,得以善终,臣便心满意足。”

  刘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问起了韩遂的动向。

  贾诩说,韩遂志大才疏,不足为患。但他在凉州经营多年,颇有些虚名,尤其得汉羌大族欢心。仓促之间,不宜轻动,以免适得其反。

  马腾则不然。他出身微贱,凭借着一身武力挣下这份功业,想的只是子孙富贵。陛下只要敬他三分,他便心满意足,不会太更大的野望。

  “朕拜马超为虎贲侍郎,但他却耐不住寂寞。”刘协说道。

  贾诩笑笑。“寸有所长,尺有所长,陛下何不遂其志向?”

  刘协转头看着贾诩,不太明白贾诩的意思。

  “马超、吕布,虎狼也,不宜为侍从近臣,离得远些,反而能尽其用。只要将其根本控制在陛下手中,使其有所顾忌,不致为乱即可。”

  “何为根本?”刘协反问道。

  吕布顾忌什么不好说,马超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连亲爹都不管的人,他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马超有所顾忌的。

  “人心。具体而言,就是将士之心。”贾诩解释道:“若其麾下将士皆心有朝廷,他稍有异志,则人人得而诛之,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若将士心无朝廷,唯其命是从,叛服皆在其一念之间。则其越强,朝廷越危,董卓即为前车之鉴。”

  刘协转了转眼睛,有点无语。

  不能说贾诩说得没有道理,但贾诩说来说去,恐怕又要绕回凉州百姓内迁关中这件事上了。

  这执念有点深啊。

  真觉得年过半百,随时可能寿终正寝,所以迫切地看到一点进展吗?

  “先生言之有理,回头再议一议,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贾诩心满意足。

  远处响起震天的叫好声,刘协转头看去,只见阎行与郭武各持矛戟,正战得激烈。

  “先生,我们去看看。”

  “好。”贾诩心情大好,难得地牵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与刘协一起向比武之地走去。

  郭武奉命考校阎行武艺,本来没打算全力以赴。但阎行一出手,他便意识到阎行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不在马超之下,不比试一下未免太可惜了。

  上次打得这么痛快,还是与张绣交手。

  阎行同样见猎心喜。两人小试了几合后,便拿出了真本事,战在一处。

  虎贲侍郎们都是识货之人,看到这样的精彩场面,不禁大声喝彩。

  就连在不远处训练的甲骑听到喝彩声,也围过来观战。

  马超也在其中,看到阎行,脸色便有些不自然。等他再看到贾诩,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虎贲侍郎真是没法做了。

  看到马超脸色不好,原本就很兴奋的吕小环叫得更大声,手掌都拍红了。

  刘协虽然在看郭武、阎行比武,注意力却在马超身上。

  他知道马超与阎行交手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发生过。看马超纠结的神情,至少知道他们之间不是很愉快。

  “先生,马超与阎行孰为高下?”

  “武艺不相上下,但阎行更守礼义。”

  刘协无声而笑。

  以贾诩的风格,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马超不适合为近臣,但阎行可以。

  郭武、阎行比完骑战比步战,比完长矛比战刀,各种武艺轮番比试,不相上下。

  郭武向刘协汇报,阎行武艺出众,入职虎贲侍郎绰绰有余。

  考虑到阎行的随从中也有不少勇士,郭武建议将那些人编入甲骑。

  虎贲侍郎有指挥甲骑作战的权力,将阎行的侍从骑士编入甲骑,将来阎行指挥甲骑作战时就有了默契的伙伴。

  这当然是特例,之前有这种待遇的只有庞德一人。第一次见面,郭武就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对阎行非常满意。

  但刘协不置可否,只同意了阎行加入虎贲侍郎。

  阎行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快。

  一旁的马超听了,却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

  众人刚刚散去,有斥候来报,扶罗韩派来了使者。

  刘协很意外,随即召见了使者。

  使者是一个中年鲜卑人,皮肤白皙,须发浅黄,眼睛带着一点绿,一看就与中原人迥异。

  鲜卑人其实也是一个不同人种的混合体,既有东胡,也有匈奴、乌桓,还包括一部分由西北而来的人种,和所谓的雅利安人类似,也可能是古籍中所说的白狄后裔。

  眼前这个鲜卑使者便是如此。

  随驾的虎贲侍郎大多来自中原,虽然经常能看到鲜卑人,却还是第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鲜卑人,都有些好奇。就连生在北疆的吕小环都觉得很新鲜,眼睛盯着使者上下打量。

  使者却很淡定,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异样的眼光。

  他傲然而立,递上战书。

  史阿大怒,举步上前,就要对使者动粗。

  刘协摆摆手,阻止了史阿。

  礼节上的恭敬与否只是实力的折射。扶罗韩的使者如此傲慢,想来心理上还没服。

  这是好事。

  明明已经打输了,却不肯承认现实,拼命维持最后的倔强,这种对手最好对付了。

  战书很简单,想必是投奔扶罗韩的汉人写的,能读能写,但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扶罗韩提出挑战,要与刘协面对面的决一死战。

  刘协看完,递给贾诩。

  贾诩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刘协笑笑,对使者说道:“朕接受扶罗韩的挑战,最后再加一条。决战之前,朕给他一个投降的机会。若他肯降,朕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不肯降,一旦开战,悔之晚矣。”

  第三百四十七章 罗马商人

  鲜卑使者听完通译,静静地看了刘协片刻,扶胸而拜,转身准备离开。

  刘协叫住了他,命人给他准备一些食物。

  使者有些意外,却还是接受了。

  他一大早从朔方城赶来,早已腹中空空。赶回朔方已经是下午,中途只能吃点干粮,肯定不如汉家天子赏赐的食物精美。

  等食物拿上来,使者盘腿而坐,狼吞虎咽,对一旁的讥笑弃耳不闻。

  等使者吃完,刘协问道:“使者怎么称呼?”

  吃人的嘴短,饱餐一顿后的使者态度特别好。通译话音刚落,他便躬身答道:“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叫安东尼。”

  “是帕提亚人?还是罗马人?”

  安东尼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回尊敬的皇帝陛下,我的祖先是罗马人,后来移居帕提亚,就住在木鹿城里。”

  “你怎么成了扶罗韩的使者?”

  安东尼眨着蓝眼睛,不说话。

  刘协招手叫过吕小环,要过她的丝绸手绢,在安东尼面前晃了晃。

  “因为这个吧?”

  安东尼的眼睛顿时盯得老大,伸手想来抓,意识到不对,又缩了回去,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是的,我是来买赛里丝的。扶罗韩说可以给我赛里丝,但他现在要被皇帝陛下打败了。我这次走了上万里,却一无所获。”

  “你若是愿意和我说说你的家乡,我可以送你一匹赛里丝。”

  安东尼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刘协叫来蔡琰,准备纸笔,和安东尼一边聊天一边画图,说了大约一个时辰,才算说完。

  他信守诺言,送了安东尼一匹绢。

  这是从击败醯落的战利品中劫获的,算不上多高的等级,但安东尼很满意,再三感谢。

  刘协哈哈大笑,拍拍安东尼的肩膀。“待朕击败扶罗韩,再和你做生意,大生意。”

  安东尼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蔡琰一边收拾记录的文稿,一边问道:“陛下,这帕提亚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甘英的故事吗?”

  “知道一点。莫非这帕提亚就是甘英曾经出使的安息?”

  刘协点点头,有些感慨。

  在近两千的世界贸易史中,中原的丝绸都是最畅销的商品之一,但中原王朝却没能从中获利,只是肥了那些长途转运商人和草原民族。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中原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丝绸最后卖到了哪里,又有多高的利润。

  甘英曾经到达波斯湾,离最后的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安息国王忽悠了,放弃了最后的尝试。

  当然,就算甘英能够到达大秦,他关注的重点也不会是丝绸贸易。

  汉代士人信奉儒家,罕言利,他们关注的是礼义,再其次也是功业,没几个人会把利挂在嘴边上。

  刘协现在穷得丁当响,他清高不起来。

  他想用丝绸之利充当军费开支,自然不能让这些利润都被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拿走了,肥了对手,穷了自己。

  意识到安东尼可能是罗马人,他下意识地就想试探一下。

  虽然他也清楚金发碧眼的安东尼大概率并不是真正的罗马人,而是一个蛮族。

  “草原是一个天然通道,东西近万里,几乎可以到达所有的大国。”刘协看着远处的阴山。“这样的交通要道,我们不去占领,便会被敌人占领。”

  “除了我大汉,这世上还有其他的大国?”蔡琰觉得匪夷所思。

  刘协指指她手中的记录稿。“坐井观天,掩耳盗铃,非智者当为。”

  蔡琰有点尴尬,低了头,嘀咕道:“臣只是一介女子,不敢以智者自居。”

  ——

  扶罗韩焦急地等了一天,终于在天黑之后等到了安东尼。

  他顾不上问安东尼为什么回来这么晚,直接询问汉家天子的答复。

  得知刘协愿意与他决战,他如释重负,放声大笑。

  马腾守得严实,不仅城上安排了大量的弓箭手,还在城墙下安排了精锐步卒,这让他想起了成宜,想起了高顺,想起了那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进攻的难度很大,成功的机率却很少,扶罗韩不得不另做选择。

  如果汉家天子不应战,他就只能主动撤退了。

  劫来的牛羊补给太少,支撑不了太久。

  至于刘协所说的投降,他根本不予考虑。

  身为檀石槐的子孙,他岂能像匈奴人一样向汉人投降,做汉人的狗。

  就算要停战,也应该是汉人送公主来和亲。

  兴奋之余,扶罗韩又问安东尼的所见所闻。

  使者不仅仅是送信这么简单,还有观察对方虚实的任务。

  安东尼是商人,察言观色是看家本事,讨价还价更是拿手好戏,是使者的不二人选。

  但他却不清楚,此刻的安东尼已经不想跟他混了。在安东尼的眼里,他就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面对扶罗韩的询问,安东尼说,汉军虽然都是精锐,但兵力太少,大帅有绝对优势,肯定能赢。

  扶罗韩很高兴,他也是这么想的。

  安东尼一转身,就和关系比较好的鲜卑小帅们说,你们别做梦了,打不过汉人的。大帅死了两个儿子,不肯投降,要和汉人拼命。你们又没死儿子,没必要跟着大帅一起发疯,能逃就逃,不能逃就打机会投降吧。

  安东尼不作战,但他收购战利品,和很多鲜卑小帅都很熟。被他这么一说,原本就没什么斗志的鲜卑人更是三心二意。

  扶罗韩召集诸将议事,信心满满地要和汉人决一死战。

  诸部小帅们口头上答应,心里却把扶罗韩当作疯子。除了几个扶罗韩的嫡系,根本没人真想和汉人死战。

  想想成宜之战就明白了。

  汉军有数量可观的甲骑,士气、装备也都比他们更好,又劫获了大量的牛羊、补给,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们根本没必要接受挑战。只要再等两天,鲜卑人就会断粮,不战自溃。

  看到部下的神情,扶罗韩心里清楚,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

  这一战若不能胜,就算回到草原上,他也是失去了爪牙的猛虎,只能任人吞食。

  要想重振雄风,只有全力以赴,击败汉家天子。

  经过一番鼓动,又悬以重赏,扶罗韩勉强稳住了军心,做好了与刘协决战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扶罗韩下令全军出战,在朔方之东,大河之南立阵。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本性难移

  扶罗韩拼命鼓舞士气的时候,刘协也在召开战前军事会议。

  与扶罗韩声嘶力竭的鼓动不同,刘协再三提醒将领们冷静,不要冲动。

  尤其是吕布和马超,像两匹发情的公马,刘协不得不出声喝止,并以剥夺他们出战的资格为威胁,才算是将他们控制住。

  鲜卑人虽然吃了败仗,又没有补给,却还有两三万,甚至四五万人。

  就算是四五万头羊,砍起来也要费点力气。万一弄不好,被羊顶翻了,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什么时候,轻敌思想不能有,一定要做好苦战的准备。

  战术安排很简单。骑兵战法,无非就那么几板斧。重骑突击,轻骑掩杀之类。

  但安排谁率领甲骑突击,安排谁率领轻骑掩杀,又派谁先上阵,谁后上阵,却颇费周折。

  马超如愿以偿,以虎贲侍郎的身份参与甲骑突击,指挥十名甲骑。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阎行也获得了同样的资格。

  为了能占一次上风,马超强烈要求首发。

  吕布也跟着凑热闹,表示他有十具马甲,可以率先突击,试一试鲜卑人的虚实。

  前有狼,后有虎,马超很上火。

  张绣托着腮,在一旁养精蓄锐。

  有甲骑在,羽林骑是抢不到机会的,到时候跟在后面突击就是了。

  汉将为了争首发吵得不可开交,匈奴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醯落、白马铜都已经死了,扶罗韩也快了,汉人又一次展示了他们的强大。

  最后还是刘协一锤定音。

  他自为中军,以虎贲、羽林为主力。甲骑为突击主力,郭武为主将,马超、阎行为左右副将。原则上,马超首发。

  沙陵侯、度辽将军张杨为左翼。

  温侯、奋武将军吕布为右翼。

  说完之后,刘协站起身来,看向角落里的呼厨泉和去卑。“单于,右贤王,你们可愿出战,分一杯羹?”

  呼厨泉犹豫着站起,眼睛却看着去卑。

  去卑还没说话,艾肯忍不住喝道:“你们若是不敢,我愿率匈奴勇士上阵,为陛下效劳。匈奴被鲜卑人欺压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有机会报仇,你们却畏头畏尾,就不怕祖先笑话吗?”

  呼厨泉涨红了脸,去卑也神情尴尬。

  刘协却有些意外。

  艾肯做侍从以来,一直不怎么说话,没什么存在感。今天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发作,看来骨子里还是有点血性的,怪不得能生出刘渊那样的儿子。

  呼厨泉和去卑商量了两句,拱手道:“陛下,我等并非不肯出战。只是与诸营一比,我们匈奴人的甲胄、军械都相差太远,是以不敢献丑。若陛下能赐一些甲胄、军械,我等愿为陛下死战。”

  刘协笑了,还没说话,吕布喝道:“放肆,竟敢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是陛下不肯赏赐尔等甲胄、军械吗?上次作战,你们跟着捡了多少战利品,心里没数?杀敌的时候往后躲,抢战利品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你们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忘不了草原上的臭毛病。”

  呼厨泉、去卑脸色大变,却没敢说话。

  刘协摆摆手,示意吕布回座。

  “单于,右贤王,既然你们愿战,那就一起出击吧。温侯,你兵力太少,让单于和右贤王配合你吧。高顺、张辽都有统兵之能,让他们各领五百匈奴人。”

  吕布撇了撇嘴,拱手答应。

  如果不是关系到高顺、张辽的表现机会,他是不肯答应的。

  匈奴人太奸滑,上阵后可能不肯全力以赴,拖后腿。

  “单于,你和右贤王各领一部,配合高顺、张辽作战。会议结束后,先到辎重营领甲胄、军械,尽可能保护周全。”

  呼厨泉、去卑躬身领命。

  他们是捡了不少战利品,但甲胄还是不全。鲜卑人披甲的不多,除了精锐人马,披甲率只有二三成。他们没有汉军那样的实力,主动出击的机会不多,缴获的甲胄自然也有限。

  相比之下,最后来的吕布都已经通过缴获,实现了全员披甲,就连做向导的降卒都拥有了不错的甲胄,在战场上生存的机会大大增加。

  作为匈奴单于庭挑选出来的精锐,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会议结束,呼厨泉、去卑跟着吕布回帐,又被吕布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吕布表示,如果不是天子下诏,我是不会要你们的。你们既然愿意配合我部作战,就拿出诚意来,不要三心二意。打赢了,该给你们的功劳、赏赐,都会给你们。要是你们不好好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就算你们逃到大漠深处,老子也会找到你们,灭你们的族。

  呼厨泉不敢反驳,去卑却有些按捺不住,当即起身,要与吕布理论。

  吕布眼睛一瞪,长身而起,逼到去卑面前,冷笑道:“怎么,你想打一架吗?”

  去卑中等身材,被吕布压了一头,又素来畏惧吕布勇武,哪有和吕布较量的勇气。正自尴尬,张辽上前,将两人拉开。

  “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去领甲胄吧。有些甲胄不合身,可能还要挑选一下。”

  去卑无奈地点点头。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他们要领的甲胄可不是批量制作的正品,而是拼凑起来战利品。想挑出合适的甲胄,免不了花点时间。

  张辽叫来李药师,让他领着去卑去辎重营。

  上次李药师随着张辽出战立功,已经领过一次甲胄,有经验。

  送走呼厨泉、去卑,吕布收了脾气,对张辽、高顺说道:“文远,子平,你们要看紧这些匈奴人,别被他们坏了事。”

  高顺点点头,却没说话。

  张辽说道:“君侯言之有理,但大战之前,不宜发生冲突。”

  吕布咧嘴笑了。“文远,你还是太年轻了。匈奴人狼子野心,恶习难改。就要是一手拿肉,一手拿刀,他们才会听话。我对他们越狠,他们怕我报复,才不敢在战场上下你们的黑手。”

  张辽恍然。

  吕布收起笑容,目光扫过张辽、高顺。“这是你们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能让人看扁了,尤其是不能让凉州人看扁了。”

  高顺、张辽躬身领命。

  吕布又道:“这儿是并州,是我的家乡,我们才是主力。谁要是三心二意,丢我的脸,那别怪我翻脸。”

  诸将轰然应诺。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战之前

  朝阳初升。

  扶罗韩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甲胄,走出大帐。

  亲卫在帐外等着,战马也洗刷得干干净净,静静地站在帐前。

  扶罗韩看了一眼马鞍上垂下的环状物,心情很复杂。这是刚刚出现的马具,形状很简单,但作用却非常大,对骑术不太好的汉人来说尤其如此。

  即使是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试用了这种马具后,也赞不绝口。

  其实鲜卑人之前就有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那只是一个绳环,用来帮助上马。也不是没人想过改成铁环,但草原上的铁太珍贵了,连甲胄都配不齐,又有几个人愿意打造这种东西呢。

  鲜卑人从不担心自己的骑术,有这么多铁,不如打造一柄短刀更划算。

  如今汉人将这个绳环变成了铁环,安装在马鞍两侧,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扶罗韩抬起腿,将脚套进马镫中,纵身上马。

  他的马鞍还没来得及改,上马有些困难,尤其是硌着他越来越大的肚子时。

  在马背上坐定,扶罗韩看了一眼帐篷,鼻子有些酸。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到这顶帐篷里。

  这顶帐篷原本是白马铜的,现在成了他的战利品。

  他自己那顶华丽的大帐已经丢了,成了汉家天子的战利品,不知道汉家天子住在那顶帐篷里是不是很开心。

  据安东尼带回的消息说,白马铜终究没能逃出去,已经被韩遂杀了,首级都送到了汉家天子的面前。如果他今天不能取胜,结果不会比白马铜好多少。

  今天一定要击败汉家天子,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出营。”扶罗韩一声断喝,猛抽一鞭。

  战马长嘶,撒开四蹄,奔出了大营。

  号角声长鸣,鲜卑人依次出营。

  ——

  朔方城头,马腾用手挡着阳光,看着远处的鲜卑人大营。

  庞德站在一旁,目光炯炯。

  马腾看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一声长叹。

  “令明,你说天子是不是太鲁莽了?明明可以不战而胜,何必接受扶罗韩的挑战?虽说我军精锐,毕竟兵力悬殊,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可惜?”

  庞德摇摇头。“将军,天子的心思岂是我能揣测的。不过天子身边不仅有荀侍中,还有贾先生,有他们二人在,想来天子不会无端冒险。”

  马腾赞同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贾文和可不是鲁莽之人。有他为天子出谋划策,这一战便有了七成胜算。令明啊,你说孟起这次能立功吗?”

  “少将军勇冠诸军,这次随天子出战,指挥甲骑突阵,一定会立大功。”

  “但愿如此。”马腾叹惜道:“这竖子也没别的长处了。但愿这次能遂了心愿,立下大功。”

  “将军毋须担心少将军,还是早做准备,截击扶罗韩。”

  马腾用力拍拍城墙。“好!令明,你好好休息,截击的事交给我,追击的事就由你负责了。若能砍下扶罗韩的人头,我绝不会亏待你。”

  “喏。”庞德躬身领命,转身下去了。

  马腾看着庞德的背景,转向对从子马岱说道:“伯瞻,你也要努力,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马岱应了一声,与一旁的马铁、马抗互相鼓气。

  城墙之下,数千骑士全副武装,站在战马旁,随时准备出击。

  ——

  朝阳越升越高。

  扶罗韩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看着东方的地平线,心情焦急。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还没看到汉家天子的踪迹。

  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向扶罗韩汇报了最新消息,汉家天子刚刚出营,正在往这边行军。

  扶罗韩气得大骂,转身命令所有的骑士下马。

  汉军离此三十里,等他们赶到这里,都是正午以后的事了。

  如果一直骑在马背上,不仅人累,战马也累。

  “叫安东尼来。”扶罗韩越想越气,命人去传安东尼。

  他要问问安东尼是怎么和汉家天子说的,究竟有没有说清楚决战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传令兵回来了。他没找到安东尼,听大营里的人说,安东尼一早就出了大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扶罗韩不禁紧张起来,安东尼不会是去向汉家天子告密吧?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可能。

  他没什么秘密可言。

  再说了,安东尼已经见过汉家天子,想告密的话,早就告了,何必等到现在。

  即使如此,扶罗韩还是不放心,命人再去查看安东尼的下落,查清楚他去了哪儿,以及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又过了一会儿,传令兵回来了,神情慌张。

  安东尼去哪儿了,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这两天,安东尼可不太安份,到处说汉军强大,与汉军决战就是自寻死路。据说和他有过联系的人不少,几个小帅都在其中。

  扶罗韩勃然大怒。“这该死的奸商!肯定是收了汉人的好处,来乱我军心。”

  生气归生气,但他现在却顾不上安东尼。

  如果几个小帅都听了安东尼的蛊惑,这一战还能赢吗?他们说要全力以赴,还做了那么多准备,不会是想反杀我吧?

  扶罗韩越想越不安,脑子里乱成一团。

  眼看着日至正午,扶罗韩犹豫起来。

  现在撤,还来得及。汉军还在十里之外,想追上来并不容易。等汉军到了五里之内,再想撤可就是溃败之阵,一不小心就全乱套了。

  就在扶罗韩心乱如麻时,远处有骑士狂奔而来。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下马休息的鲜卑骑士纷纷上马,准备作战。

  扶罗韩也上了马,将头盔扶正。

  骑士赶到扶罗韩面前,勒住坐骑,大声叫道:“大帅,汉军正在接近。”

  “谁是前锋?”扶罗韩一边看向东方,一边大声问道。

  “吕布。”

  扶罗韩心里咯噔一下。

  吕布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了。成宜一战,如果不是吕布率部突阵,只是马腾,他就算会输,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看来汉家天子也知道这一点,特意派吕布为前锋,来打击他的士气。

  既然如此,那就从击败吕布,挽回士气开始吧。

  扶罗韩想了想,下令吹号,命令左翼的小帅出击,按既定的方案迎战吕布。

  为了能打赢这一战,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与部下商量了对策,其中就包括如何迎战吕布。

  号角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左翼传回号角声,一队骑兵冲出了大阵,沿着大河向前轻驰,在大阵前五百步停住。

  又过了一会儿,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漫天的烟尘。

  汉军接近。

  第三百五十章 张辽冲阵

  吕布抬起手,同时勒紧缰绳。

  掌旗兵摇动战旗,传令兵敲响了战鼓,发出减速的命令。

  骑兵默契的减速,直到停止前进,与远处的鲜卑人保持五百步左右的距离。

  赤兔又缓缓向前跑了几步,转身面对全体将士。

  “换马!”吕布下达了又一道命令。

  骑士们纷纷下备用战马,跳上真正的战马。

  几次大战之后,如今的汉军最不缺的就是战马,可以做到人人都有备用战马。甲骑更夸张,一骑配备三马,保证马力充足可用,随时可以接战。

  吕布轻踢马腹,来到左翼的张辽面前。

  “文远。”

  张辽踢马出列,拱手施礼。“君侯。”

  “等会儿你先出战,试试鲜卑人的虚实。”

  “喏。”

  吕布看了一眼张辽身后神情阴冷的去卑,招了招手。

  去卑虽然不愤,却不敢与吕布当面发生冲突,只能踢马上前,拱手行礼。

  天子不在这里,惹恼了吕布,吕布很可能直接杀了他,然后报一个阵亡。以吕布在汉家天子面前的受宠,最多也就是降职处分,安抚一下匈奴人的情绪,过两天再官复原职。

  生死面前,他只能忍气吞声。

  “努力作战,证明你们的勇气。”吕布大声说道,面对去卑,目光却扫过所有的匈奴人。“打赢了,我请你们喝酒吃肉。打输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后果。”

  吕布这一声中气十足,去卑离得比较近,震得心襟为之动摇,不禁骇然变色,头皮发麻。

  他以前也和吕布发生过冲过,却没感受到这样的威势。

  看来在天子面前,吕布还是很收敛的。昨天如果真的动了手,后果难以预料。

  “去吧。”吕布拨转马头,持戟直指前方,直指远处的鲜卑人。

  “随我来!”张辽跃马而出,执戟大呼。

  亲卫骑率先跟上,李药师踢马加速,率领两百匈奴骑兵,紧紧跟随。经过几次战斗,他们已经由向导转换为战士,全员披甲,甚至还有几匹用鲜卑人的马甲装备起来的甲骑。

  他们举着手中的兵器,大声呼喝,从吕布的面前驰过,与吕布四目相对,仿佛接受吕布的检阅。

  去卑咬咬牙,举起战刀,大声疾呼。

  五百匈奴骑兵跟着冲出了阵地,随着去卑向前急驰。

  经过吕布面前时,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吕布,看向这个名震北疆的飞将。

  匈奴人尊重勇士,不在乎名声。

  再说了,吕布的恶名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叛服不定对匈奴人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一点也不丢人。

  能在吕布麾下作战,对很多匈奴人来说是一个荣誉。

  “努力!”吕布大呼。

  “努力!”匈奴人下意识地跟着大呼,随即热血上涌。

  “努力——”更多的匈奴人跟着呼喝起来,虽然有很多人的发音并不标准。

  去卑听得身后的呼喝声,心情很复杂。

  这些骑士都是王庭的精锐,但他们却更敬重吕布,而不是他这个右贤王。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

  去卑加速,追上了张辽。“张校尉。”

  张辽转头致意。“右贤王,按既定方案行事,小心。”

  “好。”去卑应了一声,还刀入鞘,摘下了弓,搭上了箭。

  张辽与吕布不同,对他很客气。昨天晚上,不仅帮他领了甲胄,还与他商量了战术。王庭骑兵还保持着骑射的传统,比起持矛突击,他们更喜欢射击。张辽与他约定,各展所长,匈奴人负责骑射,突击的事由他负责。

  去卑加速,带着匈奴骑兵超过了张辽,冲向鲜卑人的右翼。

  看到烟尘滚滚,一队骑兵奔驰而来,鲜卑人不敢怠慢,下令右翼的骑兵突击。

  一名千夫长踢马出阵,举刀高呼。

  鲜卑人开始加速。

  就在鲜卑人吹响号角的那一刻,去卑却拨转马头,向右驰去,同时松开了弓弦。

  羽箭离弦,战马奔驰。

  五百王庭骑兵在去卑的率领下,从鲜卑人的大阵正面驰过,同时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

  匈奴人突然转向,鲜卑人来不及反应,又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中,顿时乱了。有人准备冲击,有人准备射箭,有人则看向阵势中央的战旗,等待命令。

  鲜卑小帅也愣了片刻,随即下令出击。

  匈奴人以侧面对人,不管是射击还是突击,都是绝佳的攻击机会。

  号角声长鸣,鲜卑人开始起动。

  但他们慢了一步,匈奴人一边射箭,一边策马狂奔,像一阵风,从他们的阵前掠过,随即再次转向,与鲜卑人的左翼相对。

  鲜卑人被匈奴人诡异的战法搞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匈奴人已经冲了过去,再出击还有没有意义?

  疑惑之下,有人开始减速,有人却继续加速,阵势出现了散乱。

  就在鲜卑人犹豫的时候,张辽率部冲了过来。

  “杀——”张辽大喝一声,双手挺戟,将一名脱离了伙伴的鲜卑骑士刺于马下,顺势前挥,又割断了另一名鲜卑骑士的脖子。

  “嗡——”李药师松开弓弦,射出一枝羽箭,十步名的一个鲜卑骑士中箭落马。

  两百多骑冲入鲜卑人的阵中,远者箭射,近者矛戟,大肆砍杀。

  鲜卑人冲击之势未成,速度不够,又被匈奴人打乱了节奏,无法形成合击之力。虽然有勇士奋勇向前,打算以个人武勇迎战张辽等人,遏制汉军的攻势,奈何无人是张辽的对手,接连被张辽斩杀。

  一时间,鲜卑人阵势大乱。

  鲜卑小帅勃然大怒,喝令左翼加速,截击张辽。

  鲜卑骑士加速向前,终于在张辽转向之前截住了他们。

  双方对冲,人与人战,马与马撞,不断有骑士落马。

  “跟紧我!”张辽纵声大声,手中长戟翻飞,所向披靡。

  “喏——”李药师大呼,紧紧的跟着张辽,手不停挥,箭如雨出。

  两百名匈奴骑士齐声响应,跟着李药师,跟着张辽,奋勇向前。

  他们随张辽作战多次,深知张辽的悍勇,更清楚张辽不会放弃他们。打赢这一仗,他们不仅可以获得丰厚的战利品,还有可能不用再等五年,直接成为汉军骑士。

  两百余骑在张辽的率领下奋勇冲杀,撕开了鲜卑人的包围,突出大阵。

  他们齐声欢呼,再次加速,向去卑等人追去。

  看到张辽突阵而出,去卑等人心中大定,战意飚升,手中的弓弦拉得更急。

  “杀——”

  第三百五十一章 孤注一掷

  去卑炫技般的骑射引发了鲜卑人的骚乱,而张辽的雷霆一击则沉重的打击了鲜卑人的士气。

  鲜卑人都知道吕布的勇猛,早就做好了心理的准备,甚至有相应的战术,却没想到吕布还没出战,先挨了张辽当头一棒。

  骑兵作战如高手过招,一招失误,着着挨打。

  鲜卑人的反应慢了一拍,随即陷入了被动局面。

  去卑在前,张辽在后,从鲜卑人的右翼转到左翼,进入了最佳的射击位置,且驰且射,随即出现在鲜卑人的身后。

  骑兵阵势最薄弱的就是身后。

  鲜卑人自以为身后就是扶罗韩率领的大阵,没有必要部署警戒力量,现在却成了全无反抗能力的软肋,暴露在去卑、张辽的面前。

  此时此刻,别说匈奴人装备了甲胄,近距离格斗的能力上升,就算是骑射,他们也有明显的优势。

  匈奴人向来是欺软怕硬,一看战机就在眼前,就像是转到野牛背后,看到了野牛肛门的鬣狗,胆子立刻大了起来,不用张辽吩咐,他们就杀了上去。

  鲜卑人大乱,求援的号角声一阵接着一阵,混乱由后阵迅速扩展到整个阵地。

  吕布立马阵前,将张辽、去卑的攻击路线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大喜。

  张辽这个战法用得好,将匈奴人的骑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并且成功的绕到了鲜卑人的身后。

  就像高手过招,张辽出奇制胜,一出手就闪到对手身后,捏住了对方的要害,抢占了先机。

  鲜卑人翻盘的机会无限渺茫。

  吕布觉得,就算自己身处这种局面,最好的选择也是先脱离接触,减少损失,然后再看有没有反击的机会。

  他当然不会给鲜卑人这样的机会。

  “杀——”吕布举起手中长戟,厉声长啸。

  “杀——”魏续、曹性等人也发现了机会,立刻踢马冲锋。

  张辽抢了头功,他们不能再落后。

  吕布拨转马头,赤兔撒开四蹄,像一头巨兽,冲向鲜卑人乱成一锅粥的阵地。

  十名甲骑率先接战,视鲜卑人散乱的箭矢为无物,横冲直撞。

  鲜卑人奋力迎战,想阻击甲骑的突击,奈何没有密集的阵型,仅凭一两个人的冲击,根本无法对甲骑形成威胁。还没等他们碰到甲骑,就被甲骑手中的长矛刺倒。

  吕布等人杀入阵中,势如破竹,向前挺进。

  鲜卑人遭受前后夹击,鲜卑小帅本来就没什么斗志,一看这种局面,想都不想,转身就逃。

  大旗一动,阵势瞬间崩溃,鲜卑人四散奔逃。

  吕布与张辽相隔数十步,错身而过。

  ——

  扶罗韩脸色铁青。

  他没指望第一阵能胜,毕竟对手是赫赫有名的吕布,但也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

  一个回合,居然就全军崩溃了。

  他想派人接应都来不及。

  看着从大阵两边逃走的溃兵,扶罗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不相信是双方的实力差距所致——虽然汉军绕到阵后的战术的确很高明——他更相信是负责指挥的小帅不肯力战,一战即溃。

  这样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这还怎么打?

  在扶罗韩犹豫的时候,吕布、张辽已经联手击溃了迎战的鲜卑人,重新列阵。

  双方遥遥相对。

  鲜卑人虽有数十倍的兵力,气势却无比低落,面对正在列阵的汉军,无人敢主动出击。

  吕布踢马上前,横戟挑战。

  若是换了旁人挑战,或许还会有鲜卑人迎战,与吕布来一个阵前单挑,展示一下自己的武艺,提振士气。

  面对吕布,没有一个鲜卑人有这样的勇气。

  气氛变得极其压抑,扶罗韩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面对气焰嚣张的吕布,扶罗韩忍无可忍,孤注一掷,派中军千骑出击。

  谁和你单挑,直接决战。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传遍战声,中军一千精锐骑兵开始加速,冲向横戟阵前的吕布。

  吕布看得清楚,不禁放声大笑。

  首功终究还是我的,马超白辛苦了。

  吕布举起长戟,向前斜指。

  刚刚列阵完毕的魏续等人再次出击。

  与此同时,右翼的高顺部开始变阵,步卒背对大河,大盾在前,弓弩、矛戟在后,严阵以待。

  吕布踢马加速,率领魏续等人再次突阵。

  两军相遇,鼓角齐鸣,喊声杀震耳欲聋。

  这些鲜卑骑兵都是扶罗韩的嫡系,装备好,几乎全员披甲,战士也都是久经沙场的青壮年,战力绝非普通骑士可比。即使面对吕布等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本该是最后使用的胜负手,但面对吕布,扶罗韩不得不派这样的精锐出击,以期重振士气。

  双方战在一起,错身而过。

  一部分鲜卑骑士从高顺的阵前经过,看到汉军步卒列阵,便想趁机破阵,策马冲了过去。

  高顺站在阵中,平静地下达命令。

  弓弩手全力射击。

  呼厨泉就站在离高顺不远的地方,看着奔腾而来的鲜卑骑兵,心里不免有些惊慌。如果不是刚刚去卑率部出击,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如果不是身前的汉军镇定自若,他未必有迎战的勇气。

  鲜卑骑士冲了过来,却被汉军的长矛大盾挡住去路。

  鲜卑人很快就发现冲阵是一个错误,这些汉军步卒的实力远非他们的数量所能体现。

  汉军兵力不多,但阵势严整,一面面盾牌靠得很紧,战士在盾牌顶住,一柄柄长矛大戟从间隙伸出,宛如荆棘丛林。

  鲜卑人并非直接冲阵,而是中途转向,距离不足,速度也不够,面对这些坚固的阵势,威力大打折扣。战马撞在盾牌上,盾牌剧烈晃动,却没有散开,反倒是被挡住去路的战马成了矛戟的攻击目标,转眼间就被杀死,倒在地前。

  步卒身后是匈奴人组成的弓箭手。

  这些王庭骑士的箭术都不弱,在如此近的距离射击更是信手拈来,十发九中,即使鲜卑人身披铁甲也难幸免。有箭术好的甚至专挑鲜卑人防护不足的面部射击。

  他们射出如蝗的箭雨,对失去了速度的鲜卑人大量杀伤。

  鲜卑人本是临时起意,见攻击不顺,随即后撤,脱离接触,转身与吕布、张辽率领的骑兵缠斗。

  见鲜卑人主动退去,呼厨泉心中大定。

  所谓的鲜卑精锐骑兵不过如此,有何可惧?

  见部下顶住了吕布的攻击,扶罗韩大喜,再次派中军精锐千骑出击,夹击吕布。

  第三百五十二章 脑洞清奇

  扶罗韩派出中军精锐,与吕布以命相搏的时候,刘协率部进入战场。

  有吕布在前面吸引扶罗韩的注意,阻击鲜卑斥候,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扶罗韩及时的注意。

  虽然有足够的自信击败扶罗韩,刘协依然没有放弃精打细算的习惯。

  两军作战,不管是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是多算者胜。

  考虑得越周全,越有可能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收益。

  经历过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他太清楚了,哪怕是再不起眼的优势,积累起来也可能决定最后的胜负。所谓的以弱胜强也是不断在局部战场形成优势,积小胜为大胜,不断累积,最后达到一个临界点。

  斥候往来奔驰,将一条条消息送到刘协面前。

  吕布取得的战绩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尤其是张辽、高顺对匈奴人的利用,让他最为满意。

  如果每一个将领都能像张辽、高顺这样,何敌不克,何战不胜?

  得知扶罗韩派出两千精锐骑兵夹击吕布,欲求一胜,刘协知道,机会来了。

  真正的对手还没上场,扶罗韩就派出了最精锐的中军骑士,说明扶罗韩已经被形势所迫,失去了最基本的冷静。

  “二位,该当如何?”刘协笑问贾诩、荀攸两位侍中。

  “陛下随心所欲。”贾诩抚须而笑。

  “臣附议。”荀攸也不废话,直接表示了赞同。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出谋划策,按既定的方案办就是了。

  对战场细节的把握,刘协有着常人难及的直觉,可以完美的把握机会。

  刘协哈哈一笑,轻踢马腹,带着吕小环和艾肯,先来到甲骑的阵前,手中马鞭轻指。

  “马超。”

  马超早就在等得心焦,看到天子策马而来,他就眼巴巴地等着天子呼唤,生怕天子临时变卦,又将他首发的机会给了别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这一颗心总算落回腹中。

  “臣在。”马超大声应道,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率百骑突阵。”

  “唯。”马超躬身领命,踢马加速,手中长矛高举。“随我来!”

  一百甲骑缓缓加速,脱离了阵地。

  经过刘协身前时,甲骑摘下头盔,竖起长矛,颌首致意。从刘协面前通过后,才戴上头盔,放平长矛,以马超为锋,形成突击阵型。

  刘协转身看向阎行。

  “阎行。”

  “臣在。”

  “尔为第二阵。”

  “唯。”阎行出列,率领百名甲骑,跟上马超,相距两百步。

  最后,刘协看向郭武。

  “郭武,第三阵。”

  郭武领命,率领最后百名甲骑,从刘协面前经过。

  王越、史阿率领近百名虎贲侍郎赶了上来,填补了甲骑的空缺。

  刘协随即发布命令,羽林中郎将张绣为左翼,度辽将军张杨为右翼,全军出击。

  战鼓雷鸣,骑士们依次出击。

  刘协也放下了头盔,从艾肯手中接过长矛,缓缓加速。虽然战马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小跑而已,但身处铁甲洪流之中,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临战前的气氛感染,血气上涌。

  “艾肯,你怕吗?”刘协大声问道。

  “不怕。”艾肯大声说道。

  “好,此战若能斩一百夫长,朕为你赐名。”

  “好咧。”艾肯眉开眼笑,跃跃欲试。

  在刘协身边为郎,他早就厌烦了自己的匈奴名字,很想像汉人一样有名有字,而不是总被人当作蛮夷。如果能得到天子赐名,那将是无边的荣耀。

  “陛下,我呢?”吕小环忍不住问道。

  “你自有名,何必再求?”

  “那臣要是能斩一百夫长,陛下又赏臣一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吕小环想了想。“臣想要个弟弟。”

  刘协神情一滞。这怎么赏?

  “陛下,臣想请陛下下诏,命臣父纳妾,为臣生一个弟弟。”

  刘协转头看了吕小环一眼,忍俊不禁。

  你是吕布的乖女儿,却是你阿母的叛徒。明知你阿母善妒,不准吕布纳妾,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也真是脑洞清奇。

  “可!”刘协放声大笑。

  吕小环兴奋地举起手,用力挥了挥。

  身后的蔡琰也忍不住笑了。

  ——

  吕布还不知道女儿为他求得了什么样的机会,与鲜卑骑兵杀得正酣。

  在两次冲锋后,扶罗韩又派出了一千中军骑兵,几乎精锐尽出。

  面对占据优势兵力的鲜卑人,吕布虽然毫不畏惧,却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几次冲阵之后,甲骑的威力逐渐下降,突击的速度变得慢了,渐渐跟不上赤兔的步伐,吕布屡次孤身被围,身陷险境。虽然凭借着个人的超强武力突围而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人和马都受了伤。

  吕布一边咒骂着,一边挑杀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

  “击鼓,击鼓!”他连声大喝。

  身后却没有战鼓声响起,只有魏续嘶哑的大吼声:“君侯,传令兵都死了,没有战鼓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战鼓声。

  吕布转头看去,魏续也面露喜色。“天子到了,肯定是天子到了,来得太及时了。”

  吕布暗自松了一口气。

  打到这一步,扶罗韩已经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天子主力一出,鲜卑人崩溃在即,扶罗韩回天无力。

  “跟着我,突击扶罗韩。”

  “喏。”魏续大呼:“传令,跟紧君侯战旗,突击扶罗韩。”

  将士们齐声大喝,将命令传了下去。没有传令兵,没有战鼓,他们只能跟紧吕布,尽可能保持步调一致。好在他们都是跟随吕布多年的老兵,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一点也不紧张。

  将士们的怒吼声引起了不远处张辽的注意,张辽随即下令向吕布靠拢。

  连战数合,甲骑的马力不足,合兵一处更有利于发挥战力,减小伤亡。

  数千人发力,挤压中间的鲜卑人,战旗越靠越近。

  “文远,如何?”吕布一戟挑飞一个鲜卑百夫长,大声问道。

  “痛快!君侯如何?”

  吕布笑道:“哈哈,这还用说?有生以来,从来没打得这么痛快过。跟着天子作战,就是过瘾。”

  魏续大声笑道:“就是甲骑少了点,不能轮换。若有百骑,还有马超什么事?”

  “然!”吕布大笑。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临阵而怯

  战阵南侧,鲜卑小帅坐在马背上,下意识地伸长脖子,注视着战场。

  扶罗韩中军精锐尽出,与吕布苦战数合,依然不能取胜。

  汉军的战力超出了所有人的认识,让他们开始怀疑扶罗韩寻求决战是否明智。

  虽说自檀石槐成为鲜卑大王以来,鲜卑与汉人交战胜多负少,但在塞内与汉人正面决战的先例并不多。檀石槐继承了匈奴人之前的成功经验,更愿意将汉人诱到草原深处,通过不断的骚扰、袭击,使汉人筋疲力尽,断粮断水,再行攻击,往往能收奇效。

  正面决战,不是鲜卑人的习惯。

  与汉军主力正面决战,更不合常理。

  如今碰上硬骨头,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事了。

  说来说去,扶罗韩终究没有做鲜卑大王的实力,还是步度根更适合一些。

  柯比能也行。他虽然不是檀石槐的后裔,却为人公正,颇得人心。

  就在鲜卑小帅盘算着草原上还有哪些英雄可以投靠的时候,几个斥候狂奔而来,一路策马奔驰,一边拼命摇晃着手中的小旗。

  鲜卑小帅背后的将士顿时骚动起来。

  汉军将至,而且是主力。

  鲜卑小帅也暂时收起转投他人的心思,凝神观望。

  他看到了一道烟尘,比步卒的窄,比骑兵的低。

  汉军甲骑?鲜卑小帅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甲骑的威力,更清楚汉军的甲骑不论是数量还是杀伤力,都在鲜卑甲骑之上。如果自己正面与汉军甲骑相遇,损失将非常惊人。

  扶罗韩在大军完整的情况下都没能挡住汉军甲骑的冲击,大败之后,勉强收集残部的他又哪有与汉军甲骑正面对决的勇气。

  几乎在马超率领百骑冲出烟尘,出现在鲜卑人面前的同时,鲜卑小帅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鲜卑小帅率先拨转马头,向西撤退。

  马超看得清楚,却不在意。

  他对这些残兵败将根本没兴趣,他现在只想杀一个人:扶罗韩。

  一人干掉扶罗韩父子三人,这样的功劳能让他得意一辈子。

  马超下令,不管溃逃的鲜卑人,直奔鲜卑人的中军。

  甲骑转向,保持着小跑的速度,不紧不慢,向着扶罗韩的大旗而去。

  听到右翼撤退的号角声,扶罗韩心头一片灰暗。

  右翼溃逃,士气正在崩溃,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没等他自责,斥候奔到面前,大声喊叫。

  战场混乱,扶罗韩的脑子里更是塞满了噪音,根本听不到斥候喊些什么。

  但他看到了甲骑。

  一队甲骑,在一面战旗的指引下,正向他杀来。

  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也就是百骑左右,但人马俱甲带来的杀气,即使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也独树一帜,隔着老远就让人心生畏惧。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手中长矛已经放下,矛头直指他的胸口,势在必得。

  扶罗韩几乎在瞬间认出了对方,正是先后杀死他两个儿子的马超。

  刹那间,愤怒压倒了恐惧,扶罗韩拔出长刀,厉声长啸,踢马而出。

  亲卫骑也跟着冲了出去,加速冲到了扶罗韩的面前,抢先与马超接触。

  这些亲卫骑士都是扶罗韩的亲信,装备最好,待遇最佳,战斗力也最强。护主有责,哪怕是面对甲骑,他们也没有退缩。

  数名勇士跃马挺矛,直取马超。

  两名射雕手拉弓放箭,羽箭呼啸而去,瞬间便射到马超面前。

  看到扶罗韩冲出,马超正自兴奋,喝令甲骑加速,将甲骑的突击能力发挥到极致。却见有鲜卑甲士迎了上来,还有两名骑士引弓放箭,顾不上扶罗韩,挺矛而上,同时侧身避箭。

  一枝羽箭擦着马超的胸甲飞过,正中马超身后的甲士胸口,一箭贯胸。

  甲士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双手挺矛,与一个鲜卑骑士迎面相撞,将锋利的长矛刺入对方的胸甲。

  两人同时落马。

  一枝羽箭射中了马超,但没能射在正中,被甲叶弹开,火星四溅。

  马超挺矛而上,拦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顺势而入,洞穿了对手的胸甲。

  鲜卑骑士落马,马超及时抽矛,再次疾刺。

  双方默契的让开正面冲撞,错身而过,各挺刀矛,亡命相搏。

  马超大展神威,矛如毒蛇,一连刺倒三名鲜卑骑士,其中包括一名射雕手。

  扶罗韩与他隔着一骑,鞭长莫及。

  马超也被连续不断冲来的鲜卑骑士缠得脱不开身,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杀扶罗韩。

  两人都无比遗憾,却无可奈何。

  在马超的率领下,甲骑与扶罗韩最精锐的亲卫骑完成了一次对冲,付出了三人阵亡的代价,杀死了十几名对手,并成功的突破了鲜卑人的阵型,将他们一分为二。

  双方脱离接触,马超却不敢调头。

  前面是数量更多的鲜卑骑士,减速调头无疑是给对方机会。

  他只能继续向前,杀入扶罗韩的中军。

  中军的精锐骑士大部分已经与吕布搅在一起,剩下的骑士看着甲骑杀来,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马超大声疾呼,再次加速。

  甲骑士气如虹,长呼而进。

  扶罗韩刚刚与马超脱离接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察看一下伤亡,阎行又率领百名甲骑杀到。

  在阎行等人的身后,还有甲骑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股凉意,从扶罗韩的后背直冲大脑。

  甲骑轮番冲击,汉家天子这是要不留余地,全力以赴啊。

  这是拼命的最好机会,但扶罗韩却已经没有应对的实力。他的主力正在迎战吕布,其他的部下三心二意,未必肯听他的命令,迎战甲骑,与汉军决一死战。

  扶罗韩犹豫的瞬间,阎行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与马超一心想杀扶罗韩,选择了面对面的冲杀不同,阎行采用了更通用的战术,与扶罗韩保持了一定距离,攻击扶罗埋韩的左翼。

  刚刚被马超迎头痛击的鲜卑骑士再一次遭受重创,损失近半。

  没等他们平复心情,郭武又率领百骑迎面杀来。

  扶罗韩万念俱灰。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报仇的愿望,在与郭武接触的一瞬间,拨转马头,向右侧逃窜。

  他的亲卫骑跟着转向,将左肋暴露在郭武的面前。

  除了几名紧跟着扶罗韩的骑士逃过一劫,剩下的人被撞得人仰马翻。

  第三百五十四章 摧枯拉朽

  甲骑突击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扶罗韩溃逃就是点燃骆驼背上草堆的火星。

  转瞬间,鲜卑人就崩溃了。

  撤退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所有的鲜卑人都拨转马头,准备撤离。

  但数万人分布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上,有序撤离是不可能的事。谁都想先走一步,脱离苦海,冲撞不可避免。

  混乱迅速扩大,除了外围的骑士顺利撤退之外,大部分鲜卑人都陷入了无路可逃的困境。

  有的人选择硬冲,对同伴举起战刀。

  有的人选择了投降,抢在汉军甲骑到来之前下马,跪地磕头,同时小心的避开汉军的马蹄,免得被直接踩死。

  马超、阎行、郭武所到之处,请降声一片。

  马超左冲右突,想找出一条通道,杀出混乱的战场,继续追击扶罗韩。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场面太混乱,鲜卑人想逃都逃不掉,哪里有让他追杀扶罗韩的通道。

  况且甲骑耐力有限,不能长距离追击,就算他能冲出重围,也不可能追得上扶罗韩。

  马超气得连声怒吼。

  吕布面前的压力骤减,成功突破了鲜卑人的阻击,开始加速,从马超等人身边驰过。

  看到马超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吕布猜测扶罗韩可能还活着,随即下令沿着河岸向前突击,准备绕过不远处的朔方城,追击扶罗韩。

  扶罗韩要想逃离战场,有两条通道:一是沿着大河向西,走鸡鸣塞;一是渡河向北,走大泽之路,走平夷口,取道受降城。

  如果是后者,他就有机会截住扶罗韩。

  因为前面就有临河的朔方城,鲜卑人不敢沿河而逃,给了吕布一个迅速脱离战场的机会。

  在吕布的身后,度辽将军张杨同样选择了沿河追击。他利用了高顺的阵地,从高顺背后急驰而过。马蹄踢起水花,搅浑了河水,将高顺阵中的将士后背溅湿。

  高顺的部下一言不发,连头都不回。

  匈奴人却气得面红耳赤,只是敢怒不敢言。

  高顺也没有回头,适时地敲响战鼓,命将士们齐声大呼。

  “降者免死——”

  被杀得晕头转向的鲜卑人听到汉军大呼,开始还以为汉军步卒要主动出击,吓得两腿发软。高顺在成宜的战绩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等他们发现汉军只是大呼,并未出击时,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高顺也意识到很多鲜卑人听不懂汉话,立刻叫来呼厨泉,让他带着匈奴人喊。

  匈奴人与鲜卑人的语言有很多相似之处,就算有些区别,大意也能明白。

  听得匈奴人大呼“降者免死”,走投无路的鲜卑人总算明白了,迟疑了片刻后,有人选择了投降。

  先是高顺阵前的鲜卑人放下了武器,乖巧的聚成一团,抱着头,或蹲或跪。更有累得不行的,索性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有人示范,便有人效仿。

  一会儿功夫,数千鲜卑骑士举手投降。

  等刘协进入战场时,看到的便是不足千人的高顺俘虏了几千鲜卑骑兵,还有更多的人加入其中,缴获的武器堆成了小山,空鞍的战马更是一群又一群,蔚为壮观。

  “高顺是将才。”刘协赞道。

  “我阿翁也这么说。”吕小环连忙说道:“他还让我向子平叔学习用兵。”

  刘协笑而不语。

  吕布的确知道高顺的能力,但吕布却不信任高顺,也一直未能真正发挥高顺的才华。

  他的眼界决定了他的成就。

  刘协缓缓勒住坐骑。

  胜负已定,剩下的追击早有安排,诸将遵令而行就是,不需要他这个皇帝亲自上阵砍人。

  他做好了砍人的准备,但扶罗韩却没坚持到最后。

  说到底,扶罗韩连草原霸主都不是,还不配做他的对手。

  ——

  听到远处鲜卑人撤退的号角声,马腾就下令打开城门,近万骑兵翻身上马,鱼贯出城,对溃逃的鲜卑骑兵进行截杀。

  鲜卑人只想逃命,全无恋战之心,也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马腾尽情收割,收获颇丰。

  张绣率领羽林骑赶到,看到马腾正指挥大军截杀鲜卑人,收罗战利品,不禁轻蔑地笑了一声,下令穿过战场,继续追杀扶罗韩。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超赶到城下,见马腾还在清点俘虏,庞德、马岱等人也都在,大惊失色。

  “阿翁,你为什么不去追扶罗韩?”

  “扶罗韩?”马腾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没看见啊。”

  马超惋惜地直拍大腿。“我击败了扶罗韩,可惜未能取他性命。本以为父亲能够截住他,立一大功,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有何错过?”马腾很满足的笑道:“你已经杀了他两个儿子,逼得他与天子决战,方有此次大胜。功劳已经够大,何必再争?孟起,做人当知足,见好就收,万万不可贪得无厌。”

  马超不想和他说话,叫来庞德、马岱,让他们立刻放下手里事,率部追击扶罗韩。

  庞德、马岱为难地看向马腾,马腾却不以为然的挥挥手。“既然孟起让你们去,你们就去吧。”

  庞德、马岱应了,转身召集部下,飞奔而去。

  马超也想追,却被马腾阻止了。“你现在是虎贲侍郎,率领百名甲骑作战,岂能抛下部下,独自追击?立刻回天子身边去,保护天子安全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虽说胜负已定,但鲜卑降卒数万,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

  马超觉得有理,放弃了追击的打算,率领甲骑返回。

  郭武、阎行已经抢先一步,回到了刘协身边。

  看到马超返回,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声伤亡情况。

  马超最先出击,最后返回,损失也最大。共损失战马十一匹,骑士阵亡三人,重伤两人,轻伤三十五人。

  相比之下,郭武、阎行的部下只有轻伤,没有阵亡,重伤和战马的损失都是个位数。

  面对这样的差距,不用刘协说什么,原本很兴奋的马超就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征西将军可好?”

  马超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臣父正在截杀鲜卑溃兵,稍候便来拜见。”

  刘协点点头。“征西将军持重,难得。”

  荀攸接着说道:“陛下所言甚是。陛下左右多有少壮剽悍勇士,却缺征西将军这样的持重老臣,理当大用。”

  马超顿时来了精神。

  他和荀攸接触不多,从来没想过荀攸会为他们父子说话。

  刘协看向贾诩,贾诩含笑点头。“臣附议。”

  第三百五十五章 法外开恩

  刘协从谏如流。

  “此次大战,孟起千里奔袭,先斩楼曼,再斩泄归泥,又冲扶罗韩之阵。功非虎贲侍郎能赏,当委以一方之任。少壮战于外,老成守于内,亦是常理。朕当转征西为内朝显职,朝夕请益。”

  马超心花怒放。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他将被外放,授以一方之任。马腾则将入朝,担任显职,官位不会比现在的征西将军低。

  父子各得其所,可谓是功德圆满。

  马超躬身而拜,行了一个大礼。“臣父子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刘协伸手虚扶。“走吧,领朕去见见征西将军,看看他的收获如何。”

  马超哪敢让刘协去见马腾,更不愿意看到马腾为了抓俘虏、抢战利品的场面,连忙说道:“岂敢,岂敢。请陛下稍候,臣去传家父来拜见陛下。”

  刘协心知肚明,也没有坚持,命马超去传马腾。

  身为天子,他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放下身段,主动去见一个大臣。

  等马超策马离去,刘协收起笑容,问道:“二位,你们看,当授马腾何职?”

  “卫尉。”荀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尉虚悬已久,当有补任。马腾为人稳重,又通晓战阵,最为合适不过。”

  刘协不置可否。

  马腾任卫尉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卫尉是九卿,掌宫中卫士,没什么大事,为人稳重即可,非常适合马腾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

  历史上的曹操召马腾入朝,就是拜马腾为卫尉。

  只不过那时候的天子都是傀儡,卫尉自然也是摆设,尊而无权。

  但贾诩在侧,他不能不征询贾诩的意见就表态。

  贾诩摇摇头,轻抚胡须。“卫尉乃九卿之职,又统宫中卫士,为侍卫之职,不可轻任。且华阴之战时,士孙瑞苦战有功。唯因河东事处置不当,陛下免其卫尉,以示惩戒,只是使其代领。将来还是复职为好,免得伤了老臣之心。”

  刘协估计贾诩会有所推辞,却没想到贾诩会建议复士孙瑞的职,并因此阻止马腾位列九卿。

  “以先生之见,又当授何职?”

  “卫将军,或者执金吾。”

  刘协眉梢轻扬,欲言又止。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卫将军虽不是九卿,却也九卿同等。

  这两个官职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什么权。

  执金吾领缇骑二百,持戟五十二十人,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也就是京城消防大队长。

  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城,要什么执金吾?

  至于卫将军,和执金吾差不多,原本是显职,总领南北军,负责京畿防卫,现在却是可有可无的虚衔,很多时候都不设。

  贾诩提议这两个官职,无异于将马腾闲置。

  刚刚立了大功的马腾甘心这样的待遇?

  莫不是贾诩以退为进,又有别的想法?

  刘协的头又开始疼了。琢磨这些事,比指挥作战还要费脑子。

  “再议。”

  ——

  一个时辰后,马腾姗姗来迟。

  见了面,马腾一脸诚恳的先请罪。

  俘虏太多,抓不胜抓,他实在脱不开身,来迟了,有怠慢之罪。

  马超脸色很不好看。马腾说话时,他将脸转向别处。

  刘协请马腾起身,顺势问了一句。“将军抓了多少俘虏?”

  “具体数目还在清点,总在一万人以上。”

  “将军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马腾愣了一下,露出些许犹豫,迟疑了半晌才道:“唯陛下诏书是从。”

  刘协笑了两声,转头问贾诩、荀攸等人。“你们说呢,这么多俘虏,该如何处置?”

  贾诩等人也一时沉默,觉得很棘手。

  扶罗韩入塞时,连老弱妇孺一起算在内,大概有二十万人。其中有战士近五万,两次战败,扶罗韩全军尽没,除了一部分战士在逃之外,大部分都成了俘虏。

  粗略的粗计一下,总人数当在十到十五万之间。

  刘协没有足够的补给,现在是靠扶罗韩的补给活着,自然养不起这么多人。

  如何处理这些人,就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马腾如此不顾体面的抓俘虏,抢战利品,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按照西凉的常规做法,精壮为兵,妇女配战士,老弱或杀掉,或放生,任其自生自灭。

  这肯定不是朝廷愿意接受的结果。

  精壮给了诸将,尤其是马腾这样原本就有相当实力的将领,无异于养虎为患。

  朝廷也需要兵力,也需要人口。

  至于杀老弱,更不符合儒门仁政观念。天子说要教化蛮夷,自然不会轻易杀俘。

  “俘虏的数量大,又以塞外蛮夷为主,处理起来理当慎重。”杨修率先说道:“不管怎么说,肯定需要不少粮食,还是先传诏西河、太原诸郡,让他们选送些粮食过来。”

  裴俊也说道:“春耕将至,农具、种子也是需要的,宜早加运筹。”

  刘协点点头。“这些都有道理,但诚如德祖所言,这些鲜卑人久在塞外,不谙教化,虽有战力,却叛服不定,久必为患。朕有一个想法,可以收容他们为民,或耕或牧,却当去其武力,免得养虎为患。”

  “敢问陛下,如何除法?”马腾问道。

  听出天子不肯让他将鲜卑精锐收为已用的意思,马腾多少有些失望。

  刘协皱起了眉头,原则好定,具体的办法却难找。

  如何才能不伤鲜卑人的性命,以便他们还能耕种、放牧,提供赋税,又剥夺他们的武力,让他们无法再叛?

  刘协想了一会,提议道:“收缴其兵,限制其战马的数量,如何?”

  “收缴兵器相对容易,战马的数量却不太好限制。”贾诩摇头反对。“鲜卑与中原不同,驯马都是自行其事,并无牧苑之类的管辖。若是派人时时检查,只怕又没这么多人手。查得紧了,难免又起冲突,顾此失彼。”

  “那该如何处理?”

  “去其右手拇指,使其不能控弦持刀。”马超突然说道。

  刘协眉心微蹙。这个办法是好,没有了右手拇指,正常生活影响不大,控弦持刀却不太可能,使不上力。只是这么多人,全割了右手拇指,是不是太残忍了?

  刘协看向众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以为可行。”荀攸点头赞同。“鲜卑人入塞劫掠,战败被俘,理当有所惩戒。免其一死,只去其拇指,消除隐患,已是法外开恩。”

  第三百五十六章 尘埃落定

  出乎刘协的意外,马超的建议获得了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他们的理由与荀攸相似。

  作为敌人,鲜卑人既然战败了,就要接受被杀的命运。现在不仅不杀他们,还留他们在塞内定居,只是割掉他们的右手拇指,简直是天大的仁慈。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鲜卑俘虏听说只要割掉右手拇指,就可以免死,留在塞内生活,喜出望外,有人甚至等不及汉军动手,直接自己动手,割下了右手拇指。

  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刘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作战死人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自残也能自残得这么开心,他是真没想到。

  不管怎么说,俘虏再行叛乱这个隐患总算是解决了。

  唯一有些失落的只有马腾。

  马腾原本想着从俘虏中挑一些精锐,充实自己的力量,结果因为马超一句话,割掉了这些俘虏的手指,让他们拉不得弓,握不得刀,成了半废之人。

  马腾对马超很有意见,很是责备了马超几句。

  马超却振振有辞。

  要什么鲜卑人,羌人不好吗?

  羌人虽然也经常造反,但那是被官员欺压得活不下去了,只好造反,求一条生路。如今天子爱民,羌人毋须造反,自然是朝廷的良民精兵。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召集数万精锐。

  马腾被噎得无话可说,指着马超说道,反正老子要入朝为官了,不需要那么多人马。既然你这么说,以后没兵可用的时候,可不要向老子抱怨。

  马超不以为然。

  兵在精不在多,只要陛下能提供一万骑的甲胄,我就可以横行天下。

  ——

  张杨、张绣等人陆续返回,带回了大量的俘虏和战利品,尤其是战马,以至于为这些战马提供草料都成了问题。

  好在割去了拇指的鲜卑人不影响割草、放牧,刘协从中挑选了一些人,立刻上任,充当大汉王朝的牧马人。

  人的食物同样紧缺,刘协不得命人收集伤重甚至已经倒毙的战马,杀了吃肉,解燃眉之急。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刘协传诏西河、太原、河东、上党,命他们设法筹集一些粮食、种子、农具,送到美稷。

  为此,他又挑选了大量牛马,派人送往各郡。

  春耕在即,这些牛马可以协助耕种,弥补人力不足。

  吕布第三天中午才回到朔方。

  他追得最远,一路追到了大泽东畔,将扶罗韩最后一点补给收入囊中。俘虏了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扶罗韩的中军精锐,还包括一个射雕手。

  但扶罗韩还是逃了,趁着夜色,不知去向。

  吕布为此自责不已,就像损失了一个亿。

  刘协下令,所有的鲜卑俘虏一律割去右手拇指,射雕手也不例外。

  鲜卑人倒也硬气,二话不说,自己动手。

  ——

  虽然王服还没有归营,但战局却已经进入尾声。

  鲜卑人被全歼,叛乱的匈奴人醯落、白马铜也先后授首,天子征北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协召见了呼厨泉、去卑。

  一进帐,呼厨泉、去卑就匍匐在地。

  “单于,右贤王,免礼。”刘协安坐不动,只是象征性的抬了抬手。

  “谢陛下。”呼厨泉、去卑起身,坐在一旁,额头的冷汗不断地往下流。

  “此战,单于、右贤王都是有功之臣。”刘协淡淡地说道:“不知二位想要一些什么样的赏赐?”

  呼厨泉二人哪里敢说。

  鲜卑人的例子就在眼前,他们哪有讨价还价的底气。万一惹恼了天子,天子一怒之下也割了匈奴人的右手拇指,他们就彻底废了。

  “唯陛下所赐。”呼厨泉略知礼仪,用了一句官方套话。

  “既然单于谦虚,那朕就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陛下垂询?”

  “你们在塞内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适不适应?”

  呼厨泉不明白刘协想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他。去卑却听明白了,连忙捅了捅呼厨泉,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呼厨泉听了,面露难色,吱唔了半天,也没说话。

  一旁的艾肯看在眼里,满脸的不屑。

  去卑躬身施礼。“陛下,有人适应,有人不适应。”

  “右贤王呢?”

  “臣不太适应。”去卑说道:“臣还是更喜欢牧马放羊的自在生活,不愿意定居一处。”

  “行,那朕给你一个选择,带着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出塞,继续你们祖先的游牧生活。”

  去卑躬身致意,刚要说话,刘协又道:“不过,这里面又有些不同。匈奴人还是我大汉的属国,你们就算在塞外游牧,也是大汉的部落。朕给你互市的权力,提供甲胄、军械以及生活物资,也会在你受灾的时候予以赈济。将来重开商路,也会优先供应给你。同样,你也有向朝廷进贡的责任。一切皆如属国,如何?”

  去卑大感意外。

  他原本还以为刘协是想借战胜之威,驱逐匈奴出塞,或者强迫匈奴人成为编户。

  “谢陛下,臣愿永为大汉藩属,为汉守边。”

  刘协笑笑。

  为汉守边就算了,朕可不打算将自己的边疆交给你们匈奴人来守。送你出塞,只是为了和鲜卑人争食,别让他们发育得太快,太顺利。

  此外,让你出塞,也是为朕开路,将来朕稳定了中原,免不了也要去草原上走一走,看看能不能一路向西,在罗马那堵摇摇欲坠的破墙上推一把。

  ——

  平夷口南端,扶罗韩勒住了坐骑,回首南望,不禁潸然泪下。

  二十万人入塞,如今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骑。

  包括两个儿子在内,他所有的实力都毁于一旦。

  就算回到草原上,他也不可能卷土重来,成为一方大帅。

  “此战大败,我还有什么脸面魂归赤山,见檀石槐大王于地下。”扶罗韩痛哭失声。

  “那就别回去了吧。”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扶罗韩大惊失色,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方十余步外的灌木丛中站起一排汉军将士,手中张弓端弩,无数寒光闪闪的箭矢对着他,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狂喜的光。

  “大汉北军越骑营校尉王服在此。”王服哈哈大笑。“扶罗韩,还不下马受死,更待何时?”

  扶罗韩大叫一声,伸手拔刀。

  王服手一挥,数十枝箭瞬间射到,扶罗韩中箭落马,当场气绝。

  ——

  平夷口的北端,韩银、成公英望眼欲穿。

  第二卷 望西北

  第三百五十七章 取舍之间

  “天子大捷——”

  一匹匹快马沿着官道由北而南,将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的消息传遍并州诸郡,直至河东。

  正值春耕季节,无数百姓在田野间劳作,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

  有为天子英武而喜,有为大汉不亡而喜,亦有为家中父兄立功将归而喜。

  但更多的人为太平而喜。

  天子在北疆大捷,几乎年年入塞的鲜卑人遭受重创,北疆安定,毗邻北疆的诸郡也就安全了,不用再担心那些骑着马的胡虏突然出现在面前。

  尤其是河东人,闻之无不抚额相庆。

  骚扰了河东几年的匈奴人终于走了,像夹着尾巴的狗。

  天子大捷,河东作为天子的驻跸之地,临时京师,自然与有荣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

  ——

  河东尹府。

  安邑令刘巴大步流星的进了府,进入大堂,来到伏案审阅文书的河东尹荀彧面前。

  有掾吏飞奔着跑来,铺上坐席。

  刘巴撩衣而座,伸手扣案。“令尹,令尹。”

  荀彧抬起眼皮,不满地瞅了刘巴一眼。“子初,朝廷自有制度,不可儿戏。”

  河东作为京师所在,不称郡而称尹,一如河南、京兆。长官不称太守,而称尹,也不为过。但令尹却不能随便称呼,那是楚国的最高官衔,有如丞相。

  刘巴平时也不这么称呼荀彧,只是偶尔私下里开开玩笑,在掾吏面前说笑,今天是第一次。

  “今天开心嘛。”刘巴哈哈一笑。“天子大捷,你怎么不高兴?”

  荀彧放下手里的笔,搓了搓冰凉的手,取过一旁的暖手壶。“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意外。”

  “你是对天子有信心,还是因为有内线?”

  面对刘巴的调侃,荀彧从容不迫。“兼而有之。”他又指指刘巴。“刘巴,众目睽睽,不可得意而忘形。天子大捷,不久即将凯旋,老臣们也该回来了,你还是早点收敛些为好。”

  刘巴露出一丝浅笑。“老臣们回不回来,我不清楚,但天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

  荀彧微愣。“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我向天子推荐过的刘始宗(刘先)吗?”

  荀彧稍微回忆了一番。“有印象。”

  “刘始宗刚刚有书信来,说骠骑将军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不限人数,多多益善。应募者复其身,免妻妾、子女赋役。”

  荀彧面色微变。

  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他不意外,但在南阳招募士人,而且免妻妾、子女口赋,却关系到对荆州的处理。南阳本是荆州郡治所在,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等于是面向整个荆州。

  这必然会和荆州牧刘表发生冲突。

  招募的士子是荆州人,而免除的赋役也直接关系到荆州的收入。

  这是张济自己的决定,还是天子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天子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荀彧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问道:“应募的人多么?”

  “有一些,算不上多,但影响不小。”刘巴微微一笑。“当然,等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南阳,影响会更大,刘景升夜不能寐矣。”

  荀彧沉吟良久。“子初,你请刘始宗打听打听,看这究竟是骠骑将军的意思,还是谁的想法。”

  刘巴心领神会,一口答应。“我也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荀彧轻笑,摆摆手,示意刘巴快说。

  他就知道刘巴这么急着赶来,肯定是有事找他解决。

  “你能否传书兖州,让曹操送一批通晓养蚕缫丝的工匠来。我想在安邑种桑,开办织坊。”

  “那可不容易。”荀彧忍不住笑道:“你想做丝绸的生意,兖州就不想?”

  “袁绍南下,他守得住兖州么?”刘巴不以为然。

  荀彧想了想,点头答应。正如刘巴所说,袁绍南下,正在围攻东武阳,一旦得手,必须渡河夺取兖豫。届时不管曹操做何选择,兖州皆非朝廷所有。

  趁着袁绍未至,天子大捷,将兖州的百姓尽可能迁到河东来,充实河东人口,既能充实朝廷税赋,那些百姓也有安身立命之所。

  得到荀彧的允诺,刘巴心满意足,起身告辞。

  他也有一堆公务要处理,没时间和荀彧闲聊。

  “子初,等等。”荀彧叫住了刘巴,起身将刘巴送到廊下。“刘始宗在襄阳吧?”

  “是的。”

  “请他劝劝刘景升,不要辜负自己的宗室身份,助纣为虐。”

  刘巴看看荀彧,咧嘴一笑。“你觉得袁绍是纣了?”

  荀彧不理刘巴的调侃,伸手拍了拍刘巴的背。“荆州富庶,对朝廷很重要。”

  刘巴点点头,转身告辞,大步流星地走了。

  荀彧看着刘巴的背影,一时陷入了沉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将袁绍比作纣王,或许并非一时失言,只是有感而发。

  袁绍派大军围攻东武阳,数月不下,实在不像是天命在袁的征兆。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正准备转身回堂,有人从外面奔了进来,赶到阶前,拱手施礼。

  “府君,门外有客人求见,说是荀君的家人。”

  荀彧很惊讶,随即叫来荀恽,让他出去看看。他自己也交待了一下公务,兴冲冲出了门。刚到前庭,迎面便看到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他的妻子唐夫人,女儿荀文倩紧紧的跟在一旁,正与荀恽说笑。

  荀彧大感意外。“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夫君!”

  “父亲!”

  唐夫人、荀文倩上前行礼,随即与荀彧相拥在一起。荀彧搂住她们,一时忘情,眼眶有些湿润。

  女儿荀文倩能赶来,他不意外。夫人也能来,他完全没想到。

  按理说,袁绍不会这么轻易放人。

  如此,一家人就算团聚了。

  荀彧将他们引到后堂,问起情形,这才知道是四兄荀谌去了邺城,以重新为袁绍出力为条件,将他的家人换了出来。

  荀彧心中一紧。

  因为韩馥的原因,荀谌已与袁绍有了隔阂,一度以游历为名,避而不见。如今重归袁绍阵营,不管袁绍将来能否成就大业,荀谌的处境都是比较尴尬的。

  “四伯说,人心在汉。既然父亲有这样的机会,理当善加把握,上报朝廷,下兴家业。”荀文倩说道,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半边天

  荀彧沉默了良久,点点头。

  他派人接女儿来,是因为天子邀以婚姻。

  他本不必以婚姻来取信天子,但天子付以实现王道的重任,让他无法拒绝。

  天子这么做,并不是好色——他根本没见过他的女儿——而是缺乏信任基础。

  这既与天子的个人经历有关,也与他的经历有关。

  结以婚姻,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有方案。

  唯一可能受苦的就是女儿。

  他给本来将成为他女婿的陈群写过信,透露过这个意思,但陈群没有回复,显然是默认了这件事。

  据送信的人说,陈群父子寄寓徐州,依附刘备。

  刘备则支持袁绍。

  所以,他和陈群立场不同,婚姻也就没有必要了。

  但陈群对他的决定不齿,所以连信都不愿意回。

  “文倩,委屈你了。”

  “为家为国,有何委屈可言?”荀文倩低下头。

  “阿翁,我也觉得不委屈。”荀恽忍不住说道:“天子虽然比文倩小两岁,却是不世出的明君、英雄,普通人家的女子想嫁这样的夫君亦不可得。文倩有幸入宫,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荀彧看着荀文倩。“你也这么想吗?”

  荀文倩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肯抬头。

  唐夫人连忙为女儿解围。“夫君,我们一路走来,听说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荀恽叫了起来,兴奋得两眼发亮。“天子率三千骑北征,先破匈奴,再破鲜卑,战必胜,攻必克,令人拍案叫绝。与此战相比,当初的华阴之战简直不值一提。”

  荀文倩忍不住抬起头。“是么,大兄,你收到战报了?”

  “嗯嗯。”荀恽连连点头,转身看向荀彧。荀彧本来有些不悦,可是一看荀文倩渴望的眼神,心中微动,随即又点了点,让荀恽取战报来。

  战报详细的叙述了战事的全过程,除了斩首数字例行夸大之外,几乎都是实情。

  荀文倩接过战报,迅速读了一遍,随即又喜不自胜地拿给唐夫人看。唐夫人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只是看到荀文倩开心,便也跟着读了一遍。

  战报中并无奇谋诡计,但通过文字想象更令人热血沸腾。

  “天子竟有如此天赋,看来大汉真是天命未绝。”唐夫人搂着荀文倩,笑容满面。“我儿有幸,能嫁这样的夫君,荀氏列祖列宗都会高兴的。”

  荀彧抬起手,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两声,提醒唐夫人不要太高兴,出言无状。

  “文倩,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

  “父亲,你说。”荀文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我将你送入宫中,并不是为求一姓富贵,而是希望和天子君臣互信,共建王道。天子有心,亦是难得的天才,但毕竟少年艰辛,未能倾心向学,难免有偏狭之处。你入宫之后,当时时匡辅,以兴王道,不可一味奉迎。”

  “喏。”荀文倩俯首答应。

  “好啦,好啦。我们刚下车,水都没喝一口,你就别急着教训了。”唐夫人嗔道:“先吃饭,吃完饭,再派人送我们去纸坊看看,讨几张纸用。”

  荀彧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哑然失笑,连连点头。

  吃守午饭,荀彧便让荀恽带人,陪妻子、女儿去纸坊,会见唐姬。

  ——

  河东纸坊在湅水之滨,规模不小,大大小小的院子几十座,且守卫严密。

  即使是荀恽,若非拿着太守府的文书,也不能进坊。

  在一群工匠之间,唐夫人、荀文倩看到了唐姬。

  唐姬挽着简单的发式,裹着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长衫,混在工匠之中,几乎认不出来。但她身形矫健,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气势,让人过目不忘。

  即使是她身边的工匠,不论男女,都面色红润,眼神镇定,一看就知道生活得不错。

  想起沿途看到的景象,荀文倩忽然有点明白荀彧的意思了。

  王道,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活得自信、有尊严,哪怕是一个女子。

  “姊姊?”看到有一群生人进来,唐姬习惯性的过来查看,见是唐夫人,大感意外。

  “还有我呢,姑姑。”荀文倩跳跃上前,不满地说道。

  唐姬虽与她的母亲同辈,但年龄却与她更接近,从小就是玩伴。

  “文倩也来了。”唐姬挤挤眼睛,搂着荀文倩的肩膀,掩唇而笑。

  作为最初提议的人,她当然知道荀文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荀文倩害羞的转过头,避开了唐姬戏弄的眼神。“姑姑这纸坊真大。”

  “那当然,我们纸坊里的纸现在不仅要供应河东,还要供应天子行在以及关中,最近凉州、益州也有商人来买。过一段时间,我们还要扩建呢。”

  唐夫人、荀文倩惊叹不已。

  “妹妹好气魄,不愧是女中豪杰。”唐夫人笑道。

  “豪杰便是豪杰,何必分男女?我这纸坊里,有一大半工师是女子。干起活来,她们可不比男子逊色,反比男子更细心,更吃得苦。当初试制新纸不顺利,经常几天几夜不得休息,不少男子都熬不住,反倒是女子叫苦叫累的不多。”

  唐夫人、荀文倩看着四周忙得起劲的工匠,听着唐姬的介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路听得耳朵起了茧的河东纸坊居然是由一大群女子撑起来的作坊,换作以前,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常识。即使是织坊,女子也只是织工,不可能是管理者。

  但眼前所见,竟然大半是女子。

  “妹妹真是奇才。”唐夫人感慨地说道:“从小就是,只不过如此更是大用了。”

  “我不是。”唐姬说道:“天子才是真正的奇才,大汉的希望。”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唐姬一眼,低声说道:“妹妹,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这么说,莫不是……”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唐姬转身,从一个来请示的女工匠手中拉过样纸,看了两眼,吩咐了几句。“先夫只适合做太平之主,没有救世之能。天子才是。当初先帝有意于天子,诚为先见之明。”

  唐夫人与荀文倩互相看了一眼,大为惊讶。

  她们都清楚唐姬与弘农王的感情很深,也对弘农王被废耿耿于怀,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她们更清楚,以唐姬的性子,若非她愿意,就算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不会屈服的。

  天子究竟有何德能,尽让唐姬心甘情愿的认同?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奶与茶

  唐姬引着她们参观了一圈,回到她的公廨。

  一路上,不断有人拦住她,请示一些事情,她都是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

  荀文倩羡慕之余,又有些遗憾。

  如果不入宫,她也可以像唐姬一样,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立身于世,无须仰仗男子。

  唐姬派人上了茶点,热情地邀请唐夫人品尝。“这是蜀中好茶,配以新鲜羊奶,味道与中原不同,你们一定要尝尝。坊里的人最喜欢喝了,不仅能提神,还能充饥解渴。”

  “羊奶?”看着面前浅褐色的茶汤,唐夫人皱起了眉头。

  荀氏也是不小的世家,牛羊肉吃得不少,牛羊奶却喝得不多。将羊奶与茶混在一起喝,更是第一次,那种古怪的气味让人很难适应。

  荀文倩捧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品了品,随即笑道:“味道果然不错。阿母,你尝尝,真的很香。加了羊奶,茶的苦涩便淡了,又无葱姜的辛辣,还有点香甜。”

  唐夫人勉强尝了一口,还是无法适应。

  荀文倩喝完了自己的,又将唐夫人的端过来,一并喝了。

  唐姬笑道:“既然你喜欢喝,将来到了天子身边,就不用担心饮食了。北疆多牛羊,平时也多肉奶之类的。中原有些人过去会不适应,有的只是不喜欢这种味道,有的则是容易腹泄。不过这牛奶、羊奶都是好东西,能让人强壮,皮肤也好。”

  “河东也有很多牛羊吗?”

  “河东多山,本来就有放牧牛羊的习惯。天子北征后,又送了一些牛羊来,分给百姓饲养,或作耕作之用,或充当肉奶来源。”唐姬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纸坊因供应御用纸有工,得了一些好羊,所以你才能喝上这香喷喷的奶茶。”

  “这羊有什么不同?”

  “这是北地奢延泽畔白羊的羊奶。据说那里盛产野枸杞,白羊经常啃食野枸杞,所产肉奶更为滋补。你们别急着走,晚上我命人宰一头白羊,请你们尝尝。”

  荀恽不满地说道:“姑姑,你这可就偏心了。我来过好几次,你也没请我吃羊肉。”

  唐姬忍住笑。“你阿母和文倩是新到的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你经常来,每次都请你吃羊肉,谁请得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整个河东县,能隔三岔五吃肉的就没几个。我们纸坊虽说好一些,也不过是每天一片肉而已。这白羊珍贵,都留着产奶,更是舍不得吃的。”

  荀恽还待再说,被唐夫人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嘴巴。

  ——

  羊肉鲜美,唐姬热情周到,纸坊的作业也让人大开眼界,唐夫人与荀文倩带着唐姬送的一刀新纸,满意而归。

  荀恽也很满意,咂着嘴,品味着余香,悠然自得。

  唐夫人哭笑不得,荀文倩却觉得有趣。她很想与荀恽一起骑马,奈何服饰不便,只能伏在车窗上,与荀恽闲聊。

  “羊肉就这么好吃么?”

  “好不好吃,你自己不清楚?”荀恽白了她一眼,反唇相讥。

  他固然吃得不少,荀文倩也不遑多让。

  “这白羊的确鲜美,但你可是太守之子,又挂着郎官的加官,难道也没肉吃?”

  “还真没有。你没听姑姑说么,如今整个河东郡,天天能吃肉的就是那么几个,其他人不论贵贱,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纸坊、铁官、盐官是例外,因为他们有钱。尤其是纸坊,这是私人所有。铁官、盐官都是官营,花钱的限制就大得多。”

  荀恽笑道:“要不然,姑姑能那么豪气?”

  “这么苦,官员们受得了?”

  “受不了的都跑了,受得了的留下了。”荀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天子都粗衣淡食,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他们受圣人教诲,却受不了这一时的艰苦,留下也没用,早走早省心。”

  “天子也没肉吃?”唐夫人大感诧异。

  “我们没肉吃的时候,他也没肉吃。不过现在击败鲜卑,缴获了大量牛羊,或许会好一些。”荀恽想了想,又道:“北疆肉奶多,菜蔬少,与河东略有不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姑姑所说,牛羊都要留着产奶,轻易不会吃肉。”

  “这么说,天子的确是圣明天子?”荀文倩眨眨眼睛。

  荀恽探身过来,在荀文倩耳边说道:“天子不仅圣明,而且长得很美。”

  “咄!”荀文倩啐了一口。“男子当有才学、志向,谁在乎美与不美?”她顿了顿,又道:“再美,还能比父亲美?”

  荀恽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美不一样。父亲美如玉,天子美如山。”

  “美如山?”

  荀恽回身一指远处的华山。“遗世独立,居高望远,俯视众生。”

  荀文倩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

  铁官。

  裴潜背着手,看着面前站成数排的属吏、工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天子有诏,此番大破匈奴、鲜卑,我铁官打造的甲胄、军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诸君皆是有功之人,各赐爵一等,钱一万。”

  众人大喜,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裴潜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天子重视百工,之前已经下令,以后不再称匠,一律改称师、士。这次赐爵,也与之前的爵位有所不同。将来升迁提拔,都要与爵位相当,俸禄也不例外。”

  有人欣喜的大叫。“这么说,这次我们都可以加俸了?”

  裴潜点点头,嘴角轻挑。“然。”

  这一声虽不响亮,却扎扎实实的戳中了所有人的兴奋点。

  一时间,众人欢呼起来。

  赏钱一万是暂时的,加俸却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更能改善生活。

  改匠为师、士是荣誉,有人在乎,有人并不在乎。赐爵、加俸则是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不在乎。

  即使在裴潜面前,他们也不禁忘形。

  等他们开心了一阵过后,裴潜再次示意众人安静。

  “天子大败鲜卑人,北疆安定,但离长治久安还远。所以,天子重建边军,需要更多的甲胄、军械,将在西河重设盐官、铁官。为此,需要从河东铁官抽调一批精干人手,前往西河郡治平定。”

  众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

  西河荒废已久,即使天子稳定了北疆,生活依然艰苦,肯定不能和河东相提并论。刚刚安定下来,过上宽松一点的日子,谁愿意离开河东,去西河从头开始?

  裴潜早有预料,淡淡地说道:“西河铁官与河东铁官一样,直属少府,官吏、师士一如既有制度,但去西河者,例行加爵一等,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期。五年之后,可以选择留在西河,也可以选择回河东。将来不论赏赐还是升迁,有西河经历者优先。有意者,可自行申报,绝不强求。”

  他顿了顿,又拱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将率队前往西河,愿得诸君之助。”

  片刻之后,有人举起了手。

  第三百六十章 神医华佗

  太原。

  司徒赵温看着满案的文书,长吁短叹。

  门外响起司空张喜和大鸿胪杨彪的声音,赵温抬头看了一眼,拍案大叫。

  “你们倒是悠闲,我都快急得上火了。”

  张喜大笑。“天子已经大捷了,你还着什么急?我刚准备为文先饯行,就被你叫来了,好不烦人。”

  “你为他饯行?”赵温冷笑道:“怕不是又想弄点便宜的皮毛吧。”

  “赵子柔!”张喜老脸挂不住,沉声喝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你敢说不是?”赵温毫不示弱。

  “不是。”张喜一本正经的说道:“比起皮毛,我更想要战马。”说完,便放声大笑。

  赵温也笑了,指指张喜。“汝南张氏有你这样的子弟,真是丢脸。”

  “你不丢脸。”张喜反唇相讥。“我可听说,最近运到河东的蜀茶,大半都来自成都大贾,姓赵的也有好几个。”

  赵温脸色微变,刚要说话,却被杨彪拦住了。

  “行了,别争了,你们都收敛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杨彪淡淡地说道。

  司徒、司空如此大谈行商取利,让他很不舒服。

  赵温、张喜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文先,季礼,今天请你们来,是有事商量。”赵温咳嗽一声,收起笑容。“天子重建沿边诸郡,需要大量的官吏,河东已经闻风而动,太原、上党很快也会得到消息。我这司徒府的大门,很快就会和市场一般鼓噪。”

  张喜立刻来了精神。“这是好事啊,子柔何故烦恼?”

  赵温看着张喜。“天子将在河南地屯田,需要通晓水利者前往协助疏通沟渠。你身为司空,是不是该走一趟?”

  张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连连摇手。“我不习惯牛奶、羊奶,一喝就腹中如鼓。”

  “那你知道有谁擅长水利吗?”

  张喜沉吟良久,还是摇摇头。

  赵温有些不快。张喜身为司空,最有机会接触通晓水利的人,本想请他推荐一两个人选,没曾想张喜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他这个司空平时都干了什么事。

  “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杨彪说道:“只是他姓袁。”

  “谁?”

  “袁滂之子,袁涣之弟袁敏。”

  “原来是陈郡袁,那没事。”张喜摆摆手。“蔡伯喈之母便是袁滂之妹,他们是姻亲之家。如今蔡伯喈女在天子身边为令史,深得天子信任。袁敏又有何妨?既是水土之事,就由我司空府辟除吧。”

  赵温、杨彪互相看了一眼,不约同时的露出讥笑。

  张喜争功可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不过袁敏既是陈郡人,自然还是由张喜来辟除为好。乡党互相照顾、提携,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原则。只有自己不方便出面时,才会请别人辟除。

  赵温又说了一些事。

  天子北疆大捷,并州的形势因此大变,他们身为三公老臣,自然要提前做了准备。

  作为主管藩国事务的大鸿胪,杨彪马上就要起程赶往美稷,面见天子。有些事提前商量好,也好让杨彪顺使奏请天子裁决。

  比如王允子弟的入仕问题。

  王允被杀后,其子弟有的被杀,有的逃归乡里。如今天子虽然夺回大权,但西凉势力犹在,如何处理王允子弟,便成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要想避免冲突,在任职之初就要做好统筹,尽可能避免让他们直接接触。

  当然,这些都需要得到天子的认可。

  如果天子不认可,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思。

  而从天子平时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对王允并没什么感恩可言,连带着似乎对与王氏子弟联络的士孙瑞都有些意见。

  最近刚刚得到的诏书上,原征西将军马腾因功被授为卫尉。

  士孙瑞官复原职的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说到这些事,几个老臣都有忧心忡忡。

  天子大捷,本是好事。但大捷之后,天子独断专行的趋势越发明显。

  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老臣们都不在身边,天子只能乾纲独断。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天子滞留北疆不归,未尝不是故意造成这个局面,不让老臣们有发言的机会。

  杨彪主动去北疆,就是想探探天子的心意。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太仆赵歧来了。

  赵温等人大感意外,连忙起身相迎。

  过了一会儿,赵歧拄着节走了进来,身边除了几个属吏,还有一个身着儒服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但两眼有神,步履矫健,全无长途跋涉的倦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邠卿,你可回来了。”赵温拉着赵歧的手,感慨不已。“听说你病了?”

  赵歧微微一笑。“是啊,差点就死在陈留,幸亏遇到了一位神医,妙手回春。”他转身指指那个儒生。“这便是沛国谯县人,神医华佗。若不是他,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们了。”

  张喜打量了华佗两眼。“原来你就是华佗啊,我听说过你。”

  华佗有点茫然,拱起手。“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汝南细阳张喜。”

  赵歧又补充道:“元化,他便是当朝司空,张公季礼。”

  华佗恍然大悟,连忙行了一个大礼。张喜也没有还礼,只是微微颌首致意。

  杨彪看在眼里,暗自摇摇头,拱手向华佗致意。“弘农杨彪,字文先,蒙天子不弃,尸居大鸿胪,见过神医。”

  “原来是杨公。”华佗受宠若惊,连忙行礼。“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杨彪说道:“你可知天子为何改称医匠为医师、医士?”

  华佗摇摇头。他只知道传言天子下诏改变称呼,以示对医者的重视,却不知道其中原因。

  “天子欲征天下名医如元化者,先正名以示尊宠。”杨彪很郑重地说道:“元化之名,已入天子之耳久矣。”

  华佗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还和他有直接关系,一时竟不敢相信。

  但话出于杨彪之口,想来不虚。

  杨彪完全没有奉承他的必要。

  虽然还没见到天子,但华佗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次随赵歧来太原是明智的选择。

  能让他得偿所愿者,唯有天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山河变

  正如赵温预料的那样,天子重建沿边郡县的消息一出,整个晋阳城就热闹起来,临时充当司徒府的太守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一张张笑脸的背后,都是想谋求一官半职的功利之心。

  沿边诸郡荒废已久,官制形同虚设,太守、都尉等自不用说,县令长就需要几十个。

  何况天子在边,这时候去北疆任职,见到天子的机会也多。

  一旦被天子看中,将来的仕途要顺利很多,这几年的辛苦完全值得。

  相比于文官需要公府辟除,武人更加直接。

  张杨、王服一战封侯的消息传出,武人便看到了机会所在。他们不愿意坐等公府辟除,直接组团,自行前往边疆投军。

  有消息灵通的听说大鸿胪杨彪将去美稷拜见天子,赶来求见,希望能随杨彪同行。

  杨彪正中下怀。

  虽说天子全歼了鲜卑人,但句注关以北依然不太平,有这些勇武之士随行保护,安全便有了保证。沿途观察,挑选可用之人推荐给天子,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稍作准备后,杨彪、华佗就出发了。

  杨彪和华佗相谈甚欢,一路上聊个不停。

  华佗一向景仰弘农杨氏,也知道杨彪不仅是名臣之后,本人也是能臣。天子在西京时,杨彪维护天子,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虽屈居九卿之大鸿胪,却圣眷不衰,将来重归三公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名臣会对自己如此亲近。

  如果说当初听说天子改医匠为医师、医士只是心理上有一点安慰,如今面对杨彪,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医者的尊严,心里的芥蒂为之消解了大半。

  天子重视,连杨彪这样的名臣都能以礼相待,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医者?

  “听说元化内外皆能?”

  “杨公言重了。”华佗谦虚道:“只是见得多了,有些经验。”

  “沛国病人多?”

  “江淮一带连年生乱,又常有流寇游侠,受伤的人很多。且江淮近江海,地势卑湿,水产多,疾疫也是常有的事,本是医者治病救人之所。只是江淮民风剽悍,读书人少,大多数人医巫不分,不学真正的医术,反倒行些巫术蛊道,实在令人惋惜。”

  “便如张角、于吉之流?”

  “然。”华佗眼中露出自信的光芒。“不读书,难明事理,医术便难登堂入室,只能学些旁门左道蛊惑百姓,为祸天下。”

  看着侃侃而谈的华佗,杨彪想起了负责铁官的裴潜。

  裴潜本非工匠。他只是在南阳见过水排遗迹,便根据一些图纸复原出来,又加以改进而已。

  但铁官在他的管理下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

  读过书的人,与没读过书的工匠,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只可惜,读过书的人都想做官,能和裴潜一样认真做事的太少了。

  这风气当有所改变才行。天子改医匠为医师、医士,将他们与士人等同齐观,着实是卓见不凡。

  “元化,北疆大捷之后,受伤的将士不小,你可能会很辛苦。”

  “救死扶伤,本是医者之职,何苦之有?”华佗说道:“只是医者不可无药,杨公若能多准备一些药物,或许于救治有帮助。”

  “哪儿有药?”

  “通常来说,有山林之地便有药材。并州多山,理应有适用的药材。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甚熟悉。如果能从南阳采买一些药材,应该以解一时缓急。”

  杨彪听了,心中欢喜。“这个简单,南阳已在骠骑将军治下。我写一封书信给他,他会配合的。”

  “张济武夫,未必懂得这些。不如写给军师丁幼阳。”

  杨彪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丁幼阳也是沛国人,想必与你相识。”

  “杨公所言甚是。”

  杨彪命人在路边停车,取来笔墨,立刻手书一封。

  华佗的弟子吴普擅长药学,也与丁冲熟悉。杨彪便让吴普送信去南阳,着丁冲筹备相关药材,送往北疆。

  ——

  河曲。

  刘协站在崖壁之上,脚下就是激荡雷鸣的河水,闻之令人心惊肉跳,双腿发软。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裴茂额头全是汗珠,再一次劝道。

  身为西河太守,陪天子巡视河务,如果天子落河,他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愤怒的老臣说不定会直接将他撕了。

  “陛下。”杨修上前一步,抢到了刘协的面前,一只脚的脚后跟已经悬空。

  刘协看得清楚,瞅了杨修一眼,转身向后,回到安全之处。

  裴茂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杨修一眼。

  “峡谷如此之深,津渡不易,看来只能架桥了。”刘协看着对面的山崖,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基建狂魔的能力。

  两三百米宽的峡谷,对基建狂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对眼下的大汉来说,却是着着实实的天堑。

  他有意重建西河郡,就近控制美稷,并任命最积极的裴茂为西河太守。裴茂很用心,以最快的速度走遍沿河诸县,立刻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经过大河几百年的冲刷,大河的河谷下切,不仅之前的渡口无法再用,引水灌溉也成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简而言之,想恢复跨河而治的西河郡根本不现实。

  至于刘协所说的架桥,他根本不想置评。

  这和疯话有什么区别?

  “用强弩,能将绳子带过去吗?”刘协指着对面的山崖。

  “绳子?”裴茂瞪大了眼睛。

  天子不会是真的想在河山架桥吧?

  刘协很认真的说道:“在这边建一座高塔,再在那边建一座高塔,然后将绳索悬挂其间,架一座索桥,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吕小环叫道。

  裴茂瞅了吕小环一眼,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他真不敢得罪吕小环,吕小环年少不讲理,她爹吕布更不讲理。

  “陛下的想法极妙,只是找不到这么结实的绳索。”杨修不紧不慢地说道:“纵使能架起这样的桥,只怕也没人敢走。”

  “我敢走。”吕小环举起手,笑嘻嘻地说道。

  杨修点点头。“但天下能如吕郎官一般无畏的人又有几个呢?”

  吕小环深以为然,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倒也是。”

  裴俊没忍住,“噗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裴茂瞪了裴俊一眼,转过头,脸颊抽搐。

  “我也敢。”艾肯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三百六十二章 脱虚向实

  刘协不苟言笑,淡淡地说道:“诏令天下,有能在此架桥通行者,赏千户侯。”

  裴茂、杨修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杨修故意打趣说道:“陛下,眼下西河县编户不到一万,架个桥就赏千户侯,是不是太多了?以后想干点别的事,朝廷可负担不起。再说了,度辽将军、越骑将军立下大功,食邑不过千户……”

  刘协瞅了杨修一眼。“若能在此架桥,必是不世出的匠师,岂不比度辽将军、越骑将军更难得?再者,能在此架桥,就能在更多的地方架桥。一桥飞架,两岸百姓受益,何止千户食邑?”

  刘协说完,又语重心长的加了一句。“要想富,先修路。”

  杨修坚持道:“话虽如此,亦须量力而行。秦始皇一统天下,大修驰道,未见得富,却二世而亡。”

  裴茂惊愕地看着杨修。以秦始皇为例,这可是引喻失义,大逆不道。

  不过想想杨奇将桓灵比作桀纣,他又释然了。

  这是弘农杨氏家风。

  “争论无益,不如实践。”刘协也见惯了杨氏家风,并不生气,更不想争论。

  他考虑的不仅仅是一座桥,甚至不是几座桥,而是天下人重视技术的心态。征战能封侯,造桥也能封侯,何必一定要做官?

  如果能将读书人的兴趣由做官引向科学技术,他愿意多封几个侯。

  见刘协坚持,裴茂乐见其成。千户侯的食邑不需要西河郡单独给,桥架起来,好处却是西河郡的。

  在裴茂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沿河视察了几十里路。

  总体而言,这一段的大河地理变化不小,有的影响通行,有的影响耕种,更多的则兼而有之。要想恢复西河郡跨河而治的局面,的确有不小的难处。

  但刘协不想轻易的放弃。

  他对裴茂提出了一个建议:西河郡依旧跨河而治,但分河东、河西两个部分,设两丞尉,各管半边。太守往来大河两边,居中协调。在沿河合适的位置设置几个津口,作交通之用。

  虽说大河地理形势改变,但找几个渡口还是没问题的。

  即使是两千年之后,这段晋陕之间的黄河上还有好几个著名的津口沟通东西。

  裴茂接受了刘协的建议,他也觉得以河为界有问题,不符合朝廷以西河为根基,重新设置边防的宗旨。一旦两边各自为政,极易形成割据,进而影响北疆的安定。

  “欲建太平,治河必不可少。”刘协又道:“除了架桥之外,再征求一些能治理水土的人才。”

  想到水土,他就有些不爽。

  张喜身为司空,躲在太原不来,是不是该将他揪过来看看?

  杨修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却还是躬身领诏。

  ——

  刘协视察返程时,在河曲津口遇到了杨彪一行。

  君臣父子见面,不胜欢喜。得知华佗也闻风而至,刘协更是喜出望外。

  他与华佗谈了好一会儿,又让太医令来进行例行考核。太医令倒是知道华佗的,连连摇手,自称不敢考校华佗,并表示愿意让贤,自愿做华佗的助手。

  刘协却不愿意为此坏了规矩。

  太医令虽说不是什么名医,但尽心尽职,最近为了治疗受伤的将士也非常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尤其是仅仅凭着名气就后来居上。

  他任命华佗为太医丞,协助太医令救治伤员,将来再积功升迁。

  他对华佗说,北疆每一个战士都是北疆安定的根基,多救一个人都是好的。治病救人,就是治国救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难得,良医更难得。你有成为良医的天赋,宜当珍惜。

  虽然没能做成高官,华佗多少有些遗憾,可是见天子如此重视自己,期望甚高,他便释然了不少,欣然接受了任命。

  将华佗纳入太医署的体系后,刘协又考核了随杨彪而来,打算投军的勇士。

  这批人大多是太原籍,有不少读过书,武艺也不错,只是实战经验略缺。刘协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转入虎贲、羽林,几个特别优秀的则留在虎贲侍郎中。

  比如郝昭。

  郝昭年方弱冠,但身材高大,弓马纯熟,还有相当不错的兵学根基。不仅刘协对他很满意,郭武、阎行也与他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杨彪在一旁看着,觉得眼前的刘协又与几个月前的天子有了不同。

  一场大捷,让天子更加自信从容,胸怀气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若不是面相依然稚嫩,仅看他的言谈举止,谁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

  但他也有担忧,天子对百工的重视太重了,反而对士人不太上心。

  到目前为止,天子发布的几道求贤诏书,有求能工巧匠的,有求通晓水利的,有求骁武能战的,唯独没有求通经明术的。

  与杨修谈了一夜后,他证实了自己的担心。

  借着一次汇报的机会,杨彪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刘协托着腮,盯着杨彪看了很久,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杨公莫非忘了,朝廷自有举孝廉制度。”

  “臣不敢忘。”

  “孝廉虽说都是德行,其实大多本是通经儒生。既有现成的制度,又何必再求?”

  杨彪看着刘协那一本正经的脸,有些恼怒,却无法反驳。

  举孝廉其实算是儒门的胜利之一,从制度上保证了儒生进入仕途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话并不错。

  但两百多年下来,举孝廉制度早就变了质,被选举的大多是世家、大族子弟,真正的儒生很少。

  那些人就算被推举为孝廉,也不可能来朝廷,更不可能来北疆。

  也就是说,儒生名义上有正规的入仕途径,实际上这条路已经被世家、大族挤占了。当天子下诏征求能工巧匠时,他们的机会还不如能工巧匠多。

  “稀缺的才求,不稀缺的,不求自来。”刘协说着,取出一封奏疏,递给杨彪。“既然杨公来了,这件事就拜托杨公处理吧。”

  杨彪接过一看,是骠骑将军军师丁冲送来的奏疏,说骠骑将军府发布了一道命令,招募读书人赶到北疆,协助天子教化百姓。已经有几十人应募,正在南阳集中。

  杨彪很惊讶。这丁冲——张济显然没有这脑子——反应够快的啊,估计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没传到南阳。

  “陛下,此计甚好,臣以为可以河东、太原等地施行。”杨彪说道:“而且可以再加一些好处,能在北疆教化者,除一家徭役。如此,寄寓荆州的士子必如川归海,欣然北上。”

  刘协笑着摇摇手。“不能这么改。这么一改,得利的就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一人教化,几百口免了徭役,成本太高,朝廷承受不起。”

  “可是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服徭役啊。他们名义上服役,实际上都是由人代劳。”

  刘协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以后不会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任重道远

  杨彪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嘴角轻挑。“抑兼并,均贫富,难道不是儒门一直以来的理想么?既然要兴王道,致太平,岂能不究根本。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朕深以为然。富者田连阡陌,却用种种办法逃避赋税,岂能长治久安?”

  杨彪面色微变,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

  “陛下用心深远,乃心王道,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世家、豪民遍布天下,岂能一日去之?观陛下左右,出身寒微者能有几人,不求富贵者又有几人?”

  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皆欲富贵,能以四知自省者,沧海一粟。将兴王道的希望寄托在君子固穷上,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听刘协感慨杨震四知难得的故事,杨彪原本还有些欣慰。听到后半句,顿时又变了脸色。

  “陛下,正因为固穷难,方见君子贞节。”

  “杨公所言甚是,但朕不希望颜回这样的贤者饿毙穷巷,此非太平之相。夫子以去三桓为念,杨公可有心效仿夫子故事,助朕抑兼并?”

  “能得陛下信任,臣敢不从命,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公放心,朕不急。杨公只管去做,你若做不成,将来就由德祖继续。德祖再做不成,就由德祖之子去做。积三代人之功,总能有所成就吧?”

  杨彪语塞。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抑兼并,去豪强,而且跟他们杨家耗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兼并的确是痼疾,豪强也是如今州郡割据的主力。如果不能抑兼并,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不能去豪强,则天下难以一统。

  道理是对的,但怎么做,真的很考虑执政者的智慧。

  即使是入仕三十余年的他,也觉得棘手无比。

  但天子有志于此,他又岂能临阵退缩?

  兴王道,致太平,可不仅仅是天子的理想,更是儒门的理想。

  杨彪决心已定,长身而起,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既然陛下有心,臣自当为陛下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当与诸公商议,拟定方案,呈请陛下施行。”

  刘协也坐直了身体,庄重地还礼。

  “有劳杨公。”

  ——

  杨彪走出御帐,看着河谷中散乱的羊群,有些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却也并非全无机会。

  至少在西河,是没有太多阻力的。

  这儿能算得上世家的,也就是他们父子。能算得上豪民的,也不过裴茂、荀攸等寥寥几人而已。其他人大多出身寒微,就算有点家世,暂时也不是天子要抑制的对象。

  如果在兼并出现之前就解决,不失为治本之法。

  杨彪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和杨修商量。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他最多只是开个头,杨修才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

  毕竟杨修比天子年长不了几岁。

  如果注定这是一项长期推行的政策,执政者的年龄就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以免人亡政息。

  由他们父子相继,也许是天子最佳的选择。

  杨彪心中涌起豪情,大步前行。

  卫尉马腾正带着几个骑士,在附近巡逻。见到杨彪,连忙上前行礼。

  虽然都是九卿,但马腾在杨彪面前极其恭敬,再三表示杨彪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经过杨修的指点,马超总算有了一点长进。

  得知杨修与马超交好,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以前的杨修别说与马超这样的武夫相交,说话都不太可能。

  辞别马腾,又向前走了百余步,又看到蔡琰正在河边的草地上教礼,一群少女跟着她前进后退,左盘右旋,学习礼仪。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在吕小环的旁边,站着一个与蔡琰年龄相当的少女,身材高挑,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看到杨彪,蔡琰停下,向杨彪行礼问安。

  杨彪与蔡邕不仅是同僚,而且是好朋友,算是蔡琰的长辈。

  吕小环等人有模有样,向杨彪行礼,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

  杨彪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叫马云禄,是马腾的女儿,刚刚入仕为郎。

  其他几个女子也是此次立功汉胡将士的女儿、妹妹,因父兄的功劳,被拜为羽林郎。在入仕之前,由蔡琰教以相关的礼仪。

  “她们都能骑射?”杨彪忍不住问道。

  蔡琰抿嘴浅笑。“并凉近边地,不比中原,女子能骑射者甚众。杨公若是有闲,不妨让她们演试一番,请杨公校阅。说起来,杨公身为大鸿胪,匈奴女子也该由杨公过问才对。”

  杨彪瞅瞅蔡琰。“昭姬,能者多劳。”

  “杨公面前,琰岂敢自称能者。”蔡琰说着,示意吕小环等人上马演示。

  吕小环、马云禄身为郎官,随蔡琰习礼是必经流程,本业却是弓马,将来是要随天子上阵杀敌的。习礼之余,战马就在一旁吃草,来来去去都是乘马,弓箭、长矛更是不离身。

  听了蔡琰的吩咐,她们向自己的战马奔去。

  吕小环曲起双指,伸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闻声而来,在吕小环面前停住,摇头甩尾,甚是亲昵。

  吕小环双手按着马鞍,也不用脚去踩马镫,飞身而上,摘下马鞍上的弓,环抱于胸,大声说道:“射以观德。羽林郎五原吕小环,敢为杨公演示射艺。”

  杨彪大感诧异。

  他是认识吕小环的。印象中的吕小环可说不出射以观德这样的话来,就算是有人教过,也不会说得这么自然。

  “昭姬,教导有方。”

  “与德祖相比,自愧不如。”蔡琰谦虚了一句。

  杨彪哈哈一笑,向吕小环颌首致意。

  有人立起射侯(箭靶),吕小环策马远处,拨转马头,踢马加速,在箭侯数十步外拉弓放箭,连射四箭,箭箭命中,而且箭头深入箭侯,可见力量不弱。

  杨彪很意外,赞赏地点点头。

  他见过不少世家子弟练习射箭,能有吕小环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却不多。

  吕小环之后,马云禄等人跟着一一演示。

  水平有高有低,但总体而言,做一个羽林郎还是符合条件的。

  “这样的羽林郎大概有多少人?”杨彪问道。

  “陛下有诏,宁缺勿滥,要求甚严。参选者五十七人,中选者共计十一人,都在这里。”

  “将来她们也与男子一起上阵杀敌?”

  “是的。”蔡琰说道:“不过陛下说女子除了能和男子一样冲锋陷阵之外,还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战法,散骑侍郎和羽林中郎将正在商讨,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演练。杨公若是有闲,不妨来看看。”

  杨彪抚须而笑。“少年有为,何必男女。甚好,甚好。”

  第三百六十四章 吕布之忧

  看了一会儿吕小环、马云禄等人的演练,杨彪觉得自己都跟着年轻了几岁,充满活力。

  不得不说,天子身边的这些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朝气蓬勃,看着就赏心悦目,不知老之将至。

  杨彪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才从一个牧民的口中得知杨修在前面的河谷里给一群孩子授课。得知他是杨修的父亲,那牧民很兴奋,狠狠地夸了杨修几句,说杨修平易近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个大官儿。

  听了这个评价,杨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牧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弘农杨氏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评价却让杨彪很欣慰。

  刚才天子说要让杨修继承他的事业,他还觉得是场面话。现在看来,或许天子让他来开这个头才是场面话,对老臣的尊重。

  按照牧民的指引,杨彪走到一道浅浅的河谷中。

  远远的,他看到杨修正在教十几个半大孩子行礼,一旁站着几个年轻儒生,看样子是在观摩。他立刻明白了,杨修要教的其实不是这些孩子,而是这些儒生。

  教他们怎么去教这些孩子。

  当初在杨定营中,杨修就展现出了过人的适应能力,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汉混得很熟。这个能力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极不容易,很多读书人一开始非常不适应。

  教孩子读书也一样,一本正经的诵读是不行的,要寓教于乐于成。

  这也是杨修总结出来的经验。

  看到杨彪走过来,几个儒生也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上,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

  杨修也看到了杨彪,却没有表示,继续讲了一阵,示意其中一个儒生上前接替,这才走到杨彪面前,躬身行礼。

  “父亲怎么来了?”

  一旁的儒生们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行礼。

  杨彪一一应了,与杨修走得远些,以免打扰教学。

  “你还真是乐在其中啊。”杨彪说道。

  “这是大汉的未来。”杨修笑道:“能亲手将希望一步步变成现实,自然乐在其中。”

  “大言不惭。”

  杨修哈哈一笑,也不反驳。知父莫若子,他岂能看不出杨彪严肃背后的欣慰。

  “父亲与天子谈过了?”

  “嗯。”杨彪看向远处。“德祖,路漫漫啊。”

  “比起移太行、王屋之山,移风易俗还是要简单些。”杨修赞同地点点头,语气中却充满自信。“正如天子所说,有时候要下点笨功夫,不能走捷径。”

  “你这个走捷径指的是什么?”

  “光武皇帝统一天下的故事。”

  杨彪沉吟片刻。“这么说,天子是真要继续张角未竟之路?”

  “其实不然。”杨修顿了顿,又说道:“或者可以说是似是而非。”

  “怎么说?”

  “张角对太平道的了解并不深,道对他来说只是蛊惑百姓的伎俩而已。天子则不然,天子不仅问道、求道,而且要行道。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张角用的是巫术,只是骗人。天子用的是医术,为的是救治救人。两者看似区别不大,其实相去万里。”

  杨彪沉吟良久,幽幽地说道:“他求的道,恐怕不是圣人所言之道吧。”

  “不是。”杨修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

  “是圣人所求之道。”

  杨彪转头,盯着杨修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颤了颤。

  “果然是少年啊,不自量力,竟欲与圣人比肩。”

  “少年还不够。”杨修咧嘴一笑。“天子求的是赤子之心。”

  杨彪哑然失笑,举起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陛下,魏夫人求见。”

  “魏夫人?”刘协收起刀,一头雾水。“哪个魏夫人?”

  “温侯夫人。”

  刘协这才想起了魏夫人是谁,也猜到了魏夫人求见是为了什么。

  虽然吕小环没能斩首立功,但他还是满足了吕小环的愿意,下了一道诏书,要求魏夫人准许吕布纳妾。据说魏夫人为此和吕布大吵一场,甚至动了手,抓破了吕布的脸,搞得吕布几天不敢见人。

  怎么,还想来抓朕的脸?

  “让她过来。”

  一会儿功夫,魏夫人来到刘协面前,披头散发,满面泪痕。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协面前,头在地上撞得呯呯作响。

  刘协扬扬眉。“夫人这是何意?”

  “妾有罪,请陛下赐死。”魏夫人趴在地上,号陶大哭。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有何罪?”

  吕布、魏续从远处奔来,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正欲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只得讪讪地的站在一旁。

  “妾有罪三。”魏夫人哽咽着。“抗陛下之诏,其罪一也;逆夫君之命,其罪二也;不能生子,其罪三也。三罪在身,妾无以立身,唯求一死。”

  “既然知道这些都是罪,何不依诏行事,为温侯纳妾生子?”

  “妾斗胆,敢问陛下一句话。”

  “说。”

  “陛下没有儿子,甘心以宗室子为嗣君么?”

  刘协哭笑不得。“朕年方十六,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

  “妾年方而立,也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魏夫人抽噎了两声,又补了一句。“妾至少还生了一个女儿,说明能生。陛下有皇后、贵人数人,却无子嗣,能不能生还不知道。”

  “我……”刘协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吕布大吃一惊,扑了过来,挡在魏夫人面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内人不识诗书,不通礼仪,触怒陛下,皆臣之罪。”

  “就这样,你还护着她?”刘协气极而笑。“不怕朕连你也杀了?”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也不枉夫妻一场。”吕布转头看向魏夫人,伸手将魏夫人搂在怀中,用袖子擦去她额头上的尘土。“内人虽然善妒,却于臣有恩。臣年少顽劣,乡里视臣为患,无人愿嫁,唯内人不嫌弃臣。不论臣是乡里唾弃的马贼,还是天下鄙视的小人,她都不离不弃,与臣始终。”

  吕布转身,伏地而拜。“陛下,臣不纳妾了,愿以女儿小环为嗣。”

  第三百六十五章 算无遗策

  一看这局面,刘协知道自己草率了。犯了和吕小环一样的幼稚病,自取其辱。

  吕布是什么人?他要真想纳妾,十个魏夫人也砍了。

  这夫妻俩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问题是,我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关起来,择日处决。”刘协咬牙切齿的说道,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春不杀生,让你们多活半年。”

  史阿等人愣住了,疑惑地看向刘协。

  刘协使了个眼色。他当然不会因此杀了吕布,但他身为天子,不能就这么放人,要不然以后谁都可以抗诏,还怎么玩?

  史阿会意,带着几个虎贲上前,将吕布与魏夫人一起绑了。

  魏夫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结果,顿时傻了,泪眼婆娑。“夫君,是我害了你。”

  “唉……”吕布一声长叹,低头不语。

  刘协看得分明,忽然心中生疑。

  吕布可不是这么老实的人,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行,我就陪你们做戏,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作妖。

  虎贲将吕布夫妻二人拖了下去。美稷单于廷没有廷尉狱,只有几个地牢,吕布夫妻就被扔进了一个地牢,上面连个盖子都没有。以吕布的身高,估计稍微用点力就能爬出来。

  但吕布很老实地靠墙而坐,一脸平静,还不停地安慰魏夫人。

  魏夫人是真的怕了,靠在吕布身上,泣不成声。

  过了半个时辰,收到消息的吕小环狂奔而来,跳进地牢,先是搂着吕布一阵大哭,随即又搂着魏夫人,一边哭一边央求。

  “阿母,都是女儿的错。你们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小环,你快走。”魏夫人用肩膀将吕小环往外挤。“这事与你无关,你千万别扯进来。”

  “怎么与我无关。”吕小环害怕极了。“是我求天子下诏的,我本来以为……以为有诏书,你就能让阿翁纳妾,生一个弟弟。阿翁,我想要个弟弟……”

  魏夫人这才明白,原本天子突然下诏,让吕布纳妾的根源在这儿。

  她看着哭成了花脸猫的吕小环,又心疼又气恼。

  “小环,你赶紧出去。”吕布也劝道:“我陪你阿母同死,你却一定要好好活着。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啊?”

  “阿劯,抗诏是大不敬,爵位是要被剥夺的。”吕小环眼泪汪汪地说道。

  “是这样吗?”吕布大为震惊,看看吕小环,又回头看看魏夫人。

  魏夫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结果,当时就傻了。

  “阿母,你就认个错,让阿翁纳妾吧。要不然,可就……”吕小环摇着魏夫人的手臂,眼泪汪汪的央求道。

  魏夫人浑身颤抖,涕泪横流,半晌才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吕小环大喜,手脚并用的爬出地牢,直奔御帐。

  刘协正与荀攸商议政务,见吕小环冲进来,立刻就明白了结果。但他没给吕小环说话的机会,眉头微皱。

  “擅闯御帐,尔欲何为?”

  “啊?”吕小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陛下,我阿母答应了,她……”

  “诏书是她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的?”刘协沉声喝道:“你身为郎官,不召自入,是想刺驾吗?”

  “不不不……”吕小环慌了手脚,连忙去解腰间的刀带。

  一旁的郎官见了,吓了一跳,连忙扑了上去,将吕小环摁倒。不管吕小环用意是什么,在天子面前随便摸刀就有谋刺的嫌疑。就算天子不说,他们也不能让她这么做。

  刘协挥挥手,命人解除吕小环的武器,也扔到地牢里去,和吕布夫妻关在一起。

  见吕小环也被抓了起来,还多了个谋刺天子的罪名,吕布彻底傻眼了。

  御帐之内,刘协与荀攸对坐。

  “公达,你猜猜,这是谁的主意?”

  荀攸笑道:“若是一计,必是陈宫无疑。”

  “他这么大费周章,有何所求?”

  “陛下想杀吕布吗?”

  刘协微怔,诧异地看向荀攸。

  “若陛下欲杀吕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抗诏这个罪名在,杀吕布名正言顺,张辽、高顺等人无语可说。虽失吕布一人,陛下却能得到张辽、高顺数人,得大于失。”

  刘协蹙起了眉心。

  他意识到荀攸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正经的劝他借此机会杀掉吕布,将张辽、高顺等人收为己用。

  这次迎击鲜卑人的大战中,张辽、高顺表现突出,都升了官。张辽为荡寇将军,高顺为横野将军。但他们作为吕布的部下,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记在吕布头上。

  吕布因此成了有功之臣,不仅温侯的爵位保住了,而且得到了实打实的食邑五百户。

  如果吕布不死,还活跃在战场上,还是张辽、高顺的直接上官,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吕布自己不犯错,就可以借助张辽、高顺的功劳,步步高升,直到成为一方大将。

  这显然不如杀了吕布,将张辽、高顺直接收归帐下为好。

  “如果不杀吕布呢?”

  “如果陛下不杀吕布,则魏夫人接受诏书,允许吕布纳妾生子。吕布心愿得偿,必视陈宫为恩人。有吕布为援,陈宫在北疆进可为显官,退可优游于世。”

  刘协眉梢轻挑。“好计谋,将吕布一家三口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连面都不露一下。”

  荀攸说道:“但陈宫此举,却是为陛下创造机会。”

  “所以朕也要感激他?”

  荀攸不说话,但意思却很明白。

  刘协仔细想想。虽然觉得陈宫此计未免过于歹毒,却的确高明,堪和贾诩劝李傕、郭汜攻取长安的计策相比。

  区别只在于贾诩是为了保命,陈宫却是为了仕晋。

  “朕当如何处置?”

  “陛下不妨坐观其变。张辽、高顺收到消息,必然会向陈宫请计。届时陛下决陈宫生死,只在片言只语之间。”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荀攸这句话看似说得轻松,其实背后却用意深远。

  陈宫将吕布一家当作筹码,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荀攸又何尝不是将陈宫作为筹码,来测试一下他对关东籍谋士的态度?

  你可以说陈宫用心歹毒,但陈宫此计却是处处为朝廷着想,让人很难不动心,引为心腹。

  这些顶级谋士,果然是算无遗策,杀人不见血。

  第三百六十六章 釜底抽薪

  刘协思索了很久,做出一个决定。

  “公达,袁绍围攻东武阳,破城了么?”

  荀攸摇摇头。“没有消息,不清楚进展。”

  朝廷控制的州郡有限,对洛阳以东地区的了解还停留在传言的阶段,信息滞后极其严重。袁绍围臧洪于东武阳还是吕布带来的消息,几个月过去了,结果如何,他们并不清楚。

  没有收集信息的渠道,即使聪明如荀攸,也无法仅凭猜测来判断。

  但刘协的重心并不是臧洪生死,而是中原形势。

  “若是袁绍攻破东武阳,兖豫青徐的形势会如何发展?”

  这一次,荀攸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刘和足以牵制公孙瓒,袁绍可以渡河,将兖豫青徐收入囊中,然后进兵荆州。届时,骠骑将军将面临三面夹击。”

  “曹操会如何应对?”

  “他实力不足,名声又不好,除了向袁绍称臣,只能退守洛阳。”

  “朕想委任陈宫为使者,安抚关东,以试其能。”

  荀攸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子这个想法很诡异,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而且天子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陛下,若陈宫不归……”

  “若不归,便不归。”刘协从容说道:“朝廷虽是用人之际,却不能强人所难。若陈宫欲归隐山林,朕岂能勉强?”

  荀攸恍然大悟,哑然失笑,拱手道:“陛下高明。”

  “那就有劳公达转达,免得相见两不欢。”

  ——

  陈宫手里握着一笔书简,走出大帐,看了一眼帐门外的荀攸,含笑拱手见礼。

  “不知侍中到访,有何指教?”

  荀攸转身,下巴微抬。“大地回春,草色若无,河水清澈,公台可有意走走,看看这建安新气象?”

  陈宫眉梢轻扬,不禁莞尔。“正当如此。”

  两人并肩而行,轻声说笑,仿佛多年好友。

  其实荀攸比陈宫大十几岁,两人并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以前也没有多少接触。只是离家千里,既然都是兖豫人,就有了同乡之谊,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但荀攸主动来找他的机会并不多。

  正如荀攸所说,大地回春,河中浮冰消解,大河两岸有了淡淡的草色,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牛马散落在附近的河谷中,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偶尔背两句刚学的新书。

  “此情此景,可是公台所愿?”荀攸举目四顾,神态悠闲。

  陈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看向远处。良久,一声长叹。

  “侍中,我是东武阳人。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不论孰胜孰负,东武阳都会有无辜死伤。纵使眼前美景如画,我又如何能安心?所思所念,唯有王师东出,平定天下。”

  荀攸有些惊讶。“你是东武阳人?”

  “是的。”

  “臧洪能守住东武阳么?”

  陈宫低下了头。“臧洪慷慨,能得人心,又出身将门,通晓战法。即使以袁绍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易破城。但臧洪守得越久,东武阳越危险。”

  “你是担心袁绍报复?”

  陈宫苦笑。“袁绍外宽内忌,东武阳支持臧洪叛变,自然是他的敌人。不施以惩戒,如何能内泄愤怒,外施兵威?”

  荀攸理解地点点头。“天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想劝袁绍罢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公台可有兴趣走一遭?”

  陈宫停住脚步,神情愕然。

  荀攸缓缓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宫,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陈宫收回目光,吐了一口气。“既然是天子的意思,宫敢不从命。”

  荀攸拍拍陈宫的手臂。“公台,努力,天子对你期望甚高。此次出使,你要救的不仅仅是东武阳,还有整个关东。”

  陈宫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就是走投无路,这才不远千里,来到北疆。结果天子又委任他为使者,派他去劝袁绍罢兵,拯救东武阳于水火。

  他不觉得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太年轻,看不破他的计策,也不会有这么阴毒的手段——这肯定是荀攸的建议。

  既然如此,解释就没有意义了。

  “何时起程?”

  “救人如救水火,自然是越快越好。”荀攸说道:“你收拾一下,天子马上就会召见你。”

  “喏。”陈宫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荀攸暗自叹息。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天子要这么做了。

  ——

  刘协召见了陈宫。

  陈宫来得很快,衣冠整齐,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说了一些场面话,问了一些陈宫对天下形势的见解后,刘协拜陈宫为侍御史,持节出使关东,劝袁绍、臧洪罢兵,并征臧洪入朝。

  陈宫领了印绶、诏书等物,立即登车起程,无半点停留之意。

  当高顺、张辽收到消息,赶到美稷来,打算向陈宫问计时,才知道陈宫已经离开了美稷。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刘协。

  刘协问了他们最近的情况。

  高顺、张辽驻扎在美稷附近百里以内。除了镇抚地方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练兵。晋升为杂号将军后,他们麾下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人,大半是新兵,急需高强度的训练。

  刘协特别问了张辽麾下的李药师。

  李药师自称是李陵后人,但他出生在北疆,除了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之外,与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还是被当作匈奴人看待。

  李药师因功拜为都尉,指挥两曲匈奴骑兵。

  他因为通晓医药,之前兼作军中医师。华佗来了之后,刘协将军中医师集中到一起,进行以外科手术为主的医术培训,强化战场救护能力。

  刘协和张辽商量,想将李药师也调入太医署,配合华佗做事。

  张辽表示回去问问李药师的意见。李药师一心想以军功立身,证明祖先的荣耀,未必有兴趣从医。

  刘协有些惋惜,却也没有强求,只是让张辽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张辽、高顺随即来见吕布。

  看到左膀右臂,已经在地牢里关了三天的吕布大喜。“文远,子平,你们可算来了。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

  “见过陈公台了吗?”吕布背对魏夫人和吕小环,拼命地眨眼睛。

  张辽沉默,高顺淡淡地说道:“我们来之前,陈宫已经被天子拜为侍御史,持节安抚关东了。”

  吕布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这竖子,竟敢卖我求荣。”

  缩在角落里,形容憔悴的魏夫人虽然看不到吕布的脸色,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期盼着天子赦免他们的消息。一听吕布这话,顿时反应过来,纵身跃起,扑到吕布背上,张口咬住吕布的脖子。

  “你这负心汉——”

  吕布猝不及防,“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下意识地肩背用力。

  魏夫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地牢壁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一家三口

  吕布慌了手脚,一边救治魏夫人,一边大骂陈宫阴险,将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当作筹码,换取自己的前程。

  虽然吕布说得不清不楚,高顺、张辽也是一知半解,却也清楚吕布又被陈宫利用了。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意外。

  从一开始,陈宫就是利用吕布,从来没有真正效忠过吕布。

  只是吕布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魏夫人醒来后,像愤怒的母虎一般,抓住吕布又撕又咬,搞得吕布很狼狈,不仅身上的衣服被撕碎,脸上也多了几道新伤。

  吕小环也傻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如何处理,缩在角落时哭泣。

  高顺、张辽也不敢劝,默契地退到远处,相顾叹惜。

  等魏夫人闹得累了,抱着吕小环抽泣,吕布也反应过来了。

  陈宫已经走了,没人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他想来想去,似乎除了杀出去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抗诏是死罪,就算高顺、张辽愿意为他求情,最后也是免死而已,官爵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可是掘过皇陵的人,天子之前放过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趁机报复?

  吕布越想越后悔,将陈宫恨入骨髓,却无可奈何。

  陈宫已经走了。他的箭射得再准,也射不到陈宫。赤兔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陈宫。

  “子平,文远,奈何?”

  “向天子请罪吧。”高顺面无表情。“天子英明,必不会为陈宫奸计所惑。”

  张辽赞同地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天子以并凉为根基,以关东为敌,绝不会杀君侯,而遂关东人之志。只是经此一事,君侯亦当有所警惕,不可再轻信人言。”

  “这些关东读书人,没一个好的。”吕布咬牙切齿。“老子要是再信他们,不如自我了断。”

  “还有,君侯抗诏属实。天子纵使不杀你,只怕也会有惩戒,希望君侯能够忍耐一时。”

  “应该的,应该的。”吕布连连点头。

  高顺、张辽又交待了一些事,辞别吕布一家,向刘协回报。

  刘协听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吕布这一次被陈宫害得这么惨,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陈宫了,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一个读书人。

  没有可以信任的谋士,他终究只是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刘协吩咐高顺、张辽各回驻地。

  他会赦免吕布,但是不能现在就放,要再熬吕布几天,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高顺、张辽心领神会,拜别而去。

  刘协随即命人加强了地牢的看管,又减少了饮食的供应,让吕布保持半饥饿状态。既不断绝他的希望,又不让他看到希望。

  吕布心中有愧,又不忍心看妻女挨饿,只能省下有限的食物,先让妻女吃饱,自己吃点残羹冷炙。实在没有,就干脆饿着。

  仅仅两天功夫,吕布就崩溃了。再三恳求看守他的虎贲侍郎,求见天子。

  ——

  深夜,处理完政务,刘协抽了个空,来到地牢。

  被饿得头晕眼花的吕布看到天子出现,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牢中。

  “罪臣布,拜见陛下。”

  魏夫人、吕小环也跟着跪倒,却不敢说话。

  被关了几天,她们也意识到天子不仅仅是身份尊贵,他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即使勇猛如吕布,也无法正面与天子为敌。

  刘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虎贲侍郎放下梯子,让吕布等人出来。

  吕布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天子御帐,报名请入。

  刘协坐在案后,面前是堆成小山的公文。他静静地看着吕布一家三口跪倒叩首,伏地不起。

  “温侯,知错了吗?”

  听到“温侯”二字,吕布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爵位保住了。

  “臣知错了。”吕布再拜。“臣受人蛊惑,冒犯君威,罪当不赦,死有余辜。只是臣妻女无罪……”

  话音未落,魏夫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叩首道:“陛下,妾出言不逊,死不足惜。唯妾夫君、女儿小有武勇,尚堪一用,请陛下垂怜,赐妾一死,饶他们一命,将功赎罪。”

  刘协语带讥讽。“你若是死了,温侯可不就是纳妾的事了,而是续弦。”

  “妾既然已死,也就管不了他的事了,由他去吧。只怕陛下作主,别让他欺负妾的女儿,妾愿在九泉之下,为陛下祝福。”

  刘协听得直皱眉。

  这虎娘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瘆得慌呢?

  “你这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你活着,他就别想纳妾了?”

  魏夫人犹豫了片刻,用力点点头。“妾宁死不肯奉诏。”

  吕布连忙说道:“陛下,臣不纳妾了。臣有女儿小环,心愿足矣……”

  “住口。”魏夫人低声喝道:“我还能生,你少往别的女人床上钻就好了。”

  吕布面红耳赤,就像被魏夫人撕去了整张面皮似的。

  刘协面庞扭曲,莫名焦灼。

  这什么神仙家庭?

  这是天子面前,你们严肃一点好不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要是笑出声来怎么办?

  一旁的蔡琰低着头,但肩膀控制不住的抽动,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线。

  “嗯咳!”刘协咳嗽了一声,带着愤怒。

  “吕布,念你作战有功,免你一死。削户三百,免去官爵,闭门自省一年,以观后效。”

  刘协挥挥袖子,示意吕布可以出去了。

  见天子脸色不好,吕布不敢多说,拉起魏夫人和吕小环,谢了恩,转身出帐。

  走到帐门口,吕小环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协。

  “陛下,臣……臣也被罢免了吗?”

  刘协没好气的反问道:“有没有罪,你自己不清楚?”

  吕小环这才想起来,自己可是有谋刺嫌疑的,说起来比母亲魏夫人抗诏更严重。只是想到自己好容易成了郎官,这才当了没多久,就被罢免了,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过你可以继续跟着蔡令史读书习礼。”刘协说道:“能不能官复原职,就看你表现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随即又问道:“那臣还能跟着羽林骑训练吗?”

  刘协本想拒绝,可是看了吕小环那眼巴巴的模样,又改变了主意。

  “如果书读得好,可以参加训练。”

  “谢陛下。”吕小环挣脱了吕布的手,重到刘协面前,趴在地上,用力叩了两个头。“陛下最英明了,臣以后谁的话也不听,就听陛下的。”

  刘协一手抚额,一手连挥。

  你可赶紧走吧,朕实在是忍不住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常山赵云

  等吕布一家三口出了帐,蔡琰起身,伏地请罪。

  “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刘协看着面色泛红的蔡琰,摆了摆手,神情无奈。

  “算了吧,别说你忍不住,朕也忍不住。”

  装了很久,最后却被吕布一家破了功。

  蔡琰再拜,却不起身,随即又道:“陛下仁厚,自是好的。只是如此对待吕布、陈宫,有失偏颇,难免引人非议。”

  刘协收起了笑容,郑重地打量了蔡琰两眼。

  蔡琰一般不主动进谏,今天趁着这个机会开口,应该是等了好几天了。

  对陈宫的处置,的确会给人这样的印象。

  作为关东才俊,陈宫千里来投,又为他递了这么一把好刀,轻而易举的剥夺了吕布的兵权。陈宫对朝廷是有功的。

  吕布被罢免了官职,闭门自省,高顺、张辽顺理成章的脱离了吕布的指挥体系,成了旧部。

  就算不重用陈宫,也不至于让他持节出使,劝袁绍罢兵。

  说得难听些,这是借刀杀人。

  “令史,并凉多武夫,少文臣。与他们相处,心思不宜过于迂回,说话也不宜太多深奥,越简单明白越好,尽量不要产生误会,以免生疑。信任建立起来极难,毁掉却是非常容易的事。”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陈宫……”

  “陈宫之计虽巧妙,却是小智,机心太重。此等手段,对敌尚可,对己却得不偿失。朕若因此而用他,效仿者必众。今天被利用的是吕布,明天被利用的就有可能是马腾。用不了多久,诸将使如李傕、郭汜一般,互不信任,如何能同心协力,并肩作战?”

  蔡琰若有所思。“陛下是说,当以拙破巧,以重胜轻,以阳谋代阴谋?”

  刘协点点头。“朕并非不想用陈宫,而是陈宫若习气不除,朕不敢用。”

  “陛下所言习气,是指陈宫以名士自居,鄙视武人么?”

  “这只是其一。”刘协淡淡地说道:“他效忠的只是士族,甚至只是兖州士族,而不是天下百姓,更不是大汉。朕大捷之后,他也不来请见,弄出这许多花样,不过是想让朕见识一下他这个智者的高明,重视士族罢了。”

  蔡琰恍然大悟。

  如果说陈宫只是耍心眼,天子还能接受。陈宫想证明士族的重要性,并无视并凉武人的利益,这就影响到天子中兴大业的根基,天子绝对不能忍。

  “臣愚钝,请陛下惩处。”

  “言者无罪。令史若有心,不妨写几篇文章,使关东百姓知朕心意。若有人不嫌边塞艰苦,愿与朕共襄盛举,朕是欢迎之至的。”

  “敢不从命。”

  ——

  湳口,陈宫下了车,在河边来回走动,放松一下被巅得麻木的身体。

  摆渡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多乘马,极少有乘车的。见一辆马车停在一旁,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

  陈宫的心情很不好,没兴趣看他们。

  他只想早点渡河,离开这里。

  但渡河而来的人很多,而且有不少马匹。艄公一次又一次的来回摆渡,忙得不可开交。

  去东岸的人不多,陈宫本想上船,可是一看船上散落的马粪,他又放弃了。

  西岸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渡河的人也不走,在等没渡河的同伴。

  就在陈宫的心情越来越焦灼,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时,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汉子来到面前,拱手施礼。

  “常山赵云,问足下安好。”

  陈宫愣了一下,拱手还礼。“足下有何指教?”

  “岂敢。”赵云指指正在渡河的人。“我等从冀州而来,欲投朝廷效力。足下文质彬彬,与本地百姓不同,可是朝廷官员?”

  陈宫下意识地直起了腰背,将插在车上的节持在手中,脸上也多了几分矜持。

  “在下东郡陈宫,忝为侍御史,奉诏出使,安抚关东。”

  “果然。”赵云笑道:“我等耽误了天子使者的行程,真是罪过。陈君虽负重任,却不以官威为恃,诚为君子。天子有陈君这样的君子辅佐,难怪可以大破鲜卑,威震北疆。”

  陈宫脸上有点发热,却不好意思说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怎么,常山也知道天子大捷?”

  “岂止常山,只怕整个冀州都知道了。”赵云哈哈一笑,转身说道:“你看,这些都是从冀州赶来投军的壮士,还有一位来自广陵。说来也巧,与陈君同姓。士俊,士俊,这边来。”

  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了赵云一眼,目光随即落到了陈宫手中的节上。他快步走到陈宫面前,躬身一拜。

  “广陵陈容,拜见使君。敢问使君可是从天子驾前来?”

  陈宫盯着陈容看了两眼。“足下莫非是臧子源故友,东郡丞陈容?”

  陈容愣住了。“足下是……”

  “我是陈宫啊。”

  陈容又惊又喜,上前一步,双手抱着陈宫的手臂。“陈君,能在这里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在风尘仆仆的脸上冲出两道沟。

  陈宫不敢怠慢,连忙将陈容拉到一边。

  赵云也关切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陈容含着泪,匆匆向赵云表示感谢这一路上的照顾,随即便与陈宫走到一旁。

  赵云见状,识趣的没有跟过去,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

  陈容与他同行一路,只说前往美稷,从来没说其他的。如今与陈宫一见面就激动成这样,分明是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

  他很愿意帮忙,但陈容显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他只好离得远些。

  陈宫、陈容离开人群约百步,再次见礼。

  陈容看着陈宫手里的节,急声道:“陈君这是往哪里去?”

  陈宫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连忙又说了一遍,特地强调了天子派他去关东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袁绍罢兵,征臧洪入朝。

  陈容一听就急了。“那你还在这里等?东武阳危在旦夕,臧子源随时可能身首异处。”

  陈宫却有些诧异,他根本没把这个任务当回事。在他看来,此时此刻,只怕东武阳已经被袁绍攻破了。天子派他去,就是为了折腾他。

  “袁绍还没攻破东武阳么?”

  “没有。”陈容摇摇头。“但袁绍恼羞成怒,调集数万大军围城,志在必得。”

  第三百六十九章 虚左以待

  陈宫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如果能救出臧洪,使东武阳免于战祸,他将是有功之人,于朝廷、乡里、臧洪都问心无愧。

  到了那时,天子将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就算他不想再回到美稷,为天子效劳,也可以隐居乡里,优游人生。

  陈宫激动起来。“我当驰援臧洪,士俊,你可愿与我同行?”

  “求之不得。”陈容一揖到底,随即就拉着陈宫向渡船走去,一边向里挤,一边大声喝斥,让等在河边的人让开,让天子使者先渡河。

  那些刚刚渡河的骑士怒目而视,只是看到陈宫手里的节,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员、天子的使者,这才不敢放肆,勉强让开。

  赵云赶了过来,指挥骑士们向两侧让开,又将陈宫的车送上了船。

  陈容的力气很大,根本没给陈宫解释的机会,直接拽着陈宫上了船。陈宫被他拉得跌跌撞撞,一脚踩在了马粪上,顿时恶心无比,扑到舷边一顿干呕。

  渡船晃动起来,陈宫脚下不稳,险些落水,亏得赵云反应快,纵身上船,一把拽住了陈宫。

  陈宫面色煞白,神情狼狈,有些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

  赵云稳住了船,示意艄公小心些,这才和陈宫、陈容道别,回到岸上。

  看着渡河向东岸驶去,赵云心中有些不安。

  陈宫为人急躁,似乎并不适合为使。天子究竟是无人可用,不得不然,还是另有原因?

  等随从都渡了河,赵云重新上马,赶往美稷。

  ——

  陈宫重新上车,陈容乘马随行,一路急驰。

  但陈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到了东武阳,如何才能劝说袁绍罢兵,放过臧洪?

  诏书是没用的。天子不承认袁绍,袁绍也不承认朝廷。诏书只会刺激袁绍,不会让袁绍俯首听令。

  那他凭什么说服袁绍?

  他和袁绍没交情,却有仇隙。张邈兄弟与袁绍反目,他支持张邈兄弟一方,迎吕布入兖州,又为吕布谋主,与袁绍派来的将领交战近一年之久。

  怎么想,这个任务都似乎无法完成。

  反复权衡后,陈宫决定取道太原,向司空张喜求教。

  ——

  刘协拿起今天的最后一份公文,扫了一眼,随即愣住了。

  在几十行文字中,一行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投军。

  “这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刘协喜出望外。

  “今天一早就送到了。”蔡琰看了一眼,不免有些诧异。最近来投军的人很多,沿途的驿舍每天都会送来一批名单,从来没见刘协这么激动过。

  刘协算了一下时间,估计赵云快则今天下午,迟则明天中午必到。

  “传阎行来。”

  蔡琰起身安排。

  刘协在帐中来回转了两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没想到赵云会来。他一直以为赵云已经在刘备身边,与刘备有了君臣名份。以赵云的性格,在刘备如今最困难的时候,弃刘备而归朝廷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除非刘备和吕布一样,无家可归,不得不来投奔朝廷。

  即使如此,赵云也会和张辽、高顺一样,依旧是刘备之臣,不是朝廷之臣。

  刘备可不是吕布,他身边也没有陈宫这种时刻准备背刺的谋士,想将关张赵挖过来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意外收获最开心,正如眼前的赵云。

  过了一会儿,阎行入帐。

  “彦明,今天或者明天,来投军的人中会有一个赵云。你去试试他的武艺,如果可行,朕当授其散骑常侍之职,命其掌左部。”

  阎行惊讶地看了刘协一眼。

  随着人数渐渐增多,刘协将散骑侍郎分为左中右三部,分别由三名散骑常侍指挥。

  郭武是第一位散骑常侍,指挥中部五十骑。

  马超原本是第二位散骑常侍,指挥左部三十骑。但他志在统兵,所以天子升了他的职,拜他为偏将军,命其回凉州,统其父马腾的旧部。

  阎行则是第三位散骑常侍,指挥右部三十骑。

  左部常侍虚悬,很多人明争暗斗,但天子迟迟没有确定人选。不少人以为天子属意张辽或者庞德,在等机会。没曾想,天子现在要将这个位置授予尚未见面的赵云。

  见阎行疑惑,刘协笑了。“彦明,你见过赵云便知。”

  ——

  赵云等人走出了河谷,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原。

  一队骑士正在河边的草地上奔驰,持矛刺击草人。虽然只是演练,但所有人都很严肃,每一次突刺都大声呼喝,以助气势。

  赵云一眼看出这些骑士的刺击与众不同,他们手里的长矛更长,大约有一丈八尺左右。

  长矛越长,重量越重,以至于普通骑士无法双手握持。这些骑士也不例外,只能将长矛夹在腋下,端平了进行攻击。

  赵云目光一扫,便看到了一旁的地上插着另外两种形制的长矛,一种是一丈二三尺左右的标准形制,一种是只有五六尺左右的短矛。

  看来,这队骑士并非使用一种长矛作战,而是长短兼用。

  一个骑士迎了过来,大声问道:“足下可是从常山来投军的赵云?”

  赵云拱手施礼。“正是,敢问足下是……”

  “我们是散骑右部。”骑士招手道:“请赵君随我去见阎常侍。”

  赵云示意随从们等着,跟着骑士向前,来到正在观看演示的阎行面前。两人见礼完毕,阎行上下打量了赵云两眼,露出赞赏的目光。

  “赵兄观我散骑右部的演练如何?”

  赵云说道:“这一丈八尺的长矛是甲骑所用吧?”

  “是的,白马义从也用吗?”

  赵云微微一怔。“阎常侍从何得知我曾在白马义从?”

  “赵兄名扬天下,有谁不知?”阎行哈哈大笑。

  昨天接受天子的命令后,他特地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出一点东西,知道赵云曾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旧部。公孙瓒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白马义从,赵云以武艺出众闻名,可能是白马义从中的一员。

  如今得到了赵云亲口确认。

  “行奉天子令,在此等候赵兄,愿求一战。赵兄能战胜我,即刻为散骑,掌左部。若不能胜我,则只能去羽林骑应征了。”

  “天子?”赵云更加疑惑。

  他知道他这一路走来,相关的斥候已经将消息传到美稷,却没想到天子会派人在这里等他,而且以散骑左部常侍相待。

  即使出身白马义从,赵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名声。

  阎行也不解释,拍拍手,命人取来两杆长矛。

  矛长一丈八尺,去了矛头,用厚厚的草包着。

  第三百七十章 冀州消息

  赵云也不推辞,换了战马,一跃而上。

  有随从递上长矛。

  赵云接矛在手,单手用力,长矛颤动,嗡嗡作响。赵云踢马轻驰,将长矛夹在腋下,奔向一旁的草人。长矛闪动,他接连出手,瞬间刺倒三个草人,皆是洞穿。

  “彩!”观战的骑士们大声叫好。

  即使是随赵云多年的骑士,也是第一次看到赵云展示武艺。

  阎行看得仔细,暗自点头。

  仅凭这份眼力和精准,就知赵云武艺不弱,出任散骑侍郎绰绰有余。

  赵云盘马回来,又再次冲向另外一边的草人。

  这一次,他不是单手握持,将长矛夹在腋下,而是双手握矛,左右盘旋。

  马蹄翻飞,赵云再次刺倒三个草人。一个从正前方,一个斜刺,一个反手从背后刺入,击打后背。

  草人被打散,草屑飞舞。

  “彩!”喝彩声雷鸣,无数人忘形地鼓掌。

  这一次,连阎行都鼓起了掌。

  这种一丈八尺的长矛沉重无比,能双手使用,操控自如,在马背上使出如此精妙的技法,不仅需要过人的力量,更需要对力量的娴熟应用。

  简而言之,仅赵云这两番击刺,就足以说明赵云武艺很强,是真正的高手。

  当然,赵云这么做不是为了立威,而是要向他展示自己的实力,以免他轻敌。

  就像使用名刀的人,会在交手前向对方说明自己的刀很锋利,不是普通的刀一样。

  阎行收起了疑惑之心,战意盎然。

  他翻身上马,和赵云一样,来了两番击刺,展示自己的实力。

  随赵云而来的骑士们互相看看,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阎常侍武艺不在赵云之下,赵云能不能胜,尚在两可之间。

  喜的是天子身边这么多高手,之前的大捷恐怕不会绝唱,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立功机会。

  在骑士们的叫好声中,阎行与赵云开始了比试。

  他们先比试了对面冲锋,两人持矛冲杀,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虽然矛头已经被包好,危险依然存在。两人都没有披甲,一旦失手,包着厚厚的草的矛杆刺入身体,一样能造成重伤,甚至当场身亡。

  而这种级别的高手较量又很难把握分寸,毕竟谁也不愿意输。

  往来数合冲击,两人不分胜负,赵云中了阎行两矛,阎行也中了赵云两矛。

  但双方都把握得极好,只是让矛头擦过对方的身体,并没有为了取胜下死手。

  接着就是缠斗。

  缠斗更考验技巧,也更加好看,但危险性却不如正面突击。即使中矛,也不太可能造成致命伤。

  所以这一场比得更加激烈,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观战的骑士们手掌都拍红了,却浑然不绝。

  在远处观战的女骑士听到叫好声,也赶来围观。看到这些青春秀丽却又充满英武之气的女骑士,刚刚到达的骑士们又好奇又欢喜,喊得更加大声。

  马云禄也在其中,看了两眼,便知道马超让出来的散骑左部常侍的位置有主了。

  若非如此,天子不会直接让阎行来考核这个新来的勇士。

  试过了一丈八长的重矛,阎行放弃了其他的考核方式,表示了对赵云的认可。

  “欢迎赵兄,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同僚了。”

  “云诚惶诚恐,敢请阎兄引见,容云先去拜见天子。”

  “这是自然。”阎行命令部下继续练习,亲自带着赵云去见天子。

  ——

  刘协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喝彩声,估计是赵云到了。

  虽然心里欢喜,但面对赵云时,他却表现得很平静。

  问了比试的经过后,刘协点点头,示意阎行可以走了。他赐了座,又问了赵云沿途的情况,然后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子龙如何看袁绍其人?”

  他知道,赵云离开公孙瓒之后,是在袁绍处与刘备重逢,最终成为刘备部下的。也就是说,赵云对公孙瓒失望之后,曾经选择了袁绍,虽然那也是被迫无奈。

  身为常山的地方豪强,赵云不可能置身世外,必须要选择一个效忠对象。

  公孙瓒、袁绍都不是理想的君主,所以他最后选择了刘备。

  如今,他选择了朝廷,选择了他刘协。

  至于是他成就了赵云,还是赵云成就他,现在还不好说。

  他迫切的想搞清楚一个问题:赵云究竟是匹夫之勇,还是文武双全的大将?

  如果他只是和吕布、马超一样有勇无谋,那意义不大。

  赵云考虑了一会,郑重地说道:“袁绍如宋襄公之流,空谈仁义,却不能行,将来必败。”

  刘协示意赵云继续。

  他需要听赵云更为详细的分析,从中判断赵云的见识究竟在哪个层次,将来能否独当一面,而不仅仅是率领甲骑突阵。

  赵云本来就好奇天子对他的格外器重,如今见天子追问他对袁绍的态度,更加好奇。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他的了解,可能超出他的想象。

  但他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到目前为止,他都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即使是在白马义从中,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骑士。

  但他很清楚,这可能是自己期盼以久的一个机会。

  赵云仔细组织了一下思路,分析起了袁绍到冀州后的种种举措。

  “袁绍本是贵公子,长于朝堂揖让,短于战场争锋,又不信任诸将。故虽有冀州强兵,却频频受挫于公孙瓒。若非公孙瓒擅杀刘虞,幽州俊杰视之如仇敌,蜂起而攻,只怕冀州已不复袁绍所有。”

  “刘和入幽州,能破公孙瓒么?”

  赵云点点头,又摇摇头。“刘和承其父余泽,集幽州俊杰之力,破公孙瓒是必然。但袁绍不信任刘和,使其子袁谭为幽州刺史,从中掣肘。就算刘和能够击败公孙瓒,只怕幽州也不会就此安定。”

  “袁谭为幽州刺史?”刘协很意外。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

  “有传言说,袁谭不为袁绍所喜。使其出镇幽州,既是掣肘刘和,又是使其远离邺城。随袁谭出镇幽州的多有汝颍人士,其中又以郭图为首。”赵云苦笑。“事业未成,先有父子离心,臣下结党,袁绍岂能成事?”

  刘协眉梢轻扬。

  郭图辅佐袁谭去了幽州?这倒是意外之喜。

  袁绍的内忧要提前爆发了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阴差阳错

  与赵云一席谈,刘协才知道冀州发生了很多事,自己了解的信息已经严重滞后,历史也渐渐改变了模样,不再是他熟悉的那样。

  这是他偏居西北不可避免的影响,也和缺少专业的情报收集人员密不可分。

  百废待兴,人才奇缺。

  刘协收拢起一丝丝的焦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起了赵云对刘备的看法。

  “刘备会支持袁绍吗?”

  赵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刘协也不着急,将一杯水推到赵云面前,耐心地等着。

  他一直很好奇,赵云为什么会选择刘备?或者说,刘备究竟是靠什么吸引了赵云?

  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

  或许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选一个相对来说还行的?

  就赵云效忠过的公孙瓒、袁绍而言,刘备至少器重赵云,愿意将最为倚重的骑兵交给他指挥。

  过了好一会儿,赵云抬起头,直视刘协。“陛下,臣有一惑。”

  刘协微微颌首。“不妨直言。”

  “云自问位卑名微,陛下却以散骑左部相待。刘备身在徐州,闻名关东,亦曾收留温侯,陛下却未曾征招。此中差异,臣甚是不解。”

  刘协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与刘备相识,当知刘备抱负。他身为徐州牧,朝廷却只能偏居西北。朕招他入朝,他肯来吗?”

  赵云打量着刘协,心中更加疑惑。

  刘协说的是实情,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失落,神情轻松得像是说与己无关的事。

  “如今情况有变,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了。”刘协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不管臧洪能坚持多久,终究不是袁绍的对手。一旦袁绍饮马大河,挺进中原,必然会将徐州收入囊中。若朝廷征刘备入朝,他会来吗?还是会留在徐州,向袁绍称臣,与朝廷为敌?”

  赵云避而不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刘备会不会来。

  “陛下不妨一试。”

  刘协捻了捻手指。“子龙不妨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徐州,以观刘备之意。”

  赵云想了想,答应了。

  天子不直接给刘备下诏,应该是对刘备没什么信心。让他出面试探一下刘备的意思,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

  但是,天子何以对刘备没什么信心,反对自己如此有信心?

  赵云心中疑惑,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协知道赵云疑惑,但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他只需要让赵云知道刘备的取舍,从而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刘备来与不来,赵云都与他无关了。

  ——

  陈宫走进了太原城。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也有了一些想法。

  马车停在司徒府门前,在派人通报时,他让陈容先去一趟司空府,拜见张喜。

  张喜是汝南前贤,对袁绍有一定的影响力。

  陈容救臧洪心切,连马都没下,直接踢马去了司空府。有马镫助力,短短十余日,他的骑术已经能让他快速奔驰,看起来像是一个习乘多年的骑士。

  陈宫看着陈容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不屑。

  比起东郡,广陵终究还是蛮夷之地,臧洪、陈容行事都有些鲁莽。

  一会儿功夫,司徒府中传出消息,司徒赵温让他进去。

  陈宫跟着小吏进了门,来到堂上。

  赵温正在处理文书,见陈宫进来,他示意陈宫就座,问道:“公台,饥渴否?我这儿只有最简单的茶饭,可没有酒肉。”

  陈宫躬身说道:“多谢赵公关心。宫进城之前,刚刚用过午饭。”

  赵温笑了。“那倒也是,手持诏书,在驿舍就餐倒是比司徒府吃得好些。”

  陈宫陪笑道:“知道赵公忙于政务,不敢来叨扰。”

  赵温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百废待兴,大家都很忙。公台,你刚从关东来,为何又去关东?太原还缺一个太守,暂时只能由我领着。你若有兴趣,留下来帮我,如何?”

  陈宫怦然心动。

  赵温身为益州人,以司徒之尊,主动邀请他一个兖州人出仕,天子应该不会驳他的面子。

  “多谢赵公关心,只是诏命在身,不敢滞留。待从关东返回,向天子复命完毕,再为司徒效劳。”

  赵温嘴角的胡须颤了颤。“你这使命能完成吗?”

  “诏命在身,不得不往。”陈宫叹了一口气。“不求有功,但求尽力而已。”

  赵温点点头,没有再劝。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陈宫自便。

  为了给朝廷提供应急的粮食,他这两天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和陈宫闲聊。

  陈宫虽然有些不快,可是见赵温神情疲惫,也不好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来到隔壁的司空府,张喜正在堂上和陈容说话,神情凝重。见陈宫上堂,张喜也没起身,只是示意陈宫就座。

  “公台,你这任务可有点麻烦。”

  陈宫躬身道:“正当向张公请教。”

  张喜看了一眼陈容,迟疑了半晌。听陈容说过陈宫的使命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却没有找到解决之道。

  他其实也清楚这一点,陈宫素以聪明著称,都想不出办法,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陈宫来找他,无非是希望他以汝南长者的身份出面,希望袁绍给他一个面子,放臧洪一条生路而已。只要不杀臧洪,不对东武阳进行报复,陈宫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至于袁绍退不退兵,根本是不用考虑的事。

  袁绍怎么可能退兵。

  但袁绍给不给他这个面子,他却没这把握。

  虽说细阳张家也是汝南世族,可是在袁绍面前,这点影响力非常有限。

  如果袁绍不给面子,他这个关东士族领袖可就丢脸了。

  陈宫来找他,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给他出一个难题。

  与帮陈宫说服袁绍相比,他更愿意留下陈宫,推荐陈宫出仕,也能在朝廷中增加一份关东力量。

  天子对关东人有偏见,引荐一个关东人很不容易。陈宫是吕布旧部,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而且陈宫也无处可去。

  张喜还不知道陈宫刚刚坑了吕布,断了自己后路,否则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少不得要骂陈宫一顿。

  当着陈容的面,张喜想留陈宫的话不好说,陈宫也不好意思告诉张喜他出使的真实原因。陈容恨不得一步赶到东武阳,宣布诏书,救臧洪一命。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避免了尴尬。

  张喜纠结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陈宫。

  最后,他给陈宫出了一个主意:你不要去上党,向东出井陉,中途拜会一下驻守在榆次的士孙瑞。

  士孙瑞如今虽然只是北军中侯,但他依然是天子信任的老臣,而且足智多谋。你向他请教一下,或许会有帮助。

  陈宫觉得有理,又请张喜给士孙瑞写了一封信,随即与陈容一起告辞。

  第三百七十二章 老谋深算

  士孙瑞驻扎在榆次城东的凿台。

  太原户口有限,能供养的兵力也有限,士孙瑞只能尽可能的收缩防线,亲率主力守郡治晋阳,太行山腹地的大量关口只留少量兵力驻守。

  即使如此,他的兵力依然捉襟见肘,只能狠抓训练,以备不虞。

  陈宫来访时,他正在演练阵法。

  听了陈宫的来意,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

  演练结束,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来大帐复盘,检讨得失,见陈宫在座,又惊又喜。

  他们迫切的想了解北疆战事。

  虽然从邸报中知道了大致的经过,但他们还是对具体的细节非常感兴趣。天子以三千骑出征,先破匈奴,再破鲜卑,前后击破胡虏近三十万,这样的战绩堪称神奇。

  即使去除水份,那也是以一敌十。

  有华阴之战的先例在前,他们都意识到,这可能和天子动员普通将士有关。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也只有万众一心,才有可能连战连捷。

  陈宫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也没关心过这些事。面对魏杰、沮俊等人的询问,他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让魏杰、沮俊很失望。

  士孙瑞也很失望。

  他越发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派陈宫这样一个书生去东武阳。

  怎么看,陈宫也不像是能完成任务的人选。就连张喜都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让陈宫到他这儿来。

  向他请教只是一方面,请沮俊出面联络沮授才是关键。

  郭图、荀谌北上之后,沮授是袁绍最信任的谋士之一。

  士孙瑞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魏杰、沮俊的提问。“公台奉诏出使,关系到朝廷体面。当初关东州郡讨董,臧洪既是首倡,又是主盟。如此义士,不当令其枉死。”

  沮俊会意。“让王凌去一趟吧,我再给公与写封信,请他劝劝袁绍,或许能有用。”

  士孙瑞表示同意,命人去传司马王凌。

  士孙瑞又道:“公台,我有个建议,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斟酌着办。”

  陈宫连忙躬身行礼。看到沮俊,再听到沮授的名字,他就知道张喜让他来见士孙瑞的用意了。如果说真有能帮他的人,只有眼前的士孙瑞和沮俊。

  “你到东武阳后,暂时不要向袁绍表明使者身份,想办法进东武阳劝降,向臧洪出示诏书,劝他忍让一时。留得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陈宫如梦初醒。

  他起身离席,向士孙瑞躬身一拜。

  士孙瑞一句话,纠正了他最大的思维误区。

  不是袁绍要杀臧洪,而是臧洪要杀袁绍。只要能让臧洪暂时忍让一时,不要与袁绍针锋相对,袁绍未必会取臧洪性命。

  杀了臧洪,对袁绍并没有好处。

  当然,如果他以天子使者的身份去劝和,那结果就正好相反了。

  就算袁绍不想杀臧洪,也不可能让臧洪去投朝廷。除非臧洪向他称臣,否则他一定会杀了臧洪,以免留下后患。

  所以,只能让臧洪知道他是天子派来的使者,绝对不能让袁绍知道。

  否则他的任务必然失败,弄不好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想通了这一节,陈宫后背全是冷汗。

  他早就知道天子的这个任命没按好心,却没想到会如此阴险。

  荀攸,我记住你了。

  ——

  王凌二十五岁,身材高大,容貌英武。

  奉士孙瑞之命,王凌率领十名骑兵,随陈宫、陈容一起赶往冀州。

  他对天子的河南之战也非常好奇,几次向陈宫打听。当他发现陈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态度便有些冷淡,不复之前的热情。

  陈宫有点后悔。

  他虽然没有随天子出征,却有很多机会打听更详细的消息。吕布父女亲临战场,张辽、高顺更是积累军功升职,他们都是战场亲历者,了解很多人无法了解的内幕消息。

  但他却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好奇之下,他反问王凌,你们为什么对河南之战的细枝末节如此关心?

  听了陈宫的问题,王凌瞅了陈宫一眼,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眼中也多了几分不屑。

  怪不得吕布被袁绍打得落花流水。身为吕布的首席谋士,陈宫就这水平?

  你以为作战就是看看地图,排兵布阵?如果不了解每一个将领的性格、能力,如果不了解对手的底细,所谓的计策就是空谈,根本不可能打得赢,更不可能以少胜多。

  尽管如此,天子的大捷依然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们都迫切的想了解更多的细节,尽可能复盘当时的战况,分析得失。

  正如对弈之后的复盘能够增涨棋艺一样,复盘战役也能提高战术水平和指挥能力,尤其是对王凌这种初入行伍的新人,尽可能的了解一场真实的战役格外重要。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例子,有大量鲜活的细节,而不是史书里简略带过的几句话。

  这是士孙瑞再三强调的事,几乎刻在了王凌的脑子里。

  王凌略微解释了几句,陈宫听了,若有所思。

  陈容也觉得受益匪浅,看向王凌的眼神多了几分羡慕。

  入仕之初,就能在士孙瑞这样的老臣麾下受教,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王凌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他问陈宫道:“天子身边是否也有像士孙瑞一样老臣,悉心指导他用兵,所以才能取得如此大捷?”

  陈宫愣了片刻,想到了贾诩、荀攸,但他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天子圣明,何须他人指导?”

  “天子圣明固然不假,可是他毕竟年少,又从来没有指挥过战事,总不会生而知之吧?”

  不等陈宫回答,王凌说道:“天子的确不是生而知之,但他却知道应该谁向学习用兵之道。”

  “谁?”陈容好奇的问道:“天子身边有哪位老臣擅长用兵?不会是故太尉杨公吧?”

  王凌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子身边没有知兵老臣,却有老兵,成千上万的老兵。”

  “老兵?”

  “正是。”王凌昂然说道:“我亲耳听士孙公说起过,从华阴之战起,天子便深入军营,与普通士卒共饮共食,商讨战法。能够击败李傕、郭汜,并非天子生而知之,而是他能将无数普通士卒的作战经验总结起来,熔为一炉,自出新意。”

  陈容将信将疑。

  陈宫若有所思,想起了之前不曾留意的点滴。

  第三百七十三章 顺天应人

  襄邑,鸿沟。

  曹操穿着单衣,敞着怀,站在近岸的浅水中,倒持竹竿,盯着水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一条青黑色的鱼游了过来,慢慢接近。

  曹操缓缓提起手臂,正准备用力掷出竹竿,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鱼倏地摆尾,消失在水中。

  曹操懊恼不已,抬起头,看向岸边刚刚策马奔至的曹昂,破口大骂。

  “竖子坏我大事!”

  曹昂翻身下马,将马缰甩在马背上,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曹操的手臂。

  “阿翁,大捷,大捷。”

  曹操莫名其妙。“什么大捷?”随即又反应过来,反手抓住曹昂。“袁本初攻破东武阳?臧子源是生是死?”

  曹昂一手撑着膝盖,一手连摇。“不……不是,是北疆大捷。”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天子击破鲜卑、匈奴三十万人,斩杀鲜卑大帅扶罗韩、匈奴休屠各胡白马铜、右部醯落,大小名王数十人。”

  曹操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竹竿落水,顺水漂去。

  天子以三千骑北征,竟然能击破三十万鲜卑、匈奴?

  愣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转身上岸,一边穿鞋一边问道:“祭酒何在?”

  “正在整理情报。”曹昂跟了上来,扶曹操上马。“我只看了一条,就赶紧过来报告阿翁。”

  “走!”曹操扬鞭策马,飞奔回城。

  曹昂、典韦等人紧紧跟上,一路扬起烟尘,惊得路上的行人鸡飞狗跳,纷纷让到两侧。有人来不及避让,险些被战马撞翻,好在曹昂及时拽动马缰,这才逃过一劫。

  回到城中县寺,陈留太守夏侯渊和扬武中郎将曹洪已经赶到,正在廊荫里说话。见曹操进来,连忙过来见礼。

  曹操快步上了堂,招呼他们入座。

  郭嘉递过刚刚收到的消息,顺势坐在曹操身边。

  夏侯渊看在眼中,眉头紧皱。曹洪也很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曹操看完消息,转手递给了夏侯渊。

  夏侯渊看了一眼,不禁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军师,这消息……准确么?”

  郭嘉理解地点点头,却没有解释。

  他知道夏侯渊不会相信,他自己最开始也不相信的,所以特地派人去河东向荀彧求证。今天收到荀彧的回复,他才敢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曹操。

  但他不会将这个过程告诉夏侯渊。

  自从荀彧离去,夏侯渊等人就对颍川人有些偏见。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是经过荀彧确认的,他们更不会相信,说不定会以为颍川人里应外合,想迫使曹操低头。

  曹操之所以出现在襄邑,就是因为夏侯渊报告,有人假托荀彧之名,招募织工、染工,使襄邑的织坊、染工陷入了严重的用工荒,刚刚有点起色的生产又陷入了停顿。

  不得已,曹操亲自赶来,下令封锁陈留全郡,将准备远赴河东的十几个工匠全部抓了。

  夏侯渊、曹洪看完消息,面面相觑。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以一敌百啊。

  曹操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妙才,子廉,你们觉得如何?”

  夏侯渊、曹洪咂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使得到了郭嘉的确认,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战绩是真的。

  曹操回头看向郭嘉,郭嘉凑近了些,轻声说道:“主公以为可信么?”

  曹操点点头。“应该可信。天子虽然只有三千骑,但马腾、韩遂却有数万骑。鲜卑人大举入塞,自以为兵力占优,殊不知双方实力并不能完全以兵力相论,还在器械是否精良,将帅是否智勇,被击溃也是可能的。”

  曹操轻轻叩了叩案几。“河东有铁,天子的甲骑只怕不会少。”

  郭嘉举起三根手指。“甲骑三百。”

  曹操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郭嘉又道:“天子所领三千骑虽然并非全是甲骑,但人人有五折甲、十折矛、三十折的环首刀。”

  “怎么可能?”夏侯渊脱口而出。“天子去年腊月才入河东,正月出征,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河东纵使有铁,能在一个月内为三百甲骑准备好全副军械,已经难能可贵,怎么可能再准备三千人的军械?”

  曹操、曹洪也点头附和。

  如果说战场上还有运气可言,这工坊生产可没什么运气助力,能生产多少就是多少,只会更少,不会更多。

  郭嘉早有准备,摇头晃脑的说道:“具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如今负责河东铁官的人是故尚书令裴茂之子裴潜。据说天子准备在美稷附近重建铁官,从河东铁官调了不少人去,裴潜也在其中。”

  他停了片刻,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摆在曹操面前。

  “这是河东纸坊生产的纸,如今已经卖到兖州了。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主持河东纸坊的是故弘农王的未亡人,而坊中工匠也有大半是女子,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汝颍人。”

  曹操拿着纸,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他一声轻叹。“天子圣明,大汉不亡,这是天下人的运气。奉孝,上书天子吧。我既食汉禄,便是汉臣,理当为朝廷效力。”

  “那质子……”

  “主公,不可……”夏侯渊变了脸色。

  曹操抬起手,示意夏侯渊不要再劝。“既然称臣,自然要守规矩。我身为兖州牧,理当送子为质。”他看向曹昂。“子修,你收拾一下,准备入朝。”

  “喏。”曹昂躬身领命。

  夏侯渊脸色变幻了片刻,咬咬牙。“既然如此,我这个陈留太守也不能例外,就让伯权陪子修入朝吧,路上也好有个伴。”

  曹操点头同意,随即又道:“通知元让,让他也安排一个儿子入质。兖州随时可能大战,离得远一些也安全。”

  夏侯渊应了。

  夏侯惇现在是颍川太守,正在许县屯田。

  随即又对郭嘉说道:“奉孝,按照朝廷制度,我既是兖州牧,就不能兼管颍川了,这可如何是好?”

  郭嘉笑了。“主公不妨上书,看看朝廷将如何处置。不仅是颍川,兖州还有好几个郡未曾收复,主公宜请天子委派人马,收复兖州。”

  曹操会心而笑。

  夏侯渊、曹洪也反应过来,不禁哈哈大笑。

  第三百七十四章 高下立见

  面对袁绍的巨大压力,曹操的处境很艰难。

  如果不是臧洪据东武阳而反,袁绍也许早就挥师南下。何去何从,一直是曹操必须面对的选择。

  如今,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向朝廷称臣,自然要做好与袁绍刀兵相见的准备。

  仅凭他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连近在咫尺的济阴都是袁绍的势力范围,他能控制的只有陈留、颍川两郡,还有陈郡和半个汝南,哪里是袁绍的对手。

  必须向朝廷求援。

  当然,朝廷的兵力也非常有限,大概派不出多少人马。

  但朝廷有河东铁官,支援一点军械肯定没问题。

  送几个人入朝为质,换取朝廷的军械支持,增强自己的实力,再观形势而动,是他目前不多的选择之一。如果运气够好,他甚至有机会成为真正的镇东将军、兖州牧。

  “那些织工、染工怎么办?”曹洪问道。

  他最关心这件事,他也在陈留开了织坊,买了桑田。

  “大战一起,什么坊都保不住,不如送到河东去。”曹操扬扬手。“子廉,你若是想赚钱,不如去伊洛河谷圈几顷好桑田。京畿荒乱之后,到处是抛荒的良田。”

  郭嘉也说道:“天子北疆大捷,缴获了大量的牛羊,如今河东的牛羊便宜得很。若能买一些来放牧,到秋冬之际出售,获利必丰。”

  曹洪觉得有理,眉开眼笑。

  京畿之间的伊洛河谷有很多良田,原本都是朝廷权贵所有。如今朝廷西迁,权贵们大多逃亡外地,那些良田都成了无主之地,只要简单收拾一下,便是上好的膏腴。

  “还有战马。”曹操收起笑容,神情严肃。“若天子能提供两千匹战马给我,我便有底气与袁本初一较高下。如果能提供一百马甲,那就更好了。袁本初尚未全取幽州,骑兵应该不多。我若能在骑兵上有些优势,机会便又大了三分。”

  郭嘉表示赞同,又进一步说道:“主公身负关东之重,乃心王室,想来天子也不会太吝啬,必能如主公之愿。”

  夏侯渊、曹洪互相看了一眼,有点无奈。

  郭嘉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荀彧、荀攸都受到天子信任。荀攸自不用说,如今是天子心腹,刚刚辅佐天子立下大功。荀彧也不遑多让,前几天还听说荀彧的家人从邺城离开,赶往河东,荀彧的女儿可能会入宫,与天子结婚姻之好。

  颍川人擅长把握形势,抢占先机。

  这一次,又被他们算中了。

  ——

  东武阳,袁军大营。

  袁绍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拔出腰间的思召剑,一剑砍断了一旁的柱子。

  帐篷哗啦啦的倾倒,将他覆在其中。

  帐外的大戟士赶来,将帐篷重新撑起,见袁绍手持长剑,双目充血,面色潮红,不禁大吃一惊。

  宁国中郎将张郃斥退大戟士,又向袁绍拱手施礼。

  “主公?”

  袁绍抬起手,示意张郃不必多问。他还剑入鞘,转身坐回席中。

  “敢有传言者,斩。”

  张郃躬身领命,退了大帐,交待大戟士们谨言慎行,不要将刚才的事传出去。大戟士们也知道袁绍的脾气,自然不敢违拗,答应不迭。

  袁绍坐在帐中,听得外面的声音渐息,这才重新拿起刚刚收到的消息。

  虽然是重看,还是让他心跳加速,血往上涌。

  “臧洪,你让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和打了他一个耳光没什么区别。

  他数万大军围住东武阳一个县城,半年都没攻下东武阳。天子率三千骑北征,却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大破鲜卑、匈奴三十万人。

  一对比,他就像一个白痴。

  什么四世三公,什么天下知名,在这样的战绩面前,他和孔融那样的清谈客有什么区别?

  从此往后,谁会相信他是天命所归之人?

  那些心存汉室的迂腐之辈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欢喜成什么样。

  他越想越气,尤其是对荀彧、荀攸叔侄。

  其中又是荀攸为最。

  小皇帝年方十六,他能懂什么,肯定是荀攸为他出谋划策,建此奇功,让人相信小皇帝是大汉中兴的希望,而孝灵帝当年的决定又是多么的英明,却被他和何进搅了。

  袁绍越想越多,越想越气,额头的血管呯呯乱跳,眼前一阵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一头栽倒在地,案上刚刚收拾好的笔墨、公文散了一地。

  听到帐内异动,张郃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两声,没听到袁绍的反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掀帐冲了进来。见袁绍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抱起袁绍,一边命人去叫医匠。

  想了想后,他又命人将大帐围住,禁止出入。

  医匠赶到,查看了袁绍的脉象后,松了一口气。

  “脉象还算平稳,应该只是受了刺激。”医匠抹着汗,轻声说道。

  “住口。”张郃低声喝道:“主公只是劳累。”

  医匠一愣,抬头看了张郃一眼,随即明白。“对,对,主公只是劳累过度,劳累过度。”

  等袁绍醒来,见面前只有医匠一人,眼神微闪,挣扎着坐起,手掌有意无意的按在了剑柄上。

  “孤所患何病?”

  “主公无恙,只是劳累过度而已。”医匠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调养几日,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康复。”

  “当真?”

  “臣不敢妄言。”

  袁绍点点头,盯着医匠看了半晌,挥挥手,示意医匠退下。

  医匠出了大帐,这才发现自己前心后背全是汗。他向站在帐外的张郃拱手致谢,匆匆地走了。

  “儁乂?”袁绍叫道。

  “臣在。”张郃躬身入帐。

  “除了医匠,刚才还有谁进帐了?”

  “唯臣一人。”

  袁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张郃是谨慎之人,他不会到处乱说。

  “儁乂,若让你率三千大戟士与三万鲜卑人作战,你有多少取胜的把握?”

  张郃思索片刻。“在何处交战?塞内还是塞外?”

  “有区别吗?”

  “鲜卑人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若在塞外,我不熟悉地形,很难找到鲜卑人决战,又时时担心鲜卑人来袭,不敢掉以轻心。时间久了,必然疲惫,很可能不战自溃。若是塞内,知道鲜卑人所在,迫其不得不战。三千大戟士对阵三万鲜卑骑兵,臣当有五成胜算。”

  袁绍微微颌首,沉吟半晌,又道:“若有三百甲骑呢?”

  “七成。”

  袁绍松了一口气。“儁乂努力,将来当率三万精骑,横行塞外。”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差

  张郃躬身致谢,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淡定,看不出一丝激动,更谈不上感激涕零。

  袁绍刚刚高昂一点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下去,心中烦躁。

  他有点怀念郭图。

  自从郭图陪同袁谭北上幽州,不少汝颍人也跟了去,其中就包括消失多时的荀谌。没有了汝颍人的制衡,冀州人越发强势了,对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围攻东武阳这么久也未能攻克,和冀州诸将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价强攻有关。

  攻城本无捷径。如今臧洪有必死之心,诸将无速胜之念,焉能克敌制胜。

  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何况臧洪还有城墙可倚。

  如何才能让冀州诸将全力以赴,迅速攻破东武阳?

  袁绍反复思量,全无对策。

  他闭上了眼睛。

  张郃识趣的退出大帐,掩好帐门,只留下一道缝,以备呼唤。

  袁绍闭目沉思了良久,缓缓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

  他有了主意,派人请来了逢纪。

  “元图,我欲招刘备、曹操来援。”

  逢纪思索片刻,觉得可行。

  拿下东武阳后,袁绍必然要渡河南下,迟早要和刘备、曹操决胜负。如今招刘备、曹操来援,除了可以敲打冀州人,让他们不要太自以为是以外,也可以试探刘备、曹操。如果他们肯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他们不肯来,那就是敌人,将来发起攻击就有了理由。

  得到逢纪的支持,袁绍很满意,立刻命陈琳草拟命令。

  命令写好,袁绍过完目,从腰间的印囊中取出邟乡侯印,准备用印。

  陈琳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袁绍瞥了陈琳一眼,本想问陈琳有什么想说的,话到嘴边,又下意识地咽了回去,将白玉制成的邟乡侯印据在手心,硌得生疼。

  他之前行书州郡,都标以“诏书一封”,用邟乡侯印,以示自己是代天子行诏,不承认长安的天子,认为那是被李傕、郭汜控制的傀儡。

  如今李傕、郭汜已死,天子在安邑立都,在下达的诏书中明确的称他为渤海太守。他再代行诏书,就有些不合适了。刘备、曹操愿意听他的,那自然没问题。万一不愿意,这等于将罪证往对方手里送,至少也是自取其辱。

  在天子北疆大捷之后,朝廷威信必然大涨,转而支持天子的人必然会更多。

  “孔璋,你的意思呢?”

  陈琳脸色苍白,勉强拱手施礼。“刘备不足为患,倒是曹操,实在难以揣测。臧洪起兵反叛,本为曹操屠灭雍丘。如今主公围东武阳,曹操却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实在不像是与主公一般心思。”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牙齿咯咯作响。

  他很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派兵增援曹操,赶走吕布,应该看着吕布干掉曹操再出手。

  吕布是孤狼,他在兖州很难立足。

  袁绍权衡了一番后,决定不给曹操机会。他写了一封私信给曹操,要求曹操率兵来增援。然后给刘备下了一封诏书,命刘备率徐州兵来助阵。

  ——

  刘备收到袁绍诏书的时候,刚刚收到赵云的信。

  赵云的信来得极快,从美稷发出,到送达刘备手中,不到二十天。

  问了信使的行程后,刘备意识到一个问题:朝廷现在可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从美稷到河内,几乎是六百里加急,只是进入兖州之后,速度才慢了,每天行程不过二百余里。

  刘备很想了解北疆更多的信息,但信使或许是不清楚,或许是不愿意说,只简单地说了一些情况,便闭口不言。

  尽管如此,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是让刘备很震惊。

  以三千骑征讨,大破鲜卑、匈奴三十万人,即使有马腾、韩遂的配合,依然是很难想象的战绩。

  更让刘备无奈的是,赵云赶赴美稷投军,一见面就被天子拜为散骑常侍,掌管散骑左部。

  他心心所念的骑将就这么成了天子的左膀右臂。

  就算他再器重赵云,也不可能再将赵云收归麾下。反过来,赵云却劝他向朝廷称臣。

  刘备很纠结,先后找来简雍、陈群、陈登商量。

  简雍赞同赵云的意见。

  袁绍南下中原在即。若不是臧洪守得坚实,袁绍早就渡过大河,虎视兖豫青徐。刘备客居徐州,根本不是袁绍的对手。与其向袁绍称臣,不如向朝廷称臣。

  吕布归朝,都能受到天子重用,刘备自然也可以。

  陈群的态度很暧昧。

  他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只是提醒刘备。天子倚重韩遂、马腾,是因为韩遂、马腾坐拥强众,使君你有什么能让天子倚重的实力?就凭关羽、张飞和那千余杂胡吗?

  刘备很尴尬。

  他虽然是徐州牧,但他自己的实力很有限,只有千余杂胡骑兵,剩下的不是以丹阳兵为主的陶谦旧部,就是徐州本地人马。如果他离开徐州,这些人是不会随他北上的。

  吕布是兵微将寡,无处立足,不得不走。他却是徐州牧,得到了徐州人的支持,何必抛下这份好容易得来的实力,去投奔天子。

  天子能给他什么?

  陈登也反对刘备离开徐州,只不过理由不同。

  他认为天子虽然击败了鲜卑人,但是离西北彻底安定还有很远的距离。短期之内,天子无暇顾及关东。刘备与其抛下徐州去并州,不如留在徐州,与天子遥相呼应,一样能为朝廷效力。

  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如果刘备离开徐州,徐州很可能会落入袁术之手。

  就在刘备犹豫不决的时候,陈群又从信使那儿打听来一个消息:吕布虽然立了大功,但他又犯了错,被罢免了官职,正在闭门思过。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备彻底放弃了向朝廷称臣的想法。

  正在这时,袁绍的“诏书”到了。

  面对袁绍要求他助阵的诏书,刘备很挠头,陈登却很积极。

  陈登认为,袁绍围攻东武阳这么久,却未能破城,应该是冀州诸将保存实力,不肯付出太大的伤亡。如果刘备能率部前往助阵,不仅可以助袁绍一臂之力,还有机会救出臧洪。

  臧洪是广陵人,其父是名将臧旻,在徐州很有名望。且臧洪为郡将张超复仇,这是义举。救出臧洪,不仅对刘备收拢徐州人心有帮助,还能得到一员大将。

  能面对袁绍的大军坚守这么久,臧洪的能力毋庸置疑。

  除此之外,响应袁绍的命令还有一个好处:名正言顺的进入兖州,报曹操进攻徐州之仇。

  刘备深以为然,随即集结人马,并以陈登为前锋。

  为了防止他增援袁绍的时候,袁术来袭,他命关羽率部镇守广陵。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话不投机

  陈登率部起程的时候,陈宫赶到了东武阳。

  依照士孙瑞的建议,陈宫收起了天子使者的行头,以普通游士的身份,先拜见了沮授。

  看完沮俊的书信,沮授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沮俊的话说得很收敛。既没有提及陈宫的身份,也没有劝沮授为朝廷效力。只说臧洪是名臣之后,又是主盟之人,于朝廷,于袁绍,都是有功之人。为郡将起事,亦是义举,不宜妄加诛戮。望沮授能从中斡旋,以免使天下人失望云云。

  但沮授却觉得这件事很难办。

  袁绍领数万大军围城,久攻不克,已经恼羞成怒。这时候劝袁绍放人,袁绍能答应吗?

  这时,陈容提出,他愿意进城劝降,劝臧洪主动弃城,以免玉石俱焚。

  沮授盯着陈容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向主公建议,但主公能不能答应,我不敢保证。”

  陈宫不解。“袁本初非要杀臧子源不可?”

  “本来不至于,现在就不好说了。”沮授欲言又止。“公台,西北朔风肃杀,寒气入骨啊。”

  陈宫脸色微变。

  他虽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但沮授却和士孙瑞一样,看出了他此行背后的杀机。

  袁绍身边的谋士不止沮授一个,难免会有人看出破绽。

  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可想,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沮授带着王凌,来见袁绍。

  看到王凌,袁绍非常激动,拉着王凌的手,涕泪交流。

  “子师后事可曾安排妥当?有何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

  王凌抽出手,躬身施礼。“多谢盟主关心。天子已经命人将家叔父子遗骨送回祁县祖茔,司徒、司空献祭,哀荣备至,无所遗憾。”

  袁绍睁着泪眼,看着王凌。“天子有何举动?”

  王凌摇摇头。“天子军务繁忙,连春祭都未能有空参加,哪有时间驻跸祁县。”

  袁绍一拍大腿,感慨不已。“子师以身报国,天子北征,竟不肯在祁县稍加停留,以杯酒相祭,实在令人失望。”

  王凌淡淡地说道:“天子虽未亲祭,却委派了司徒、司空献祭,也算是尽了心意。士孙公对我兄弟也极是照顾,与自家子弟无异。家叔泉下有知,应该也满意了。倒是对盟主,家叔生前便有些想法,如今只怕也未必能释怀。”

  袁绍心头一紧。“彦云,何出此言?”

  “当初家叔杀董卓,曾请盟主入朝主政,为盟主所拒。盟主想必还记得?”

  袁绍收回了手,从袖子里取出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

  王允的确曾邀请他入朝主政,却被他拒绝了。他当时刚刚得了冀州,击败公孙瓒,踌躇满志,哪里愿意去朝廷。如今王凌从太原来,再提此事,想来是士孙瑞等人的意见。

  入朝主政,不失为一个选择。

  向朝廷称臣,之前的种种过错就可以一概抹去。内有赵温、张喜等人的支持,外有州郡响应,他掌握朝政并非难事。

  只是如此一来,将来再想向前一步,可就难了。

  有王莽先鉴在前,他想做权臣很容易,想篡汉却难。

  见袁绍犹豫不决,王凌暗自感慨。早就听说袁绍多谋寡断,果不其然。

  袁绍感觉到了王凌的不屑,心中不悦,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也是这般自负的王允。

  心头的热血渐冷,他拭净眼眶中的泪迹,命人带王凌去休息,转头看向沮授。

  “公与,可有妙计教我?”

  沮授起身施礼。“主公,王子师以计除董卓,力挽狂澜,负天下之望。遗憾后事不谨,多有失误,大者有二:其一在安抚董卓旧部不当,其一在杀蔡邕无辜。安抚不当有外患,滥杀无辜有内忧。”

  袁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眼神闪烁。

  王允被杀,他也想过很多原因,沮授所说的两条毫无疑问是得当的。

  但沮授说起这件事,显然是另有所指。

  最近对是不是要杀臧洪,文武有不少异议,很多人都认为臧洪有功,不应该赶尽杀绝。这里面固然有诸将不愿意付出重大代价攻城的心思,却也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见。

  他本人也不想杀臧洪,背上忘恩负义之名,又损兵折将。

  毕竟杀张超的不是他,而是曹操。

  “公与,如之奈何?”

  “劝降。”

  袁绍苦笑。“他若肯降,何至于此?他那封拒降书,如今已经成了雄文,想必公与不会忘了。”

  沮授点点头。

  陈琳与臧洪同乡,曾奉袁绍之命作书劝降,却被臧洪拒绝。臧洪写了一篇长长的回信,表明决心,感人肺腑,搞得袁绍很狼狈。

  “陈容回来了,他愿意去劝降。”

  “谁?”袁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容是谁。“他怎么又回来了?”

  “四方求助无门,只求与故主共生死。”

  袁绍明白了,不禁轻笑一声。

  陈容四处求援碰壁,没求到一个援兵,如今又灰溜溜地回来了。看来还是嘴上声援的多,敢实际行动的一个也没有。

  沮授不动声色地说道:“劝降也罢,共死也罢,主公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全他君臣之义。若能侥幸成功,也可避免无辜杀戮,又耽误时间。”

  袁绍觉得有理,答应了,命人去传陈容。

  他也不想打。如果陈容能劝臧洪投降,他求之不得。

  陈容进帐,见了袁绍之后,再三恳求,希望袁绍给他一个机会,进城劝降臧洪。袁绍故意拿捏了一番,勉强同意,并请陈容带话给臧洪。

  我很欣赏你的忠义,但张超死于曹操之手,与我无关。未能派兵求援,我也很遗憾。但事已至此,希望你能放下干戈,不要再负隅顽抗,免得伤了和气。

  陈容再拜,随即出营,赶到城下求见。

  臧洪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城头,看着形容消瘦的陈容,臧洪激动不已。

  “士俊,可有援兵?”

  “有,有。”陈容连声答道。

  “援兵在哪里?”臧洪举目四望,心情激动。

  “明府,能否让我上城再说?”

  臧洪这才反应过来,命人放下吊篮,将陈容拉了上去。上了城,陈容拉着臧洪,直奔城楼之中,将其他人都推了出去,又关上门。

  臧洪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陈容。

  陈容整理了一下服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诏书,双手展开。

  “臧洪接诏。”

  臧洪眼睛一翻。“士俊,你搞什么,袁绍的伪诏……”

  陈容沉声道:“明府不得无礼,这是天子的诏书。”

  臧洪凑近一看,认出诏书上的玺印,这才反应过来,心中狂喜。

  “士俊,你去了朝廷,见了天子?”

  第三百七十七章 巧舌如簧

  陈容没有见过天子,诏书也不是直接发给臧洪的,而是给袁绍的。

  但臧洪听完陈容的叙述后,还是接受了陈容的劝解。

  从袁绍派将领围城算起,到现在大半年了。虽说袁绍还未能破城,但援兵也一个没有。

  东武阳已经成了孤城,坚持得再久,也难逃一死。

  他不怕死,但他不愿意让数千将士因他而死,更不愿意让东武阳的数万百姓因他而死。

  放弃抵抗,奔赴美稷,为天子效力,以图将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天子如何?”臧洪问道。

  陈容虽然没见过天子,也没从陈宫嘴里听到几句有关天子的好话,但此时此刻,为了劝臧洪,他还是将听到的一些消息整合起来,以激发臧洪的求生欲望。

  臧洪的愿意是复仇,天子的实力越强,将来复仇的机会越多,他求生的欲望越强。

  陈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几乎将天子说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听得臧洪将信将疑。

  “士俊,你说的这些真是天子所为吗?生而知之的圣人也不至于如此吧。”

  “我也是听来的。”陈容神情尴尬。“不过天子擅长用兵是确凿无疑的。前有华阴之战,后有河南之战,足以说明天子天赋异禀,过于常人。”

  臧洪没有再说什么。

  他被困东武阳大半年,连华阴之战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天子既然能从李傕、郭汜手中脱身,在安邑立都,又率部北征平叛,想来是真有点本事的。

  至少不是桓灵那样的昏愦之辈。

  ——

  臧洪愿意放弃东武阳,算是完成了第一步,却不是真正的成功。

  袁绍要的是臧洪向他投降,而不仅仅是放弃东武阳。

  如果知道臧洪愿意放弃东武阳的原因是寄希望于天子,只怕袁绍宁愿冒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杀了臧洪,不让天子如愿。

  陈容苦口婆心,劝臧洪忍一时之辱,以图将来。

  臧洪坚决不答应。

  我可以放弃东武阳,却决不向袁绍投降,更不可能称臣。如果袁绍要杀我,我俯首就戮,大不了来世再报仇。

  陈容无奈,只得出城回复。

  他不敢提诏书的事,只说臧洪愿意弃城,只是不肯向袁绍投降。

  袁绍气得脸色发青,但反复权衡之后,他还是答应了。

  他实在拖不起。

  协议达成,陈容再次回城,与臧洪商量。

  臧洪向部下解释了原因,表示自己是奉诏罢兵,不是向袁绍投降。这个仇,将来还要报,只是暂时搁置而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有天子诏书。

  将士们接受了臧洪的理由,礼送臧洪出城。

  臧洪带着家人,与陈容一起出城,在袁军的围观下挥泪而去。

  袁绍心情很不好,却无可奈何。

  他派兵进驻东武阳,很快就从降卒中听到了一个消息,臧洪之所以愿意罢兵,是因为有天子诏书。

  袁绍大吃一惊,派人叫来沮授。

  沮授很快就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

  一直没有露面的陈宫亮明了使者身份,拿出了象征朝廷的节。

  看到陈宫,看到陈宫手里的节,袁绍气得暴跳如雷。他指着沮授,厉声咆哮。

  “公与,你敢欺我?”

  沮授拱着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陈宫准备多时,此时从容上前,拄着节,昂着挺胸地看着袁绍。

  “公与不告,非为臧子源,乃为明府。”

  一听到明府二字,袁绍火更大了,“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思召剑,直指陈宫面门。“反复之辈,也敢在我面前摇唇鼓舌,以为我剑不利乎?”

  虽然早有准备,陈宫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剑,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但他无路可退。

  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是向前一步,以竟全功。要么是后退一步,前功尽弃。

  “当年董卓欲行废立,明府亦曾如此放言,不可谓不慷慨。”陈宫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皮,直视袁绍血红的双眼。“只可惜,明府未能坚持到底,不战而走,使董卓成其野心。朝廷播迁,天子颠沛,洛阳付之一炬,袁氏满门流血五尺,数百万人喋血沟壑。”

  袁绍被陈宫看得头眼发麻,底气顿时弱了三分。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也曾问自己,如果当初不是离开洛阳,而是和董卓对峙到底,结果又会如何?

  形势很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一时的软弱,造成了今天的无穷烦恼。

  陈宫气势更盛。“是时也,明府屈就渤海,是臧子源说张孟卓兄弟,起义兵,举义旗,以明府为盟主,兴师数十万,迫使董卓西却。明府之所以成为关东盟主,乃臧子源之功也。”

  袁绍的脸有些发烫。

  董卓撤到长安,并非因为他率领的义军声势浩大,但陈宫这么说,他也不能否认。

  “想当时,曹操名微兵寡,是张孟卓兄弟支持,才得到厕身义军。如今曹操反目,杀张孟卓兄弟,屠灭其门,忘恩负义,天下共讨之。臧子源为故主复仇,义之所在,盟主不助其功,反遣大军围攻,着实令人齿冷。”

  陈宫深吸一口气,放低了音量。“公与不欲令盟主为天下笑,故而隐瞒真相,何罪之有?莫非坐视盟主以一时意气,杀恩人义士,违天子诏书,方是忠臣良谋?”

  袁绍眨了眨眼睛,垂下了手中的长剑。

  “公与,可是此意?”

  沮授上前,一揖到底。“臣欺瞒主公属实,不敢辩驳,唯主公所愿。”

  袁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臧子源走了也好,免得我为难。只是……”他转头看向陈宫,眼神凌厉。“陈公台,这是你的主意吧?”

  陈宫微微一笑。“是。”

  “你先背孟德,再背孟卓,如今莫不是又背了吕奉先?”

  陈宫的脸微微一红,随即笑道:“吕奉先如今是天子麾下大将,我与他同殿为臣,如何有背弃之说?且盟主所言不实,我背曹操固然是事实,何尝背孟卓?”

  袁绍自知失言,哼了一声,不再纠缠此事。

  臧洪已经走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你来此何事,总不会只是为了臧子源吧?”

  陈宫从怀里掏出诏书。“我奉天子之命,安抚关东,盟主愿意接诏吗?”

  袁绍撇了撇嘴。“你觉得我会接诏吗?”

  “不会。”陈宫又将诏书收了起来。“那么,你是不是应该设宴款待,听我说说西北的形势?”

  袁绍诧异地看着陈宫,又看看沮授。

  沮授说道:“主公,陈公台由西北来,并非只为朝廷,更为主公。主公既然不肯赴朝主政,听他说说朝中形势,也算是有备无患。”

  袁绍花白的剑眉扬起,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

  他还剑入鞘,大步上前,用力一拍陈宫的肩膀。“对嘛,这才是关东名士,与那些西北羌胡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第三百七十八章 陈宫论政

  陈宫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将袁绍可能的反应反复琢磨,做好了充足的预案。

  臧洪脱身,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如何脱身。

  至于能不能劝袁绍罢兵,他根本不抱希望,甚至可以说,天子也没抱什么希望。

  否则诏书里也不至于直称袁绍为渤海太守。

  袁绍如果要杀他,他当然不能示弱,死也要死得硬气点。袁绍气势弱了,他也就顺坡下驴,由明府改成了盟主。

  至于为袁绍解说西北形势,这也是计划好的。不仅仅是为了保命,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默契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关东人的,甚至包括一些非关东人。

  比如士孙瑞、赵温那样的老臣。

  天子在安邑立都,却滞留美稷不归,重用并凉武人,有意无意的排斥关东士族,这让很多人忧心忡忡。

  如果朝廷不再是士族的朝廷,那大汉就算中兴了,又有什么意义?

  桓灵治下的大汉,不是他们想要的大汉。

  这是一句没人会说出口,却会在心里想的话。

  袁绍设宴,为陈宫、王凌接风,沮授、田丰、审配、逢纪等人作陪。

  田丰等人并不知道沮授与陈宫联手演了一出戏,骗了袁绍,只知道臧洪弃城,东武阳重归袁绍治下,不用再浪费人力、物力攻城了,皆大欢喜。

  对陈宫,他们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陈宫与张邈联手,邀吕布入兖州,对袁绍的计划是一种干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并不讨厌陈宫。

  一来陈宫之所以反曹操,是因为曹操杀名士边让,不得人心;二来如今袁绍与曹操反目,即将渡河取兖州。陈宫反对曹操,自然可以成为袁绍的座上宾,借以表示兖州人心在袁。

  酒宴上,大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只是双方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陈宫的使者身份。

  陈宫向袁绍介绍了西北之行的见闻。

  他虽然没有随天子出征,但他与吕布关系亲近,听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首先,天子从河东出发的时候的确只有三千骑,但他与鲜卑人、匈奴人作战时却不是三千骑。除了匈奴王庭的一千精锐骑兵之后,还有从凉州赶来的马腾、韩遂,总兵力接近四万人。

  其次,除了击杀匈奴右部醯落的沙陵湖之战外,天子所率精骑大多是诱敌,真正完成击溃对手的任务是由马腾所部完成的。

  至于朔方城外的最后一战,扶罗韩部是溃败之后重新聚拢起来的残兵败将,看似兵力不少,实则不堪一击。再者,扶罗韩背对朔方城立阵,自置于腹背受敌的不利之地,本身也违反了用兵常识。

  袁绍本来就不怎么相信天子近乎神迹一般的战绩,听了陈宫的解释后,顿时心中释然。

  这还差不多,天子不过是一刚刚十六岁的少年,哪有那么高明的用兵天赋。

  但接下来,陈宫的话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天子滞留美稷,不回河东,但他随时可能向东,进入幽州。

  幽州西部的代郡、上谷与并州北部的雁门、定襄、云中诸郡在地理上联成一片,并无阻隔。天子击破了鲜卑,降伏了匈奴后,拥有大量的战马,行军速度极快,向东进入代郡、上谷。

  换句话说,如果袁绍不能及时做出反应,天子会抢在他前面控制代郡、上谷,并随时可能通过居庸塞进入涿郡、广阳,或由飞狐道进入常山、中山。

  说到这里时,陈宫提醒袁绍,他在渡河时遇到了常山人赵云。

  袁绍对赵云其人没什么印象,但他对常山人这三个字却非常敏感。

  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就在常山境内,而常山、中山这两个郡一直与公孙瓒有勾结。如果常山人转投朝廷,和太原郡联成一片,威胁会比公孙瓒更大。

  公孙瓒杀刘虞,大失人心,已经难有作为。

  天子却是少年有为,不知道会有多少愚夫愚妇会将天子当成大汉中兴的希望。

  陈宫的提醒非常及时,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陈宫随即又讲述了天子在美稷的一些政务。

  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天子对鲜卑、匈奴降人的处理。

  并州户口奇缺,诸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万户,不足冀州一郡。天子将鲜卑、匈奴降人迁入西河定居,并试图教化,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当然,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

  教化习惯了游牧的蛮夷为编户,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有十年时间,很难看到成效。

  听到此处,袁绍不禁莞尔,用一种近乎轻佻的语气说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尧舜之志。”

  沮授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田丰却放下了筷子,长身而起。

  “主公,少年之失在急。天子年未弱冠,却有长治久安之思,不可小觑。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黄巾之乱就是十多年前的事,却恍如日,余波至今未平。设若十年之后,天子教化有成,率十万鲜卑、匈奴少年南下,主公将何以应之?”

  袁绍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脸色也有点泛白。

  十万精骑南下,想想都令人心寒。

  但田丰所言绝非空穴来风。

  这次大战,天子收降了十余万鲜卑人,再加上原本就在塞内定居的匈奴人,纵不及十万户,所缺也有限。如果接下来几年再招诱一些草原上的鲜卑人入塞,十万户只多不少。

  十年教训,如今只有十来岁的鲜卑、匈奴少年长成,十万精骑并不是虚言。

  如果再加上西凉人……

  一瞬间,袁绍就觉得案上的美酒佳肴都没了滋味。

  “预则立,不预则废,诸君何以教我?”袁绍抬起头,强笑着,看向众人。

  田丰拱手。“臣以为,主公入朝主政,为上策。”

  审配、沮授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田丰所言的确是好计。袁绍入朝主政,内有赵温、张喜等老臣的协助,外有天下士族的响应,独揽大权并非难事。如此一来,不管天子有什么花样,都无法对袁绍产生威胁。

  论起对胡虏的绥靖、安抚,袁家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从袁安起,就一直力主安抚胡虏,而非征讨。如今袁绍坐镇冀州,和幽州的鲜卑、乌桓关系密切,不久前还嫁了几个族女到鲜卑、乌桓各部,又封了几个单于。

  袁绍沉默良久。“元皓,且言中策。”

  第三百七十九章 田丰三策

  王凌坐在陈宫下首,一直没说话。

  以年龄论,他刚刚弱冠不久,比在座的都小一截。以辈份论,袁绍和他的叔叔王允论交,他晚一辈。

  在这样的场合,他几乎没有说话的资格。

  作为士族子弟,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

  但袁绍拒绝了田丰的上策,让他很不舒服。

  他之所以陪陈宫来见袁绍,就是希望袁绍能够入朝主政。这不仅是赵温、张喜等老臣的想法,更是并州大族的想法。

  当然,祁县王氏更是迫切的希望袁绍入朝。

  蔡邕之女在天子身边做令史,西凉人依旧在朝廷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些都让祁县王氏寝食难安。

  只有袁绍入朝,对王允不利的威胁才可能被彻底压制。

  但袁绍直接否决了田丰的上策,显然没有这样的考虑,王允的身后名,祁县王氏的安危,也从来不在袁绍的考虑之列。

  这让他想起了袁隗、袁基等人的死,想起了袁绍与袁术的争斗,想起了被袁绍安排去幽州的袁谭。

  祁县王氏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王凌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田丰也有些失望,半天没说话,直到袁绍不悦地催促,他才说道:“中策,主公接受天子诏书,可拜太尉或大将军,坐镇冀州,主诸州军事。既有朝廷之诏,又有袁氏四世余泽,关东传檄可定。主公功比伊尹、周公,德泽天下,自然万众归心。”

  袁绍颜色稍缓,却还是不太满意。

  伊尹、周公并非他所望。

  说到底,田丰还是不赞成他跨出最后一步,希望他止步于权臣。

  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个权臣能善终?

  袁氏到了这一步,又焉能止步?天子虽然年少,却不是无知孺子。十年之后,他正当少壮,会像桓帝对付大将军梁冀一样,来对付袁氏。

  “甚善。”袁绍笑道:“然,请元皓再言下策。”

  田丰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下策中人可言,何必田丰。”自顾入座,头也不抬一下。

  袁绍很恼火。

  只是在陈宫面前,他不想失了体面,丢了礼贤下士的名声。

  名士可以狂傲,做君主的却不能轻易发怒。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逢纪长身而起,笑道:“纪即中人,敢为主公言下策。”

  袁绍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

  “东武阳既下,主公可渡河巡兖豫,召各州郡来见。旬月之间,中原可定。然后修缮洛阳,请天子回都。如今,大汉可兴,天下可安。”

  逢纪说完,微微一笑,略带嘲讽。

  “河东也就罢了,至少还是三代龙兴之地。美稷乃是匈奴王庭。堂堂大汉天子,岂能与胡虏混居?实在不成体统,有失朝廷体面,非明君所当为。”

  袁绍听了,正中下怀,转头看向陈宫,笑容满面。

  “公台以为此策如何?”

  陈宫起身,拱手道:“盟主麾下人才济济,虽为下策,亦称高明。”

  王凌坐在一旁,阴着脸,一言不发。

  他感到了关东人对关西人的强烈鄙视,也理解了袁绍为什么对王允的事并不关心。

  ——

  天气渐渐的暖了,河谷两岸的草地披上了新装,短短几天,便由浅绿变成了深绿。

  洁白的羊群散布其间,如同锦锻上的纹饰,天空的云朵,尽显静谧之美。

  刘协翻身下马,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掬起水,浇在脸上。

  河水清凉,让人精神一振。

  刘协站起身来,将双手拢在嘴边,一声长啸。

  “嘿——”

  啸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大山在呼应。

  对面山坡上的一个牧羊女听到了刘协的啸声,转头看来,见几匹骏马,几个少年,也不知道是谁,只觉得青春俊美,忍不住起身呼应,唱起了歌谣。

  “嘿——

  远方来的客人哪,欢迎你到我的帐篷来。

  我要捧出珍藏的美酒,

  我要唱起最动人的歌谣,

  我要唱起最优美的舞蹈,

  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她说的是鲜卑语,刘协只能勉强听懂一半,无法应答。艾肯却是对唱高手,摇着马鞭,与对面唱和起来。清亮的声音在河谷两岸,让人心醉。

  “他们在唱什么?”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吱唔了一会儿才道:“情歌。”

  刘协哈哈一笑。“发乎情,止乎礼,有何不可?《诗经》里面也有这样的情歌嘛。”

  蔡琰皱了皱鼻子,却没反驳。

  跟着刘协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刘协对儒家经典的轻佻。

  “陛下,刚刚收到消息,陈宫经由太原,出井陉。他……拜会了司徒、司空,还在北军中侯营中停了一下。”

  刘协转头看了蔡琰一眼。“你今年这衣服不错,就是颜色太素净了些。春天到了,百花盛开,要有点春天的气息。一身素白,这漫山遍野的雪景还没看够?”

  蔡琰愣了片刻。“陛下,我说正事呢。”

  刘协扬扬手。“你说的那些,我猜也能猜得到,算什么正事?最多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罢了。你不会以为我真相信陈宫会忠于朝廷吧?”

  蔡琰脱口而出。“陈宫是否忠于朝廷固然不重要,可是北军中侯派王允从子王凌随陈宫云冀州,却有些不妥。”

  “王凌?”刘协觉得有些耳熟,想了片刻,才想起了是谁,随即又笑了。

  士孙瑞掌北军步兵、射声两营,在太原设防,除了招揽故人王允的族人入仕之外,还招揽了不少其他家族的人。所以各州郡来朝的人才中,太原反而是最少的,到目前为止,后世有名的仅郝昭一人。

  王凌、郭淮之类的都没来,他们被士孙瑞招进了北军。

  要说生气,他肯定是有点生气的,但也只是有点而已。

  看名将名臣,就和看美女一样,可以喜欢,却不代表一定要占有,更不代表要强行招揽。

  机会到了,该来的自然会来。

  就像远在河东的荀彧,就像身边的蔡琰。

  王凌、郭淮也不例外。

  他们现在不来,不是他的损失,而是他们的损失。

  有些机会,错过就是错。

  “陛下,安东尼来了。”史阿走了过来,提醒道。

  刘协搓搓手,笑道:“走,去看看这个奸商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第三百八十章 飞来横祸

  上次的朔方之战中,安东尼及时转换阵营,不仅没有遭受损失,反而趁机发了一笔。

  刘协将处理战利品的任务交给了他,并且委托他和塞外的鲜卑人联络。

  他不怕鲜卑人,但他也不想和鲜卑人莫名其妙的开战。如果能有和平共处的方式,他不会拒绝。

  武力是底线,是威慑,不可不用,也不可轻用。

  安东尼很好的发挥了商人的作用,凭三寸不烂之舌,让鲜卑人相信轻易与刘协开战是不合算的,扶罗韩就是最好的例子,做生意才是真正的双赢。

  至于鲜卑人是真信了,还是在等秋后马肥,那就不清楚了。

  至少眼前双方还算客气,边市开展得也算顺利。

  安东尼牵着一匹白骆驼,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老远就抚胸弯腰,一脸谄媚的笑容。

  “尊敬的皇帝陛下,你最忠诚的仆人安东尼来了,为你带来了来自遥远西域的珍宝。”

  “就这?”刘协扬起脸,看看那一身雪白的白骆驼。“你又胡弄我?”

  白骆驼虽然稀少,却绝非罕见。上次缴获的战利品中就有几匹白骆驼,只是毛色没这么纯。

  “尊敬的皇帝陛下,安东尼怎么敢胡弄你呢?”安东尼笑眯眯地说道:“这真是来自西域的白骆驼。你看,它只有一个驼峰,而不是两个。”

  刘协这才发现这白骆驼果然和之前看过的白骆驼不同,只有一个驼峰。

  这倒是不多见。

  “你带这玩意来干啥?”刘协依然没什么兴趣。他现在穷得丁当响,养不起奇珍异兽。

  “这白骆驼更高大,跑起来更快。”安东尼献宝似的说道:“它还有一个特点,和西域的汗血宝马一样,两边的前后蹄一起走,坐起来更舒服。”

  “是唉,真是唉。”吕小环兴奋地说道:“那它流汗的时候也像血吗?”

  吕布的赤兔马就是一匹汗血马,奔跑时就是对侧步,吕小环对此并不陌生。

  安东尼有点尴尬。“女将军,这白骆驼可不会流血一样的汗。嗯,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流汗。它生活在沙漠里,每一滴水都是珍贵的。”

  安东尼的汉话不是很标准,吕将军和女将军分不清,吕小环乐得含混了事。

  “陛下,我能试乘一下吗?”

  刘协挥挥手。“自己小心,别摔着。”

  “唉。”吕小环兴奋地应着,双手揪着白骆驼的颈毛,一跃而上。“驾!驾!”她甩了两下手里的马鞭,白骆驼突然发起了脾气,用力摇晃着身体,跺着脚,想将吕小环甩下来。

  吕小环紧紧地抱着驼峰,兴奋得“嗷嗷”直叫。“这畜生脾气真大,我喜欢,我喜欢。”

  见甩不脱吕小环,白骆驼急了,撒开长腿,向远处奔去。

  安东尼傻眼了。“尊敬的皇帝陛下,这骆驼脾气不好……”

  “没事。”刘协笑笑。

  白骆驼脾气不好,吕小环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烈马骑过不少,一匹白骆驼还伤不了她。

  “这白骆驼哪儿来的?你不会是回了西域吧?算时间,可没这么快。”

  “没有,我用一匹布换来的。”安东尼得意洋洋的说道。

  他奉刘协之命,有往涿邪山,与鲜卑人谈生意,中途遇到一群来自西域的商人。这些商人本来是准备到大汉来做生意的,但中途生病了,还死了几个人,觉得水土不服,或者流年不利,不敢到汉地来了。遇到安东尼,就将手里的货物折价卖了。

  其中就包括这匹白骆驼。

  安东尼还没说完,刘协的脸色就变了。

  他打断了安东尼。“那几个西域商人从哪儿来?生的什么病?有什么症状……”

  见刘协脸色不对,安东尼也吓坏了,连忙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刘协听到一半,就知道麻烦来了。

  那几个西域商人十有八九是瘟疫,具体是哪种瘟疫,他说不清楚,但互相传染是肯定的。

  汉末三国疫情频繁,被称为大疫的就有好几次,刘协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的那一次京师大疫,另一次还没发生,就是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

  建安七子中有五个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这次大疫,可谓损失惨重。

  至于南阳张仲景家族的悲剧,就更不用多说了。

  传染病的发生、传播和流动性有关,流动性越大,发生传染病的可能性越大。草原作为东西交流最直接的通道,也是疫情传播的主要途径。

  曾有学者怀疑,汉末的几次大疫不仅和战争有关,也和西域来的商人、佛教徒有关。

  刘协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安东尼及其随从隔离,并派人召太医令吉真、丞华佗应变。

  作为与安东尼有近距离接触的密接者,刘协也进入自我隔离状态。

  骑着白骆驼疯跑了一大圈的吕小环就更不用说了。

  一时间,风和日丽的春天变成了肃杀的寒冬,让人不寒而栗。

  等候吉真、华佗的时候,刘协坐在水边,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他知道草原上出现传染病的几率更高,却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安顿那些鲜卑、匈奴降人,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没顾得上这些。

  如果疫情传播开来,不仅会伤亡惨重,对民心士气也是莫大的挫折。

  万一他这个天子病死在这里,不知道多少野心家会在睡梦中笑醒。

  难道这就是命?

  一时间,刘协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半个时辰后,太医令吉真策马赶到。下了马,赶到刘协身前,离刘协还有十来步,就被刘协阻止了。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离朕太近。”

  吉真吓了一跳。“陛下,出了什么事?”

  “塞外可能出现了瘟疫,安东尼刚从塞外归来,有被感染的可能,朕也一样。你不要慌,听朕说,从现在开始,太医署进入紧急状态……”

  说了几句话,刚刚还有些慌的刘协奇迹般的冷静下来,一一嘱咐。

  听到“瘟疫”二字,尤其是听说天子也有可能被感染了,吉真的冷汗顿时下来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要不是刘协还算冷静,不像有病了的样子,他估计要疯了。

  好在他入宫多年,又经历过中平元年的大疫,经验丰富,很快冷静下来。

  “陛下放心,臣必能保陛下无恙。”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五禽戏

  对吉真的自信,刘协很诧异,甚至有点不安。

  自信是好事,就怕是盲目自信。

  吉真也算是亲近之臣,一看刘协的脸色,就知道刘协不放心,连忙解释。

  “陛下,臣入宫十八年,为太医令也有七八年时光,见过的疫情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光和二年、中平二年间的大疫,臣都是亲历者。也就是那几次大疫中,臣建有微功,这才被提升为太医令。听陛下刚才所述,那些胡商的病情与中平二年初的症状很像。”

  “那岂不是很危险?”刘协又紧张起来。

  中平二年的大疫在他的印象里很恐怖。那时候的“他”只有五岁,还在南宫的董太后身边,每次有人从宫外来,都会带起一阵紧张。

  吉真笑了,摇摇手。“陛下放心,这次的疫情就算起来,也不会有多严重。京师那次大疫之所以严重,是因为京师人多,又往来密切。尤其是那些太学生,不好好读书,四处交游,以致疫情失控。这里地广人稀,家家户户各自放牛、牧羊,发作起来很难。”

  听了吉真的解释,刘协这才放了心。

  “既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

  “陛下所言甚是,臣就去部署人员,准备药物。”他想了想,又道:“臣这些天可能无法在陛下身边侍候,就让臣子吉本留在陛下身边吧。他粗通医理,若有异常,他也能及时处理。”

  听到吉本这个名字,刘协心中微动。

  建安末年,汉室忠臣对曹操的最后一击,吉本就是参与者之一,他当时就是太医令。

  “令郎何时来此?”

  “刚到半个月,一直随华佗学习金创术。”说起儿子,吉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此子从小就好医术,之前臣不让他学医,他就偷着学,臣也无可奈何。陛下召医士,臣就让他来了。”

  刘协也笑了。

  之前医者是工匠之一,地位低下,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学。自从接受荀攸的建议,改医匠为医士、医师后,医者的地位有所上升,愿意学医的人就多了不少。

  就目前北疆的人口而言,不缺医者,只缺药材。

  “需要哪些药材,立刻报个清单上来,朕命人用快马送到河东。”

  “唯。”吉真应了,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取出纸笔,写了一份清单,交给刘协。

  ——

  虽然吉真很有信心,刘协却不敢大意,严格保持隔离状态。

  正如吉真所说,北疆地广人稀,切断传播路径的难度并不大。除了不能四处巡视,接见大臣,刘协的生活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

  只是不能接触外人,突然从忙碌中清闲下来,刘协有些不适应。

  刚刚入侍的吉本建议他练习一些导引术,增强体质,调理身心。不管有没有感染疫病,身体强健、心情平和总是有益无害的。所谓本固气盛,外邪不入,比起自身的正气,药只是辅助之物,针刀也只是救急手段。

  他强烈推荐刚从华佗那儿学来的五禽戏。

  吉本刚刚而立,中等身材,相貌端正,有些书卷气。他说话的时非常认真,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刘协,忘了作为臣子,不能直视天子的规矩。

  裴俊看不过去,喝斥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刘协笑道:“医师面前,众生平等。皇帝得了病,不治也会死。望闻问切,不望如何能诊病?”

  裴俊虽然不悦,却还是退了下去。

  吉本很是窘迫,不敢再说话。

  “五禽戏如何练法?”刘协主动打破了沉默。

  见刘协态度平和,的确没有生气,吉本也放下了心理负担,教刘协练习五禽戏。

  五禽戏分为虎、鹿、熊、猿、鸟五式,一式两个动作,一共十个动作,并不复杂,但效果却极好。

  吉本如是说,刘协也就如是听。

  五禽戏在后世的影响力很大,但刘协没练过。

  穿越之前,他还没到养生的年龄,而华夏文明在经过一百多年的低谷后,还没从西方文明的压制下恢复元气,正走在复兴的路上。在不少人的眼里,中医还是伪科学,至少不是主流科学。

  刘协虽然没有那么极端,但他对中医那玄而又玄的理论也是存疑的。

  至于现在,他也对玄学的兴起抱有极高的警惕,甚至有些敏感过头。

  他一直认为,别说是医学这样的实学,就算是哲学这样的理论学科,只要脱离了实践,变成了玄学,轻则变成心灵鸡汤,重则离邪教不远。

  而中医的玄学化标志就是《黄帝内经》的成文。

  刘协没学过医,也没读过《黄帝内经》,但他有个基本概念,《黄帝内经》肯定不是什么先秦古籍。虽然书里的不少内容在先秦已经成型,但整合在一起,变成中医必读圣典的时间却不会太早,很可能就是东汉末年。

  正如道教出现在东汉后半程一样,《黄帝内经》中也有浓厚的道家思想。

  刘协问了几个人,包括华佗和吉真,他们都不知道《黄帝内经》是什么,但说到《灵枢》、《素问》,他们都是知道的,甚至能背诵其中的不少篇目。

  刘协不知道他们背诵的内容和后世的《黄帝内经》是否一致,但他已经听出了不少道家的味道。

  他很不喜欢这种趋势,但他也清楚,强行去除也是不合情理的。

  最合适的办法是引导。

  正好闲着无事,刘协便考虑如何引导道教,往里面加一些东西,夯实基础,将道教引向科学。

  仔细说起来,后世所谓的五大宗教中,道教其实是最接近科学的。

  要不然,炼丹术也不会成为黑火药的先驱。

  刘协又想起了黄巾军,想起了黄巾军中的那些方士。他迫切地想将那些人集中起来,进行一番思想上的改造,组建自己的皇家科学院,炼出华夏文明的点金石。

  刘协召来蔡琰,和她商量征召天下方士的想法。

  蔡琰慧质兰心,一听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陛下是打算将百工之技熔为一炉,创建一门新学么?”

  刘协很满意,毕竟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高度。

  “可行否?”

  “可行,但是现在不行。”

  刘协一愣。“为何?”

  “没钱。”蔡琰说道:“以方士炼丹为例,升炉炼丹,烧的可都是钱。陛下有那么多闲钱么?”

  “呃……”

  “不过陛下可以从修书着手。先收集各家学说,加以甄别,验其真伪,去芜存精。择其可用者,先见其利。只要有利可图,假以时日,自然成风。”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能从你口中说出有利可图,真是不容易。”

  蔡琰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依然理直气壮。“陛下是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封侯痴迷于造桥,利国利民还利已,何乐而不为?”

  第三百八十二章 运筹帷幄

  刘协仔细琢磨之后,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实学需要大量的实践、试验,需要花很多钱,而他现在没有钱。

  想一口吃成胖子不太现实,最理智的选择还是挑眼前最迫切,最能实现价值的技术先研究起来,让所有人看到切实的利益。

  比如金属冶炼之学,有甲骑的成功作为刺激,铁官的工作积极性格外的高。

  比如医学,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是每天都能用得上的实用技术。

  再比如说造桥铺路,有了千户侯的诱惑,不少人都对机械之术产生的浓厚的兴趣,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在要求比较低的地方试建道桥。

  当然,只有实践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理论的引导,以及从实践中提炼理论的能力。

  这些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甚至是天赋。

  读写能力是最基本的,否则就算提炼出理论、原则,也很难流传。

  闲来无事,刘协和蔡琰、裴俊等人商量,要求各部门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文章,互相交流、探讨,甚至争论。

  实学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争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行不行,用结果说话,而不是看谁的地位高、声音大。

  用几天时间,他们拟出了一个初步章程。

  经过吉真、华佗以及几十名太医的查证,证实了刘协的猜想,那些西域来的商人的确感染了瘟疫。

  但吉真的判断同样成立,疫情并没有传播开来,只有安东尼的一个随从染了病,而且很快就好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安东尼等人之前就得过病,只是不知道这是瘟疫,还以为是受了风寒,随便吃了点药就好了。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能活下来的都是强者,尤其是安东尼这种满世界乱跑的奸商。

  但凡身体素质差一点,就客死他乡了。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他让吉真、华佗对之前的抗疫经验进行总结,并从鲜卑人、匈奴人中收集相关的信息,做好预案。毕竟北疆和中原的气候水土不同,疫情的表现形势也可能有变化。

  紧接着,他又召来了正在筹建西河铁官的裴潜,和他商量对既往冶铁炼钢经进行总结、提升,并有一定范围内进行试验,尝试新的炼钢方法,提高质量,提高产能。

  因为之前的功劳,裴潜刚刚被封为亭侯,工作激情很高,慨然应允。

  他还表示,现有的工匠有经验,但大多不识字,年龄也大了,教起来不太容易。而且有点保守,习惯性的挟技自珍,不愿意和人交流。应该挑选一批半大孩子进入工坊,一边学习技术,一边读书习字,三五年之后,他们就能成为工坊的新生力量。

  到了那时候,研究新技术也好,扩充产能也好,都会容易得多。

  刘协觉得有理,批准了裴潜的建议,随即转裴潜为执金吾丞,兼西河武库令。

  执金吾至今虚悬,裴潜这个执金吾丞其实就是预备役的执金吾,离九卿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裴潜很满意,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他父亲裴茂人到中年,才混到尚书令,如今又抓住机会,一跃而为二千石的西河太守。他年方弱冠,就因为主持铁官有功,加官进爵,与裴茂比肩。

  甚至抢在裴茂之前封了侯。

  刘协也很满意。

  裴潜的长处不在技术,而是管理,他在技术上的潜力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管理上的潜力却还没有真正释放。

  他就是要通过裴潜向其他人表示,技术并不是贱业,由技术而管理同样是一条可行的仕途之路,甚至是比通经入仕更便捷的一条路。

  比起哲学家治国的理想,工程师治国更靠谱。

  ——

  一场虚惊过后,刘协收到了几条好消息。

  一是陈宫、陈容顺利的救出了臧洪。在陈容的陪同下,臧洪正在赶来美稷的路上。

  一是曹操派遣长子曹昂入朝,正式向朝廷称臣。

  一是孙策接受了朝廷的封拜,就任会稽太守。他上表谢恩,并派人贡献,送来了方物。

  当然,所有的好消息都是不完美的。

  臧洪被救出来了,东武阳却落入袁绍之手。袁绍也没有罢兵的意思,大概率会渡河,直取兖豫青徐四郡。

  曹操称臣送质,但他也提出了要求,希望朝廷为他提供军械、战马,助他收复整个兖州。

  收复兖州显然是说大话、吹牛逼,面对袁绍,如今的曹操能守住颍川、陈留两郡就算好的,哪有实力攻取整个兖州。

  孙策接受了朝廷的封拜,周瑜却婉拒了朝廷的征召,只是上书谢恩。

  刘协摊开地图,与贾诩、荀攸等人推演关东形势。

  除了已经知道的几个诸侯,剩下的还有几个态度不明。

  徐州牧刘备,自领扬州牧的袁术,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璋。

  四个不肯向朝廷称臣的州牧中有三个姓刘,其中还有两个是货真价实的宗室,着实让刘协无语。

  这些不孝子孙。

  无语虽无语,生气却不至于,一如既往的平静。

  贾诩、荀攸看在眼里,会心一笑。

  天子的城府越发深了,平时看似轻佻,说到正事却喜怒不形于色。

  “二位,你们有何建议?”刘协将地图轻轻向前一推,靠在凭几上,伸直了酸痛的腿,捶了捶,改为盘坐。

  中原人习惯跪坐,草原上的人习惯盘坐,反正都不能高坐,对双腿都是沉重的负担。

  两害相权取其轻,盘坐稍微好一些,尤其是刘协最近在练习坐忘。

  贾诩沉默不语,貌若出神。

  荀攸微微欠身。“臣以为,陛下不妨坐观其变,先将并凉经营稳固。若有余力,则遣使往幽州,尤其是辽东。”

  “如何经营并凉?”

  “屯田殖谷,与民休息。重开商路,富国强兵。”

  刘协看向贾诩。

  贾诩点头表示赞同。“本固则枝荣,根深则叶茂。臣附议。”

  刘协有些不高兴。“能详言否?”

  贾诩再次沉默,荀攸笑了笑,接过了话题。“陛下担心户口不足?”

  刘协不置可否。他的确担心户口不足,但一提户口不足,贾诩就要提徙凉入关,以凉州户口充实关中。他不是不想让贾诩如愿,但凉州户口本来就少,大量迁入关中,必然使凉州难以为继。

  “陛下,百姓趋利避害,去危赴安。当初离开关中、河东,就是因为战乱。如今关中、河东安定,而关东则大战将起,他们将何去何从,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刘协琢磨了片刻。“你是说,袁绍不能传檄而定?”

  “他的伪诏,难道比陛下的诏书还尊贵?”荀攸无声而笑。“况且臣听说,他如今已经不敢再动辄以诏书自诩了。未战而气衰,岂能长久?”

  第三百八十三章 事有缓急

  得知袁绍不再肆无忌惮的以诏书行事,刘协还是有点欣慰的。

  这说明他的努力有了回报,袁绍感到了压力,不再觉得天下唾手可得。

  袁绍如此,其他人心向朝廷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不久的将来,不仅赵云这样的武人会来投军,读书人也会越来越多。

  当然,对后者不能期望太高。

  王莽篡位之前,也曾得到天下读书人的顶礼膜拜,宛如圣人再世。一旦发现王莽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人立刻翻了脸。

  除了极少数愿意为理想牺牲的人之外,绝大多人读书还是受利益驱动。一旦利益落空,理想就是一文不值。

  人追求利益无可厚非,但心里想着利益,嘴里却高呼理想,以正义自居,未免虚伪。

  说起伪君子,刘协随即就想到了袁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真小人。

  他记得袁术是在建安二年称帝的。严格来说,不是称帝,是称仲家。

  仲是行二,仲家就是自称老二。老大是谁,一直众说纷纭。

  但袁术心里没有了狼狈东归的朝廷是事实。

  如今他先在华阴击杀李傕,随即又在北疆大破鲜卑,袁术还敢目无朝廷,以仲家自居吗?

  “袁术如何反应?”

  “尚不可知。”荀攸笑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袁术纨绔子弟尔,不足为患。他麾下最能战的只有孙氏父子,如今孙策接受朝廷封拜,他强援已失,腹背受敌,无能为也。”

  刘协想了一会儿,又道:“袁术有可能称臣吗?”

  杨修心中一动,偷偷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

  荀攸眼神微闪。“陛下欲使袁术与袁绍相斗?”

  刘协嘴角抽了抽,眉心微蹙。“袁氏四世三公,亦曾是朝廷重臣。蒙董卓之难,亦属可悲。若袁术能够称臣,承继袁氏血脉,未尝不可。”

  他顿了顿,又道:“论嫡庶,袁术终究比袁绍合适些。”

  荀攸强忍着笑。

  这哪是体恤袁氏,这分明是拱火。天下人都知道袁术的优势只有嫡子而已,而他偏偏又非常重视这个,对天下人归袁绍耿耿于怀。

  有了朝廷撑腰,他还不拼了命的抽袁绍的脸?

  不得不说,这是分化袁氏,激化矛盾的一个好办法。

  “臣以为可行。”荀攸说道。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袁术的外甥杨修还在一旁,没有道理不给弘农杨氏一个面子。

  贾诩也表示赞成。这个办法惠而不费,却能为朝廷争取到不少时间。

  见贾诩、荀攸两人都点了头,杨修这才起身发言。“子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陛下此举,忘过记功,诚为明君之仁,必得关东百姓归心。”

  刘协笑笑。“既然诸君都赞同,那就追回一道诏书,命陈宫去一趟寿春。德祖,你不妨行书致意,使袁术知朕心意。”

  公私两条路,一定要让袁术知道,如果这事不成,不是朝廷赶尽杀绝,而是袁绍从中作梗。

  陈宫此次去冀州传诏,能否让袁绍罢兵,刘协不敢保证。但陈宫和袁绍见面,甚至交流一下情况,刘协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这道追回的诏书传到陈宫手里,就等于传到了袁绍耳中。

  袁绍会不会抢先下手,直接干掉袁术?

  总而言之,这兄弟俩想和好是不可能了。袁绍想统一关东,必须先打败袁术才行。

  杨修躬身领命。

  荀攸、贾诩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有些复杂。

  天子这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不久的将来,或许就不需要他们出谋划策了。

  商量完了袁绍的事,刘协随即又说起了曹操的事。

  袁绍即将南下兖州,曹操的实力有限,恐怕不是袁绍的对手,在向朝廷称臣的同时,请求朝廷增援。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朝廷都不能无动于衷,坐视袁绍击败曹操,全取兖州,兵指洛阳。

  商量了一番后,荀攸建议满足曹操的要求,给他军械和战马,让他有迎战袁绍的实力。

  朝廷也只有这些。

  考虑到曹操如今实际掌握的只有颍川、陈留几个郡,刘协决定,等曹昂等人到达朝廷,再拜夏侯惇或者夏侯渊为河南尹,将河南也纳入曹操的战区,让曹操有更大的空间。

  曹操多坚持一天,袁绍吞并关东的脚步就会慢一步。

  就像臧洪坚守东武阳,让袁绍寸步难行一样。

  总而言之,一定不能让袁绍过得舒心,走得顺利。

  最后,刘协决定给徐州牧刘备一道诏书,征他入朝。

  如果刘备肯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刘备不肯来,他也算尽了力。

  以刘备的实力,他在徐州很难有所作为,不过是徐州大族的傀儡罢了。徐州大族想投降袁绍,刘备是拦不住的。

  ——

  谈完了正事,刘协留饭,最后又邀贾诩一起散步消食,连蔡琰、裴俊等人都没带。

  一见这形势,贾诩心中清楚,天子有非常之言要说。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百十步,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将气氛调整到轻松的状态。

  “先生,我现在有两个想法,不知道哪一个更好。先生能否为我解忧?”

  “岂敢,臣愿竭尽所能,以呈愚见。”

  刘协抬起手臂,指了指东面。“一是向东,入幽州,巡代郡、上谷,临冀州。”又转身指向西面。“一是入凉州,巡视四郡,临益州。”

  贾诩沉吟片刻。“以臣私心,自然是向西好。凉州弃守之争百年,正因为世祖建都洛阳,对凉州关注不足。陛下亲临,对凉州的民心士气都能有所振奋。以公心论,则向东更好。袁绍不回豫州,而入冀州,正是效世祖当年倚重幽州突骑,不可不防。”

  “我闻幽州十郡皆有突骑,唯以渔阳、上谷为最,这又是为何?”

  贾诩愣了一下,思索半晌。“可能是两郡兼有耕牧之故吧。有耕无牧,则富而不强。有牧无耕,虽强不富。兼有耕牧,方能既有强兵,又有富室,能够供养一些人读书,修习兵法。毕竟像霍去病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常见,绝大部分人还是学而后知。”

  “正如凉州三明?”

  贾诩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凉州和幽州不能比。毕竟早在商周之际,幽州的涿郡一带便是衣冠之地。凉州可是直到孝武时才染中原文明。在此之前,哪怕是秦人发迹之陇右,也都是蛮夷而已。”

  “即使从孝武时开始算,凉州入华夏亦有三百年了。”刘协转过身,看着贾诩。“先生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四郡子弟的朗朗读书声吗?”

  贾诩凝视了刘协片刻,躬身一拜,语带哽咽。

  “臣谨代河西四郡士庶,恭请陛下巡幸。”

  第三百八十四章 长远规划

  在袁绍即将席卷关东之际,刘协提出巡幸凉州,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推广教育,发展文化。

  这种事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须以十年为单位进行长期规划。

  他这么做,还是想稳住凉州,防止凉州再次成为不稳定因素。

  比如韩遂。

  上次大战,韩遂趁兴而来,败兴而归。除了白马铜的首级之外,几乎没什么提得上嘴的战功。

  即使有白马铜的首级,比起王服斩杀扶罗韩,马超斩杀楼曼、泄归泥的功劳,韩遂也相形见绌。

  在马腾入朝为卫尉,马超升任裨将军,实际接掌了马腾的征西将军职务后,韩遂虽然也官升一级,却显得很尴尬。

  他心里会怎么想,刘协不知道。但他不相信韩遂会心平气和,更不相信韩遂会幡然醒悟,三省吾身。韩遂大概率会将这个责任归咎于朝廷,归咎于其他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对韩遂这种九曲肥肠。不去凉州看一看,他终究不放心。

  万一袁绍派人和韩遂联络,策反韩遂,凉州再乱了,麻烦就大了。

  至于幽州,反正就那样了,不会再坏到哪儿去。

  除了对韩遂的不放心,刘协要去凉州看一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重开西域商路,河西四郡是重中之重。现在河东、关中的生产还没有恢复,商贸接近于无,自然看不出河西四郡的重要性。一旦河东、关中的人口渐增,生产恢复,大量的商品需要出售,再考虑河西四郡的安全就有些迟了。

  凡事都要有提前量,这是刘协的一贯做法。

  刘协先向贾诩交了底,得到了贾诩的支持,这才与荀攸等人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讨论很激烈,包括荀攸在内的很多人都不赞同刘协在这个时候巡幸凉州。

  原因很简单,万一袁绍席卷关东,并向关西发起进攻,刘协很可能来不及赶回来。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刘协也有更长远的计划。

  就当下的形势而言,就算袁绍能够迅速全取关东,然后向西进攻,他也没有足够的实力破关而入。

  太行九陉、洛阳八关,以及天井关、轵关、潼关、武关,哪一关是容易攻取的?只要守将安排得当,不和袁绍里应外合,袁绍想长驱直入根本不可能。

  小小一个东武阳,就让袁绍焦头烂额大半年,袁绍在战场上的指挥能力已经一清二楚。

  以朝廷眼下的实力而言,同样自守有余,进攻不足。这不是将领的能力问题,而是兵力、钱粮限制的。想发起反击,没有三五年的休养生息,是根本做不到的。

  趁着这个机会到凉州走一圈,虽然有风险,若能消除凉州的不稳定因素,无疑是值得的。

  连续争论了几次,最后刘协也做出了让步。转张辽为上谷太守,高顺为代郡太守,即将赶到朝廷的臧洪为雁门太守,并以荀攸为监军,都督三将,保持对冀北的压力。

  刘协不在美稷的时候,由大鸿胪杨彪代行太尉事,全面负责北疆军政。

  见刘协心意已决,杨彪、荀攸等人只得接受。

  ——

  “陛下要巡幸凉州?”吕布一跃而起,两眼瞪得溜圆。

  “嗯嗯。”吕小环用力点头,兴奋得手舞足蹈。“阿翁,我要去西域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带。是西域的宝马,还是昆仑的美玉,又或者是蓝眼睛的胡……”

  “胡什么胡,我看你是糊涂了。”魏夫人杏眼圆睁,没好气的喝斥道:“你阿翁正闭门自省呢,不能出门。你若不是因为年纪小,天子垂怜,也该在家读书,哪能四处去野。”

  吕小环闭上嘴巴,无奈地看着吕布。

  吕布转了转眼睛。“夫人,不行啊,天子巡幸凉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弄不好要去一年两年。我若不跟着,一年期满之后,没有诏书,我还是出不了门啊。你看文远、子平都做二千石了,我只有侯爵,却无官职,是不是不合适?”

  “要什么官职?”魏夫人一声冷笑。“你若是不能生个儿子出来,连侯爵都没人继承。”

  吕布顿时沉下了脸。“生不了儿子,是我的事么?”

  “这可不好说。”魏夫人掐着腰,昂首挺胸,直视吕布。“我托人问过华太医了,他说生不生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你的事。我生过小环,就说明我能生。之所以没生儿子,那就是你不行。”

  吕布急眼了。“我怎么不行?我哪天晚上不是……”转头一看吕小环在一旁,他又连忙闭上嘴巴,拼命向魏夫人使眼色。

  魏夫人根本不理他。“那你跟我说,你和那么多野女人上过床,她们哪个替你生一儿半女了?难不成阿苏是你儿子?那你倒是抱回来啊。放心,我绝对不嫉妒,一定当亲生的养。”

  “呃……”吕布的额头冒出了冷汗,眼睛连眨。

  吕小环抽了个空,扯扯吕布的袖子。“阿翁,你每天晚上都做什么?”

  “小孩子瞎问什么?”吕布恼羞成怒,甩开吕小环的手,大步冲出了门。“我去问华太医,看他究竟怎么说的。”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随即就混在马蹄声中,听不见了。

  “阿母,阿翁每天晚上什么?”吕小环不死心,又抱住魏夫人的手臂,撒起了娇。

  魏夫人本想去追吕布,却被吕小环拽住,回头瞪了吕小环一眼,刚想骂她偏心,转念一想,又道:“小环,你也不小了,有些事该教教你了。万一哪天天子要……要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天子……要我?”吕小环想到了什么,突然害羞起来,转身想跑,却被魏夫人一把拽住。

  “小环,你跟阿母说,天子对你如何?”

  “天子对我很好啊。”吕小环挣扎着,面红耳赤。“他对身边的女卫都很好。”

  “都很好?”魏夫人一愣,想了想,又道:“有没有特别偏爱哪一个?”

  “没有。”吕小环挠挠头,又道:“要说有,也就是去禄姊姊了,她经常去天子帐中。不过她是去寻昭姬姊姊问学。只是和天子见面多些,更亲近些。”

  魏夫人大惑不解。“那他都召过哪几个女子侍寝?”

  吕小环连连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魏夫人松开了吕小环,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双目瞪圆,大叫一声。

  “难道他喜欢男风?”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有容乃大

  见吕布策马而来,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之所以让吕小环提前知道他要西巡的事,就是要刺激一下吕布。

  他早就听说,吕布在家自省几个月,已经快疯了。不能四处浪不说,魏夫人还偷换概念,将他命吕布闭门自省的诏书解释成为让他抓紧时间生儿子。

  带着吕布西巡,既是多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也是为大汉保留一员大将。

  只要吕布不认他当爹。

  吕布赶到十余之外,飞身下马,跳得有些急,差点跪在地上,吓了刘协一跳。

  “温侯,你是不是记错了时日?”刘协故意虎着脸。

  “陛下,臣……”吕布站稳身子,咽了口唾沫,挤出一脸假笑。“臣闻陛下将西巡,特来请命,愿为骑士,护卫陛下左右。”

  “多谢温侯关心。不过朕身边不缺勇士,毋须温侯辛苦。”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且不说郭武、阎行、张绣等辈,刚来的赵云武艺不下温侯。有他们随行保护,谁敢犯驾?”

  吕布额头的汗都出来了。他当然听说过赵云,出身白马义从,与阎行大战数合,不分胜负。一来就被天子拜为散骑常侍,掌散骑左部。就连吕小环说起赵云时,都是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可以说,赵云一来,便名扬美稷。

  也许不用多久,人中吕布就没人记得了,只会记得人中赵云。

  吕布的压力很大,再闭门自省,他就废了,身亏名灭。

  “陛下负天下之望,群贤毕至,实乃幸事。臣愚钝粗鄙,不敢与诸贤并列,只求为陛下鞍前马后一骑士,为陛下牵马坠镫,尽绵薄之力,不负陛下裂土封爵之恩。”

  吕布说着,撩起衣摆,跪倒在地。“万望陛下垂怜。”

  看着猛虎伏首一般的吕布,刘协感慨万分。

  真是时也运也,若非北疆大捷,朝廷威信大增,吕布岂能如此乖巧?

  “温侯最近读书有成啊,言辞温润典雅,不负温侯之名。”

  吕布面红耳赤。这是他想了很久的言辞,的确花了些心思。至于读书,他最近也的确读了一些书。每次被魏夫人吵得不得安生的时候,他都以读书为借口,退避三舍。

  一想魏夫人,吕布心生寒意。

  他是真不想再和魏夫人一起闭门自省了,等不到儿子出生,他可能就挂了。

  “望陛下垂怜。”吕布再拜。

  刘协又等了一会儿,才很勉强的松了口。“既然温侯一片至诚,朕就应了。即日起,你加侍中衔,随朕左右。”

  吕布大喜过望。“谢陛下。”

  只要能跟着天子出巡,他就很满意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居然加了侍中衔。

  侍中不仅是比二千石的高官,还是天子近臣,可以随时看到天子的。

  没等吕布高兴过来,刘协又道:“你一家三口,亲情难解。既然你父女已经随驾了,索性再加一个,让你的妻子也随驾吧,以免骨肉分离,不合人伦,又耽误了你的子嗣。”

  吕布一惊,抬起头,看着刘协。

  刘协扬扬眉。“怎么,不愿意?”

  “不不。”吕布回过神来,躬身领命。“臣感激不尽,臣代内人及小女,谢过陛下。”

  ——

  臧洪取道河东,拜会了河东尹荀彧。

  他和荀彧之前就熟悉,此刻在河东重逢,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荀彧问了他一路上的经历,尤其是问了行经河内的见闻。

  河内太守董昭也是旧相识,但他们交往不多。如今董昭弃袁绍而归朝廷,被天子拜为河内太守,却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很少向荀彧通报情况,荀彧了解的情况非常有限。

  臧洪有些不屑。“董昭为人重利轻义,但能力还是有的。河内还算安定,只是比起河东来,还是相去甚远。”

  荀彧笑道:“子源,有何不妥之处,你直言无妨,不必用这些虚言应付我。”

  臧洪不满地瞪了荀彧一眼。“我有必要奉承你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想了想,又道:“要说不妥之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初来乍到,还不清楚真伪,不敢妄言。若有机会查实,再说无妨。”

  “比如什么?”

  “我听说河东为补户口不足,使女子为工,甚至有以女子为主的工坊。”

  “你说的是纸坊吧?”荀彧点点头。“确有此事,主事的是天子之嫂,少帝的未亡人。”

  “好像不仅如此吧。”

  “她还是我的外亲。”

  “所以你便置之不问了?”臧洪冷笑道:“圣人有云,男耕女织,内外有别。女子抛头露面,经商理事,成何体统?如今大乱之后,户口不足,或可为权宜之计。就怕百姓习以为常,将来户口滋生,仍沿袭不改,甚至于男女混杂,民风淫佚,可就悔之晚矣。”

  荀彧笑而不语。

  他为河东尹,这样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了,早就有了免疫力。

  “多谢子源提醒,我会留意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也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你说。”

  “天子志在中兴,却并非只为一家一姓,而是行圣人之道,兴王者之政。”荀彧放慢了语速,确保臧洪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丧乱之后,天下不安,不仅男女混杂,忠奸更是难辨。天子记功忘过,不舍纤善,不记旧怨,麾下文武中不仅有子源这样的义士,也有张济、吕布这样的武人。子源入朝之后,当以大局为重,有容乃大。莫逞一时意气,辜负了天子的厚望。”

  臧洪眉头紧皱。“你是说曹操吧?”

  荀彧轻轻点头。“在你之前,曹操之子曹昂等人已经北上,你会在天子身边见到他。”

  臧洪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又缓缓的吐出来。“我与曹操有仇,却与曹昂无怨,也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

  “这就好。”荀彧也松了一口气。“我刚刚收到诏书,天子拜你为雁门太守,着你尽快上任。”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相见恨晚

  臧洪并不觉得欢喜,反倒有些失望。

  “雁门还有户口么?”

  “不多,全郡加起来和东武阳差不多。”荀彧淡淡地说道:“当然,这只是在籍的编户。受天子感召,最近不断有塞外的胡人入塞定居,只是他们未受教化,管起来更难。”

  说着,荀彧露出一丝浅笑。“如果子源觉得为难,不愿就任,我可以代你上书天子。正好我这里也缺人,你若是愿意的话,留下来做个县令也行。”

  臧洪哼了一声。“你不用激我。”随即又道:“河东这么缺人么,连县令都不足?”

  荀彧含笑摇头。“不是缺人,是缺能用的人。”

  臧洪不由自主地撇嘴,刚要嘲讽两句,荀彧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如今的河东与往日不同,不仅是大汉的行都,更是大汉中兴的根本,甚至是样本。所以不能满足于百姓安定,赋税充足,还要合乎王道。县令长乃亲民之官,教化之本,非德能兼备之才不能胜任。放眼整个河东,如何能基本满足要求的只有两个,安邑令刘巴刘子初,绛邑令贾逵贾梁道。”

  “贾逵贾梁道?”

  “他是河东襄陵人,很年轻,你可能不认识。”

  臧洪有些不以为然。河东无大族,这是士人之间的共识。一个河东人,而且很年轻,却能得到荀彧如此器重,未免儿戏。

  看来荀彧也有些名过其实。

  臧洪本来还有留在河东的心思,此刻却不再考虑。雁门户口虽好,兵马越多,将来与袁绍交战的机会也多。

  臧洪在安邑住了一夜,随即起程。

  荀彧建议他放弃坐车,选择乘马。由此向北,山地渐多,坐车多有不便。

  陈容有实际经验,也劝臧洪乘马赴任。

  臧洪想到自己到雁门上任,不可避免地要与骑兵打交道,便接受了荀彧的建议。他的父亲臧旻曾任使匈奴中郎将,率兵出塞,他从小练习骑射,家中常备马匹,骑术还是不错的。

  荀彧为臧洪提供了两匹马。

  天子北疆大捷,缴获了大量的马匹,送了一部分到河东来,充作邮驿役使。太守府也留了一些,平时向各县传送命令,都是乘马,速度比人快上数倍。

  臧洪重新上路。

  想到荀彧说过的话,臧洪便留意观看沿途风土人情,看看安邑的治理情况离王道还有多远。

  安邑城北的涑水两岸有大片的耕地,正是盛夏季节,地里的麦苗长得很快。田间地头,处处可见男女,除了在田野中劳作的农夫外,还有牧牛放羊的小牧童,水边还能看赶鹅赶鸭的半大孩子。

  臧洪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现象,这些半大孩子中不少人都带着书简,或是插在腰带里,或是挂在牛角上,或是捧在手中。有的孩子虽然没带书,嘴里哼唱、吟诵的却是一些圣人教诲。

  有《论语》的,有《孝经》的,还有《孟子》的。

  臧洪多少有些意外。《论语》《孝经》是常见的启蒙书,《孟子》却不是,读《孟子》的大多是有一定基础,专心向学的士子,并不适合初学的蒙童。

  带着好奇心,他向一个大声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少年打听,这才知道《孟子》是河东诸学堂的启蒙教材之一,授课的是太仆赵岐的弟子。

  臧洪见过赵岐。赵岐奉诏安抚关东,劝袁绍、公孙瓒罢兵时,臧洪与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对《孟子》下了不少功夫,只是知音不多,想不到如今在河东找到了用武之地。

  臧洪很是好奇,决定经过太原时,去拜会一下赵岐。

  荀彧对他说过,赵岐已从关东返回,正在太原。

  经过绛邑时,臧洪想到荀彧对绛邑令贾逵的赞许,决定在绛邑留宿,顺便打听一下贾逵其人。

  在驿舍住下,臧洪便召来驿长,问起贾逵。

  驿长回答了几句,离开时,顺口问了一句。“足下是从关东来么?”

  臧洪也没多想,点头承认。

  驿长离开,臧洪就座用餐。还没等他吃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将他住的院子围了。紧接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甲士。

  驿长也跟了进来,伸手一指臧洪。“贾君,就是他。”

  年轻人走到臧洪面前,拱拱手。“臧君,在下绛邑令贾逵,敢请教。”

  臧洪起身,与贾逵见礼,看看驿长,又看看一旁严阵以待的甲士,笑道:“明廷这是何意?”

  贾逵并不解释,上下打量着臧洪。“关东人?”

  陈容刚要上前解释,却被臧洪拦住了。

  “是。”

  “来河东是公干,还是游历?”

  臧洪摇摇头。“都不是。”

  他到河东来,是应天子之征,但陈容没见过天子,征辟的诏书在陈宫手里,臧洪身上并没有任何凭证。他的路传是河东太守府开具的,却也没说明他的身份,与普通士人无异。

  至于雁门太守的官职,他只是从荀彧口中听到,还没有真正履职,同样没有任何证据。

  很显然,贾逵对关东人非常警惕,驿长之所以去报告,可能和他的口音以及对贾逵本人的兴趣引发了猜疑,以至于贾逵不仅亲自赶来了,还派人围了驿使。

  这是将他当细作看了。

  臧洪对贾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有点相信荀彧的话了。

  别的不说,贾逵的警惕性就很高,治县颇有治兵的味道。

  因为家传,臧洪好习兵法,贾逵很对他的胃口。

  “来河东作甚?”贾逵来回踱着步,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环。

  “明廷可知关东州郡结盟讨董之事?”

  “略知一二。”

  “我是主盟人。”

  贾逵愣住了,盯着臧洪看了又看,突然说道:“故太原太守广陵臧君仲明是你什么人?”

  “那是先父。”

  贾逵瞪大了眼睛。“你就是那个据东武阳,为故主复仇的臧洪?”

  “正是。”臧洪抚须颌首。

  贾逵哈哈一笑,拍拍额头。“我真是孤陋寡闻,明珠在前,却当作鱼目。惭愧,惭愧。”

  一边说着,贾逵一边道歉,命人撤去包围。

  臧洪并不介意。“绛邑在河东腹地,明廷如此警惕,却是为何?”

  贾逵连连摇头。“臧君有所不知,绛邑地处南北、东西交汇之地,往来的人员复杂,其中不乏关东细作。我身负重任,不得不多留一点心。天子行都所在,闹出叛乱来,可就不好看了。”

  “关东细作会到这里打听消息?”

  贾逵叹了一口气。“郭图就是取道绛邑逃出河东的。”

  第三百八十七章 此怏怏者

  贾逵这一句答非所问,但臧洪却听明白了。

  贾逵之所以加强戒备,绝不是因为错过了郭图,而是因为关东细作的确很多。所以贾逵不愿对他这个关东人细说,哪怕贾逵本人对他很景仰。

  臧洪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河东的地理,只知道绛邑向东可入上党。

  上党太守钟繇也是关东人。郭图取道绛邑,逃出河东,必然要经过上党,说不定还得到了钟繇的帮助。

  有这样的先鉴在前,贾逵对钟繇很难完全信任,正如此刻不会完全信任他一般。

  为表歉意,或者也有进一步试探的意思,贾逵设宴款待臧洪。

  这时,臧洪才说明了自己应征的事,并介绍了陈容。

  有那么一瞬间,贾逵的脸色有些不平,但他随即恢复了淡定,笑容满面地向臧洪表示祝贺。

  臧洪看得仔细,不免有些失望。

  荀彧说贾逵德能兼备,他却觉得贾逵的功利心未免太重了些。以贾逵的年纪,能担任绛邑令已经是少年有为,难不成还想起家为太守?

  就算是袁绍、杨彪这样的名门子弟,入仕之初也不过是县令长。

  臧洪略作思索,笑道:“绛邑曾是周勃封邑,梁道为绛邑令,对周勃父子观感如何?”

  贾逵笑了。这是臧洪觉得自己太年轻,想用周勃的故事来教训教训自己啊。

  好为人师,不愧是名士。

  “周勃虽有功,不过攀龙附凤,因时际会,其学问道德一无可是之处。位至丞相,也不过循例而已。至于周亚夫,拒吴有功,辅佐太子却难称其职。君前失礼,难称大臣。其子盗卖官器,虽不知情,亦是疏于管教。罪不至死,却也不为无辜。”

  臧洪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周亚夫细柳营故事,又当如何?”

  贾逵笑了,摇摇手。“权臣跋扈,何足道哉。真是名将,其功何止于平定吴楚之乱?当北击匈奴,拓地河南尔。”

  臧洪沉下了脸。“依明廷之言,倒是孝景做得对了?”

  贾逵哈哈一笑。“孝景做得对不对,大可商榷,但是有一点,我是赞同的。”

  “哪一点?”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臧洪顿时变了脸色,半晌没说话。他本想教导贾逵一番,没曾想却被贾逵教训了。

  ——

  贾逵很忙,稍坐片刻后,便告辞而去。

  臧洪洗漱完毕,背着手,在屋中徘徊,叹息不止。

  住在隔壁的陈容听到他的叹息声,知道他有心事,便提着一壶奶茶走了过来。

  “子源,尝尝这奶茶,河东特色,他处未曾见过,味道甚是不错。”

  臧洪看看陈容,眼神闪动。“士俊,你怎么看周亚夫?”

  陈容倒了一杯奶茶,递给臧洪。“茶能治病,但是苦。奶能养生,但是腥。茶与奶相配,相得益彰,味道绝佳。”

  臧洪接在手中,却没有喝,眉心紧蹙。“你也觉得贾逵说得有理?”

  陈容呷了一口奶茶。“子源,君子温润如玉,周亚夫所作所为,的确有权臣跋扈之嫌。他身为太傅,教导太子刘荣,焉能不知刘荣才性不如孝武?所谓嫡庶长幼之争,实在难以令人心服。”

  臧洪作色,刚要发怒,陈容举手制止。

  “子源暂息雷霆之怒,且听我一言。你之所以对此耿耿于怀,恐怕不在贾逵如何评论周亚夫,而在孝景的那一句‘非少主之臣’。恕我直言,当今天子亦是少主,且极有主见,非大臣所能左右。若非如此,公卿大臣也不会滞留太原,与天子相隔千里。”

  臧洪实在忍不住了,厉声说道:“这么说,士俊也赞同天子乾纲独断,公卿虚位而已?”

  陈容看着怒不可遏的臧洪,叹了一口气。“子源,若非天子乾纲独断,公卿虚位,只怕袁绍已经入朝主政,这天下也不再是大汉的天下了。你真希望走到那一步?”

  臧洪顿时语噎。

  陈容拍拍臧洪的背。“非常之时,当待非常之人。子源,当深思之。”

  ——

  曹昂一行数人,赶到了美稷,第一时间求见天子。

  刘协很快就接见了他们。

  看着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的曹昂,刘协很满意。比起夏侯惇的儿子夏侯充、夏侯渊的儿子夏侯稀,曹昂不论是从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素质,都要强上一大截。

  怪不得丁夫人为了他和曹操吵了一辈子,至死不肯原谅。

  如果不是曹操太浪,在宛城遭遇大败,致使曹昂死于非命,曹魏也不会三世而亡。

  现在好了,曹昂和贾诩、张绣成了同僚,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当然曹操的霸业也被蝴蝶的翅膀扇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曹操一心要保命,没心思收人妻了。

  “骑马来的?”刘协开门见山。

  夏侯充、夏侯衡的腿都快罗圈了,颤颤悠悠的站不稳。

  “是的。”曹昂拱手行礼。“荀尹关照,安排了几匹好马,否则臣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你骑术如何?”

  “臣从小随父习骑射,只是资质愚钝,算不上佳。”

  “那行,随朕走一趟凉州吧,看看大汉的万里河山。”

  曹昂大声答应,夏侯充、夏侯衡却变了脸色。他们从河东赶到这里,已经累得半死,再跟着天子去一趟凉州,还能活着回来吗?

  但身为质子,他们显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跟着曹昂领命。

  刘协问了一些关东的情况,得知夏侯惇任颍川太守,夏侯渊任陈留太守,暂时都不适合出任河南太守,便征询曹昂的意见,问他还有谁适合。

  见天子有意将河南郡也交给父亲曹操,曹昂求之不得,想了片刻后,提了一个建议。

  调夏侯惇出任河南尹,由东平相程昱接任颍川太守。

  刘协稍微一想,就理解了曹昂的用意。

  夏侯惇深得曹操器重,但他的用兵能力有限,更适合在后方屯田。在曹操即将面对袁绍的进攻时,由善战的程昱接替夏侯惇,驻守颍川,显然更有利于战事。

  至于东平,反正守不住,丢了就丢了吧。

  由此可见,曹昂对关东的形势有深刻的理解,曹操送他入朝,也不仅仅是做质子这么简单,更希望他做一个联络人,尽可能做出对曹操最有利的决定。

  “听说令尊抄注《孙子兵法》,你可曾学习?”

  “略知一二。”

  “甚好,以后就你随朕左右,参谋军事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君心莫测

  刘协随即让史阿带曹昂等人去测试骑术、武艺。

  听出史阿的河南口音,曹昂主动套近乎。得知史阿是河南人,又是大剑士虎贲王越的弟子,曹昂很兴奋,又多了几分亲近感。

  当年在洛阳,曹操好游侠,与王越有过一些交往,曹昂曾有机会见过王越。

  史阿听了,便改变了主意,带着曹昂等人去见王越。

  见到故人之子,王越也很欢喜,亲自出手,测试曹昂的武艺。

  试了几招,王越便笑了。“你这剑术是你父亲教的?”

  “是,小子愚钝,未得精髓。”曹昂有点尴尬。

  王越摇摇头。“你父子禀性不同,他的剑法你也学不来。既然入朝,以后就跟我学剑吧。”

  曹昂还没来得及说话,史阿便说道:“那以后天子练剑,又多了一个陪练了。”

  曹昂大喜,连忙躬身致谢。

  夏侯充、夏侯衡尚未成年,又鞍马劳顿,剑都握不稳。王越也没和他们试手,看他们演示了两式,便让史阿带他们去找赵云。

  测试了骑术、武艺后,曹昂被拜为散骑侍郎,夏侯充、夏侯衡为普通郎中。

  履行了入职手续,安排了住宿的帐篷,夏侯充、夏侯衡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双双倒在刚刚铺好的床铺上,发出一声哀叹。

  一想以后以几年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他们就觉得生不如死。

  曹昂却很精神,拉着夏侯充、夏侯衡起身,去拜见侍中荀攸。

  荀攸的帐篷也在御帐附近,只是身份不同,帐篷大些,而且独居一帐。曹昂来时,他正与贾诩下棋,说些闲话。听说曹昂来见,多少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谁啊?”贾诩很诧异。

  即使陈宫来美稷,他也没见荀攸这么积极过。

  “兖州牧曹孟德子。”荀攸笑道:“因为何伯求,我与孟德也算有些渊源。此子虽是庶生,却深得曹孟德正妻丁氏宠爱,爱如己出。”

  贾诩有点明白了,挥挥手,示意荀攸自便。

  曹操的正妻丁夫人与丁冲同族。丁冲是天子安排在荆州的重臣,影响力比骠骑将军张济还要大。有这两层关系在里面,荀攸重视一些也能理解。

  只是关东人陆续来投,在朝中声势渐众,不能不引起重视。

  荀攸这么热情,未尝没有关东人互相扶持的想法。

  或许天子执意要去凉州走一走,也有平衡的意思在其中?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待凉州之心可谓赤诚,绝非浮于言辞。

  凉州人又该如何抓住这个机会?

  贾诩一时出神,捻须不语。

  荀攸出了帐,见曹昂三人站在远处,便示意当值的郎官让他们过来。身为天子最信任的心腹,他与贾诩的安全都由郎中负责,闲杂人等不得近身。

  曹昂小步急趋,赶到荀攸面前,一揖到底。“小子沛国曹昂,字子修,见过荀侍中。”

  夏侯充、夏侯衡也跟着行礼。

  荀攸打量了夏侯充、夏侯衡两眼,尤其是夏侯衡。“你母亲也是丁幼阳族人?”

  夏侯衡说道:“侍中所言甚是。”

  荀攸将曹昂三人引到自己帐中,问了他们一路上的见闻,以及见天子后的安排。曹昂一一回答,特别提到了在河东时与荀彧见面的经过。

  说了半晌,荀攸送曹昂三人出帐。

  当值的郎中见此情景,倒是不敢怠慢,对曹昂三人的态度客气了很多。夏侯充见状,不禁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曹昂连忙喝止。“子沛,不可无礼。人家敬的是荀侍中,可不是你我。”

  夏侯充说道:“也不尽然。你和伯权还是有面子的,只是我不招人待见。”

  曹昂回头看看夏侯充,欲言又止。

  荀攸待他们这么客气,多少和丁冲有关。他知道丁冲如今受天子器重,但见到荀攸之前,他们也没想到丁冲的影响力会这么大。

  回到帐中,曹昂坐了片刻,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夏侯充说道:“子沛,你如何看丁幼阳?”

  “不熟悉。”夏侯充摇摇头,过了片刻,又道:“除了姓丁,以前也没看出他有何过人之处。”

  “他以前只是没有名声,并非无过人之处。如何得到天子任用,便脱颖而出,身为大吏。”曹昂说道:“如此者,还有钟元常,甚至荀侍中也不例外。”

  “那又如何?”夏侯充茫然。

  “子沛,天子用人,不取名声,而取才干。”曹昂拍拍夏侯充的肩膀。“你要想受人尊敬,现在就是机会。只要你能勤学苦练,建功立业,将来也许会比丁幼阳、钟元常位高权重,根本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名声。”

  夏侯充怔怔地看着曹昂,不理解曹昂为什么会这么亢奋。但仔细想想,又似乎有些道理。

  ——

  荀攸回到贾诩帐中,重新入座,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子。

  贾诩应了一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曹兖州一下子送过来三个质子,看来是决心已下。”

  荀攸眼睛盯着棋盘,嗯了一声。“关东大战在即,陈留、颍川的压力最大,甚至整个河南都会在袁绍的兵锋之内。他有些紧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身为留守监军,有何计划?”

  荀攸苦笑。“我奉命监三郡,皆在边塞,河南却在中原,怕是鞭长莫及。”他拈起棋子,在指间摩挲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思。“能支援曹孟德者甚众,却无人居中调度,似乎不妥。”

  贾诩目光微闪,思索片刻。“或许天子心中已有人选,只是时机未到,不能宣诸于口。”

  “谁?”

  贾诩笑了。“公达,君心莫测。且天子聪慧,纵有一时不觉,亦能及时改正。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万一天子……”

  “就算河南丢了,又如何?”贾诩打断了荀攸,指指棋盘。“你还是先关注好眼前吧,又要输了。”

  荀攸扫了一眼棋盘,哑然失笑,将手中的棋子丢在棋盘上。

  “先生高明,攸自愧不如。”

  贾诩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比你痴长几岁而已,何足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自问不如你远甚。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有些事非人力可为,才算看得淡了些。”

  荀攸笑道:“观先生之意,似有遗憾?”

  贾诩眼皮一挑,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人生若是无憾,岂非无趣之极?”

  第三百八十九章 鄙视链

  臧洪走进了晋阳城。

  进城之前,他先去拜访了士孙瑞、沮俊,向他们表示感谢。

  没有士孙瑞和沮俊出手帮忙,陈宫、陈容救不出他。

  进城之后,臧洪先拜访了司徒赵温,然后便去了司空府,拜见张喜。

  看到臧洪,张喜唏嘘不已。他既为臧洪无恙而高兴,又为臧洪和袁绍决裂而难过。

  臧洪曾是山东州郡结盟的主盟人,是袁绍成为山东士族领袖的推动者,如今却与袁绍反目成仇,令人感慨。曾经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的袁绍经历了韩馥、张邈的事件后,又与臧洪刀兵相见,很难让人相信他还能以德行领袖山东士族,平定天下。

  张喜问起臧洪路上的见闻,臧洪顺势提出了连日来梗亘心中的疑惑。

  荀彧说,天子欲兴王道。

  王道是儒门的最高理想,臧洪自然求之不得。但他有两个疑问:

  一是天下大乱,州郡割据,这时是行王道的好时机吗?

  二是孟子虽然推崇王道,但孟子迂阔也是出了名的。这时候推行孟子学说,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听完臧洪的疑问,张喜盯着臧洪看了半晌。

  “子源,恕我直言,令尊是将才,却非学者,于儒学、治道皆不甚了了。天子征你入朝,一是看中你的忠义,二是看中你的用兵之能。你有心于学,自然是好的,但你发问之前还是应当多读一些书,深思熟虑,免得贻笑于方家。”

  臧洪顿时涨红了脸,怒气勃然,只是不敢发作。

  一来张喜是前贤,别说教训他,就算是教训他父亲臧旻也有足够的资格。

  二来张喜说得也没错,他们父子的确不以学问名世。在张喜这样的儒臣面前,他本能的底气不足。

  见臧洪辞色不顺,张喜越发不喜,沉声说道:“别的不说,你这浩然之气就杂而不纯,当善加养护。到任之后,军政之余,当熟读典籍,修身养性,不可直以意突。”

  臧洪失望之极,怏怏而退。

  站在司空府的门外,臧洪发了一会儿呆。他奉征入朝,本来意气风发,以为自己奉义而行,当得众人景仰,没曾想却被张喜劈头盖脸的批评了一顿,好生气闷。

  想了想后,他又转身去拜访太仆赵岐。

  赵岐正在堂上授课,堂上坐了几个弟子,堂下坐了一群。有的托腮而听,有人奋笔急书。臧洪进来,竟无一人抬头。臧洪见状,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到其他人。

  看到臧洪进来,赵岐转头使了个眼色,侍立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点头致意,快步迎了过来,示意臧洪随他走。

  “臧君,这边请。”

  两人来到侧院。侧院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堂西是卧室,堂东是书房,里面有一张大案,案上摆满了纸笔。两个年轻士子正伏案抄写,听到臧洪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脸上有些诧异。

  “师兄,这位是……”其中一个年轻人放下笔,搓着手问道。

  中年人笑道:“这位是臧君子源,刚从关东应征入朝。这位是他的同伴陈君士俊,也是一位义士。”

  “原来是你啊。”年轻人扶案而起,向臧洪拱手示意。“涿郡高诱,字子言,见过臧君、陈君。”

  臧洪、陈容拱手还礼。

  高诱走出书房,绕着臧洪转了半圈。“听说臧君对孟子也有研究?”

  臧洪一头雾水。他对孟子没什么研究,而且之前也没发表过对孟子的看法。这次来拜访赵岐也并非问学,只是拜访一下长者前辈。

  他刚要说话,高诱又道:“有在河东任教的师兄说,臧君对《孟子》与《论语》、《孝经》并列有些看法。诱也不才,能否请教?”

  臧洪恍然,随即又大感惊讶。

  他从河东一路赶来,速度并不慢,但河东的消息却提前送到了太原,效率着实惊人。

  再看看满案的纸,臧洪忽然有种错觉。都说天子穷,现在看来,至少有两种物资是天子不缺的,一是马,二是纸。有马就不缺骑兵,有纸就不缺学者。假以时日,天子不仅有武力优势,在学术上同样足以和关东抗衡。

  “请教不敢当。”臧洪说道。“只是有些疑问不明,高君若能为我解惑,洪感激不尽。”

  虽说张喜的话说得难听,但事实就是事实,学问的确不是他所长。别说《孟子》这样的子书,就算是儒家五经,他的造诣也非常有限,和真正的学者比试只会自取其辱。

  高诱恍然,点点头。“说来听听。若是我能解,便为你解了,免得耽误老师时间。”

  一旁的陈容按捺不住。“容也冒昧,敢问高君随太仆学习几年,竟能代师问答?”

  高诱笑了,还没说话,一旁的中年人笑着说道:“高师弟是带艺入门,他的启蒙业师是卢子干。”

  陈容的脸色微变,顿时气馁。

  臧洪也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高诱一番。

  论学问,当世学者中,卢植是顶尖的几个大学者之一。高诱师从卢植,又带艺入赵岐之门,自然是志在于学,而不是刘备、公孙瓒那种挂个名,想蹭卢植名声的记名弟子。与这样的人讨论学问,他们根本不够格。

  臧洪拱手致意。“高君带艺入门,莫不是为了《孟子》?”

  高诱笑笑。“虽不尽然,却也差得不多。我在卢师门下求学时,便听卢师讲过孟子,只是时日太短,未得其中奥义。听说赵师精研《孟子》,我便一路追来,朝夕请益。”

  他看看臧洪,脸上的笑容更浓。“臧君于《孟子》有所非议,想必是觉得《孟子》是子书,其人又迂阔好辩,言过其实吧?”

  臧洪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高诱说道:“这么说吧,董仲舒著《春秋繁露》,而为汉家立法,使儒术独尊。如今赵师为《孟子》作解,当使大汉中兴,儒术脱胎换骨。此中深意,诚非道听途说者可解。臧君若有意向学,可在太原住一年半载。从章句学起,深研孟子其人其言,将来再出仕,必能一日千里,与圣意不谋而合,建功立业自然不在话下。”

  臧洪、陈容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高诱这意思,不通孟子,这官还做不好了?真是书生之见。

  陈容咳嗽了一声,收起笑容。“不瞒高君,臧君已被陛下委任为雁门太守,必须尽快赴任,怕是不能在太原问学。”

  高诱听了,顿时失去了兴趣。“原来是武夫,那就罢了。”说完,甩甩袖子,径直回屋去了。

  臧洪的嘴角抽了抽,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第三百九十章 相见不欢

  离开阳曲县,进入原平县境,就算是离开了太原郡,进入了雁门郡。

  雁门太守府的相关掾吏收到消息,赶到郡境来迎接。

  看到那些虽然是文官,却面色微黑,孔武有力的掾吏,臧洪再一次理解了高诱为什么说他是武夫。

  雁门是边郡,太守的主要职能就是守边,是名符其实的郡将。

  越过句注山上的长城,就算是出了塞。

  实际上,句注山以北的诸县已经荒废,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年初天子大破鲜卑,鲜卑人闻风远遁,雁门郡才恢复了一些生机,随着诸县县令长陆续到职,雁门郡的辖区也跟着恢复。

  正是夏季,句注山上草木幽深,让臧洪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与掾吏们见过面后,臧洪没有多作停留,径直赶往美稷。

  七月初,臧洪到达河曲。

  站在津口,再见大河,陈容心情很激动。他就是在这里遇到陈宫,然后随陈宫返回冀州。

  河上有几只船,正由大河转入湳水。船工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逆流而上。

  “那是送到美稷的粮食吗?”臧洪好奇的问道。

  渡船上的艄公抱着竹篙,蹲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说道:“不仅是粮食,还有蔬菜和布匹,从河东来的。每隔几天就来一批,习惯了。”

  “河东来的?”臧洪皱着眉头。“千里迢迢,逆流而上,真是浪费人力、物力。”

  稍公转头瞅了臧洪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君子是关东来的吧?”

  臧洪拱拱手。“我是徐州广陵人。”

  “徐州?”艄公有些茫然,显然并不清楚徐州在哪儿,更不知道广陵有多远。不过他很快就回到了正题。“既是关东人,那就不意外了。你真以为那些人是做亏本生意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艄公舔掉手上的饼屑,站了起来,拿起竹篙,撑船入河。“若是只算他们运货来,的确是不合算的。若是算上回程,那就不一样了。一船菜蔬换一船皮货,运到河东,价格要翻上几倍。若是运的布匹,那就更值钱了,这一趟生意就能吃一年的。”

  “布匹这么值钱?”

  “当然,尤其是这夏天,穿皮袄多热啊。”艄公哈哈一笑,扯扯身上半旧的布衫。“上次有个匈奴贵人在此渡船,看中了我这布衫,硬是要用一件小皮袄与我换。嘿嘿,我看他可怜,便将去年刚穿了一次的布衫换给他了。那件小皮袄托人带到河东,一家三口的过年衣服都有了。”

  臧洪将信将疑。“不瞒老丈说,我刚从河东来,可没听说有这么多的生意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稍公嘿嘿笑道:“我也没去过河东。再过几年,攒足了棺材本,把这船交给小儿子,我说不定能跟着船去河东看看。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帝的都城不是。”

  臧洪与陈容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而笑。

  河东算什么都城,既没有皇宫,也没有大城,连天子、大臣都不在那里,也就是有个空名而已。

  过了河,臧洪重新上马,沿着湳水河谷上行。一路上,他看到了来来往往的船只,上面都装满货物。两岸草地如荫,却看不到太多的牛羊,反倒是远处的山坡上时常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

  臧洪好奇,在路边休息时,问偶遇的路人。

  路人听完,打量了臧洪一眼,带着几分不屑。

  “足下关东来的吧?”

  臧洪听了,不免疑惑。他听类似的话不止一次了,这里的人似乎对关东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为何如此说?”

  “只有关东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路人伸手指指。“本地人都知道,夏天放牧要到山里,冬天才会回到平地,这样才能让牲畜一整年都有草吃。若是贪图方便,夏天将这里的草吃光了,冬天没草料,牲畜就要饿死了。”

  臧洪恍然。

  路人起身,摇摇头。“这些关东人,啥也不懂,也不知道来这儿干啥,浪费粮食么。”

  臧洪、陈容面面相觑。

  ——

  循湳水上行两日,臧洪到达天子御营。

  看着面前的稀稀拉拉的几十个帐篷,臧洪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当,走错了路。

  就这么点人,会是天子御营所在?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一个少年骑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飞驰而至,一箭射入河水之中。一个少女策马冲入河水,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少女也不下马,在马背上弯腰舒臂,捡起箭矢,箭上赫然有一条大鱼,正用力甩着尾巴,水珠四溅。

  “陛下好射艺,一箭命中。”少女骑士策马回到岸边,大笑着说道。

  臧洪一惊,眼前这少年骑士竟是天子?

  刘协也看到了臧洪,拨转马头,缓缓走了过来。

  臧洪、陈容连忙上前行礼,报上姓名。

  刘协打量了臧洪两眼,点了点头。“见过雁门郡的掾史了?”

  “见过了。”

  “去过太守府了么?”

  “还没有。”臧洪说道。

  雁门太守府在句山注东北的阴馆县,他没有去,直接西行来到了河曲。

  “那就不用去了,朕打算将雁门郡治转到平城。”刘协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臧洪,笑道:“不愧是将门子,很威猛,只是不知道武艺如何。”

  他坐在马背上时,可以居高临下看着臧洪。下了马,却是臧洪高半个头。

  臧洪皱了皱眉。对将门子这个称呼,他并不喜欢。

  “陛下,治国当以德,而刑次之。”

  刘协扬扬眉,刚要说话,马云禄走了过来,正好听到臧洪的话,不禁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

  臧洪眉头皱得更紧。

  天子无威仪,天子身边的人也没规矩。

  刘协看得真切,却不说破,淡淡地说道:“知道朕为何要将雁门郡治移到平城吗?”

  “臣愚钝。”

  “当年高皇帝伐匈奴,被冒顿围于平城白登山。朕移雁门郡治于平城,就是为了不忘先人之耻,矢志报仇。”他顿了顿,又道:“正如委任你为雁门太守,是想给你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

  臧洪顿时觉得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

  他的父亲臧旻讨伐鲜卑时,就是从雁门出兵,但那一次输得很惨,几乎是全军覆没。臧旻本人也因此被槛车下狱,免为庶人,仕途由此中断。

  “是无报仇之心,还是力有不逮?”刘协静静地看着臧洪。“若是勉强,朕可以换一个人。”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天子赛马

  臧洪无数次设想过与天子见面的场面,也想过该如何进谏,劝天子重德化,不能将朝廷和老臣们抛在一边,一味倚重武力,却唯独没想到一见面就被天子将了一军。

  他能为了旧主张超与袁绍反目,自然不会不敢为生父臧旻雪耻。

  他自问也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不想做一个纯粹的武人。

  “陛下,臣以为,鲜卑不过是疥癣之患,关东不安才是天下之忧。陛下宜移驾河东,俯瞰洛阳,早日迁回旧都,重整朝政……”

  刘协眼皮一挑。“你是说袁氏兄弟么?”

  臧洪语噎。天子说话太直接了,他很不适应。

  “朕倒是觉得,他们才是疥癣之疾,虽说不致命,却总是让你不得安生。所以朕觉得,与其隔靴搔痒,不如让他们烂到底,让世人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刘协翻身上马。“你回雁门看看,曾经的雁门郡如今还剩下几个县,再想想鲜卑是不是疥癣之患。令尊兵败不过二十年,你就忘得这么干净,说实话,朕很意外。”

  说完,刘协拨转马头,轻驰而去。

  马云禄也跟着上了马,追赶天子去了。没有与臧洪告别,甚至没看他一眼。

  手里提着鱼,身上的衣衫湿了一半的吕小环一头雾水,一边策马赶上,一边问马云禄道:“姊姊,这是谁啊?”

  “自以为是的关东人。”马云禄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消散在风中。

  臧洪面红耳赤。

  他很想扭头就走,反正他还没有领印绶,不算正式上任。但天子的话在他心中回荡,一次次的撞击着他的尊严,直到将他的引以为傲的信念撞得支离破碎。

  思前想后,臧洪决定去见一见荀攸。

  臧洪见到荀攸时,荀攸正在河边游泳。

  看着荀攸赤着身体,仅着一条牛鼻裈,挥动手臂,在清流的河水中劈波斩浪,臧洪的信念终于分崩离析,碎了一地。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子身边没有一个正经人,连荀攸都变得让人不敢直视。

  看到臧洪,荀攸游回岸边,有随从赶上去,送上一件轻便的大氅。

  荀攸走到臧洪面前,一看臧洪那纠结如便秘般的脸色,便忍不住笑了。“子源初来乍到,不太适应这北疆的蛮夷之风吧?”

  “原来你还知道这是蛮夷之风?”臧洪忍不住嘲讽道。

  “以后你就明白了,和蛮夷打交道,坐而论道是不行的。要打败蛮夷,教化蛮夷,就要有一副比蛮夷更强壮的身体。”

  “你是说以力服人?”

  “是的,以力服人,以德教化。”荀攸从容说道:“你来得正好,天子就等你呢。见过你之后,他就要起程西行了。”

  “天子……等我?”

  “张辽、高顺都是天子熟悉的将领,他很放心,唯独没见过你,不知道你能否胜任雁门太守的重任,所以想亲眼见一见你。你远来辛苦,先休息一下,我尽快找机会……”

  “公达,我……我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荀攸再次打量了臧洪两眼,有点明白了。“不太顺利?”

  臧洪窘迫地点点头,把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荀攸沉吟片刻,又道:“你怎么打算?是接受任命,还是另有打算?”

  臧洪听出了荀攸的意思。“我倒是有意,只怕天子对我不满意。”

  荀攸笑了。“的确不太满意,但还不至于罢免你,总是要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子源,作为故交,我有必要提醒你,雁门太守不易做,尤其是与鲜卑人野战,仅仅能守城是远远不够的。”

  臧洪再次涨红了脸,但他却无法反驳。

  他的父亲臧旻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在扬州平叛时屡立战功,到了草原上却一败涂地。

  见臧洪犹豫,荀攸劝道:“子源,我知道你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试试吧。这样的机会不多得,也让天下人看看,关东不仅出相,也能出将,只是在刑德之间更重德而已。”

  臧洪怦然心动。

  愿不愿意为将,和能不能为将,这是两个概念。

  面对关西人的不屑,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一个名将,而且是一个允文允武的名将、儒将。

  高诱那样的书生除了咬文嚼字,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

  应荀攸之请,刘协吃午饭时,再次召见了臧洪。

  新入职的散骑侍郎曹昂正好当值,站在一旁,看向臧洪的眼神有些不安。

  臧洪则从头至尾没看曹昂一眼,全当他不存在。

  “雁门最近户口增多,蛮夷是大多数,管理起来会很复杂,仅靠德行是远远不够的。”刘协一边喝着鱼汤,一边说道:“朕不给你具体的安排,你自己思量着办,以德以刑都可以,朕只看结果。公达是监军,你们可以商量。关东、关西,口舌之争大可不必,拿实际政绩说话。”

  “唯。”臧洪虽然很不喜欢天子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躬身领命。

  要想发表意见,先要有成绩。他初来乍到,没有实际成绩,说得再好听也没人理他。

  荀攸已经说得很清楚,张辽、高顺都是有战功在身的将领。比起他守东武阳的战绩,张辽、高顺与鲜卑人野战的成绩无疑更有说服力。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辱得失,更关系到关东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虽然如此,臧洪有句话还是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臣冒昧,敢死问陛下,是否欲以《孟子》与五经并列?”

  刘协咂着鱼骨,瞅了臧洪一眼。“令尊是名将,你想必从小读过兵书?”

  “略知一二。”

  “守东武阳时,你是依照哪部兵书里的哪一句设防?”

  “这……”臧洪顿时语塞。

  “治国如用兵,不能泥古不化,纸上谈兵。”刘协将鱼骨吐了出来。“春秋重车战,战国则车骑并重,如今还有谁练习车战?春秋多邦国,战国只剩下七雄,如今天下一统,又岂能尽依五经治国?”

  “那依陛下之见,莫非当尽废五经?”

  “车战虽不行,孙子用兵的思想却还有可取之处。天下虽一统,民为邦本却是不易之理。要说有所不同,也是民所指更广。”刘协站了起来,轻轻地跺了跺脚。“子源,往前数五百年,这里还是蛮夷之国,如今却是我大汉疆土。夫子周游天下,南不过方城,西不过函谷。你又何必画地为牢,不敢逾雷池一步?当继往而开来,方不复先贤之意。”

  第三百九十二章 西行

  见过了臧洪,刘协随即起程西巡。

  随驾的队伍很庞大,除了虎贲、羽林等数千精锐步骑之外,还有千余牧民和大量的牛羊,以便沿途的饮食供给自足。

  简而言之,这是一次小规模的草原行军演习。

  不同的地理环境,必须有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想在草原上立足,游牧民族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全部依赖辎重,长途运输的巨大消耗会耗死一个强大的帝国。

  而刘协现在穷得丁当响,近乎无后勤。

  考虑到第一次演习,刘协还是安排了几个补给点,以备不虞。

  一是高阙塞之南,大河两道支流之间的度辽将军驻地,一是位于北地郡灵洲的护羌校尉驻地。再往西,则是位于金城的镇西大将军驻地。

  三个补给点之间相隔数百里至千里不等,对行军、游牧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求不算太高。

  相对于刘协计划中横贯万里的草原大行军而言,这只是一次探索性的演习。

  即使如此,他还是充分的准备,包括去除那些乳糖不耐受的中原人。饮食习惯可以改,先天的乳糖不耐受眼下却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人天生无法适应草原行军,哪怕能力再强,也只能割爱。

  这就造成了一个直接结果,行军队伍中的中原人比例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西凉人最多,其次就是并州人,就连鲜卑、匈奴降卒的比例都排在中原人前面。

  这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担忧,但刘协坚持如此。

  凉州人占主导是历史原因,他这次西巡凉州,也是出于同一个历史原因。目前他拥有的武力大多来自于董卓旧部,其次便是后来加入的马腾、韩遂。

  凉州人依然在左右着朝廷的生死存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毋须回避,也无法回避。

  只能直面。

  荀攸、臧洪一起为天子送行,直至曼柏,拱手告别。

  看着天子的队伍缓缓西去,消失在沙漠之中,臧洪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半晌没说话。

  荀攸收回目光,翻身上马。“走吧,有什么话,路上说。”

  雁门郡治移到平城,荀攸的治所则设在代郡郡治高柳,两人有很长一段路同行。

  臧洪拨转马头,跟上荀攸。“天子西巡,美稷就空了吧。”

  “差不多吧。”荀攸露出一丝微笑。“去卑领着匈奴人出了塞,呼厨泉随驾,匈奴人算是彻底被肢解了。再过一两代人,将与大汉封君无异。”

  “那北疆发生战事,还有匈奴骑兵可以调用吗?”

  “没有。”荀攸直截了当的答道:“所以你就任雁门后,第一任务就是清点郡内的户口,搞清楚自己能调动多少兵力,更要搞清楚哪些人可以信赖,哪些人不能轻信。刚刚归化的胡虏或许容易成军,但早就入塞定居的胡虏更有乡土意识,战斗力更强。”

  臧洪、陈容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外人,荀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臧洪能否在雁门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对荀攸本人同样至关重要。

  “广陵也有不少才子,可以招募一些人来,助你教化。”荀攸想了想,又问道:“听说孙策身边的二张都是徐州人,你有没有想过与他们联系?”

  臧洪笑了笑。“我试试,但未必有用。孙策为人虽轻悍,却能得人心,我们之间的那点渊源恐怕左右不了他。周忠先例在前,你也是知道的。”

  荀攸点点头,不再言语,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

  ——

  虎泽。

  夕阳西斜,将大漠照成一片血红。

  刘协下了马,走到泽边,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满面的尘土。

  “陛下,你也应该戴一个幕离。”吕小环凑了过来,一脸正经的建议道。

  幕离是羌胡女子所用带有轻纱的帷帽,可以用来遮挡风沙。吕小环、蔡琰等人都喜欢用。在实用之外,她们还在纱上绣上或者画上一些纹样,将幕离变成了一件装饰品。

  吕小环的幕离上有一个猛兽,应该是她画的,似龙似虎又似狗,极其抽象,看不出究竟。

  “幕离不便作战。”马云禄走了过来,按着刀环,打量着四周,充当警戒。

  女子之中,只有她不肯戴幕离,而是像男子一样,用布巾围着。

  “现在又不是作战。”吕小环辩解道。

  “行军就是作战。”马云禄看了一眼刘协的侧脸,随即又将目光转移了开去。

  “说得对。”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来。“眼前无敌,心中却不能无敌。否则等敌人到了面前,再反应就迟了。”

  吕小环撇撇嘴,很不服气,却又不敢辩驳。

  刘协起身,沿着岸边向前走。马云禄跟了上去,不即不离。

  “你兄长可有书信来?”刘协问道。

  马超因功拜护羌校尉,统骑兵五千,驻扎在北地灵洲,是此次行程中的补给点之一。

  灵洲原本是屠各部白马铜的驻牧地,由韩遂主导收复。但韩遂在北疆一战中只收获了白马铜的首级,俘虏了千余人,功劳与其兵力不相衬。在接受了镇西大将军和金城侯的封爵后,放弃了对灵洲的控制权,怏怏而归。

  灵洲就成了护羌校尉马超的治所。

  马超的武力没问题,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但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地方,所有人都有抱有疑问。刘协将他安排在灵洲,本来也有就近观察的用意。

  灵洲离美稷只有一千六百里,离度辽将军营只有六百里,万一有什么事,骑兵三五日内就能赶到。

  “陛下放心,他一定会做好接驾准备的。”马云禄说得硬气,却没什么信心。

  自家人自家有数,马超是什么脾气,她清楚得很。

  “你信心不足啊。”刘协轻声笑道:“要不朕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长史?”

  马云禄眼睛一亮,拱手致谢。“多谢陛下。”

  “等了好久了吧?”刘协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最近两天,马云禄总在他身边转,他就猜到她有话想说。

  马云禄含羞一笑。“陛下圣明,臣有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

  刘协笑笑。西凉人大多是直肠子,像贾诩、韩遂那样的人是少数,想猜到他们要什么并不难。马云禄是个聪明人,不像马超那样凭本能做事,却不代表她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

  尤其是在他这种生理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奔四的穿越客眼中,马云禄就是一个中二少女。

  “那朕有什么心思,你能猜得到吗?”

  “天下?”马云禄眨眨眼睛。“陛下志存高远,所思所想,自然是横绝万里,与天下英雄争锋。”

  刘协一阵心酸。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朕就不能想点人间的事吗?

  “晚上你到朕的帐里来,朕和你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马云禄如梦初醒,突然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

  她低了头,嚅嚅地说道:“唯。”

  第三百九十三章 贾诩论凉州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天子的女人,马云禄还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她更喜欢像吕小环一样,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与男人一样学文练武。

  天子不提侍寝的事,她也就装不存在,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会许能一直持续下去。将来有一天,她也有机会像兄长一样驰聘沙场,斩首立功。

  她甚至和吕小环讨论过封侯的事。

  但天子的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梦想。

  虽然天子的语气很轻松,但她却不觉得天子在开玩笑,或许她可以拒绝。

  接下来是怎么回帐的,马云禄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天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枯坐在帐中,马云禄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找出一直封存的镜奁,取出里面的镊子、骨梳、粉饼之类的妆具,一一摆放在小案上。

  眉毛粗了,要拔一拔。脸也糙了,要用粉抹一抹。

  平时没觉得,今天对着镜子一看,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些曾经熟稔于心的事已经生疏了不少。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折腾了半天,连一根眉毛都没拔下来,简直比射箭还难,莫名的一阵焦躁,赌气的将镊子扔在案上。

  “姊姊,怎么了?”吕小环掀帐而入,走到马云禄身边,看着案上的妆具,若有所思。“你这是……”

  马云禄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吕小环和她一样,将来都是要入宫的。只不过吕小环年龄还小,还有几年自由时光。

  “天子吩咐的?”吕小环扬起了眉。

  马云禄再次点头,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不是天子吩咐的,难不成还是我自荐枕席?

  “原来天子不是喜欢男风啊。”吕小环拍着胸口,如释重负。

  马云禄一怔,转头看向吕小环。“你刚才说什么?”

  吕小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道:“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不等马云禄说话,转身就溜了出去。

  马云禄想了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的抑郁去了大半。

  天子虽然有皇后,有贵人,但那几个都不在他身边。在美稷这么久,也没见他召过谁侍寝,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

  “天子并非好色之人,召我也许真是只是谈谈人生?”马云禄看看眼前的妆具,突然心中一动,全部收了起来,塞到行囊里。

  ——

  刘协与贾诩对面而坐,闲聊一些凉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准备一些可能用得上的预案。

  “金城向西,直至西海,就是西海道,又称羌中道、湟中道,比河西道更早。开河西后,这条路大不如前,但湟中羌人还是习惯从这条路往来,并未断绝。”贾诩呷了一口茶。“韩遂宁可放弃灵洲,也不肯放弃金城,就是看中了这条商道与羌人联络方便。相比之下,北地的东羌与他没什么交情,弃了也就弃了。”

  “韩遂要的只是利益?”

  “利益为主,实力是为了保证利益。只要陛下不动他的根本,他还不至于跳墙。”

  “那将来重开河西商道,这条西海道受到影响了,他能答应?”

  “的确会有影响,但只要操作得当,应该不至于引起韩遂过于激烈的反应。”贾诩不紧不慢,如说家常。“陛下本非与民争利,而是藏富于民,受益的是所有人,包括羌人在内。既然如此,就算韩遂有所不满,羌人也不会支持他。”

  贾诩手指屈指,思索片刻,又道:“万一有人不识时务,非要跳出来,陛下亦不妨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朝廷威严。”

  刘协表示同意,贾诩的建议几乎不出他的预料。比起朝廷,贾诩更不希望凉州出现韩遂这样的人。一旦韩遂再次反叛,不仅会对凉州的实力造成分裂,也会让早就不满的关东人找到理由。

  “先生,你听过宋建吗?”

  贾诩眉梢轻轻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臣和宋建曾是同僚。”

  刘协愣住了。贾诩和宋建居然是同僚?

  见刘协讶异,贾诩笑了。“他曾是段公的义从,李文侯、北宫伯玉之流也是,还有一个更有名的,陛下也许听说过。”

  “谁?”

  “中平四年西凉之乱的首恶,汉阳人王国。”

  刘协彻底震惊了。

  “董卓曾是张奂旧部,陛下应该是清楚的吧?”

  刘协点点头。这不是秘密,他早就知道。

  “凉州三明能够立功,扬名天下,靠的就是凉州汉羌义从。他们在世时,若能为朝廷所用,凉州人就是朝廷手里的刀。他们去职,凉州人无人统属,就成了凉州的隐患。利害转换,不在凉州,而在朝廷。”

  “这么说,倒是朝廷的错了?”刘协轻声笑道。

  “恕臣直言,朝廷其实不仅是陛下的朝廷,还是士大夫的朝廷。当朝廷中充斥着关东士大夫时,朝廷的态度其实就是关东士大夫的态度。他们觉得凉州人是祸害,那凉州人不是祸害,也会成为祸害。哪怕出现一两个虞升卿(虞诩)那样的名臣,也改变不了关东士大夫对凉州的偏见。”

  刘协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他之前与贾诩、荀攸多次讨论过朝廷的凉州政策,对虞诩并不陌生。

  这人是关东人,却是一个力主保凉的关东人,而且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关东人。

  在担任安定太守时,虞诩曾以增灶之计大破羌人。还用疑兵之计,让部下从东门出,北门入,换一身衣服,再来一趟。羌人搞不清他的虚实,信以为真,吓得不战而退。

  董卓后来在洛阳玩的那一手,就是从虞诩那儿学来的。

  如果袁绍对虞诩的故事了解得多一点,也许就不会被董卓吓住了。

  像这种既有战略眼光,又有实战能力的关东士大夫,整个东汉都找不出几个。

  但虞诩官止于司隶校尉、尚书令,阻止他位列公卿的不是凉州人,正是关东人。

  原因很简单,虞诩太优秀了,让那些只能嘴炮的关东士大夫自惭形秽。

  贾诩提起虞诩,自然是想对他说,要想掌握凉州,就必须成虞诩那样的强者。凉州人信奉强者,尊敬强者,追随强者。只要陛下你够强,凉州人就不会是你的麻烦,而是你手里的刀。

  “如何对待宋建为佳?”

  “陛下若是有兴趣,臣随陛下走一遭枹罕。宋建识趣,束手就缚,自然最好。不识趣,陛下就举手灭了他。”贾诩摇摇蒲扇,淡淡地说道:“跳梁之辈,何足陛下烦忧?”

  第三百九十四章 凉州豪气

  与贾诩一席谈,刘协更加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说白了,凉州人要的是利益,是朝堂上的位置。他们不能一边为大汉流血牺牲,一边被关东士大夫歧视,沦为边缘人物,更不想任人宰割。

  凉州人代表着强大的武力,你若掌握不了这个强大的武力,就只能被这个强大的武力毁灭。

  所以秦以关中灭六国,西汉以关东平定吴楚之乱,到了东汉,凉州的百年羌乱就成了祸乱的根源,直到董卓等人直接摧毁了大汉最后的尊严。

  凉州人之所以没有再现秦灭六国的壮举,沦为三国争霸的配角,归根结底是凉州的文化水平、经济水平不够。尽管如此,凉州始终保持着对关中甚至关东的威胁。

  想再兴大汉,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而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信任凉州人就成了必然选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朝廷与凉州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没有其他选择。

  ——

  眼看天色已晚,贾诩起身告辞。

  出了帐,贾诩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马云禄,也看到了马云禄纠结的表情,顿时明白了其中原由。

  贾诩走到马云禄面前,扬扬眉。

  马云禄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尴尬。

  “就这样,挺好。”贾诩说道,目光扫过马云禄未施粉黛的脸。“拿出我凉州女子的豪气来。”

  马云禄愣了一下,不由自觉的挺起了身子。

  贾诩满意地点点头,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回自己的帐篷。

  马云禄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到御帐前,报名请入。

  刘协正在回味贾诩说过的话,听到马云禄请进,这才想起傍晚时的事,不禁一笑。

  凉州人真是齐心协力,手段尽出。武力威胁,美色诱惑,一个也没落下。

  不得不说,马云禄的身材不仅比还没发育完全的伏寿、宋都好,就算是已经成年的蔡琰也不能与她相比。肉蛋奶充足对人的发育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

  所以,去他么的亚马逊雨林吧。

  “进。”刘协喊了一声,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

  马云禄推帐而入,在刘协面前站定,拱手施礼。

  刘协愣住了。

  眼前的马云禄虽然没有穿甲胄,却也没有换上女装,还是一身男女皆可的单衣战袍。

  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甚至没有化妆,可能只是洗了个澡。

  英气固然英气,却也过于中性,将她应有的女性美掩饰了大半。

  这不是他想要的美色诱惑。

  “你这是……”

  “奉陛下诏,前来谈理想,谈人生。”马云禄有些紧张,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刘协想骂人。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要不要朕整一份小龙虾,再来两听啤酒?

  “臣的理想是为陛下前驱,统兵征战,扫荡蛮胡……”马云禄也不管刘协怎么想,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嘴瓢了好几次,后来却越说越顺畅,甚至带上了感情。

  看到慷慨激昂的马云禄,刘协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大学,看着一个刚进校园的大一萌新参加演讲比赛,大讲特讲自己的人生理想。

  不过听着听着,他也来了兴趣。

  马云禄虽然不施粉黛,未扫蛾眉,但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令人奋进的朝气。这种朝气有些青涩,不够精致,却充满激情,是未经雕饰的原生态,不带一丝矫揉造作。

  “……臣愿随陛下纵横万里,一统天下,然后马放南山,解甲归田,铸剑为犁,白首于老。泛舟河上,相视而笑曰,不愧此生。”

  马云禄说完,面色泛红,一双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协。

  “陛下,这就是臣的理想。”

  刘协一惊,回过神来,情不自禁的鼓掌。“精彩,真精彩。不愧是凉州女子,理想都与关东女子不同,不是相夫教子,却是征讨天下。”

  马云禄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臣其实也可以相夫教子,只是所相所教,也是征讨天下罢了。”

  刘协想了想。“也对。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见刘协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讨教,马云禄放下心来,也跟着活跃起来,激情未退的脸上泛着青春的光芒。

  “你的夫有了,可以相,却还没有子,如何教?”

  马云禄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刘协没听清,起身走到马云禄面前,将耳朵凑了过来。

  “你说什么?”

  马云禄被逼不过,一时气急,大声说道:“臣说,唯陛下所赐。”

  “我……操。”刘协的耳朵险些被马云禄这一声吼聋了,下意识地爆了一句粗。

  ——

  “啪!”袁术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主簿阎象面前,咆哮道:“你再说一遍。”

  阎象苦笑,却还是拱手说道:“主公,恕臣直言,天子兴于西北,与天象相应,可见大汉虽衰,天命却未断绝。违天者不祥,主公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袁氏四世三公,因此而绝,岂不可惜。”

  袁术扬扬眉。“四世三公?我袁氏老少五十余口被斩于市时,他可想不起来我袁氏是四世三公。”

  “届时天子年幼,大权旁落,岂是他能左右的?如今天子长成,击杀李傕、郭汜,迫降西凉诸将,与往日不同。只要主公愿意称臣,这四世三公的余泽,自然由主公继承。”

  袁术眼神闪烁,揪着胡须想了片刻。“天下士人也会这么想吗?他们眼里可只有那个庶子,没我这个嫡子,都跑到河北去舔那庶子臭脚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袁绍不肯入朝,执意与朝廷为敌,朝廷直称其为渤海太守。将来再有贬斥,轻则夺官爵,重则斩首。天下士人岂能随他?主公岂不闻,连臧洪都弃他而去了。”

  想到臧洪,袁术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说臧洪离开袁绍之后,也没来投他,但他还是很开心。

  只要能让袁绍丢脸,他就很开心。

  “这么说,我应该向朝廷称臣?”袁术终于心动了。

  阎象是文臣之首,在武将中也有不小的威信。他来苦谏,应该是代表了很多人的意见,袁术不能不酌情考虑。

  “臣以为,这是天赐良机。”

  “可是我打不过他啊。”袁术摆摆手,有点无奈。“就算是曹操那阉竖之子,我也打不过。”

  “正因为如此,主公更应该向朝廷称臣。”见袁术松了口,阎象大喜,趁热打铁。“曹操已经向朝廷称臣,主公若是不肯称臣,他自然会来攻击淮南。若主公也向朝廷称臣,你们便是同僚,正当同心合力,共抗河北,又岂会互相攻击?”

  袁术想了想,点点头。“这倒也是。只是刚和那阉竖之子交战,转头又要讲和,实在没脸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如你所愿

  阎象思索片刻,起身一拜。“主公以为,如今之天下,最善战者为谁?”

  袁术转头看着阎象,莫名其妙。“总不会是那阉竖吧?”

  阎象摇摇头。“凡战,或以力,或以勇,或以智。兵多将广,粮秣充足,是为力。兵精将猛,所向无前,是为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为智。”

  袁术挠挠头。“那我算什么?”

  阎象愣了一下,险些脱口而出。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样也不搭界啊。

  他忍着吐槽的欲望,装作没听见袁术的话,继续说道:“袁绍坐拥冀州,一旦南下渡河,将兖豫青徐揽入囊中,半有天下,是为力。曹操、刘备、孙策身先士卒,能用精兵猛将,是为勇。”

  袁术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再怎么自信,也不觉得自己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然而何人为智?”

  “天子。”

  袁术一愣,随即反驳道:“不对吧,以我看来,他更近乎勇。”他咂了咂嘴。“三千破三十万,就算有大言的成份,也很勇啊。”

  阎象摇摇头。“大破鲜卑,与华阴之战无二,只不过是天子牛刀小试。区区蛮夷,何足道哉。着眼中原,才是天子真正着意的战场。”

  “哦?”

  阎象起身,走到地图前。“臣冒昧,敢为主公解说。”

  “你说,你说。”袁术也来了兴趣。

  “天下大州,以荆豫冀益四州为最。益州偏居西南,暂且不言。荆州之富,首在南阳。如今南阳为张济所据,荆州二分去其一矣。豫州之富在汝颍,曹操掌握颍川,半有汝南,亦得豫州之半。”

  袁术叹了一口气,连连咂嘴。

  天下四大州,都没他的份。堂堂袁氏嫡子,如今只能蜗居淮南,真正掌握的地方只有九江、庐江和广陵的一小部分。

  原本扬州的江南部分也是他的势力范围,只是孙策向朝廷称臣以后,江南就不是他能染指的了,反而多了一个强敌,后背常常发凉。

  真是越想越憋屈。

  阎象咽了口唾沫,放低了音量。“若袁绍渡河,曹操、刘备皆不能敌,兖豫青徐必大半入其手。曹操退守河南,刘备孤立无援,不是如吕布一般远遁,便是俯首称臣,为虎作伥。如此,主公前有袁绍,后有孙策,左有曹操,右有刘备,将如何应对?”

  袁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若主公称臣,则可与曹操、孙策合纵,当与袁绍不相上下。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比四面皆敌更佳?”

  袁术恍然大悟。“这么说,我非称臣不可?”

  如果真如阎象所说,天子岂止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简直是阴险。

  阎象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袁术再不听,那就是他自寻死路,他们没必要跟着他作死。

  袁术挠了半天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称臣就可以成为朝廷认可的袁氏宗主,继承四世三公的遗泽。不称臣就四面受敌,哪一个都不是自己有把握战胜的,想想都让人头疼。

  这个选择并不难。

  “既然如此,那就上表吧。”袁术怏怏地摆摆手。“你辛苦一趟,去见见天子,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大汉究竟有没有中兴的可能。”

  “喏。”阎象停顿了片刻,又道:“臣还有一计,供主公斟酌。”

  “你说。”

  “天子年少,虽有皇后,却尚无子嗣。主公有女,若能进女为贵人,将来产下皇子,进为皇后,主公便是外戚,大将军亦不是不可能,富贵何足道哉。”

  袁术愣了一下,随即来了精神。“这是个好主意,哈哈,我要是成了大将军,那庶子还有什么可得意的?”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干,你收拾一下,尽快上路,千万别被人抢了先。”

  阎象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

  刘协揉着耳朵,伸手示意局促不安的马云禄就坐。

  本来蠢蠢欲动的色心,被马云禄这一嗓子吼得烟消云散。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西凉人的实力已经很强大,枕边不宜再有凉州人。否则凉州人里应外合,控制了朝政,很可能走另一个极端。

  “你当初入朝时,应该知道令尊的心意吧?”

  马云禄一时情急,吼了一嗓子,惊了天子,此刻也是心中忐忑。见天子发问,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点点头。

  父亲马腾的希望是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

  但她也有自己的希望。

  “你入职之后,对训练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是想凭借战功立身,还是以此为借口,避免与朕亲近?”刘协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马云禄脸上的红云散去,再次变得苍白。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看来是兼而有之。”刘协叹了一口气。堂堂天子,居然被人嫌弃了。要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不过想想正是自己给了马云禄选择的机会,又有些得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安心做个郎官吧,好好训练,将来做个女将军。”

  马云禄一愣,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协。

  刘协苦笑,指指马云禄身上的战袍。“如你所愿,还不谢恩?”

  马云禄如梦初醒,连忙伏地谢恩,随即又讪讪地说道:“陛下……不怨臣?”

  “有何好怨的?”刘协摆摆手,掩饰着皮袍下的小,故作大度。“朕奄有天下,不缺美人。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国色,入宫做贵人也不出众,战场更适合你,将来或许能做出一番成绩。”

  马云禄无语。

  天子同意她不用入宫,安心做她喜欢的事,固然如她所愿。可是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入耳,什么叫你不是国色?

  怪不得圣人说,男人都是好色的多,好德的少,天子也不能例外。

  “谢陛下。”

  “起来吧。”刘协斜靠着凭几。“你们也训练了几个月了,说说你的心得。若是接敌,朕让你统千骑,你打算如何接战。”

  说到统兵作战,马云禄立刻来了精神。“陛下说的千骑是什么样的骑兵?甲骑,还是轻骑?是男子还是女子组成的骑兵?”

  马云禄灵机一动,顺口学了一句刘协的口头禅。“又或者兼而有之?”

  刘协瞥了马云禄一眼,哭笑不得。

  近则不逊,圣人诚不我欺。

  “甲骑如何,轻骑又如何?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你一一说来。”

  第三百九十六章 思维误差

  到目前为止,包括马云禄在内,女郎官只有十一个人。大多如吕小环一样,年龄偏小,还是半大孩子。真正成年的不是已经嫁人了,就是不愿意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这些半大孩子愿意成为女郎官,本来就有玩耍的成份,真正把这件事当真的没几个。

  马云禄也许是唯一的。

  这也是刘协要找马云禄来谈谈理想和人生的原因之一。

  马云禄说了很多,其中有一点引起了刘协的注意。

  虽说女子郎官训练也很刻苦,射艺、矛法、骑术都不逊色于男子,但在体力上的不足依然不可忽视。各自训练的时候或许看不出差异,真正较量起来却一目了然。

  比如开弓,包括马云禄在内,都不具备开强弓的能力。

  再比如持矛冲锋,精准度没问题,力量却不足。如果是对冲,女子更需要技巧的协助,才能将对手的矛格开,刺入对方的胸腹。即使能够得手,也可能因为力量不足,无法破甲,造成贯通伤。

  诸如此类的小细节举不胜举,让马云禄很无奈。

  她的解决办法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兵法上,不以斗将为目标。

  应该说,这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刘协却清楚,有时候看起很明智的选择只是短视,是投机取巧,真正的进步却是来自于知难而进,愚公移山一般的笨功夫。

  除非进入火器时代,否则体力就是横亘在男女之间的一道屏障。

  “朕以为你不必急着放弃。”刘协说道:“男女之间的体力有差距,却并非不可解决。”

  “陛下有办法?”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急着回答马云禄的问题。“你觉得体力大小,与哪些因素有关?”

  马云禄稍微想了想。“一是先天的身材,俗话说得好,身大力不亏。二是饮食,吃饱了才有力气。三是训练,经常训练可以提高力量。就算男子,如果不训练,体力也不强。”

  “那先天的身材又与哪些因素有关?”

  “这个……”马云禄有些糊涂了。在她看来,先天的就是先天的,不可更改的,能和什么有关?

  “一个人能长多高,至少和两方面的因素有关。一是父母的禀赋。比如你们兄妹能有过人的武力,就和令尊的高大健壮有很大关系。而令尊的高大健壮,既有扶风马氏的种性强韧,也有羌人的特殊体质有关。两者结合,才有令尊这般雄伟。”

  马云禄盯着刘协,欲言又止。她的祖母是羌女,但这并不是荣耀,相反却是一个耻辱,她们一家人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但天子显然没有嘲讽的意思,看起来很真诚。

  “陛下,羌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刘协有些诧异,随即哑然失笑。

  “你祖母是陇西羌吧?”

  “是……是的。”

  “家在深山之中?”

  “是。”

  “那些深山中是不是很少有外人,普通人去了之后,是不是常常觉得气短?”

  马云禄的眼神越来越惊讶。“陛下,你怎么也知道这些……”

  刘协笑笑。

  最近他和贾诩、马腾多次研讨过凉州的形势,陇西自然也在他的关注之列。贾诩、马腾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在他的眼里却是一览无余。

  陇西是汉藏交汇之处,青藏高原的边缘,山区的海拔已经在四千米以上,比他们如今所在的蒙古高原高出两千米。

  羌在汉藏之间,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羌人,体质上更接近于藏族。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血液的携氧能力更强,在激烈运动的时候更有优势。

  扶风马家出自马援,本来就是身材高大强壮的先天优势,再融入羌人的基因,才有了马腾这种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的良好体质,从普通一卒杀到如今的位置。

  马超能成为羌人口中的天将军,也和他的先天体质分不开。

  马云禄能成为女郎官的大姐头,能和不少男郎官一较高下,同样和她的先天体质有关。

  但这样的理论,就算他肯解释给马云禄听,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而且马云禄也未必听得懂,说不定又会扯出其他的问题来。

  “除了父母的禀赋遗传,儿时能时有充足的食物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很多人瘦小,是因为儿时没有足够的食物所致。如果能保证食物,让他们吃饱吃好,大多数人都能长到七尺五寸以上。”

  马云禄瞪大了眼睛。

  她相信饮食能影响人的身高,富贵人家的孩子大多要比穷人的孩子高大,这是事实。但要说每个人都能长到七尺五寸以上,她觉得还是太夸张了。

  “你不相信?”

  “呃……”马云禄尴尬地摇摇头。

  “没关系,再过二三十年,你就会明白的。”刘协轻描淡写的摆摆手。“眼下先说最现实的问题,你身高七尺五寸,对付一个七尺以下的男子,有问题吗?”

  “没问题。”马云禄自信的点点头。这是多次比试验证过的。除了赵云、阎行等几个高手,她不惧散骑、羽林骑中的任何一个骑士。

  “从凉州招募一千身高七尺五寸以上的年轻女子,有没有问题?”

  马云禄想了想,再次点头。招募这么多身材高大的女子有难度,但并非办不到。

  “如果你统领的是这样的一千女郎官,还会担心体力不足吗?”

  马云禄没说话,眼中却露出难以抑制的神采,整个人都似乎在发光。

  “可……可是,臣养不起这么多部曲。”

  刘协哭笑不得。这些凉州人,下意识地都有养部曲的观念。

  “朝廷养兵,任你为将,又何须你自养。”刘协淡淡地说道。

  马云禄自知失言,连忙请罪。

  “你看,体力问题并非无法解决的问题。二三十年,若大汉安康,人人都能衣食无忧,新长成的少年更加高大健壮,也许挑一万女子为骑士也不难。可是有些问题,却是你眼下还没考虑到的。”

  “还请陛下明示。”

  “军旅艰苦,一旦交战,难免有所损伤。”刘协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可曾想过,万一被俘,会是什么结果?”

  马云禄脱口而出。“陛下,在凉州,这样的事几乎年年有。也正因为如此,臣才觉得女子也应该习武从军。一旦有敌来袭,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敌人可不会因为你不反抗就饶你一命。”

  刘协一怔。这个答案似乎在哪儿听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着手准备吧。没有一千,先征三五百人也行。朕很想看看,你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

  “唯!”马云禄心潮澎湃,躬身领命。

  第三百九十七章 新游牧

  送走了激情澎湃的马云禄,看着激情澎湃的小弟,刘协犯了愁。

  年轻是优势,但年轻也容易冲动啊。

  他有点后悔,应该让皇后随驾的。此去经年,生理需要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相比于他,那些长年夫妻分离的将士怎么办?

  春秋时的战争行程很短,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不存在这个问题。战国开始,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个问题就慢慢凸显了。大汉的疆域更广,南北五千里,东西万里,征战经年不止,不解决这个问题,势必会出现问题。

  至于他想象中的万里征伐,饮马地中海,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难道像蒙古人一样走到哪,播种到哪?

  看起来很爽,但蒙古人的帝国持续了多久?

  对于有志于重振汉家文明,让华夏衣冠引领世界的他来说,这种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例子显然不值得效仿。

  如何解决问题?

  虽然最终也没能找到解决的好办法,但刘协还是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解决了自己的生理冲动。

  生存压力果然能够降低生育率。

  ——

  马云禄回到帐篷,发现吕小环还没睡,正托着腮,坐在行军铺上打盹。听到脚步声,她立刻睁开眼睛,跳了起来。

  “姊姊,怎么样?”

  “很好。”马云禄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脱口而出。

  “究竟有多好?”

  “……”马云禄一愣,转头看看吕小环,这才意识到她们说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她曲指弹了一下吕小环的脑门。“小丫头,想什么呢?害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吕小环不以为然。“再过两年,我也会成为天子的女人。”

  马云禄彻底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笑道:“那我提前贺喜你啊。”

  吕小环狐疑地打量着马云禄,就算反应再迟钝,她也看出马云禄没有侍寝。“姊姊,你究竟和天子……做了些什么?”

  “理想,人生。”马云禄翻脸倒在行军铺上,双手抱在脑后,眼睛看着帐篷顶。想起天子所言,她依然心潮激动。一想到回到凉州后,征召三五百人,自成一营,她就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凉州。

  最好是陇西人,尤其是有羌人血统的陇西人。

  天子都说了,深山里的羌人血脉有优势。

  吕小环不肯罢休,挤到马云禄身边,推了推她。“什么理想,什么人生,你和我说说嘛。”

  马云禄转了转眼珠,侧身而卧,头枕在曲起的手臂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吕小环。“小环妹妹,我问你一件事,你是想做天子的女人,天天在宫里闷着,还是想做天子的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征伐天下。”

  “那还用说,当然是做将军开心。”吕小环握起了拳头。“我阿翁也这么说,他还让我向高将军学习用兵之道呢。可惜高将军现在去了代郡,不能再教我了。”

  马云禄点点头,将天子和她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有的女郎官中,吕小环最适合做她的副将。

  听完马云禄的解释,吕小环也心动了,眼珠转来转去。“姊姊,你若是组建新军,能带着我么?”

  “当然,我们是好姊妹嘛。”马云禄正中下怀,亲热的搂着吕小环,用力的晃了晃。

  吕小环大喜,张开双臂,抱着马云禄,用力亲了一下。

  两人笑成一团。

  ——

  得知马云禄没有侍寝,却接受了天子的委托,打算招募三五百名女骑士,贾诩、马腾都有些意外。

  马腾表示反对。

  女子就是女子,天生不如男子强壮,上阵是迫不得已的事,岂能以此为业?与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风餐露宿,不如入宫来得安稳。将来若能为天子生下一男半女,对马家也有好处。

  贾诩反复思考后,支持了马云禄的选择。

  凉州户口少,男子大半从军,才造成了凉州军的强大实力。但这种模式弊端明显,要么夫妻常年分别,影响生育,子嗣不多。要么家属随军,无人生产,辎重需要却成倍增加,只能以抢劫为生,对凉州本就不好的生产造成更大的伤害。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难以持久的。

  如果夫妻双方都能征战,那就可以将他们变成军户,以从军为业,其他人则专心生产。

  马腾一向敬畏贾诩,见贾诩支持马云禄的想法,便不再多说。

  找了个机会,贾诩向刘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刘协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觉得贾诩的想法有一定的可行性,可以试一试。组建军户,夫妻从军,既不影响征战,又不影响生育,还方便武艺传承,对保证兵源有好处。

  仔细想想,这其实就是升级版的游牧民族,或者是河东军屯的草原版。

  经过反复商量,刘协最后做了一些调整。

  一是军户不必世袭。如果厌倦了军旅生涯,随时可以退出。军户的子女也不一定是军户,可以转为民户。

  二是军户除了练习武艺之外,也要学习一些文化,至少能读完《论语》《孝经》。要文武兼备,培养基本的忠孝观念,避免养虎为患,成为凉州的不稳定因素。

  三是为军户配备两到三名侍从。平时养马牧羊,提供生产资料,战时从征,充当辅助兵。

  这些侍从可以是有志从军的少年,也可以是被俘的异族奴隶。

  拟定了初步的方案后,刘协将方案分发诸将,让他们集思广益,一方面将方案抄送公卿,以及河东的荀彧,让他们提意见,争取在到达凉州之前拿出一个相对完善的方案来。

  虽然还没有确定最后的方案,但天子有意试行已成定局,贾诩随即开始准备。

  第一步,指导马云禄、吕小环学习兵法。

  兵法并非只是《孙子兵法》里的文字,也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包含了练兵、用兵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不仅如此,贾诩还对兵制的演变进行了梳理。

  马云禄、吕小环都在军中长大,对行军布阵并不陌生,但是感性的经验不能代替理性的思考,马腾、吕布勇武过人,在用兵之道上却不见得高明,经由贾诩这样的兵法大家进行提纯淬练,甚至是重新回炉还是有必要的。

  马云禄已经成年,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学得非常认真,几乎是一日千里。平时随贾诩学习还不够,遇到难以理解的典籍,还经常向蔡琰请教。

  吕小环还未成年,玩心更重。对实操兴趣很浓,对纯理论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了,一听就打哈欠。

  偶尔客串女郎官武艺教官的吕布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急得上火,难得地和魏夫人取得了一致。夫妻联手,开启了鸡娃模式,天天监督吕小环读书。

  结果吕小环的读书没看到什么效果,吕布倒是将《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就连《春秋》都能朗朗上口,说话也拿腔捏调起来,动不动就拽两句文,让人刮目相看。

  第三百九十八章 雪中送炭

  八月初,刘协到达北地灵洲。

  护羌校尉马超率千骑,到两河交汇之处迎接。

  君臣相见,父子重逢,马超心情激动。

  但是对马云禄想统兵的理想,马超很不以为然。

  他问了马云禄一个问题:实行军户制,夫妻共同从军,天子能和你一起征战吗?就算给你一个贵人的名份,大概也是长期分居。

  天子就是天子,他的战场不在草原,而是朝堂。

  除非你选择别的男子作为夫婿。

  你都十九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女人了,就算以后成了亲,想生孩子都会难产。

  马云禄很生气,却无法反驳。

  天子的确说过,统兵征战与入宫之间,她只能选一个。

  可是让她选择其他人,她又不甘心。

  见过了高山,谁又愿意屈就土丘?在天子面前,所有的男人都是俗物。

  马超更是俗物中的俗物。

  兄妹俩不欢而散,马云禄好几天都没搭理马超。

  马腾嘴上不说,心里也支持马超的意见。唉声叹气,后悔当初太纵容马云禄,如今无法收拾。

  马云禄心情极度郁闷,向天子告假,想脱离队伍,四处走走,散散心。

  刘协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也没注意到马云禄情绪异常,随口便答应了。

  在马超的驻地之内,应该没人敢对马云禄不利。

  得到许可后,马云禄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队伍。

  马超不放心,安排庞德带着五十名骑兵随行保护,同时充当向导,领着马云禄去几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看看。

  对马超的安排,马腾很满意。半年不见,马超成熟多了,也稳重多了。

  在马超的陪同下,刘协巡视了灵洲。

  灵洲本是北地郡的辖区,近些年陆续被匈奴人、羌人占据,北地郡不得不内迁,连郡治都迁到了冯翊池阳,北地郡实质上已经沦为羌胡之地。

  白马铜被斩杀,休屠各胡群龙无首。有的逃入草原,加入鲜卑人的部落。有的留在本地,向汉人投降,成为编户。就连羌人都安分了很多,纷纷向马超表示臣服。

  天子来巡视,羌胡各部落的首领自然要赶来拜见。见天子如此年轻英武,而且身边还没有皇后、贵人陪伴,便有人动了心思。

  忽然之间,刘协就发现眼前迎驾的队伍中多了不少年轻女子,相貌出众者也不在少数,而且只要他多看两眼,那些女子便会媚眼乱飞,随后便有人来试探。

  刘协感慨不已。

  果然权力才是最好的蓝色小药丸。

  坐稳了皇位,还会缺女人吗?有的是人投怀送抱。

  刘协本不打算收——他清楚这些羌胡首领无事献殷勤,必然要有所回报——但贾诩却建议他酌情收一两人。一来这是各部落效忠的体现,二来天子不收,其他将领怎么敢收?

  如今夫妻共同随行的只有吕布、马腾等寥寥数人,其他将领大部分都是单身,也需要姬妾侍候。

  刘协觉得有理,收了两名最漂亮的年轻女子,封为美人。

  一个来自羌族,本名善古儿,汉名何姗。一个来自休屠各胡,本名阿修利,汉名胡休。

  美人原本不属六宫,属于宫女的编制。

  刘协的生母王荣生前便是美人,刘协继位后才追封为灵怀皇后。

  羌胡首领不懂这些,只知道女儿嫁给了天子,前程一片光明。就等着加官晋爵,富贵无限。

  他们不知道天子穷得丁当响,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随时可能断炊。

  就在刘协犯愁的时候,荀文倩赶到了灵洲,带来了一些河东刚织出来的新帛。

  这些新帛出自襄邑织工之手,质量上乘,纹饰精美。荀彧非常满意,挑选了一批充作御用,送到行在,正好解了刘协的燃眉之急。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刘协对荀文倩的到来也表示了足够的热情。

  凭心而论,荀文倩算不上国色,最多算中上。但她身上的书卷气、知性美只有蔡琰能与她相当,其他人都相形见绌。在见惯了英气的女子后,突然看到这样的人,不免让刘协眼前一亮。

  “令尊荀君安好?”

  荀文倩躬身致谢。“多谢陛下关怀,妾父很好。”她抿嘴一笑。“从未有过的好。”

  “是么?”刘协也忍不住笑了。

  他能想象得到荀彧会如何干劲十足,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王道的曙光。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君臣同心,同样能创造奇迹。

  他就是要将荀彧这样的人引向更高处,实现万众一心,再造大汉。

  “这都是蒙陛下信任所致。”荀文倩偷偷打量着天子,越看越欢喜。

  天子高大健壮,除了稍显稚嫩的面容之外,看不出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君临天下的雍容气度,眼神中的自信更是令人心动,让人觉得他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这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才有信任的基础。”刘协轻叩案上的清单,心中欢喜。

  虽然河东还在秋收之中,今年的收成还没有最终出炉,但是从荀彧送来的物资,从荀文倩的所见所闻,可以想见河东的工农并进的热闹景象。

  河东如此,关中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或许再过个把月,他就能收到关中送来的粮食。

  吃饭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只要没有外界的干扰,恢复起来并不难。只要一二十年,盛世就会如期而至。

  只是这样的和平太难得,他虽然暂时挡住了鲜卑人的入侵,却无法顾及关东的形势。

  刘协畅想了片刻,收回飞扬的心绪。“有关东的消息吗?”

  “有一些,只是不知真伪,其中可能有所偏差。”

  刘协点点头。“说来听听。”

  荀文倩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道:“大概是六月中,臧洪离开东武阳后,徐州牧刘备派遣的大将陈登到达东郡,与袁绍会面。六月底,七月初,徐州牧刘备向袁绍俯首称臣,被拜为左将军。”

  刘协眉梢轻扬,有些失望,却也并不意外。

  这个结果大致在他的猜测之中。刘备没什么选择,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徐州人都会支持袁绍,他不接受就只能和吕布一样离开徐州。

  吕布可以回并州,刘备却回不了幽州。

  吕布本来就没能控制徐州,没什么舍不得。刘备却已经做了徐州牧,让他再吐出来,自然没那么容易。

  “听人说,刘备的大将关羽对刘备此举极为反对,不辞而别。”

  “哦?”刘协大感意外。

  关羽离开了刘备?他会去哪儿?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执子之手,风雨同舟

  荀文倩静静地看着兀自出神的刘协,心中忐忑。

  她在乎的并不是刘备或者关羽,她在乎的是陈纪、陈群父子。

  虽说解除了婚约,还被陈群嘲讽了几句,但荀氏与陈氏的交情还在,陈寔当年提携荀爽的情义还在。刘备向袁绍称臣,陈纪、陈群父子在里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不知不觉,荀氏便与陈氏便走到了对立面,多少有些伤感。

  过了一会儿,刘协收回思绪,又道:“还有其他的么?”

  “有消息说,袁术有意向陛下称臣进贡,欲进女为贵人。”

  刘协再次一愣。袁术不仅愿意称臣,还想送个女儿入宫?他倒是知道袁术有个女儿,后来入了孙权的后宫,只是一辈子没有生育。

  但他完全没想到袁术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来也怪,袁氏经营了那么久,为什么没想过送女儿入宫,让袁氏成为外戚,大权在握?以袁氏的地位,就算这女儿长得再丑,做皇后也是稳稳当当的,何至于让何进那样的屠夫成了大将军。

  刘协向荀文倩请教这个问题。

  荀文倩轻声说道:“妾愚钝,对袁氏知之甚少,不敢作答。”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

  荀文倩对袁氏知之甚少,蔡琰却应该有所了解。陈留蔡氏与汝南袁氏算是通家之好。

  蔡琰欠身道:“臣闻先父言,袁氏出于虞舜,为火德,有代汉之嫌。是以孝桓有密诏,不得以袁氏女充六宫。”

  刘协恍然,哑然失笑。

  看来袁术是觉得自己年轻,没学问,身边又没什么大臣,未必知道这件事,想暗渡陈仓,混水摸鱼。就像他把“代汉者,当途高”这句谶语当成天命一样。

  唉,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令尊有没有说,朕当如何应对袁术此举?”

  荀文倩摇摇头。“妾父说,这只是传言,陛下有所了解即可,不必过于当真。以当前形势而言,陛下自有皇后,就算袁术女入宫,也未必能危及大汉。若能因此安抚袁术,使其与曹操、孙策合兵,拒袁绍于中原,对朝廷也是有益的。”

  刘协微微颌首,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荀彧都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他就更不在乎了。五德始终说就是人编出来的,不必当真。

  荀文倩随即又说起一件事,臧洪给荀彧写了一封信。他对天子提倡《孟子》虽有意见,却也不至于担心,可是天子言语之间对圣贤的不以为然,却让臧洪非常不安,特意写信给荀彧。

  荀彧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希望荀文倩能当面问一问,搞清楚天子的态度究竟是什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完这个问题,刘协忽然意识到,荀文倩这时赶到行在来,恐怕不是偶然。

  她到河东已经有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动身,现在突然昼夜兼程赶来,可能和臧洪的这封信有关。

  对圣贤的态度,关系到王道的本质,和荀彧的理想息息相关。

  简而言之,荀彧紧张了。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荀文倩,思索了片刻后,问道:“你的经学造诣如何?”

  “妾粗通文墨,不通经。”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荀文倩愣住了,求助地看向蔡琰。

  蔡琰也不知道刘协想干什么,但她在刘协身边比较久,适应了刘协的跳跃性思维,并不惊讶,示意荀文倩稍安勿躁,听着便是。

  刘协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很久很久以前,太行山中有一个少年。他家世代住在山里,每天睁开眼睛,四面都是山。他很想看看山的外面是什么,却不知道哪里有路,又该怎么走。”

  蔡琰明白了刘协的意思,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挑。

  荀文倩也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应该就是天子自己。

  “村里有一个老人,活了几十年,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穷尽一生之力,画了一幅地图,将村里的一草一木都写在上面,巨细靡遗。”刘协顿了顿,又道:“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

  荀文倩的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得知少年想出山,他非常高兴,带来了自己毕生的心血,要送给少年,当作指导。你说,少年应该接受他的指导吗?”

  荀文倩欠身说道:“虽说老人没有出过山,但他的经验还是有借鉴意义的。毕竟山外的路也是路,与村里的路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若能推而广之,总比一无所有,从头摸索来得好些。”

  “你说的对。”刘协挑起大拇指,又道:“少年也是这么想,接受了老人的地图,带着一些伙伴,踏上了旅途。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在山里迷路了。因为他们发现,老人的地图里有一些路与实际的道路不符,很可能是他自己没走过的。”

  荀文倩皱起了眉头。“没走过的路,如何能画在地图上?”

  “也许是听来的,也许是前人留下的地图,也许就是觉得应该如此。”

  “这不是……”荀文倩脱口而出,话说了一半,又意识到刘协并不是简单的讲故事,而是隐喻圣贤留下的经典,连忙闭上了嘴巴。

  “少年和小伙伴们产生了分歧,有的说,老人的地图没错,是他们走错了,应该重新回到起点,再走一遍。有的说,就是老人的地图错了,应该抛弃地图,自己去摸索。”

  刘协看着荀文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荀文倩沉默了良久。“妾会带上地图,继续摸索。”

  “朕也这么想。”刘协结束了他的故事,伸过手来。“欢迎你,同路人。”

  荀文倩茫然地看着刘协,手足无措。

  刘协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携子之手,风雨同舟。”

  荀文倩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羞涩地握着刘协的手,轻轻摇了摇。

  刘协的手很温暖,虽然有些粗糙,却也充满力道。

  “妾之幸也,亦是荀氏之幸也。”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握住的不仅是她的手,更是荀彧的手。

  他们要探索的不仅是人生路,更是探索王道、实现王道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