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接待荀彧,既能留下他,又不至于丧失主动权?
收到唐姬转述的信息后,刘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可以不用荀彧,但一定要留下荀彧。
荀彧的意义不仅在于他是一个人才,更在于他的号召力。毫无疑问,荀彧是新一代的汝颍士子领袖,他在哪儿,能影响无数人的选择。
退一步说,荀彧的个人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让他成为对手的智囊,不如留为己用。
但不能被他摆布。
荀彧奉行的是党人的理想,代表的是世族豪强的利益,按照他的理想即使能重建太平,也不是能长久的太平。
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先改造荀彧的观念,然后再由荀彧去推行新的道路。
如果不能,那就退而求其次,将荀彧收为己用,通过调整他的官职限制他的发挥,将他的影响力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到万不得已,不走曹操的老路。
杀人是最等而下之的选择。
看到荀彧在面前下拜,刘协站了起来,双手虚扶。“荀君,一别六年有余,荀君风采依旧。”
荀彧微微一怔,再次行礼。“陛下记得清楚,臣是中平六年离宫,于今六年又两月。”
“这六年,朕为董卓、李傕所迫,身既飘零,心亦无依,不意今日能又见荀君风采,可喜可贺。凤凰既来,愿来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荀彧的身体停滞了刹那,躬身再拜。“臣未能奉陛下于危难之际,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一笑,挽着荀彧的手就坐。
没有席,更没有案几,只有几个胡床。
刘协早已习惯,荀彧却很别扭,坐立不安。
不仅因为马扎局促,更因为天子话里隐藏的未尽之意。
中平六年,董卓专政,刚刚被举为孝廉,拜守宫令不久的他主动求出补吏,除亢父令。但他没有去上任,弃官而归,然后领着宗族离开颍川,去了邺城,投奔韩馥。
他因此保全了宗族,却放弃了天子。
作为一个普通人而言,趋利避害,这没有错。
可是对君子而言,临难苟免,置朝廷安危于不顾,忠义有失,没有尽到为人臣的责任。
此时此刻,面对天子,他不能心中无愧。
天子对他的期望越高,他越是觉得惭愧,觉得亏欠天子,亏欠朝廷太多。
刘协亲自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荀彧。
荀彧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接了,才意识到给他递水的是天子,连忙起身谢恩。
刘协摆摆手,示意荀彧不要拘礼。
“丧乱之后,礼仪不全,朕连一件合身的朝服都没有,荀君就不必多礼了。”刘协点点身上的战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这时也不是朝堂,要行礼也当行军礼。”
荀彧更觉惭愧,脸有些热,不敢直视天子,嚅嚅的应了一声,坐回马扎上,捧着热水,缩着身体,仿佛不耐夜寒。
寒冬腊月,夜里也的确冷。
“喝口热水吧,暖暖身子。待会儿再吃点新烤的羊肉,就暖和了。”刘协笑道。“荀君来得巧,若是早来几天,朕可没有羊肉招待你,只有麦饭。”
“谢陛下。”荀彧的表情都不自然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臊的。
荀攸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火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有火苗忽隐忽现,明灭不定。
刘协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看着王昌摆弄烤羊。
响鼓不用重锤,以荀彧的聪明,这几句就足够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
对荀彧这种心中还存有理想的读书人来说,让他知道自己有错,比什么都有用。
他们会加倍努力,以求心安。
古怪的气氛持续到羊肉烤熟,刘协亲自用短刀割下一块烤得焦嫩的羊肉,递给荀彧。
“荀君,尝尝这安邑的羊肉。”
荀彧看着那一小块羊肉,神情尴尬。
羊肉很香,但他没有餐具。天子用手割,他也只能用手去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一时不知所措。
迟疑片刻后,荀彧用指尖拈起羊肉,再三谢恩,狠狠心,将羊肉送入口中。
夜风寒冷,羊肉已经有些冷了,好在不膻。
荀彧不期然地想起了来的路上看到的荒田。
那些原本都是肥沃的耕地,如今却长满了草。或许这头羊就是吃那些草长大的,所以不膻。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谁之过欤?
刘协又割了一块,递给荀攸。
荀攸坦然地接过羊肉,谢了恩,迅速送入口中,品味起来。
“将军自取,朕就不和你客气了。”刘协对张杨说道,然后割了一块,送入自己口中。
虽然没能得到天子赐食,张杨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是面对荀彧、荀攸,他也的确生不起攀比之心。能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就觉得很有面子了。
“谢陛下,那臣就放肆了。”张杨笑嘻嘻地说着,割下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羊肉,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看得荀彧眼睛都直了。
“荀君,关东形势如何?”刘协及时拉回了话题,对张杨的表现熟视无睹。
他留下张杨,就是要让荀彧尽快熟悉这种氛围。
朕忍得,你忍不得?
荀彧收回思绪,说起了关东的情况。
他特别提到了曹操对诏书的反应。种辑到兖州后,传达了天子诏书,曹操是有意勤王的,但当时正在围攻雍丘,腾不出手。如今雍丘已克,曹操正在筹集粮食,即日起运。
只是大战之后,兖州荒残,曹操能筹集的粮食有限,而且路途遥远,解不了眼前之急。
“他有这份心就好,粮食的事,倒不用太着急。”刘协笑笑。“司徒主政河东,如果处理得当,应该能解决粮食的供应。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安定河东,不能耽误了明年的春耕。”
“河东还有粮食?”荀彧半信半疑。
“粮食是有,但能不能拿到手,就不好说了。”刘协直起腰,用掌根支着膝盖,沾满油脂的手指和短刀悬空,神情也变得凌厉。“具体的事,待会儿由公达和你说。明天一早,朕派人送你回城。司徒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怕是受不得累。你来得正好,帮他分担一些,如何?”
荀彧躬身领命。
“朕记得你在朝时是守宫令,后来任过何职?”
“亢父令,只是兵荒马乱,臣未能履职。”
“那行,你先协助司徒理事,稍后再安排具体的职务。”
“唯。”
“还有一件事,朕先和你说一声,你回城以后,和司徒、司空议一议。”
“请陛下吩咐。”
“朕要改元。”刘协说道:“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请公卿大臣拟几个年号备用。”
第二百零一章 祸福并存
荀攸领着荀彧去了帐篷。
作为天子器重的侍中,他拥有一顶属于自己的帐篷,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
进了帐,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衣,荀彧坐在榻上,目光穿过帐门的缝隙,看向远处的火堆。
天子还在火堆旁,背影如弓。
“公达,你如何看他?”荀彧扬扬下巴。
“秦皇汉武之俦。”荀攸不假思索地说道:“惜少遭丧乱,不谙圣人经籍,若有贤相辅佐,教以王道,当为一代英主。”
荀彧收回目光,看看荀攸。“他有失当之举?”
荀攸点点头。“卫固、范先挟太尉杨彪而叛,天子御驾亲征,河东太守王邑见驾辩诬,自诣廷尉,多有折辱。回河东后,天子用我之计,围卫氏而不攻,取附近诸县存粮自足。”
“这有何不当?”
荀攸苦笑。“天子对尚书令裴茂说,他不管裴茂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两日内筹集到足够大军半个月的粮食。今日就是第二日,只有闻喜运来了粮食,其他诸县……”
“其他诸县怎么了?”荀彧不解地看着荀攸。“天子困窘,取诸县存粮救急,岂不是理所当然之事?董卓死后,河东这几年没有大的战事,诸县多少应该有些存粮。”
荀攸苦笑着摇头。“天下州郡,有几个心里还有朝廷?安邑郡仓中一粒粮分也没有,安邑县仓也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司徒、司空有没有筹集到粮食,若是卫尉攻击受阻,太尉掌兵怕是又要受影响。”
“太尉掌兵?”荀彧心中一动,语气变得有些迫切。
荀攸看了荀彧一眼,眼中的无奈更重。
“叔父,你不要高兴太早。司徒掌民或许有机会,太尉掌兵却难之又难。你也看到了,天子披坚执锐,欲做马上皇帝,岂能由太尉分权?”
荀彧点点头,却不像荀攸那么悲观。“就算是马上皇帝,征战不过十余载而已。司徒治民却是长久的事业,陈仲举、李元礼前仆后继,争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公达,你不能为眼前所惑,忘了长远之计。”
荀攸不以为然。“叔父,天子年少,只怕征战之心一起,穷兵黩武,难免重蹈秦皇汉武覆辙。”
荀彧抚着颌下短须,眼神闪烁。
“公达,你将入仕以来经过,详细说与我听。”
荀攸早有准备,示意荀彧不要急,他们有的是时间。
天子让他安置荀彧,本来就是这个目的。
洗漱完毕,两人上了床,拥被而卧,抵足而语。
荀攸讲了天子中兴大汉的志向,讲了贾诩和西凉人的野心,讲了司徒赵温、卫尉士孙瑞等人重新掌权的希望,也讲了天子命杨修辅佐杨定,安排儒生为军中教师的举措,更讲了天子有意将匈奴人逐出边塞的计划。
荀彧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天子有志向是好事,公卿大臣想掌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为此已经和外戚、宦官争斗了上百年,甚至西凉人想争取话语权也是好事——他们想立功自效,总比肆无忌惮的杀戮好。
但这么多想法纠结到一起,却不见得是好事。
最不利的就是天子可能和武人结盟,将文官变成刀笔吏一般的附庸。
这可不是儒门希望的王道。
天子倚重杨奉的做法也令人担忧。
这表明天子针对河东大族的举措绝非一时权宜之计,反倒有可能是一次预演。
抑制兼并不是坏事,但操之过急,却往往是祸乱之本。
“公达,你辅佐天子作战,不要有太多顾虑。”荀彧考虑了很久后,做出了决定。“天子既然让我去见司徒,想来也是有所顾虑,希望能有万全之计。当此之时,你我当与天子一心,共克时艰,切不可意气用事,因噎而废食。”
荀攸点头答应。
荀彧先弃袁绍而就曹操,如今又弃曹操而就天子,说明袁绍、曹操都不是理想的君主。相比之下,天子年少,理政日浅,还有辅正的机会。
——
第二天一早,荀彧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他翻身一看,荀攸已经不见了。
他坐了起来,才发觉浑身酸痛。一路赶来,车马颠簸,他疲乏得很。在路上还不觉得,睡了一夜,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累。
但他还是坚持着起身,先在帐内做了几个导引,稍减疲乏,这才穿上外衣,出了大帐。
面前一片热闹。
天子正在练刀,做他对手的是一个年轻虎贲,在一旁指导的是一个中年武者。
天子对中年武者很礼敬,执弟子礼,言听计从。
荀彧不禁多看了一眼,依稀记起这人好像是洛阳有名的剑客王越,当年在洛阳时曾见过。王越在游侠、剑客中颇为知名,何颙、许攸都对他的剑术很是推崇,曾将他推荐给袁绍。
但袁绍没当回事。
没想到王越如今成了天子的剑术师傅。
荀彧不由得摇了摇头。
从朝堂上的权力,到一个剑客,天子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袁绍曾经唾手可得的,但袁绍不是主动放弃了,就是错过了。
这或许就是天意。
“叔父,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荀攸赶了过来。“是不是被吵醒了?天子担心你睡不好,还特地关照大家小声点,平时更热闹呢。”
荀彧心中一暖。“天子每日都早起习武?”
“乱世之中,习武防身,亦是人之常情。难得的是天子自律甚严,日日练习,绝无松懈之意。”荀攸笑道:“他能一刀砍下李傕的首级,便是苦练的成果。”
“比你如何?”荀彧问道。
“眼下还不如我,但他悟性极高,又肯吃苦,超过我是指日可待的事。”
“既有王越为师,何不劝天子练剑?刀为霸道,剑才是君子之器。”
荀攸无声而笑。“叔父不妨进谏,看看天子如何应对。”
荀彧瞅瞅荀攸,没有再说什么,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天子走去。
见荀彧走了过来,刘协收起手中长刀,倒持手中,含笑说道:“抱歉,吵醒荀君了。”
荀彧笑笑。“惊动臣的不是陛下练武的声音,而是陛下的霸道。刀者到也,宛如虎啸生风,暴戾有余,温婉不足。不如剑,宛如蛟龙兴雨,云蒸而霞生,蔚为壮观。”
第二百零二章 大道之行
刘协含笑问道:“荀君也习剑?”
荀彧摇摇头。“臣不习剑术,却略知剑道。”
刘协眉梢轻挑,拖着长刀,来回走了两圈,在荀彧面前站定。
刀尖垂地,在地上划出两道线,恰好落在他与荀彧之间。
刘协抬头,直视荀彧,面沉如水。“荀君不习剑术,却略知剑道?”
荀攸眉头微蹙,却沉默不语。
王越等人也觉得天子的态度与昨日对荀彧的礼敬相去甚远,却不敢多嘴,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
荀彧拱手欠身。“是的。”
“荀君之剑道,是听人说起的,还是从书中看来的?”
荀彧不慌不忙。“既有听人说起的,也有书中读来的。”
“何人?何书?”
“人有南阳何颙何伯求,书有《庄子》说剑篇。”
刘协转身荀攸。“何伯求剑术与你相比,如何?”
荀攸略作思索。“胜臣一筹。”
“可有传人?”
“未曾听说。”
刘协转向荀彧。“荀君可曾听说何伯求有剑术传人?”
荀彧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一声叹息。“臣也未曾听说。”
“那他的剑道就不说了吧。”刘协淡淡地说道:“昔人已逝,剑道再妙也不过是空谈。”
荀彧的眉心渐渐蹙起。“闻陛下此言,莫不是重术而轻道?”
刘协轻轻摇头。“荀君误会了。朕只是以为道术相依,不可分离。有道无术,不过是空中楼阁,纵使花团锦簇,眩人耳目,却无从捉摸,于事无补。”
荀彧吁了一口气,又道:“那书中之剑道呢?”
“《庄子》说剑篇?”刘协嘴角带笑,眼中却多了几分不以为然。“朕只道荀君是儒门君子,不想荀君还是道家贤人。莫不是觉得儒门说理不如道家高妙,不得不引外援?”
荀彧不禁语塞,神情尴尬。
刘协又道:“庄子是战国时人,荀君可知战国之剑,与今之剑有何区别?”
“剑虽有别,道亦有别乎?”
“朕刚才说过,道术相依,不可分离。战国之剑道,焉能御今之剑?”
荀彧应声问道:“那陛下是否以为,六经之道,亦不能治今之天下?”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打量着荀彧,笑容灿烂,只是眼中的笑意看起来意义难明,即有喜悦,又有失望。
荀彧直视天子,毫无惧色,心情却莫名紧张起来,忐忑不安。
论剑只是引子,他真正想知道的就是最后一句。
如果天子心意已决,弃圣人六经,行霸道而弃王道,他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离开天子,又将何去何从?
难道真要的学庄子,逍遥于江湖?
看着地上那道用刀划出来的线,荀彧的心里空落落的,仿若浮萍飘絮。
在荀彧的注视下,刘协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朕不知道。”
“陛下?”
“朕说,朕不知道六经之道能不能治今之天下,但朕愿意试一试。”刘协从容说道:“高皇帝灭暴秦,除霸王时,也不知道当以何道治天下,孝文、孝景试以黄老,直到孝武皇帝才独尊儒术,对吧?”
“这……”荀彧明知刘协在回避,却找不到理由反驳。
“正如朕不知道什么是剑道、刀道,却不妨碍朕习剑、练刀。朕练刀,并不是说剑不如刀,只是刀法实用,能助朕平叛勘乱,斩乱臣贼子首。如果遇到刀无法解决的问题,朕也不介意试试别的兵器,不止是剑,矛戟弓矢,朕都可以试试,直到找到合适的为止。”
刘协停顿了片刻,重新露出笑容。“荀君以为,朕之方略可行否?”
荀彧沉吟片刻,拱手说道:“臣死罪,敢问陛下治道?”
刘协点点头。他就知道荀彧想问什么。
“王道、霸道,又或者黄老道,甚至太平道、五斗米道,朕并不介意这些名称,只要能满足朕的心愿,朕都可以采纳。”
荀彧的脸色有些难看。“敢问陛下心愿为何?”
“天子垂拱而治,不用担心权臣篡位。大臣忠于职守,不用费心钻营,尔虞我诈。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不用担心天灾人祸。”
荀彧眉梢轻挑。“陛下所言,可是《礼记》之《礼运》篇中所言之大同?”
刘协笑笑,双手扶刀而立,朗声背诵起《礼运》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一篇文章,他前世就看过,有点印象,这一世为天子,有机会力行其道,又着意看过,还请蔡琰讲过,背得滚瓜烂熟。此刻诵来,朗朗有有声,字正腔圆,声音清亮而不刺耳,吐字清晰而不刻意,任谁听了,也要赞一声好。
刘协诵完,意犹未尽,一声长叹,眼中露出向往之色。
“大同盛世,我之愿也。奈何能浅德薄,不敢奢言,但建太平而已。若后之嗣君有幸,得逢贤良相辅,或可一窥盛世,届时告慰列祖列宗,我亦有功,便心满意足。”
刘协看向荀彧,面容诚恳。“荀君,若你以大同之愿加我,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荀彧却一点也不失望。
相反,他非常激动,甚至是狂喜。
天子虽说不敢奢望大同,但他并非不愿,而是担心自己不能。
作为一个少年天子,刚刚大破李傕,亲手砍下李傕首级的少年天子,如此谦虚谨慎,试问天有几人能及?
若是袁绍立下如此大功,他会这么谦虚吗?
若是曹操立下如此大功,他大概会赋诗一首,豪气干云吧。
这不是英主,谁是英主?
这不是圣王,谁是圣王?
如果这样的英主、圣王还不能成就王道,那王道还有成就的可能吗?
荀彧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躬身一拜。
“陛下,臣不才,愿为陛下驱使,共成大同。”
刘协笑了,将手中的长刀递给王越,跨过地上那条线,双手轻扶荀彧。
“荀君若肯相佐,大同未必能至,太平却必可期。只是论道容易,行道艰难,还望荀君能与我披荆斩棘,一路同行。”
第二百零三章 雏凤清声
吃完早餐,荀彧起程,赶往安邑城。
荀攸将他送到营外的官道边。
“有话就说吧。”荀彧上了车,整理好衣服。“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荀攸轻声叹息。“叔父,你不觉得天子手段高明吗?”
“你觉得我被他骗了?”
“你得到想到的答案了吗?你确定他是你希望辅佐的明君?”
荀彧曲指轻叩车轼,思索片刻。“公达,何伯求为何而死?”
荀攸目光微闪。“忧愤而死。”
荀彧摇摇头。“忧愤只是其表,绝望方是其心。弱冠以来,他就无心仕途,四处奔走,所为者何?不过是君子执政,上辅明君,下安黎民。袁绍身负四世三公之望,又兼有党人遗泽,本是执政的不二之选。可是面对董卓,袁绍却一走了之。”
荀攸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化作一声叹息。
他与何颙最为亲近,亦师亦友,对何颙最后的心态最为清楚不过。
何颙的绝望,并非始于入狱,而是袁绍逃离洛阳之时。
“党人汲汲以求的,是改朝换代吗?”荀彧转过头,打量着荀攸。“党人追求的是王道,是君臣相安,是天下大同。愿行此道者,皆是同道。不行此道者,便是儒门之敌,我辈之仇,人人得而诛之。”
荀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管他姓什么,也不管他是谁。”
荀攸垂下了头,拱手施礼。“既然叔父心意已定,那我就不赘言了。只是河东形势复杂,赵公多病,你要注意休息,不可太过劳累。”
荀彧瞅瞅荀攸,忍俊不禁。“行了,我会小心的。倒是你,兵凶战危,切不要大意。”
荀攸扬扬眉。“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天子治军颇有章法,用兵又谨慎,我只是担心他好战。立足未稳,便有意驱逐匈奴。将来国力强盛,岂不是要学秦皇汉武,开拓四夷。如此,何来太平可言?”
荀彧赞同荀攸的看法。“公达,此正是你我用力之地。勉之,三十年后,且看大同。”
荀攸挑眉欲语,随即又笑道:“但愿如此。”
——
荀彧赶到安邑城中,进入太守府的时候,赵温正大发雷霆。
太守府的掾属在阶下站着,一个个拱着手,垂着头,如泥雕木偶,一声不吭。
三个人被扒了下裳,趴在一旁,正在施行杖责,臀背已经见了血。
他们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见荀彧进来,赵温摆摆手,示意荀彧上前。
“文若,你来得正好。”赵温气喘如牛。“我都快被这些蠢材气死了。”
荀彧拱手道:“赵公暂歇雷霆之怒,莫要气坏了身体。”
“与其整天面对这些蠢材,不如气死,一了百了。”赵温大声说道:“诏书说得明白,要在两天将诏书传各县、乡亭。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怠慢至此,他们心里还有朝廷吗?”
荀彧转身看看阶下的掾吏,颇有些意外。“是天子嘉奖赵青父子,劝百姓捐助的诏书?”
“你也知道?”
荀彧点点头。
他听荀攸说过这道诏书,当时便觉得执行起来不太乐观。
如今看来,果然不出所料。
但这不是太守府的掾吏不配合——事实上,他们不配合是意料之中的事——而是赵温没有足够的行政经验,低估了这些掾史的胆量。
赵温为人慷慨,意气甚壮,以公卿子弟入仕,仕途一帆风顺,却没有足够的郡县施政经验,不清楚郡县的掾吏有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上官。
太守也好,县令长也罢,如果得不到本地掾吏的配合,所谓命令和诏书的待遇一样,只能挂在墙上,根本不可能贯彻施行。
荀彧虽然也没做过太守、县令长,但他曾被颍川太守——南阳人阴修辟为主簿,在郡中为吏,深知其中门径。
他敢于接受天子的挑战,来协助赵温,代理河东太守,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履历。
“赵公,我有一策,或能施行。”
“说来听听。”
“故太守王文都(王邑)身体有恙,归乡养病,路途遥远,路上不免需要人照顾。这些人中想必有他辟除的故吏,一日为君臣,便有君臣之义。不如让他们送王文都回乡吧,全其忠义。”
赵温心中一动,尚未作答,便见阶下有数人色动。
“文若所言甚是,只是……”赵温沉吟着,低声说道:“如此多的空缺,谁来填补?增补之人,若是不熟悉情况,只怕会误了正事。”
荀彧笑笑。“赵公,诏书的对象并非大族,而是普通百姓。”
赵温一愣,随即恍然,用力一拍额头。“是我老糊涂了。”他随即转身,快步走到阶前,大声说道:“王文都病免,诸君既为故吏,不可不全君臣之义。即日起,你们都自免吧,送王文都一程。”
堂下众人谔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互相看了一会儿,有人出列,解下腰间印绶,双手奉上。
赵温身边有侍从上前接过。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无可奈何地交还印绶,辞去官职。
太守府的掾吏大多由太守自辟,与太守有君臣之义。王邑因他们而免,他们理当投桃抱李,就算不送王邑返乡,也应该主动辞去官职,以示共进退,然后等接任的太守礼辟。
他们没有随王邑一起辞职,已经有恋栈之嫌,如今赵温要求他们自免,就是最后的体面。
再不辞职,那就只能被免职了,会被人讥笑。
但他们清楚,这次辞职之后,怕是等不到新任太守的辟除了。
这个新来的荀彧看似相貌儒雅,手段却够狠,和天子如出一辙,釜底抽薪。
看着功曹、主簿等几个大吏先后辞职,院中只剩下普通掾吏,赵温命人取来太守的印绶,连同那些人交上来的印绶,一并交给荀彧。
“文若,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赵温拍拍荀彧的肩膀。“努力!莫负何伯求品鉴。”
荀彧躬身致谢。
赵温当着众人的面,要求几个大吏自免,然后才将太守的印绶交给他,自然是以司徒之尊,为他拔除了障碍,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等爱护,足以让他感动。
赵温转身离去。
荀彧走到廊下,举起手中的印绶,朗声说道:“某颍川荀彧,字文若,承朝廷不弃,赵公信任,暂理河东事务。还望诸君多多扶持。”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客气话,眼睛却盯着荀彧身后侍从手中的印绶。
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机会来了,只是这差使不太好办,弄不好,会得罪本地的大族,甚至他们自己的家族。
“天子诏书是嘉奖赵青父子,绝无强捐之意。”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君不必担心完不成任务,只要能将诏书送达乡亭,使百姓知朝廷心意即可。百姓捐与不捐,来与不来,不作考评依据。”
众人如释重负,笑容绽放,顿时变得热情起来,纷纷上前与荀彧寒暄。
第二百零四章 百密一疏
荀彧午饭前接任河东太守,一个时辰后就收到了第一批捐赠的粮食。
粮食来自原仓曹吏马适,他献出了一百石粮。
荀彧命人记下了他的捐献,同时委任他接任仓曹掾。
原仓曹掾还被关在大狱里,死活不开口,所以也没有自免的机会。
马适愉快地接受了仓曹的印绶,却不肯在捐献簿下留下名字和捐献数量。
他恳切地对荀彧说,这些粮食有一半原本就是郡仓里的存粮。以功曹卫固为首的大吏们瓜分郡中存粮,为了避免其他人说闲话,每个人都分了一些。
别人分了多少,他不知道。
他自己分了五十石。
但这五十石粮食,他从来没敢动,一直存在家里,等着还给郡仓。
至于另外五十石,也不能算捐献,是他自愿缴纳的罚款。
荀彧没有坚持,给了一个“有过能改”的评语,勉励马适好好做事,不要有心理负担。捐献的数字可以不记,但功劳记下了,将来一并赏赐,以子弟一人为郎。
马适心花怒放,随即走马上任。
有马适为榜样,太守府的掾吏们终于卸下了心理包袱,干劲十足的走上工作岗位。
仅仅半天时间,太守府就再次运转起来,而且效率更高。
吃晚饭时,原本空空如也的郡仓里已经有了一千多石粮食。
听到消息,赶到郡仓,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乐得合不拢嘴,压在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终于不用担心明天早上的早餐了。
“这便是王佐之才。”张喜得意洋洋地说道。
赵温睨了他一眼。“你就别提这几个字了吧。殷鉴在前,陛下可还记着呢。再者,文若先去冀州,再去兖州,最后才重归朝廷,要说天子一点想法也没有,你信?”
张喜笑容一僵,随即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
卫氏庄园。
趁着夜色,郭图登上了坞堡的望楼,看向庄园外的大营。
卫固紧随其后,神色不安。
郭图曾自信满满地说,朝廷缺粮,只要撑个三五天,朝廷一旦断粮,必将不战自溃。
一转眼,五天过去了,但庄园外的大营却没有一点撤退的迹象,反倒是斥候出入得更加频繁,大战一触即发的味道越来越浓。
卫固心里越发没底,不得不请郭图来看看。
万一对方是虚张声势呢?
他看不懂,郭图一定能看得懂。
毕竟他是袁盟主的心腹、智囊,协助袁盟主征战多年,计无不中,什么诡计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郭图站定,呲了呲牙,觉得夜风有点冷,直往嘴里灌。
“就这些人?”郭图一眼看出庄园外的大营规模不对,充其量不过万人。
“啊?”卫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前几天走了一些,具体数量不明,大概有五六千吧。”
郭图盯着卫固。“五六千?”
卫固不敢确定,嗫嚅不语。
郭图原本就有疑惑,看卫固这种神情,越发不安。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离开华阴的时候,虽不知天子麾下究竟有多少兵马,但总体规模还是有数的。原本的南北军,加上杨定、杨奉、段煨的人马,再加上投降的李傕、郭汜残部,总兵力至少有三万人。
眼前只有一万人左右,就算卫固看得不准,几天前撤走的不止五六千,最多也就是两万人。
还有一万人呢?
“其他地方还有么?”郭图追问道,心跳有些快。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卫固想了想。“盐池有杨奉部,之前就来了,你是知道的。”
郭图连连点头。他的确把杨奉给忘了。
可就算加上杨奉,数目还是不对啊。
“你看到了哪些人的战旗,说来我听。”郭图有点上火,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卫固慌了手脚。
他和郭图一样,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坞堡中,没有出门,哪知道外面的情况。
就算是眼前的大营,他也只知道大将是卫尉士孙瑞,麾下应该有卫尉营和北军五校,连五校尉是谁都说不上来。
郭图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
卫固就是个蠢物,什么事都办不好。
他担心的不是卫固或者范先,他担心的是上党和河内。
钟繇去了上党,张杨在河内,更要命的是董昭可能也在河内。
如果那些失踪的人马去了上党、河内……
郭图越想越不安。
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他离开华阴的时候,就听说骠骑将军张济奉诏去了南阳。
既然朝廷能想到派张济去南阳,就完全有可能安排人率部去上党,协助钟繇。
就算天子想不到,荀攸也能想到这一点。
一想到荀攸,郭图就更加不安。
荀攸离开长安后,就没有去邺城,一直和袁绍保持距离。如今他主动投奔朝廷,自然也不会给袁绍留什么情面,必然招招往袁绍痛处打。
上党就是袁绍的软肋。
占据上党,就对邺城形成了俯冲之势。袁绍别说四出征讨,连睡觉都睡不安。
一时意气,居然忘了提醒袁绍。
这要是回了邺城,岂不是落人话柄,被田丰、审配等人耻笑?
郭图忽然觉得浑身冰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最近可有其他人的消息?”
卫固头摇得像拨浪鼓。
郭图心往下一沉,却仍不死心。“一点消息也没有?”
卫固欲哭无泪。“一万多人在庄外围着,还有数千骑兵巡逻。除了肋生双翼,谁能进得来?”他狐疑地打量着郭图。“郭君,你莫不是……想走?”
郭图的确想走,可是听了卫固这句话,他也知道走不掉。
北军五校的骑兵有名无实,营外的骑兵应该都是新降的西凉骑兵。这些人新附朝廷,正想着怎么立功,绝不会给他脱身的机会。
“太尉杨彪何在?”
“自然在庄中。”卫固越发不安,紧紧地盯着郭图。“郭君突然要见太尉,意欲何为?”
郭图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伸手一指庄外的大营。
“意欲何为?你能打败士孙瑞吗?如果不能,那就只有杨彪能救你一族性命。”
卫固恍然大悟,连忙陪笑,引着郭图下望楼。走了一半,他突然觉得不对,又收住脚步,霍然转身,伸手握住了刀柄,拔出半截长刀。
“郭图,你不是想救我,是想自救吧?”
第二百零五章 龙门生稗
郭图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义不再辱,你觉得我是苟且偷生之人吗?”
卫固打量着郭图,很想说“是”,却莫名心虚,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火把照耀之下,郭图面容扭曲,缺了门牙的嘴不住的哆嗦着,气息粗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全无半分往日的儒雅。
卫固不敢与郭图对视,收回目光,强笑道:“岂敢,岂敢。只是……”
“你不用解释。”郭图一挥衣袖,险些抽在卫固的脸上。“带我去见杨彪便是。”
卫固无奈,引着郭图下了望楼,来到庄园里的私牢。
说是私牢,其实是一座偏僻的小院,与郭图所住的院子离得不远。
杨彪刚吃完晚饭,正在院中散步消食。看到卫固与郭图进来,他嘴唇翕动,笑了起来。
“郭公则,你走路不长眼,撞墙上了吧?”
郭图怒目而视,手按腰间长剑。“杨文先,你最好不要挑衅我,否则我会让你直接撞在剑上。”
杨彪看着郭图,仰天大笑。
郭图脸色渐渐泛白,眼神渐渐缩起,握着剑柄的手筋骨毕露,长剑缓缓出鞘,剑刃摩擦吞口,发出刺耳的声响。
卫固惶惶不安,抢先一步,按住了郭图的手。
诚如郭图所说,杨彪现在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杨彪死在庄中,不管是谁杀的,整个庄里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这种时候,他可不能由着郭图乱来。
杨彪笑声渐歇,嘴角却扬得更高。
“郭公则,你知道我为何不愿与你们为伍吗?因为你们都是伪君子、假名士,嘴上说得义薄云天,心里却全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声音比谁都大,胆子却比谁都小。就像你们的盟主袁绍一样,虽然顶着四世三公的名声,骨子里却永远是个庶子。”
郭图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膨胀起来,怒气勃然。
“你放开他。”杨彪示意卫固道。
卫固不知如何是好,想放又不敢放。
“放开他!”杨彪沉下脸,大喝一声。
卫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让到一旁。
郭图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杨彪鄙夷地看着郭图。“拔出你的剑,冲我来。”
郭图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抽动着,手中的长剑咯咯作响。
“不敢吧?”杨彪冷笑道:“你们真要有这胆量,就不会离开洛阳。你们这些懦夫,只敢对宫里的妇孺和少主痛下杀手,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勇士。一旦面对董卓,你们就露出了懦夫的本性,连吠一声都怕得夜不能寐,连夜逃走。”
郭图的脸色渐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汗如雨下。
“滚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脏了我的眼睛。”杨彪转过身,甩了甩袖子。
郭图盯着杨彪的后背,眼中凶光毕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偏偏不敢拔出长剑刺过去。
短暂的犹豫后,他还剑入鞘,转身离去。
卫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片刻,还是跺跺脚,追了出去。
杨彪仰天长叹。“李元礼,龙门生稗矣。”
——
士孙瑞双手扶案,看着地图上的卫氏坞堡,一动不动。
魏杰走了进来,见士孙瑞这般模样,不禁笑道:“君荣,还在担心进攻的事?”
士孙瑞抬起头,看向魏杰身后。“徐公明呢?”
“还在侦察地形。”魏杰笑笑,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他对斥候打探的消息不太信任,非要亲自走一趟不可。我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了。”
士孙瑞直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来回踱了两步。
“伯俊,想致仕了?”
魏杰诧异地看着士孙瑞。“君荣,何出此言?”
“若不是想致仕,含饴弄孙,为何如此轻忽?我可是答应了天子,要在十日之下拿下卫固。如今五日已过,战斗尚未开始,正是用心之时,你不组织将士准备作战,反倒想拦着徐公明,是何道理?”
魏杰露出些许尴尬。“君荣,我只是说说而已,何尝真的拦他。”
“那是你拦不住。”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笑意。“如果你能拦得住他,你一定会拦他。”
魏杰抿着嘴唇,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君荣,你说得对,我是有些懈怠了。”他叹了一口气。“连日征战,我体力不支,难当重任,不如让贤。”
士孙瑞眼神一紧,刚要说话,有侍从快步走了进来,双手递过来一封信。
士孙瑞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连忙招呼魏杰来看。
魏杰不敢怠慢,赶了过来,与士孙瑞比肩而立。
士孙瑞打开书信,双手展开,两人一起看了,然后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
“奈何?”魏杰说道。
士孙瑞目光闪烁。“兹体事大,又涉及到杨文先的性命,非我等能够决定,当立刻报与天子。”
魏杰摇摇头。“君荣,若事事都要报与天子决策,天子还怎么垂拱而治?”
“伯俊,你这是……”
魏杰抬起手,打断了士孙瑞。“天子给过卫固两次机会,但卫固都放弃了。”
“可是杨文先……”士孙瑞看着手中的书信,一时无措。
书信是卫固写来的。
卫固说,他有后悔之意,想弃暗投明,向朝廷称臣请罪,前提是要朝廷赦免他的罪过。他不奢望安然无恙,愿意献出一半家产,只希望天子能饶他死罪,保全他的族人。
如果朝廷不同意,他就杀掉太尉杨彪,决一死战,玉石俱焚。
士孙瑞不在乎卫固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杨彪的死活。
可是魏杰的话也有道理。
天子给过卫固机会,而且是两次,卫固都拒绝了。
在天子眼中,卫固就是死不悔改的叛逆,不能再赦,务必严惩。
杨彪被关在庄园里,天子早就知道,却没有特别表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依然事事汇报,没有自己的主见,将来还谈什么太尉掌兵?
总不能权利归太尉,责任归天子。
或许,这就是天子对他的最后考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杰说道:“即使与杨文先无关,仅以庄中卫氏百口性命计,抗诏也是值得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君荣又何必拒之门外。你若是担心一人之力不足,我愿与你共署。”
士孙瑞眼神闪烁,用力一捶案几。“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给卫固一次机会。是非功过,我一肩担之。”
第二百零六章 公法私谊
士孙瑞召集诸将议事。
不管卫固是真降还是诈降,都必须做好安排,以免中计。
战场上尔虞我诈的事太多了。
徐晃也在与会之列。他虽然只是武猛都尉,但他有高梁亭侯的爵位,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得天子恩宠。
听了士孙瑞的安排,徐晃起身示意,他有话要说。
魏杰脸色微沉,本欲喝止,士孙瑞摇摇阻止。
“公明,你说。”
“太尉欲接受卫固投降否?”
士孙瑞坦然承认,却不解释其中原因。
徐晃就是河东人,又曾在郡中为吏,与卫固是熟人。他个人要置卫固于死地,并且要杀卫氏满族的可能性不大,必然有其他立得住脚的理由。
“为救杨公?”
士孙瑞点点头。
魏杰忍不住说道:“公明,太尉不仅为杨公一人,亦为卫氏族人。卫固有罪,死有余辜,但卫氏族人中不乏无辜,若能留一条生路,亦是积德之举。”
徐晃拱手致意。“太尉、校尉有仁者心,晃甚是敬佩。若有可能,晃亦欲全其一族。但恕某直言,杨公也好,卫氏也罢,他们的安危绝非卫固议和之倚仗。身为逆叛,卫固只有束手自缚,求陛下宽恕,绝无讨价还价的资格。”
魏杰沉下了脸。“若杨公被卫固杀死,谁当此责?”
“关于劫质,大汉自有律法,校尉明白,杨公想必也明白。”
士孙瑞与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咳了两声,示意魏杰毋须再辩。
徐晃的提醒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无可辩驳。
朝廷自有律令,凡劫质者,并皆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劫质尚且如此,更何况叛乱。
为了杨彪的性命接受卫固请降,这是私谊,绝非公义。
至于积阴德,更是私德。
说得严重些,这是以私害公,以朝廷律法不行为代价,谋个人私利。
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却不能宣诸于口。如今被徐晃当面挑破,他们也无法辩解。
当然辩解也不是不可以,引圣人经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即可,但徐晃未必接受。
如果只是徐晃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卫尉营、北军五校的都尉、军侯中,有大半皆如徐晃一般。在圣人经籍与天子尊严之间,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这件事闹大了,轻则君前论辩,重则诸将哗变。
“公明,且听我一言。”士孙瑞起身离席,走到徐晃面前,伸手轻按徐晃的肩膀。
徐晃躬身再拜,重新落座。
士孙瑞转身四顾,看着诸将。
沮俊等人是一副表情,其他人则是另一副表情。
“洛阳为董卓焚毁,长安又被李郭摧残,都是诸君亲眼所见,毋庸我多言。陛下亲征河东,岂为卫固、范先哉?为朝廷择一安身之地耳。”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王者有征无战,天子巡狩河东,岂以杀人为功?卫固为安邑大族,恃强犯法,惑乱众心,使河东不安。若必杀之而后快,河东必血流成河,人心不安。接受卫固投降,不仅是为保全杨公及卫氏族人,也是安河东士庶之心。”
“治道以仁义为本,故孟子云:仁者无敌。”士孙瑞看向徐晃。“公明以为然否?”
徐晃沉默片刻,躬身领命。“唯太尉所命。”
士孙瑞说得有理,他只能服从命令,虽然他未必赞同士孙瑞的意见。
他总不能坚持要杀卫氏一族,不惜破坏天子仁义的名声,影响天子定都河东的计划。
作为河东人,和卫固还是旧相识,更不能做这种事,否则必为乡党所不齿。
再者,士孙瑞以卫尉行太尉事,他只是步兵校尉魏杰麾下的司马,尊卑相去甚远。他表达意见,士孙瑞给了答复,已经给了他面子。
再固执己见,就是犯上了。
这是军中所忌。
士孙瑞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朗声说道:“陛下有诏在先,但兵形如水,变动不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某决定接受卫固议和,是非功过,一人担之,诸君勿忧。”
众人轰然应诺。
士孙瑞随即安排诸将任务,务必让卫固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
然后,士孙瑞手书一封,派人送往庄中,勒令卫固日出以前投降。
——
卫固还没睡。
他睡不着。
按照郭图的授意,他送出了请降书,但他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答应。
以杨彪一人换取卫氏全族的性命,这可能吗?
他本以为,至少要等到明天才有结果。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时辰后,他就收到了士孙瑞的回书。
士孙瑞答应了他的条件。
卫固又惊又喜,连忙穿起衣服,带着士孙瑞的回复,赶到郭图的住处。
他再一次对郭图充满了敬佩。
什么叫言无不中?郭图就是。
别看他被杨彪骂得险些暴走,可是论计谋,郭图依然是一流的谋士。
不愧是袁盟主器重的智囊。
郭图也没睡,而且衣冠整齐,正坐在案前读书。
看到卫固冲进来,一脸狂喜,他无声地笑了。
“成了?”
“成了,成了。”卫固忙不迭地在郭图对面坐下,双手将士孙瑞的回书递了过来。
郭图却没有接,卫固只好放在案上。
“只是……他要求我日出之前出庄。”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只是这样一来,郭君如何安排?”
“你把我绑起来,送给天子,也是一桩功劳,或许还有赏赐。”
卫固连连摇头,他可没这胆子。
杀了郭图,必然得罪袁绍。将来袁绍得了天下,岂能饶他。
“郭君,趁着夜色,我派人送你出庄吧。只要郭君还活着,我就算屈身为奴,也还有希望可言,不至于暗无天日。”
郭图放下书,打量着神情诚恳的卫固,哈哈一笑。
他就知道卫固不敢杀他。
因为他背后站着袁绍,天下世家、豪族共同的领袖。
小皇帝或可得意于一时,但天下终究是袁绍的。
“那你可要保重。”郭图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衣服。“勾践尝胆,只为吞吴。你虽未竟全功,毕竟捊了小皇帝虎须,有功于盟主。若能忍得此辱,河东卫氏前程可期。”
卫固正中下怀,连连拱手致谢。
第二百零七章 先斩后奏
送走了郭图,卫固长出一口气。
事因郭图而起,如今也随着郭图的离开而终。
虽然郭图说得大义凛然,但他能感觉到郭图的紧张和不安。僵持下去,未必能有更好的结果,不如就此罢休。
卫固来到杨彪的小院,跪地请罪,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郭图身上,表示愿降。
杨彪打量了卫固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起身更衣。
卫固随即安排投降的事宜,在日出之前,打开了庄园大门,陪着杨彪,来到士孙瑞的大营前。
晨风清冷,卫固的心里也有点后悔。
折腾了一回,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白白损失了一半家产,还要受辱。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听郭图的蛊惑。
士孙瑞接到报告,亲自出营,来迎杨彪。杨彪盯着士孙瑞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
“君荣,你太让我失望了。”
士孙瑞苦笑。“惭愧,惭愧。”
杨彪又叹了一口气,迈步入营。
士孙瑞命人引杨彪入营休息,然后将卫固收押,接管卫氏庄园,清点存粮、财产。
——
“陛下,太尉杨彪求见。”
“谁?”正伏案审阅文书的刘协抬起头,神情愕然。
“太尉……杨彪。”虎贲侍郎又说了一遍,看向刘协的眼神有些不解。随驾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一刘协露出这样的神情。
刘协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杨彪来了?这里面有文章啊。
杨彪原本被卫固拘禁在卫氏庄园时,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要么是士孙瑞已经占领了卫氏庄园,要么是卫固主动放了他。
不管怎么说,士孙瑞都应该提前送个消息来,杨彪直接出现在营外的情况根本不应该出现。
除非是刻意为之。
刘协想了想,让虎贲侍郎先去传蔡琰。
蔡琰最近很忙,刘协不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小帐里整理文书。
蔡琰很快来了,神情不安。
她也意识到了杨彪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刘协这时才让虎贲侍郎去传杨彪。
从营门到大帐,有两百余步,杨彪到达之前,刘协还有足够的时间和蔡琰交换意见。
蔡琰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提醒刘协要冷静。
不管怎么说,杨彪脱险终究是好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天子,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更要对老臣表现出应有的礼敬。
刘协点了点头,调整好表情,站起身,走出大帐。
杨彪快步走来,见天子站在帐外迎接,心中既温暖又愧疚。他加快脚步,来到天子面前,立定,双臂张开,大袖飘飘如翼,躬身下拜。
“临晋侯,太尉臣彪,见过陛下。”
刘协上前一步,扶住了的杨彪的手臂。
“太尉辛苦了。”
杨彪苦笑。“臣惭愧,为小人所困,累及陛下亲征,以身犯险。”
刘协笑道:“你我君臣数年,一起经历的危险无数,这点辛苦何足挂齿。你看,朕在这里行猎,哪有危险可言。”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太尉,外面风大,进帐说话。”
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脱困之后,稍作休息,便匆匆赶到天子大营,就是想亲自向天子解释这件事,揽过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可是看到天子这么热情,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两人进了帐,刘协吩咐赐座,又问杨彪有没有用餐,语气亲切温和,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杨彪却越发不安。
天子虽年幼,却是个有城府的人。
当初侍御史侯汶借赈灾之便,贪污粮食,天子也是这般不动声色,在御座前量米作糜,使侯汶无从遁形,有司想为他掩饰都没机会。
这次士孙瑞先斩后奏,违背天子既定章程,接受卫固投降,责任可比侯汶贪污严重多了。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天子不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
天子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说明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杨彪悄悄地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蔡琰。
蔡琰握着笔,低着头,根本不看杨彪。
天子笑得很温和,帐中的气氛却有些冷。
杨彪迟疑片刻持后,离席再拜。“陛下,臣有罪。”
刘协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地看着杨彪。
“太尉何罪之有?”
“臣行事不谨,为卫固、范先所困,辜负了陛下信任,又耽误了卫尉士孙瑞平叛。卫尉为保全臣性命,接受了卫固的请降。”
刘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垂下了眼皮。
卫固请降不意外。
士孙瑞接受了卫固的请降,却一直没有汇报,这才是意外。
两营相隔四十余里,骑士往来也就是半天时间。
士孙瑞不是不能事先汇报,而是有意不汇报,先斩后奏。
杨彪明知士孙瑞先斩后奏,却亲自赶来,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这些老臣是将朕当小儿看待啊,联起手来糊弄朕。
刘协很生气,甚至有一种命人将杨彪推出去砍了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除了蔡琰的提醒,他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杀了杨彪,并不能解决问题。
甚至杀了士孙瑞也没用。
士孙瑞为了救杨彪,违背诏书,接受卫固的请降,给了卫固一个活命的机会,有错吗?
没有。
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有担当的表现,至少在很多大臣看来如此。
李膺杀张让之弟,张俭杀侯览家人,比这严重多了,却没有人指责他们,反而有很多人觉得他们做得对,天下传诵。
士孙瑞不仅救了杨彪,还救了数百卫氏族人,这是大功德,何错之有?
杨彪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有错吗?
也没错。
太尉掌兵、司徒治民,是外朝大臣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然不能错过。杨彪为了保护士孙瑞,不惜牺牲自己,正是识大体,有气节的表现。
至于诏书,至于天子的面子,与此相比,都不重要。
相反,天子应该嘉奖他们才对,要不然就是昏君,就是没风度,不仅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还会引发群体反对,说不定还有人搬出桓灵二帝做反面例子,教训他一番。
第二百零八章 过犹不及
刘协垂着眼皮,一言不发,沉默如山。
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居然真能忍得住。
想来想去,似乎只能解释为本尊的意志。
多苦多难的童年,造就了一个老成的少年。
“皇后,取晚餐来。”刘协轻声说道:“太尉匆匆赶来,怕是还没有用餐。”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皇后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向杨彪行了礼,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伏寿引着两个宫女进了进来,一人手里一个小案。
伏寿走到刘协面前,正准备放下手中的案,刘协说道:“太尉受苦了,先为太尉上食。”
伏寿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转身走到杨彪面前。
“奉诏,为太尉上食。”
杨彪受宠若惊,连忙避席。“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伏寿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小案,摆在刘协面前,另一个宫女则为蔡琰摆好食物。
杨彪看了一眼,才发现三份食物都是一样的,简单的一碗粥,几片肉,一碟酱。
“陛下,你就……吃这点?”
刘协点点头,却没说什么,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
杨彪神情尴尬,只好端起碗,默默的喝粥。
粥熬得不错,但杨彪却吃不出一点滋味,几次张口欲言,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验丰富如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访说些什么。
刘协默默地喝完粥,将碗筷放在案上,拿起手绢拭了拭嘴角,轻轻放下。
杨彪还没吃完,却还是放下了碗。
“太尉。”
“臣在。”杨彪躬身行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刘协微微侧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彪。“你是党人么?”
“臣……不在党人之列。”
“为何?”刘协嘴唇轻撇。“是太尉看不上他们,还是他们看不上太尉?”
“……”杨彪不知如何回答。
负责记录的蔡琰抬头看了两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刘协盯着杨彪,眼睛眨也不眨。
杨彪避无可避,一声轻叹。
“陛下,党人虽乃心王道,却行事偏激,不合中庸之道,臣不敢苟同。”
刘协收回目光,微微颌首。“太尉所言极是,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摘下冠,端端正正地摆在席上,双手交叠,俯身而拜,额头贴着手背。
“陛下,臣……”
“朕累了。”刘协摆摆手。“太尉奔波一天,想必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杨彪还想再奏,刘协起身,往后帐去了。
杨彪僵住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蔡琰走了过来,伸手轻扶。“杨公,天子意气难平,你就先去休息吧。”
杨彪木然起身,看着摇曳未定的帐门,一声轻叹,起身出帐。
——
蔡琰一人留在帐中,将起居注的条目写完,向内帐告退。
回到小帐,她在案前坐下,铺开笔墨,准备抄写起居注副本,却一时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不由得废笔而叹。
她很想找个人说话,却不知道找谁说。
之前有什么心思或者心得,她都可以与唐姬说。现在唐姬留在了安邑城中,她身边只有同僚,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在书箱里翻捡起来,找出一卷《党锢列传》,摆在案上,又找出一些空白的竹简,用皮绳缀在后面,然后提起笔,写下一行字。
——
士孙瑞与魏杰、沮俊相对而坐,神情沮丧。
他们刚刚收到杨彪送来的消息。
虽说天子没有对士孙瑞的举止做任何评价,那句“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却让他们感觉到了浓浓的寒意。
连杨彪都被撅了面子,还有谁能从中斡旋?
士孙瑞叹息道:“明日一早,我去向陛下请罪,营中事务,就由伯俊你代理吧。”
魏杰连忙摇手。“君荣,不可。”
士孙瑞看着魏杰,眼神疑惑。
魏杰说道:“天子心中不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并没有下诏,应该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你抛下大军,明天一早赶去请罪,意欲何为?逼天子赦免你,还是惩处你?”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那又待如何?总不能装聋作哑,当作无事发生。”
“卫固虽降,范先还没降,各县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此时君臣不和,岂不让人笑话,耽误了天子大事?于今之计,眼下只能当作无事发生。有功有过,都等到安邑平定再说。”
沮俊表示赞同。“郭图不知去向,不是藏起来了,就是连夜赶往冀州。从卫固交待的情况来看,他可能已经猜到了上党、河内的变化,应该会通报袁绍。不出意外的话,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战事发生。若安邑的叛乱不能迅速平定,难免会有人和袁绍遥相呼应,不可不防。”
士孙瑞看看魏杰,又看看沮俊,心存感激。
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这时候请罪,万一天子罢免了他,他想弥补都没有机会。
趁着天子还没有明确表示,移兵转战,平定范先等人的叛乱,将功赎罪,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所有外朝大臣的期望。
这是外朝夺回被内朝侵占的权力的最好机会,不能就此放弃。
魏杰、沮俊虽然知兵,功绩却不足以担任太尉,甚至不具备指挥南北军作战的能力。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都有些勉强。
天子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代替他,所以才忍下了这口气。
将来就不好说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
士孙瑞暗自叹息,心中很是不安,总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非君子所当为。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果然是人一旦有所求,就不再自由。
士孙瑞摇摇头,甩掉脑中的杂念,咳嗽了两声,从一旁取出一卷竹简。
“说说明日的安排吧。卫固已降,庄中的财产、物资也清点得差不多了,数量还真不少。该如何处置,我们一起拿个章程。”
“有何章程可言?”沮俊夺了过来,扔在一旁。“若不是为了杨公,卫氏族灭矣。你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留他一命,他不应该献出一半家产,以报不杀之恩?再者,郡仓里的粮食,他肯定没少拿,难道不该吐出来,再加倍赔偿?”
士孙瑞愕然。
魏杰却哑然失笑,指着沮俊说道:“没想到啊,你沮元英也有背信弃义、劫掠百姓的时候。”
第二百零九章 荀彧进谏
沮俊不以为然。
“这等苟且之辈,岂配信义。他若是真心请降,又怎会送郭图离开,无非是首鼠两端,趋利避害罢了。若是袁绍得势,他必再叛。与其留下后患,不如趁此机会,掘了他的根基。”
士孙瑞、魏杰深以为然。
卫固担任郡功曹多年,与太守王邑相表里,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益。这次为了坚壁清野,又从郡仓里盗取了大量粮食。在卫固兑现诺言,交出一半家产之前,自然应该先将贪墨所得交出来,并支付赔偿以赎罪。
这样的事就不用他们去做,交给新上任的郡太守荀彧即可。
士孙瑞连夜写好了文书,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往安邑城。
与此同时,他亲笔写好一封奏疏,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请求移兵范氏庄园。
是功是过,由天子定夺。
午饭前后,士孙瑞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的回复很简单,只在他的文书上批了一个字: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看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可字,士孙瑞无奈的苦笑。
这根刺算是扎在天子心里了。
下午,荀彧带着相关的掾吏赶到大营,接管了卫氏庄园,并提审了卫固。
有新任仓曹掾马适在场,卫固知道自己没什么抵赖的机会,痛痛快快的承认了罪状。
荀彧随即对卫氏的财产进行了分割。先赔付了卫固历年来从郡中贪墨的财物,又剥离了依附卫固的部曲及土地,最后按照卫固与士孙瑞的约定,支付一半家产,换取其父子性命。
一番操作后,卫固只能保留一座小院,勉强能够糊口的粮食,堪称是一贫如洗。
听到结果的时候,卫固当时就晕倒了。
被救醒之后,卫固捶胸顿足,骂不绝口。
“成也汝颍,败也汝颍,天下人都是你们汝颍名士掌中玩物么?”
——
荀彧带着清单,赶到天子大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立在帐门口的杨彪。
他顺着杨彪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天子的御帐。
荀彧下了车,走到杨彪面前,拱手施礼,轻声呼唤。
“杨公?”
杨彪一惊,回过神来,见是荀彧,笑了笑,却没有声音。
在帐外站的时间太久,脸都被风吹僵了,笑不出来。
他早上起身的时候,天子已经出营了,带着十几个虎贲侍郎与羽林郎去行猎。
他也不知道天子对他有什么安排,只好在这里等。
本以为天子最多下午就能回来,没想到天都黑了,也没看到天子的身影。
“文若,你这是……”
“刚从卫尉大营回来,有事要向天子禀报。”荀彧回头看看。“天子不在帐中?”
杨彪摇摇头,一声长叹。
“听说出营游猎,还没回来。”
“游猎?”荀彧吃了一惊。
虽说秋冬的确是狩猎的好机会,但安邑未安,天子私行,白龙鱼服,很可能发生危险。
“杨公,事关天子安危,为何不进谏?”
杨彪苦笑。“你既从卫尉大营来,不知其中原故?”
荀彧的确不知道——士孙瑞根本没和他说这些——可是一看杨彪这副神情,他却猜到了其中原由,不禁哑然失笑。
“杨公站在这里,意欲何为?”荀彧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杨彪神情微滞,随即就变得复杂起来。
荀彧的话提醒了他。
你站在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
是希望天子不要责怪你,还是要告诉其他人,你和天子有矛盾?
不管怎么说,都有逼天子表态的意思。
“老而昏愦,举止失当,无大臣之体。”杨彪伸手拍拍额头。“若非文若提醒,几乎又要犯下大错。”
“杨公言重了。”荀彧说道:“天气寒冷,杨公还是进帐休息吧。若有什么消息,我会转告你。”
杨彪颌首致意,转身回帐。
荀彧看着杨彪回帐,掩上帐门,又转身看看远处的天子御帐,沉吟片刻,来到帐前。
报上姓名,守帐的郎官不敢怠慢,主动告诉荀彧,天子外出行猎,还未归营。
荀彧转身,来到大营门口,拱手肃立。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刘协在一队虎贲、羽林的簇拥下,轻驰回营,马背上挂着一些猎物。
荀攸也在队伍中,身着轻便贴身的猎装。
看到荀彧站在营外,刘协有些意外,勒住坐骑。
“有事?”
“有事。”荀彧躬身施礼。“臣下午去了卫尉大营,彻查了卫固贪墨的案件,特来向陛下报告。”
刘协嘴角轻撇。“你是河东太守,有事当报与司徒府,何必来见朕。”
“赵公身体不佳,且关系到军粮、屯田等诸多事务,非司徒府所能处理,唯以请示陛下。”
“见到太尉了吗?”
“见到了。”
“请太尉回安邑城吧。三公九卿,齐聚一堂,何事不能定?等他们拿好章程,朕画可就是,何必费心。”
刘协轻抖马缰,向御营走去。
荀彧也不反驳,拱着手,跟上刘协。
荀攸下马,想将马缰递给荀彧,却被荀彧拒绝了。
荀攸无奈,只能牵着马,与荀彧同行。
虎贲、羽林们不敢大意,一个个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马,生怕冲撞了荀彧、荀攸。
进了御营,来到大帐前,刘协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史阿。
“还有事?”
荀彧点点头。“臣还没进晚食,想请陛下赐食。”他看看虎贲从马背上取下的猎物。“陛下收获颇丰,臣想分一杯羹。”
刘协眼皮一挑,瞅了荀彧两眼,也没说话,命人在帐中生火。
皇后伏寿早就准备好了,在火塘边铺下坐席,又在火塘上架上水。
虎贲收拾好了猎物,简单的清洗了一番,架在火上烤。
趁着这个机会,荀彧向刘协汇报了对卫氏庄园的清算情况,奉上了清单。
这一次收获不小,除了近五千石粮食之外,还有大量的金银钱帛,甚至还有一些玉器。
安邑大族的实力真不是吹嘘的,家底殷实得很。
“这么做,卫尉岂不是失信于人了?”刘协放下清单,喝了一口水。
“所有的处置都合乎律法,也没有违背卫尉的承诺。”荀彧语气从容,平静地说道:“要说区别,也就是卫氏一族的生死。若陛下坚持治以叛逆之罪,亦无不可。治国以诏书为重,公卿虽有进谏之义,却无抗诏之权。”
“是么?”刘协语带讥讽。
“自然。前后两次党锢,李元礼、范孟博虽有逃生之能,却奉诏入狱。先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群臣虽有异议,也只能交钱赴任。”
荀彧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这是陛下希望的结果吗?”
第二百一十章 朕在大气层
刘协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看到荀彧,他就猜到了荀彧的来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甚至荀彧说的这些话,他都猜到了大半。
汉末——或者说整个东汉,君臣之间的矛盾主线就是君权与臣权的进退,以士大夫为主的外朝大臣奋斗的目标就是夺回被君权侵占的臣权,具体的说,就是被架空的三公之权。
对后世的人来说,东汉的大臣还有相当的尊严,甚至算得上嚣张跋扈。大臣犯颜直谏,甚至当面嘲讽皇帝的事屡见不鲜。但是在当代人的心目中,这却是君权无序扩张,臣权溃败的时代,名符其实的乱政。
三公坐而论道,便是最难以容忍的乱政之一。
他们与外戚斗,与宦官斗,归根到底,都是与皇帝斗,都是为了拿回曾经拥有的臣权。
君权、臣权保持平衡,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只不过这个平衡的标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以西汉初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就是摆设。
以后世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却位高权重,相当体面。就算是唐宋的宰相也自愧不如,艳羡不已。
聪明如荀彧,也未必知道君权进、相权退源自儒家理论的内在基因,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他只看到君权的不断扩张,而皇帝本人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驾驭权力,屡屡出现皇帝一意孤行,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两次党锢的实际推动者不是皇帝,而是宦官。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背后的推动者也不是孝灵帝本人,而是董太后。
党锢之祸,使党人与朝廷离心,最后因黄巾大乱,朝廷不得不向党人低头。
卖官鬻爵,正直清廉之臣遭到排挤,贪腐污浊之辈却大行其道。
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朝廷。
荀彧说得很有道理,也是事实,这个朝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刘协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
他来自两千年后,看问题的角度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站在了大气层。
“荀君先在冀州,后在兖州,可曾见过袁绍的诏书?”
荀彧坚毅的眼神有些游移,沉默了片刻,才道:“见过。”
“合法么?”不等荀彧回答,刘协又追问了一句。“合乎荀君心心所念的王道么?”
荀彧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袁绍的诏书是无可辩驳的矫诏,怎么可能合法。
“袁绍的诏书不合法,关东州郡奉之若宝。朕的诏书合法,却被卫尉悬之于壁。荀君,这是你们希望的王道么?”
“陛下,卫尉并无抗诏之意,只是形势有变,不得不临机决断……”
“临机决断,先斩后奏,都可以。但是只有先斩,没有后奏,又是何道理?卫尉不来,太尉先来,是担心朕年幼,不谙政事,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所以要请太尉来为朕讲解一番?”
荀彧闭上了嘴。
说到底,士孙瑞等人的错不在先斩后奏,而在于根本没有奏。
士孙瑞本人或许不愿意这么做,可是面对太尉掌兵的绝佳机会,他一错再错。
兔肉烤熟了,香气四溢。
刘协拔出短刀,割下一只兔腿,递给了荀彧。
荀彧有点手足无措,接了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吃。
刘协又割下另一条兔腿,叫过一个虎贲,让他送给杨彪。
荀彧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惦记着杨彪,可见心里虽然有气,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相比之下,杨彪、士孙瑞等人的处理就有点对不起天子了。
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不好听,就是专权。
“你刚才提到党锢,朕也有一个疑问。”刘协舔着手指上的油,眼睛看着火光,眼睛深处仿佛有火苗闪动。“党锢因何而起,为何第二次党锢要比第一次党锢惨烈?”
党锢有两次。
第一次是孝桓帝时,由孝桓帝一手掌控,其实伤害不大,被抓的人不多,死的人更少。第二年,孝桓帝就赦免了所有人,只是禁锢了几个为首的,不准他们再入仕途。
真正造成伤害的是第二次党锢。
这一次不仅抓的人多,杀的人更多,李膺、范滂等著名党人都死于这次党锢。
荀彧说道:“党锢因党人议政而起。第二次党锢之所以更加惨烈,是因为先帝当时年幼,阉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乱政枉法,肆意株连无辜。”
刘协冷笑道:“先帝当年为曹节所惑,朕现在又能为谁所惑,以致你们如此担心,不得不置诏书于不顾,自行其事?”
荀彧张口结舌。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天子身边没有宦官,想找借口都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公卿大臣们没有给天子应有的尊重,都把天子当孩子看待。
虽然天子的确年少,但他却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儿。
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那些老臣表现得体。
即使很生气,还不忘先给杨彪送一只兔腿。
“再说建万金堂的事。”刘协撕下了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肉,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卫固不过一郡功曹,却能拥有良田千亩,粮食五千石。袁氏四世三公,想必比卫氏更富吧?”
荀彧苦笑。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
论财富,袁氏又岂是卫氏能比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帝建万金堂,当真是因为听信太后之言,敛财以自肥?那些能拿出几千万买官的人又都是谁?都说是刘氏天下,为何天子如此穷困,不得不卖官鬻爵,大臣却如此多金,一掷千万?”
荀彧一声叹息。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的确有敛财的目的,但自肥的成份却非常有限。
根本原因,是财政不足。
西北连年用兵,天灾人祸不断,就连皇宫里都火灾、水灾不断,朝廷却因为没有钱,无法修缮。最紧张的时候,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钱去哪儿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却不能宣诸于口。
刘协接着说道:“有人说,桓灵时之所以财政窘蹙,是因为天子奢靡无度,后宫以万数,日费千金、万金。朕也年少,不知道宫里究竟有多少人。但现在朕身边有多少人,却是一目了然的。每天吃什么,你们也都看得到。”
刘协停住,深吸了一口气。
“朕就想问荀君一句,你们想要的王道,是只对朕有要求的道吗?”
第二百一十一章 信任难求
荀彧不敢直视天子的眼睛,惭愧地低下了头。
夫子说:君君,臣臣。
不管是夫子之仁,孟子之义,还是荀子之礼,君臣之道都是双向的。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绝不是对某一方的片面要求。
天子虽然说自己未必能实现王道,但他尽可能地遵守君道。
公卿大臣们口口声声要致君尧舜,推行王道,又有几个遵守了臣道?
饱读诗书的大臣,反倒成了推行王道的阻碍。
天子岂能不愤怒?
身为大臣中的一员,被寄予厚望的王佐之才,他又岂能不惭愧。
刘协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兔肉。
兔子本就不大,先去了两条最肥的腿,剩下的就更为有限。
刘协用短刀将所有的肉细细的刮干净,连骨头都敲破了,吸尽其中的骨髓,一点也不肯浪费。
专心致志吃肉的天子脸上看不到一点愤怒,只能从眉眼间看出一点冷冽。
荀彧心中不安,低头吃肉,却味如嚼腊。
——
吃完晚餐,从天子帐中出来,荀彧拱着手,缓缓而行,思绪飘忽。
荀攸陪着他,也一声不吭。
来到营门外,又向前走了百步,荀彧停住。
“公达,别送了,你回去吧。”
荀攸点点头。“那你小心。天子还在气头上,要不然,肯定会留你住一晚。”
荀彧无奈地叹息。
天子当然生气,换了谁都会生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同意了士孙瑞率部去进攻范先,自己既不与士孙瑞汇合,又不肯回城,便有赌气的成份在内。
“公达,这件事……你如何看?”
“天子年少,幼失怙恃,又被董卓、李傕挟持多年,本来就对权臣有疑惧之心。如今斩杀李傕,正欲与诸公共建太平,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有失望。”
“你也觉得卫尉做得不妥?”
荀攸看向远方,淡淡地说道:“一群老朽,食古不化,执念太深,难免行差踏错。”
荀彧惊讶地看着荀攸。“公达,你这是何意?纵使卫尉一时心急,做得不妥,用心也是好的。”
荀攸转身看着荀彧,露出一丝浅笑。
“叔父,光武中兴的名臣中,有几个是年逾不惑的?”
荀彧有点疑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杨彪、士孙瑞等人年纪太大了,旧习难改,适应不了眼前的形势。
就算今天不出错,以后也难免出错。
“能不能实现王道,不在于那些老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荀攸轻声笑道:“司徒能不能治民,或许要看叔父能不能抓住机会。至于太尉掌兵,恕我直言,眼下还没有能够当得起这个重任的人选,且看将来。”
说完,荀攸拱拱手。“叔父,时辰不早了。上车吧,早点回去休息。你出来一天,估计又积了一堆公文等着你呢。”
荀彧一边品味着荀攸的话,一边上了车,与荀攸告别。
蹄声特特,车铃丁丁,马车沿着官道,向安邑城急驰而去。
——
荀彧回到安邑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荀彧费了点口舌,才让城上的士卒确认他是新任的太守。
城门打开一条缝,荀彧的马车进了城,直奔太守府。
回到府中,荀彧刚刚坐定,正在询问有什么事要处理,司空张喜便赶了过来。
诸事草创,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在城的公卿大臣都住在太守府中。
荀彧连忙起身相迎。“张公,怎敢劳你大驾,有事让人吩咐一声便是了。”
张喜连连摇手。“文若,噤声,噤声,别吵醒了司徒。他年纪大了,觉头浅,稍有动静就醒。”
荀彧笑着看了张喜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将张喜让进了一侧的卧室。
论年龄,张喜比赵温可小不了几岁。
两人坐定,寒喧了几句,张喜便直奔主题,问起了荀彧去见士孙瑞的事。
荀彧直言不讳。“天子很生气。”
“是呢,是呢。”张喜搓着手。“士孙君荣一向谨慎,这次却做得不妥,怕是受了魏伯俊和沮元英的影响。关中人也好,河北人也罢,壮烈有余,敦厚不足。文若啊,你要多劝劝天子,他信任你。”
荀彧没吭声。
他听得懂张喜的意思,这是一个前辈对他的殷切希望。
汝颍一体,张喜当然希望他能得到天子重任,最好能代替赵温,成为汝颍人在朝廷的领袖。
但他同样清楚,天子对他的期望也许很高,信任却未必。
尤其是经过这件事之后。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张公,你说,天子现在最信任谁?”
张喜有点茫然,自言自语道:“这可说不清楚。之前应该是杨文先,出了这样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他忽然一拍手掌。“对了,蔡昭姬啊,她不是一直跟在天子身边,撰写起居注么?”
荀彧觉得有理,却意犹未尽。“还有么?”
张喜叹了一口气。“文若,我跟你说,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本来就难相信人,再遇到这样的事,怕是谁也不肯信了。要我说,这士孙君荣就当不得大任,指望他以太尉掌兵……”
荀彧下意识地瞅了张喜一眼,想起了荀攸的话。
张喜却以为荀彧另有深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身为大臣,在背后非议同僚,的确不该。若不是将荀彧当作乡里后生,寄予厚望,他也不会半夜跑来说这些闲话。
张喜自觉失言,荀彧却心神不宁,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正当张喜想起身告辞时,荀彧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喜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弘农王夫人。”
张喜想了想,点头表示附和,随即又道:“可是……他们是嫂嫂与小叔,不太适合经常见面吧?”
荀彧摇摇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天子既失怙恃,又亡长兄,如今也只有弘农王夫人与他亲近些。丧乱之际,当以大局为重,岂能拘于俗礼。张公,你说呢?”
张喜打量着荀彧,眼神有些异样。
他觉得眼前的荀彧和他印象中的荀彧有些不同。
不仅是由弘农王夫人出面劝说天子的建议,荀彧接任河东太守这件事就挺让人意外的。
身负王佐之才,又是汝颍名士年轻一辈领袖的威望,荀彧不应该直接成为天子心腹,成为左右近臣么,怎么会成为一郡太守,还那么心满意足地跑前跑后。
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举两得
“弘农王夫人?”赵温抚着胡须,神情愕然。
张喜埋头喝粥,装作没听见。
他昨晚就觉得这个主意不靠谱,建议荀彧不要和赵温提,但荀彧固执已见,趁着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提出来。果不其然,让赵温笑话了。
荀彧耐心的解释道:“丧乱之后,熟悉宫中规矩的保姆、宫人都流失了。皇后年少,对政务、朝局也不太了解。如今能得天子信任,又能劝说天子的也就是弘农王夫人了。进攻范先的任务由卫尉承担,总不能让天子一直滞留城外吧,还是请弘农王夫人出面,尽快劝说天子回城为宜。”
赵温咂了咂牙。
年龄大了,牙齿有些稀,肉丝卡在牙缝里,有点难受。
天子赌气,不肯回城,这的确不合适。
可是让弘农王夫人去劝,同样不合适啊。
且不说叔嫂关系,不宜过于亲近,向天子进谏应该是大臣的事,怎么能由一个妇人代劳。
这事都怪士孙瑞行事不当,搞得天子对所有的公卿大臣都有意见,越劝越拧巴。
最受天子信任的太尉杨彪都碰了壁,其他人估计也没什么用。强谏只能表示他们尽职了,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弄不好反而会激化矛盾。
“事急从权,下不为例啊。”赵温再三考虑后,还是接受了荀彧的建议。
荀彧点了点头。
正在喝粥的张喜微滞,随即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喝粥。
——
唐姬赶到城外的时候,刘协已经和一群郎官出猎去了。
蔡琰说,天子可能要到天黑后才回来,要是急的话,不如我们去找他。
唐姬觉得可行,便邀蔡琰共乘一车,出营去寻天子。
蔡琰却说,行猎之处是浅坡,乘车不如乘马。
唐姬也不是矜持的人,欣然同意。
蔡琰请示了皇后伏寿。伏寿也在营里闷得无聊,又听说唐姬来了,静极思动,便与唐姬、蔡琰一起换上胡服,骑上马,出了大营。
正值深冬,营外天地寥廓,草枯树索,远处山峦顶端的积雪隐约可见,自有一番苍凉之意。
想到来意,唐姬触景生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还不清楚唐姬来意,一肚子狐疑的伏寿见状,顺势问道:“嫂嫂为何叹息,莫非遇到了难处?”
唐姬看着伏寿,心生羡慕。
即使是在如此乱世之中,伏寿身边依然有父兄相伴,照顾好天子就万事大吉,不用考虑那么多身外事。天子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她也一点不用担心。
“皇后有所不知,天子滞留城外不归,城里的公卿们坐立不安。我若不能劝天子回城,只怕他们明天都会赶来死谏。”
伏寿茫然。“天子在此,是为卫尉掠阵。卫尉未胜,天子岂能回城?”
蔡琰与唐姬相视苦笑。
“皇后,卫氏已经请降,卫尉移营范氏庄园,正在部署进攻事宜。天子已无掠阵必要。”
蔡琰将整件事大致说了一遍。伏寿这才反应过来,心情有点复杂。
怪不得天子这两天一直出猎,原来是被大臣们欺负了。
原本以为击退了李傕,天子就能成为真正的皇帝。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
刘协策马飞奔,引弓而射。
羽箭飞驰而去,却射偏了。
那只小豹子纵身一跃,跳入草丛,不见了。
“围上去,抓住它!”刘协气急败坏,大声喝道。
“唯。”几名郎官应了一声,轻踢战马,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陛下,你看,好像是皇后殿下。”王越伸手一指。
刘协转头一看,也有些意外。
来的人中,不仅有皇后伏寿,还有令史蔡琰。
更让他意外的是嫂嫂唐姬。
唐姬应该在城里,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刘协拨转马头,向官道走去。
虽然她们三人都是骑马,却未必能适应这种未经开发的野山坡,万一惊了马,可就麻烦了。
伏寿三人来到面前,下马行礼。
刘协也下了马,寒喧了几句。唐姬也没掩饰,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劝刘协回城。
得知是荀彧的建议,刘协这才释然。
这主意还真不是赵温、张喜那些老顽固能提得出来的。
“回城作甚,天天听他们闲话么?”刘协不以为然。
他滞留城外不归,不仅是因为生气——甚至可以说,生气只是一种姿势——而是为了练兵。
既然要做一个马上皇帝,而且有意平定边疆,与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作战,骑射以及骑兵作战的能力是必备的。以行猎的形式练兵,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几天练习下来,他已经初窥门径,正是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哪里肯回城。
至于说与公卿大臣斗气,他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权力的根基是暴力,就朝堂而言,就是兵权。
士孙瑞一心想以太尉掌兵权,不能说错,但格局太小。
就算他现在答应升士孙瑞为太尉,让他执掌兵权,士孙瑞就真的能掌握兵权吗?
也许眼前这几万兵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旦与袁绍正面相对,他有几分胜算?
如果不能击败袁绍,太尉掌兵就是一个笑话。
至于远征漠北,那就更不现实了。
士孙瑞年过半百,战场经验仅限于几次对西凉人的战斗,对真正的骑兵作战知之甚少。让他风餐露宿,率部千里奔袭,更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号为飞将的李广都无法胜任,被滚滚的时代车轮碾落尘埃,本质上还是个读书人的士孙瑞就更不用考虑了。
士孙瑞如果能识时务,他不介意让士孙瑞担任太尉,掌管练兵、后勤之类的军务。如果士孙瑞不识时务,还想着主掌用兵大权,就等着自取其辱吧。
冷落杨彪,除了表示警告之外,更多的是刺激荀彧,引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转变。
对那些老臣,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陛下不回城,一直住在城外的大营里么?”蔡琰帮腔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蔡令史,你若是吃不了这个苦,可要早点说,以便朕另外安排人。”刘协笑道:“远了不敢说,至少这十年之内,朕有大半时间是在住在军营里的。将来还可能要去草原,直至万里之外。”
蔡琰和唐姬面面相觑,她们已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劝他回城肯定是不可能了。
伏寿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安邑城外的军营,她还可以忍受。万里之外的草原,她怎么忍受得了?
这时,有虎贲来报。
“陛下,少府田芬、匈奴单于呼厨泉求见。”
第二百一十三章 示之以强
刘协向远处看了一眼,又对唐姬说道:“嫂嫂,上次说的事,你可曾找到合适的人选?”
唐姬说道:“找到了十七个,按陛下说的方法,大致拼凑了一下,应该能做出来。宋贵人、董贵人正带着人选址,顺利的话,开年后就能开工。”
伏寿一头雾水,看看唐姬,又看看刘协。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宋贵人、董贵人都参与其中,她这个皇后却一无所知。
怪不得最近宋贵人、董贵人连影子都看不着。
“行,若有麻烦,就找荀太守解决吧。”刘协翻身上马。战马昂首摆尾,有点迫不及待的想奔跑,却被刘协勒住缰绳。“如果新年之前能拿出样品,那就最好了。”
“臣妾尽力。”
“皇后,你陪嫂嫂说话,待会儿烤些野物吃,略尽东道之谊。令史,你与朕一起,去见见匈奴人。”
“唯。”蔡琰纵身一跃,上了马,与伏寿、唐姬拱手作别,踢马追上刘协。
伏寿惊得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们刚刚在营中上马时,是有人扶着的,她完全没想到蔡琰居然能一跃上马。
唐姬也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昭姬随父游历江湖十余年,连马都不会骑乘,跟着陛下月余,竟成了骑士,身手如此矫健。”
伏寿更加失落。“是啊,与她一比,我真是无用。”
唐姬自知失言,心中暗自后悔,连忙说道:“皇后何出此言。我看陛下最近气色甚好,想必离不开皇后照料。素手调羹,皇后是陛下的贤内助,母仪天下呢。”
伏寿勉强笑了两声,顺势问道:“嫂嫂最近在忙何事?”
唐姬挽着伏寿的手臂,向远处的猎场走去。“皇后,我们边走边说。”
——
蔡琰追上刘协,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陛下,匈奴人请见,何不让他们来见,却要屈尊相迎。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刘协哈哈一笑。“丧家之犬,如何有这胆量。”
“那也该小心为上,以策万全。”
刘协放慢了速度,转头看看蔡琰。“令史,你觉得有匈奴人眼中,我大汉是何模样?”
蔡琰想了想。“应该……很复杂吧?胡虏性如豺狼,弱肉强食,无忠义之心。昔日大汉强盛,他们畏而请服。如今见大汉国力衰落,便趁乱取利,为祸一方。若非河东民风劲悍,难免和关东一般。”
“不愧是见过天地的人。”刘协赞了一句。“兵法有云:强则示之以弱,弱则示之以强。大汉元气未复,若不能示之以强,匈奴人难免心生觊觎。”
“即使如此,陛下也不宜枉尊。”
“朕这不是枉尊,而是告诉匈奴人,他们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同样,他们能去的地方,朕也一样能去。流沙以西,大漠以北,千里万里,在所不辞。”
蔡琰瞅了刘协一眼,这才意识到刘协刚才说的话绝非戏言。
这个少年天子是真有横绝大漠之心的。
“可惜臣不会引弓射雕,比不上草原上的女子。”蔡琰说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刘协微怔,随即哈哈大笑。
“能引弓射雕的女子,边郡比比皆是,能草军书的关东女子却不多见。令史不必自惭。”
蔡琰抿唇而笑。
远远地看见匈奴人停在路边,刘协收起笑容,轻声叹息。
“昭君出塞,不过是委曲求全。琵琶虽好,只能顾影自怜。令史出塞,当以我大汉强音,唱卫霍破阵之曲,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豪气。”
蔡琰蹙眉微蹙。“陛下,只怕有好战之嫌。”
“以战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亡。大汉四百年的经验教训足以证明这一点。安抚绥靖,不过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征之以武,化之以文,变夷为夏,或许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蔡琰品味着,随着刘协来到少府田芬与匈奴单于呼厨泉面前。
刘协勒住坐骑,目光扫过田芬,微微一笑。
“少府辛苦了。”
田芬看着天子刘协与蔡琰并骑而来,紧张得手心直早汗。虽说来的匈奴人并不多,却也有百骑左右。天子如此轻佻,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听得天子问候,田芬只得上前拱手施礼。
“谢陛下挂怀,此乃臣应尽之职。陛下,你这是率禁军行猎吗?”
田芬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冲着刘协挤眼睛。
刘协明白田芬的意思,无非是多说一些人,让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
“卫尉正率部进攻范先,朕闲来无事,来射猎消遣,顺便练习骑射。”刘协看向田芬身后的匈奴人。“这是……”
见天子不理会自己的暗示,田芬也没办法,只好转身引见。
“这是匈奴单于呼厨泉。”
呼厨泉上前行礼,自报姓名,汉话居然说得很顺溜。
他二十出头,身材并不高大,却很壮实。皮肤白皙,头发也有些泛黄,异族特征明显。
匈奴人的血脉很杂,和他们的起源、发展有关。
匈奴人起源于东胡,强盛时占据整个草原,东西万里,与无数民族通婚。后来入居塞内,又与汉人杂处,有了中原人的血脉。
就连匈奴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有多少种血脉。
后世的考古学家为了考证匈奴人的血脉,几乎被各种互相矛盾的考古证据折磨疯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现象,人类就像河流,发源于非洲,在十几万年的时间内分布于世界各地,又通过互相交流,取长补短,最终实现世界大同。
每一个伟大的文明都是不断融合其他文明产生的,根本不存在血统意义上纯正的伟大文明。
就像华夏文明,官方认定的就有五十六个民族,还不包括已经彻底融入华夏的匈奴、鲜卑之类。
只有小国寡民才会宣称自己血统纯正,来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刘协弯腰伏在马鞍上,俯视着呼厨泉那一双碧眼。
“你这个单于,得到我大汉的认可了么?”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年意气
呼厨泉愕然,眼中露出凶光,盯着刘协,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刘协不动声色,迎着呼厨泉的目光,不怒自威。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示弱。
田芬大惊失色。
一旁的匈奴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已经按上了刀柄,却不敢轻易拔出。
面前的少年可是汉家天子,不久前大破数万西凉精锐,亲手斩杀了董卓旧部大将李傕。
虽然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可是不远的地方,却可能有无数精锐。
一旦发生冲突,他们无法全身而退。
仅仅过了片刻,呼厨泉就心虚地垂下了头,拱手施礼。“敢告陛下,臣兄弟于几年前就到洛阳上书,请求朝廷册封,只是为乱臣所阻,不能如愿。听说陛下驾临河东,臣立刻就赶来了。”
刘协直起了腰,微微颌首。
“你我都为乱臣所害,也算是同病相怜。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你我都能如此,承父兄未竟之事业。”
呼厨泉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后背一阵了发凉。
刘协晃了晃脑袋。“上马,陪朕走走。”
呼厨泉有点懵,不明白刘协是什么意思。
田芬见状,连忙劝道:“陛下有诏,赐单于伴驾,单于当谢恩奉诏。”
呼厨泉不知礼节,心中慌乱,田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谢了恩,命人牵过座骑,翻身上马。
刘协拨马而走。
呼厨泉刚要踢马跟上,田芬匆匆赶了过来,拉住呼厨泉的马辔,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应答要小心,走路要落后一点,又不能落得太远之类。
呼厨泉一一听了,踢马追上刘协。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左侧的蔡琰,有样学样,放慢了速度,跟在天子右侧,落后半个马身。
刘协听到了呼厨泉的马蹄声,却没有回答。
他听贾诩解说过呼厨泉的性格,知道这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温室之花,所以才选择示强,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取得优势。
第一印象很重要,尤其是对呼厨泉这种社会小白来说。
如果让他觉得你好欺负,将来他咬你一口的可能性就会翻几倍。
先以雷霆之势镇住他,然后再以相近的遭遇拉近关系,取得同病相怜的共情,再将他与部下分离开来,形成独处的局面,进一步让他感受到压力,最后在持续的心理压力下放弃抵抗。
这都是职场小技巧,刘协玩得很溜,连杨彪等官场老狐狸都被他摆弄于股掌之上,何况呼厨泉。
“你父亲羌渠单于为何被杀?又是何人所为?”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一提起父亲羌渠单于,呼厨泉顿时陷入了痛苦的苦忆之中。
几年前的血腥场景再一次浮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那些人并没有消失,还在美稷,让他有家难归,只能像一条狗似的寄居河东。
呼厨泉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一一道来。
说到伤心处,他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刘协不动声色,心如止水。
蔡琰却惊得瞪圆了眼睛。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呼厨泉会如此失态,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这可是匈奴单于啊,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
互相厮杀,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局面么。
至今她熟悉的西凉人就是如此。每一次战斗,都会有很多人消失。
在狩猎的山坡下,刘协勒住了坐骑,让呼厨泉有个平复情绪的时间。
看到不远处策马奔驰的汉家骑士,呼厨泉连忙收泪,掩饰自己的失态,同时为自己表现出来的软弱后悔不迭。
这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想打回去,为父兄报仇么?”刘协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呼厨泉。
“想。”呼厨泉不假思索,随即又有些气短,拱手说道:“臣兵不满万,粮不满月,有心无力,还望陛下为臣做主。”
“你既奉我大汉为君,朕自然要为你做主。”刘协停了片刻,又道:“但如何做主,却有些分别。”
“分别?”
“是的。”刘协郑重地点点头。“你是希望朕派一使者,带着诏书,护送你回美稷,册封你为单于,还是希望朕亲率精锐,荡平美稷,将杀害羌渠单于的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呼厨泉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刘协也不急,却给蔡琰使了个眼色。
蔡琰会意,翻身下马,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下笔墨、简册,记录天子与呼厨泉的对话。
这让呼厨泉更加紧张,不敢轻易作答。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只求天子下诏,册封他为单于,凭他自己的实力平叛,无疑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常用的。
唯一的问题是不太实际,他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平叛。
很可能最后单于做不成,反倒丢了性命。
如果求天子率兵护送,斩杀那些杀父仇人,且不说天子必然会有其他要求,绝不是称臣这么简单,天子有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是一个问题。
天子也是刚刚摆脱西凉人的控制,在河东立足,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说是帮他出兵平叛,还要亲自出征,很可能只是一句客气话,根本做不到。
就算他勉强答应了,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成行。
“你不用急着回答。”刘协说道:“新年将至,你在安邑住几天,仔细考虑一下。新年之后,你再给朕一个答复也来得及。”
呼厨泉听了,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秋冬马肥,是出征的最佳时机。过了新年,到了春天,战马就会掉骠,根本不是出征的好时机。
“陛下,美稷遥远,组织大军远征也需要时间,新年之后还来得及吗?”
刘协嘴角轻挑,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霍去病击破右贤王部,行程万里,也不过半个月。美稷在并州境内,不过千里之遥,也就是三五日路程,有什么来不及的?”
呼厨泉又惊又喜。“陛下有多少骑兵?”
“精骑三千。”
呼厨泉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扑通一声落了地。“才三千?”
“三千还不够?”刘协笑笑,带着无比自信的从容。“当年卫青千骑破龙城,霍去病八百骑建新功,朕这三千骑或许不能直捣龙城,荡平草原,平定美稷的叛乱却是绰绰有余。”
第二百一十五章 载誉而归
呼厨泉且喜且忧。
喜的是如果天子所言属实,那他就报仇有望,终于有机会回到美稷,做一个真正的单于。
忧的是他觉得天子好像脑子不太正常。
往轻了说,是轻狂。
往重了说,是脑子有坑。
就算你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天才,现在的大汉还是当年的大汉吗?
呼厨泉决定冷静一下,考虑几天再说。
反正天子也说不急,新年后都来得及。
刘协看出了呼厨泉的敷衍,蔡琰也看出了。待呼厨泉退下,由少府田芬引着去安邑城,交由大鸿胪接待,蔡琰忍不住进谏。
“陛下,轻诺者寡信,非君子宜为。”
刘协不为所动。“你也觉得不可能?”
蔡琰忍着焦急,点了点头。
“那匈奴人一定也觉得不可能。”
“这……”蔡琰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又看。“陛下,你是……真有这样的计划?”
“朕岂是轻诺之人?”刘协淡淡地说道:“郭图逃了,袁绍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大战。若不能迅速击溃美稷的匈奴叛军,一旦让他们和袁绍呼应,太原四面受敌,再无宁日。”
蔡琰大为震惊。
她这才意识到,天子这几天并没有闲着。
他人在河东,心却在并州。
河东终究只是一郡,支撑不起大汉中兴的基业。
必须加上并州才有一线可能。
好一会儿,蔡琰才恢复了镇定。“陛下壮志可嘉,出奇制胜也的确合乎兵家之道,但三千骑真能平定美稷的匈奴叛军吗?那里可有十余万骑。”
“匈奴的十万骑纵使不是虚言,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这十万骑大概是包括了所有能骑马的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真正的精锐,我猜不出两万之数,而且分散在诸部大人手中。每部也就是三四千人,最多不过五六千。”
刘协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匈奴人的实力。
他这些天没搭理杨彪等人,又由着士孙瑞表演,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准备征讨匈奴人的战事。
河东人口太少,加上太原、上党也不够,想建立一支能够自保的军队,在并州站稳脚跟,最合适的选择就是半汉化的匈奴人。
十万匈奴人口,精锐当兵,老弱放羊、种地,成本低而见效快。
风险当然有,但并非不可克服。
只要运筹得当,以三千装备精良的骑兵为主力,裹胁呼厨泉做带路党,平定美稷,收服匈奴人当狗,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贾诩能从凉州带几千骑兵来,那就更有把握了。
听完刘协的解释,蔡琰的脑子有点懵。
不得不说,天子这个计划很大胆。
大胆归大胆,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甚至可以说,成功的可能还不低。
“陛下,裴潜迟迟未归,是在铁官准备军械么?”
“聪明。”刘协微微一笑。“以缴获的马甲为样本,打造至少三百具真正的马甲,再加上足以装备三千人的甲胄、弓矢、矛戟、刀盾,这可是一项艰难的任务,除了裴潜,朕暂时还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完成。靠那些老人家,扯皮估计就能扯到新年以后。”
蔡琰撇了撇嘴。
天子对老臣的不满溢于言表。
——
金城。
马车刚刚停稳,韩遂就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廋长的脸上堆满笑容。
马腾也跟了过来,抬起粗壮的手臂,充当扶手。
贾诩忍俊不禁。“文约,寿成,你们这是要捧杀我啊。”
韩遂笑得更加热情。“文和兄,你以为一已之力,使我凉州人重新立足于朝堂之上。功劳之大,直追三明,足以令凉州数十万汉羌感恩戴德。我与寿成来迎一迎你,也是应该的。”
马腾附和道:“正是,正是。”
贾诩的目光扫过二人的脸庞。“当真?”
韩遂举手指天。“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收到天子赦免凉州人的消息后,我便与寿成说,非文和兄难当此任。若有机会,当为兄牵马引车,以示敬意。”
马腾也说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牵马引车就不必了。”贾诩伸手扶着马腾的手臂,下了车,随即收回。“只要你们愿意听我说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文和兄,你这就见外了。”韩遂一边招手让等在路边的人过来,一边陪着贾诩向前走。“你如今可是凉州的功臣,不管有何吩咐,我们都是听的。”
贾诩含笑颌首。
说话间,一群人走了过来,依次上前行礼。
韩遂在一旁介绍。“这是犬子韩银,这是阎行……”
韩银、阎行上前行礼,态度恭谨。
贾诩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赞了几句。
紧接着,马腾的儿子马超、马休也上前行礼。马超正当弱冠,英气勃勃,马休肖似马超,却少了几分锐气,看起来有些腼腆。
贾诩也夸了几句。
几十人行礼完毕,贾诩环顾四周,看着一群少年,感慨不已。
“文约,寿成,我真是羡慕这些后生啊。”
韩遂不解。“文和兄,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当年赴洛阳上计,在大将军府的际遇吗?”
韩遂神情一黯,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遭遇。
费了无数心思和钱财,陪了无数笑脸,好容易得到太守陈懿的推荐,成为上计吏。赴京上计,得到了大将军何进的接见。本以为能一举成名,留在洛阳,没曾想碰了一鼻子灰。
一气之下,他回来之后就与羌人联络,宰了太守陈懿,举兵造反。
“他们这一代人,终于不用像你我一样,被关东人排挤了。”贾诩叹息道:“子义,彦明,孟起,你们可要抓住机会,为我凉州人争气,不负韶华。”
韩银、马超唯唯喏喏。
韩遂目光微闪。“文和兄,你这次回来,莫不是奉天子诏书,征他们入朝为郎?”
贾诩含笑扫了韩遂一眼。“若是征他们入朝为郎,需要我特地跑一趟?”
韩遂心中一喜,连忙说道:“失言,失言。这么说来,是有大际遇?”
贾诩点点头。“可以说,这可能是孝武以来,我凉州最大的际遇。”
韩遂、马腾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韩银、马超等人也不禁雀跃,无数双眼睛看向贾诩,凝神倾听。
第二百一十六章 因势取利
贾诩却含笑看着韩遂、马腾。“文约,寿成,虽是大际遇,却也没这么急。”
韩遂恍然大悟,自责地拍拍额头。
“失礼,失礼。文和兄,请,我们先回城,为你洗尘。”
马腾说道:“文约,回城太远,人多眼杂,不如就在我营里吧。牛羊都是现成的,也没人打扰,可以从容听文和兄解说。”
韩遂转了转眼珠,有些后悔,却又无从拒绝。
他和马腾一样,都不希望太多的人了解贾诩带来的好消息。一旦传播出去,谁知道那些人还愿不愿跟着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转投朝廷。
马腾虽然话不多,考虑却很到位。
只是如此一来,马腾就抢在他这个金城人前面做了东道主。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从容笑道:“文和兄,难得寿成如此慷慨,我就不争了。”
贾诩哈哈大笑。
早就知道韩遂心眼多,马腾看似粗猛,其实也是个精明人。这两人结义只怕是迫于形势,所以他才故意出言试探,看看他们的反应。
“我也正有此意。关中残破,朝廷艰难,我已有好久未能大快朵颐。唉,一想到关中的牛羊肉啊,我就食指大动。”
“那今天就请文和兄尽兴。”马腾笑道。
一行人重新上了车马,向马腾的大营赶去。
韩遂抢先一步,主动与贾诩共乘。
为求轻便,贾诩乘坐的辎车不大,只能容两人共坐。马腾身躯雄伟,想挤进来未免局促,只能放弃。看着韩遂与贾诩谈笑风生,说些名士间的故事,马腾也不好硬凑在一旁。他骑马先行,却命长子马超随侍贾诩左右,听贾诩差遣。
韩遂心知肚明,只好按下满腹的小心思,陪贾诩说些闲话。
——
来到马腾大营,马腾请贾诩坐了首席,自己与韩遂陪坐,子弟们各在下首。
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衣服,贾诩与韩遂、马腾攀谈起来。
“还想去关中吗?”贾诩开门见山。“现在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韩遂、马腾顿时来了精神。
凉州与关中一山之隔,待遇却有天壤之别。关中属京畿,凉州却是边州。
且关中有沃野千里,比起苦寒的凉州,无疑更适宜生存。
如果能到关中定居,那自然再好不过。
韩遂相对机敏些,不动声色。“文和兄,这是朝廷的意思吗?”
贾诩笑道:“你说的朝廷是指天子,还是指三公九卿?”
韩遂眼珠转了转。“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区别的。”贾诩说道:“大汉若亡了,天子就是亡国之君,生既不复尊荣,死亦无颜见刘氏祖宗。至于三公九卿,有何损失?”
韩遂一声轻叹。
大汉亡了,对三公九卿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损失,大不了换一个皇帝而已。纵使有人愿意为大汉守节,也不过自己归隐不仕,绝不会拦着子孙出仕新朝。
当年王莽篡汉,都有无数公卿拥戴。如今袁绍负四世三公之恩泽,又有几个人能拒绝他呢。
只是如此一来,凉州人的际遇会更惨。
他当年被大将军何进冷落时,袁绍就是大将军掾。
“天子虽年少,却有过人天赋。凉州于公卿大臣而言,是祸乱之本。于天子而言,却是中兴之基。汉高祖以三秦骑士定天下,汉武以六郡良家子平定四夷,光武以幽并突骑争中原,如今天子欲以幽并凉三州之精锐中兴大汉,再兴汉武伟业。”
贾诩喝了一口水,目光扫向马超、韩银等人。“小子,努力,卫霍之功正待尔等后生。”
马超、韩银忍不住挺起了胸口,意气风发、热血上头。
马腾笑道:“文和兄,我与文约虽老,尚能饭。”
贾诩哈哈一笑。“你们或许能饭,但汉武伟业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你的先祖马伏波堪称老当益壮,也不过花甲之年。你再战十年,也该以侯归国,含饴弄孙了。将来事业,还是看这些后生的。”
马腾大笑,顾盼之间,豪气渐生。
他一向以马伏波之后自诩,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扶风马氏根本不会认他这种庶族支系。
如果有机会像马援一样以战功拜侯拜将,自立门户,他当然不会拒绝。
哪怕像马援一样马革裹尸,他也是愿意的。
马超的眼睛越发明亮,甚至觉得头皮发麻。
马腾年老,但他还年轻啊,有足够的时间建功立业。
韩遂听得心里不爽,连忙拉回正题。“文和兄,纵使天子有志中兴,与我等入居关中又有何干?”
贾诩含笑看了韩遂一眼。“文约,关中残破,你应该是知道的。”
韩遂点点头。
他年初曾与马腾一起进兵关中,自然清楚关中是什么模样。
“河南的残破,又胜于关中。”
韩遂眼神微闪,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天子将归于何处?”
“天子将归于何处,暂且不说。以文约之见,乱世建国,当都于长安乎,当都于洛阳乎?”
“自然是长安。”韩遂若有所思。“所以,天子有意引凉州人定居关中,充实户口?”
“天子是否有这个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因势取利。”贾诩侃侃而谈。“天子欲以幽并凉征伐天下,统兵大将,必有质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故必有人耕种。天子使李傕、郭汜旧部两万人屯田关中,远远不足。量关中之地力,至少还需要十万户,才能满足天子需求。”
韩遂、马腾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十万户,足以容得下整个凉州。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当然,即使关中缺人,天子也不会让所有的凉州人都迁入关中,必然会优先选择愿意支持他的人。
也就是说,这时候支持天子,不仅可以建功立业,还能立刻得到迁居关中的机会。
想当年,张奂为了迁入内地,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唾手可得。
一时间,不仅原本就是关中人的马腾心动,就连世居金城的韩遂也无法保持平静。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未免太可惜了。
但韩遂毕竟是韩遂,不是马腾。
他不动声色的与贾诩寒喧,打听朝廷击杀李傕的详细经过。
贾诩一一道来。
当韩遂听说天子击退李傕并非出于贾诩设计,而是乾纲独断时,他大感意外的同时,也理解了贾诩为何如此支持天子,竟不辞辛苦的赶到凉州来做说客。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机会,更是凉州的绝佳机会。
独木不成林。凉州人要想在朝廷上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有一两个人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抱团,才能与关东世族对抗。
否则就算是凉州三明或者盖勋那样的文武全才,也很难根本性的改变局面。
马超却对天子冲阵,亲手斩杀李傕的事迹颇感兴趣,忍不住追问了几句,心生向往。
率百骑突阵,斩杀对方大将,何其壮哉。
跟着这样的天子作战,一定痛快。
一顿饭吃完,无论是韩遂、马腾,还是马超、韩银,人人心动,从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文武之论
刘协勒住坐骑,看着赵温、张喜等人在山坡下下了车,仰着向山上看。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他们脸上的无奈。
唐姬来了一趟,无功而返。
赵温、张喜终于按捺不住了,拉上杨彪,以朝会的名义,亲自赶来拜见。
五日一朝,这是制度,他也不好拒绝。
刘协下了马,命人摆了几个胡床。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三公坐而论道,九卿只能站着。
等赵温等人走了上来,刘协站了起来,露出一脸无害的淡淡笑容。
“有劳诸公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张喜气喘吁吁地说道。
三公之中,他的年龄虽然不是最大,却最为文弱。
“陛下为中兴枕戈待旦,尚不言苦,臣等又岂敢以辛苦自居。”太尉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被天子冷落了几天的尴尬。
刘协也当作没听见,转头看向少府田芬。
“呼厨泉可曾安顿好?”
田芬一脸无奈,躬身施礼。“陛下,大鸿胪缺位,无人理事。”
刘协看向杨彪等人。“大鸿胪卿缺位,何以不补?”
杨彪躬身道:“时方多事,朝廷自顾不暇,藩属亦不贡献,大鸿胪一时无人,也不耽误政事。如今有事,补上便是。臣等来,有诸事请诏,此其一也。”
刘协点点头,又道:“若大鸿胪一时缺位,藩国事当由谁代理?”
杨彪再拜。“按旧制,太尉掌四方兵事,藩属之国多与兵有关,应由太尉府兼管。臣疏忽,请陛下免臣职,以择贤者。”
刘协瞅瞅杨彪,又好气又好笑。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放弃,非要推士孙瑞上位不可啊。
一有机会就请辞,好啊,那就让你如愿。
“司徒、司空的意见呢?”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臣等附议。”
刘协点点头。“那就免去太尉,暂且委任为大鸿胪吧。朕正欲平定匈奴,大鸿胪不可或缺。”
赵温、张喜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接受杨彪的请辞,免了杨彪的太尉,却委任他为大鸿胪,看起来是对老臣的礼敬,实际上却非常促狭,甚至可以说是孩子气。
看来天子怒气未消啊。
杨彪愣了片刻,躬身领命。
“司徒,卫尉那边的战事尚未结束,粮食、军械可供应得上?”
赵温说道:“诸县的粮食陆续运到,粮食无忧。据卫尉说,范氏有请降之意,未必需要强攻,军械需求不多,卫氏缴获的军械便够用了。只是……”
赵温犹豫了片刻。“陛下方才说,欲平定匈奴叛乱,臣等未曾闻诏,不知陛下方略如何,用兵多少,又需要多少粮食、军械,还请陛下明示。”
“用兵的事,自当先和太尉商议,暂时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刘协摆摆手。“还是说说教化的事吧。司徒、司空,李式最近可有长进?”
听到教化二字,赵温、张喜就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提都不想提。
赵温坚持道:“陛下,太尉在此,臣等亦在,何不共商?”
刘协很诧异。“太尉不是刚刚请辞了么?”
赵温嘴角抽动,花白的胡须瑟瑟发抖,袖子也晃动不停,感觉有撸袖子打人的冲动。“陛下,用兵匈奴绝非儿戏,不仅当和太尉商议,三公皆当参与其事。”
刘协沉吟片刻。“司徒所言,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不仅用兵所需的粮食、军械需要司徒府筹措,平叛之后立功将士的赏赐同样离不开司徒府,尤其是教化……”
赵温急眼了。“陛下,能否先不提教化?”
一个李式就够他头疼的了,再来一群匈奴人?
“恰恰相反。”刘协严肃地说道:“朕以为,教化反倒是最应该先商量的。若能不发一兵一卒,仅由几位大儒宣读圣人经籍,便能让匈奴叛军释兵自缚,又何必兴师动众,劳师远征?”
“这……”赵温气得脸色发青。
天子这是故意的啊。
“怎么,司徒以为不可行?”刘协淡淡地说道:“当初在洛阳,处士横议,太学生们动辄上书言事,言朝廷依其计,必能致王道,兴太平。这么有才华,派几个人去教化匈奴人,没问题吧。”
“匈奴乃蛮夷也,岂可与朝廷相提并论?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杨彪看不过去,不得不发言。
“夫子云,远人不服,当修文德以来之。礼云:以安宾客,以悦远人。大鸿胪理藩属事,当如何修文德而来远人,又当如何安宾客,悦远人?三年可乎?”
杨彪拱手道:“臣尽力而为,然智浅力薄,三年不足成事。”
“那几年能够如愿?”刘协淡淡地说道:“朕还年少,等得起。三年不成,十年也行。十年不成,三十年也行。只要诸君有信心,朕愿陪你们等。只不过匈奴叛乱平定之前,所需一应开支,要从诸位的俸禄里面扣。”
刘协哼了一声。“自南匈奴归附以来,朝廷每年赏赐过亿,如今却落得这般局面,这钱花得实在有点冤。朕如今一贫如洗,不敢这么浪费,还请诸公与朕一起分担。”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亿钱着实不算多,尤其是对俸禄万石的三公来说。可天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钱多钱少,而是对一直以来的安抚匈奴人的政策不满,有改弦更张之意。
如此看来,天子要出兵征讨匈奴绝非一时起意,而是有更长远的计划。
宗正刘艾鼓起勇气,上前施礼。
“陛下,安抚匈奴虽然见效不多,征讨却也只能收一时之功。万一失利,更是损失巨大。如今天下大乱,陛下当安抚匈奴,用其死力,出兵征讨只怕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亲者痛而仇者快。”
刘协微微颌首,神情稍缓。
“所以当文武并用,以武征讨,以文教化。征讨之事,朕已有方略。教化之事,非诸君不可。”
他停顿片刻,又叹了一口气。
“夫子以一己之力,有教无类,授弟子三千,遂兴儒门鸿业,成一代至圣先师。诸君以圣人门徒自居,理当继夫子之业而光大之,却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实在令朕不解。”
张喜眼珠一转,说道:“陛下,非臣等不肯传圣人之业,实乃力有不逮。”
“有何不逮?”
“授人以学,当需简册、笔墨,总不能口耳相传。中原子弟尚且不能尽备其具,匈奴人逐水草而居,焉有笔墨、简册可用?”
第二百一十八章 求同存异
刘协看向杨彪、赵温,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
“是这样?”
杨彪低头不语。
赵温虽然没有低头,却也垂下了眼皮,不敢与刘协对视。
虽然不能说张喜的理由完全是胡扯,至少不是实情。
以似是而非的理由敷衍天子,哪怕是权宜之计,也绝非大臣所当为。
但他们又不能当面戳破张喜的说辞。
一来是张喜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二来天子这个想法虽不可行,偏偏又符合圣人之道。无法从道理上进行反驳,只能从实践的难度上予以阻止。
“诸君也这么认为?”刘协转向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
刘艾犹豫了片刻,上前施礼。
“陛下教化四夷,用意深远,臣等敬佩。只是教化用时既久,耗费又多,非一蹴可就。且圣人教化先近后远,先亲后疏,先固根本而后荣枝叶。臣愿陛下循序而渐近,立百年大计,不求成功于一时。”
赵温也道:“臣以为刘艾之言有理。汉家子民尚在水火之中,子弟未能普及圣人德泽,教化四夷未免仓促,有舍本逐末之嫌。且陛下选拔儒生,于杨定军中教士,成败尚未可知,似乎不宜急于推广。若果有成效,凉州虎狼之卒尽为忠勇,有迹可循,以据可依,再教化四夷,可出力少而功倍。”
刘协沉吟片刻,看向众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协退了一步。“诸君所言,诚为忠耿之言。虽然,事不可急,计不可缓。诸君当有所谋划,逐步推行。司徒,这件事就辛苦你了。”
赵温无可推却,躬身领命。
“民生凋残,宫室可以缓一缓,学舍却不能荒芜。司空多费心。”
张喜刚要说话,杨彪说道:“陛下,司空世为宿儒,尤善教化。孝显时,其曾祖故太尉酺曾为四姓小侯开学于南宫,其兄故司空济亦曾侍讲光华殿。臣以为,可使司空主持教化一事。”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赵温说道:“臣附议。”
张喜顿时急了,刚要说话,杨彪又道:“陛下不修宫室,而兴学舍,重教兴学,诚为圣王事业。我等虽老,亦当尽绵薄之力。”
张喜立刻闭上了嘴巴,垂下了眼皮。
刘协眉梢轻颤,欲言又止。
杨彪这老狐狸,一顶高帽子,压住了他和张喜两个人。
于他而言,不大兴土木,可以避免窘迫的财政进一步恶化。
于张喜而言,不兴土木,负责水土之事的司空就没有实权可言。
所以明知教化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张喜也只能应下。
见张喜接受了任务,刘协随即与他们商量。
教化所有匈奴人的事可以慢慢计划,教化呼厨泉的事却不能拖延。呼厨泉有家难归,这正是进一步收服南匈奴的机会,也是稳定并州北疆的难得机遇。
如果能将呼厨泉驯服,再扶持他为单于,至少三十年内之内,南匈奴不会出现重大变故。
将来进一步教化、融合也有了基础。
对刘协的这个方案,公卿大臣都表示赞同。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张喜的头上。
赵温教李式,他教呼厨泉,公平合理。
坐在山坡上,刘协与公卿大臣商量着朝廷大事。条件虽然简陋,气氛却还算活跃。冲突、分歧不少,有时候甚至很尖锐,但有基本的共识垫底,整个会议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虽然士孙瑞还没有最后拿下范先,但是有卫固的先例在前,范先请降已成定局。
赵温等人建议,对范先采取同样的处理方法。
人尽量少杀,但财产尽数剥夺。
原因很简单,叛乱是大罪,不多杀人是天子开恩,抄没家产,不让他有再次生事的能力,却是必行之事,而且天经地义。
这对其他人也是一个警告。
当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朝廷现在穷得丁当响,等着河东豪强的家产续命。
识相的赶紧捐献,不用全出,朝廷还有官职赏赐。
不识相的,别怪朝廷翻脸,抄家灭门。
反正理由是现成的。
皇帝大驾光临河东,你不来迎驾、贡献,眼里还有朝廷吗?
对这些久经官场的老臣来说,要找点理由整人,真是容易得很。
以前不做,不是不会,是不肯。
如今天子落难,节衣缩食,他们跟着吃糠咽菜,苦不堪言,再不出手就说不过去了。
有君臣大义在,他们干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刘协心情不错,请他们吃了一顿野味烧烤。
趁此机会,太常王绛出面,众臣附议,请天子回城。
新年将至,要举行各种典礼,缺了天子不行,在野外也不合适,还是回城里方便。
这一次,刘协没有再拒绝。
但他提出,回城之前,朕带你们去个地方。
——
安邑城西北有一个独立的小城,据说是大禹称王之处,故称禹王城。
夏禹已成传说,这座小城如今是铁官的官署。
裴潜已经在这里忙碌了大半个月。
奉命协助杨奉进驻河东后,裴潜建议杨奉率兵进驻盐池,他自己却接管了铁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临机制宜是他的权力。
但得知天子对杨奉不满后,裴潜清楚,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天子,必须加以补救。
所以这些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迫使铁官满负荷运转,炉火日夜通明。
得知天子将带着公卿大臣来铁官视察,裴潜命令所有人工匠、刑徒轮班,进行个人卫生的整理,又对铁官内外进行了清扫,尽可能做到干净整洁。
对那些有可能对天子造成威胁的刑徒,他也一一调离,不让他们有任何生事的机会。
对天子最为重视的马甲,他亲自查验,每一具都亲手摸过,还套上战马,检验是否合身。
从西凉军缴获的马甲很粗糙——至少在他看来如此——经过改进之后,结构更加合理,防护能力也提高了不少。
可是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天子随手勾勒的马镫。
他自己试过,有了这两个马镫,即使是最普通的骑士也能稳稳的坐在马背上,挟矛冲锋。
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有了这两个马镫,人马俱甲的三百甲骑将拥有何等恐怖的冲击力。
裴潜打好了腹稿,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争取随天子出征的机会。
第二百一十九章 明争暗斗
裴潜的心血没有白费。
走进铁官,刘协及赵温等人对整洁的环境、有条不紊的人员安排都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官署能打理得这么干净还可以理解,作坊的现场管理也这么好却不多见。
在刘协看来,裴潜这水平,到了二十一世纪,至少是大型项目经理级别,独当一面绰绰有余。
赵温等人则大为感慨,想不到河东还有这样的年轻才俊。
世家子弟中,有如此实务操作能力的不多。
绝大多数人都是动嘴一个不服一个,动手一个不如一个。
裴茂生了个好儿子,闻喜裴家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看完了现场,裴潜将刘协等人引到官署中,展示了准备好的马甲。
一看到这改良后的马甲,赵温等人就大为震惊。
他们曾亲眼目睹李傕麾下的甲骑是如何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若不是天子率骑兵出击,斩杀李傕,魏杰也难逃一劫,整个南北军的阵地都将被百余甲骑摧毁。
“你这儿有多少具这样的马甲?”赵温急急地问道。
裴潜看向刘协,得到刘协的同意后,他举起手。“计划打造三百具,现已完成五十余具,大概在明年正月十五之前全部交付。”
赵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不管他们怎么劝,天子心意已决。
他绝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就着手准备了。
天子虽然年少,却有自己的主见,绝不是他们这些老臣劝几句就能劝得住的。
荀彧、裴潜,天子真正信任的是这些年轻人。
刹那间,赵温有点心灰意冷。
“这马鞍能用吗?”光禄勋邓泉指着一些新马鞍,提出了疑问。
这些马鞍最大的特点就是前后桥都比较低,尤其是后桥。
后桥低,不利于骑乘者保持稳定。骑射还好一些,当骑士挟矛冲击时,很容易被反作用力推下马背。对以挟矛突击为优势的汉军骑士来说,这种马鞍很不适用。
裴潜再次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他提出增设马镫时,就提醒裴潜注意保密,不能轻易泄露出去。
其保密程度甚至马甲还要高。
防范对象不是关东州郡,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
对匈奴人、鲜卑人来说,马甲没什么好保密的,他们甚至比中原人更早知道,只是暂时没有大规模装备的能力。
鲜卑人后来大量使用具装甲骑是因为控制了河北,获得了中原的资源和手工业能力加持。
但马镫所需的资源和加工能力都有限,甚至用木板都可以代替。
他可不愿意还没开战,先帮敌人开外挂。
裴潜心领神会,敷衍地说,这马鞍还没有完工,并非最后的形状。
邓泉虽然年纪有点大,却不傻。见裴潜和刘协眉来眼去,估计是天子提前有安排,不能告诉他们,识趣的没有再问。
刘协随即命郭武、张绣等人试用。
张绣早就等不及了。刘协话音未落,他就一步上前,提起了马甲,查看马甲的甲片。
“好厚实的甲片。”张绣拈了拈,随即给出了初步的估计。“即使是最强壮的西凉马,也只能支撑三次突击。时间久了,马力不足,追不上对手,便无用武之地。”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他当然可以让裴潜打造得轻一些,甚至不需要他提供技术支援,裴潜就可以做到。
无非是多花一些人力、物力罢了。
汉代的百炼钢技术已经成熟,只是成本太高,真正达到百炼的少之又少。
“据尔所知,草原上可有能当得甲骑三次突击的精锐?”
张绣不假思索的摇头。“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许鲜卑大帅檀石槐的王庭精锐有这能力。檀石槐死后,鲜卑人内讧不休,一个不服一个,再也集结不起那么多精锐了。”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陛下,这些马甲难得,须得真正的勇士才能发挥作用,羽林骑中也未必能挑出这么多勇士。”
刘协笑笑,没有说话。
这三百具马甲可不是为羽林骑准备的,张绣试探也没用。
真正的利器,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张绣想指挥这三百甲骑,就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
裴潜随即又展示了其他兵器,有五折玄甲、十折矛,以及三十折的环首长刀。
甲五折,矛十折,刀三十折,便是难得的精品,非真正的精锐难以批量装备。
看到这些寒光闪闪的军械,张绣百爪挠心。
以他的经验,他一眼就能看出装备了这些军械的甲骑将拥有什么样的战斗力。理论上说,只要指挥得当,面对任何敌人,这三百甲骑都拥有决定胜负的能力。
当之无愧的攻坚主力。
裴潜随即又介绍了进度。以目前的人力、物力,最迟到明年正月底,装备三千骑的全部军械就可以交付使用。如果能增补一些人手,再筹集一些铁料,还可以提前几天,或者增加一些产量。
刘协随即和赵温、张喜商量,将刚从卫氏缴获的铁料以及破损军械送来,尽可能的多准备一些。
“陛下,军械固然重要,农器也不可或缺。”赵温提醒道:“春耕将至,河东户口有限,劳力不足,多准备一些制作精良的农器,能多耕种一些土地,秋收后才有足够的粮食。”
“司徒如言,诚为老成之言。”刘协笑道:“可若是在春耕之前平定美稷的叛乱,多运一些牛马来,以畜力代替人力,同样能多耕种一些土地。若是俘虏多,还可以送到山里采矿。”
赵温还没说话,宣播插话道:“陛下,何必等到俘获匈奴人,河东就有啊。”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宣播面不改色,接着说道:“河东豪强大户盗采铁矿、私自铸器的不在少数,只要派人清查一遍,不管是工匠还是铁料都绰绰有余,足够铁官再扩大一倍规模。据臣所知,有不少工匠原本就是铁官的刑徒,以各种名义脱籍,成了私产。”
宣播这么一说,连裴潜都有些承受不住,上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也发现工匠流失严重,不像是正常情况,有必要查一查。”
刘协微微颌首。“司徒,司空,这事应该由谁负责?”
张喜抢先说道:“此为河东郡事,当由河东太守负责。若河东太守不能治,可上报司隶。司隶校尉亦不能理,方请示陛下,或由司空府,或由少府御史台。”
刘协看看赵温等人。
赵温、杨彪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百二十章 求仁得仁
刘协心中了然,也不说破这些老臣的小心思。
“既然如此,就交由河东太守去办。”
殊途同归,最终都要由荀彧处理,这是他与这些老臣不多的共识之一。
看完工坊,裴潜安排了一顿晚餐。
算不上丰盛,但很实惠,尤其是粥炖得很烂,非常适合牙口不太好的老臣。
赵温、杨彪对裴潜刮目相看。
张喜的压力更大。
天子若是常驻河东或者并州,对关东人极其不利。路途遥远,会让很多人选择更近的袁绍,关东人在朝廷的数量会越来越少,声音也会越来越弱。
眼下的希望就寄托在荀氏叔侄身上。
趁着饭后散步消食的空档,张喜找来了荀攸,试探天子讨伐匈奴的计划。
荀攸拱着手,一言不发。也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张喜接连问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复,明白荀攸是对自己保密,老脸有点挂不住。
但他毕竟是老臣,不仅没有责怪荀攸,反而夸了荀攸几句,说他有城府,能做大事。
荀攸依然无动于衷,默默告退。
张喜转头就找到了杨彪。
“文先,天子以三千骑出征,是不是太冒险了?”
杨彪看到了张喜与荀攸见面,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见张喜如此说,还以为是荀攸透露的,信以为真。
事实上,他听了裴潜的汇报后,也有这种猜想,只是不想相信。
他忧心忡忡。
天子以三千骑征讨匈奴,除了风险大之外,最让杨彪不安的是天子有意将士孙瑞排除在外。
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期望。
但他又不便直接进谏。
士孙瑞先斩后奏,接受卫固的请降,触及了天子底线,强谏只会适得其反。
他再三考虑后,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士孙瑞大营。
——
士孙瑞撑着头,揉捏着酸胀的眉心,眼中充满血丝。
收到杨彪的书信时,他刚刚接受范先的请降。
得知卫固被免除了死罪,范先就接受了命运,主动派人请降。
范先很识趣,只想保住性命。
在谋反的罪名下,能够保住性命是他最大的期望,家产之类的暂时就顾不上了。
魏杰、沮俊等人都表示反对。
饶了卫固一命,已经惹得天子大怒。再放过范先,而且又是先斩后奏,士孙瑞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功劳,也无法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士孙瑞反复考虑后,还是力排众议,接受了范先的请降。
杀死范先很容易,麾下将士都摩拳擦掌,等着立功。只要他一声令下,必然人人争先,攻破范氏坞堡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不想这么做。
攻破范氏坞堡,族灭范氏很容易,但这样会让河东人人自危,短时间内很难稳定。
虽说举起反旗的只是卫固、范先,但河东心怀观望的人可不仅仅是卫固、范先,互相之间有姻亲的更不在少数。
如果不彻底清算,就是留下隐患。
如果彻底清算,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再次举起反旗。
朝廷立足未稳,实在不宜杀戮过重。
只是这样一来,杨彪自免就失去了意义。他接连两次抗诏,天子肯定不会转他为太尉。
士孙瑞反复权衡,苦思半夜后,决定还是坚持既定方案。
他亲笔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安邑,说明自己如此选择的理由。
——
刘协到达安邑时,已经是半夜。
荀彧提前派人收拾好了府城,刘协顺利入住。
唐姬、宋都、董宛都没睡,等着接驾。
唐姬只是寒喧了几句,就接走了蔡琰。两人合住一个小院,要说说私房话。
宋都、董宛看到伏寿,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等刘协问起她们这几天的行踪,她们就忘了伏寿,兴高采烈的表起功来,还拿出了两张纸样,展示给刘协看。
在刘协看来,她们造的纸粗糙不堪,根本无法满足使用要求。
但技术发展就是这样,指望着一开始就尽善尽美是不太现实的。一边做一边改进,不断进行技术迭代,才是技术发展的常规操作。
更何况唐姬招募来的人中没几个是真正的工匠。只是耳闻目见,了解一些枝末细节,拼凑起来,摸索出可能的工序。
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他没有打击她们,兴致勃勃的问了研发经过,又根据自己的记忆,提供了一些建议。
总的来说,基本工序大致具备了,只是做得不够精细,有待改进。
这期间,董宛无意间说了一句,提醒了刘协。
董宛说,西凉人将这些关东俘虏留在营中,一是出于莫名的报复心理,一是享乐,所以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女子。真正的工匠大多是男子,即使有女子,也因常年劳作而面黄枯瘦。西凉人提不起兴趣,要么杀了,要么吃了。
刘协随即想到了一个问题:白波军中应该有大量的工匠。
河东有纸坊,但河东的造纸技术不高,利润也不高,所以纸坊的规模都不大,有实力的大族不愿意干,只有一些普通百姓经营。
河东大乱,这些人要么逃了,要么加入了白波军。
况且河东将定,是该招安白波军了。
那么多抛荒的耕地没人耕种,白波军简直就是现成的劳动力,不利用起来太浪费了。
第二天一早,刘协刚吃完早饭,正准备派人去召杨奉,士孙瑞的奏疏先到了。
看完奏疏,刘协的心情也很矛盾。
对士孙瑞再次先斩后奏,违背之前的诏书,接受范先的请降,他很生气。
对士孙瑞宁愿惹怒他,放弃转为太尉的机会,只为避免河东形势动荡,他又很欣慰。
他未必同意士孙瑞对形势的判断,但他相信士孙瑞是出于一片至诚,绝非为个人谋私利。
如果是为了个人谋利,他大可以不管不顾,下令强攻,将范氏坞堡夷为平地。
对这样的老臣,简单粗暴的处理绝不是最好的办法。
反复考虑后,刘协派人拟诏,同意士孙瑞的处理方案。
与此同时,罢免士孙瑞的卫尉职务,转为北军中侯,指挥北军五校,完成范氏坞堡的接收、清算,并挑选部曲中的精锐补入北军。
以右将军董承领卫尉事,武猛·都尉徐晃领卫尉丞,协管卫尉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宠辱不惊
诏书一出,董承还没出安邑城,赵温、杨彪就收到了消息。
他们相对叹息,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们都觉得士孙瑞此举未免鲁莽。明明可以先上奏疏请诏,再接受范先投降,却明知故犯,让他们想说话都没理由。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天子这么做看似严厉,直接将士孙瑞贬为北军中侯,实际上给士孙瑞留了翻身的机会。
北军中侯秩六百石,原本只是监领北军五校。如今形势有变,天子有意扩充北军,又将北军交给士孙瑞指挥,表明他对士孙瑞的信任不衰。
只要士孙瑞能抓住机会,用心整训北军,将来征战立功的机会唾手可得。
天子罢免士孙瑞,与其说是惩处士孙瑞抗诏,不如说是对太尉掌兵的反击。
天子没有直接否决他们的要求,却将最适合以太尉身份掌兵的士孙瑞罢免了,等他们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不知道要哪一天。
赵温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文先,陛下之前引而不发,莫不是就等着这一刻?”
杨彪苦笑。
他也有这样的怀疑,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子柔,君心如渊,莫要妄测,你我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
士孙瑞接了诏书,随即交出了卫尉的印绶,将卫尉营的指挥权交给了董承。
董承既兴奋,又不安。
士孙瑞这个卫尉可不是普通的卫尉,是有战功支撑的。华阴之战,士孙瑞正面迎战李傕父子,勇气无可辩驳,统兵能力更不是他敢相比的。
临阵换将,如果卫尉营的属吏将士不服,故意生事,会让他很难堪。
面对坦然的士孙瑞,董承小心翼翼,就像犯了错的不是士孙瑞,而是他本人似的。
相比之下,徐晃很坦然,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公明少年有为,有作战经验,又熟悉情况。将军有不清楚处,大可问他。”士孙瑞又对徐晃说道:“得遇明主,人生之幸。公明,努力!”
徐晃躬身施礼,随即提议派人催范先出坞投降,结束这场战事。
士孙瑞表示赞同,随即安排人员联络范先。
得知士孙瑞因接受他的请降被天子罢免,范先吓得半死,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出坞投降。
这个机会是士孙瑞以自己的富贵为他争取来的。如今士孙瑞已经被罢免了,如果因为拖延,天子改了主意,可没人替他出头。
范先跪在士孙瑞面前,再三叩谢。
士孙瑞让董承押着范先一家先回安邑,自己指挥北军接管了坞堡,对财产进行清点、入帐。
有了这些财产,尤其是坞中所藏的六千多石粮食,朝廷缺粮的危机算是暂时过去了。
——
范先投降,士孙瑞被罢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安邑。
一时间,安邑大户心情复杂,不一而足。
一方面,范先、卫固仅以身免,家产尽数充公,损失之惨重,足以让他们警醒,不敢再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范先、卫固还能活着,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朝廷犹存一丝善意,并没有赶尽杀绝。
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明智的选择了称臣。
哪怕是心有不甘,此刻也只能暂时蛰伏,以免步卫固、范先后尘。
他们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到愿意为他们说情的公卿大臣。
原本心存观望的大族争先恐后的表态,支持朝廷,愿意出钱出粮。那些涉嫌贪墨的郡县属吏也纷纷退还赃物,并主动补偿。
官道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车队,将一车车粮食、物资运往安邑。
河东太守荀彧有条不紊,安排人接收贡献。
士孙瑞本人回到安邑城的时候,安邑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处处洋溢着新年将至的热闹气氛,看不出半点肃杀。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士孙瑞。
——
几日不见,刘协、士孙瑞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
“宠辱不惊,君无愧大臣之谓。”刘协开门见山,就给了士孙瑞一个非常高的评价。
董承、徐晃回来之后,向他转述了士孙瑞的表现,他就大致猜到了士孙瑞的想法,也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分析。
士孙瑞抗诏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个结果最合理,最有利。
既给了河东人足够的警告,又不至于激起民变,导致战事无限期的僵持。
付出代价的人当然有,一是他本人,二是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的公卿大臣,比如杨彪。
你可以说他自以为是,却不能怀疑他的人品、道德。
虽然这让刘协很头疼。
“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士孙瑞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刘协伸手将士孙瑞扶了起来。
“卫、范部曲中,有多少可用之人?”
“五百余人。”士孙瑞随即又说道:“臣以为,与其收编这些人,不如从应募的百姓中挑选。既能收取民心,又能得其死力。唯一缺憾之处,就是耗时久一些,春耕之前无法完成。”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莞尔一笑。
“看来你也听说朕要征讨匈奴的事了。”
“是的,臣反对。”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眼神严肃,甚至有些凝重。“卫霍皆臣,陛下为君,岂可同日而语。万一有所不测,奈天下何?”
刘协早有准备,含笑不语。
士孙瑞如果是那么肯妥协的人,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他尊重士孙瑞的人品,但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接受士孙瑞的意见。
事事求稳,他哪里有逆袭的机会。
这一代人老了,就让他们带着尊严老去吧。
“匈奴人不过疥癣之疾,不足挂齿。能战则战,不能战,朕也不会勉强。”刘协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示意士孙瑞稍安勿躁。“朕担心的是袁绍,君可有应对之策?”
士孙瑞思索片刻。“上党、河内皆有安排,陛下所虑,唯有太原。依臣愚见,陛下不妨巡狩太原,再选任大臣出镇幽州,牵制袁绍,使其不能西顾,至少能争取一两年时间。”
“谁能出镇幽州?”
“故大司马虞之子,侍中刘和。”
刘协愣了片刻。“刘和还活着吗?”
他对刘和有一些印象,但那是初平元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没收到刘和的消息,他还以为刘和已经死了。
“刘和在袁绍麾下为将。”
刘协看向士孙瑞的眼神有些异样。
刘和在袁绍麾下,你推荐他出镇幽州,岂不是将幽州送给袁绍?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子门生
士孙瑞不慌不忙,解释道:“陛下,袁绍的心腹大患是擅长骑兵作战的公孙瓒。他能将公孙瓒压制在易县,就是有刘和、麹义为将。刘和承其父遗泽,得幽州士民欢心。麹义通晓步骑战法,最能克制公孙瓒。二人联手,公孙瓒战则无功,守则无粮,这才不得不困守易县一隅之地。”
刘协点点头,示意士孙瑞接着说。
“公孙瓒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原因之一就是袁绍无法相信刘和,担心刘和继其父之志,心向朝廷,与他为敌。若陛下能以幽州付刘和,袁绍必疑,不敢再用刘和。刘和欲报父仇,必然与袁绍反目。”
“那刘和与公孙瓒能共居一地吗?”
“不能,所以陛下可责公孙瓒以擅杀大臣之罪,贬其官爵,征为使匈奴中郎将,讨匈奴叛乱。公孙瓒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若能离开幽州,必然从命。”
刘协觉得有理,至少值得考虑。
虽然他清楚士孙瑞的主要目的就是阻止他亲自讨伐匈奴。
“此事容朕三思。”刘协说道:“先说说扩充北军的事吧。”
士孙瑞施礼道:“唯陛下所命。”
“关东混战,朝廷所有不过并凉,户口有限,唯独不缺骑兵。朕思量着,是不是恢复孝武旧制,增五校为八校?”
士孙瑞心中欢喜。
虽说天子对孝武八校似乎有些误解,但他想恢复孝武旧制的想法却是好的。至少说明他对太尉掌兵、司徒治民并没有本质上的排斥,只是不想走得太草率而已。
“乱世当用武,陛下扩充北军,自然是好事。至于用不用八校之名,臣以为可以商榷。不过眼下之事,还是先扩充步兵、射声两营为要。守山关河津,还是步卒、射士最为得力。”
刘协点头赞同。
这是老成之言。
河东是他的根基。守住河东,对他的意义毋庸诲言。
既然是防守,自然是步兵和弓弩手最重要。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士孙瑞转为北军中侯,让他负责整个北军的扩编、整训。
以赵青父子为榜样,他已经从安邑境内招募了近千人。这些人军事素质不足,像赵青一样当过兵的不多,大部分人都没有作战经验,就是冲着官爵赏赐来的。
捐几石粮,朝廷不仅赏官,还能保证日常的基本口粮,这样的好事千载难逢。
除此之外,刘协还相中了白波军这个潜力更大的兵源。
白波军有几万人,挑出三五千青壮不成问题,同样可以扩充到北军中去。
想发挥这些人的战斗力,训练必不可少。
与刘协谈了大半个时辰,士孙瑞心中欢喜不禁。
他原本担心刘协小胜即骄,一心要征讨匈奴,急于求成,这才刚刚解决了范氏的收尾事务就匆匆赶回来请见。现在看到刘协对未来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大可以放心。
就算去了美稷,刘协也不会浪战。
他还是那个面对李傕的天子,既有勇气,也有足够的耐心。
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
辞别了天子,士孙瑞随即去见杨彪。
杨彪正与杨修说话。
杨彪站在廊下,脸色严肃,嘴角堆着一些泡沫,看样子刚才说了不少话。
杨修站在阶下,拱着手,缩着头,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士孙瑞进来,杨修拱手行礼,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便匆匆溜走。
杨彪愤愤不平的骂了两句“竖子”,伸手示意士孙瑞上堂落座。
“君荣,你儿子怎么还没来?”
士孙瑞也说不上来。他早就写信给去荆州避难的儿子士孙萌,让他赶来侍驾,结果士孙萌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德祖又犯了什么罪?不会是代我受过吧?”士孙瑞半开玩笑的说道。
“与你何干?”杨彪没好气的说道:“他不是带了二十名儒生,在后将军营中做教师么。我刚刚得知,他们在猗氏上缴的田赋里截留了一些钱粮,给这二十名教师发俸了。这不是乱来么,公卿大臣还没领俸禄,他们几个教师倒先拿了。”
“陛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杨彪哼了一声:“这竖子胆子越来越大,我不骂他,还能留着给别人骂?”
士孙瑞笑道:“那我倒是要劝你两句。”
“劝我?”
“文先,对营中将士来说,你我这些公卿,未必如这些这二十名教师受欢迎。”
杨彪大感意外。
他可以不相信杨修的话,却不会轻易怀疑士孙瑞。
士孙瑞将他所见说了一遍。
经过华阴之战,卫尉营、北军五校中都有大量的将士是新补的,其中一部分人来自董承的部下,还有一部分人来自西凉军。
相比于其他人,董承的部下无疑是自视最高的。
他们以天子门生自居。
他们这么说的依据,就是当初天子曾与他们一起商讨战事。
说是共同商讨,甚至是他们说得多,天子说得少。但他们更愿意看成是天子教他们作战,把自己当成天子门生。
杨彪听了,如梦初醒。“怪不得天子命董承代行卫尉事,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是的,但我觉得,董承自己未必清楚这一点。他去接收卫尉营里,心里很没底。”
杨彪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董承就是个废物,只不过天子手段高明,居然将这个废物用起来了。
绕了一圈,董承成了卫尉,这是他们之前都没想到的结果。
杨彪眼珠一转,随即说道:“卫尉营如此,想必北军五校也不例外。”
“至少步兵、射声两营如此。”士孙瑞点点头。
杨彪脸色微变。“这么说,你并非失算,而是有意为之?”
士孙瑞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河东易乱难安,影响大局。这几年来,朝廷难得有喘息之机,岂能一时冲动,又生事端。我自己也就罢了,连累文先,实在过意不去。”
“且!”杨彪不屑一顾。“你舍得,我就舍不得?士孙君荣,在你眼中,我就是恋栈之辈么?”
士孙瑞哈哈一笑,拱手请罪。
杨彪摆摆手,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又道:“天子用意深远,在布一个你们都未曾想象到的大局。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机,也不知是福是祸。”
“大局?从何说起?”
“君荣,你这些天忙于征战,有些事还不清楚。”杨彪幽幽说道:“天子多次提起教化之事,我等都以为是纵横之言。现在看来,只怕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想将这天下百姓,都变成天子门生。”
第二百二十三章 知易行难
听完杨彪的分析,士孙瑞也觉得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
让所有的人都能读书,接受儒门教化,这自然是好事。
可是实践起来却非常容易出问题。
一是耗费大,二是出路少。
行教化,不仅需要笔墨等物资,更需要有大量的儒生。
一个人能教的学生有限,刘协安排了二十名儒生跟着杨修见习,教授杨定军中将士。为了表示鼓励,俸禄定为六百石,二十人就是一万两千石。
如果将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营,仅俸禄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更绝非眼下的朝廷所能提供的。
若是推广到天下,则足以让负责钱粮的大司农和少府崩溃。
就算天子有钱,也愿意花这钱,那培养出来的人怎么安排?
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太学生的数量也要翻上几倍。
朝廷哪来这么多的官职提供给他们?
大量的太学生聚集京都,正当精力充沛之时,却无所事事,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文先,此事不可大意,当及进谏阻才行。”
“怎么谏阻?以何种理由?”杨彪很无奈。“是与天子争天下英才,还是王道可观而不可行?若是有人说,你欲使北军为门生,奈何?”
士孙瑞脸色微变,立刻闭上了嘴巴。
变北军将士为门生,等于将天子禁军变成私人部曲,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万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文先有何高见?”
杨彪摇摇头,神情无奈。“之前种种,已经让天子对我等老臣另眼相看,此时强谏,怕是适得其反。我刚刚训斥德祖,就是希望他能权衡轻重,适时进谏。君荣,你也催一催,莫让人占了先机。”
士孙瑞应了一声,心中黯然。
这次河东大族竞相贡献,自然是有所图。大量河东子弟进入仕途,至少有一半将会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假以时日,这些人中必然会出现二千石大臣,直到公卿。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局面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他留下了卫固、范先的性命,逼迫河东大族俯首称臣,迅速稳定了河东的形势,也造成了河东人大量涌入朝堂。
利弊相生,祸福相依,老子诚不我欺。
——
杨修安排好了款待士孙瑞的饮食,转身出了小院,一抬头,便看到了城楼之上的天子。
他想了想,拾级登楼。
两名虎贲站在城墙处,伸手拦住了他。
“天子在召见大臣,请侍中稍候。”
杨修笑嘻嘻地应了,随口问道:“天子在召见谁啊,非要跑到城上来?”
两名虎贲互相看了看,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杨修微怔,随即笑着扬扬手。“算了,当我没问。”
“多谢侍中体恤。”虎贲如释重负,颌首致意。
过了一会儿,尚书令裴茂从城下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见杨修在,裴茂有些意外,拱手致意,又命身后少年行礼。
“这是侍中杨君,快快见礼。”裴茂又对杨修说道:“犬子裴俊,蒙天子恩泽,授职郎官。”
少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闻喜裴俊,字文杰,敢问侍中起居。”
杨修一边还礼,一边打趣道:“令君父子兄弟,共聚天子朝堂,可喜可贺。”
裴俊应声道:“天子君临天下,纵横八荒,上下千载,容得下百姓万民、四世三公,又怎会多我父子兄弟三人。”
杨修目光闪动。“裴君师从何人,受何业?”
裴俊说道:“少从家学,未有名师,不过粗通经传而已。机缘凑巧,走过几步路,见过几个人,道听途说了一些,还望侍中莫笑。”
杨修正待追问,裴茂沉下脸,喝道:“竖子,杨侍中家学渊源,聪明绝伦,又岂是你能卖弄的。天子面前,当慎言慎行,再敢放肆,就滚回家去,休要给我惹祸。”
裴俊不敢说话,躬身请罪。
裴茂又对杨修笑道:“让侍中见笑了。天子召见,不敢停留,稍后再让犬子去请教。”
杨修神情尴尬,讪讪不语。
裴茂看似教训儿子,实际上却是在打他的脸。
刚刚被父亲杨彪训了一回,现在又被裴茂讽刺,杨修的心情糟糕得很,和虎贲闲谈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沿着城墙,向前走了几步,负手独立,看着远处的苍莽远山,莫名的伤感起来。
父亲为何生气?他大致猜得出。
一番运筹,结果全落了空。不仅太尉掌兵变得越多遥远,还与天子有了隔阂。
陪着天子赴汤蹈火的老臣被冷落,河东新贵却大批涌入朝堂。
只见新人笑,不见老人愁。
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德祖?”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杨修转头一看,随即笑了。转过身,轻甩袍袖,拱手施礼。
“见过令史。”
蔡琰抱着一卷简策,打量着一本正经地杨修,忍不住笑道:“不愧是世家子弟,知书识礼。只是转换得未免快了些。刚刚还忧国忧民,转眼就变了脸,身心皆悦。”
杨修忍不住咂嘴。“令史,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何尝……”
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神情变得极为精彩。
似乎否认哪一项都不对。
见杨修语塞,蔡琰忍俊不禁。“你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处处想与人不同,到头来,却是自缚手脚。”
“嘿嘿。”杨修笑了两声,掩饰过去。
在别人面前,他大可以舌锋如剑,辩才无碍。在蔡琰面前,他却没什么胜算可言,不如坦然认输。
“令史最近心情不错,可有好诗?”
“诗倒是有几句,好不好,却因人而异。”
“洗耳恭听。”
蔡琰清咳了一声,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念完,她看着杨修,似有期待。
杨修品味了片刻,眉头稍皱。“这几句都是你作的?”
“有何不妥?”
“第一句……”杨修有些迟疑。“似与后五句略有不同。”
蔡琰眼睛亮了起来。“有何不同?”
“第一句眼界甚大,后五句却支撑不住,格局小了。”
蔡琰沉吟片刻,微微颌首,随即又道:“那以第一句为题,你作一首,如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丈夫气
杨修略作思索,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羽檄如雪飞。关东鼓未休,关西号角鸣。天子一怒起,六龙共长吟。临阵摧敌胆,归朝抚万民。天命在汉德,多难而弥新。”
蔡琰柳眉轻挑,微微颌首。“终究是丈夫,气象自有不同。”
杨修大感诧异。“第一句不是你所作?”
“是天子所吟。”蔡琰又打量了杨修一眼。“老臣能谋国,难以出新。既有气血渐衰,体力难支之困,又有因循守故,泥古不化之嫌。德祖少年,既有猛志,又有幸从圣天子,当努力去旧习,立新政,再建太平。”
杨修心中微动,再次想起天子的问题。
“令史,有一事,我思之良久,未得其门而入,敢请教。”
“你我之间,何必请教。”
“高祖何以得天下,而六国之后却不能?”
蔡琰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这是天子给你的问题吧?”
杨修神情尴尬。“是的。”
“既是天子给你的问题,我就不便代答了。”蔡琰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你说。”
“《韩非子》中有一个故事,说郑人买履的,你应该读过。”
杨修点点头。“自然读过。”他随即若有所悟。“岂不是梅子真(梅福)按图索骏之讥?”
蔡琰叹了一口气。“德祖,你机变若神,却不够精深。”
杨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今天是怎么了?一不小心,又被人教训一回。
“你仔细想吧,我有事去了。”蔡琰扬扬手,与杨修告别,带着一丝得意。
杨修看着蔡琰离开,品味着蔡琰刚才的话,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都是拘泥于形式,不知变通,以至于结果不尽如人意。
当然,对他解答天子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
总不能说六国之后不能得天下,是因为他们不知变通?
遇到项羽那样的对手,再变通也没用吧。
除非他们像高祖一样,拥有山河险固的关中。
——
刘协接见了裴茂、裴俊父子。
裴茂这次筹粮有功,尤其是闻喜县,在诸县中仅次于安邑,裴氏几乎是倾囊相赠。
这么大的功劳和贡献,赐一子为郎是最起码的。
裴俊虽然年少,也就是十八九岁,却见过世面。
他刚刚从蜀中赶回来。
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卫生条件也欠佳,远行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裴俊小小年纪就能远至巴蜀,胆气和见识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
还有一点,裴茂没有说,但刘协大致猜到了。
裴俊回来得这么快,应该归功于裴茂或者裴潜提供的信息及时。最大的可能是裴茂很早就发出消息给荆州的裴潜和蜀中的裴俊,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刘协甚至怀疑,裴茂很可能猜到了他只能到河东,别无地方可去。
刘协问了一些巴蜀的情况。
裴俊是几年前随姊夫入蜀的,这几年一直在成都,经历过刘焉死、刘璋继位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事务,对益州的政局变化有近距离的观察。
基于这样的经验,他向刘协提了一个建议,联络汉中的张鲁,争取张鲁向朝廷称臣,进而获取益州的物资与人才。
益州之所以不向朝廷贡献,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米贼控制了汉中,隔断了驿道。
实际上,张鲁就是刘焉派过去的。
如今刘璋继位,与张鲁反目成仇,正是朝廷拉拢张鲁的好机会。
张鲁称臣,驿道复通,或许刘焉依然不愿意贡献,但他却不能阻止益州人心向朝廷。
刘焉、刘璋父子与益州人相处并不愉快。刘焉杀贾龙,得罪了益州大族。刘璋杀张鲁母卢氏,得罪了益州的底层民众,如今只能靠东州兵支撑。
若能打通驿道,必然会有大量的益州人赶到朝廷。
对刘璋来说,这无疑是道义上的沉重打击。
刘协觉得有理。
不管这是裴俊本人的意见,还是与裴茂商量的结果,这都是切实可行的方案。
就算不起作用,也没什么损失,也就是一副汉中太守的印绶而已。
“你对他们的教义有了解吗?”刘协最后问道。
裴俊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裴茂。
裴茂没好气的喝道:“陛下问你,如实回答就是,不可左顾右盼,君前失礼。”
“益州的米教虽与关东的太平道有呼应,但是就教义而言,米教只想成仙,对改朝换代没有兴趣。他们以老子为宗,崇尚隐逸,好炼丹药,并施符咒。”
“教众中工匠多吗?”
“应该不少。”裴俊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简单地说了两句,就闭上了嘴巴。
刘协也没有再问,随即拜裴俊为郎官,先留在身边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具体的工作。
裴茂、裴俊谢恩。
刘协随即又问裴茂对匈奴人的处理意见。
裴茂也不赞成天子亲征。
他觉得匈奴人内乱是常有的事,天子为此兴师动众——哪怕只是三千骑兵——也不值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委任一个使匈奴中郎将,陪呼厨泉一起返回美稷,解决匈奴人内乱。
天子万乘之躯,不宜冒险,还是留在河东比较好。休养生息数年,再发兵平定匈奴,易如反掌。
刘协听出了裴茂的言外之音。
他希望朝廷留在河东,而不是去太原。
“令君,河东户口不足,怕是难以供应朝廷的消耗。”
裴茂躬身再拜。“陛下,太原、上党的户口并不比河东多,又无盐铁。即使以眼前论,亦不如河东。以将来论,更不如河东远甚。”
刘协沉默不语。
是河东立都,还是在太原立都,各有优势。
但河东人的态度却不能忽视。
到目前为止,太原还没什么反应,是不是欢迎朝廷去,谁也不清楚。
河东人却是很热心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轻易地拒绝会让裴茂这样的河东人失望,将来袁绍再派人来联络,他们动摇的可能性很大。
“令君,这事干系重大,容朕与公卿们商议,再作决定。”
“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陛下不妨咨询河东太守彧。论对河东之熟悉,大臣中无人能过其右。”
刘协目光微闪。“令君与荀彧是故交?”
“中平六年,彧为守宫令,臣为尚书令,同属少府。”
第二百二十五章 除恶务尽
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几乎裂成两半。
一半的他直欲拍案而起,戟指大骂。
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一半的他轻声叹息。
这才是朝堂,哪有什么纯臣、孤臣。
被人奉为汉室最后一个忠臣的荀彧也不能例外。
当然,现在说荀彧结党还为时为早。
就算荀彧要结党,也是与张喜等关东籍大臣结党的可能性更大,与裴茂结党的可能性有限。
否则裴茂也不会说得这么坦荡。
迅速权衡了一番后,刘协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说道:“若依令君之见,委任使匈奴中郎将,平定匈奴叛乱,令君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臣有两个人选。”
“谁?”
“一是故凉州刺史、魏郡太守,汉中人张则。张则为官多年,多在边郡,深得羌胡之心,廉而有威,人称卧虎。若能以他为使匈奴中郎将,持节监美稷,不仅边塞可定,亦能收汉中人之心。”
刘协转身记下张则的名字,命人去调取张则的履历,又道:“还有一个呢?”
“虎贲中郎将宋果。他的武艺、能力,陛下亲眼所见,毋庸臣多言。他之前曾任并州刺史,对北疆的形势也熟悉。如今受陛下器重,引为近臣,忠诚有目共睹。”
刘协双手抱在腹前,想了想,觉得裴茂所言有一定道理。
人无完人,宋果的确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将领,但裴茂的几点理由都是事实。
如果真要派一个人担任使匈奴中郎将,宋果还是能胜任的。
至于裴茂推荐宋果,是不是有向关中人示好的成份,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心里有数就好。
见天子频频点头赞同,裴茂心中欢喜,语气也轻松了些。
刘协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郎退下,左顾右盼,却不说话。
裴茂见状,示意裴俊退到一旁。
“令君父子忠勤,朕甚是感激。”刘协说道,神色凝重。
裴茂连忙行礼。“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等所当为。”
刘协一声轻叹。“有一句话,朕想听听令君的意见,还望令君直言相告。”
“臣不敢当。请陛下示下,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对卫氏、范氏的处理,你有何看法?”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骤然紧张起来。
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之前就因为对卫氏、范氏有偏袒的嫌疑,遭到士孙瑞等人的严厉批评。
士孙瑞刀下留人,放了卫氏、范氏一条生路,天子一怒之下,将士孙瑞免为北军中侯,并因此与公卿僵持数日,可见他欲杀卫氏、范氏立威之心甚炽。
此刻突然问起此事,莫不是心有不甘,想再起波澜?
一个回答不慎,不是引起杀戮,成为河东罪人,就是让天子对他的忠诚有所怀疑,之前积累的好感毁于一旦。
不管是哪种结果,对他来说都非常不妙。
裴茂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被城墙上的风一吹,遍体生寒。
刘协微微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茂,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你不是想要机会么?朕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士孙瑞先斩后奏,放过了卫氏、范氏,迅速缓解了形势,却也留下了隐患。
以平叛为机,打击一批河东大族的计划无疾而终。
河东大族献粮,解决了当前的粮食短缺问题,可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土地还在他们手中。
他没有坚持之前的计划,只是顺势罢免了士孙瑞,有两个原因:
一是大量人口的流失使土地的缺口暂时没那么严重,抛荒的土地足以安置即将招抚的白波军,所以没必要在很多大臣都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激化矛盾。
二是士孙瑞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主观上有意抗诏,而是他觉得这么做最有利。
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动机是好的,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坚持追究士孙瑞的责任,只会让老臣们心寒,不如顺手推舟,解决另一个问题,延滞大臣们争夺的计划。
但土地的问题还要解决,哪怕不那么迫切。
本来他打算让荀彧来冲锋陷阵,既然裴茂与荀彧关系这么好,又极力推荐荀彧,他不介意将裴茂也绑上战车。
闻弦声而知雅意,裴茂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危险。
刘协并不着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哪怕裴茂最后选择放弃,他也一点不意外。
相比之下,如果裴茂不假思索的答应,他反而会犹豫。
刘协转头,看到了远处有些失魂落魄的杨修,招招手,叫过蔡琰。
“他有事?”
“可能是想请见吧。”蔡琰含笑说道:“臣正好遇见,说了几句闲话,还提到了陛下的那句诗。”
“哦?”
蔡琰看看裴茂,将杨修续的诗吟了一遍。
裴茂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焦灼。
杨修的诗里透着强烈的功业心。如果天子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他不愿意,天子立刻就会抛弃他,选择其他人。
待蔡琰走开,裴茂说道:“陛下,臣以为,北军中侯宅心仁厚,不失为谋国老臣。只是卫范谋逆,影响极坏,如此处理,不足以警戒人心,尚须陛下再颁严诏,除恶务尽,以示朝廷律令不可轻犯。”
刘协眉梢轻挑。“如此,会不会适得其反,使河东形势又生事端?”
“不然。”裴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理政当宽严相济,只要用心正,执法平,无偏颇之心,纵使严苛,亦是惩恶保民,毋须顾忌太多。若瞻前顾后,一意委曲求全,反倒会让宵小之辈心生妄念。”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听令君一言,朕胜读十年书。如此,便请令君与荀彧参详,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使河东成为首善之地。”
他一声叹息。“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只是户口太少,租赋有限。朕不敏,素无恩德于河东,又岂能连累河东士庶,与我共苦。”
裴茂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陛下何出此言,河东虽不富庶,却是京畿所在,愿竭孤忠,誓与陛下共进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木秀于林
裴茂出了城楼,这才发现贴身的小衣已经湿透。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杨修,转身下了城楼,直奔太守府。
荀彧不在。
荀恽说,荀彧刚刚被司徒叫去了,好像有比较重要的事要谈,一时半会的可能回不来。
裴茂也没多说,转身去了隔壁的司徒府。
看到挤在一起的三公府,裴茂越发焦虑。
若想天子在河东立都,就算不大兴土木,基本的设施也是必须的,总不能让天子和公卿大臣挤在小小的府城里,实在不成体统。
可是兴土木就要人力、物力、财力,对河东来说,这是一个很难承受的负担。
如果分摊到各户,势必引起反弹。
若他们追求回报,又会让天子心生犹豫。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从犯错的人身上再扒一层皮。
来到司徒府,裴茂报名请见。
尚书令虽然只是少府寺下属的六百石小官,却有着与俸禄完全不相衬的影响力。听说尚书令裴茂请见,司徒赵温很快就传出话来,请裴茂入内,直至后堂。
裴茂心中疑惑,却还是来到了后堂。
进了后堂,见堂上不仅坐着赵温和荀彧,还有杨彪、士孙瑞和张喜,顿时明白了。
上了堂,一一见礼,裴茂很自然地在荀彧身边落座。
赵温转头看着杨彪。“文先,后生可畏。”又对士孙瑞、张喜说道:“君荣,季礼,你们抓紧些,子弟再不来,怕是要落后了。”
杨彪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司徒过虑了。朝廷百废待业,求贤若渴,怎么会嫌人多。尤其是不惑如巨光、文若者,多多益善。”
裴茂转头看看荀彧,荀彧面色如常。
裴茂拱手说道:“赵公、杨公言重了,茂愧不敢当。老臣,国之宝也,天子重之。赵公、张公掌教化,而士孙公掌兵,杨公掌藩国,皆非茂等堪任。茂冒昧求见,正是有一件事,要请诸公指教。”
赵温的脸颊抽了抽,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巨光,何事如此急迫?”杨彪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安。
“敢问杨公可知改元事?”
“知道,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年号么。”杨彪不动声色的说道。
赵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附和。
“改元之前,可曾议定都城选址,宫室所在?”
赵温垂下了眼皮。
张喜清咳一声。“河东户口有限,又承战乱之后,大兴土木不合时宜。天子不欲大兴土木,之前便有明诏,在座诸君也是知道的。”
裴茂转身,向张喜点头致意。“天子体恤民生,是天子仁厚。可是天子与公卿混居,不合尊卑之义,又令光禄勋、卫尉任重,万一发生误会,危及天子,如何是好?”
张喜眉心微蹙。“可是陛下有诏……”
裴茂打断了张喜。“大臣辅政,求乎合礼,亦或承诏?”
张喜一脸疑惑地闭上了嘴巴。
士孙瑞抗诏是为了避免杀戮,于公而言,是为了尽快稳定河东形势,对朝廷有功。所以天子虽然降了他的官,却没有治罪。于私而言,这是行仁恕,积阴德,合乎儒道。不论是河东大族对他的感激,还是朝中大臣对他的欣赏,有目共睹。
不出意外的话,他重回公卿之位是迟早的事。
但裴茂抗诏为天子建造宫室,对天子来说是彰显其不仁和伪诈,对河东大族来说是额外负担。
两面不落好,你图个啥?
面对众人狐疑的目光,裴茂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见裴茂态度坚决,不似一时口误,赵温打起了圆场。“巨光,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卫氏、范氏为郭图所惑,犯下谋反之罪,天子仁慈,赦其族诛之罪,庄园作为家产,自当没入。茂以为,可集二氏产业,为天子宫室及公卿官署,避免与百姓混居……”
裴茂侃侃而谈,拿出了一道方案。
以目前的形势,从零开始,大兴土木,肯定是不行的。
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财力、物力都承担不起。
在卫氏、范氏庄园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却是可行的。
天子节俭,不愿意大兴宫室,但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卫氏、范氏庄园都是容得下数千人的大庄园,还有坚固的坞堡。安置天子及公卿绰绰有余,附近还有大量的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南北军。
拆除卫氏、范氏的庄园,也有消除影响,警告宵小之辈的积极意义。
叛逆是大罪。纵使天子仁慈,饶你一命,你也要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
如果有人三心二意,还想呼应袁绍,就要仔细掂量掂量,看你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赵温等人听完,都觉得有理。
天子与公卿住在安邑城里的确不是办法,实在太挤了,甚至影响了太守府的正常公务。
将卫氏庄园改造成天子行宫,不够的材料从范氏庄园拆取。就算不够,数量也非常有限,河东各家捐献一些也就是了。
相信安邑大族会非常积极,毕竟他们都与卫氏、范氏有些关联,如果有机会表示一下忠诚和悔过之意,他们不会拒绝。
建都安邑,对他们来说,既是荣耀,更是千载难逢的入仕机遇。
只是这么一来,裴茂又要立功了。
除了他,还有谁适合出面联络河东大族,捐钱捐物,助修天子行宫。
杨彪提出了疑问。
天子是已经决定要在安邑立都,还是考虑这个可能?
毕竟他之前的想法是去并州,在太原立都,而不是河东。
河东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不利于防守。
面对杨彪的疑惑,裴茂心里有点虚,脸上却不动声色。
“杨公以为,是太原适合立都,还是河东合适立都?”
杨彪人老成精,一眼就看穿了裴茂的底细。
这只是裴茂的一厢情愿,天子最多是考虑这种提议的可能性,并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但他没有说破,只是笑了笑。
张喜随即反应过来,随即说道:“立都关乎国运,不可儿戏,当由三公面呈天子。子柔,你是司徒,由你来牵头吧,先召集公卿诸台,拿出个意见,再请天子定夺。”
赵温瞅瞅张喜,又瞅瞅裴茂,微微颌首。
“文若,你的意见呢?”
裴茂看向荀彧,眼中带着期盼。
荀彧笑笑。“张公所言有理,事关重大,当先由公卿诸台商议,不是我一个河东太守可以置喙的。”
赵温微微颌首,张喜却抚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裴茂大感失望。
第二百二十七章 弄巧成拙
出了司徒府,裴茂与荀彧并肩则行,回到太守府。
进了门,裴茂就忍不住问道:“文若何以依违不定,你明明知道安邑最合适立都?”
荀彧扭头看着裴茂,忍俊不禁。
“巨光,你父子锐意进取,自是幸事。只是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不是我心急,实在是机不可失。我粗略算过了,集卫范二氏之财力、物力,修行宫还有些不足,需要安邑各族捐献一些。若不趁此机会落实,将来再募捐,还有多少人愿意,可就不好说了。”
荀彧上了堂,在主席坐定,与迎上来的属吏交待了几句,吩咐晚餐前不见其他人。
属吏应了一声,又向裴茂行礼,转身下去了。
“巨光,恕我直言,安邑并不适合立都。”
“为何?”裴茂长身而起。
荀彧摆摆手,示意裴茂不要激动。
裴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盯着荀彧不放。
荀彧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低着头,沉思片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
“巨光以为,天子之志为何?”
裴茂应声答道:“自然是平定天下,还于旧都,再兴大汉。”
“再兴之汉,是光武所建炎汉的延续吗?”
裴茂欲言又止,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
他与荀彧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两三个月。
但人就是这样。有的相处几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有的只见过几面,就一见如故,托以腹心。
他和荀彧便是如此。
这其中既有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原因,也有荀彧名实相副,的确有真才实干的原因。
甚至后者才是关键。
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位王佐之才就很不以为然。
所以,对荀彧的问题,他不敢掉以轻心。
天子是光武的子孙,他再兴大汉,不是炎汉的延续,还能是什么?
裴茂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凉州。
毫无疑问,贾诩代表的凉州势力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话语权。
不管是眼前,还是将来,朝廷都必须考虑凉州人的意见,也会妥善安排凉州的政策,不可能再由关东人主导,动不动就打算弃凉。
“文若,你是说,天子有意放弃洛阳,重回西京?纵使如此,也不影响在安邑建都……”
裴茂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荀彧正看着他,虽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却让他觉得羞愧。
“如果只是平定天下,如旧剑新硎,不论将来是定都洛阳,还是定都长安,都不影响如今在安邑建都。可若是天子并不满足于此,欲将旧剑回炉,千锤百炼,再铸神器,那定都安邑就不合适了。”
裴茂一惊,再次下意识地长身而起。
“文若,天子竟有此鸿鹄之志?”
荀彧微微颌首。“天子虽年少,却见识高远,非我等可及。再造大汉,绝非还于旧都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一声轻叹,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隐忧。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于今一百七十年,积弊已深。若不能回炉重炼,纵使天子圣明,也不过延续一两代人而已。中兴终究只是刹那盛世,难以长久。”
裴茂连连点头,却没有接荀彧的话题。
朝廷的积弊是个敏感的话题,同时也是他和荀彧不多的分歧之一。若要分出胜负,绝不是晚餐前这点时间能够的。
况且眼下的重点也不是何为积弊,而是天子革除积弊的决心和举措。
“与凉州一般,如何安置匈奴人,也是天子必须考虑的事项之一。教化必不可少,征讨同样不可或缺。匈奴人擅杀单于,若朝廷不能定,匈奴人以为朝廷可欺,时时兴兵南下,安邑尚可安否?”
裴茂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作为四战之地,河东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中原或者关中,而是来自于北边的高原。
匈奴人的单于王庭就在美稷,对太原和西河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威胁。太原有雁门诸塞可守,西河却已经沦为匈奴人的牧场多年。匈奴人沿河谷而下,数日便可到达河东。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原的确比河东更适合立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平定匈奴人的叛乱,重新将美稷的单于庭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天子准备亲征美稷,可能就是这个计划。
长子裴潜天天泡在铁官不露面,应该也是为这个计划打造军械。
他刚刚苦口婆心地劝阻的,也正是这个计划。
一瞬间,裴茂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
刘协留杨修吃了一顿晚饭。
晚饭很简单。
虽说不是以前那样一碗麦饭、一碟酱,多了一些肉,甚至还有一杯酒。
可是在杨修看来,天子还是太节俭了。
“陛下,臣受猗氏、解县的豪族款待,都比你这御膳丰盛。”杨修一边吃一边说。
刘协瞅瞅杨修。“不想吃就放下,朕留着做夜宵。”
“陛下,臣可没有嫌弃的意思。”杨修笑道。
与天子共进晚餐,哪怕是只给他一碗清水,他也会甘之如饴。
“臣只是说,虽说河东这几年屡经战乱,但这些豪族却没受影响。不仅没受影响,他们的实力反而更强了。就臣耳闻目见,他们这几年侵占抛荒耕地,招揽部曲,煮盐铸铁,个个脑满肠肥。若非亲眼目睹,简直不敢相信。”
刘协却一点也不惊讶。
卫固、范先敢造反,不就是因为有实力么。部曲逾千,存粮至少能支撑半年,他们飘了。
如果不是被朝廷几万大军围着,他们绝不会轻易投降。
其他人或许不如卫固、范先这么豪横,但实力也不弱。
“这么说,河东的户口损失并没有那么严重,大部分人还在本地,只是成了豪强们的部曲?”
“理当如是。只不过郡太守姑息,各县也无力清查,具体数字无从知晓。”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埋头喝粥。
刘协瞅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臣说完了。”杨修一本正经地说道,放下碗,咧嘴一笑,只是笑得有些不自然。
刘协放下了筷子,取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
“说完了就走吧,朕还有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与时俱进
杨修怏怏地出了门,和蔡琰迎面相遇。
“怎么了?”蔡琰放慢脚步,低声问道。
听了杨修新作的诗后,天子的情绪很不错,不仅和杨修说了半天话,还留杨修一起晚膳。
杨修怎么这副表情,是因为晚餐太简单吗?
杨修摊摊手,一脸无奈,拱拱手,转身走了。
蔡琰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
杨修就这脾气,最近已经沉稳不少了,只是离真正的大臣还有很远的距离。
进了中庭,刘协正在院中散步,看到蔡琰抱着一卷书进来,一边示意她放在案上,一边说道:“今天要读什么书?”
“《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
刘协心中一动。
昨天读的是《东观汉记》的《党锢列传》,今天读《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蔡琰这是有计划的让他了解儒家在本朝的历史啊。
“看来以后要给你配几个侍卫才行。”
蔡琰莞尔一笑。“多谢陛下,臣受之有愧。儒门思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不过是际遇好,站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而已。”
“儒门思变?”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不会以为如今的儒门还是孔孟时的儒门吧?”
刘协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说起来也是,诸子百家,最善变的就是儒家。
诸子号称百家,但影响力大的无非儒墨道法以及阴阳、神仙几类。
墨家到汉代就式微了。
道家研究的人也很少,又固守黄老,汉武帝以后就基本没什么革新。
法家则一直没能形成系统的学问。
秦亡以后,法家就沦为操作层面的技术,不再称为一门学问。即使是以律学传家,比如扶风杜氏、颍川郭氏,也是研究具体的律令,很少研究《商君书》这样的法家经典。
真正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就是儒家。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
至少在汉唐时,儒家还是紧跟时代的。
只是路越走越偏,经常自己绊倒自己。
但儒家每次被绊倒,总能再爬起来。从汉唐经学,到宋明理学,最后还衍生出心学、朴学这种严重对立,互相看不起的新学。
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推崇新儒书。
与时俱进,非儒家莫属。
“昨天的《党锢列传》是原本吗?”
蔡琰低下了头。“是否为原本,臣不敢说。这是臣从兰台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后面是臣所附的跋语,大多是臣当年随先父流落江湖时的见闻。一并记上,供后世评说。”
“原来如此。”刘协点点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
蔡琰有些慌乱地连连摇手。“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不敢当。”
刘协笑而不语,出了一会儿神,叹息道:“勇者怯,无知者无畏。”
——
杨修回到军营,见杨彪坐在帐中独饮,不禁一怔。
杨彪被罢免了太尉,却还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此刻应该住在大鸿胪寺的官署时才对,怎么会到他这儿来。
安邑逼仄,他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父亲何时来的?”
“晚餐前。”杨彪拈起一粒盐豆,扔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天子赐食了?”
杨修点点头。想起天子那近乎寒酸的晚饭,他就想哭。
“不好吃?”杨彪斜眼看了过来。
杨修刚想点头,看了一眼杨彪跃跃欲试的手,又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杨彪嗯了一声,又拈起一粒豆。“说说你截留猗氏、解县粮赋的事。”
杨修一声叹息。看到杨彪,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随杨定率部赶往猗氏、解县,催讨粮赋,得手之后,先把二十名教师的俸禄发了两个月。
他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些教师除了俸禄,没有其他的收入。新年将至,就算天子有赏赐,到他们手里也非常有限。他们也不是一个人,每个人身后都有妻儿,等着他们的俸禄糊口。
为了保证他们的积极性,杨修只能擅作主张。
如果将这些钱粮交到大司农或者少府手中,统一发放,估计每人最多发半个月的,熬不到明年正月结束。
听杨修说完,杨彪问了一句:“天子可曾问起?”
“臣还在路上就写了请罪奏疏。天子制可,说下不为例,没说其他的。”
杨彪眨眨了眼睛。“德祖,你说天子重教化,有何用意?”
杨修脱口而出。“还能有何用意,无非是聚人心,提振士气。使所有的将士都受圣人之教,知荣辱,做一个真正的士。”
“真正的士?”杨彪微怔。“那些庶民?”
“父亲,赤泉侯当初也只是一个骑士,并不高人一等。”
“啪!”
一声脆响,杨修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再说一遍试试。”杨彪圆睁双目,手臂高举。“你这不孝子孙,就是这么说赤泉侯的?”
杨修莫名火起,一跃而起。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接连被人训斥、嘲讽,临了还挨了一巴掌。
“再说十遍也一样,赤泉侯就是骑士出身。《太史公书》里说得清楚,宗谱里也这么说,有何不可对人言?就连高皇帝起事之初也不过是一亭长而已,骑士有何丢人的?”
杨彪愣住了。
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年轻人真是他的儿子吗?
他从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四世三公的高贵家世,怎么到了军中几个月,就如此直白的说出赤泉侯也不过是一骑士这样的话来?
“你……你将赤泉侯与高皇帝相提并论,已属大逆不道,居然还将他与那些普通士卒混为一谈?”
杨修也愣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我……我有这么说吗?”
杨彪暴怒。“难不成老子还当面诬陷你不成?”
见杨彪势如下山之虎,又有扑过来的意思,杨修连忙摇手阻止。
“父亲息怒,儿子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杨修愣了一下。“我也没说错啊。赤泉侯本来就是一骑士。高皇帝立天下,以庶民而公卿者比比皆是,身份不如赤泉侯者亦为数不少,怎么就……”
杨修突然灵光一闪,愣了片刻,一跃而起。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好好学习
看着雀跃的杨修,杨彪气不打一处来,心情莫名焦灼。
眼前的杨修看起来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住口!”杨彪拍案大喝,须发贲张。“你明白甚?”
杨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杨彪发怒,激零零打了个寒战,瞬间冷静下来。
“父……父亲,你……还记得天子的那个问题么?”
“你老子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杨彪没好气的喝道。
“我感觉……有答案了。”
“说。”
“父亲以为,天下人以千万数,何为栋梁?”
杨彪一时疑惑,眨着杨修,眼神闪烁不定。
杨修这个问题太宽泛,他也不知道从何答应。
“这么说吧,天子,公卿,士大夫,农夫,工匠……”杨修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去。
杨彪这次明白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士大夫。”
“对啊,是士。”杨修抚掌而笑。“那战士是不是士?”
“这……”杨彪迟疑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重教化,就是要将所有的战士都变成真正的士?”
“正是。若西凉人皆为士,受圣人之学,知仁义,守气节,又怎么会杀戮无辜,为祸天下?”
杨彪眉心微蹙。“可能吗?”
“可能。”杨修信心满满,上前拉着杨彪的袖子,引他出帐。“父亲,耳闻不如目见,我带你去看看,你就信了。”
杨彪用力甩开了杨修的手,却还是跟着杨修出了帐。
父子两人来到中军大帐旁数十步的一个大帐,杨修在帐门外停住。
帐中传来一个人的诵读之声。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
那人顿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背出下一句。
“莫武,你来背下一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喏。”另一个粗粗的声音响起。“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很好。”沙哑的声音说道。
“谢先生。”
“刘鱼,记住了吗?”
“记住了。”之前没背完的那个人带着一丝惭愧。“我回头再背几遍,明天早上再向先生回复。”
“嗯,读书并无神秘之处,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虽然学得慢些,一个月下来,不也背到了《泰伯》?好了,谁能讲一讲这句话的意思。”
“先生,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嘿嘿,这竖子,最会卖弄。”几个人哄笑起来。
“嗯咳。”沙哑的声音一声清咳,笑声立刻停住。“阿休,你说。”
“喏。士不可不弘毅,是说士当立志,立志之后,又当坚持,不可轻易放弃。弘者,大也……”
杨彪站在帐外,听得入神,不住的点头。
这个声音很清脆,听起来应该尚未成年。口音有浓郁的凉州味道,应该是凉州人无疑。不仅能背《论语》,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可见的确下了些功夫。
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那个负责教授的先生一直很温和,即使是指出错误,也是循循善诱,以鼓励为主。而其他听讲的人虽然时常哄笑,气氛却很和谐。
“这就是那二十个教师之一?”杨彪悄声问道。
杨修点点头,清咳一声。“程元平。”
“谁?”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帐门一掀,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看了一眼。“先生,是杨军师。呃,还有个人,这是……唉哟,原来是杨太尉。”
那人脸色微变,大脑袋缩了回去,转眼又掀开了,走出一个身着皮甲的壮汉。
“后将军部曲营第三曲第二什什长莫武,见过太尉。”莫武深施一礼。
更多的人走出大帐,列成两队,拘谨地向杨彪行礼。
一个中年书生站在中央,同样局促不安。“南阳程衡,见过杨公。”
杨彪微微颌首,看着眼前这些身材壮实威猛,神情却很恭谨的汉子,尤其是那个叫莫武的壮汉,心中波澜大起。
这个莫武留着髡头,竟是个羌蛮。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能熟练的背诵《论语》。
杨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如果西凉人都如眼前的这些士卒一般,又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暴行。就算有,也是偶尔几人,绝不会出现全军为寇,劫掠百姓那样的悲剧。
“打扰诸位了。”杨彪点头致意。
“杨公客气。”程衡见杨彪语气和蔼,胆子大了些,嚅嚅地说道:“杨公,衡……衡有不情之请,还望杨公……恩允。”
杨彪笑着点点头。“教师有命,焉敢不从。”
程衡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深施一礼。
“杨公学问精深,能否请杨公为将士讲几句经?”
杨彪转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含笑点头,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好。”杨彪笑道:“不如就在帐外吧,帐外宽敞。”
程衡大喜,连忙让人去招呼更多的将士来听讲。不管能不能听懂,有机会听杨彪讲经,这就是难得的机遇,以后可以吹一辈子。
消息传出,一会儿功夫,整个大营都被惊动了,无数将士走出帐篷,向这边张望,却只是站在帐门口,没有拥过来。
紧接着,后将军杨定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匆匆赶来。
还没走到杨彪面前,他就抑制不停兴奋,大声说道:“军师,太尉光临,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虽是武人,却仰慕太尉的学问、道德,早就想拜见了……”
杨修笑道:“这不是来了么。既然后将军这么热情,不如一起听讲吧?”
“要得,要得。”杨定赶到杨彪面前,一揖到底。“太尉辛苦。”转身又对随从喝道:“还等什么,宰羊,热酒,军侯,不,队率以上的全部叫来。他们祖宗积德,有幸听太尉开讲。哪个敢不来,老子免了他的官,不,剥了他的皮,将他的婆娘赏给别人。”
见杨定忘形,杨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杨定连忙闭嘴,尴尬地笑笑,连连拱手致意。
杨彪忍俊不禁。“后将军真是好学啊,这军营都快成学堂了。”
“要得,要得。”杨定满脸堆笑。“都是圣天子在上,安排了杨军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来教导我,又安排了二十位先生。我杨定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三省吾身。”
“哦?”杨彪笑道:“不知将军有哪三省?”
杨定面色一僵。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里会真的三省吾身。
“这个……为人臣而……不忠乎?为……人父而……不慈乎?为……为人将而……不义乎?”
第二百三十章 无米之炊
杨定语无伦次,心生懊悔。
但凡平时花点心思,多听杨修讲几句书,今天也不至于在杨彪面前这么丢脸。
多好的机会,却被自己搞砸了。
看着形容猥琐的杨定,杨彪由衷的反感,本想出言相讥,却一眼看到了满脸期待的程衡和其他将士,突然惭愧起来。
杨定再蠢笨,还能比那些目不识丁的羌胡士卒难教?
程衡能教这些普通士卒背下小半部《论语》,自己为什么不能为这些将士讲几句书。
杨彪笑道:“将军这三省颇合为将之道,若能日日坚持,将来不失为国之栋梁。”
杨定愣住了,看着杨彪,用力的眨了眨眼睛。
没搞错吧,杨彪居然夸我?
在杨定的狐疑中,杨彪举起手,轻轻一摆。
已经围过来的将士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凝神倾听。
杨彪看在眼中,心中一热。
如果杨修说的真能实现,眼前这些人不再是野蛮粗鲁的西凉士卒,而是知荣辱,守节义的士,大汉何愁不兴?
岂止是中兴,再现三代王道也不无可能啊。
夫子授三千弟子,开儒学八派,传承至今,儒门弟子以十万数。
如果能再进一步,将这数万将士也培养成儒门弟子,还有什么样的对手可以匹敌?
或许,这就是天子重教化的用意所在啊。
天子圣明,我等未免太守旧了。
杨彪按捺着心中激动,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三代之政,能持戈而战者,皆为国士……”
——
“陛下,陛下。”裴俊快走进了进来,脸色微红。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书,看着裴俊。
这新来的有点莽啊,被他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训。
“何事?”
“大鸿胪杨公在后将军营开讲,观者如堵。”裴俊伸手一指外面。“司徒、司空收到消息,都登城观望去了。”
刘协大感意外,起身走了出去。
蔡琰也立刻起身,带上笔墨和简册,匆匆跟上。
刘协来到城楼上,果然看到了司徒赵温和司空张喜,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也在。
见天子走过来,大臣们让在两边,躬身行礼。
刘协来到城墙旁,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城外大营里的人群。
虽然隔着远,看不清面目,但杨彪那伟岸的身躯在火光的照映下很清晰。
“大鸿胪在讲何书?”刘协问道。
赵温、张喜尴尬地摇头。
他们也是刚收到消息,只知道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具体讲什么,还不得而知。
但他们都清楚,杨彪这么做,很快就会影响到他们俩。
杨彪能对着杨定成百上千的部下开讲,他们却教化不了李式、呼厨泉二人,这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刘协没有再问,看了片刻,转头问赵温、张喜。“司徒、司空如何看大鸿胪此举?”
赵温说道:“大鸿胪秉承陛下旨意,乃心教化,不愧是大臣。”
张喜点头附和。
刘协笑笑。“这么说,司徒、司空觉得教化可行?”
“可行。”赵温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嘴里发苦。看来教化这个重任,他是甩不掉了。天子面前,又有现成的例子在侧,他能做的也只有点头附和。
“努力。”刘协鼓励地笑笑,转身离开。
下了城墙,回到临时充当宫室的别院,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
伏寿赶了过来,不解地看着刘协。
蔡琰上前,忍着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
伏寿也笑了起来。“陛下苦心,终于有了回报。可喜可贺。”
“是啊,虽说离成功还有很大的距离,总算成功的迈出了第一步。”刘协心情大好,在院中来回踱步。“有了杨公助阵,还敢敷衍的人没几个了吧。”
“杨公德高望重,在士林中一呼百应。有他响应陛下诏书,还敢阳奉阴违的人应该不多。”
蔡琰转开了头,轻咳一声。
伏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协,却发现刘协根本没有留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悄悄地扯了扯蔡琰的袖子,以示谢意。
——
太守府。
荀彧一边抄示公文,一边听荀恽讲述刚刚打听来的消息。
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吸引了无数人观望。荀恽少年心性,也去凑了个热闹,正好看到了天子与赵温、张喜交谈,连忙回来报告荀彧。
荀彧听完,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天子重教化,这不是……好事么?”荀恽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彧搁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快被冻僵的手。
荀恽连忙从一旁的火炉上抬起热水壶,烧了半杯热水,递给荀彧。
“这河东真冷,比颍川冷多了。我听人说大河都冻上了,原本不信,现在却信了。父亲,你说大河冬天断流,是不是因为水都被冻住的原故?河东都这么冷,朔方、九原岂不是更冷?那些匈奴人就不怕冷么?”
荀彧喝了口热水,瞅瞅荀恽。“你今天遇见谁了?”
荀恽转头看见荀彧神情不悦,知道自己话太多了,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为何不答?”荀彧催促道。
荀恽舔舔嘴唇。“杨修。”
“河东天冷,不要舔嘴唇,会干裂的。”荀彧提醒道。
“哦。”
“杨修还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别的,只是闲谈了几句而已。”
“杨修这次擅自发了二十名教师的俸禄,虽然得到了天子的追加批复,麻烦却还没有解决。”荀彧重新拿起笔,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二十名教师两个月的俸禄需钱粮几何?”
荀恽稍微算了一下。“钱粮一千四百石,钱十四万。”
“你知道目前从河东郡总共能征收钱粮几何?”
荀恽摇摇头。
荀彧用笔指了指,示意荀恽自己看。
荀恽起身,在案上的公文中找到一份清单,翻开看了一眼,吃了一惊。
“总共不到十万石粮,这么少?”
“十万石粮,勉强够这三四万人吃三个月,根本没有发俸禄的余量。三公都不能发俸禄,军中教师却发了,而且一发就是两个月,固然能体现天子重教化。可是若其他人都想去做教师,怎么办?”
荀彧叹了一口气。“他们父子秉承圣意,人人称赞,我这河东太守就只能去刮地皮。长倩,明天一早,你去找一下尚书令。向河东大族筹粮势在必行,等不得。”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初生之犊
杨彪在杨定营中开讲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城皆知,引起了不小波澜。
对安邑城内外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天子驾临安邑,本来是好事,可是一想到天子麾下的主力是西凉人,难免让人后背发凉。
卫固、范先认怂请降,与西凉人巨大的威慑力有着不小的关系。
请降固然损失惨重,至少能保住性命。
如今看到四世三公的杨彪出面,登堂开讲,教西凉人读书识礼,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担心西凉人胡乱杀人了。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读过书的人和目不识丁的残暴之徒总是有些区别的。
对刘协来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一上午,来了几个将领,包括北军中侯士孙瑞在内,都希望能尽快推行军中教化,不能让后将军杨定一人独占其惠,也让其他人分享分享恩泽。
二十个有俸禄可领的儒生教师都在后将军营,是不是不太合适?
南北军才是陛下亲军啊。
士孙瑞毕竟还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比较委婉。
左将军杨奉说话就比较直接了。
迎战李傕时,臣虽不能斩李傕首,毕竟也曾两次出击,多少有些功劳。杨定却是深沟坚壁,未曾出营一步。为何他的营中有二十名教师,臣的营中一个也无?
不管是虚荣心,还是真心想提高战斗力,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但大批儒生请愿,希望能成为教师,为教化出力,这就有点难办了。
大司农张义不在,少府田芬急赤白脸的告诉刘协,没钱发俸禄。
三公九卿都没俸禄可领,军中教师领什么俸禄?
田芬甚至要求严惩杨修。
听田芬算了一账,刘协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解决危机,只是稍微缓解了一些而已。
从河东各县收来的钱粮只能应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只有几万户的河东供养不起朝廷和几万大军。
这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
刘协决定,在五日一次的朝会上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通知发出,安邑顿时热闹起来。
——
就在安邑城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尚书令裴茂却不在城里。
他请了一天休沐,赶到了城西北的铁官。
上次天子视察铁官时,他还没回来,错过了露脸的机会。
站在铁官门口,裴茂神情严肃,面沉如水。
虽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官职,表明自己是裴潜的父亲,他还是被当值的士卒挡在了门外。
士卒也很无奈。
你说你是尚书令,却没有公文,只能以私人身份进入。
你说你是裴侍郎的父亲,我们也信。可是裴侍郎亲口说过,就算他亲爹来了,也不准进。
只能请你等一等。
裴茂无奈,只得在门外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裴潜从里面冲了出来,一见面就拱手致意。
“你好大的官威。”裴茂哼了一声,举步随裴潜入内。
裴潜陪着笑,轻声说道:“大人息怒,实在是关系重大,不敢大意。”
“你这儿打造的是神兵利器?”裴茂冷笑道:“守得比宫里还严,见天子都没见你麻烦。”
裴潜笑得更加灿烂,也不解释,领着裴茂走进一间工坊。
一进门,裴茂就愣住了。
十几架巨大的水排缓缓转动,带动着铁锤,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铁坫。每个铁坫都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送到铁锤下面。
“当当”两下,铁块就被砸成薄薄的铁片。
“这是……”裴茂吃了一惊。即使他不懂炼铁,也看得出这水排的效率远超于人。
“水排。”裴潜说道:“这是光武朝的南阳太守杜诗发明的,本用来鼓风。我改造了一下,既鼓风,又锻铁,效率五倍于人,锻出来的铁比最好的师傅还要均匀。现在一个熟练的工匠可以带几个新手,来回看着就行了。”
裴茂“哦”了一声:“这是马甲所用的甲片?”
“正是。”
“若是三千骑全部装备这样的马甲和军械,能击败匈奴人吗?”
裴潜无声地笑了。“大人,击败匈奴人并不难,难的是长治久安。匈奴人来去如风,一见形势不对,必然远遁。这三千骑不仅仅是为了击败匈奴人,还要长驻北疆,成为悬在匈奴人头上的战刀。”
“然后再施以教化?”
“教化?”裴潜微怔,想了想,又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以武征之,以文化之。不出百年,这些匈奴人也许就能成真正的并州人,成为朝廷取之不竭的骑兵之源。”
“这么说,你也赞成教化?”
“当然。”裴潜不假思索。“所谓华夏,不就是不断的教化四夷而来?远的有吴越,近的有凉益,原本都是蛮夷。荆州现在还有江夏蛮,益州也有大量的羌人。与其放任自流,不如主动教化。”
裴茂看看裴潜,心里觉得格外的别扭。
不能说裴潜说得不对,但裴潜言语间透出的态度却让他很不舒服。
感觉就像是裴潜说的放任自流就是在指责他似的。
类似的感觉,他在天子身上感觉到过。
天子虽然没有说,但他却在不断的推进。安排杨修到后将军杨定营中,又安排了二十名儒生为教师,就是最直接不过的举动。
很显然,他不满足于等待文翁出现再嘉奖,而是主动安排二十名教师,让他们去教化军中将士。
杨彪不以为然,但杨修却在努力推进天子的诏书。
他在考虑如何劝说天子定都安邑时,裴潜却在积极为天子亲征匈奴准备军械,以至于回城的时间都没有。他回来几天,都没见着裴潜一面,不得不来铁官找裴潜。
这些年轻人……
裴茂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裴潜的前程不可限量而高兴,又为自己的草率进谏而后悔。
就在裴茂出神的时候,有侍从匆匆赶了过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消息。
昨天晚上,大鸿胪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中开讲,引起了轰动,无数读书人想成为军中教师,为天子的教化大业出力。河东太守荀彧送来消息,请他立刻回城,有重要的事商量。
裴茂眉梢轻声,对裴潜说道:“你猜,荀文若这么急着找我,所为何事?”
裴潜不紧不慢地说道:“钱粮。”
“哪有钱粮?”
“盐铁。”裴潜说道:“若能平定美稷的叛乱,还有数以千万计的战马、牛羊。”
裴茂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第二百三十二章 来者不善
看着裴潜忙前忙后,熟练的处理各种细碎的杂务,有时还要拿起刚刚完工的甲片,与工匠商议讨论两句,裴茂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趁着裴潜空闲,裴茂突然问了一句。
“文行,若是天子委任你为铁官丞,你愿意吗?”
裴潜微怔,眼中的热情渐渐散去。
他热心于军械打造,是想协助天子完成平叛,可不是想做铁官丞。
做天子近臣,将来外放郡县,牧守一方,那才是正途。
“小子,过犹不及。”裴茂语重心长的嘱咐了一句,转身离开。
“谢大人。”裴潜将裴茂送到门外,看着裴茂上了车,回到工坊,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和起落的铁锤,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
裴茂上了车,沿着官道向前。
安邑城遥遥在望。
裴茂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命人停了车,走到路边的阡陌上,负手而望。
铁官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宛如余波,久久不能平息。
他总觉得里面有些事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能猜到荀彧找他有什么事,无非是希望他出面联络河东大族,再贡献一些粮食。
他当然可以出面联络,但那是为了让天子定都安邑,哪怕是临时举措。
如果天子没有这个意思,河东大族自然也就没这意愿,他出面也没有意义。
这是很正常的利益交换,但铁官之行却让他意识到,现在并非正常时期,不能以常理论。
尤其是天子。
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
天子虽然年少,毫无疑问是非常之人。
以常理揣摩天子的心思,能行吗?
对河东,对裴氏,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因为一时失误错过了,他将后悔一生。
可若是一时冲动,却也可能行差踏错,欲速则不达。
作为家主,他不能不慎重。
“裴君,那人……好像是荀侍中。”一旁的随从忽然说道。
裴茂举目看去,见一条小溪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很像荀攸。
裴茂想了想,提起衣摆,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山坡,来到荀攸身边。
荀攸的侍从早就看到了裴茂,却没有做出反应,按着腰间的长刀,远远地站着。
荀攸提起手中的钓杆,取下拼命扭动身体的鱼,放入一旁的水桶中。
“令君也来钓鱼?”
裴茂笑着摇摇手。“我可没这么耐心。侍中真有雅兴,军机倥偬,还能抽空垂钓。”
荀攸回头看了裴茂一眼,笑了起来。
“令君说笑了,我哪里是有雅兴,只是嘴馋而已。好些天没吃肉了,口中寡淡,钓几条鱼作汤,祭祭五脏神。”
“那也得侍中有这样的闲情才行。”裴茂走到荀攸身中,低头看了看桶里的鱼。“令君听说过河东白鱼吗?”
“听文行提起过,说是肥嫩可口。只不过钓了半天,也没钓着一条,正准备去铁官问罪。”
裴茂哈哈大笑。“那你可就怪错人了。河东白鱼冬天会在深水处越冬,在支流小溪是钓不着的。令君若有兴趣,我着人寻一条船来,你我找个合适的地方垂钓,保证令君能大快朵颐。”
荀攸嘴角轻挑。“多谢令君,下次吧。这几条鱼虽说不是白鱼,却还算肥美,解馋足矣。”
裴茂也没有坚持,含笑点头。
他听裴潜说过,荀攸为人城府极深,很少与人交往。
他也只是试探一下,并没有非结交不可的想法。
站了片刻,荀攸也不说话,裴茂识趣的告退。
荀攸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令君是从铁官来么?”
“是的。”裴茂停住脚步,期待地看着荀攸。
“文行有干才,管理铁官绰绰有余,令君大可放心。”
裴茂眉梢轻扬。
他很想问问荀攸是从哪儿看出他不放心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谢侍中。”
荀攸点点头,再也没有回头看裴茂一眼。
——
回到车上,裴茂吩咐回安邑。
快进安邑城门时,他叫过一个侍从,让他赶回铁官,传话裴潜,让他尽心做事。
侍从转身去了,裴茂才松了一口气,横亘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进了城,他直奔太守府。
荀彧正在见客,堂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脸色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裴茂走进来,荀彧起身介绍。
“子初,这位是尚书令裴君,讳茂,字巨光,河东闻喜名族。”
年轻人起身,拱手施礼。“零陵刘巴,字子初,见过令君。”
裴茂拱手还礼。两人寒喧了几句,荀彧请裴茂入座。
“令君,我正与子初说及钱粮之事。你来得正好,一起商议。子初虽年少,却是荆州俊杰。刘牧多次延请入幕不就,如今不远千里,赶来河东,为天子效力,诚为忠贞之士。对了,他与文行曾有一面之缘。此次赴朝,也有文行的一份功劳。”
裴茂很诧异。
先是荀攸,现在又有刘巴,裴潜在荆州数年,交游这么广吗?
“当闻子初高见。”裴茂面带微笑。“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姗姗来迟,就是无计可施,不敢来见你。”
荀彧会心一笑,却不说破。
“子初,河东户口有限,供养不起朝廷,你有何见解,不妨直言,正好请令君点拨。”
刘巴再次拱手,从容说道:“敢问令君,河东人是有心无力,还是心有犹豫,不敢全力以赴。”
裴茂再次打量了刘巴两眼,假咳了两声。
“我弱冠离乡,在朝中为郎,与河东大族交往不算多,还真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力有不逮吧。毕竟河东户口有限,耕地也不多,人口最多时也不足十万户。”
“如今有多少户?”
裴茂避而不答。“这个你应该问荀府君,他比我清楚。”
“那我粗略估计一下,以五万户计。在有部分耕地抛荒的情况下,五万户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每户三十亩总该有的。亩产三石,收什一之税,那就是四十五万石。”
刘巴笑笑。“也就是说,河东并非没有粮,只是苦乐不均。”
裴茂皱起了眉头,不安地看向荀彧。
他有种感觉,这个刘巴来者不善,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借题发挥
河东有没有粮?当然有。
虽不清楚是否如刘巴所说,有四五十万石之多,但再筹十万石肯定没有问题。
原因并不复杂。那些流失的户口并非真的流失了,有大半成了大族的部曲,他们的土地也成了大族的土地,他们原本应该交给朝廷的田赋自然也进了大族的私人粮仓。
所以太守府能从各县募集的田赋就只有十万石左右。
荀彧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找裴茂商议。
裴茂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有底气来见荀彧。
他可以出面筹集粮食,但朝廷也必须相应的让步,给予河东人足够的回报。
这本来就是利益交换。不给好处,他的面子一钱不值,没人会把他当回事。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却被刘巴一语道破。
裴茂不知道这是荀彧有意为之,还是刘巴初来乍到,无所顾忌。
没有利害关系,自然可以放言。
面对裴茂疑惑的眼神,荀彧含笑不语。
裴茂收回目光,稍作沉吟,重新抬起头。“子初所言,我着实不知。或许府君可以奏请天子度田,彻查清楚,使国家财赋不致流失。”
说完,裴茂起身,拱手告辞。
荀彧说道:“巨光,刚来就要走?”
“请假休沐,结果跑了一天,一身臭汗。”裴茂笑笑。“今晚就要上值,我抓紧时间回去洗一洗,总不能一身臭气的上值,令同僚掩鼻。”
荀彧没有再说什么,起身送裴茂到阶下。
裴茂扬长而去。
荀彧站在庭中,思索片刻,转身回到堂上,对刘巴说道:“子初,你先在太守府住下,熟悉一下河东郡的文书。有机会,我就向天子举荐你,届时能否应对得当,就看你自己的了。”
刘巴回头看了一眼荀彧的书案。“上计簿在这里么?”
“在。”
“我看一眼上计簿即可,其他的都不重要。”刘巴撇撇嘴。“有王邑那样的太守在,各县虚应故事,文书也是满篇空言,不看也罢。”
荀彧点点头。“也好,那你先洗漱,换身干净衣服,顺便将上计簿过一遍。我去去就来。”
“多谢荀君。”刘巴拱手施礼。
荀彧叫来荀恽,让他带刘巴去洗漱、更衣,自己转身出了门。
——
刘协刚回城,正在庭中解甲。
伏寿拿着一个鸡毛掸子,从刘协的头盔上掸下一层黄土。
冬天风大,黄土漫天,刘协在城外的军营里呆了一天,几乎成了泥人。
“陛下又去练兵了?”荀彧见怪不怪,随口问了一句。
刘协回头看看荀彧。“用晚食了么?”
“还没有。”荀彧说道:“不过臣有客人来访,怕是不能陪陛下。”
“哪来的客人?”
“荆州来的,零陵人刘巴,陛下听说过吗?”荀彧看着刘协,心中好奇。
他一直怀疑天子有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很多名声并不大的人,天子都略知一二。
他会知道刘巴么?
“刘巴?”刘协心中微动。“刘子初?”
荀彧暗自叹息。他果然又知道,也不知道是刘巴的名声够大,还是裴潜提起过。
“是的,他就在太守府中。臣与其一席谈,甚至投契,特地向陛下举荐。”
刘协转头对伏寿说道:“皇后,命人多准备两份食物,朕与荀君、刘巴共用。”
伏寿应了,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转身去安排。
荀彧上前接过鸡毛掸子,为刘协拂去战甲上的尘土。“陛下是练兵么,这么重的尘土?”
“骑兵,灰尘大。”刘协张开双臂,配合荀彧动作。“荀君,河水清且涟漪,这河是大河吗?”
“应该是,《诗经》里的河绝大部分都是专指大河。”
“那你说,大河是何时黄的?”
荀彧愣了半晌。“陛下,臣学问疏浅,未明所以。”
“《伐檀》是魏风的一首,是否可以说,魏时河水尚清,后来才变黄?”
“似乎……可以这么说。”
“河水变黄,和三家分晋可有关系?”
荀彧苦笑,决定稍后与蔡琰谈一谈。
天子由蔡琰陪着读书,也不知道是怎么读的,经学没看到有什么进步,刁钻古怪的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无从答起。
“若是朕行王道,河水会再次变清吗?”
“应该会吧。”荀彧顺水推舟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天子愿意行王道总是好事。
刘协点点头,很严肃地说道:“你推荐几个能行王道的人,朕委任他们为大河上游诸郡的太守,以王道治郡,正本清源。”
荀彧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抖,在刘协的身上轻轻的抽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
刘协转过头,眼神不善。“荀君?”
荀彧还没从刘协刚才那个提议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
“你刚才是在教训朕出言不当么?”
荀彧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施礼。
“臣岂敢,死罪,死罪。”
他越想越觉得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刘协转过身,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在手心轻轻敲了敲。
“荀君若是对朕有意见,不妨直言,千万不要藏在心里。朕虽年少,还是听得进意见的,也愿意与荀君坦诚相见。”
“臣感激不尽。”荀彧汗流浃背。“臣感陛下赤子之诚,也对陛下无所隐瞒。刚才……刚才只是一时失神,伤了陛下。臣死罪,死罪。”
“既是无心之失,那便罢了。朕皮粗肉厚,这点力道还伤不着朕。”刘协俯身,将荀彧扶了起来,用鸡毛掸子敲敲荀彧的衣摆,掸去上面的灰尘。“这个债,朕算是讨回来了,以后不再提。”
“谢陛下。”虽然知道刘协大概率是在开玩笑,荀彧还是一阵后怕。
君心似海,谁知道天子是开玩笑还是有所指?
“不过,你刚才说无所隐瞒,朕持保留意见。”刘协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
荀彧很无奈。果然,天子就是借题发挥。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听说,你去邺城时可是带着整个宗族的。如今来朝廷,为何只带着长子荀恽?”不等荀彧说话,刘协抬起手。“朕知道,你来得急,来不及带上家人。如今也算安定了,你的家人是不是也该来了?就算不全部来,你的妻女也该来吧。”
荀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啊。“蒙陛下关怀,臣这就安排。”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朕听说你有个女儿?”
“是的。”
“许人了吗?”
荀彧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有心说已经许了人。可是看着天子的眼睛,他还是如实回答。
“还……没有。”
“朕愿聘她为美人,荀君愿意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天作之合
荀彧很想拒绝,但他再三权衡后,还是答应了,躬身谢恩。
天子此举是试探也好,是请求也罢,都是当前形势所迫,绝非自愿。
他不知道能信任谁,只能以婚姻的形式提供保证。
伏完如此,董承如此,他也不例外。
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伏完是纯粹的书生,当不起重任。董承是个平庸的将领,天子连卫尉这样的职务都不敢完全交给他,只让他暂代。
而他,则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俊杰,一来就被授予河东太守的重任。
对关东人来说,成为外戚,寓示着朝廷并没有因为重视关西人而排斥关东人。
对整个朝廷来说,天子欲与毫无根基的颍川荀氏结亲,这是倚重士人的象征,没有拒绝的道理。
总而言之,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陛下,臣诚惶诚恐。”
看着神情纠结,却无法拒绝的荀彧,刘协险些笑出声来。
他就知道荀彧不会拒绝,哪怕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更何况他也没有不愿意的理由。
就客观条件而论,荀彧也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理想的女婿。
“刘巴如何?”刘协迅速将话题拉了回来,不给荀彧后悔的机会。
他已经发出了邀约,接下来就看荀彧的诚意了。
“刘巴……”荀彧收回心神,将刚刚与刘巴会谈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裴茂的反应。
裴茂对刘巴印象不佳,这是肉眼可见的。
“河东当真还有五万户?”刘协很惊讶。
荀彧轻声叹息。“甚至可能更多。河东这些年虽说兵灾、天灾不断,却没有严重到户口减半的地步。大部分减耗的户口应该是成了大户的部曲、隐户,大户至千,小户数十,比比皆是。”
刘协“哦”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早就知道?”
“天下州郡,大致如此,河东又岂能例外。臣之所以不言,只是不愿兵戈相见。陛下,度田之策万万不可行。当年光武在朝,已是平定天下之后,尚且引发民乱。如今天下不安,不宜横生事端。河东耕地有余,户口不足,度田不必急在一时。”
“所以,你赞成士孙瑞的举措,却反对刘巴的建议?”
“由心而论,士孙瑞与刘巴并无二致,都是希望朝廷尽快安定。只不过士孙瑞老成,刘巴锐意,如此而已。轻重缓急,各有利弊,愿陛下明察,权衡利害,以全大局。”
刘协无声地笑了。“行,那朕就见见刘巴,听他怎么说。”
——
刘巴知道荀彧向天子推荐自己,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快接见他。
他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只能请来传诏的虎贲代为回复天子,容他稍候再去请见。
虎贲走了,刘巴握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时无计。
他能做的就是在火塘边坐下,一边让侍者用扇子扇风,一边翻阅河东郡今年的上计簿。
荀恽在一旁陪着,带着些许好奇,不时地打量刘巴一眼。
“荀君有何疑问,不妨直言。”刘巴放下上计簿,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这上计簿就是一堆虚假数字。
荀恽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拱手道:“失礼了,我甚是好奇,刘牧礼贤下士,天下皆知,为何诸君纷纷弃他而归朝廷?留在荆州,不是一样为朝廷效力么?”
刘巴一声轻笑。“若在太平盛世,刘牧或能雍容揖让,为一时名臣。如今么,他绝非可侍之主。一时苟安,为愚者所喜,却非智者所愿。”
“刘牧称臣于朝廷,能有何后患可言?”
刘巴沉吟了片刻。“荀君,若袁绍南下,击破骠骑将军,据有南阳,进逼襄阳,刘牧将称臣乎,将举兵乎?”
荀恽眼神疑惑。“冀州未定,袁绍能下吗?”
“除非天子东出,袁绍平定冀州指日可待,兖豫也是囊中之物。两年内,必能指襄阳。”刘巴撇撇嘴。“你觉得天子能东出太行么?”
荀恽没吭声。
他天天跟着父亲荀彧,熟知河东事务,也清楚朝廷的处境。
两年内东出太行?能在河东站稳脚跟就不错了。
如果解决不了当前的粮食危机,天子或许不得就食他处。
至于哪儿可以就食,荀恽也想不出。
荆州?益州?
“再者,荆州不是刘牧的荆州,而是蔡瑁、蒯越的荆州,他是心向朝廷,还是心向袁绍,其实并不重要。蔡瑁、蒯越心向谁,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啊,不过是蔡瑁、蒯越手中的傀儡罢了。运筹得当,或许能保住性命。运筹不得当,身败名裂是他唯一的结局。”
荀恽将信将疑,觉得刘巴有点夸大其辞。
名士嘛,都这样,他见得多了。
两人正闲聊着,荀彧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天子明早见你。”荀彧说。
刘巴是个聪明人,一见荀彧这副神情,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谢荀君。”刘巴起身拜了拜,带着侍从去安排好的住处。
荀恽也紧张起来,将刘巴送到门口,随即赶了回来。
“父亲?”
“天子要纳你妹妹为美人。”
荀恽一惊,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万丈莫测的深渊。”荀彧叹了一口气。“有汉以来,有几个外戚能全身而退的?”
荀恽转了转眼睛,依然难掩兴奋。“父亲,只是美人而已,算不上外戚吧?”
“麻烦在于此,我未必会有外戚的名利,却要担着外戚的风险和责任。算了,不说了,你去看看公达回来了没有,我与他商量商量。”
荀恽匆匆地去了。
荀彧坐在堂上,愁眉不展,还有一丝后悔。
如果陈群没有随刘备去徐州,直接成了亲,哪会有这样的麻烦。
哪怕是定亲也行啊。
如今什么名分也没有,他又不好虚言欺君,面对天子的要求,他连拒绝的借口都没有。
一会儿功夫,荀攸来了。
听荀彧说完事情的经过,荀攸神情平静如水,问了荀彧一个问题。
“是谁告诉天子,你有一女,而且正当出阁之年?”
荀彧苦笑。“我也想不出,或许是弘农王夫人?”
荀攸摇摇头。“弘农王夫人绝非孟浪之人。如果她有此意,必然会和你事先商量。”
荀彧表示同意,但他想不出是谁。知道他有一个适婚女儿的本身就不多,而不事先和他通气,直接向天子进谏的人更没有。
“那会是谁?”
“天意。”荀攸说道:“天子不在乎你的女儿多大,也不在乎你的女儿美丑,他只是想和你联姻,希望你能成为他可以信任的心腹。”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决断如流
荀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天子不知道谁可以相信,这是眼下最严重的问题。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心心所念的是恢复旧制,裴茂父子等河东新贵想的是谋取私利。关东系三心二意,既不肯旗帜鲜明的反对袁绍,还不忘争权夺利,维持关东人的优势。
在这些心思面前,天子的生存都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条件。
所以他只能通过婚姻的方法来保证。
“公达,是福是祸?”
“成则是福,败则是祸。”荀攸语气淡淡地说道:“从你起程赴朝的那一刻起,福祸就注定了。现在不过是又增加些赌注而已。”
荀彧盯着荀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公达,论决断,我不如你。”
荀攸微微欠身,却不回答。
“听裴巨光说,你今天遇到他了?”
“我在钓鱼,看他在路边踌躇,就说了两句。”荀攸将他与裴茂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评价道:“裴巨光志向甚大,而才力不及,不堪大用。”
荀恽骇然变色。
荀彧瞅瞅荀攸,也颇感意外。
荀攸很少如此评价某个人。
“眼下要倚重他与河东大族商榷,不得不有所委蛇。”荀彧解释道。
荀攸点点头,缓了口气。“陛下要征讨匈奴,铁官打造的军械至关重要,我担心他影响了裴文行的心境,不得不多几句嘴。”
荀彧目光微闪,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争论天子是否应该亲征匈奴的时候,荀攸一直没有发言。
不仅公开场合没说过,私下里也没找他商量过。
“公达,你支持天子亲征?”
“陛下天天练兵,不就是为了亲征?”荀攸站了起来,甩甩袖子。“士孙君荣浪费了机会,天子不会。他为这一战做的准备非常充足,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在于战果大小,能不能一战而定匈奴,威镇北疆。”
荀彧大感惊讶。“是么?”
荀攸微微颌首。“华阴之战,不过是天子小试牛刀而已。平定匈奴,才是天子的成名之战。我错过了华阴之战,绝不会错过这一战。”
“可是,哪来的粮草、辎重?”
“对付匈奴人,以战养战才是最可行的战法。”荀攸笑了笑。“但有瞻前顾后之心,便无决胜之可能,全身而退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如此,不如不战,以免遗祸。”
荀攸说完,拱拱手,转身告辞。
荀彧半晌没动弹,想到了天子盔甲上厚厚的尘土。
荀恽也吓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荀攸的话虽不多,透露的意思却极其惊人。
天子的心思根本不在安邑,甚至不在河东。老臣也好,河东人也好,都挡不住天子的步伐,也改变不了天子亲征的决心。
“父亲……”荀恽颤声说道。
荀彧抬起手,示意荀恽不用说话。
荀攸是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若非担心他在这个紧要关头做出错误选择,荀攸绝不会告诉他这些。
想到那些还在勾心斗角的老臣,想到那些还想和天子讨价还价的河东大族,荀彧忽然心生怜悯。
不知不觉中,这些人已经被天子抛弃了。
你们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算,天子一路向前。
——
刘协擦完澡,叉着腰,在灯光下打量自己。
随着粮食的初步解决,他肉眼可见的强壮起来,身上的肌肉越来越结实。
这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块,而是成千上万次挥刀、拉弓、挺矛练出来的肌肉。
如今的他,离一个合格的骑兵将领越来越近。
“陛下,臣妾奉诏侍寝。”宋都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刘协的身上,脸莫名的热了起来。
“不急,朕还要练几路导引。”
宋都咬着嘴唇,神情有些幽怨。“几日不见,陛下的作息又变啦。”
他瞅了宋都一眼。“皇后没对你说?”
宋都沉默不语,转身去收拾床铺,抹着已经铺得很平整的被褥。
刘协心中明白,却没多说。
皇后、贵人的叫得好听,其实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斗斗小心思是生活必备调剂品。
归根到底,还是作业太少了。
“你父亲还有多久能到?”
“按理说应该到了,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提到父亲,宋都来了精神。“陛下准备安排他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刘协扭扭脖子,做起了放松身体的导引。
这是王越教的,说是每天早晚练习,可以保持身体的柔韧度。
“他做过常山太守。”
“武艺如何?”
“还行,比虎贲中郎将差点。”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停了导引,瞅了宋都一眼。
宋都有点不好意思,眼睛转向别处。
宋泓的确有武艺,可是和宋果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宋果在阵前掷矛击毙甲骑的事,如今可是人人皆知。虎贲们对宋果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少人向他学习掷矛。
“既然做过太守,那就继续做太守吧。”刘协一边导引,一边说道:“上郡、西河的太守缺任很久了,五原……”
“那几个郡都没人了吧。”宋都很失望,嘟起了嘴。
即使她不怎么关心政事,也知道并州诸郡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正常,其他诸郡大多名存实亡,有太守也没用,说不定哪天就被匈奴人砍了首级。
“不是没人,是没官。”刘协做完导引,坐在床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当官的不愿去,百姓无主可依,只能任由匈奴人欺负、奴役。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是汉家子民,习于胡风。朕要改变这一切,让他们知道汉人才这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朕,没有忘记他们。”
宋都有点担心起来。“陛下,臣妾……怕他耽误了陛下的霸业。要不,陛下还是另外安排点事吧,他在常山任上的考绩……可不太好。”
“有何不妥之处?”
“嗯……扰民。”
“扰民?”
“嗯。”宋都垂着头,搅着手指。“冀州刺史弹劾他侵扰地方,险些导致民变。”
刘协笑了。
冀州刺史所说的民,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百姓,而是地方豪强。
虽然不知道宋泓的能力怎么样,却不是个肯受人摆布的。但凡识相,肯向地方豪强低头的,一般官声都不会差。
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在这个时代,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第二百三十六章 奇才刘巴
第二天一早,刘协起床练武,宋都也挣扎着起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为刘协准备早餐。
侍寝、侍食一条龙服务。
虽然不需要她亲自下厨,但天明即起对一个刚刚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何况昨天还睡得那么晚。
她不知道刘协十五岁的身体里有一个996的灵魂,所以也无法理解刘协为什么能那么自律,只能归结于天子圣明,所以才有一个强壮得不像话的身体,让人浑身酥软,欲罢不能。
只有想到天子打算让她的父亲宋泓担任并州的一郡太守,又信心满满的说这是一桩美差,她才能打起精神来梳洗。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句话,她是坚决不会信的。
天子这么说,她信。
由那群老臣心机用尽,却根本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想什么,便可知天子的聪明绝不是背书背得快、记得牢这么简单。
这是一个圣心难测的雄主。
宋都要梳妆台坐了片刻,忽然想,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族叔宋果?
最近宋果和士孙瑞、魏杰走得太近了,天子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
吃完早饭,宋都主动请求随天子出城。
看着巧笑嫣然的宋都,刘协多少有些诧异。
宋都一向对军营没什么兴趣,最近又随唐姬一起筹措纸坊的事,玩得不亦乐乎,怎么突然想跟着去军营?
“有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陛下如何练兵。”宋都笑嘻嘻地说道,有些夸张地眨着眼睛。
这时,虎贲通报,刘巴请见。
刘协随即将宋都的事放在一边,让宋都去更衣。
他习惯了骑马,不配备车辆,宋都这一身衣服肯定不方便。
出了门,看到刘巴站在阶下,刘协露出一丝笑容。
刘巴是个奇才。
他的奇,一方面表现在他的经济手段上,一方面表现在他的为人处世上。
汉魏之际的读书人大多尚空谈,坐而论道个个是高手,真让他们执政,绝大多数都抓瞎。说到经济民生,他们更是避之不及,仿佛一谈钱就被污辱了似的。
虽然很多人都很贪。
后来的西晋名臣王衍一面安排子弟占据物产丰饶的大州,一面称钱为阿堵物,便是这种矛盾心理发展到极致的体现。
但刘巴却是个擅长经济手段的人,铸大钱,帮助刘备解决钱荒,便是他的手笔。
就连号称军政全才的诸葛亮都不吝惜对他的欣赏。
但这些都不如他极力逃避刘备的人生经历传奇。
刘协一直不太明白,刘巴不愿为刘备效力是因为看不起刘备,还是因为他心有朝廷。
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的成份多一点。
“子初,昨夜睡得可好?”刘协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刘巴面前。
刘巴也打量着刘协,微微点头。“尚好,见到陛下就更好了。”
“哦?”刘协挑起眉梢,神情疑惑。
“河东虽乱,却有荀府君运筹,想来不久便能安定。是以尚好。”
“那为何见到朕就更好了?”
“天下虽乱,陛下不乱,大汉未来可期,是以更好。”
“你看错了。”刘协打量了刘巴两眼,嘴角轻挑,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朕这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还不敢让人看出破绽,只能强作镇静。”
“敢问陛下为何事心乱?臣或许可以为陛下解忧。”
“缺衣少食,民生维艰。大厦将倾,人心思变。王道难行,羌胡叩关。”
刘巴面带微笑。“原来如此,臣不才,愿为陛下解忧。”
“愿闻其详。”
“河东有盐有铁,有田有桑。只要用心经营,不出一年,必能衣食充足。”
“眼前的困难如何解决?”
“以盐铁为质押,向大族借粮。”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刘巴接着说。
“以河东为根据,左挟太行,右倚大河,经营京畿。不出三年,陛下可半有天下。然后挟并凉精兵,号令天下。诏书所到之处,有征无战,大汉可兴矣。”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
“中原既一统,陛下据天下之富,拥雄师百万,横行大漠,西绝流沙。服者降,不服者诛,则羌胡可定,王道可兴。”
刘协笑出声来。“子初壮志可嘉。”
刘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陛下以为臣大言乎?”
刘协摇摇头。“朕年少,莅政尚浅,井底之蛙,岂敢量东海深浅。只知子初意气风发,朕甚是欢喜。使天下士子皆如子初,朕有何忧?”
刘巴心里有点憋得慌。
虽然天子的理由却很充足,态度也很谦虚,但他还是觉得天子说他大言不惭。
他明明在笑。
刘协顿了顿,又道:“子初说,可以盐铁为质押,向河东大族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刘巴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盐铁本属大司农,中兴以后归郡县。依子初之计,是一仍旧例,由郡县管理,还是收归大司农?”
刘巴说道:“陛下初到河东,不宜仓促变更制度,当缓缓图之。”
刘协从谏如流。“那就以子初为安邑令,协同河东太守荀彧,筹集粮食,解我燃眉之急,如何?”
刘巴欣然从命。
天子驾临河东郡,安邑令相当于洛阳令,绝非普通的一县之令。
况且天子的意思也很明白,让他担任安邑令,是方便他直接管理盐铁。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好,天子必然会重用他,推行他刚才所说的计划,直到实现王道。
天子给了他机会,他刚才说的能不能实现,是不是大言,全看他自己的本事。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是位登三公,还是止于安邑令,都由他自己决定。
刘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刘协又提出邀请。“江南还有如子初者乎?朝廷虚席以待,多多益善。”
刘巴不假思索。“有刘先者,字始宗,博闻强记,明习典故。今为荆州别驾,乃心朝廷。陛下若能征之,必携宗而至。”
刘协心中一动。
刘巴说刘先可以征用,这很好理解,为什么说刘先会携宗而至?
话里有话啊。
刘先这是有多不愿意为刘表效力?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于我如浮云
“刘先的宗族在襄阳?”刘协试探着问道。
“在零陵。”
“那……”刘协一头雾水,不懂刘巴究竟想说什么。
就算刘表恼怒刘先弃他而归朝,也不至于杀刘先的宗族泄愤吧。
这只会让刘先恨他入骨,荆州人离心离德。
曹操杀边让的例子可就在不久之前,刘表不可能不知道。
以刘表的性格,应该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他的狠戾,是对付那些没什么影响力的豪强的。对刘先这样的名士,他干不出来,也干不了。
蒯越、蔡瑁不同意,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刘巴叹了一口气。“陛下,孙策报仇心切,江南四郡不久必成战场。零陵与长沙毗邻,必是孙策首选。孙策渡江,杀戮江东豪杰,江南四郡早有耳闻,无不避之如虎。”
刘协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
他先入为主,受了既有历史经验的影响,从来没有考虑过孙策如果不死,形势会如何发展。
刘巴则不然。
他不知道孙策将在几年后遇刺身亡,但他看到了孙策争夺荆州的可能,也清楚的知道刘表不是孙策的对手。如果孙策争奔荆州,拿下江夏之后,最先下手的必然是江南四郡,而不是江北。
孙坚曾是长沙太守,名声还算不错,在当地有一定的基础。
他麾下的黄盖好像就是零陵人。
于情于理,孙策先取江南四郡的可能要比直接进攻江北的南郡更大一些。
相比之下,倒是刘表对江南的控制并不稳固。
看来有必要重新估量江南的形势。
谁知道历史改变之后,孙策会不会遇刺。
万一他不死,整个江南的形势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孙策能全据江东,进而觊觎荆州吗?”
刘巴很有把握地说道:“不仅是荆州,甚至可能囊括益州,进而割据江南,与江北争衡。”
“你熟悉此人?”
刘巴露出一丝勉强。“臣父曾与孙坚共举义兵讨董。孙策领事后,曾派人邀臣共事,臣略知其意。”
刘协再次点头。
他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
看来刘巴的傲娇不是针对刘备一人,孙策才是最早吃闭门羹的那个。
“不意令尊竟有如此事迹。将来大汉中兴,当追叙其功。”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虽然只是个荣誉,对刘巴却很重要。
刘祥死于南阳世家的反扑,多少有点丢脸。朝廷若能给予正名,也可以让刘巴直起腰杆做人。
果然,刘巴为之动容,深施一礼。
——
出了城,刘协来到军营。
骑兵们已经列阵完毕,等着演习开始。
如今的骑兵分三个部分:张济率领的羽林骑,王服等人率领的北军三营骑兵,以及张杨率领的并州骑,总兵力在五千人左右。
刘协这些天一直在训练这五千骑兵,打算从中挑选三千精锐做为平定匈奴的主力。
不是他不想多带人,而是力不从心。
既没有足够的军械,也没有足够的粮食。
三千骑是以战养战能够承担的合理范围。
超过三千,仅靠战利品无法满足消耗,只能从后方运输,而这是朝廷目前无法承受的负担。
张绣、张杨都是骑兵行家,王服等人稍逊一筹。经过这些天的练习,进步也非常明显。独当一面或许不足,跟随大军行动却没什么问题。
今天演练的长途奔袭。
考虑到汉军铁骑与匈奴轻骑的军械、训练差别,正面迎战匈奴骑兵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的困难在于追击,在运动中消灭对手,急行军、奔袭之类的战术动作就成了最重要的训练内容。
刘协一到,演习随即开始。
五千骑分成十队,每队五百骑,两两呼应,在快速行军中完成通讯、变速、冲击等科目。
这些都是刘协与张绣、张杨以及很多将士商议后拟定的方案,尽可能的模拟实战。
看到刘协要与骑士们一起急行军,宋都打了退堂鼓。
以她的骑术,以骑代步还行,连续几十里的急行军,她承受不起。
刘协也没有勉强她,让他去光禄勋营待着,等他回来。
宋都正中下怀,欢欢喜喜的去了。
刘协策马追上队伍,跟着跑了一阵,忽然意识到宋都今天跟来恐怕不是为了观看演习,而是别有用心。稍一思索,他就猜到了宋都的目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一直把宋都、伏寿等人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忘了她们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样的事,她们的经验未必比不如他。
以后还是要慎言,枕边人也未必可靠。
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群人。
——
见到宋都,正在练兵的宋果很意外。
听宋都说完天子对宋泓的安排,宋果更加意外。
怪不得天子最近对骑兵训练如此上心,原来竟有这样的安排。不仅征讨匈奴势在必行,而且打算只带三千骑兵,不带步卒。
宋果不敢怠慢,将练兵的事交给副将,自己赶到卫尉营。
士孙瑞正与魏杰、沮俊检讨练兵的成果,见宋果匆匆赶来,多少有些不解。
宋果说明来意。
魏杰也是扶风乡党,沮俊则与士孙瑞、魏杰共进退,没什么好隐瞒的。
士孙瑞听完,抚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魏杰、沮俊也大感惊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士孙瑞之前行事的反感,还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从种种迹象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天子降了士孙瑞的官职,但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甚至可能永远过不去。
士孙瑞示意魏杰、沮俊继续商议,他送宋果出了大帐。
“是贵人送来的消息吗?”士孙瑞问道。
“是的。”宋果点头说道。在魏杰、沮俊面前时,他没有提宋都。“贵人随天子出城,现在就在我的营中。”
“你回去告诉贵人,下不为例。”士孙瑞严肃地说道:“否则我第一个弹劾她。”
宋果大惊。“士孙君?”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制度。宫闱交通外朝大臣,更是大忌。”士孙瑞横眉怒目,声色俱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第二百三十八章 曲线救国
宋果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士孙瑞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且如此激烈。
“君荣……”
士孙瑞抬起手,打断了宋果。“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清除阉竖这个毒瘤,绝不能让他们死灰复燃。”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我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陛下有意归权外朝,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绝不能因为一时疏忽而错过。”
宋果面红耳赤。“君荣,这可不是为了我宋氏,而是为了整个关中……”
“陛下既然要解决凉州之患,关中自然会得到应有的重视。你我尽力辅佐天子即可,不必考虑太多。”士孙瑞看向远处,眼神中有些落寞。“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征战几天?平定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他们的。与其越俎代庖,不如看着他们去闯,必要时扶一把。”
宋果无奈地点点头,拱手告辞。
士孙瑞回到帐中,魏杰、沮俊看了过来。虽然没说话,眼中的关切却溢于言表。
士孙瑞摆摆手。“伯俊,元英,我们可能要调整训练方案。”
“怎么调整?”
“天子出征,北军必然随行,但步卒跟不上骑兵的速度,所以我们只能防守关塞,随时准备接应。从即日起,改为关塞攻防。尤其是射声营,务必要提高射中率,尽可能减少箭矢的使用。你们用的箭矢要求太高,不能就地取材,运输的费用高,禁不起太大的消耗。”
沮俊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正有此意。并州户口少,几年内都没有出击冀州的可能,当以防守为主。弓弩箭矢正是用武之时,射声营责无旁贷。只可惜营中没有高明射师,射士的水平提高太慢。”
士孙瑞、魏杰也很无奈。
这个问题不是射声营一个营的问题,而是整个北军的问题。
中兴以来,北军便失去了设立之初的本意。兵力不断削减,能人材士流失,剩下大多是洛阳周边的子弟,训练不精,以交游为务。如今天下大乱,北军根本承担不起拱卫天子的任务。
天子要北征,三个骑兵营只能挑出一千人。
而这一千人有大半还是刚从西凉俘虏中选拔出来的,原本就属于北军的屈指可数。
“尽人事,听天命吧。”士孙瑞说道:“你挑几个射艺堪用的,届时转入羽林,随行保护天子。”
沮俊点头答应。
“伯俊,你从各地赶来从军的百姓中挑一些熟悉地理的人,了解一下河东有哪些地利可用。”
“喏。”
——
刘协连续奔驰三十里,完成了今天的训练科目。
战马已经开始喘息,和之前预计的基本符合。
即使是最好的凉州马,也不可能连续急行军。一人多马,日行千里不是不可能,但损耗将非常惊人,很多战马会因此倒毙。
一日一夜两百里,大概是战马能够承受的极限。
刘协跳下马,由史阿牵去放松、啃草。
早就接到命令,在路边等候的杨奉快步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陛下,臣恭候多时了。”杨奉举手相邀。“臣略备薄酒,为陛下洗尘。”
刘协跟着杨奉走到路边的高台上,落了座,看着远处的盐池,不期然的想起了刘巴的建议。
以盐铁为质,向河东大族借粮,这个方案看似可行,却不能让他满意。
明明是这些人侵占了朝廷的户口、土地,现在却还要朕向他们借粮?
他之所以没有否决刘巴,除了想看看刘巴能做成什么样,也有根基不稳,不能急于求成的考虑。
士孙瑞先斩后奏,其他大臣以沉默表示支持,说明激烈的手段不得人心,不能操之过急。
“白波谷有回复了吗?”
“有,他们随时恭候陛下的驾临。”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为了避免引起大臣们的注意,与白波谷的联系一直是通过杨奉进行。
“白波谷现在有多少人?”
“男女老少加起来,大概有两万三千多户,十余万口。”
“据你估计,河东现在总共有多少户口?”刘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户口损失真有大半?”
“怎么可能。”杨奉“嗤”的一声笑了。“那都是为了少交赋税而已。真正逃难或者饿死的人,臣估计不会超过两万户,剩下的人不是落草,就是依附大族,做了大族的部曲。”
刘协在心里暗自算了算。河东户口最多的时候有九万多户,五十七八万口。按杨奉所说,逃走或饿死的人只有两万多户,那剩下的户口应该还有六七万户。
但河东郡的上计簿上只剩下三万多户,有三四万户被大族侵吞了。
王邑这个混蛋,真该死。
但杀了王邑也解决不了问题。
荀彧接任河东太守后,就算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也知道大族侵吞户口的事实。但他一句不提,显然不赞成直接从大族手中抢人。
即使是刘巴,也只是建议以盐铁为质,向大族借粮。
不管他们是出于持重的考虑,还是从内心里就反对抑制豪强,总之指望不上。
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招安白波军,让他们去占据那些抛荒的土地,成为朝廷能够控制的编户。
既然账面上有大半的户口逃亡,那抛荒的土地就是无主之地,可以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
谁敢站出来反对,谁就是自曝其短,与朝廷做对。
在此之前,刘协要确定的是这些白波军能够接受朝廷的控制,而不是成为不稳定因素。
“你不是想要教师的么?朕给你带来了一个。”刘协叫过伏德。“这是皇后长兄,在卫尉营里做了几天教师,颇受将士欢迎。本来右将军是不肯放人的,你要得急,朕只好亲自出面,给你带来了。”
伏德上前施礼。
看着温文尔雅的伏德,杨奉又惊又喜,一边还礼,一边乐可不可支的说道:“陛下,这让臣……如何过意得去?”
大儒之子,皇后之兄,又是天子出面从后将军营中抢来的,这个面子太大了。
“真要是过意不去,下次朕请将军你出战的时候,不要推三阻四就是了。”刘协半真半假的说道。
杨奉尴尬得无地自容,连连拱手请罪。
“陛下,臣再也不敢了。”他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臣自罚三杯。”
第二百三十九章 知人善任
“读书是为了继承前人的智慧,明白做人的道理,能够读写军书、公文,不为人所欺,而不是咬文嚼字,皓首穷经。那是博士们的任务,不是你们的。”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表面上是说给杨奉听,实际上也是说给伏德听。
伏德的性格和伏完很像,温顺而随和,习惯于听从安排。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会激烈的反对。
刘协不担心他的性格,却担心他的教学方式和内容。
别看杨奉急赤白脸的请求配备教师,但他只是出于虚荣心,并非真心向学。
如果伏德一本正经地教他读经,用不了几天,他就烦了。
杨奉小鸡啄米式的连连点头。
他觉得天子说得太对了。真要让他做博士,他会疯的。
伏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却将天子说的听在心里。
杨奉不是董承,这可是白波贼出身的将领,又做过李傕的部曲,粗鄙无文。惹恼了他,会有性命之忧。按照天子的安排教书,就是最安全的安排。
他看得出来,杨奉在天子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羊,发自内心的敬畏。
“你不仅要自己读书,麾下的将校也要读,将来每个士卒都要能读写军书、战报,这样传递命令时,才不会出现失误。”
“唯,唯。”杨奉连声答应。“可是,只有伏君一人,怕是教不过来吧。要不,陛下再安排几个?”
“哪有那么多人。那二十名教师也不是只为后将军一营准备的,将来也是要分到各营的。你从军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出来,跟着他学,学成了,再去教其他人。”
杨奉咂咂嘴,虽然有点遗憾,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刘协转头又对伏德说道:“教书重义理,不要太拘泥于文字、训诂,能让他们认识两三千常用的字,写出通顺的文书就行。如果有人潜心向学,你再择优而教,甚至将来推荐他们入学也无妨。”
伏德躬身答应。
两三千字不是问题,郡县录用书吏都要考七八千字呢。
常用字也简单,《论语》《孝经》里大多是常用字。读完这两部书,基本就能满足常用的读写要求。
“至于书写用具,也不必太拘泥于笔墨、简册,折根树枝,在地上划写,也未尝不可。大道至简,搞得复杂了反而不好……”
刘协絮絮叨叨,交待了很多细节。这都是杨修等人积累的实践经验,他是现学现卖。
杨奉很感激,一一铭记在心。
得到天子的亲口教诲,比太尉开讲有面子多了。
刘协关照杨奉、伏德的时候,十队骑兵陆续到达。杨奉拿出准备好的酒食,款待刘协及诸将。
刘协命人将杨奉特地为他准备的酒食分给所有的将士,以示同甘共苦,君臣一体。
天子示范,诸将也不敢吃独食,纷纷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部下。
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点,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将士们还是很开心。
见那些刚刚投降不久,甚至连髡头还没长好头皮的西凉将士对天子如此热情,杨奉钦佩不已。
他在李傕麾下几年,也没能和西凉人真正打成一片。
就连李傕本人也没能将所有的西凉将士都变成自己的嫡系。
天子却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做到了。
吃完饭,刘协留下伏德,率部返回安邑。
杨奉目送刘协远去,感慨不已。
“真圣天子也。”
——
傍晚时分,刘协回到卫尉营。
宋都在营外等他,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脚上的小皮靴不知道踢飞了多少土块。
看到刘协归来,她飞奔着迎了上来。
“陛下。”
刘协勒住坐骑,看了宋都一眼,脸上却没有笑意。
一看她的表现,刘协就能猜到她大概干了些什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做不到不动声色,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瞒不过人。
宋都下意识的低下了头,瑟瑟发抖。
“看完了?”
“看……看完了。”
“那你自己先回城去吧。朕还有事,要晚一些才回去。”
“臣妾……侍候陛下。”
“你是能提刀,还是能牵马?”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从宋都面前走过。
宋都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看着天子渐渐远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刘协也没理她,来到卫尉营中。董承、徐晃迎了上来,躬身相迎。
“陛下辛苦。”董承热情满满地说道,上前拽住了马辔。
“你不也是练了一天的兵?”刘协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随行的侍郎。“今天练的是什么科目?”
董承连忙跟了上来。“臣不辛苦,只要安排一些杂事。练兵的事,都是公明在做。年轻人,踏实、肯干,将来必是名将。今天练的是圆阵,密集防守,应对骑兵突袭。”
徐晃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像是没听到。
刘协很满意。
这个班子搭得还算不错,董承有自知之明,徐晃谦逊有礼,一个为表,一个为里,卫尉营算是掌握在手中了。
“公明,卫尉营何时能独当一面?”
“若是守,现在就可以。若是攻,还需再练数月。”
“看来进步很快,行军没问题吧?”刘协又问道。
他最担心的就是卫尉营。
卫尉营先后补充过三次新兵。一次是董承的部下,一次是西凉降卒,一次是河东百姓。
论战斗力,西凉降卒最强,河东百姓最弱。
论军纪与服从性,却是西凉降卒最差,河东百姓最好。
徐晃能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将这些人整合在一起,说明他的确有点本事。
这和他的个人实力有关,也有天子的信任有关,缺一不可。
董承就不行。他虽然是贵人之父,但他自己的能力太差了,很难让部下信服。
要管住麾下将士,尤其是那些西凉降卒,只靠官职和身份是没用的,要能打赢他们,才能真正得到他们的敬畏和服从。
“没问题。”徐晃依旧云淡风轻的说道。
“那你就挑一营出来,赶往轵关,春耕结束后再回来。”
徐晃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领命。“敢问陛下,何时起程?”
“后天。”刘协说道:“除夕以前,赶到箕关。”
“唯。”
第二百四十章 为君不易
箕关在太行第一陉——轵关陉中,是河东、河内的界关,兵家必争之地。
刘协任命董昭为河内太守,但他并不清楚董昭是否可信,更不知道董昭能否守住河内。将箕关掌握在自己手中,是守卫河东的必然选择。
而徐晃是他目前唯一能放心的将领。
其他人不是能力不足,就是想法太多,或者兼而有之。
徐晃去了箕关,卫尉营的训练不能停。
董承虽然能力有限,但卫尉营的将校有一半是他的旧部。曾与刘协一起商讨战法,迎战郭汜,算是第一批天子门生。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们熟悉了训练办法,缺了徐晃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刘协还是决定将行宫搬到城外的大营里来,亲自负责。
城里住得太憋屈,不如军中畅快。
刘协命人通知光禄勋邓泉移营。
不管他在哪儿,光禄勋及麾下的虎贲、羽林是必须跟着的。
接到消息后,虎贲中郎将宋果意识到不妙。派人一问,才知道宋都受了天子冷落,哭着回城去了。
宋果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赶到北军大营,向士孙瑞问计。
士孙瑞也很无奈。
他知道天子会很反感这种事,却没想到反应来得这么快。
但他也无计可施。
后宫的事,不是他能够干涉的,管得越多,天子越生气。
他劝宋果不要紧张,天子只是冷落宋都,并没有处置她,应该只是警告一下。至于宋都,当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宋果忐忑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匆匆去了。
士孙瑞坐在大帐中,心情复杂。
——
吃晚饭的时候,董宛赶来了。
宋都哭着回城,皇后伏寿又接到天子移营的消息,这件事很快就在几个女人们之间传开了。
“宋贵人很后悔,一直在哭。”董宛凑到刘协身边,神情紧张。“陛下,你会把她打入掖庭吗?”
“哪来的掖庭?”刘协哭笑不得。
董承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董宛扯到一旁,训斥了几句。
董宛也不敢反驳,缩缩脖子,悄悄地溜了。
“陛下,宋贵人年少,偶有失言,也是难免的事。还请陛下施以惩戒即可,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董承恳切的说道:“宫里的事,大多如此。与皇室结亲,谋的就是家族的前程,明德皇后那样的贤德女圣人百年难得一见。如今又是用人之际,陛下还是宽容些为好。”
刘协眉心微蹙。“阿舅,朕只是略示惩戒而已。”
“是,是。”董承讪讪地笑着。“臣……只是……只是……”
刘协心中不忍,摆摆手。“朕知道阿舅是好意提醒,并无怪罪阿舅的意思。”
董承一声长叹。“陛下仁义,臣是知道的。只是想起当年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令先帝左右为难的情景。当时觉得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现在想想,着实无趣。如今黄泉路上,她们……”
董承说了一半,又觉得失言,窘得面红耳赤。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董承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跟他在一起说话不用费那么多脑细胞,比较轻松。
可是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啊。
董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那是简单的婆媳关系吗?
那是关系到皇权传承的大事。
亏得是自家人,不计较。若是在朝堂上说这样的话,绝对会被人笑死。
摊上这么一个无能的亲戚,难怪先帝会英年早逝。
——
回到御帐,刘协一眼看到了一身素衣,跪在帐中的皇后伏寿,不禁微怔。
“皇后这是何意?”
伏寿款款一拜。“臣妾受命管理后宫,教训不当,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刘协上下打量了伏寿两眼,在案后坐了下来。
伏寿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向不参与到这些事情,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今天突然为宋都出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人所托?
不过理由倒也很充足,挑不出毛病。
“皇后,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刘协心很累,不想再为这件事纠缠下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口风不紧,以后注意就是了。
“陛下怜惜臣妾,但臣妾却不敢自恕。关东、关西,冲突已久,宋氏本非逞强之人,若因小事受罚,必然会有非议。臣妾受点皮肉之苦没关系,若是因此在君臣之间生了误会,臣妾承担不起。”
刘协心中微动,有点明白了伏寿的意思。
这件事很容易被人引申为关东、关西的对立。
扶风宋氏与皇室的渊源甚久,但宋氏不是争强好胜之人,相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
先帝的宋皇后被中常侍王甫等人诬告,自致暴室而死,连先帝都觉得很愧疚,梦见桓帝发怒。
这样的人家,说她们争权夺利,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反倒会觉得又是被人构陷。
身为关东人的伏寿父女难逃怀疑。
再稍微推演一下,就成了关东人对关西人的压制。
伏寿主动请罪,与其说是为宋都说情,不如说是自清。
麻烦,真是麻烦。
刘协越想越烦,招手让伏寿起来。“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该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
“唯。”伏寿起身,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的脸色。“依律,宋贵人是初犯,轻则罚俸,重则廷杖,陛下是希望臣妾轻罚,还是重罚?”
刘协哭笑不得。
罚俸?现在朝廷穷得丁当响,根本没有俸禄好不好。
廷杖?估计打完,皮都不带破的,还不如不打。
“罚她抄书。”刘协没好气的说道:“抄三遍《女诫》,再抄三遍《列女传》,要手抄,不准代笔。”
“唯。”伏寿走到刘协身后,握起拳头,为刘协捶背。“陛下,都是臣妾管教不严。你若是实在气不过,就连臣妾一起罚吧,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刘协也觉得很委屈。
说起来,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可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臣、皇后就各种进谏。若是不答应,只怕将来免不了昏君之名。
怪不得孝桓帝、孝灵帝会英年早逝,估计都是被憋屈死的。
这地方不能待了,早点出征。
他宁可与匈奴人拼命,也不愿意再过这种糟心的日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见机而作
腊日如小年,当设乐大会。
这也是刘协能自己做主的第一个腊日,虽然捉襟见肘,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也要准备一次宴会,与臣民同乐。
主持礼仪的太常王绛请刘协回城,希望刘协回城过节。
城里虽然局促,毕竟有厅有堂,各种案几坐具也方便。公卿都在左右,大家都方便。
换作以前,不用王绛说,刘协也会这么做。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所不同。
太随和了,会惯坏他们,忘了君臣尊卑,乱了主次。
“在军营里过节。”刘协说,没有一个字解释。
王绛只能照办。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接到通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子再圣明,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也是有脾气的。
赵温、张喜商量着要搬到城外的军营里,与天子同甘共苦,却被荀彧劝阻了。
你们这么做,有胁迫天子的嫌疑,会激起天子更大的反抗,弄巧成拙。
赵温也很为难。总不能天子住军营,我们在城里住大屋吧?
荀彧说,这简单,这不是腊日到了么,你们以过节的名义,出城与天子同住军营。没几天就是新年,一系列的仪礼走完,要到正月末,到时候天子应该气也消了。
赵温等人觉得有理,答应了。
腊日上午,赵温、张喜就出了城,来到大营。
刘协不在营里,他在外面演练骑兵奔袭。
光禄勋邓泉、少府田芬在营里,接待了赵温等人。
羽林骑跟着刘协出去了,营里只有千余虎贲,在宋果的率领下演练仪仗阵型。
新年将至,各种典礼都需要虎贲做仪仗,必须提前熟悉。
赵温、张喜站着看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问邓泉道:“陛下这些一直如此?”
邓泉也没多想,点头表示肯定。
“陛下没带着虎贲演练过?”
“不仅是光禄勋营,北军也是如此,参加演练的只有骑兵。”
赵温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们住在城里,只知道天子在练兵,却不知道天子只练骑兵。
看来天子以三千骑平定匈奴叛乱,而且要亲征的计划从来没有改变,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没和他们商量而已。
“你知道天子准备率骑兵亲征匈奴吗?”赵温问邓泉道。
邓泉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这个光禄勋太失职了,根本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
“惭愧,惭愧。”邓泉无地自容,忍不住落了泪。
跟着天子奔波数载,尝尽千辛万苦,最后却落得这般田地,成了一无所知的旁观者。
赵温、张喜心有戚戚,三人相对叹息。
不一会儿,大鸿胪杨彪赶来了,身后跟着呼厨泉。
见赵温三人相对无言,杨彪不解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现在不是太尉,只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赵温、张喜却还是将他当作知己,将天子这些天的举动一五一十的说了。
只是呼厨泉在侧,他们没有提反对天子出征的事。
杨彪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说道:“天子有所不妥,我等直言进谏便是,何故做小儿女态。君荣还没来?赶紧派人去请。”
邓泉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人去北军大营请士孙瑞。
杨彪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你可听到了?”
呼厨泉神情窘迫,连忙拱手施礼。“听到了,听到了。大汉天恩,永不敢忘。”
“依你之见,三千铁骑,可以平定叛乱吗?”
呼厨泉想了想。“若是各个击破,驱逐出塞,当绰绰有余。出塞追击,斩草除根,可能有些不足。”
杨彪扬扬眉,冲着张喜笑了笑。
“季礼教导有方,单于进退有礼,若是戴上武冠,换上华服,与我汉臣无异。再教导几年,金日磾后继有人。”
张喜的脸色原本就不好,一听这话,更是直接甩了脸。
“还是文先擅于教化,大鸿胪实至名归。”
为了教导呼厨泉这些礼节,他可花了不少心思,险些被气得暴毙。
更让他不爽的是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开讲。
身为同僚,大家应该共进退,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变卦,太不够意思了。
赵温见状,连忙打圆场,顺带着批评了杨彪几句。
他对杨彪的做法也不满。
杨彪不以为然,扬扬手。“你们啊,应该到后将军营里走一走,看一看,而不是坐在府中埋怨。我倒是觉得天子所言有理,教化虽难,为之则易。若能化四夷为华夏,纵使需要百年,也是值得的。”
他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愿意吗?”
呼厨泉满脸带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说起来,我匈奴与鲜卑、乌桓大不相同。我们是汉家公主的后裔,汉家外甥。身列朝廷,为汉守藩,是世世代代的期望。”
赵温、张喜互相看看,将信将疑。
“当真如此?”赵温低声问张喜。
张喜摇摇头。“不知道。”他虽教呼厨泉礼仪,却没怎么关心呼厨泉想什么。
杨彪哈哈大笑,趁机批评了赵温、张喜几句。
他原本也是和赵温、张喜一样的看法,可是这两天与呼厨泉多有接触,态度有了一些变化。
匈奴人以汉家外甥自居是客气话,但匈奴人想成为大汉藩国却是事实。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是以前的匈奴。草原已经被鲜卑人占据了,匈奴人大部分迁入塞内,半耕半牧,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变成了定居,稳定就成了第一需求。
最典型的变化就是由兄弟相继变成了父子相继。
匈奴人的单于之位原本是在兄弟之间传递,但兄弟之间传递容易引起分歧,最后往往付诸武力解决,内讧此起彼伏。相比之下,父子相传名份确定,也更符合人情。
但新旧制度变革之间,难免会有冲突。羌渠被杀,依附汉朝只是原因之一,他有意将单于之位传给儿子于扶罗,而不是其他的兄弟,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如今于扶罗病死,呼厨泉继位,孤立无援,无家可归。如果能成为大汉藩国,接受大汉的册封和保护,不仅可以重回美稷,父子相传的制度也能得以确立,单于之位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这一支。
对呼厨泉来说,这显然是利大于弊的选择,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赵温、张喜都是人老成精的大臣,不用杨彪说得太明白,几句话一点,他们就意识到一点。
教化匈奴看起来是天子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却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现实需求。
正如杨定营中的将士一样。不是他们不想读书,不想成为彬彬之士,而是没有条件读书。
换句话说,不是天子一厢情愿,而是他们反应迟钝,没意识到教化四夷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二百四十二章 深谋远虑
儒家重德教,以修德来远为最高境界。
上致天子尧舜,下教百姓谨身,是读书人最理想的成就。
如果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上可称名臣,下不失循吏,青史留名。
只是很可惜,能坚持理想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入仕前壮志豪情,进入仕途后就渐渐偏离了初心,只在乎自己的私利,只想着荣华富贵,官至公卿。
至于理想,化作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叹息。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认为是自己丧失了初心,只会说人心不古,王道难行。
赵温、张喜也不例外,只是程度不同。
突然看到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们自然动心。
张喜利用师傅之便,向呼厨泉打听起了匈奴人的事。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等人也来了,加入了聊天群。
没过一会儿,宗正刘艾、廷尉宣播等人陆续到达,气氛更加热烈。
实然被这么多大臣围着,呼厨泉受宠若惊,紧张得一头汗,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杨彪将士孙瑞拉到一旁,问起了天子练兵的事。
士孙瑞悄悄地将宋都泄露禁中语,惹得天子发怒的事说了一遍,连声叹息。
杨彪点头赞同。
费了那么多心思,总算将阉竖清除掉,又难得天子有意将大权归还外朝,不能节外生枝。
之所以立伏寿为皇后,不就是看中了伏完没有野心么。
后宫干政,不可避免的会导致阉竖坐大。遇到明君还好一点,遇到孝桓、孝灵那样的昏君,阉竖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天下必乱。
“天子可曾处置宋贵人?”
“蒙皇后求情,罚抄《列女传》《妇诫》各三通。”
杨彪眼神微闪,险些失笑。
抄书这个处罚的确有点孩子气。
“君荣,天子圣明仁厚,倒是你我……”杨彪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击破卫、范,何至于此?治国当德刑兼备,叛乱而不诛,只会助长某些人的野心。你看看他们,侵吞户口、耕地,囤积居奇,坐视朝廷缺衣少食,简直是可恶之极。”
士孙瑞沉默不语。
他和杨彪的理念有别。事已至此,争执也没有意义。
“天子欲以三千骑讨平匈奴叛乱,奈何?”
士孙瑞回头看了看,领着杨彪往远处走了几步。“今天一早,徐晃领着一千余人,往东南去了。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去箕关。”
杨彪吃了一惊。
天子派兵出营,居然没和公卿商量。
按理说,他的太尉被免了,士孙瑞不仅没升为太尉,连原本的卫尉都被免了。天子要动用卫尉营的兵力,而且只有千人,的确没必要和他们商量。
可是他总觉得,这是天子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
“天子计议已定,你我是拦不住的。”士孙瑞轻声说道:“徐晃去箕关,可保河内之敌不能长驱直入。钟繇、段煨在上党,袁绍西行受阻。只剩下太原无人据守,我打算请诏,去太原,文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去太原,做太守么?”
“做不做太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住太原,筹集粮秣,以备不测。”士孙瑞沉默了片刻。“我毕竟和王子师共事多年,有些旧谊,或许行事会方便些。”
杨彪想了想。“天子亲征,北军为殿,也是应该的。只是……如此一来,河东岂不是只剩下左将军杨奉与后将军杨定?”
士孙瑞转头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
“闻到血腥味了么?”
杨彪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倒吸一口凉气。
——
日落时分,刘协回到了大营。
杨彪等人聚在营门口,看着天子在一队骑士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人如虎,马如龙,令人不禁心生豪迈。
几天不见,天子仿佛又长高了不少,而且更壮了,英气逼人。
杨彪上前行礼,齐声高呼。
“臣等恭迎陛下归营。”
刘协翻身下马,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请大臣入帐。
酒食已经备好,刘协入座后,尚食监便开始传菜。一队队宫女、侍者托着菜肴入帐,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酒菜算不上丰盛,更没有山珍海味,可是对于经历了几年磨难的刘协君臣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闻着酒食的香气,便有人忍不住落了泪。
中平六年以来,他们就每天生活在董卓、李傕等人的威胁之下,生不如死,朝不保夕。
今天的宴会虽然算不上丰盛,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情绪具有传染性,一人落泪,便有数人感伤。
一时间,帐中一片抽泣之声。
刘协也有些伤感。
眼前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大臣。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大部分都以身殉国。
虽然有各种矛盾、分歧,他们却是大汉最后的人心。
如果人心思汉不是一句空话。
刘协吁了一口气,举起酒杯,朗声道:“诸君,自董卓乱政以来,至今六年有余。这六年来,承蒙诸君辅弼,得以苟活。今日与诸君共饮,贺乱臣身死,大汉再兴。”
司徒赵温率先站起,双手举杯。
“司徒臣温,为陛下寿。愿天下太平,大汉再兴。”
众臣纷纷附和,气氛热烈。
刘协一饮而尽,再次斟满酒,高高举起。
“朕不敏,幼失怙恃,全赖诸君扶持,方有今日。愿与诸君革旧布新,行王道,施教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众人听了,热血沸腾,就连一向稳重的杨彪都激动不已,情绪极少外露的荀攸也为之动容。
王道,教化,圣人绝学,万世太平,这些都是儒门的夙愿,汲汲以求的鸿图,如今由天子亲口说出,意气非凡,自然令人激动。
“陛下圣明,王道可致,太平可期。”廷尉宣播振臂高呼。
众人纷纷附和,山呼万岁。
刘协心中暗笑。
论吹牛逼,你们怎么能吹得过我。
横渠四句就是儒家吹牛逼的最高境界,通杀一切对手,穿越者必备。
司徒赵温再次出列,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双手送上。“革故布新,理当改元。臣等奉诏,拟定年号,请陛下定夺。”
裴俊上前,接过奏疏,转身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展开,扫了一眼,上面用端庄的汉隶写着六个年号,写在第一个的非常眼熟。
历史的惯性就是这么强大。
第二百四十三章 釜底抽薪
刘协目光一扫,看到了少府田芬身后的裴茂。
裴茂正紧张地看着刘协。四目相对的那一刹,裴茂退缩了,垂下了眼皮。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全是汗。
天子这几天一直在城外军营里,他没有求见过,不知道天子对他之前的建议是何态度。
年号是他的一个试探。
如果天子能接受这个年号,那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天子不同意,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刘协看得分明,心中恍然。
建安排在第一,裴茂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而其他人也承认了他的影响力,接受了他的意见。
看似六个年号可供选择,其实排序已经说明了问题,剩下的只是个过场。
历史上的建安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刘协觉得可能性极大。
毕竟那时候的刘协是真正的丧家之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他记得裴茂后来曾以尚书令的身份持节,督段煨击退李傕、郭汜,还封了侯。
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和他是河东人应该有关系。
刘协清了清嗓子。“诸君辛苦了,这六个年号都是极好的。朕思劫难之后,欲建太平,身在安邑,不如就以建安为号,如何?”
“陛下圣明。”赵温高呼。
裴茂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众人高呼圣明。
刘协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右手虚握成拳,轻叩案几。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凝视倾听。
“尚书令。”刘协再次看向裴茂。
裴茂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出列。“臣在。”
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尤其是那些了解内情的。
此时此刻,天子点裴茂的名字,自然有所指。
“朕刚才所许愿望,尚书令觉得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裴茂应声说道:“陛下所许,正是臣等所愿。君臣一心,何难不克?就算比眼前这王屋山难上百倍,臣等也愿与陛下一道,效愚公故事,子孙以继,夷平险阻。”
刘协微微颌首。
裴茂很聪明,没把话说死。
但你还是答得太快了,没看到真正的要害是什么。
刘协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表情。
有人激动,有人沉默,有人皱眉,有人从容。
“有人觉得不可行吗?”刘协嘴角噙起浅笑。“若有不同意见,不妨提出,朕愿与诸君共商。”
没有人说话,只是有人轻声叹息。
刘协也没去看。不管是谁叹息,不说话就表示接受了。
“能得诸君辅弼,朕心甚慰,还望诸君能与朕并力,践行王道,造福万民。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若使十人在座,九人不悦,一人焉能安坐?尚书令以为然否?”
裴茂不明所以,却无从反驳,只得躬身施礼。
“陛下所言极是。”
“既得尚书令支持,朕就请尚书令辛苦一趟,持节往白波谷招降,如何?”
裴茂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苦笑。
原来天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是要他去白波谷招降白波军。
这有何难?
“陛下欲招降白波诸将,诚为仁政。臣愿往。”
“甚好。”刘协的目光看向荀彧。“荀府君。”
荀彧起身出列。“臣在。”
“欲招降白波诸军,并为编户,使其安居乐业,田宅必不可少。如今河东有多少空田可耕?又有多少空宅可居?”
荀彧躬身说道:“回禀陛下,河东本有九万三千余户,如今仅余三万七千余户,空闲田宅甚多,不仅能安置白波诸军,还有大量剩余。”
“安邑能安置多少户?”
“安邑本为大县,有户逾万,如今仅余两千三百余户。粗略估计,可安置七八千户。”
刘协点点头。“安邑既是郡治,又是行在,若无足够户口,难以支撑朝廷开支。招降来的白波诸军就优先安排在安邑吧,剩下的安排在周边各县,以免长途转输,徒增消耗。”
“唯。”荀彧从容应喏,退了回去。
“尚书令,你可有增补意见?”
裴茂额头全是汗珠。
天子这一招太狠了,让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招降白波军来填补户口流失留下的田宅,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却大有问题。
那些流失的户口中,至少有一半只是从朝廷的账面上消失了,其实人和地都在,只是成了大族的部曲、附庸,也就是所谓的隐户。
如今天子按照上计簿的数字,招降白波军来填补缺口,真损失的户口无所谓,隐户怎么办?
荀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附和天子,说明他很反感河东大族要挟朝廷,有意为之。
裴茂迅速考虑了一下,说道:“陛下,流失的户口大多只是逃难,并非死亡。如今陛下龙兴河东,安抚百姓,百姓必闻风而返。若发现家园田宅为人所占,无家可归,必致生怨,反而辜负了陛下的本意。望陛下三思。”
刘协扬扬眉,沉吟道:“尚书令所言,的确有些道理。诸君可有解决之道?”
话音未落,刘巴起身。“陛下,臣有计,可解尚书令所言之困。”
“你说。”刘协很欣慰。
这外来的没有那么多利益纠缠,就是敢干。
裴茂也看向刘巴,额头的汗珠更密。
刘巴却不看裴茂一眼,淡淡地说道:“方才荀府君说河东本有九万余户,的确是事实,但这九万三千余户却不是河东户口最多的数字。河东户口最多时有二十余万户。纵使其时游食之民众,耕地也足以供十五六万户耕种。”
“果真如此?”刘协惊讶地看向裴茂。
裴茂无奈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光武中兴以来,河东户口就没超过十万户。”
“为何如此?”
“臣愚钝,不明所以。”裴茂没法回答,只能推不知道。
刘协也没有追问,重新看向刘巴。
刘巴接着说道:“且白波诸军本就是河东之民,他们之所以落草为寇,要么是为人所欺,要么是为人所惑,如今天子圣明,赦免其罪,令其归原籍占田,本不必占人田宅。纵有冲突,安置到附近郡县即可。臣一路走来,弘农郡内就有不少抛荒耕地,可安置由荆州返乡之民。”
刘协看向裴茂。“尚书令以为可否?”
裴茂叹了一口气。“陛下,此计的确可行。只是人皆恋土重迁,若能安排在原籍,自然还是回原籍最好。”
刘协点点头。“行,那就宽限几天,春耕之前返乡的,可以回原籍居住。春耕之后返乡的,就安置在附近郡县。安邑不循此例,限于新年之前。”
“唯。”刘巴大声领命。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子问政
裴茂没有再争。
裴氏不在安邑,在闻喜。他有足够的时间通知闻喜的乡党及时占田,安邑的自认倒霉吧。
谁让他们不知进退,非要逼得天子出狠招。
为了这些人,与天子撕破脸,毁了自家父子的前程,不值得。
就算有几个关系好的也都在安邑城附近,还有四五天时间,完全来得及。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赞成对河东大族下手,但生存问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
再者那些人的作派也让很多人不满,天子连卫固、范先都赦免了,你们还想怎样?
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收敛一些,不能得寸进尺。
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像做生意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印绶,这算什么?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也难得的没吭声,看着荀彧、刘巴联手,与裴茂针锋相对。
他们担心拦不住天子,反而激怒了天子,大开杀戒。
兵权在天子手中。天子真要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
刘协再次举杯,与大臣们共饮一杯。
接着刚才的话题,他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王道。
“司徒,何为王道?”
见天子兴致这么高,热心问政,赵温身为司徒,不好拒绝,略作思索,答道:“《礼记》云: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刘协再问:“何为达,何为不达?何为悖,何为不悖?”
赵温语塞。
儒门崇尚王道,但真正定义王道的却不多,为王道制定标准的更罕见。
至少他一时半会的想不出。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躬身说道:“依孟子义,王道即仁政。”
“何为仁政?”
“人皆有不忍之心,仁政即不忍之政。”
刘协沉默不语,垂下了眼皮。
张喜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很显然,天子对他这个答案也不满意。
荀彧起身,拱手施礼。“陛下,儒术主旨在德。以德行仁,即为王道,不在中衡。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小人之仁,与君子之仁,岂能划一?其行有异,其心则一,同归于仁。”
“如此,治国岂非从心所欲?”
荀彧正色道:“《春秋》断狱,岂依律令?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
刘协再次垂下了眼皮,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含笑不语。
这个问题是辩不出答案的,儒家就是这么干的。虽不能说没有律法,但他们断案的时候的确不怎么固守条文,自由发挥的时候很多。
这肯定不行,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要不然今天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荀彧是他要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这个时候要留点面子。
见刘协不说话了,张喜如释重负,欣慰地看了一眼荀彧。
还是乡党后生给力啊。
刘协眼皮一挑,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朕年少学浅,历事亦浅。诸君各抒已见,朕仍不知就里。敢请教府君,以王道行于河东,可乎?”
荀彧的头皮开始发麻,却不能退缩。“自然可以。”
“若以三年为期,府君能致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外无羌胡扰边,内无豪民生乱么?”
“臣不敢言必致,唯愿竭尽所能,不负陛下。”
刘协再次看向裴茂。“尚书令,朕为河东选的太守,你满意吗?”
裴茂含笑拱手。“陛下知人善任,河东百姓承沐天恩,当万众额手,溥土同庆,岂敢不满。”
刘协幽幽说道:“诚如尚书令所言,得河东百姓、万民相庆。朕便是辛苦一些,也是值的。府君,努力,莫负圣人之教,莫负朕与河东百姓、万民厚望。”
荀彧无言以对,只能拱手领命。
刘协朗声道:“朕虽无知,不谙治道,唯愿择善而从。公卿治国,太府治郡,愿君臣同心,各尽所能,由为生民立命起,开万世之太平。如此,则天地之心可立,而往圣绝学可继。生与诸君同乐,死与诸君共血食,岂不快哉。”
众人听了,山呼万岁之际,心情各有不同。
赵温、张喜自然是欢喜的。
天子这么说,显然是之前承诺还权的进一步确认。当着这么多人说,想必不会再反悔。
荀彧却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治理好河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子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千难万难,近乎不可能。
天子说得很明确,他要的是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杨彪、士孙瑞大感遗憾。
司徒治民已成必然,但太尉掌兵却越来越渺茫了。虽说可以肯定天子不愿意放权,有意为之。但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要说一点也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杨彪拱手出列。“陛下,臣有一言,请陛下斟酌。”
“大鸿胪请讲。”
“河东虽有盐铁,但耕地有限,怕是供养不起太多的军队。臣敢请陛下分布诸将,就食诸郡,既减轻河东的负担,也能守护河东安危。”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彪。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他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
可是杨彪这时候提出来,是纯粹的出乎公心,还是表示对兵权的关切?
刘协试探道:“大鸿胪能否详言?”
“人力有穷,地力有尽。河东耕地亦有定数,一户有田五十亩,得米不过一百五十石,取什一之税,为十五石,不足以供养战士一人。以臣估计,给使河东九万户皆有其田,仅能供养四万余人。去除官吏、工匠,将士不得过两万人,否则就无法丰食足食,安居乐业。”
刘协眉梢轻颤。
老杨,你这是有朕之矛,攻朕之盾啊。
不过没关系,朕也正有此意。
刘协点点头。“大鸫胪所言甚是,朕也有此意。前将军段煨已在上党,朕欲分部诸将于太原、弘农、冯翊,平定匈奴叛乱后,复立西河、上郡、九原等郡,分部诸军。”
杨彪再次拱手。“陛下深谋远虑,臣甚是钦佩。只是远水难解近渴,陛下欲使河东行王道,当先减河东之重负。既然陛下有意巡狩美稷,臣敢请陛下移北军于太原,为陛下殿。”
这一次,刘协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命士孙瑞率北军移镇太原,既能减轻河东负担,又能为他殿后,的确是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当然,对杨彪和士孙瑞来说,此计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一旦北军到了太原,将来就算回师,也必然会留下一部分人马在太原,防备袁绍西进并州,或者将来东出冀州。
行军作战,用熟不用生,熟悉太原地理的士孙瑞或魏杰自然是最合适的将领。
士孙瑞立下大功,才有机会重提太尉掌兵。
就知道你们不死心。
“可!”刘协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第二百四十五章 意料之外
天子愿意行王道,又践行承诺放权,虽不是尽善尽美,总算向王道迈了一大步。
君臣各如所愿,这顿饭吃得很满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和谐的大会,成功的大会。
苦恼的只有荀彧。
要让河东九万户百姓过上丰食足食、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还要供养朝廷及两万大军,这个责任不是一般的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即使荀彧是王佐之才,也觉得棘手。
施政不是论道,动动嘴皮子就行。
他之前也没有类似的实践经验,天子突然要将践行王道的责任交给他,他压力山大。
这顿饭吃了些啥,他根本没印象。
晚宴结束,大臣们依次告退。不止一个人走过来,或是对着荀彧行礼,或者勉励荀彧几句,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治理好河东,实现儒门几百年来的夙愿。
但荀彧最希望看到的荀攸没有出现。
宴会一结束,荀攸就回帐去了。
他是侍中,天子近臣,帐篷就在御营里,离天子的帐篷很近,以便随时咨询。
这也让荀彧想见他变得极不方便。
荀彧想了很久后,还是决定回城,不见荀攸了。
——
刘协站在御帐门口,看着荀彧走出了大营,向安邑城方向缓缓而去。
“他能行吗?”
一旁的唐姬轻声说道:“若他不行,臣妾也想不出谁能行。”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或许王道终究只是理想,无法践行。”
刘协转头看了唐姬一眼。“嫂嫂对他很有信心。”
唐姬笑了,低下头。“自臣妾记事起,就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王佐之才名至实归。”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荀彧是不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但他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奇才,眼下正在南阳耕读,只是太年轻了,可能还没成亲。
他们应该是同龄人,甚至有人猜想他们是同一个人,卧龙即真龙。
如果荀彧不能成功,他不介意再让那头卧龙来试一试,看看这王道究竟有没有实践的可能性。
你们吹的牛逼,自然要由你们负责实现。
“希望他的家人能早点来,身边有人照顾,不至于这么辛苦。”
唐姬转头看了刘协一眼,嘴角轻挑。“陛下真打算聘他女儿为美人?”
“有何不可?只要能让他尽力,朕不介意多娶一个两个。”刘协耸耸肩,又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这后宫里也不会安静,多一个声音也无所谓。”
唐姬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
至尊不易,欲为明君的至尊更不易,欲再兴大汉的至尊简直比登天还难。
天子小小年纪,就承担了他不该承担的责任。
——
刘协回帐,伏寿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品,侍候着刘协洗漱。
“陛下那四句说得真好。”伏寿忍不住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成就其中之一,便是圣贤。能大成者,其唯圣王乎?”
刘协放下手里的布巾,瞅了伏寿一眼,笑而不语。
算你识货。
如果不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又怎么会成为穿越者必备杀器。
你们不是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王道么,老子就给你们吹个更大的,看你们有没有胆量践行。
吹牛逼谁不会,能把吹过的牛逼变成现实的,那才是真牛逼。
无知者还在口嗨,聪明人只怕已经在颤抖。
“再过几天,朕就要远征。后宫的事,皇后多费心。”
“再过几天?”伏寿吃了一惊。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新年后还有一系列的典礼要天子亲自参加,这时候远征,合适吗?
刘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错。
但他没有解释。
有宋都的先鉴在前,相信伏寿会守口如瓶。
之所以决定过几天就走,是因为他最近了解到匈奴人有一些新的习俗,比如喜欢像汉人一样过新年。一到冬天,他们就会大批入塞,在水草丰茂的塞内过年,而不是在苦寒的草原上。
如果想重创匈奴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匈奴人就会收到他进入河东的消息,提高警惕。再加上天气回暖,不少人会离开塞内的牧场,回到塞北,想追就难了。
出其不意,抢在他们反应过来出击,才有成功的可能。
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因为条件不具备,铁官来不及打造足够的军械。
裴潜使用了水排后,生产效率得到了成倍的提升,能有几天内交付所有的军械,条件突然具备了。
他自然不会因为过年而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伏寿没有再问,侍候刘协上了床。
刘协累了一天,一会儿就睡着了。
伏寿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帐有声音,连忙起身。来到前帐一看,原来是令史蔡琰。她誉写好了记录,来请刘协过目。
“陛下休息了。”伏寿说道。
蔡琰很是意外,随即又自责地说道:“是臣妾疏忽了。今日小年,君臣大宴,天子饮了不少酒,理当早些休息。臣妾不该来打扰。”
伏寿摆摆手,从蔡琰手中接过记录,翻看了一遍。
“天子北狩,令史会随行吗?”
蔡琰看看伏寿。“臣妾尚未收到通知。能记录起居注的人很多,未必需要臣妾随行。”
伏寿将记录交了回去,一声轻叹。
“若令史能够承受行军之苦,还是随行吧。能记录起居注的人的确很多,但能陪陛下读书的却很少。陛下能有如此高远的志向,离不开令史的指引。且行军在外,我等不能随行,侍卫、郎中难免照顾不周。有令史同行,我也能放心。”
蔡琰一下子红了脸,期期说道:“殿下,臣妾……从未有如此野望。臣妾只是……”
伏寿按住蔡琰的手,轻轻拍了拍。
“令史的品节,我是清楚的。这不是皇后的命令,只是为人妻的请求。正如荀府君担任着王道践行的重任,令史也是女子为官的榜样,本不该麻烦你。只是人言可畏,纵使令史一心为臣,又有几人相信令史与陛下只是君臣?与其负虚名,不如名实相副来得坦荡。”
蔡琰尴尬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局面,一向警惕,生怕有人争宠的皇后竟然会将天子托付给她。
我也没和天子有失礼之举啊。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宝刀未试
蔡琰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帐篷,坐在案前发呆。
帐门一声轻响,唐姬走了进来,见蔡琰这般模样,不由得疑惑。
“昭姬,怎么了?”
“夫人。”蔡琰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迎接。
“好些天没见你了,今天晚上与你共寝,如何?”
“求之不得。”蔡琰笑逐颜开,连忙命人准备。将唐姬引到案前坐下,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抿嘴笑道:“夫人气色不错。看来有事可做,虽然辛苦些,却能忘忧。”
“这是你的夫子自道吧。”唐姬打趣道:“你看你,满脸生晕,气色比我好多了。”
蔡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皇后的话说了一遍。
“夫人,皇后这是何意?”蔡琰很委屈。“我虽与天子朝夕相处,但恪守臣礼,从不敢有丝毫逾越。皇后这么说,莫不是有误会?”
唐姬思索片刻,轻声笑道:“她不是对你有误会,而是觉得事难避免,不如顺水推舟。”
“夫人,你怎么也这么说?”蔡琰有点急了。“我失陷敌营,名节俱失。陛下不嫌我卑贱,许我以兰台令史之职,续先父未竟之业。我感激莫名,岂敢有此野望?”
唐姬按住蔡琰的手。“昭姬,你不要急。我说的事难避免,不是指你,而是后宫。就在刚才,我与天子在御帐外说话,提到荀府君女,想来是皇后听到了,故有此心。”
蔡琰这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可是我……”
“皇后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你不必紧张。你若有心,那就顺水推舟,承她一个人情。你若无心,也没人能够强迫你。”
蔡琰如释重负。
“不过,我也建议你随行。天子北狩,难免与匈奴人打交道。你通晓匈奴语,可以助天子一臂之力,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他们能了解一些匈奴的习俗已经不易,有几个真正与匈奴人接触过,通晓匈奴语的更是少之又少。天子有你一人,等于同时有了史官和通译,多方便啊。”
蔡琰看看唐姬,欲言又止。
“别急着决定。”唐姬笑道:“就算不三思,再思也是必要的。”
——
腊月二十八,杨彪接到诏书,带着呼厨泉赶到了城外大营。
刘协领着他们上了将台,伸手一指。
“单于看朕这骑兵如何?”
呼厨泉一路赶来,有些气急,呼哧呼哧的喘,也没多想,顺着刘协的手指一看,吸了一半的气顿时憋住,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险些晕厥过去。
将台之下,站着六排骑兵,每排约有五十骑。
这些骑兵人马俱甲,手持长戟,腰挂战刀和弓矢,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的箭囊。
骑兵的头盔遮住了脸,看不出相貌,却能感觉到双目中的凛冽杀气。
三百骑的阵地不算很大,却威重如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甲……甲骑?”呼厨泉攥起拳头,用力敲了敲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还是单于有见识。”刘协咧嘴一笑。“朕这甲骑堪用否?”
呼厨泉唾了口唾沫,有点想骂人。
堪用?你这甲骑简直是杀器好么?
见过炫富的,没见过你这么炫富的。
草原上的确有甲骑,但一来数量没有这么多,二来装备也没这么精炼、齐全。大部分甲骑用的都是皮甲,只有实力雄厚的将领才会装备铁甲,而且那些铁甲大多粗糙不堪,根本和眼前这些甲骑所披的铁甲相提并论。
早就听说河东铁官技术精湛,今天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陛下有这些甲骑,可横行草原万里。”呼厨泉掩饰不住羡慕之情。
“有单于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说道:“这三百甲骑是朕重金打造的,只为助单于继位。”
“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呼厨泉吓出一身冷汗。
这三百甲骑是为那些叛逆准备的,还是为他准备的,他也说不清。
“好说。”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既然单于觉得可用,那就请单于随朕一起赶赴平阳,集结人马,奔赴美稷平叛。”
呼厨泉还没反应过来,杨彪先急了。“陛下,新年将至,陛下岂能不在?”
刘协看看杨彪。“匈奴叛而不能平,有何面目祭祖、祭天?若能斩叛徒首级而归,献于祖宗灵前,纵使迟几日又有何妨?”
“不然,治国以礼,礼不可废。”
“前日荀文若说,治国以仁,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大鸿胪莫非忘了?治国如此,治兵岂能抱泥,见机而不作?”
杨彪还准备再说,天子又道:“大鸿胪若有心,不妨想一想如何安顿、教化匈奴。这次出征,若能大捷,俘虏将以万计,是留在西河放牧,还是引入河东耕种,大鸿胪可有计较?”
杨彪叹息道:“陛下,兵者生死之地,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忽?臣敢请陛下与公卿商议,谋定而后动。”
“朕没与公卿商议么?大鸿胪前日建议派遣北军赴太原,朕可是答应了的。”
“陛下,当时可没说年前出兵吧。”杨彪欲哭无泪。“陛下突然起意,粮草、辎重如何来得及准备?新年将至,将士又岂能安心起程?”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鸿胪,军中数万将士,有几个是河东人?朝廷窘迫,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个年又怎么过?朕很担心,看着河东大族穷奢极欲,将士们会心生杀机。与其如此,不如统兵出征平叛。这大过年的,安邑不安,血流成河,改元岂不成了笑话?”
杨彪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不敢再说。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不让他去美稷平叛,他就要在安邑杀人了。
安邑也有叛逆,只是被士孙瑞放过了,以至于天子现在捉襟见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
刘协转身招了招手。
有人走了过来,送上两套马甲,以及人甲、弓矢、战刀。
“这是朕赐与单于的新年礼物,还望单于不要嫌菲。”
刘协拿起战刀,“唰”的一声拉开半截,阳光照在雪亮的刀刃上,一下子映亮了呼厨泉的眼睛。
呼厨泉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眼睛,半晌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好刀!”呼厨泉赞了一声。
这口刀不仅装饰精美,刀身雪亮,寒气逼人,还有精美的花纹。
一看就知道是汉朝著名的百炼宝刀。
刘协微微一笑。“非好刀,何以斩乱臣贼子首?”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后生可畏
呼厨泉被宝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杨彪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子的杀气很重,不让他去美稷,真在河东大开杀戒,这个新年就太不吉利了。
杨彪越想越不安,找了个由头,出了御营,直奔太守府。
经过安邑县寺时,他停下来看了一眼。
门前停了两辆车,车旁站着几个苍头,聚在一起说闲话。
看到杨彪走来,他们停住了,躬身行礼。杨彪还没走开,他们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靠着车,闲聊起来。
杨彪也没心情理他们,转身离开,远远地听到几句话。
“那老朽是谁啊?看气势像个官儿。”
“不认识,都是讨饭的。”
杨彪身边的侍从顿时恼了,转身就要去找个说法,却被杨彪叫住了。
杨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朝廷几年没发俸禄了,他也没钱置办新官服,不办公的时候都穿常服。最近刚刚被迁为大鸿胪,之前太尉的官服也不能穿。
“我像讨饭的?”
侍从脸气得通红。“这些河东竖奴,有眼无珠,都该杀。”
杨彪打量着侍从。“你是这么想的?”
侍从吓了一跳,随即期期的说道:“杨公,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
杨彪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脚步更快。
来到太守府,杨彪直入中庭。荀彧正送两人下堂,见杨彪脸色不对,便示意属吏暂时不要领人进来,亲自将杨彪引到堂上。
“杨公,怎么了?”
“天子要亲征美稷,你知道么?”
荀彧神情疑惑。“这不是前天刚定的么,杨公你还建议北军进驻太原……”
“陛下要在年前出发。”
荀彧愣住了,思索了半晌,又道:“看来是天子发现了战机。”
杨彪惊讶地看着荀彧。“文若,新年将至,大朝、祭祖、郊祀,哪一项都不能缺了天子。这时候出征……”
荀彧看着杨彪,嘴角颤了颤。
“杨公,匈奴的叛乱不仅会威胁到河东的安危,更可能与冀州相呼应。若不能尽快击破,全据并州,朝廷仅有河东,能撑几年?”
杨彪盯着荀彧,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文若,我明白了。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们都老了,大汉能否再兴,要看你们后生。”
“杨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荀彧伸手拦住了杨彪。“杨公登高一呼,万众响应,可比令郎德祖数月之功。后生虽有干劲,却离不开老臣的指点。不瞒杨公说,我正准备向你请教呢。”
“你向我请教?”杨彪自嘲道:“你不怕被我误导了?”
荀彧哈哈笑着,拉着杨彪重新入座。“杨公,行王道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而是整个儒门的夙愿。但凡是儒门中人,都应该尽一份力。弘农杨氏以书经传家,四世重臣,岂能置身事外?”
“行了,你说吧。”杨彪失笑道。“何事能难住你这王佐之才?”
荀彧收起笑容。
天子将在河东交给了他,而且指明要九万户百姓人人都能安居乐业,这可难坏了他。
人人安居乐业其实不难,轻赋薄徭就行。
河东的户口流失虽然没有账面上的严重,但耕地有余是毋庸置疑的。别说白波军重新落籍,就算是年后再俘虏数万匈奴人,河东都能安置得下。
可是要供养朝廷,尤其是几万大军,这就难了。
土地的产出有限,如果税赋收得少了,供养不了朝廷和大军。收得多了,安居乐业无从谈起。
为了这件事,荀彧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
无奈之下,只得向杨彪请教。
杨彪转了转眼珠。“刘巴来过了吗?”
荀彧目光一闪。“杨公找他有事?”
“我不找他。我只是想,你找我之前,应该和他商量过了。有了想法,却又拿不定主意,才会找我商量。”
荀彧抚掌而笑。“杨公英明。”
“哼!你们这点小伎俩,都是当年我们玩剩的。”杨彪撇撇嘴。“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荀彧笑笑。“杨公还记得赵青父子吗?”
“当然记得。”
“赵青父子之后,陆续又来了千余户,献粮从军。其实大部分人并没有征战经验,但青壮不少,若能且屯且守,加以训练,不出三年,即有精兵数万。”
杨彪心中一动。“你打算将白波军变成军屯?”
“杨公以为可行么?”
杨彪没说话,眼中却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荀彧这个计划好,如果能得到实施,河东将拥有至少四五万稳定兵源,而且不需要朝廷出资。
更妙的是,这个方案不触及河东大族根本,不会引发群体性的反抗,又安置了失去土地的庶民。
对白波军将士来说,只要能得以足够的土地,辛苦一点也可以接受。
比起占山落草而言,这样的生活稳定多了。
“若是军屯,收几成租赋?”
“既是军屯,自然不收租赋。但为了调用方便,军粮需集中储存,初步定为什一。”
杨彪冷笑一声:“这么说,你还是希望将户口从河东大族手里夺过来?”
荀彧笑而不答。
朝廷的田租额定标准是什一,但普通百姓实际上交的田租远远大于什一,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勉强维生。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除了卖地之外,别无他途。
将军粮的征收比例定为什一,不另外多收,普通百姓是能接受的,而且欢迎。
可是对于大族来说,这就有点麻烦了。
大族接受的隐户收租通常是什五,甚至可能到什六、什七,作为部曲,那些人活得并不轻松,只是无力反抗罢了。如果朝廷在河东推行军屯,会有大批隐户选择脱离大族,成为军屯户。
大族肯定不会愿意放人,冲突在所难免。
这时候,太守府就可以出面了。
没有了部曲、隐户,大族根本没有实力与坐拥四五万壮丁的太守府对抗。
杨彪叹了一口气,伸手指指荀彧。“文若,后生可畏。我只是担心,将来收复关东,颍川父老会怎么看你。”
“杨公不反对?”荀彧反问道。
弘农与河东一河之隔。既然河东可行,弘农也可行。
“我杨家一没兼并良田,二没收纳隐户,何必反对?”杨彪甩甩袖子,扬长而去。“你且放手去做。这个骂名我担了,回去就上表。”
荀彧起身,冲着杨彪的背影拱手一拜。“多谢杨公。”
第二百四十八章 河东往事
杨彪言出必践,回去就写奏疏。
他不仅自己写,还拖着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联署。
赵温听完杨彪的解说就签上了名字,张喜却犹豫了半天,最后勉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天晚上,这封奏疏就送到了刘协的面前。
刘协没有立刻批复,等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尚书令裴茂回来了,带回了白波军的回复。
白波军原则上接受招安,说到具体条件时,双方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一言不合,双方吵了起来。其中一个叫李乐的大帅恼羞成怒,拔刀要砍裴茂。
想起那一幕,裴茂依然意难平,直呼当时若不是顾全大局,他一定应战,亲手杀死李乐。
看着聊发少年狂的裴茂,刘协也有点无语。
他相信裴茂。
裴茂擅长剑术。上阵未必行,一对一的单挑,他还真不惧谁。
等裴茂的情绪稍微平静些,刘协将杨彪的奏疏拿给他看,问他的意见。
裴茂读完,看着后面三个名字,沉默了半晌。
“陛下,臣没意见。”
“你若有不同看法,不妨直言。”刘协鼓励道:“言者无罪。”
“臣本是河东人。陛下临本郡,又以荀彧为郡将,掌本郡事,臣理当避嫌。”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勉强。
他知道裴茂心里不舒服,还在气头上。这时候能控制住情绪,没有直言反对,就已经难得了。
若不是知道反对的声音会很大,杨彪又何必揽过这个责任,还拉着赵温、张喜联署。
刘协收起杨彪的奏书。“有一件事,朕一直很不解,尚书令能否为朕解惑?”
“请陛下直言。”
“河东曾有二十余万户,近九十余万口,为何如今只剩下九万余户,五十余万口?”
裴茂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河东户数变化与口数变化并不一致。”
刘协点点头,却不说话。
西汉时,河东平均每户四人,现在则变为每户六人。
其实普通人家的人口均数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有如此明显的差距,是因为大族多了,拉高了户平均数。
就像一群穷人里面突然多了几个富人,平均财富增多了,但九成九的人财富并没有增加,只是被平均增加了。
“若是陛下以为,这是河东大族增多的缘故,虽不能说错,却也并非根本。”裴茂抬起了头,眼神变得坚定。“比起山东,河东的大族不值一提。聚族而居,既是重亲族血脉,也是自保。”
“你接着说。”刘协说道。
儒家重亲族,宗族势力的增长基本和儒家思想确立统治地位同步。这不是河东特有,天下都如此,甚至比河东更严重,尤以汝颍为代表。
但自保的需要却是关东不具备的特殊情况,刘协之前也没想这么多。
听裴茂一提,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其实这也很简单,陛下将眼前的并州与孝武时的并州作个比较,就能明白其中原因。孝武时,汉军逐匈奴于漠北,阴山以南,皆为汉境,不见胡马。是以并州安定,户口数倍于今。河东自然也不例外,称为沃土。安邑为大市,天下知名。”
裴茂眼中露出愤怒的光芒,声音也大了起来。
“本朝偃武修文,朝中公卿崇尚安抚蛮胡,引胡人入塞,不仅不收赋税,每年还要赏赐大量钱粮。虽说这些钱粮并非全由河东提供,但使者往来,河东多受侵扰,徭役繁重,迫使很多人选择迁离。此户口减少之一也。”
“日积月累,并州胡人渐多,汉人渐稀。秋风一紧,便家家自警,以防胡人袭扰。而太守、县令长为官声计,大多瞒而不报,损失竟由百姓承担。百姓若不能聚族而居,就只能沦为胡虏刀下之鬼。此户口减少之二也。”
“胡人占据河南地,学汉人耕地,却又技艺不精,胡乱垦荒,旋耕旋弃。又因户口滋生,放牧无度,牛羊满谷,草木皆尽。是以水土流失,水患日多,河东首当其冲。此户口减少之三也。”
“有此三者,河东户口焉能不少?族人焉能不聚?”
看着怒气勃然的裴茂,刘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来委屈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裴茂也很委屈啊。
“依你之见,若能平定匈奴之乱,恢复孝武时北疆风景,河东能否再现当日繁华?”
裴茂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长叹一声。“陛下,恕臣直言,这是两难之境,非用武可解。”
“为何?”
“用兵必有粮。千里转输,消耗太大,只能在河南屯田。汉人屯田虽比胡人精细些,能供养的军力依然有限。少了,不足以拒敌。多了,消耗又太大。当初朝廷采取安抚之策,也是迫不得已。”
“若不从内地转运,仅以河南地屯田,又不伤及水土,你觉得北疆能养多少兵?”
裴茂眉头紧皱,半晌才道:“臣没仔细算过,想来万骑总该有的吧。”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无令郎文行,万骑不足用。有令郎文行,五千骑足矣。令君,且看朕以三千铁骑,平定美稷。”
裴茂大感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陛下是说,犬子裴潜在铁官打造的军械,能使我汉军战力倍增?”
刘协也不多说,引着裴茂出了帐,命人牵来一匹战马,上了马甲。
“有此重骑坐镇北疆,可以重驭轻,驱匈奴、鲜卑如犬马乎?”
裴茂摸着冰凉的马甲甲片,忍不住心中喜悦,笑出声来。
披上这样的马甲,战马的防护能力大增,匈奴人、鲜卑人的轻骑只能望风而逃。
以汉军重骑为主力,将匈奴人、鲜卑人当成鹰犬,追亡逐北,大汉重夺阴山不是难事。
天子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可谓大胆而高明。
更让他高兴的是,天子的底气中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儿子裴潜,来自裴潜在铁官里打造出的军械。
正是有了这些军械,天子才可能以少量精锐以重驭轻,在不增加负担的情况下收复北疆。
“陛下,这……这真可行么?”
“可不可行,令君不妨拭目以待。”刘协自信地笑道:“内润以文明,外精以武备,这样的铁骑若不能横行天下,朕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横行天下。令君,河东的未来不在他处,在你我手中。”
裴茂兴奋不已,拱起手,深施一礼。
“臣父子兄弟,愿随陛下横行。”
第二百四十九章 深得我心
看完了军械,再次落座,裴茂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
“陛下方才说内润以文明,是指教化么?”
刘协反问道:“令君以为可行么?”
裴茂慨然道:“得其人则可行,不得其人则不可行。”
“请令君详言。”
“陛下可知傅燮傅南容故事?”
刘协一听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裴茂的意思。
但他没有说,很客气地向裴茂请教。
一来他对傅燮的了解来自于历史,未必就是事实。二来裴茂主动进言,自然要让他一吐为快。
这些读书人说事,从来不是就事说事,大多有所寄托。只有听他自己说,然后再反复揣摩,才有可能搞清楚他真正想说什么。
裴茂喝了一口水,开始讲述傅燮的故事。
傅燮是北地人,名臣傅介子之后。
他文武兼备,师事太尉刘宽,后随皇甫嵩大破黄巾,授议郎。
韩遂、边章起事,凉州不安,弃凉之议再起。傅燮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徒崔烈,力证凉州不可弃,名声大噪,百官敬重。
后来因得罪宦官赵忠,傅燮外授汉阳太守。
汉阳即凉州的天水郡,是汉羌杂居之地。
傅燮临郡数年,深得汉羌信任,不少叛乱的羌人都来归降。傅燮在汉阳屯田,安置归降的百姓,汉阳的形势迅速好转。
但凉州刺史耿鄙却是个贪浊无能之辈,见形势渐好,便以征讨叛军为名,重用治中从事程球,大肆盘剥百姓。军队哗变,耿鄙、程球等人都死了。
叛军随即又包围了汉阳。
叛军中有数千来自北地的匈奴人,他们敬佩傅燮为人,请傅燮出城投降,发誓保证傅燮父子的安全,却被傅燮拒绝了。
傅燮以身殉国。
“羌胡并非不守忠义,只是生活困苦,粗鄙无文。若能以仁心体恤,则视之如父母。若以贪浊盘剥,则视之如寇仇。故治羌胡,必文武兼备,恩威并施,非此不能安境。”
裴茂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山东士大夫长于坐而论道,短于持戈跨马。无事则舌吐莲花,空耗钱粮,有事则束手无策,慌作一团。更有甚者如耿鄙之辈,贪得无厌。他们根本不在乎凉州是否安定,只想中饱私囊,任期一到,便转调他任。”
刘协抬起手,示意裴茂不要太激动。
再往下说,估计要骂先帝宠信宦官了。
“令君所言甚是,临边郡者,须文武兼备,缺一不可。迂阔之辈只会害人害己,耽误国事。”
“陛下圣明。”裴茂心满意足。
天子虽然年少,却极聪明,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东士大夫只知弃凉,焉能守边。并凉形势溃烂至此,与山东士大夫有莫大的关系。
“令君,随朕走一遭吧。”刘协向裴茂发出邀请。
裴茂的官虽然不是很大,但他在河东的影响力不小。将他留在河东,对荀彧的干扰太大。
“敢不从命。”裴茂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刘协再次拿出了杨彪的奏疏。“对这个方案,令君若有补充,不妨直言。”
裴茂想了想。“诸公皆是名臣,他们的方案,岂是臣敢置喙的。虽然,臣身为河东人,对河东事略有所知,有几句浅薄之论,敢请陛下斟酌。”
刘协点点头。“是否可行,在乎利害,不在官爵尊卑。请令君不吝赐教。”
裴茂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这数万屯田兵属朝廷,还是属郡?其二,屯田兵耕种自给,朝廷又由谁供养?陛下衣食,百官俸禄,从何而来?”
刘协无声地笑了。
这两个问题,他接到奏疏的时候就考虑过了,如今又被裴茂提了出来。
并不是他和裴茂有多高明,甚至超过了杨彪、荀彧等人,而是杨彪、荀彧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按常理,河东郡的屯田兵,自然由河东太守掌握。可是如今朝廷也在河东,朝廷同样有掌握这支力量的理由。
奏疏是由杨彪、赵温、张喜题署的,他们不好主动要兵权,也不好直接由河东太守掌握兵权,所以略过不提,将这个问题交给天子定夺,以免天子又有怀疑。
至于供养朝廷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
河东有盐铁,只要经营得当,供养当前的朝廷基本生存有余,宽裕却不可能。
“令君可有解决之道?”
裴茂几乎没有迟疑。“国之大事,在礼与戎。兵权乃天子立身之本,不可与人。陛下在河东,自归陛下。陛下不在河东,当付大将。”
刘协满意地一笑。
裴茂提出这样的意见,可见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裴氏绑在他的战车上。
争取兵权是外朝的士大夫官员一直以来的心愿,并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窦武、何进两任大将军是他们最接近目标的时候,却还是错过了。
所以杨彪、士孙瑞才对太尉掌兵如此急切。
裴茂身为士大夫的一员,直言当由天子掌兵,固然和尚书令属于内朝有一定的关系,却也是表忠心的重要选择。
内朝官员可以随时转为外朝,士大夫的身份却不会轻变。
他这么做,简直是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
这个牺牲不可谓不大。
“朝廷供养又当如何解决?”
裴茂笑笑。“陛下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食不二味,丛不重席,能有多少开销。夫子厄于陈蔡,不忘礼乐。诸公皆是道德君子,为了王道,再节俭几年又有何妨。”
刘协不禁哈哈大笑。
后世史书提到王朝崩溃,都会将责任归结于昏君奢靡无度。
桀纣如此,秦始皇、隋炀帝也是如此。
却没几个人提整个官僚阶层的腐化。
即使提,也是一笔带过,藏在字里行间。
可是皇帝再奢侈,浪费的财政和整个官僚阶层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
就以后汉来说,都说是桓灵二帝昏庸无能,卖官鬻爵,尤其是汉灵帝建万金堂,却没人说袁氏那样的大臣奢侈丝毫不比朝廷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如此节俭自苦,固然是真穷的原因,却也不乏与大臣较劲的意思。
不就是比节俭么,看谁先忍不住。
现在,裴茂也提出了这一点,可谓是殊途同归。
刘协伸手指指裴茂,又指指自己。
“令君此言,深得我心。”
第二百五十章 捉襟见肘
刘协与裴茂取得了共识,随即批复了杨彪的奏疏。
军屯之策可行,但全郡限定为四万户。户一兵,由有四万兵,分属前后左右四将军,各万人。
军屯户自备军粮,以县为单位统一储存,军械则由铁官统一供应,由大司农提供补贴。
朝廷的开销则由铁官、盐池以及山泽收入提供。考虑到这些收入有限,上自天子,下至普通将士,都要励行节俭,禁止铺张浪费。
包括祭天大典在内,所有的朝廷礼仪一概从俭,以免增加河东百姓的负担。
杨彪接到诏书批复,且喜且忧。
喜的是天子崇尚节俭,乃心王道。
忧的是这节俭似乎有些过了头,发俸的日子遥遥无期。
天子都以温饱为足,他们这些公卿大臣哪敢开口要钱。
可是没钱,礼从何来?
礼仪从来不便宜,越是隆重的典礼越烧钱。
这无疑是个麻烦。
杨彪拿着诏书批复,转身来找荀彧。
荀彧看完批复,很平静。“杨公爱羊乎,爱礼乎?”
杨彪眼睛一眼。“无羊焉能成礼?”
荀彧双手一摊。“现在真没羊,如礼何?且不说河东全郡,安邑县有多少人来占田,杨公想必也有所耳闻。几万大军集结于此,为了筹集他们的口粮和过年的赏赐,我已经计穷了。朝廷大典的牺牲,我实在拿不出来。”
杨彪无奈地叹气,越发恼怒士孙瑞当初的心慈手软。
没能对河东大族下手,导致朝廷掌握的物资极其有限,连典礼的牺牲都准备不齐。
天子下诏百姓占田,响应者也寥寥无几,安邑县寺门可罗雀。
很显然,不动雷霆手段,这些河东大族是不会在乎的。
但取消对将士们的赏赐也是不行的。
几万将士,而且大半是刚刚投降的西凉兵,过年不给赏赐,肯定会闹事。
只不过他对士孙瑞的恼怒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真要对卫、范赶尽杀绝,现在河东不可能这么安静,他们也不可能有心情争论是羊还是礼的问题。
宽严皆误。
“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昔大禹治水,腓无胈,胫无毛,十三年过家门而不入,乃有天下。如今洛阳在望,天子不归。新年将至,锐意北狩,辛苦不让于大禹。此乃大汉之福,杨公又何必斤斤计较于祭礼是否有羊?”
杨彪眼睛一翻,欲言又止。
“且太原本是孝文皇帝之故国。天子过先帝故国,亦能祭山川,不必河东。”
杨彪眼珠一转,转怒为喜。
“文若,此计可行。只是……如此一来,公卿非随行不可。”
“杨公嫌远么?”
杨彪一愣,佯怒道:“竖子,你是嫌弃我等空耗河东钱粮,欲将我等赶去太原么?”
荀彧哈哈一笑,随即又道:“杨公何出此言,我只是希望北军尽快到达太原。早一天准备,就多一分胜算。不立功,士孙君荣如何能官至太尉?”
杨彪心领神会。
荀彧送走了杨彪,随即召来五部督邮,命他们将募民军屯的文书送往各县,务必在正月初五之前送达,以便各县在新年期间做好各种准备,新年一过便全面推行。
——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召集群臣议事,宣布了一条通知。
今年过年不发俸禄。
话音未落,堂上堂下便一片叹息。
新年将至,大家都盼着能发一笔俸禄,哪怕一个月也行。
奔波了这么久,连换洗的衣服都破了,也该置办一身新的了。
随朝廷奔走几年,积蓄早就花光了,只有俸禄一个希望。不发俸禄,这个年还怎么过?
等众人交头结耳了好一阵,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二个消息。
因为物资匮乏,一切礼仪从简。元旦的大朝、大飨都只能走个仪式,其后的郊祀也必须减小规模。
对这个关系到朝廷体面的重大消息,很多人都没力气反驳了。
嘴上说礼仪很简单,真要操办起来,大家都清楚有多难。万一这个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岂不是自讨没趣。
从简就从简吧,谁让朝廷这么穷呢。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士孙瑞。
当初觉得士孙瑞做得对,有仁厚长者之风,现在却觉得士孙瑞多少有些手软。要是借着卫固、范先造反的机会杀一批人,战利品就足够支撑一阵了。
现在好,看着河东大族吃香的喝辣的,朝廷却连置办典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他们也没有俸禄可发。
士孙瑞面不改色,平静如水。
最后,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三个消息。
虽然没有俸禄可发,但有赏赐。
不依官阶品秩,按人算,每人肉二斤,酒一升,钱三百,未成年的孩子减半。
官员们大多是单身一人,拖家带口的非常少,所以这开销不大,朝廷想办法抽出来了。
此外,少府正在和河东郡商议,准备用盐、铁从关东购买一些布匹,解决官员的穿衣困难。如果顺利的话,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换上新衣。
众人听了,心里的怨气消散了不少。
虽然这些东西也就能吃一两顿,但总比没有好。
朝廷是真的没钱,能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
腊月三十,天子犒军。
经过荀彧的努力,再加上裴茂的配合,刘协总算筹齐了犒劳三军的物资。
每人肉五斤,酒二升,钱五百。
东西不多,却是朝廷的一片心意。
这可是在公卿大臣都没有俸禄可领的情况下才可能实现的赏赐。如果按照惯例,优先发放公卿的俸禄,普通将士别说肉,连毛都看不着。
能让公卿大臣这么配合,一方面是天子励行节俭,另一方面也得力于杨彪、赵温等人的以身作则。
据说朝臣们得到的赏赐更少,只有一半左右。
东西虽少,情义却重。天子对将士的厚爱可见一斑。
紧接着,天子召集诸将议事,光禄勋营及北军五校、骁骑将军张杨部随驾北狩。
右将军董承镇安邑,左将军杨奉移镇陕县,后将军杨定移镇蒲坂。
次日就是新年,改元,为建安元年,诏告天下,颁正朔,以示天下正统所在,遣使祭华山、大河。
大朝后,天子宣布北狩晋阳,祭北岳,公卿随行。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年远征
荀彧、刘巴站在天子面前,身边是缓缓走过的骑士。
马蹄踢起的灰尘很大,一会儿功夫,他们的身上便落了一层土。
荀彧、刘巴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吃土。
“辛苦二位了。”刘协说道,眯着眼睛。
“陛下远征,尚不言苦,臣等岂敢言苦。”刘巴从容说道。
刘协看着刘巴,露出一丝笑容。“子初,能用刀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刘巴浅笑,没有接话。
大年初一,说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不太合适。
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难,行之则易。陛下为太平,能在元日千里远征。臣等为太平,亦当不惧艰难,竭尽所能。”
刘协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
荀彧已经进入角色了,很好。
但他可能还没意识到重点并不是尽力与否,而是如何才能实现王道,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府君有志太平,固然是好事。可是朕对府君的期望却不止于竭尽所能。”
荀彧狐疑地看着刘协。
刘协却不说话,转头看了看站在车侧,等着出发的公卿大臣。“能带走的,朕都带走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希望秋天到来之际,朕能看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河东。”
荀彧与刘巴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
刘协招招手,郭武牵来战马,刘协按着马鞍,一跃上马。
“就此别过。”
“愿陛下有征无战,春风化雨,德泽四方。”
刘协哈哈一笑,扬扬手,轻踢马腹,向前走去。
马鞍降低了,马镫却还没有装上。上马很容易,想在马背上坐稳却不太容易。好在刘协这些的练习颇有成果,还算从容。
“裴文行为何要改马鞍?”刘巴轻声说道。
荀彧收回目光,看向登车起程的赵温等人,做好告别的准备,轻声说道:“想必另有克敌制胜的杀器,不宜为人所知。”
刘巴看向荀彧,荀彧却没有说话。
赵温的车走了过来,荀彧、刘巴上前行礼,依依送别。
赵温伏在轼上,轻拍荀彧的肩膀。“文若,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王道不易,急不得。王子师先鉴在前,慎之,慎之。”
荀彧躬身领命。
刘巴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王允是因急躁而死,可是他和王道有什么关系?
赵温看得仔细,也不好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清楚,天子带着他们北行,与其说是为了祭山川,不如说是让荀彧、刘巴放手施为。
他对荀彧很放心。之前接触比较多,他了解荀彧的人品和才华。
对刘巴,他却很不放心。总觉得刘巴太年轻了,不知深浅,担心刘巴为了邀宠,不择手段。
赵温过后,张喜的车走了过来,又叮嘱了荀彧几句。
作为乡党前辈,他对荀彧的关照又与赵温不同。在他看来,王道的确是儒门的至高理想,可是要实行王道却没那么容易。荀彧接下三年实现王道的重任,未免太自信了。
“文若啊,赶紧让家人来河东。”张喜语重心长地说道。
如果三年之期未能实现,能保荀彧一命的或许就是婚姻。
看看董承就知道了,天子对亲戚还是照顾的。如果荀彧的女儿真成了美人,以荀家的传承,得宠几乎是必然的事。
宫里有人,荀彧这个权臣才能做得安稳。
一辆又一辆走过去,荀彧、刘巴说了不少话,最终还是吃了一嘴土。
两人相视失笑。
荀彧说道:“子初,从今天起,你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刘巴哈哈大笑。“没错,要么一起血食,要么一起吃土。”
——
闻喜,鸣条岗。
两个少年站在山岗上,极目远眺。
一辆马车急驰而来,两匹骏马奋蹄飞奔,车轮滚滚,扬起尘土。
“来了,来了。”少年拍掌笑道,奔下了山岗,迎上马车。
马车上,车夫拉紧缰绳,缓缓停住。少年迎了下去,对着裴茂躬身行礼。
裴茂问道:“家里可曾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年长一些的少年说道,他是裴茂的第三子裴徽,看起来老成些。“阿母已经派人将院内外打扫了三遍。”
裴茂满意地笑了。
这次能争取到天子驻跸,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除了支持天子设立军屯之外,还让一心想跟着天子出征的裴潜“主动”申请留在铁官,继续改进军械。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军械的重视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械优势上。如果裴潜能在军械上做出新的成绩,比他为天子出谋划策更有价值。
听裴徽说完家里的安排,裴茂算是放了心。
夫人贾氏出身不俗,持家有道。他在外为官的这些年,都是贾氏操持家务,教育儿女。
“阿翁,天子真是圣人吗?”裴徽忍不住问道。
裴茂看了裴徽一眼,忽然皱了皱眉。“速速回去,将新衣换了。”
“为何?”四子裴辑很是舍不得。今天是大年初一,难得有新衣服穿。
“公卿大臣皆无俸禄可发,你们还穿新衣?”裴茂招招手,示意裴徽、裴辑赶紧上车。
裴辑还要再说,却被裴徽拉住了。
兄弟俩上了车,马车重新起程,赶往裴氏庄园。
裴茂登上山岗,极目远眺。
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点绿色。
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和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旧制的其他大臣不同,他觉得天子掌兵才是正途,至少目前如此。
只有兵权掌握在天子手中,不用担心有人拥兵作乱,天子才能尽可能地扩充武备。
乱世争雄,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荡平天下,中兴大汉。
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靠的也是武力,而不仅仅是文章。
关东人才虽多,但能掌兵的却屈指可数。将来能佐天子征战天下的,必然是更尚武的并凉人。
天子对贾诩的器重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如果大汉能再次中兴,功臣中必以并凉州为主。
所以,这次天子此次征讨匈奴能否顺利,不仅关系到天子个人的威信能否确立,也关系到并凉人的前程,当然也包括闻喜裴氏的前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全力以赴。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无完人
因为有人接待,刘协多赶了一会儿路,日落之后到达裴氏庄园。
裴茂已经准备好了庭院和营地。公卿们进驻庄园,将士们扎营。
在河东腹地行军,不用担心有敌袭,裴茂又选择了易守难攻的鸣条岗下为营地,有岗可依,有水可用,工作量最大的营栅可以免了,直接立起帐篷就行。
有公卿随行,刘协只能住到庄园里。
他要是住在军帐里,没有一个公卿敢住在裴氏庄园中,裴茂就白忙了。
比起刘协见过的卫氏庄园,裴氏庄园要小得多。
但裴氏的家族渊源却非外来户卫氏可比。
自裴氏先祖后子鍼奔晋,被晋平公安置在裴中,裴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年。
刘协也是由裴茂陪着四处转了转,听裴茂说了一些故事,才知道裴氏的祖辈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只有裴茂自己知道了。
杨修就很不以为然,问一起陪同的裴俊道:“史书记载,后子鍼后来不是返回秦国了么,怎么在闻喜还有后裔?莫不是庶子?”
裴俊当时就急了,像只小公鸡似的瞪起了眼睛,要和杨修吵一架。
裴茂拦住了裴俊,不紧不慢地说道:“嫡子也罢,庶子也罢,拘泥于血脉乃俗人所见。真正的圣贤乃是开门立户,荫泽子孙的始祖,而不是以血脉为荣。就以弘农杨氏而言,谁在乎赤泉侯是嫡子还是庶子?”
杨修讪讪地打了个哈哈,没再接裴茂的话题。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争,而是不能在天子面前争。
以嫡庶论,天子就是庶子,他的生母王美人从来没有被先帝封为皇后。
刘协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裴茂的父亲裴晔。
裴茂人到中年,却成了家主,可见裴晔去世很早。
裴茂说,他的生父裴晔死于并州刺史任上,死于一次鲜卑人入侵。
刘协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问。
他最近随蔡琰读史书,虽说并不连贯,却比较关注最近最近二三十年的大事,尤其是并州事务。
但他没听过裴晔的名字。
按理说,裴晔作为并州刺史死于任上,又是因为鲜卑人的入侵,官方记录中多少应该记一笔,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刘协决定回头问问蔡琰再作计较。
万一裴茂想混水摸鱼,他不经查证,便接受了裴茂的说法,甚至再留下什么御笔之类的,岂不成了任人欺瞒的二傻子。
——
裴氏庄园规模不大,刘协转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回到住处,裴俊还像斗鸡似的看杨修不顺眼,一副不辩个明白不罢休的模样。被裴茂喝斥了一句,这才怂了,闷闷了退到一旁。
“臣管教不严,死罪,死罪。”裴茂尴尬地请罪。
刘协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
汉代有点像华夏文明的青少年时期,多少还有些朝气,没那么多奴性。面对天子,大臣们都经常甩脸子,当面硬刚,更何况是同僚之间。
裴俊幼稚,杨修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人家做客,还嘴欠揭人短,换了谁都想揍他。
“可惜文行没来,否则或许能和他打一架。”
裴茂笑了两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根本不在乎杨修。只要天子不介意,他倒愿意让杨修吃点苦头。
看着天色不早,裴茂请示了明天上午的安排,便施礼告退。
刘协让裴俊也随裴茂去内宅,见见他的母亲。
入仕之后,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可能是他出生以来离母亲最久的时间。
裴茂千恩万谢,带着裴俊走了。
杨修掩上门,悻悻地哼了一声,这才拱手向天子请罪。
“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刘协靠了案边,拿起一卷书,瞅了杨修一眼。“你这嘴是够欠的。”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杨修抬起手,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还不如亲嘴响亮。
“在后将军营里一呼百应,威风八面。现在到了朕身边,处处小心。委屈吧?”
“不委屈。”杨修应声说道:“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臣好,只是臣实在看不过他父子处处邀功的嘴脸,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协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不管裴氏是否为后子鍼之后,尚书令的那句话却是有理。祖宗血脉高贵固然可喜,却不得是骄傲的本钱,以功德立门户的始祖才是真正的圣贤。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承蔽祖先荫德,纵不是不孝子孙,也不过庸人一个。”
“陛下说得是,所以臣觉得赤泉侯比什么后子鍼强多了。臣愿效赤泉侯追随高皇帝故事,追随陛下,再建新功,光耀门楣。”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见他一脸严肃,一时也搞不清他是真的假的。
“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唯。”杨修躬身施礼,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刘协独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书,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回想着裴茂这几天的表现,觉得杨修说得有理,裴茂的确表现得太积极了,甚至是露骨。
尤其是裴潜的去留,明显不是出于裴潜本人的想法,而是裴茂的要求。
可能是裴茂悟到了技术的重要性,想把铁官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裴茂的眼光也算独到了。
裴氏能在魏晋之间崛起,他功不可没。
裴氏能从汉末崛起,直到五代,威风了几百年,也许正得益于这种明确的目标,积极的态度,并非单纯的崇尚德行或者门户。
人无完人,功利心重,积极主动,吃相就未免难看。
由此发散开去,关陇集团能成为隋唐帝国的建立者,或许正是这种积极的事功主义的胜利,而崇尚清谈的江左名族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六朝烟云。
刘协一个人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
他进一步想,如果荀彧也能这么务实就好了。
如果认识不到技术的重要性,没有生产力的进步,王道就是空中楼阁、沙上堡垒。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上下而求索。
刘协默默地祝福了荀彧几句,放下心思,重新拿起书。
第二百五十三章 老臣赤心
杨彪掀帐而入,司徒赵温诧异地抬起头,敏捷地将一只小酒壶藏进了袖子里。
杨彪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扬扬手里的小酒壶。
“放心,不分你的。”
赵温自失一笑,将小酒壶取了出来。“不意河东竟有此酒,哈哈。”
杨彪入座,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摊在赵温面前。“我要不像你,有好物一定会分享。喏,虎贲侍郎猎的野物,分了我儿德祖一条兔腿。”
赵温又惊又喜,放下小酒壶,卷起袖子,伸手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裴家的晚餐也准备了肉,但数量太少,只有象征意义,不解馋。
即使裴家小有资产,供应几万大军也捉襟见肘。可能裴茂也觉得不好意思,事后偷偷地给公卿大臣送了些特产,他们手里的小酒壶就是其一。
“文先,你有个好儿子。”赵温一边吃一边说道:“能和虎贲侍郎们混得熟稔,颇有不易。”
“有何不易?”杨彪不以为然。“坦然相待,莫以势凌人,莫虚应故事,即可。”
赵温瞅瞅杨彪,伸手将整条兔腿都抓了过去。“既然如此,那这兔腿就归我了,你明天再去要。”
“你……”杨彪愤怒地敲着案,连声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岂不知君子固穷……唉,你别独吞啊,分我一点。”
赵温大笑,用兔腿指点着杨彪。“伪哉,伪哉,焉敢称君子。”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臣你拉我扯,笑作一团。
“你们在说什么?”司空张喜推帐而入,一眼看到了赵温手中的兔肉,顿时大怒。“好啊,赵子柔,杨文先,有肉吃也不叫我。”
“不敢叫你。”赵温将所剩不多的兔腿递了过去。“你们关东人都是谦谦君子,不像我们关西人、巴蜀人,野性未除,与蛮夷无异。”
张喜瞪了赵温一眼,接过免腿,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肉,放入口中,连连点头。
“香,香。”他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经陈蔡,焉知圣人?之前能恪守礼义,并非我能固穷,而是别无选择。如今情势稍缓,这贪鄙之心啊,就像是喉咙里的酒虫,不停地往外跑。”
赵温、杨彪也叹了一口气。
张喜的话,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伴驾数年,苦是真的苦,危险也是真的危险,但大家都能凭一口气守住臣节,没几个人叫苦叫累。如今形势缓解了,也能吃饱饭了,却觉得天子有些苛刻。
天子有了钱粮,不先发放公卿大臣,却先犒赏将士,让很多人心生不满。
虽然没人宣诸于口,心里的怨气却能感觉得到。
张喜也是守礼之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发几句牢骚。
“是啊,我们都做不成圣人。”赵温翘起尾指,剔着牙。“但天子能。”
杨彪、张喜不约而同的看着赵温。“子柔,何出此言?”
“你我十五六岁时,能有天子这般胸襟与气度么?”赵温扫了杨彪、张喜一眼。“大丈夫雄飞固不易,雌伏更难。你们应该都听父兄说过先帝当时吧,可有这气度?”
杨彪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熹平年间,杨彪的父亲杨赐、张喜的兄长张济与太尉刘宽一起,教授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先帝。先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胸襟、气度都不足,又无主见,极易被人激怒。
后来的党锢之祸,就是宦官曹节诱导先帝所致。
如果先帝处于今日之境遇,士孙瑞难逃杀身之祸,河东大族也会被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会闹成什么局面,真的不好说。
相比之下,天子简直稳重得不像人,至少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天佑大汉。”杨彪举起手中的小酒壶。
“天佑大汉。”赵温、张喜也举起了小酒壶,与杨彪轻碰,一起抿了一口酒,相视而笑。
三人发了一会儿感慨,又说起了招抚白波军的事。
天子发布军屯诏书,就是针对白波军的。
普通百姓未必愿意参加军屯,他们生活还能过得去,没必要非从军。天子之前以赵青父子为榜样,号召百姓献粮,最后也只有千余户,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但白波军会非常欢迎这道诏书。
如果能下山定居,拥有更肥沃的土地,不必躲在山上,他们的生活会有明显的改善。
至于从军作战,他们本来也没闲着。
“文先,你说,天子将来是否会将此策推行天下?”张喜呷了一小口酒,看似随意地问道。
杨彪看看张喜,嘴角微撇。“你是担心你家的千亩良田吧。”
“你不担心?”张喜反唇相讥。
“我家没那么多地。”杨彪淡淡地说道。
张喜欲言又止,脸上有点挂不住。
弘农杨氏虽是四世三公,可是与另一个四世三公却不太一样。杨氏恪守德行,不趋利避害,既不贪财,也没有买地的兴趣,连俸禄以外的馈赠都不接受。
杨震暗室拒金,留下四知佳话。其后世子孙虽然未必都能如此,总体而言,不失清白之名。
相比之下,张氏就有点俗了。
“放心吧,就算是平定天下,天子也用不了百万兵。”杨彪缓了口气,免得和张喜吵起来。“只要并凉、关中稳定,在关东推行军屯的可能性不大。”
赵温表示赞同,又补了一句。“只要关东士大夫能体恤天子心意,不要贪得无厌,让百姓无以谋生,再闹出黄巾之乱就行了。”
张喜的脸色刚刚缓和一点,又被赵温这一句激得恼羞成怒。
“你们这是何意?难不成黄巾之乱竟是我关东士大夫逼出来的不成?”
杨彪、赵温默契地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
张喜也觉得无趣,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将案上剩下的兔腿抢走了。
“这个张季礼……”杨彪无语。
“算了,算了。”赵温劝道:“他也没其他恶习,就是喜欢喝两口。有酒无肉,的确寡淡。”
“臭毛病。”杨彪悻悻地说道:“就这么一条兔腿,他拿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以《太史公书》下酒。”赵温扬扬眉,转身拿出一卷书,放在案上。“听说天子最近在读《太史公书》。你猜猜,天子都从《太史公书》里读到了什么?”
杨彪不屑一顾。“这还要读?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你想听哪一篇,我背给你听。”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古今之变
“死背书有何用?”赵温嘴角挑起。“既然你这么熟,那你说说,何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
杨彪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难不成你悟到了?”
赵温得意地笑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杨彪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赵温勾勾手指。“拿来。”
杨彪一脸茫然,眼中却露出一丝笑意。
赵温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杨彪的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布包,冷笑一声。
“你瞒得过张季礼,还能瞒得过我?”
杨彪抚掌大笑,笑了两声,又掩口收声。“莫声张,又引得他来,我们又吃不痛快。”
两人相视窃笑,花白的眉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得意。
虽是同僚,他们俩谈得来些,与张喜经常话不投机。
“说说,你有何心得。”杨彪催促道。
“夫子何以称圣?”赵温问道。
杨彪想了想,引了一句不久之前天子刚说过的话。“为天地立心,继往圣之绝学。”
赵温点点头。“诚然,若非夫子有教无类,授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焉有今日之郁郁乎文哉?陛下欲使天下生民皆能读书,正是循先贤故事,更进一步。”
杨彪眉头微皱。“可能吗?”
“文先何不先问当与不当?”赵温反问道:“还是说,文先觉得庶民天生下愚,不可教导。”
杨彪瞪了赵温一眼。“我杨氏历代教授,论弟子,比你赵氏多上百倍。”
赵温不怒反笑。“纵使百倍,又能几万人?大汉户口最盛时,有千万户,六千万口,读过书的人有几成?”
杨彪吁了一口气。“人人都能读书,固然是好,但麻烦也不少。子柔,你是司徒,掌天下民事多年,精于政务,可不能像那些书生一般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太学三万生员就已经让人头疼了,若是人人读书……”
杨彪摇摇头,不敢再往下说。
赵温盯着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文先,子产不毁乡校,你却担心处士议政么?”
杨彪皱起了眉头。
赵温不是迂腐的人,他说这些绝不是为了逞一时辩才,而是有所思。
平心而论,他的理由虽然很现实,却不符合儒门的理念。
换句话说,这是儒门面临的困境,如果不加以解决,儒门独尊的地位必然会被动摇。
届时,天子推行王道的结果不是振兴儒门,而是摧毁儒门。
这是任何一个儒门子弟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要么求变,以适应新的形势。
要么死。
身为老臣,身为儒门子弟,他责无旁贷。
但他却看不到出路。
——
蔡琰站在门外,手里全是汗。
她已经来了三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原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天子身边的郎官都认识她,她也不需要请见,可以直接走进去,没人会拦她。
可是这一次不同。
皇后伏寿与弘农王夫人唐姬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自荐枕席,对她来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即使对方是天下至尊。
陈留蔡氏以诗书传家,不需要用那样的方式求富贵。
还是……算了吧,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何必自取其辱呢。
就在蔡琰心生怯意,准备悄悄地溜走时,天子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
“令史,有事?”刘协诧异地说道。
他记得今天不是蔡琰当值。
“呃……”蔡琰张口结舌,低头看到怀中用作掩饰的文书,连忙说道:“臣……臣来侍读。”
刘协狐疑地看着蔡琰。他能感觉到蔡琰的慌乱,却不知道原因。
莫不是有话要说?
“正好有事问你。”刘协虽然有些厌烦,还是招手让蔡琰走近。
他最烦身边的人借着职务之便为他人说话,从中取利,虽然他很清楚这种事情无法避免。
蔡琰之前不是这样的人,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变。
这次她主动请求随征,本身就有些意外。
虽然蔡琰从小随蔡邕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的气候,了解北疆的风土人情,但他这次是出征作战,不是寄寓,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着蔡琰的,但蔡琰主动要求,他只好应了。
如果她为了方便替人说话,那就太膈应了。
“陛下有何事相询?”蔡琰敏感的察觉了刘协的态度变化,越发后悔,却只能硬着头皮。
刘协说起了裴晔任并州刺史的事,问蔡琰的意见。
他盯着蔡琰的脸色,看看蔡琰有什么反应。
如果裴茂真是有心欺瞒,找蔡琰打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到正事,蔡琰平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臣记不得有相关的记载,但感觉不会假。”
“为何?”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十年内的事,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是真是假,陛下一查便知。纵使没有档案,并州总会有人记得。虎贲中郎将宋果就曾任并州刺史,不管裴晔是他的前任还是后人,有过交接,他总有印象。”
刘协觉得有理。“你也没看到相关的文书记载?”
“没看到。但宫中的公文不全,损失很多,查不到也很正常。”蔡琰说道:“陛下若是想打听,臣留心问问,便知真伪。”
刘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自己的确不方便去查,蔡琰行动要方便得多。
当然,这也话正是裴茂早就想到的结果。
皇帝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关心。大臣——尤其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们——想要联手欺骗皇帝,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裴茂下的本钱够,他甚至能让更多的人作证。
“赶了一天的路,你早点休息吧。”刘协心情更不好,怏怏地挥挥手,转身回屋。
“唯。”蔡琰拱手作揖,如逢大赦般的退下了。
刘协看得真切,忽然又叫住了蔡琰。
“令史留步。”
“陛下?”蔡琰面色发白,神情局促。
“你刚才不是说侍读的么?”
“呃……”蔡琰这才反应过来,更加慌乱,连忙拱手道:“陛下今天欲读何书?”
刘协没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蔡琰进屋。
蔡琰不知所以,只好跟了进去。掩好门,一回头,却看到刘协坐在案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陛……陛下?”
“朕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刘协阴着脸,沉声说道:“仅此一次。”
第二百五十五章 高处不胜寒
蔡琰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她跟随天子多时,知道天子的脾气。
他看似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是大事。
“陛下,臣……”蔡琰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见蔡琰窘迫,无以自处,刘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是裴茂求你的吗?”
蔡琰一愣。“裴……裴茂?”她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摇头道:“裴茂未曾有任何请托。就算有,臣也不会为他掩护。”
她随即反问道:“陛下,你怀疑尚书令?”
刘协有点尴尬。
在人家里做客,却怀疑主人的用心,这的确不太合适。
仔细说来,裴茂也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刘协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朕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蔡琰同情地看着刘协,也叹了一口气。“陛下,孤家寡人,岂是虚言。天下至尊,本就是如此。身边纵有千人万人,也未必有一人同心。”
刘协大为感慨。
他本来只是一句解释,没想到引出蔡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觉得太贴切了。
这正是他此刻的感觉,扎心。
见刘协神情落寞,蔡琰不免有些后悔。
说得太直接了,没有考虑天子的心境。
不管怎么说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天子,他此刻应该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玩耍,就像裴俊兄弟一样。
但他是天子,他被董卓推上了帝位,代价是他的兄长被废,被鸩杀,姊姊被杀,身边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他这几年的遭遇,比自己失落在西凉军中更惨烈。
她至今还记得听到父亲被王允所杀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曾让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而当时的她已经成年,已经见过人间艰辛。
“陛下……”蔡琰轻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君臣之间也未必只有尔虞我诈。朝中公卿虽与陛下常有分歧,但他们护佑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还是皇后以及弘农王夫人,也时时关怀陛下……”
蔡琰抿了抿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听了蔡琰为公卿开脱的话,越发觉得刺耳。
“公卿或许有护佑之心,但他们护佑的是大汉,未必是朕。朕若是垂拱而治,他们自然忠心耿耿。若是朕不听他们的,说不得就要以桀纣视之。”
“陛下……”见刘协说得激烈,蔡琰连忙提醒。
刘协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传出去不太合适,连忙闭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些话,就不要记了。”
“唯。”蔡琰点头答应。
这些话的确不能记,否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老臣们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刘协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道该和蔡琰说些什么,更没心情读书。
他挥挥手,示意蔡琰退下。
蔡琰躬身而退。出了门,拍拍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天。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今天是建安元年的正月初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天子真是太可怜了。
——
刘协让郎中打来热水,洗漱一番,尤其是泡了一会儿脚,这才上了榻。
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蔡琰那句“孤家寡人”。
称孤道寡听起来有多威风,他现在就有多孤独。
放眼看去,触目皆敌。
总有刁民想害朕,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却是非常骨感的现实。
小小一个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卫固、范先,原本以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却硬生生煮成了夹生饭。
如果是汝颍,会是什么结果?
怪不得曹操会那么狼狈,杀了一个边让,便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先鉴在前,他没有坚持对河东大族大开杀戒。明知是夹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难吃总比饿死强,等手里有了实力,回头再来犁一遍。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有了实力,理想才有推动的可能。
在此之前,让荀彧、刘巴去折腾吧,看他们能实现什么样的王道。
等他们碰了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或许能清醒一些。
顽固如杨彪,最近也不是有所触动么,居然在后将军营登台开讲了。
至于裴茂父子,更是积极主动得让人生疑。
刘协自我安慰了一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
正月初五,汾水西岸,白波谷口。
李乐、韩暹等人穿着新衣,站在高处,不时地看一眼远处。
白波谷是指汾河西岸的一条支流河谷,并不算长,总共也就是三四里。源头却来自于西侧的吕梁山脉东坡,曲折迂回,沟壑纵横。
没有人引路,甚至可能迷路。
白波军能在此盘据多年,与独特的地形有关。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到山里去。
击败他们容易,根除却不太现实。
当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河谷中有限的水源只能灌溉有限的土地,生产勉强能糊口的粮食,至于食盐、铁器等物资,还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换,去买。
或者去抢。
白波军几次和匈奴人联手,劫掠河东、太原,就是为了解决物资问题。
占据河东、太原,自己当家作主,这种事他们也不敢想。
白波军最有战略雄心的一次行动是进入河内、东郡,企图与青州黄巾会师,但是青州黄巾接连被曹操、公孙瓒击败,损失惨重,白波军孤掌难鸣,就只能退回白波谷,继续苟着了。
事到如今,黄巾已经式微,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的事。
所以杨奉送回消息,说天子有意招抚他们时,他们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唉,你们说,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李乐唾了一口唾沫,唾掉嘴里的黄土。
“应该是个高手。”胡才嘿嘿笑了两声。“以杨奉那脾气,如果不是高手,能让他那么听话?”
“我也觉得是。”韩暹哈哈一笑。“应该是身高八尺,天生神力,一巴掌能扇杨奉一跟头的那种猛将,要不然哪能砍下李傕的首级。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吕布也做不到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子来了
李乐却没笑,反倒皱起了粗壮的眉毛。
“你们想多了。”
“怎么了?”胡才斜睨着李乐。“你不信?那你来干啥?”
李乐没理胡才的挑衅。“你们别忘了,卫固、范先虽被抄没了家产,人却还活着。”
“废话!如果造反的都得死,你也活不成。”
李乐翻翻白眼,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朝廷不杀卫固、范先,和不杀我们一样吗?他们就在安邑城外的庄园里,不像我们在山里,朝廷想攻也攻不下。几个庄园而已,真想攻,岂有攻不下的道理?这分明是官官相护,有人为卫固、范先求情。”
胡才不依不饶。“没有杨奉求情,你以为我们就有机会?”
李乐气得无语,瞪了胡才一眼,转身就走。
韩暹觉得不妥,想去挽留,却被胡才拽住。
胡才摇摇头,看着李乐的背影撇撇嘴。“你看他能走多远。”
果不其然,李乐走出十几步就停住了,板着脸,刻意不看他们。
韩暹放了心,却还是提醒道:“老胡,我们都是一伙的,在山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切切不可如此。让人看了笑话是小事,挑拨离间才是真麻烦。当初郭大帅阵亡之后,若不是兄弟们互不相让,我白波军何至于此?搞得连匈奴人都看不起我们了。”
胡才心中不快,唾了一口。
得知匈奴单于呼厨泉见驾的事,他心里也很不舒服。
匈奴人是客军,能在距离白波谷不过百里的平阳立足,得益于白波军的接纳。如今呼厨泉却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去安邑见驾,这是没把白波军放在眼里。
若是当初,他们绝不会容易呼厨泉的放肆。
可是现在,他们无可奈何。
大帅郭泰战死后,白波军为了争夺大帅之位,互不相让。结果实力最强的杨奉怒而出走,去了长安,白波军实力大损,已经没有正面和匈奴人作战的实力和勇气了。
这次接受招安,也是被迫无奈。
朝廷进驻安邑,盐池、铁官都被朝廷控制。他们不接受招安,就无法取得盐、铁。没有盐,人就没力气。没有铁,兵器、农具都无法补充。
简而言之,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能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是军屯。
之所以和裴茂没谈拢,一是因为裴茂姿态太高,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不爽,一是他们事先得到杨奉的暗示。除非天子亲至,谁的面子也不用给。
所以李乐才会一言不合,掀了桌子,轰走了裴茂。
今天,天子来了,他们都来接驾,既兴奋又不安。
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充满了好奇。
十几岁的少年,既能降伏杨奉那样的猛人,砍下李傕的首级,还能讲道,这得多聪明?
传说中的圣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对于天子没有杀卫固、范先,胡才更倾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既然天子能赦免他们这些举旗造反的黄巾,赦免卫固、范先那样的大族也没什么问题吧。
毕竟朝廷一向就对有权有钱的人更好。
这一点,李乐说得对。官官相护,向来如此。
“来了,来了。”韩暹忽然兴奋地说道,打断了胡才的思绪。
胡才举目看去,只见官道上出现了一些人影。离得远,看不清楚队伍,但低矮的烟尘却清晰的展现了队伍的长短。粗粗估计一下,这支队伍大概有万人左右。
胡才暗自松了口气。
就算朝廷的军队精锐,仅凭万人也攻不下白波谷。
胡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李乐也看过来。两人互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各自发出了手势。
身边的掌旗兵摇动战旗,发出信号,示意藏在山谷里的部下放心,相关将领出谷,准备接驾。
为了防止朝廷以招安为名,行进攻之实,他们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战旗摇动,山谷中传来隐隐的呼喝声,随即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数十步骑从河谷深处走了出来,在各自主将身边聚集。
——
大军沿着官道前进。
前锋是骁骑将军张杨率领的千骑。
行军途中,骑兵没有披甲,弓也没有张弦,但队伍却很整齐。两骑并排,占据了官道的右侧。左侧是校尉、都尉等各级将领,以来往来传递消息的游骑。
他们没有看汾水西岸的白波诸将,缓缓而过,逶迤向北。
胡才等人的心情再次放松了一些。
张杨身后是步兵营。
步兵营的队伍更加庞大,除了一千多步卒、属吏之外,还有装辎重、衣甲的大车。大车大多用牛拉,速度不快,车上装的东西不少。
步兵营的将士也没有披甲,没有张弦,连弓箭都放在车上。只是手中有矛戟,腰间有长刀。
步兵营身上的绛色战袍大多破旧了,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有些杂乱。
但将士们的队伍却很整齐,步伐也很稳健。
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从白波诸将的面前经过,仿佛白波诸将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才等人心中疑惑,不约而同的互相看看。
骑兵不停,还可以理解。毕竟万人的队伍不短,骑兵必须向前,才能给天子的中军留下空间。但步兵营也这么走过去了,多少有些不合理。
天子所到之外,北军应该为天子设警,步兵营、射声营配合立阵是最常见的配置。
看到步兵营从面前走了过去,他们不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天子根本不是来见他们的?
步兵营过去了,射声营也过去了,屯骑营也过去了、长水营也过去了。
就连北军中侯士孙瑞的将旗都过去了,前面的骁骑将军张杨部都看不到影子了,队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正当胡才等人忐忑不安,有骑士从后面奔了过去,站在汾水东岸,大声呼喝。
“天子将至,白波诸将接驾。”
胡才等人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命人架桥,十几只准备好的小船从河谷中划了出来,准备在汾水上架浮桥。
浮桥还没有架好,一队骑兵奔驰而至,在汾水东岸停住,向两侧散开。
这些骑士都披着玄甲,手中持长矛,腰间挂着战刀和弓箭。弓上了弦,随时可用。
看到这些衣甲整齐的骑士,胡才等人有些不安,却也没想太多。
毕竟天子出行,不可能一点警戒力量也没有。这些骑兵虽然杀气腾腾,人数却不多,不足百骑,应该没有发起攻击的可能。
胡才和韩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李乐。
“谁先过河?”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将心比心
刘协勒住缰绳,看看正在架浮桥的船夫,又看看汾水对岸的人群,不禁一声轻笑。
“令君,哪个是胡才,哪个是李乐?”
裴茂一手挽缰,一手指着对面。“前面二人,左侧高瘦一些的是胡才,右侧是韩暹。后面坡上的是李乐。白波诸将中,李乐算是有点计谋的,其他人都是粗鲁无知之辈。”
时隔数日,裴茂再一次与李乐面对面,心情还是很不好。
只是天子面前,他要保持大臣的体面,不能和李乐一个山贼一般见识。
“他们这是担心朕趁机进攻吧。”
裴茂冷笑一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罢了。陛下不必在意。”
刘协笑笑。“令君若易地而处,能不狐疑乎?”
“陛下,臣岂能为贼?”裴茂作色道。
刘协转头看着裴茂,面带微笑。“我听说他们曾南下作战,想必一定曾经过闻喜,或许还拜访过裴氏。当是时也,你可曾开门延客?”
裴茂闭上了嘴巴。
他理解天子的意思,却觉得这个比喻太不合适。
天子这不是以贼自居么?
裴茂没说话,陪在一旁的呼厨泉却深有同感。“陛下所言甚是。白波军求生不易,不得不处处小心。正如臣等,寄寓河东,举目皆敌,无一日敢解安睡。”
“单于,朕与你皆是丧家之人。”
呼厨泉鼻子一酸,低下了头。天子这句话,勾起了他这几年的辛酸记忆。
裴茂也有点感慨,天子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说是天子,其实还不如白波贼。白波贼只要进了山,不管是董卓还是李傕,都拿他们没办法。天子却是董卓、李傕嘴边的一块肉,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尸骨无存。
他能理解白波贼的心情也情有可原。
眼看着浮桥将成,对岸的胡才等人还在争执,似乎在争论谁先过河,刘协翻身下马,提起衣摆,径直上了浮桥。
裴茂大吃一惊,连忙下了马,赶了过来。
“陛下,万万不可。”
“无妨。”刘协摆摆手。“一群釜底游鱼罢了。伤害朕,对他们无利可图。”
“可是……”裴茂急出一身冷汗。这些白波贼可不是河东大族,只图利,不害命。他们都是粗鄙野蛮之辈,一言不合,可是会拔刀砍人的。“他们畏威而不怀德,不知礼义。”
裴茂本人上次就险些和李乐翻脸互殴。
“正因为他们畏威不怀德,所以朕更不能示弱。”刘协轻声说道:“若能白波诸将都不能镇服,如何能镇服匈奴人?”
裴茂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不禁豪气上涌。
“既如此,臣随陛下走一遭。”
说着,脚尖在船头一踩,闪身到了刘协前面。
刘协不禁赞了一声。“好身法。”
他知道裴茂不是文弱书生,有一手不错的剑法,却没想到裴茂还有这么敏捷的身法。
看来说要和李乐决斗不是吹牛逼,他真有这实力。
刘协转身,刚准备邀呼厨泉一起,却发现荀攸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神色从容,就像出来郊游一般,只是腰间多了一口长刀,而且移到了适合拔刀的位置。
环首刀是直刃,可以当作剑用,只是比剑重一倍。没有足够的臂力,一般人并不能将环首刀当作剑来用。
裴茂今天就特地带了剑。
看来荀攸不是刀剑皆能,就是臂力足够强。
见刘协看他,荀攸淡淡地说道:“臣陪陛下同行,或许能劝白波诸将几句。”
刘协心道,朕对你的口才是有信心的,只怕你这劝不是用嘴劝。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理,和白波军讲道理,的确不能只凭口才。
“单于,随朕走一遭吗?”刘协向呼厨泉发出邀请。
呼厨泉的脸色有些为难,却不敢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跟了上去。
脚下的船不太稳,摇摇晃晃,呼厨泉的脸本来就白,这下子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时候,裴茂已经走到了汾水西岸。
胡才等人惊讶地看着走在浮桥上的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之所以互相谦让,不敢先过河,就是怕天子不讲道理,突然翻脸。结果他们还没商量好,天子反倒过来了,而且走在前面。
即使是身后有人跟着过河,也就是十来个人而已。
这……太丢脸了。
看到天子并不高大威猛时生起的失望瞬间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天子必是实力惊人,才有如此勇气。
眼见天子过了河,胡才、韩暹连忙带着部下迎了上来,就连站在远处的李乐也不甘落后,赶了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围成半圈。
裴茂心中不安,伸手就要拔剑,却被刘协按住了。
“朕乃天子。”刘协负着手,昂然看着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白波诸将。“诸君为何不拜?”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既激动,又不安。
激动的是天子气度,临危不惧。
不安的是天子这么做实在有点冒失。
这些可都是山贼,不通礼仪,对天子和朝廷没什么敬畏可言。真要惹恼了他们,真像上次一样拔刀相向,天子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裴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天子身上,天子不能有任何意外。
白波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们应该反唇相讥,至少应该表现出山贼应有的桀骜不驯来,气势上不能输。
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面相稚嫩的少年天子,他们却心生敬畏。
且不说杨奉对天子发自肺腑的推崇,也不说天子在河东设立军屯对他们的吸引力,仅天子主动过河相见这个举动,便知天子的无畏。
惹恼了天子,不仅唾手可得的机会可能没了,还有可能招来天子的攻击,那怎么办?
见诸将神色不安,一个也不吭声,刘协开始点名。“哪位是李乐?”
李乐原本就有些气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拱手出列。
“偶……偶就是李乐。”
裴茂上前一步,戟指喝道:“天子面前,当报名称臣。”
李乐瞪了裴茂一眼,本欲发怒,却又不敢,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臣……臣……”
刘协摆摆手。“令君,不教而诛,乃圣人所言恶政。诸将不闻圣人之教,不谙朝廷之礼,情有可原。”
“唯。”裴茂躬身而退,神情恭敬。
李乐看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跟着严肃起来,客客气气地行礼。
“但尚书令代表朕的诏意而来,纵不论君臣之义,诸君为东道主,亦不当对客人无礼。”刘协沉下了脸。“你对尚书令无礼,是藐视朝廷,藐视朕吗?”
李乐被刘协搞得心情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见天子声色俱厉,下意识的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臣……臣岂敢,臣有罪。”
裴茂的眼睛顿时直了。
这么简单?
第二百五十八章 白波诸将
一向最有心机的李乐跪了,胡才、韩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就像作战时跟风一样。
“平身吧。”刘协甩甩袖子,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河谷。“这里面藏了几千人?”
刚刚站起来的李乐脸一红,转头看看胡才、韩暹。
胡才、韩暹也一脸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把他们那点小心思全给揭露了。
“也没……几千人。”李乐唾了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回头看着李乐,嘴角轻撇。“那你们现在总共还有几万人?”
“七八万人吧。”李乐含糊地说道。
“七八万人。”刘协重复了一遍,转头对裴茂说道:“这么说,河东损失的户口有近一半在这里了,是吧?”
裴茂很不以为然,却不好当着天子的面戳破李乐。
“如果真有七八万人,大约如此。”
李乐听出了裴茂的不屑,忍不住反唇相讥。“前几年人还要多一些,有十多万。”
刘协随即问道:“这几年少了两三万人?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又或者是归田了?”
李乐语气稍缓。“都有。郭大帅战死后,杨奉率部出走,少了一万多人。去年大旱,又饿死了一些人。归田的也有,不过不多,而且就算归田,也不过是依附大户,做了佃奴,未必就比山里好。所以最近半年,又有人陆续回来了。”
刘协想想,觉得李乐说得大致靠谱,数字也能对得上。
“白波军最多时,有多少人?”
李乐的眼神黯淡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平元年,随大贤……起事时,人数最多,总共有二十四五万人。后来……后来有的战死,有的失望,渐渐减到十万人左右。”
刘协心头一紧。
二十四五万人,几乎占到河东户口的一半。
由二十四万减到十万左右,就算里面有一部分是脱离了队伍,只怕战死的、饿死的也不在少数。
白波谷的面积就这么大,耕地就这么多,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
杨奉当初出走,除了内部争权,也有粮食无法自给的原因。
当初在杨奉营中时,他就听将士们零星提过一些,只是当时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回头想一想,才觉得后背发凉。
“山中艰苦,还是出山定居吧。”刘协转换了话题。“军屯的消息知道了吧?要不要朕再解释一遍?”
“听说……”胡才嘴快,刚说了一半,被李乐瞪了一眼,又憋了回去。
李乐躬身道:“若陛下能为臣等解说一二,臣等感激不尽。”
胡才等人听了,连连点头附和。
官府的文书,他们又看不太懂,只是听杨奉转述。如果天子能亲口解释一遍,那是再好不过了。别的不说,天子亲口说的,总不能抵赖吧。
刘协早就猜到这些人对太守府没什么信任可言——就王邑那种一心为大族作想的态度,太守府怎么可能得到白波军将士的信任。
至于荀彧,谁知道他是谁。
刘协命人取来几个马扎,与李乐等人围围而坐。
荀攸、裴茂陪在一旁,王越、史阿站在身后,手按着刀环,不敢有丝毫大意。
白波诸将也有点紧张,不敢离刘协太近,以免引起误会。
“军屯初步定为四万户。”刘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因为需要至少一人从军,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军屯户。军屯户计口授田,丁男、丁女各十亩,使男、使女各七亩,未使男女各五亩……”
刘协一一解说,不时停下来问他们有什么疑问。
河东的事务大多成了夹生饭,军屯是他最后一个大的设想,也是将来稳定河东的关键,必须做扎实,以免将来出现原则性的偏差。
实施军屯的目的,就是稳定的兵源。
这是将来能否守住京畿及并州的关键,也是重建财政的基础。
河东的经历教育了他,在官员基本都是大族的前提下,要想对大族动手绝非易事。一不小心,他就可能成为孤家寡人,诏书不出御帐,甚至写不出来。
要想拥有话语权,就要牢牢的掌握兵权。
兵权的基础是户口。
他要尽可能将更多的户口拉拢过来,成为自己坚实的基础。
一个五口之家,大约可以拥有三四十亩土地,在满足自身的衣食支出之外,还可以提供一个壮丁征战一年的口粮。
只要军屯能够顺利实行,一年后,他就拥有四万兵,以及供这四万人征战一年的粮食。哪怕是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他依然有守住河东的底气。
“陛下,军屯不收口钱吗?”胡才身后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士卒问道。
“有人当兵,就不收口钱。”刘协解释道:“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朕着重解释一下。”
那少年士卒得到天子的夸奖,有点不好意思,一旁的人也笑了起来。
“比如说,五口之家,有壮丁一人。如果有战事,这个壮丁是要出征的。如果没有战事,但是有徭役,这个壮丁也是要出役的。简而言之,壮丁要随时待命。哪怕是既没有战事,也没有徭役,甚至不是在战时,也要参加军事训练。”
“那这个壮丁战死了或者受伤了,不能再战,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壮丁战死,他的家人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选择退出军屯,转为普通编户。这通常要搬家,军屯的土地是固定的,不与普通编户混居。一是保留军屯,只要五年之内,他有子弟能够从征即可。在他的子弟成年之前,可以不用出战,只要提供徭役即可。”
裴茂咳嗽了一声:“陛下仁厚,有诏规定,未成年的男女不做重活,有专门的徭役内容。比如到军械坊里做工,或者协助官府伐竹木制简。总而言之,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不会伤了身体。”
“还有这样的事?”将士们惊喜的交头接耳。
刘协很满意,裴茂的态度积极而有分寸,这是他需要的捧哏。
不让未成年人参加重体力劳动的确是他的要求,却不是出于仁厚,而是为了保证兵源的质量。
这四万兵是他的步卒基础,当然不能充斥滥竽充数。
提供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充分的训练。几年后,他就可以拥有一支真正的精锐。
那些老兵油子是没什么希望了。强大,要从年轻人抓起。
第二百五十九章 怒而兴师
刘协与胡才等人说话时,除了随从的虎贲侍郎百骑,其他人一直在不停的前进。
胡才等人发现时,队伍已经过去大半,只剩下辎重营的尾巴。
胡才有些好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陛下,你这是要赶到平阳吗?”
“没错。”刘协看了一眼呼厨泉。“朕这次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安排好你们的出路,让你们过上太平的日子;一是安排好单于的出路,让他们有家可归。”
胡才恍然,随即又有些遗憾。“臣等还为陛下准备了接风洗尘呢。”
“等朕班师吧。”刘协没具体说,他也不清楚白波军中有没有匈奴人的奸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本来朕想与你们盘桓数日,论论道义,没想到你们一个通晓道义的也没有。”
李乐等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他们虽然是黄巾旧部,但真没有人通晓《太平经》,杨奉派人回来请时,他们只能拒绝。如今又被天子当面嘲讽,实在有点丢人。
“不过没关系。”刘协又道:“道的意义不在论,而在行。虽然你们不通道义,并不妨碍行道。朕希望你们能太平,你们也要收敛起打家劫舍的心思,安稳过日子。待将来天下太平,你我君臣再坐而论道,检讨得失,也不为迟。”
“是,是。”李乐等人连连点头答应。
虽然他们不懂道义,却知道太平的可贵。
大贤良师张角死了十多年,黄巾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也变得虚无缥缈,反倒是天子愿意让他们过上太平的日子,多少有些奇怪。
但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山里熬了十年,如今有机会出山,他们求之不得。
刘协与李乐等人说了半天,拱手作别,跨上战马,追赶队伍去了。
为表诚意,李乐等人将刘协送过汾水,站在官道边。看着天子远处,回过头来,个个感慨不已。
“天子虽不是身高八尺的猛人,却是大圣人。”胡才咂着嘴。“或许他真能致太平。”
韩暹附和道:“爱民如子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我听过那么多故事,能像天子这么亲近的好人可不多。汉家出了这样的天子,说不定真有再兴的可能。”
李乐轻吁一口气。“你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就算他是一片真心,朝廷的那些官员也未必是真心。军屯说得这么好,真能实现么?”
“天子亲口说的,他们敢不认?”胡才眼睛一瞪。“老子剁了他们。”
“就是。”韩暹说道:“要是那些当官的敢欺君,我们就剁了他们,清……清……”
“清君侧。”李乐瞥了韩暹一眼,翻身上马,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韩暹很生气。“这竖子,不就是读过几句书么,得意个甚?”
胡才嘿嘿笑了两声。“老韩,你还没看出来么?天子刚才也说了,要教你我的子弟读书,这说明天子也是看重读书人的。他李乐就是个读书人,不是你我这样的粗汉。将来做了官,自然比你们升得快,说不定能赶上杨奉,弄个将军当当。”
“呸!”韩暹啐了一口。“将军是用刀砍出来,读书顶个逑用?天子要不是一刀砍下了李傕首级,谁把他当人?”
胡才一时出神。“老韩,你说天子真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吗?我看他也不是很壮啊。”
“你不懂,真正的高手都不壮,壮的那是牛。”韩暹得意洋洋地说道:“咬人的狗不叫,善斗的鸡不鸣,真正的高手也从来不张牙舞爪。你知道天子身边那个汉子是谁不?”
“哪个汉子?”
“就是站在天子身后,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个。”
“不认识,谁啊?”
“剑客王越。”
胡才一惊,脸色微变。“当真?”
“千真万确。”韩暹哈哈大笑,很得意于自己的见多识广。“十年前,我在洛阳见过他一面。”
——
刘协一路急驰,追上了中军。
蔡琰踢马迎了上来,询问刚才的情况。
为了行军方便,她没有穿女装,打扮得像个士子。
刘协简单的叙述了一下。
这件事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大部分内容都是解释军屯的细节,这是白波诸将最关心的问题,却不是蔡琰这些史书编撰者感兴趣的内容。
除非她能理解他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良苦用心。
“到了平阳后,你就随公卿去太原吧。”刘协说道。
“为何?”蔡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的加速。
“朕与匈奴人会合后,会加快行军速度,赶往美稷,太辛苦。”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发现蔡琰神情有些不自然,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腿疼?若是坚持不住的话,去坐车吧。”
蔡琰定了定神,答应了。
她虽然小时候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气候,但的确没经历过长途行军,而且是急行军。
勉强为之,她很可能会成为天子的累赘。
至于皇后和弘农王夫人的嘱托,她已经努力过了,实在做不到。
“那臣就在雁门等候陛下凯旋的捷报。”
刘协笑了。“放心吧,朕有分寸,眼下还不是横行漠北的时候。等将来有机会,率十万铁骑横行漠北,再带你同行,沿途记录朕的丰功伟绩,还要由你来写勒碑大赋,盖过班孟坚的《燕然山铭》。”
蔡琰微微一笑,举起手。“君无戏言?”
刘协也没多想,举起手,与蔡琰三击掌。
“啪!啪!啪!”三声脆响过后,蔡琰收回了手,悄悄地掖在怀中。
与天子击掌是一时心血来潮,不合礼节,她也没想到天子真会与她击掌。相识数月,这是她第一次与天子有肌肤接触。
天子手重,她的手掌麻酥酥的。
“手疼了?”刘协哈哈一笑。
蔡琰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刘协一声轻叹。“惭愧,最近心情不太好,出手有点控制不住力道。”
蔡琰想了想,转头看着刘协,眼中充满担忧。“陛下急着去美稷,是想杀人出气么?”
刘协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被蔡琰说中了,他的确有这想法。
在河东,他憋了一肚子气,无数次想杀人,最后都忍了下来。
现在一心想去美稷,未必是真急着为呼厨泉讨回公道,更有可能是想杀人。
阳奉阴违的公卿不能杀,叛乱的卫固、范先不能杀,造反的匈奴人也不能杀?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蔡琰提醒道。
刘协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我没有!”
第二百六十章 两不相负
蔡琰想了想,自责道:“是臣臆测了。陛下有化夷为夏之心,又怎么会滥杀无辜呢。死罪,死罪。”
刘协瞅瞅她,欲言又止。
明知她在说谎,却还是有点感激。
装圣人太累,纵使两世为人,他也难免会情绪失控。
可是身边不是固执的老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迂腐之辈,心中只有圣人教训,一心想将他塑造成他们想象中的圣王,根本没人在乎他的情绪。
刘协看看四周,一声叹息。
“令史,你对孟子、荀子关于人性的观点有何看法?”
蔡琰转头看着刘协,不明所以。
刘协说道:“简而言之吧,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蔡琰抬起头,看向远处,沉默了良久。“人性太复杂,恐非善恶二字所能解说。臣读书有限,阅历也不够多,尚无言说人性之能。”
她微微欠身,又道:“百炼成钢,琢磨成玉。古往今来,能成大功业者,皆经大磨难。故孟子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说。臣愿陛下,九折而不悔,常葆赤子之心。”
刘协扭了扭脖子。“令史能做到吗?”
蔡琰一声叹息。“臣不能,但陛下必须能。”
“为何?”
“臣不能,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啮爪自恨。陛下不能,必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天下易乱难安,杀戮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或能逞一时之快,却后患无穷。”
刘协耸耸肩,有点无奈。“你说得没错,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太大就糊了。道理人人都懂,但又有谁能一直理性呢?莫斯说过,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求。”
蔡琰皱眉。“莫斯……是谁?”
“呃……”刘协曲指轻叩额头。一时出神,说漏嘴了。“忘了。”
蔡琰眼神疑惑,却没有再说。
——
行军两天后,刘协到达平阳。
平阳历史悠久,号为尧都,是最早的中国所在。
三家分晋时,韩以平阳为都。
秦并天下,平阳属河东。
汉灭秦,开国功臣曹参封平阳侯,传六世而除。
对刘协来说,他最熟悉的平阳人不是什么平阳侯,甚至不是号称为刘汉先祖的尧,而是卫青。
卫青的故里成了匈奴人的牧场,让他怨念极重。
这不仅是卫青的悲哀,更是整个东汉的悲哀。
推崇德政的儒家成了主导思想,读书人一心追求王道,却对近在肘腋的威胁视而不见,真不知道他们是选择性失明还是先天性无能。
刘协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在匈奴人的驻地外列下阵势,然后命呼厨泉招部下来见。
即使呼厨泉不如蔡琰敏感,也感觉到了天子的情绪不好,随时有发作的可能。
他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刘协背着他玩阴的,让人带着能代表他的金牌赶回大营,召左右贤王等部下来见。他本人陪在刘协左右,寸步不离。
大鸿胪杨彪匆匆赶来求见。
“陛下,为何列阵而战?”
刘协摇着马鞭,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鸿胪不必多虑,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杨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单于在此,忠诚可鉴,其部焉能有异心?陛下谨慎些自是好的,只是动静太大,只怕会引起误会。”
“不然。”刘协说道:“匈奴人不守礼义,以强者为尊。单于年少,难免会有大臣心生异志。”
杨彪直皱眉,天子这话怎么像是有所指呢?
他仔细打量了刘协一眼,却看不出刘协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刘协看着远处的山峦,神情坚毅。
“再者,朝廷威严扫地久矣,匈奴人对朝廷多有轻视。若不能震慑其心,如何能驱其为鹰犬?鲜卑之教训不可忘,大鸿胪当留意。”
杨彪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感慨。
天子所说的鲜卑教训,当是指当年孝桓帝想息事宁人,欲和亲于鲜卑大王檀石槐,却被檀石槐拒绝,其后鲜卑人轻视大汉,屡交入侵的故事。
说起来,那真是对几百年的和亲之议一次重大打击。
若无武力撑腰,就算想和亲也不可得。
这次天子亲征,就是想示之以威,震慑北疆的胡族,为朝廷中兴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风险很大,勇气却可嘉,亦有其不得不行的无奈,是以获得了不少大臣的支持。
虽然在具体执行上存在不小的分歧。
“陛下思虑深远,臣自愧不如。”
刘协眼皮轻挑,示意虎贲为杨彪搬个小马扎来。
杨彪身材高大,胡须一大把,站在面前的压迫感太强,蹲在小马扎上好多了。
看着小马扎,杨彪直皱眉。
他很不习惯这种坐姿,但天子赐座,他又不能不坐。
谢了恩,双手拢好衣摆,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抱膝不是,摆在膝盖上也不是,威严不见,反倒有些滑稽。
“不习惯吧?”刘协关切地问道。
杨彪叹息道:“陛下,臣的确不太合适。”
“朕也这么觉得。”刘协顺势说道:“要不,这次你就别跟着去了,有德祖同行即可。”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要独行,不让公卿们跟着,他们当然不放心。可是这些天从安邑走来,他们也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天子年轻,可以天天骑马,他们这些老臣却适应不了马背上的长途跋涉。
与匈奴人作战,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骑对骑,坐车肯定不适合。
他可以短途以马代步,连续奔驰却不行。
“陛下,臣惭愧,身为大鸿胪,却不能随陛下远征蛮胡。”
“老臣运筹朝堂,少壮征战沙场。各展其长,何必惭愧?”刘协伸手拍拍杨彪的膝盖,以示安慰。“大鸿胪在太原住几天,正好与诸公商量一下大汉的未来。欲行王道,仅有荀彧、裴茂是不够的,当群策群力,众志成城。”
杨彪微微颌首。“既然陛下决心已定,臣也毋须赘言,当以犬子代臣服侍陛下。只望陛下谨守誓言,以长城为限。放长眼量,不求成功于一时。”
刘协有些感动。
杨彪年过半百,只有杨修一个儿子。他让杨修随驾,就等于压上了最珍贵的筹码。
“杨公不负大汉,大汉必不负杨公。”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为我所用
杨彪起身,深施一礼,眼眶有些湿润。
“闻陛下此言,臣纵使此刻命绝,也能含笑九泉,无愧于先帝与杨氏列祖列宗。”
刘协也站了起来,挽着杨彪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他憋屈的这几天,杨彪等人也不好过。
正当他考虑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杨彪时,杨彪霍然转身,向远处走去,眼神也在转身的刹那变得凌厉起来。
刘协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几十骑奔驰而来,马背上全是头载毡帽的匈奴人。
杨彪拱手,在十几步站定,身躯挺直如松。
匈奴人奔到百步开外,纷纷下马,快步走到杨彪面前,停住脚步。
他们打量着杨彪,一时茫然,不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头为什么拦住去路,而且一脸不爽。
呼厨泉连忙赶了过来。“不得无礼,这位是大汉皇帝陛下的大鸿胪杨公。”
那些匈奴人一头雾水,还是不太明白。
呼厨泉有点上火,觉得眼前这群部下实在太笨了。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怎么还像根木头似的戳着,不知道这位杨公不好惹吗?
他陪着笑脸,向杨彪告了罪,将几个部下拉到一旁,用匈奴语低声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没看到汉家皇帝的大军吗?这要是打起来,你们挡得住?”
右贤王去卑最为机敏,问道:“单于,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皇帝陛下要助我们平叛,还要送我们回美稷的么?为何列阵欲战?我等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看这模样……”
“那是大汉的皇帝陛下,你以为是随便一个大帅?”呼厨泉没好气的喝斥道:“虽说是大汉皇帝陛下,就算是大鸿胪杨公,也是得罪不起的。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可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大汉最有名的名士……”
“原来是弘农杨氏啊。”几个匈奴人互相看看,面色微变。
即使他们不熟悉大汉的朝堂,多少也听到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样的家族。
“单于,大鸿胪是什么官?”
“对啊,他为什么拦住我们?是要贿赂吗?”
“要什么贿赂。”呼厨泉前所未有的烦躁。他觉得师傅张喜说得对,这些人就是蛮夷,愚昧无知,大鸿胪是什么官都不懂。“天子驾到,你们不出来迎驾,不合乎礼仪,大鸿胪焉能不怒?他可是专门负责我们属国事务的大官。”
匈奴人互相看看,觉得呼厨泉有点不正常。
穿着一身汉人的衣服也就罢了,说话的腔调也怪怪的。
去卑冷静些,记得当初随于扶罗诣阙时,求的就是大鸿胪寺。按理说,天子驾临,他们的确该出来相迎,没来就是失礼,负责此事的大鸿胪发怒也是情有可原。
他领着众人,上前行礼。
呼厨泉充当通译,为杨彪介绍众人。
待呼厨泉介绍完,杨彪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容。“天子应单于之请,亲率大军平叛,送尔等归乡。尔等为何不来迎驾?是藐视天子,还是欺单于年少,有了异心?”
呼厨泉原本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听了杨彪这句话,却不觉心有戚戚,也觉得这些部下太放肆了。
他们是不是就希望天子发怒,杀了他,他们好另立单于?
毕竟如何立单于这件事,内部争斗一直未能停息。就算当初支持他们的人,过了几年苦日子后,也可能变了心。
于扶罗的儿子艾肯就是部落中的左贤王,也有不少潜在的支持者。
呼厨泉越想越不安。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去卑等人大惊失色。
怪不得汉家皇帝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原来是有这样的误会。
他们连忙请罪,捶胸顿足,指天发誓,绝无此意。
杨彪这才稍缓颜色,喝令左右贤王随他去见天子,其他人在此等候。
去卑和艾肯被吓得不轻,惟命是从。
来到刘协面前,报上姓名。去卑低着头,艾肯却好奇地打量着刘协。
他还年幼,没听明白刚才杨彪那句话中暗藏的杀机,反倒觉得眼前的汉家皇帝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刘协也在打量艾肯。
他记得于扶罗有个儿子,后来改姓刘,叫刘豹。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匈奴少年。
按照原先的历史,五胡乱华的首乱者就是他的儿子刘渊。
仔细说来,刘渊并不是天生想造反,反倒是个舔狗,对华夏文化心向往之,据说还特地拜过师。
但他始终没能挤进洛阳的名士圈子。
想想也很正常,山东士大夫连山西人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真正的蛮胡。
哪怕他的学问的确不好。
先垄断了学术,进而垄断了政治,山东士族圈地自萌,近亲繁殖,不亡没有天理。
一面对异族大加安抚,养虎为患,一面又对异族中的精英大加排斥,不能为我所用,这种矛盾的做法才是刘渊造反的直接因素。
如今,刘协打算反其道而行。
“你是于扶罗子?”刘协问道。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艾肯用力点头。“是的,皇帝陛下。”
“今年多大?”
“十一。”
“比朕小五岁。”刘协拍拍膝盖。“能骑射不?”
“能。”艾肯很得意,拍拍腰间的弓箭。
刘协伸手,从艾肯的弓囊里抽出弓。弓没有上弦,刘协将弓夹在两腿之间,轻松地挂上弦,用力拉了拉。
弓力很弱,刘协能轻松的拉满。
算不上真正的战弓,最多算是练习用弓。
“试射两箭。”刘协指指五六十步外的一株大树。“射中了,封你做官。”
艾肯少年心性,也不知道天子要封他为官意味着什么,甚至没问是什么官,开心地答应了。
去卑等人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两个少年谈得来。
呼厨泉在一旁听得清楚,却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这既是对匈奴人的笼络,也是人质,更是对他的警告。
如果他听话,天子就是帮他去除潜在的竞争对手。
如果他不听话,汉家天子随时可能扶持于扶罗的儿子做单于。
他没吭声。
艾肯连发两箭,全都射中了大树。
刘协赞了两句,转头看向呼厨泉。“单于,朕很喜欢这小子,想留在身边为伴,教他读书习武。”
呼厨泉躬身施礼。“这是他的荣幸。”将艾肯拉过去,命他跪下行礼。
艾肯磕了头。
刘协命人取来一口短刀,拔出半截,眉毛轻挑。“喜欢么?”
艾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赐你了。”刘协将短刀塞入艾肯手中,轻拍艾肯的肩膀。“希望你好好读书,习文练武,将来为朕驾前虎豹。”
第二百六十二章 示之以威
去卑等人看着艾肯手中的短刀,心生羡慕。
得汉家天子赏赐,器物精美难得只是一方面,荣誉亦不可或缺。
只是按照惯例,汉家天子只会直接赏赐单于,然后再由单于分配。艾肯能得到天子赏赐的短刀,可能和他的身份有关,更和他年少,得天子亲昵有关。
他们没这条件,指望不上。
再看看呼厨泉及身后随从骑士,好像也没带多少行囊,莫不是这次没赏赐了?
就在去卑等人狐疑之时,刘协对呼厨泉说道:“单于麾下有多少敢战之士?”
呼厨泉有点意外,躬身应道:“臣之前已向陛下禀报,有战士三千余……”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呼厨泉。“朕说的是敢战之士,不是普通战士。”
呼厨泉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脸有点发烫。
匈奴人习惯了能骑马拉弓的都是战士,女人也算。但汉家却有另外的标准,不是所有的农夫都能称为战士,必须经过训练才行。
天子这段时期天天在练兵,他是亲眼所见。
按这个标准算,他的部落可没有三千多战士,最多千人。
呼厨泉不好意思开口,求助地看向右贤王去卑。
问明了原委,去卑上前答复。
“陛下是打算检阅我匈奴骑士么?”
刘协打量着去卑,微微一笑。“长途漫漫,无以消遣。不如来一场比武较技,助助兴,如何?”
去卑心生怒意。“陛下准备怎么比?”
刘协转身一指。“朕有步卒六千,骑兵五千。你想怎么比?”
去卑看了一眼整齐的军队,顿时清醒过来。
之前觉得紧张,不敢出迎,就是远远地看到了汉军列阵,有进攻之势。如今近距离观察,更觉汉军阵势严谨,杀气腾腾,绝非易与。
尤其是列在阵前的步卒与射士,仅看他们身上的衣甲和手中的武器,就足以令人生寒。
全员披甲,对匈奴人来说,一直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近千张弓弩齐射,则是匈奴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去卑回头看看其他人,那些人连连摇头,表示不能答应。
汉家天子说是比武较技,谁知道他是真是假?万一他来真的,那就是灭顶之灾。
见去卑等人为难,刘协心中既得意,又莫名难过。
匈奴人早就是外强中干,却依然能横行中原,倚仗的就是快速机动的行军能力。有坞堡可守的大户们无所畏惧,普通百姓却遭了殃。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土地和自由,成为大户的部曲、附庸。
或许,这就是世家豪强们希望的结果。
天下大乱,他们不思报效,却趁势崛起,富可敌国。
什么圣人教诲,什么王道,在实际的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
当外族入侵时,他们一面以文明自居,劝蛮夷之君施行王道,一面为虎作伥,继续贪婪地汲取百姓血肉。
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最后大喊“杀胡”的不是读书人,而是冉闵这样的武夫了。
天生软骨头,就算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成不了救世英雄。
欲救世,必先治好读书人的软骨病。
欲兴华夏,必先改造儒门。
欲改造儒门,首先要重塑文武并重的精神,扭转重文轻武的不良风气。
对匈奴人、鲜卑人,不能一味绥靖安抚,而应该恩威并施,收为己用。
俗称打两棍子,再扔根骨头。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打棍子。
“匈奴以骑兵称雄,不如就比骑兵吧。”刘协指指阵前特意离下的空地。“你我双方各出十人,在此较技,骑射、突击,又或者登山涉水,都可以。”
去卑等人也明白了,这是汉家天子要看他们的实力。
这不能输。
匈奴人虽说大不如前,但骑射这种事,还是有优势的,总不能被汉人比了下去。
去卑与呼厨泉商量了一下,挑出十名勇士,迎接挑战。
匈奴人商量的时候,杨彪走到刘协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这是为何?臣未有准备啊。”
刘协瞅瞅杨彪,心道你能准备什么,奖品吗?
“军中游戏,何必烦扰大鸿胪。”刘协拍拍杨彪的手。
杨彪暗自无语。一句军中游戏,天子就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说来说去,还是天子视兵权为禁脔。司徒治民可以商量,行王道也可以商量,太尉掌兵免谈。
莫不是士孙瑞早就看透了这一点,这才主动放弃,以免和天子发生更激烈的冲突?
刘协一边安抚杨彪,一边招手示意郭武。
郭武早有准备,挑出十名虎贲侍郎,命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毋庸讳言,虎贲侍郎是刘协来到这个时代一手建立起来的精锐,虽然到目前为止,人数尚不过百,但个个是精挑细选的高手,经过数月的训练之后,每个人都步骑兼能。
就算匈奴人中有一两个高手,整体实力也不可能和虎贲侍郎相提并论。
骑士们本来就披了甲,只要出列就可以。
但为了震慑匈奴人,刘协还准备了十匹披甲的战马,需要单独准备。
看到汉军将士为战马披甲,去卑等人顿时懵了。
不是说只是比试么,战马披甲是什么意思?完全没必要啊。
去卑心中不安,将呼厨泉拉到一旁询问,生怕是呼厨泉翻译出了问题,引起了汉家天子误会。
呼厨泉倒没当回事,告诉去卑等人。汉家天子这次出征,助我平叛,主力就是以三百甲骑为核心的三千精骑。他现在亮出这些甲骑,应该是想看看甲骑在实战中的表现,同时让你们放心,不要担心兵力不够。
去卑等人听完,倒吸一口冷气。
三百甲骑,汉家天子这么阔吗?
面对去卑等人的疑问,呼厨泉非常鄙视。
汉家天子最近是有点难,但他再难也是汉家天子,你以为和我们一样?安邑有铁官,每天都在打造精甲、武器,又快又好,哪是草原上几个铁匠能比的。
呼厨泉有些说不出的焦躁。他既希望汉家天子有实力,能帮他平定叛乱,又隐隐不安。如果双方实力太悬殊,以后还怎么讨价还价?
“你们用心比试,别被汉人轻视了,以为我们是被逐出群的老狼。”
第二百六十三章 继之以礼
去卑等人会意。
草原上弱肉强食,被逐出狼群的老狼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能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汉人未必有兴趣帮他们平叛,却一定有兴趣将他们一口吞掉。
他们挑出十名勇士,就在汾水岸边,与汉军来了一场比试。
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包括刘协本人在内,都觉得匈奴人会败,但不会完败。
毕竟骑射是匈奴人的祖传艺能,汉军就算出一两个骑射高手,也无法形成全面的碾压,大概率还是匈奴人取胜。
可是不知道是匈奴人真的不行了,还是虎贲侍郎太勇了,最先比试的骑射项目中,虎贲侍郎竟然碾压了匈奴人。
十名虎贲侍郎,每人十二箭,目标五十步,最差的一个六箭命中,最好的十箭命中,平均命中率在八箭以上。
匈奴人却只有七箭左右,最差的一个只射中了三箭,简直丢了所有匈奴人的脸。
骑射都胜不了,其他的就更不能看了。
持矛近战,第一个冲锋,就有七名匈奴人就挑于马下,虎贲侍郎仅两人落马。
下马步战,虎贲侍郎也都轻松击溃了对手,取得完胜。
比试结束,包括呼厨泉在内,所有匈奴人的脸都绿了。
观战的刘协拍着膝盖,咂了咂嘴。
“单于,不用比了吧?”
呼厨泉无地自容,连声答应。“不用比了,不用比了。”
最后还有一个项目是团体战,不用看也知道,匈奴人输定了。
个人战都没占着便宜,团体战哪有机会可言。论互相之间的配合,见识过汉军训练的呼厨泉太清楚双方之间的差距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一脸疑惑,毫不掩饰失望之情。
呼厨泉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一旁的艾肯说道:“陛下,就和马一样,哪怕是草原上最好的骏马,到了中原也会变得衰弱。我们逃难到此几年,既得不到粮食补给,又没有马匹更换,实力大不如前。如果能让我们回到草原上,用不了几年,就会恢复实力,成为陛下最勇猛的猎犬。”
刘协诧异地看着艾肯。
这小子很聪明啊,至少比呼厨泉强。
怪不得他能在魏晋之间活得那么久,还生了一个强人儿子。
“是这样吗?”
“是……是的。”呼厨泉低着头,不敢看刘协的眼睛。
刘协点点头,示意结束比试。
他要让匈奴人看到双方的实力差距,认清身份,不要有非份之想,却不是求一时之爽。
将来征战草原,还要他们带路呢。
在刘协的示意下,郭武等人与参加比试的匈奴人交流感情,谈武论技,还解下腰间的战刀送给他们,当作礼物,以示亲近。
捧着精美、锋利的环首刀,刚刚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匈奴勇士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与后世的误会不同,匈奴人并不用弯刀,他们也用环首刀。有的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战利品,有的是模仿汉军制式打造的仿品,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和虎贲侍郎们赠送的环首刀相提并论。
这可是安邑铁官打造的精品,真正的百炼刀。
礼尚往来,匈奴人的兵器拿不出手,就用别的东西代替。有的是珍藏以久的珠宝,有的是自己的坐骑,有的是精心制作的角弓。
借着这股热乎劲儿,刘协命杨彪设宴,款待匈奴人,让公卿大臣一起参加。
杨彪会意,命人传话与宴的文武,一定要让匈奴人见识见识什么叫汉家威仪。
天子用武力碾压了匈奴人,让匈奴人不敢妄自尊大,有轻视之心。他们要用文明征服匈奴人,让匈奴人自惭形秽,心生向往。
杨彪准备宴席的时候,刘协与呼厨泉、艾肯闲聊。
刘协问起了艾肯刚才提到的问题,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中原会一直缺马?
对这个问题,呼厨泉、艾肯其实也说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从北疆运往中原的马匹数量很大,每年都有数千匹,多的时候甚至数万匹。这两年中原战事不断,贩马就成了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一匹普通的马匹,在草原上也就是三四千钱,卖到中原,至少值一万。
战马价格更高,通常在三万到十万之间。
去除消耗,利润依旧可观,翻倍是基本有保证的。
以太行山为界,贩马的路径有两条:一是经雁门、太原南下,一是经涿郡、中山南下。
北疆的马匹不能直接运到中原,会因为水土不服,导致马匹大量死亡。马商会选择在中途调养一段时间,让马匹适应中原的气候和草料,然后再南下。
在雁门、太原这条商路上,太原就是马商们最常选择的停靠点。
因为太原有大量的山地,有牧草可用,马匹更容易适应由放牧到饲养的过程。
至于刘协的问题,呼厨泉提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马的寿命虽然不短,能活三五十年,但真正能用的时间很短,也就十五六年。
至于战马,除非精心饲养,很少能有保持状态十年以上的。
刘协有点明白了。
除非像蒙古人那样,将良田变成牧场,否则中原解决不了战马的来源问题,只能依靠西北地区。以眼下的条件来说,就是幽并凉三州。
其他的地方或许产马,却无法拥有数量足够多的战马。
越骑营逐渐消亡是必然的事,以至于后人都搞不清楚越骑营究竟是越人组成的骑兵营,还是表示骑术高超,能登山越水的意思。
实际上,汉代设立越骑营的时候,百越之地还是蛮荒,还有马匹可用,只是后来百越之地渐渐推行农耕,马匹这种严重依赖草场的动物就少了,越人骑兵也不如北疆胡兵,消失在历史深处。
刘协觉得自己把握住了重点,贩马绝对是一个大生意。
将战马资源控制在自己手中,既能解决一部分财政问题,又能左右山东的形势。
想卖什么马,卖多少,卖给谁,都是可以利用的手段。
再者,即使没有战争,中原也需要大量的马匹来运输、邮传,每年的数量不少。
如果说马腿是人腿的外挂,控制了中原的马匹来源,就是绑住了山东人的腿。虽不至于让他们寸步难行,至少也能控制他们的速度和行动范围。
这样的战略高地,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原本有些模糊的战略渐渐清晰起来,而且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第二百六十四章 意外不断
刘协存了心思,也就着意打听相关的细节。
呼厨泉、艾肯都没有这样的认识,天子有心问,他们就认真答。
虽然打听到的消息不多,却基本都有用。
比如最近就有一条消息:有几个马商贩了一批马往东去了,听说是吕布买的战马,价格很诱人,马的质量也不错。
刘协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吕布及其麾下并州骑的生命线。没有这些战马的供应,并州骑兵撑不了多久,吕布也就没有了立身之本。
之前与曹操争奔兖州,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战马的损耗必然不小。
吕布现在去了徐州,依附刘备,但他不会臣服于刘备。要想反客为主,必须要有强悍的武力,购买战马,恢复骑兵的实力,势在必行。
刘协随即命杨修拟诏,给上党太守钟繇、河内太守董昭,让他们留意过境的马匹。如果有能充当战马的优质马匹,全部扣留,不得随意放行。
不仅是吕布,所有人要买战马,都要接受朝廷的管辖。
可惜控制不住刘备,他有中山商人支持,战马也不从并州境内通过。
希望刘和能控制得住。
再过几天,诏书应该能送到刘和手中了吧。
不知道郭图是否已经回到邺城,说话还漏不漏风。
——
杨彪组织了一场宴会。
这群老臣行军作战不行,治理国家也差点实践能力,礼仪却是立身之本,足以让匈奴人大开眼界,自惭形秽。
坐在一群高冠华服,唱和依礼的汉家君臣之间,戴毡帽、衣毛皮的匈奴人无地自容,手足无措,恨不得变成皮袍里的小人。
当然,这和之前被虎贲侍郎按在地上摩擦,摧毁了自尊也有莫大的关系。
若非如此,他们说不定还会笑一句汉人徒有其表,只会这些虚张声势的仪式。
此时此刻,他们不敢有一丝不敬,免得被人嗤笑。
呼厨泉的表现相对好一些。
经过张喜大半个月的教导,他虽然还没有和汉人诗赋唱和的实力,却也基本能做到进退有序,不失礼,闹出笑话。
与同胞相比,他觉得自己这个单于名至实归。
就在宴会上,刘协向去卑等人询问了美稷的情况。
呼厨泉太年轻,艾肯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之前都依赖父兄,根本没有当家作主的意识,也没留意美稷的山川形势,现在也说不出个名堂。
去卑等人相对年长些,经历多些,也有作战的经验。
听说天子将以三千骑助他们平叛,他们多少有些吃惊。
即使见识了汉军军阵,也知道汉家天子有三百甲骑这样的杀器,他们依然对能否击溃叛军,重新控制美稷表示怀疑。
他们要面对的是十几倍兵力的叛军。
面对去卑等人的疑问,刘协不以为然的挥挥手。“这些不是你们需要担心的,朕自有安排。你们只能要将朕带到叛军面前,不管叛军有多少骑,都不影响结果。”
去卑无奈,解说起了叛军的形势。
于扶罗赴京后,匈奴人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但须卜骨都侯只做了一年单于就死了,如今并没有单于,以老王理事。
老王号召力有限,实力也有限,几个部落加起来,兵力也就是五万人上下。
如果能部署得当,并且联合忠于老单于羌渠的部落,未必没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可是有一个敌人不能不防,那就是联合右部,杀死羌渠的罪魁祸首:休屠各。
休屠各即为之前的休屠王部落,入塞居住最早,被安置在武威一带。随后种族繁衍,一部分人向东,与居住在北地、上郡的右部为邻。
他们离美稷王庭比较远,现在在美稷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兵力多,超过十万人,不可不防。
明知去卑可能夸大其辞,可是听说休屠各胡有十万人时,席中的公卿大臣还是变了脸色。
天子以三千精骑征美稷,还有取胜的可能。
匈奴诸部并非都是反贼,其中不乏心向于扶罗兄弟者,否则就不会虚悬单于之位至今。若能离间分化,再加上汉军的装备优势,取胜并非难事。
可是加上休屠各胡,那就悬了。
首先是休屠各的兵力优势明显,有十万人。即使精锐只有十一,那也是一万多骑。
其次休屠各是杀死羌渠的真凶,投降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天子不遇上休屠各则罢,一旦遇上,必是一场恶战,而且凶多吉少。
看到公卿变色,去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被压制的郁闷心情得到了一丝发泄。这些一本正经的汉人说到底还是书生,礼仪再周到,上了战场也没用,遇到危险就露了原形。
另一方面,如果汉家天子因此怯懦,不敢前往美稷,他们返回美稷的可能就越发渺茫。
去卑偷偷看向刘协,心中七上八下。
刘协垂着眼皮,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实际上,他心里也在骂娘。
休屠各胡又是什么鬼,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连呼厨泉本人都没提起过。
突然冒出一个拥有十余万骑的大部落,这情报收集也太离谱了。
莫不是这去卑在信口胡编?
不排除这种可能。
去卑不是呼厨泉,更不是艾肯,面对汉家君臣的威逼,他做出点反应,希望戳破他们的假象,让他们露出虚弱的本质,争取一些谈判的机会,一点也不奇怪。
可如果是真的呢?
就算没有去卑说的十多万人,只有三五万人,危险也不可以小觑。
可是此时此刻,不能怂啊。
一旦怂了,不仅会被去卑等人轻视,稳定西北的战略也将无疾而终。
那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刘协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眼皮轻抬。
“休屠各真有十万人吗?”
去卑的眼神出现了短暂地迟疑,随即又说道:“大致差不多。”
“这么说,美稷之叛,首恶便是这休屠各?”
“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点点头。“首恶必诛,那就先灭了休屠各。”
众人骇然变色,连去卑听完翻译后,都傻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
这汉家天子是不是傻?
十余万人的大部落,你说灭就灭?
第二百六十五章 进退有据
大鸿胪杨彪起身,拱手施礼。
“休屠各胡为祸美稷,攻杀单于,非属国当为。臣敢请奉诏至北地,面责休屠各,令其谢罪自辩。若其不从,则陛下遣将征讨,为之不晚。”
赵温、张喜同时起身。“臣附议。”
赵温还特地解释道:“属国相争,是非难明。前单于于扶罗诣阙,今单于面驾,皆未言及休屠各之事,其中必有隐情。臣敢请陛下纳大鸿胪之言,先问是非,再行赏罚。”
刘协不动脸色,将目光转向了去卑。
老臣就是老臣,说话滴水不漏。哪怕是怂,也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从程序上来说,于扶罗、呼厨泉都没有提到休屠各的事,现在去卑突然提到休屠各,而且有十万之众,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且休屠各并非美稷王庭所辖之胡,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美稷王庭内部的叛乱,而是属国之间的攻战。朝廷不能偏听偏信,先派人了解情况是常规操作。
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应该先给休屠各解释、请罪的机会,没有直接发兵的道理。
老臣们给了他完美的台阶,他没有道理不利用一下。
听完翻译,去卑变得极其沮丧。
他搞砸了一切。
愣了半晌,他能做的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反驳一言。
几个老臣的理由很充足,根本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再说下去,只会让人怀疑他有诈。
就在几个匈奴人很绝望的时候,又听得刘协说道:“话虽如此,但于扶罗诣阙自讼,呼厨泉简从见驾,可见心中无愧。休屠各既在北地,当知朕幸河东。身为属国,既不率部勤王,又不遣使进贡,可见目无朝廷。朕当亲临,问其曲折是非。”
赵温等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请陛下三思。”
去卑需要听人翻译,慢了一步,等听懂了刘协说什么,他心中欢喜,连忙拉着呼厨泉一起起身。
“陛下圣明,臣等愿为陛下前驱。”
不管天子是去征讨休屠各,还是去了解情况,只要起程就好。
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路上说嘛。
一旦错过了时间,谁知道还能不能成行。
一边是劝阻的老臣,一边是极力鼓动的匈奴人,刘协的心里却一点也不慌。
这个局面对他最有利。
老臣只是请他三思,并没有否决。
就算上了路,也没说不能派人先去休屠各问罪。就算到了休屠各,也没说一定要打啊。
如果处理得好,完全有可能让休屠各认个怂。大家互相给个台阶下,就此罢兵。
齐桓公伐楚,责贡茅之不入,就是这个套路。
匈奴人被捉了短处,底气不足,只能降低期望值,请他起程就行。就算他不与休屠各交战,只要能平定美稷的叛乱,让他们有家可归,想来也就心满意足了。
去与不去,打与不打,怎么打,主动权都在他手里。
最终,刘协接受了老臣们的建议,也没有拒绝匈奴人的请求,表示要考虑两天,多方征询意见,再做决定。
双方都很满意,宴会得以继续。
——
物资有限,酒宴算不上丰盛,勉强管饱,天色刚黑就结束了。
营帐里点起火,吊上水壶,刘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准备接待请见的大臣。
不用说,肯定有一批人等着进谏。
负责记录的蔡琰准备笔墨,裴俊协助,也跟着忙前忙后。
大帐里比较暖和,蔡琰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了一件贴身的夹袄,终于展露了些许曲线。
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蔡琰今年虚二十,正是最好的年纪,远非还没发育完全的伏寿、宋都等人可比。
蔡琰没有注意到刘协的眼神,她的面前摊着几卷简帛,手里还拿着一卷,一边看一边吩咐裴俊做事,忙而不乱。
刘协心生好奇。“令史在看何书?”
蔡琰头也不抬的说道:“与休屠各有关的记录。”
刘协恍然,心中欢喜。
这是一个称职的秘书,知道他现在最想了解什么信息。
“可有收获?”
“略有一二。”蔡琰起身,走到刘协面前,将手里的书摊在刘协面前。“所谓休屠各,就是之前匈奴休屠王部的后裔。霍嫖姚破河西,呼邪王、休屠王战败投降,休屠王临阵变计,被霍嫖姚斩杀,其亲属为奴,金日磾为其一也。部属则安置在北地、武威一带……”
蔡琰一边说,一边将相关的记载铺在刘协面前,同时辅以地图。
刘协听了,对休屠各总算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他有点相信去卑的话了,休屠各真可能有十万众。
当然,这十万众是总人口,不是战士。
北地、武威等人的地理条件养活不了十万户,就算匈奴人学会了种地,也不可能比汉人更擅长。
整个凉州的汉人户口加起来不过十万户,武威、北地、安定三郡只有两万户左右。匈奴人怎么可能有十万户,充其量和汉人差不多,两万户、十万人左右。
“休屠各能有两万骑兵吗?”刘协问道。
如果有,那还是有点麻烦的。
蔡琰思索了片刻,说道:“臣以为没有。”
“为何?”
“臣随父在朔方时,见过不少入塞居住的匈奴人。若是一直游牧,匈奴人自然是人人皆是骑兵。若是习惯了农耕,则不见得如此。耕种最耗精力,不可能像牧人一样随时练习骑射。时间久了,必然生疏。纵能骑马代步,也未必能骑射,所以会有胜兵一说。”
“胜兵?”刘协有点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说过。
“陛下请看。”蔡琰凑近,指着简帛上的文字。“胜兵二字,通常是指且耕且牧之国能胜任征战之人,不见于早期匈奴的记录。这是他们迁入塞内,且耕且牧必然会产生的结果。”
刘协一一看去,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蔡琰的推测成立,休屠各的总兵力虽然依然可以达到两万左右,却不是两万骑士,必然包括一部分步卒。
虽然这些步卒也可能以马代步,但他们的战斗方式却不是骑射,而是列阵而战。
步骑配合,而不是骑射或者突击,才是休屠各最可能的作战方式。
这既是机会,也是风险。
思索了一顿后,刘协命人去召荀攸。
第二百六十六章 思其大者
荀攸来得有点慢,脸上还有些酒意。
刘协一问,才知道荀攸已经睡了,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让人给荀攸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先清醒一下。
荀攸接过水,却没有喝,瞥了一眼案上的简帛和地图。
“陛下在担心休屠各的事?”
刘协点点头。“公达有何见教?”
荀攸捧着水杯,不紧不慢地说道:“休屠各在凉州,陛下欲问凉州事,最好问凉州人。至于臣,只能说休屠各与凉州羌胡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当年段颎能做的事,陛下也能做,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刘协眨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真正的智者都是直指本质。
休屠各有什么特殊之处?不就是迁居内地,与汉人杂居的胡族么。他和匈奴、羌人其实没什么区别,都要适应具体的地理条件,不可能逆天而行。
在草原上,就只能以游牧为主。
到了适合农耕的地方,就必然会加大农耕的比例。
到了内地,大概率会变成农夫。
并凉都是汉胡杂居之地,且耕且牧。羌人如此,匈奴人如此,休屠各也不能例外。
段颎平定的东羌,就是安定、上郡、北地一带的羌人,与休屠各相似。
段颎能平定东羌,他当然也可以平定休屠各。
当然,这只是可能而已。
“圣人思其大者。陛下与其考虑的征服休屠各这等小事,不如检讨之前采用的方略,取其可用,化害为利,以长治久安为目的,稳定并凉。”
刘协点点头。
有荀攸这句话,他就放心了。
诚如荀攸所言,就算休屠各有两万兵,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的战斗力还能超过李傕、郭汜不成?
“公达,关于治胡,你可有高见?”
荀攸露出一丝浅笑。“纵有高见,焉能出陛下之右?但能行仁政,施王道,汉人、羌胡,皆当襁负而至,概莫能外。只不过王道远,教化难,不得不权行霸道,以武征之。凉州三明先后主政,各有长短,陛下不妨参差用之,庶可不谬。”
见荀攸不正面回答,刘协没有再问。
驾驭荀攸这种人,不仅要有足够的诚意,还要有足够的实力。
如果他理解不了荀攸的意思,就算他再诚退,荀攸也会弃他而去。
“那朕再斟酌,不明之处,再向公达请教。”
荀攸再拜,喝了已经变温的水,告辞出帐。
刚出帐,他就遇到了大鸿胪杨彪。
杨彪停住脚步,使了个眼色,将荀攸叫到一旁。“对休屠各,公达可有进谏?”
荀攸摇摇头。“杨公所言甚好,我又何必再谏?”
“当真?”
“不敢有瞒。”荀攸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随即一脸歉意地说道:“刚才贪杯,有些困倦,就不陪杨公了,容我告退。”
杨彪无奈的挥了挥手,示意荀攸自便。
他很想听听荀攸的意见,奈何荀攸不想和他说话,他也没办法。
看着荀攸回帐,杨彪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刘协已经知道杨彪要来,随即请杨彪进帐,照例送上水,请杨彪入座。
杨彪谢了恩,呷了一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协便道:“杨公如何看凉州三明?”
杨彪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欣慰。
天子要考虑不是平定匈奴叛乱这种具体的事,而且反思对待羌胡的政策,希望从长治久安的高度理解问题,这一点值得鼓励。
杨彪迅速思索了一番,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凉州三明各有长短,成败得失也各有不同,难以一言概之。仓促之间,臣亦不能言明。不过,臣不妨以愚陋之见一二,呈于陛下面前,取舍唯陛下参详。”
刘协忍不住笑了。
作为老臣,杨彪能说得这么委婉,不逼着他接受意见,还真是不多见。
至少与两个月前的杨彪不同。
“请杨公直言当面。”
——
赵温、张喜拱着手,站在大帐里,不时看一眼远处的御帐。
杨彪已经进帐很久,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和天子说了些什么,又说得怎么样。
“子柔,能成吗?”张喜轻轻跺着腿。
帐门掀着,寒气不停地往里灌,即使大帐中央升着火,他也有点承受不住。
赵温回头看看张喜,忽然笑了一声。“季礼,呼厨泉被你调教得不错,我自愧不如。要不你也教教李式吧,那竖子,我是真没办法了。”
张喜被赵温夸了一句,心中得意,刚想吹嘘两句,一听赵温让他调教李式,立刻翻了脸。
“不行。”
“怎么不行?你能教好匈奴人,还能教不好李式一个西凉人?你是不是对凉州有偏见?”
张喜瞪了赵温一眼。“你少来这一套。”想了想,又道:“李式成年了,恶习又太多,不如呼厨泉纯朴。你要是真觉得教不好,不如退还给天子,让他另请高明。”
赵温咂咂嘴,半晌,叹了一口气。
“是啊,年纪越大,习气越重,难以改正。李式如此,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喜翻了个白眼,掀帐而出。
“你哪儿去?”赵温伸手拽住张温。
“回去睡觉,免得听你唠叨。”张喜甩开赵温的手。“你有这感悟,何不去和李式聊聊,与我这习气过重的老朽说话有何意思。”
赵温哈哈一笑,正准备解释,忽然看到远处的御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杨彪。
“文先出来了。”
张喜也看到了,转身回帐。“快点,快点,文先与陛下说了这么久,肯定有大事,无酒岂能成欢。”
“你还没喝够?”赵温一边说,一边命人备酒。“就知道蹭我的酒喝,从来也不见你请客。”
“我的早喝完了。”有酒喝,张喜的态度非常好,脸上堆满笑容。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杨彪才进帐,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杨修。
赵温见状,笑道:“文先,你这是何苦,我们三个老朽闲聊,何必让德祖受罪?”
杨彪一边卷袖子,一边狠狠瞪了杨修一眼。“长者言,智者谏,皆是传家之道。能兼听三长者论道,是他的福份,何来受罪之说?”
杨修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连忙从赵温身边挤了过去。“父亲说得是。小子敢为二公行酒,恭听高论。”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谋事在人
杨彪见驾时间虽久,只说了一件事,近百年来的安边之策。
具体而言,就是凉州三明对待羌胡的不同手段。
杨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赵温、张喜却一头雾水。
见杨彪滔滔不绝,大有将与天子对话复述一遍的趋势,张喜忍不住打断了他。
“文先是述而不作么?”
杨彪说得正开心,被张喜打断,很是不爽。“有何可作?”
“咦,文先不是去谏阻天子亲征的么?”张喜急了,手里的酒都洒了一半。“休屠各有十万众,陛下只有三千骑,如何能战?万一有所不讳,奈天下何?”
杨彪瞥了张喜一眼。“季礼是长者,不知兵不厌诈。匈奴人的话,你也信?”
张喜语塞,半晌又道:“万一是真的呢?”
杨彪有点不耐烦了。“季礼,天子虽年少,却极聪慧,断不会以卵投石。且天子之前,我当先驱,探休屠各虚实。若果真不能战,我必以死相谏,不使天子犯险。”
“那我就放心了。”张喜转怒为喜,一看手中酒杯,顿时心疼得直吸凉气。
杨修忍不住说道:“父亲,陛下轻骑急行,日行百里,你如何能为先驱?且往返数千里,车马劳顿,恐非父亲所能承受。”
杨彪点点头。“小子所言甚是,所以我已经请诏,以你为使者,出使休屠各。”
“我?”杨修大惊失色。
“你不愿意吗?”杨彪轻哼一声。
杨修无奈,拱手施礼。“岂敢,岂敢。”
赵温、张喜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现在总算明白杨彪为什么拖着杨修来听他们讨论政务,这是有备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杨修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文武兼备,随天子在华阴时,与各营将士混在一起,颇得人心。又年轻,骑得快马,来回跑一趟,肯定比杨彪轻松得多。
至于杨彪有意为儿子创造立功的机会,那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他们的子弟都不在身边,想学也学不来。
“那就好好听着。”杨彪缓了脸色。“陛下说,鉴往知来,并非为了臧否前贤,而是为了推详得失,为彻底解决边患积累经验。”
他叹了一口气。“我虽曾任太尉,却对并凉事知之甚少,实在是惭愧啊。”
赵温、张喜苦笑。
杨彪这句话看似自责,其实劝他们不要自取其辱。
他们想发表意见,但他们根本不了解并凉之事。连匈奴单于是怎么死的,休屠各又有多少实力都不清楚,有什么资格对天子的征伐发表意见?
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虚言罢了。
除了惹得天子不快,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
送走杨彪,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一边活动身体,一边调整心情。
一坐就是半天,真的很考虑耐性和身体。
难怪勤政的皇帝大多不长命。
与杨彪谈得很开心,但那个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如果摆平休屠各,光靠仁义道德肯定是不够的。
想到荀攸的态度,刘协心里更是憋了一口气。
我还就不信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蔡琰放下笔,揉着手腕,看着如困兽一般的天子,心中不忍,却又无计可施。
她知道天子在烦什么,在忍什么,她也很想帮天子,却无能为力。
她读过很多史料,但那些史料中对休屠各的记载也很粗略,也于眼前的战事没什么帮助。
刘协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蔡琰。
“令史,荀侍中是不是说过,凉州事当问凉州人?”
蔡琰点点头,随即翻到刚才的记录。“的确有这一句。”
“你觉得,他说的凉州人是谁?”
蔡琰若有所思。“贾……侍中?”
刘协的嘴上挑起一抹笑意,摇摇头。
他开始也是这么想,觉得荀攸是希望他向贾诩问计。刚才突然意识到,荀攸也许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荀攸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他找到了另外的解决方法。
“不是贾侍中,那会是谁?”蔡琰突然眼睛一亮。“皇甫侍中?骁骑将军?”
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蔡琰的想法和他差不多,第一印象就是贾诩那样的智者,能想到皇甫郦、张杨等人,蔡琰的思路已经算是开阔了。
但是还不够。
“军中将士。”刘协说道:“军中将士有大半是凉州人,其中又有上千人曾经随董卓在北疆作战,他们多多少少会了解一些匈奴人的事。如果能将他们每个人知道的信息拼凑一起,或许能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
“陛下高明。”裴俊赞了一声,几乎要跳了起来。“若是有匈奴降卒,那就更好了。”
刘协哈哈一笑,指指裴俊。
这小子反应也很快,一下子把握住了关键。
“去,传杨修进见,朕有任务要安排。”
裴俊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蔡琰也很兴奋,笑靥如花。“陛下,荀侍中不愧是智者,鬼神莫测。”
刘协摇摇头。“这不是鬼神莫测,这是高屋建瓴,又细致入微。抓住了事情的根本,又跳出了自身的局限,方能不为眼前所困。”
刘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
以荀攸的机敏,绝不会放着眼前的问题不解决,却让他千里迢迢的去请教贾诩。
利用眼前的资源,从中梳理出需要的信息,才是荀攸真正想说的,或者想做的。
当然,他也有必要和贾诩联系一下。如果贾诩劝说韩遂、马腾顺利,派出援兵,击败休屠各的机会就会成倍增加,而不是只凭他这三千骑奋力一搏。
刘协将自己的意见对蔡琰一说,蔡琰深表赞同。
刘协随即就坐,亲笔写了一封诏书,并让蔡琰润色一番。
诏书刚刚写完,裴俊和杨修并肩走了进来。
一进帐,杨修就说道:“陛下,这件事就交给臣吧,臣一定办好。”
“怎么去这么久?”刘协疑惑地看着杨修,随即闻到了酒气。“又与将士聚饮了?”
杨修与军中将士混得熟,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喝酒。
“没有。”杨修一脸无奈,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裴俊忍笑说道:“杨侍中被大鸿胪与司徒、司空洗耳了。”
刘协、蔡琰闻言,同情地看了杨修一眼,放声大笑。
被杨彪支配的感觉已经很不好了,还要加上赵温、张喜两个老臣,怪不得杨修生无可恋。
第二百六十八章 集思广益
君臣四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个方案。
如果不算刘协的心理年龄早已奔四,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八岁。
杨修与军中将士比较熟。他首先提出,应该将咨询的范围确定为张杨率领的并州骑士和新降的凉州老兵。
张杨曾随并州刺史丁原作战,对北疆的形势有直接的经验。他招募的并州骑士也大多是雁门、云中一带的人,对美稷一带的地形很熟悉。
凉州老兵中有不少人曾随董卓在北疆作战,甚至有随段颎征战东羌的,对匈奴右部以及休屠各部有印象。张绣麾下的骑士中也有随张济在北地作战的,应该也能提供一些信息。
时间紧迫,先找最有可能提供信息的人打听,可以提高效率。
刘协觉得杨修的建议不错,便将这件事交给了他。
他又提醒杨修,对休屠各的作战是以防万一。他不会主动去北地找休屠各。除非休屠各赶到美稷,双方才有接触的可能。
当务之急还是美稷一带的地形。
杨修心领神会,转身去了。
刘协随即派人招骁骑将军张杨、羽林中郎将张绣问话。
羽林营就在一旁,张绣来得最快。
刘协刚开口说明情况,张绣就笑了,满脸的不屑。
“陛下,匈奴人吹牛呢。他们自己没有能力平叛,又怕陛下滞留美稷不走,故意夸大其事。”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张绣说得仔细点。
不是他不相信张绣,实在是张绣之前没表现出太多的战略、战术眼光来。在他眼中,张绣就是标准的有勇无谋,而且年轻气盛,一心想立功,甚至有点急功近利。
年轻气盛是好事,但鲁莽冲动不是。
冲动是魔鬼。
张绣解释说,不管休屠各是不是真有十万众,但羌渠被杀肯定不是因为休屠各的实力强大。
以匈奴人的德行,如果双方真的实力悬殊,美稷的单于庭早就被人犁过几遍了,何必等到羌渠?
羌渠被杀,一方面是内部不和,比如与休屠各勾结的匈奴右部;二是随着汉人实力下降,匈奴人又不安份了,不想再听汉人的指挥。
刘协能理解后一个原因,让张绣再解释一下匈奴人内部不和的事。
张绣说道:“陛下觉得,是汉人百姓恨当官的,还是匈奴人恨那些大大小小的王?”
刘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汉人官逼民反是事实,匈奴人也有类似的情况?
“嘿嘿。”张绣得意地笑了两声。“陛下,汉人百姓虽然苦,毕竟还有王法。遇到好官,还有替他们做主的可能。匈奴人都是奴隶,被人杀了,除了亲属,没人会替他们报仇的,说不定还有人顺手牵羊,分了他们的财产。”
“有这样的事?”裴俊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协却没有问,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匈奴人实行的还是奴隶制。
那些普通的匈奴人看似唱着歌儿放着羊,有事没事打个劫,实际上他们都是匈奴贵族的奴隶,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张绣更加得意,说起了自己的见闻。
匈奴人迁入塞内定居,每年都能得到朝廷的赏赐,代价就是守边,以及出兵协助汉军作战。但朝廷的赏赐被贵人们分了,普通百姓分不到一点油水,守边及作战的责任却无法推脱。
那些一直是放牧的还好一点,耕种的就麻烦了。
牛羊可以带着走,田地不能带着走。出去时间长了,必然影响耕种,但他们该交给贵人的税却不能少。如果打了胜仗,分到战利品,还好一些。如果打了败仗,那就是倾家荡产。
很不幸,这几年汉军出塞作战几乎没有胜绩。
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普通百姓大多破产,二是匈奴贵人也觉得依附汉人不合算。再打下去,他们的损失太大,收获却非常有限。
所以,匈奴贵人对一心依附汉人的羌渠很不满意,勾结休屠各,偷袭美稷,杀了羌渠。
张绣正说着,张杨也赶来了。听了张绣的解释,张杨表示赞同。
大体是事实。
刘协心里有了底。
他又问张杨道:“美稷大概有多少匈奴人?”
“三四万户,最多不超过五万户。”张杨说道:“臣以为,与其担心他们与休屠各联手,不如防着鲜卑人扰边。虽说檀石槐死后,鲜卑人大不如前,还是比匈奴人强很多。匈奴人内讧,正是鲜卑人蚕食的好机会。”
刘协深以为然。
匈奴已经衰落了,余日无多。鲜卑人却朝气蓬勃,为百年后的南侵积聚着力量,不可不防。
刘协命人置酒,与张杨、张绣细谈。
张杨、张绣都是标准的边地武人,平时很难得有进言的机会,见天子如此赏脸,他们感激莫名,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说给刘协听。
只是苦了蔡琰和裴俊,记了一大堆的废话。
——
刘协在平阳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时间,他一边安排蔡琰、裴俊查阅史料,一边让杨修和军中教师一起,广泛征询对并州羌胡有所了解的人,尽一切可能的收集信息。
有时候,刘协还要与亲自询问,展示一下能让廷尉吏汗颜的询问技巧。
杨彪等公卿大臣不了解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不了解。
实际上,熟悉边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身份地位太低,没什么发言的机会。
刘协没那么多尊卑贵贱的讲究,只要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原意向任何人请教,哪怕对方是一个普通士卒,甚至是个匈奴人。
大量的信息像潮水般的汇聚而来。
蔡琰等人不分昼夜的整理、比对,最后汇总出一份近万字的资料,内容繁杂,其中不乏互相矛盾,无法辨别真伪的信息。
蔡琰还绘制了一份地图,标注了匈奴人的几个驻牧地,让刘协大为赞叹。
荀攸看了地图后也非常满意,表示有了这份地图,哪怕不完全准确,也足以保证这场战事的成功。接下来的,就看君臣将士的临场发挥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作战不可避免有运气的成份。
但君臣一心,能将准备工作做得这么细致,运气不会差。
蔡琰却不知足。
她从史料中得知,建武二十二年,曾有一个叫郭衡的汉人携带着一份匈奴地图入京。但她在宫中所藏的图籍中却没看到这份地图,也不知道是没有收入宫中,还是遗失了。
董卓迁都时损失了大量的资料,也许那份地图就在其中。
一切准备妥当,刘协让人传呼厨泉和去卑。
第二百六十九章 郭图归来
呼厨泉、去卑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天子接见的机会,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心里七上八下。
“右贤王,你们与休屠各作战,可有地图?”
去卑脸色微变,却强作镇静,一脸茫然。
“什么地图?”
他当然有地图,但他不打算将这个地图交给刘协。
那份地图上有美稷王庭及南匈奴各部的位置,包括山川河流,可以扎营放牧的所有位置。
如果落到汉家天子手中,他们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刘协心中恼怒,却不说破,只是将蔡琰等人绘制的地图摊在他们面前。
无能狂怒只会让人笑话,实力才能赢得尊严。
看明白这是什么以后,呼厨泉、去卑吓了一大跳。
“陛下,这是……哪来的?”去卑眼神惊惧,额头全是冷汗。
“朕刚刚命人整理出来的。”刘协不动声色的说道:“你们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增补、修改的。”
“唯,唯。”去卑一边擦汗,一边点头,髡头上的汗珠不断的往下滴。
这两天付出最多的蔡琰、裴俊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他们很清楚这份地图对去卑的压力有多大,不亚于三百甲骑。
而这份压力就来自于他们这两天的努力,来自于他们手中的笔。
去卑看完,原本就白的脸更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没有要补充的么?”刘协又问了一句。
“没……没有。”去卑声如蚊蚋。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刘协将地图收了起来。“单于是带上所有人一起走,还是率敢战之士先行?依朕之意,用兵当如脱兔,不宜拖沓,以免消息走漏,叛军有所准备。”
去卑和呼厨泉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刘协的建议,留下家属,只带战士行军。
等平定了美稷的叛乱,再来接家属不迟。
万一汉军中看不中用,平叛不行,反被打败,逃起来也方便。
刘协没和他们啰嗦什么,让他们回去准备,次日一早出发。
呼厨泉离开后,刘协召公卿诸将议事。
展示了这两天的收获后,公卿大臣们都有点无地自容。
他们都觉得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刘协只用两天时间就解决了。
利用的资源就在军营之内,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进一步证明了天子不同意太尉掌兵的英明。
不是天子不肯放权,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承担不起太尉的责任。
刘协随即做出了安排。
羽林中郎将张绣率羽林骑,骁骑将军张杨率本部并州骑兵,越骑校尉王服率精挑的北军千骑,随他先行,在匈奴人的引领下,沿大道北上,直奔美稷。
北军中侯士孙瑞率余下步骑,赶往太原,接管防务。尤其是控制通往冀州的井陉,派斥候、游骑打探消息,了解冀州的形势,招揽冀州的豪杰。
公卿随北军行动,祭山川,宣布朝廷政令,收集物资、粮秣。
最后,刘协郑重其事的对士孙瑞说道:“太原的军事,就委托卿了。”
士孙瑞躬身领命。
公卿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念旧的,还愿意给士孙瑞补救的机会。
次日一早,刘协率部起程。
与此同时,杨修奉诏赶往休屠各部,宣布诏命。
——
邺城。
许攸站在路边,负手而望。
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在他面前停住。
许攸上前,伸手挑开车帘,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确认是郭图本人无疑,又仔细打量了郭图两眼,唇上的胡须颤了颤,似乎想笑。
郭图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故作镇定。
虽然照过无数次镜子,确定没人能看得出他的门齿不见了,但他还是心虚,生怕被人笑话。
许攸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本来就很放肆。如今丢了脸,被他嘲笑几乎势在难免。
难得的是,许攸竟然忍住了。
“主公让我来迎你。”许攸说道,咳嗽了一声。
郭图心里有些失望,却不好说出口。
“主公安好?”
“不好。”许攸摇摇头。“你不肯回来,刘和又要走,他的心情能好么?”
郭图叹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要走啊。”
许攸瞅瞅郭图,嘿嘿一笑。“他可不是自己要走。他是接到了天子诏书,被拜为征北中郎将,领幽州刺史,想赶往幽州上任。”
郭图心中恼怒。许攸这么说,显然是说他铩羽而归,而刘和却是授了实职。
不过他没有发作,与许攸治气不值得。
“朝廷对公孙瓒有何安排?”
“不清楚。”许攸漫不经心的说道:“主公不会让刘和离开的。”
郭图一点也不意外。
袁绍想据有幽州很久了,只是一直没能得手。之前是刘虞不配合,现在刘虞死了,只要杀死公孙瓒,袁绍就能将幽州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何必假手刘和。
刘和越是坚决要走,袁绍越不可能让他走。
必要的时候,袁绍甚至会杀了刘和。
郭图不禁担心起来。
现在着实不是杀刘和的时候。
“主公在哪儿?”郭图招手示意许攸上车。“我要去见他。”
许攸一动不动,反而伸手去拉郭图。“别急,赶了那么远的路,不累么?下车,我备了酒,为你洗尘。还有些话,要先对你说,免得人多眼杂,不方便。”
郭图没好气的甩开许攸的手。“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小皇帝拜刘和为将军,主政幽州,分明是离间之计。万一主公处理不当,岂不中了小皇帝的诡计。”
“你觉得那是小皇帝的主意?”许攸露出一丝疑惑。“他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
“他看起来很蠢吗?”
“嗯。”许攸点点头。“刚刚收到消息,说是小皇帝巡狩太原了。这时候巡狩太原,实在不像是明智的选择。”
郭图又惊又喜。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滞留途中的这些天又发生了很多事,漏过了很多消息,竟然不知道小皇帝北上太原的事。
“河内可有动静?”郭图迫不及待的问道。
天子不回洛阳,却北上太原,他就不怕袁绍联合张杨,进攻河内?
许攸咂了咂嘴,一声叹息。“董昭做了河内太守。”
第二百七十章 翻云覆雨
郭图愣了半晌,才从董昭出任河内太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路潜行,错过了太多的信息,也耽误了很多事。
比如董昭担任河内太守这样的重要消息。
对袁绍来说,董昭是叛将,不可饶恕。
对董昭来说,袁绍辜负了他,不是可以托身的明主。如今得天子信任,成为河内太守,不可能轻易放弃河内,辜负天子信任,证明自己不值得受到信任。
董昭担任河内太守,对袁绍来说不是助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袁绍如果想得到河内,只有强攻硬取一途。
“西山作战还顺利么?”郭图问道。
“张燕望风而遁。”
“那还好。”郭图说道:“兖州新定,主公可以裹胁孟德,共取河内,解后顾之忧。”
许攸盯着郭图看了半晌。“公则,愿意去幽州,攻取公孙瓒吗?”
郭图很意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许攸轻轻地点头,确认郭图没有听错。“显思已经成年,该一显身手了。主公打算让他去青州,但青州荒残,先有刘备,如今又多了吕布,不易对付。去幽州,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郭图眉头紧皱。
他早就知道袁绍偏爱幼子袁尚,但他从未想过袁绍会有废长立幼之心。一来袁尚太小,袁绍的偏爱不等于想立幼。二来袁绍四面受敌,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还没到考虑立嗣的时候。
可是听许攸的意思,袁绍有安排袁谭出镇青州的打算,这不能不让人怀疑袁绍的心思。
如果这真是袁绍的想法,去幽州的确要比去青州更合适。
幽州突骑,天下闻名。
当年光武帝平定天下,幽州突骑功不可没。
袁绍选择冀州为根基,又与乌桓诸部交好,本身就有揽幽州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刘虞迂腐,公孙瓒桀骜不驯,这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刘虞死了,公孙瓒被围,全取幽州的条件已经成熟。
如果袁谭掌握了幽州,他的嗣子之位就稳固了。
郭图心中忽然一动。
天子北上太原,会不会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
没有冀州的财力作为支撑,连刘虞、袁绍都无法真正掌握幽州。
天子连河东都无法占据,岂有余力控制幽州。
就凭太原那几万户口吗?
郭图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举起酒杯。“子远,主公能放心吗?”
许攸笑笑,与郭图碰了碰杯。“事在人为。”
——
郭图与许攸对饮,听许攸讲了最近收到的消息,才知道天子成了一个笑话。
改元建安,却不行郊祀之祀,甚至连大朝都没有办。大年初一就直接起程,去太原了。
别说大朝,连公卿大臣的俸禄都没钱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河东无法立足,只能狼狈而走。
郭图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固、范先没被族诛?”
“族诛?”许攸不屑地一笑。“他们自己都没死。”
郭图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
“看来还是个傀儡啊。”
“十几岁的小儿,既无母族可依,又无妻族可用,除了被一群老臣摆布,还能怎样?”许攸轻晃着酒杯,神态轻松。“公则,你此行虽说受了些委屈,也算有功。”
郭图眼神一闪。“主公怎么说?”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许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呲了呲牙,脸上的笑容散去。“那个渤海太守太难受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郭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袁绍心情不好,这可能是最大的麻烦。
“回城之后,先休息几天吧。有机会,我会告诉主公你回来了,伺机进言,让他安排你与显思一起去幽州。”
“好。”郭图嘴里发苦。“有劳子远。”
破了相,说话漏风,音气不正,他的确不再适合经常在袁绍面前出现。去幽州,辅佐袁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袁谭是小辈,又是袁绍的嫡长子,是袁氏的未来。
“应该的。”许攸淡淡地说道。“荀文若去了河东,冀州人都以为我等离心离德,我们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更不能坐以待毙。”
“荀文若去了河东?”郭图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许修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郭图也没说话。
荀彧去了朝廷,对汝颍系的打击太大了。
怪不得许攸抢先来迎他,让他休息几天再见袁绍,又建议他去幽州。
与其在袁绍身边丢人现眼,不如辅佐袁谭去幽州,掌握兵权,为汝颍系争取话语权。
——
袁绍站在庭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墙角的一株腊梅,沉默不语。
许攸拱着手,站在一旁。
向袁绍汇报完了郭图归来的消息后,袁绍就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让他很不安。
郭图是汝颍人中最得袁绍信任的。他破了相,不能再经常出现在袁绍在前,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
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解决方法,却不敢轻易进言。
他不知道袁绍能否接受。
以袁绍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解说,不让袁绍生疑,这是成胜的关键。
“子远,你有何建议?”袁绍忽然转过头,扫了许攸一眼,轻声说道。“公则本重皮相。如今破了相,难免会被人笑话。再让他抛头露面,怕是不太合适。”
许攸暗自叹息。
不出所料,袁绍不想天天对着一个说话漏风的人,就像当初嫌弃曹操不够高大一样。
“主公,郭公则宜为心腹,作傧相太可惜了。”许攸说道。
袁绍想了想,有点无奈。“那就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参谋军事吧。我听说,他那个从子在孟德处也是如此,神出鬼没,经常看不到人?”
“是的。”许攸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不能公开露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袁绍的信任,掌握军机要事。让郭图参谋军事,不离左右,这大概是眼下袁绍能接受到的底线。
这也说明袁绍的确离不开郭图,尤其是在荀彧离开曹操,投奔朝廷的形势下。
有这样的基础,他的计划才有实施的可能性。
第二百七十一章 翻云覆雨
袁绍迈开步子,来回走动,似乎有艰难的决定要做。
许攸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袁绍停住脚步,站在许攸面前。
“子远,刘协小儿去太原,会不会是想从井陉入常山,与刘和相呼应?”
许攸躬身说道:“主公所虑深远,臣也正有此担忧。臣听公则说,刘协远老臣,却与出身白波贼的杨奉很是亲近。白波可用,黑山自然也不例外。钟繇在上党,便与张燕常有往来。张燕本常山人,若刘协出井陉,入常山,与张燕相南北,于我大不利。”
袁绍连连点头。“那该如何破解?”
许攸沉吟片刻,抬起头,正色说道:“主公愿意放刘和去幽州么?”
袁绍目光微闪。“我应该让他去么?”
“不应该。”许攸说道:“但刘和自恃有朝廷诏书在手,不让他走,必有非议。依臣之见,不如与他相约,若他能引幽州俊杰,限期共破公孙瓒,则支持他主政幽州。”
袁绍眼珠转了转。“两虎相争?”
许攸点点头。
袁绍仔细考虑了一番后,很勉强地接受了许攸的建议。
不让刘和离开,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与刘和做个约定,让他竭幽州人力、物力,拔掉公孙瓒这个心头刺,是个不错的办法。
公孙瓒也是朝廷想要争取的力量,如果他被刘和杀了,朝廷想必会对刘和不太满意。
可是对刘和来说,公孙瓒是杀父仇人,断然没有不杀的道理。
这也许是一个离间他和朝廷的机会。
袁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随即让许攸去和试探刘和的意思。
——
一声断喝,刘和一跃而起,挺刀直刺。
沉重的环首刀在他手中如剑一般轻盈。
“彩!”身后传来喝彩声。
刘和转身回首,见许攸一边拍着手,一边走了过来,连忙收刀入鞘,拱手施礼。
“不知许君光临,失礼,失礼。”
许攸哈哈一笑,拍拍腰间长剑。“公衡少年,身手了得,攸不觉技痒。试试手,如何?”
刘和连称不敢,摇手拒绝。“邺城有谁不知许君剑术出众,当世高手。我这些许技艺,岂是许君对手。许君,请堂上就座。”
许攸也不坚持,他来找刘和可不是为了比剑。
两人上堂就坐,刘和命人准备酒食。许攸打量着刘和,笑盈盈地说道:“看公衡刚才那一击,是胸中有不平气么?”
刘和一声长叹。“长者面前,不敢有瞒。家父被公孙瓒所害,至今未能报仇。我愧为人子,只能练练刀剑,希望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公衡孝心可嘉,只是有些太急躁了。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攸停顿了片刻,又道:“杀公孙瓒以报父仇,难道比接应天子东归更难?天子都已经东归了,你的父仇也很快就能报了。”
刘和心中微动。
虽然他当年离开长安东归,是奉天子诏书求援,但天子今日脱困却与他无关。许攸将两件事混为一谈,自然不是说天子东归,而是说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但愿如此。”刘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敢请许君垂教。”
“公衡,鲍丘一战,你大败公孙瓒,所在必克,威镇北疆。如今公孙瓒困守易京,坐以待毙,你为何却迟迟不能见功?”
刘和苦笑。
他与麹义率部围攻易京,占尽优势,本以为报仇在即,奈何粮草不继,不得不退兵。
这其中的原因,许攸不可能不清楚,现在却来问他,让他如何回答?
他总不能对许攸说,是袁绍断我粮草,不愿我建功?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粮草不济,他不得不先遣散了幽州的汉胡骑兵,接着又让鲜于辅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几千人与公孙瓒对峙。即使如此,袁绍还是不能及时供应粮草,他与麹义不得撤退,因此被公孙瓒追击,车重尽失,狼狈而归。
如果袁绍能及时供应粮草,何至于此?
他一直想不明白袁绍的心思。
“公衡啊,你还是太年轻。”许攸一声长叹。“缘木求鱼,非徒无益,而又有害。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刘衡愣了一下。“许君,你是说……”
“天子下诏,称主公为渤海太守,却拜你为征北将军,领幽州刺史,分明是离间之计。你不明就理,反以诏书求去,岂能如愿?”
刘和大感意外。“天子称盟主为渤海太守是真的?”
许攸一声叹息。
刘和心中恍然,吁了一口气。
袁绍接到诏书后,勃然大怒,深以为耻,却不敢公诸于众。
一是怕人笑话,二是怕韩馥故吏因此生事。
所以外面有风声在传,但没人敢明着说。刘和既不是冀州人,又非袁绍亲近,虽然听到了一些风声,却不知真假。
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会装不知道。
可是许攸此刻把话挑明了,他自然明白了许攸的来意。
袁绍不希望他主掌幽州,但许攸却想助他一臂之力。
“许君,那我该如何做?”刘和离席,深施一礼。
许攸趁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公孙瓒困兽犹斗,没有冀州的支援,仅凭幽州的人力、物力,你是很难拿下公孙瓒的。不如请袁绍派袁谭为主将,你为副,一起进攻公孙瓒,让袁绍放心。
刘和有些为难。
他觉得袁谭虽然聪明,但是太年轻,作战经验不足。战场凶险,难免会有损伤。袁谭作为袁绍的嫡长子,实在不宜冒险。
还是让麹义协助他比较好。
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配合很默契,效果也不错。
界桥之战,麹义一战成名,对公孙瓒的威慑力绝非袁谭可比。
许攸冷笑,一声不吭地看着刘和。
刘和很无奈,左思右想,最后只得接受了许攸的建议。
他没有别的选择。
许攸这个计划未必能让他成为幽州刺史,却让他有报仇的机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其他的,以后再说。
刘和随即手书一封,希望袁绍委任袁谭为将,他为副,共取公孙瓒。
为了表示感谢,他又尽其所有,送了许攸一份厚礼。
邺城的人都知道,许攸贪财。
许攸满意而归。
第二百七十二章 刚猛田丰
听完许攸的回复,袁绍疑惑地看着许攸。
“子远,这是你的主意吗?”
许攸坦然说道:“是。”
“为何?”袁绍眉头皱得更紧。“你也觉得我爱幼子,待显思太薄?”
许攸摇摇头。“主公,正因为我不赞同此说,才希望你安排显思去幽州,以解众人之疑。”
“哦?”
“当年汉高祖征战数年,平诸侯,败项籍,乃有天下,何等英雄。嗣子却长于妇人之手,不识兵戈,大汉险些易姓为吕。如今又逢大争之世,主公尚且亲冒矢石,显思身为长子,岂能安坐邺城?”
袁绍眼神闪烁,沉吟不语。
许攸接着说道:“主公遣显思主政青州,用心良苦,奈何青州荒残,恐怕会有左迁之议。幽州则不然。幽州虽贫,钱粮不能自给,不得不依赖冀州,但幽州有精兵。显思若能主政幽州,将来争天下,掌幽州突骑而为前驱,既为主公分忧,又能立功。将来袁氏有天下,谁敢轻视?”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嘴唇抿得更紧。
许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接着说道:“若显思不能破公孙瓒,足以证明其不能负天下之重,主公亦可早作准备,别择良嗣,以免四皓之争。”
袁绍眼神微缩。“你当真这么想?”
“主公面前,不敢有私。”
袁绍想了想,神色稍缓。“话虽如此,显思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公孙瓒虽败,却非易与之辈。如此安排,会不会让人以为我是故意为难显思?”
“主公不妨派郭图为军师。”
袁绍轻挑,哑然失笑。
他指指许攸。“许子远,怪不得当初公路要杀你。你真是可恶。”
许攸躬身道:“公路之怒我,正因为我能为主公解忧啊。”
袁绍哈哈大笑。
他想了想,又道:“兹事体大,当与诸君共议。”
“然。”许攸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袁绍已经答应了,与其他人商量不过是走个过场,以示公正。
——
袁绍召开会议。
审配、逢纪、沮授、田丰等重要谋士悉数到场。
当着众人的面,许攸将自己的意见陈述了一遍。
袁绍看着众人,让他们各抒己见。
但发表意见的人寥寥无几,老半天都没人说话。
袁谭是袁绍长子,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少年时光都是在洛阳长大的,与许攸、郭图等人很亲近,与审配、沮授等冀州人却有点疏远。
冀州人既没有为他说话的想法,也不打算为了他和许攸等人发生冲突。
既然许攸的理由很充足,那就让袁谭去幽州试试身手吧。
公孙瓒虽说已经是困兽,却不是那么好打的。
再者,能不能攻克公孙瓒,主动权并不在前线将领,而在钱粮供应是否充足、及时。
不给钱粮,善战如麹义也只能铩羽而归。
沉默了一阵后,袁绍宣布这个决议通过,派袁谭为将,主持对公孙瓒的进攻。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废长之意,他要求主簿耿苞保证大军的钱粮供应,不得怠慢,贻误军事。
耿苞话音刚落,田丰便起身发言。
“主公,公孙瓒不过釜底游鱼,不足挂齿。当务之急,乃是迎驾。”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了。
许攸暗笑。
这田丰真是没眼头见识,不知道袁绍现在一提到天子就烦吗?
与郭图见面之后,许攸了解到了更多消息,知道天子对袁绍的态度极其不佳,也没有妥协的意思。诏书称袁绍为渤海太守只是牛刀小试,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恶心人的事呢。
迎驾?除非袁绍愿意束手就缚,俯颈就戮。
耿苞轻咳了两声。“别驾,天子北上太原了。就算是主公想迎驾,现在也不是时机。”
田丰大声喝斥道:“天子在河东,还是在太原,于迎驾有何影响?太原难道比长安更远?”
耿苞面红耳赤,不敢再多嘴。
袁绍心中不快,却不得不强忍着。“元皓,且息雷霆之怒。天子北上太原,想必有事,遣使迎驾,不差这两三日。元皓如此急迫,莫不是有所担心?”
田丰拱手再拜。
他是担心袁绍变卦,但这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
“主公,天子奋力一击,临阵斩杀李傕,自董卓乱政以来的颓势为之一振,正是重整朝政的好机会。主公若能入主朝堂,必能一呼百应。届时以诏书行于幽州,共讨公孙瓒,谁敢不从?若逡巡日久,贻误时机,而公孙瓒称臣,天子下诏罢兵,主公难免有进退失据。”
许攸不屑地笑道:“公孙瓒擅杀大臣,朝廷也能容他?纵使朝廷能容,刘和也不能容吧。田元皓,你多虑了。”
田丰怒目而视。“卫固、范先据堡而叛,天子都能容,为何不能容公孙瓒?擅杀大臣之罪,难道比叛乱还重?且天下大乱,州郡互相攻杀者数不胜数,若一一追究,何人无罪?”
许攸扬扬眉,不予争辩。
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
田丰这句话很犯忌,等于直指袁绍逼死韩馥的事。
田丰越是义正辞严,袁绍越不爽。
果然,袁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田丰也觉得刚才上了许攸的当,却不肯解释。“主公,杀父之仇为私,天下为公,刘和一人之事,自有刘和自决,主公切不可因小失大。天子改元,又立都安邑,诏书行于天下,即使江东、辽东,也不过数月便能知悉。届时天下翕然响应,共求太平,主公不取,必为人所制,将何以自处?”
“元皓所言,未免杞人忧天。”许攸再次发声。“敢问元皓,主公当迎天子于邺城乎,于南皮乎?”
田丰眉头紧锁,抗声道:“天子年幼,焉知不是有人口含天宪,代天子拟诏,以激怒主公?若主公执政,这等荒唐之事自然无从发生。”
许攸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道:“就算元皓所言有理,亦是天子甘作傀儡,一如当年灵帝信赖张让、赵忠。主公既负四世三公之厚,又有天下归心之仁,何必侍此昏庸之主?”
许攸站了起来,掸掸袍袖。
“若天子以大将军之位召主公入朝,授以执政之权,主公自然该振衣起身,为天下求太平。如今天子有羞辱之意,无求贤之心,实非明君所当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主公为人所辱,元皓不以为耻,反劝主公自取其辱,真是不知所谓。”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念之差
田丰大怒,须发贲张。“如你之言,当与天子为敌乎?”
袁绍也看向许攸,神情不安。
如何对待朝廷,是他目前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内部分歧将变成分裂,矛盾也将激化至不可收拾。
许攸冷笑。“别驾,今日之朝廷,只怕已不再是你希望的朝廷,也不是你想迎就能迎的。且不说刘协本是董卓所立,就看今日之大臣,亦无非董卓旧部。李傕虽死,张济仍在,段煨、杨定为爪牙,贾诩为心腹,荒唐犹胜李傕之时。”
袁绍眼前一亮,微微颔首。
许攸果然还是许攸。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否决了天子的合法性,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之前的权宜之计终究还是草率了。
希望许攸能拿出充足的理由,挽回这个失误。
袁绍看向许攸,眼中充满了期盼。
田丰报以冷笑,转身面对袁绍。“主公,之前迎奉天子之议就此罢休了么?太仆罢兵之议呢?”
田丰话音未落,许攸放声大笑。
“别驾,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太仆东来,公与建议主公迎奉天子,主公从谏如流,先派曹操迎驾,后遣郭图出使,忠心日月可鉴。可是结果如何?朝廷视主公为一太守尔。如此朝廷,何奉之有?”
许攸顿了顿,冷笑道:“莫非别驾也觉得主公就是以郡谋州的乱臣,当上书请罪?”
田丰哑口无言。
许攸挥了挥手,大声说道:“恕我直言,李儒董卓行废立之时,刘氏血脉已然断绝。刘协来历不明,得位不正,如今又倒行逆施,忠奸不分,不堪为汉家天子。迎奉朝廷之议,不宜再提。”
众人骇然。
许攸不仅一举否决了之前迎奉朝廷的提议,还宣布了刘氏血脉的断绝。
既然如此,袁氏代汉,鼎立新朝,便名正言顺,呼之欲出。
无数双眼睛看向了袁绍。
袁绍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也没想到许攸会如此决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愣在当场。
喜的是许攸所言正是他心心所念,只是一直没机会表露。
他很想表示对许攸的赞赏,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表态绝不能草率。就算是皇帝愿意禅让,他也要拒绝三次才行,哪有立刻答应的道理。
太急迫了,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城府,早有不臣之心。
虽然的确如此。
袁绍沉默着,垂着眼皮,故意不看众人,却竖起了耳朵,希望听到有人附和许攸的意见。
但众人一片沉默,连一向最喜欢揣测他心意的耿苞也没说话。
袁绍心中失望,只得咳嗽了两声,沉下了脸。
“子远,不可妄言。”
许攸躬身施礼。
袁绍心中更加失望,却不能宣诸于口,遂托言身体不适,中途退席。
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许攸起身,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逢纪本想叫住他,看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只得闭上了嘴巴,转身离开。
审配也起身走了,心事重重。
转眼间,堂上只剩下沮授与田丰。
田丰顿顿手中的拐杖,一声长叹,起身下堂,脚步沉重,如坠千斤。
沮授跟了上来,扶着田丰。
两人出了门,沮授将田丰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田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公与,你刚才为何一言不发?”
沮授神情凝重。“说也无益,又何必再说?”
“这么说,主公决心已定?”
“若是如此,先生有何计划?”
田丰转头看向别处,沉吟了良久。“我也不知。公与,你族兄在朝,他有没有和你联络?天子究竟是不是先帝血脉?”
沮授压低了声音。“先生,郭图出使,见到了弘农王夫人。”
田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把抓住了沮授的手。
“这么说,天子的血脉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问题。”沮授苦笑道:“只不过,妇人之言……”
田丰理解地点点头,松开了沮授的手。
弘农王夫人是可以证明天子的血脉,但袁绍不想承认,谁也没办法。
“你族兄还说了些什么?”
“陛下血脉无误,想法却有些怪异。”沮授幽幽地说道:“总而言之,许攸所言虽别有用心,却大体不误。天子不仅招降了李傕、郭汜旧部,重用贾诩,而且有重用凉州人之意。此外,他对黄巾余孽的态度也让人不解。”
“黄巾?”
“嗯,他不仅要招降白波贼、黑山贼,还要招降所有的黄巾余孽。据说,他要在河安设置军屯,专门用来安置白波贼。”
田丰脸色微变。“这么说,钟繇与黑山贼联络并非空穴来风?”
“十有八九如此。”
“荒唐。荒唐。”田丰气得连拍车轼,脸色通红。“莫不是大汉真的气数已尽?堂堂天子,竟与蛾贼为伍,简直比桓灵还要荒唐。”
沮授摇头叹息,心情沉重。
黄巾起事,钜鹿就是张角的大本营,当年战事的惨烈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与田丰都记忆犹新。得知天子打算招安白波军、黑山军,他的心情与此刻的田丰无二。
田丰想了一会,敲敲车壁。“去审正南府。”
车夫应了一声,抖动缰绳,指挥着马匹转向。
沮授一言不发。
车马来到审配府前,沮授扶着田丰下了车,报名请见。时间不长,审配提着衣摆,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未语先笑。
“元皓,公与,这么巧?”
田丰瞅了审配一眼。“巧么?”
审配哈哈一笑,站在田丰另一侧,伸手挽着田丰的手臂。“元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情不好,也不用怪到我身上嘛。你也知道的,许攸一向与我不睦,我若是开口,主公少不得又要说我冀州人结党相护。我帮你,不仅帮不上忙,只会连累你的清名,不如不说。”
田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审配将他们迎到堂上,挥手斥退随从,伸手取出几份文书,双手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报与主公。本想找个机会,先与你们商量商量,万万没想到许攸那么鲁莽,我竟来不及反应。”
田丰阴着脸,将文书翻阅了一遍,花白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消息是从上党传来的,钟繇与黑山贼张燕结盟,迎张燕到上党屯田。
“这么说,天子欲效暴秦故事,行耕战之策,鞭笞天下?”
审配点点头,一声叹息。“大乱之后,本该休养生息,天子却如此意气用事,也是运数。天意如此,谁能救之?元皓,公与,当以苍生为念,救民于水火,莫作首阳采薇之臣。”
第二百七十四章 溪云初起
田丰长吁短叹,沮授沉默不语。
审配垂着眼皮,悠闲自得的拨弄着手中的玉如意。
再聪明的谋士,如果没有及时、准备的消息,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无用武之地。
许攸为什么能说得田丰哑口无言?因为他从郭图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审配也很好奇,许攸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竟然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主动求退。
袁谭、郭图去了幽州,汝颍系将腹心拱手让人。
抢占幽州,控制幽州突骑么?有这可能。但没有冀州的钱粮供应,幽州突骑又能如何,人不用吃饭,马不用吃草吗?
审配不屑一顾。
以白马将军公孙瓒的赫赫威名,都败在冀州强弩兵的面前,袁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南,这些消息都准确么?”田丰问道,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怆。
审配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元皓,这样的事,岂能儿戏?”
田丰长叹。“正南有何打算?”
审配却没有急着回答,亲自取来一幅地图,与田丰对坐,将地图放在田丰的面前。
田丰、沮授看着地图,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地图范围很大,不仅包括冀州,还有并州、幽州、兖州、豫州、荆州,甚至包括了司隶的河南、河内、弘农三郡。
审配伸手,在许县的位置轻点。
“据刚收到的消息,曹操将在此屯田。”
田丰眉梢轻挑。“是利用之前迫降的青州兵吗?”
“理当如是。”审配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不屑。“他还接受了朝廷的诏书,拜镇东将军,领兖州牧。阉竖就是阉竖,甘心做昏君的走狗。”
田丰眉头皱得更紧。
他听懂了审配这句话的意思,审配打算对兖州用兵,希望他和沮授向袁绍进言,同时向所有人表示冀州人共进退。
如果说许攸是以退为进,那审配就是要得寸进尺。
“正南,不管怎么说,曹操还是盟友。”
“他也配?”审配冷笑。“元皓,前年他被张邈、吕布偷袭,失兖州,军无宿粮,陷于死地。主公派人取质,却被他拒绝。主公受公与之策,命他迎驾,他却私受朝廷封拜,眼中哪里还有主公?这样的人譬如鹰犬,饥则受命,饱必飏去。若是让他在许县站稳脚跟,只怕兖豫非主公所有。”
田丰还是觉得不妥。“钟繇在上党,朝廷又去了太原,随时可能入冀州。此时此刻,冀州主力尽出,岂不为人所趁?”
审配不以为然。“朝廷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能安坐上党、太原便已不易,哪有余力东出?若是敢来,正可以大破于城下,免了跋涉之苦。”
不等田丰再说,审配又道:“吕布被击败后,寄寓于徐州,被刘备安排在小沛。吕布反复无常,刘备有勇无谋,一旦徐州为吕布所据,于我大不利。当趁其立足未稳,与刘备联手剿灭之。”
审配手一挥,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将兖州、豫州、徐州全部包括了进来。
“届时,饮马淮河,迫降袁术,则中原可定。再传檄荆扬益交,谁敢不服?待天下大定,再集山东之力,西向讨贼,平定并凉。”
田丰抚着胡须不语,沮授也不说话,眼神游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审配有些不高兴。
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还不动心吗?
这是多好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田丰开了口。“正南,你希望主公为天下先吗?”
审配眼神微闪。“元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田丰欲言又止。
——
出了门,上了车,田丰脸色阴沉。
“公与,你意下如何?”
沮授眉心微蹙。“正南有些急了。”
田丰点点头,一边示意车夫起程,一边追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先生,你应该还记得郭圣通的故事吧。”
田丰一声长叹。“我也是这么想。袁谭、郭图北上幽州,若是作战顺势,幽州精骑为其所有。若是不顺利,则我军南北难以兼顾。怎么看,都不像是兵家应有之计。”
沮授转头看看田丰,嘴角挑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刚直如田丰,也觉得此事重大,不敢轻言,选择了避重就轻。
他们需要担心的哪里是南北不能兼顾,而是袁谭掌握了幽州精骑,几乎会必然出现的内部争斗。
当年光武皇帝娶了郭圣通为妻,又立为皇后,所生子刘彊立为太子,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后都能全盘推翻。如今袁绍已经娶妻生子,长子袁谭也成年,再掌握了幽州精骑,哪里还有冀州人的位置?
除非劝袁绍废长立幼,换一个娶冀州人为妻的儿子继位。
比如袁绍最疼爱的袁尚。
可是废长立幼不符合儒家伦理,汝颍系也不会轻易放弃,冀州人很可能白忙一场,再次被中原人抛弃。真到了那时候,审配等人岂能罢休?
审配要取兖州,很难说没有争功的意思。
天下未定,内乱已经初见端倪,实在不像是吉兆。
沮授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希望。
——
数日后,袁绍再次召开会议。
他收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天子北上,并不是要去太原,而是去美稷平叛。
天子的底气是三千精骑,其中包括三百甲骑。
这个消息太过离奇,很多人最开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但袁绍说,这个消息来源可靠,绝对准确。
有了袁绍的这个保证,众人争论的焦点就变成了天子这么做是否明智,而袁绍又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却没有人再怀疑消息是否准确。
袁绍虽然不在朝廷,但朝廷中一直有他的耳目,这一点毋庸置疑。
田丰不死心,再次提出迎奉朝廷,只不过议题变成了袁绍入朝执政,匡正社稷。
几乎没有人响应他的提议,连许攸都懒得理他。
审配几次目视田丰、沮授,也没得到响应,只得亲自出马,提议袁绍出兵渡河,攻取东武阳。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而且拒绝了袁绍的招降,必须予以平定。
袁绍正中下怀,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南下。
面对此情此景,田丰也无可奈何。
如果审配说的是南下兖州,他还可以反对。平定臧洪的叛乱,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而一旦袁绍的大军到了兖州,再想让他回来,可就难了。
会议结束,田丰出了门,仰天长叹。
第二百七十五章 郭嘉进计
一骑快马,将一封来自邺城的诏书送进了许县,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将亲率大军南下平叛,命曹操率部配合。
曹操看完诏书,头痛不已。
诏书中对他的称呼不是镇东将军,也不是兖州牧,甚至不是兖州刺史,而是东郡太守。
这是当初袁绍给他的职位。
简而言之,这是袁绍要他表态,在他与朝廷之间做一个选择。
如果他选择朝廷,那就是与袁绍为敌。袁绍的目标将不仅仅是东武阳的臧洪,还包括他曹操,以及整个兖州。
他刚刚攻克雍丘,拿下陈留,其他诸郡还没来得及平定,但袁绍却只需要一封书信,就能将大半兖州收入囊中。
济阴太守吴资,陈相袁嗣,济北太守袁遗……眼下兖州诸郡国的守相几乎都是袁绍的支持者,或者直接就是袁家人。
在他和袁绍之间,那些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袁绍。
朝廷能给他的,只有诏书和印绶。
曹操一个头两个大。
左思右想,曹操也没想出解决之道,不得不召集部下文武议事,顺便试探一下众人的意思。
不出他所料,看完袁绍的诏书,众人大半变色,表示双方实力悬殊,不堪一战。
若是拒绝,必然玉石俱焚。
看到众口一辞的要投降,曹操心灰意冷,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很想念程昱。
当初袁绍要迫他送质时,就只有程昱坚决反对。
可惜现在程昱担任东平相,在范县,不在许县。
这时,郭嘉起身,走到曹操面前,取过那封袁绍的诏书,用力一撕。
“嘶啦”一声,帛书被撕成两半,声音清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诧异地看着郭嘉。
有人眼中露出不屑之意。
郭嘉也不看他们,不紧不慢的将诏书撕成碎条,然后扔进了火盆。
“奉孝,你这是……”曹操不解。
郭嘉摇摇手。“主公,我军刚刚收复雍丘,粮食断绝,哪有余力去攻东武阳?且臧子源(臧洪)本是袁本初旧部,如今据城而叛,当由袁本初去平定,何须主公出力?难道拿下东武阳后,袁本初会将东武阳还给主公不成?”
曹操苦笑。
东武阳本是东郡的属县,但是在大河之北。吕布入兖州,东郡也跟着反了,只剩下河南的鄄城、东阿、范三县。袁绍派兵协助他平叛,其中就包括臧洪进据东武阳。
臧洪拿下东武阳后,并没有离开,显然没有归还之意。
如今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统兵亲征,攻克东武阳后,能将东武阳还给他?
显然也不可能。
所以,就算他肯向袁绍低头,这个东郡太守也只是一个羞辱。
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有实力与袁绍翻脸。
“既然主公无力助阵,也没有收回东武阳的可能,理他作甚?袁本初若能拿下东武阳,那就自取。若不能,这诏书与破布何异?”
曹操点头不语。
有人起身。“祭酒撕了袁盟主的诏书,主公如何回复盟主?若盟主遣使问罪,为之奈何?”
郭嘉嘿嘿一笑。“诏书是我撕的,大家都看得清楚。若是袁本初遣使问罪,自然由我一肩担之,诸君不必担心。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袁本初着想,袁本初若是足够睿智,必能理解。”
曹操不解。“奉孝,为何如此说?”
郭嘉扬扬眉。“主公,他这封诏书上可有年号?”
曹操听了,恍然大悟。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在安邑立都,改元建安,诏书已经发往各州郡。许县已经收到诏书,邺城自然也收到了,但袁绍的诏书上用的就是建安年号。
既然用了建安年号,就表明袁绍承认朝廷。
那袁绍以诏书自称就有问题了。
以前天子为李傕所制,不能自主,袁绍不承认朝廷的诏书,以车骑将军自居,承制矫诏,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如今天子脱困,又没有明确的诏书授权,袁绍还以诏书自居,自然不合礼仪。
虽然大家都清楚,这可能是袁绍有意试探,但郭嘉这么说,你也不能说他错。
反正郭嘉愿意承担责任,就算袁绍问罪,问郭嘉就行了,与他们无关。
他们更关心曹操的反应。
如果曹操与袁绍翻脸,势必会影响他们的利益。
郭嘉随即提出,曹操不必出兵协助,就在许县屯田,坐观其变。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就算袁绍能集兖州之力,想拿下东武阳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攻城向来不易,臧洪也不是普通人。若非如此,袁绍也不会让他统兵进据东武阳。
只是谁也没想到,袁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臧洪居然反了。
当然,口头上可以声援袁绍,毕竟大家还是盟友,而臧洪反叛也是因为曹操攻杀他的故主张超。
众人觉得此计可行。
只要曹操不和袁绍翻脸,暂时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散会之后,曹操留下郭嘉。
郭嘉刚才的举措只是解决了表面的问题,并非治本。
郭嘉毫不讳言,直接问了曹操一个问题。
“主公,在天子与袁绍之间,你选择谁?”
曹操捻着手指,半天没说话。
要让他选,他肯定愿意选天子。
天子拜他为镇东将军,领兖州牧,器重之意很明显——哪怕这只是权宜行事。袁绍却直呼他为东郡太守,又不打算真让他做东郡太守,威逼之意甚明。
就算他愿意称臣,袁绍也不会把他当回事。
问题是天子能战胜袁绍,平定天下吗?
如果不能,最后还是要向袁绍称臣,又何必多此一举?
“主公,是不是不太好选?”
曹操嗯了一声。“奉孝可有良策?”
“等。”
“等?”
“等天子美稷平叛的结果。”郭嘉眼神凌厉起来。“如果天子真能以三千精骑平定匈奴叛乱,则大汉天命未绝,尚有中兴之可能。主公当奉天子,与袁绍争衡,将来不失为云台之功。若天子平叛失败,则大汉气数已尽,主公当另谋他策。”
“还有他策可谋吗?”
“有。”郭嘉吁了一口气。“袁绍爱幼子,冀州人也不愿意拥立袁谭,将来必有内乱。纵使袁绍代汉,一统天下,主公仍有腾挪之地。”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如归去
曹操写信回复袁绍。
大战之后,陈留荒残,兵寡粮尽,无能为力。我愿驻留许县,一则屯田,一则为盟主阻击袁术。
话说得很好听,兵是一个也不派,反倒命驻守范县的程昱加强防范。
尽管如此,形势依然很严峻。
正如曹操担心的那样,济阴、山阳诸郡先后向袁绍效忠,或是派兵,或是送粮,支持袁绍围攻东武阳。就连属豫州的陈国也不甘落后,陈相袁嗣直接向袁绍效忠。
没人把曹操这个朝廷封的兖州牧当回事,连知会一声都没兴趣。
就连夏侯惇为太守的陈留郡都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对此,曹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之前杀边让,兖州人就已经背叛了他。如今又杀了张超,屠了雍丘,兖州人恨他入骨,哪里还有忠诚可言。
他将主力收缩到颍川、陈留一带,忐忑不安地观望着形势的发展。
正月末,袁绍亲率大军,包围了东武阳。
他再次派人劝降,希望臧洪能够不要固执己见,玉石俱焚。
臧洪再一次拒绝了他。
袁绍本以为自己亲自赶来,给足了臧洪面子,东武阳会不战而克,随即便可以渡河,席卷兖州。不料被臧洪撅了面子,也有些恼羞成怒,随即命令攻城。
很快,袁绍就后悔了。
臧洪的准备比他想象的充分,东武阳城固若金汤,接连击退了十几次进攻,袁绍损兵折将。
袁绍骑虎难下,越发暴怒,下令猛攻,并召青州、徐州、兖州诸郡助阵。
——
得知袁绍攻城受挫,曹操心中稍安。
攻城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能一击见功,必然是一场坚苦的围城战。
这时候,有消息传来,袁术派大将桥蕤进攻陈国。
陈相袁嗣本是袁术所置,袁术也一向视陈国为自己的地盘。袁嗣向袁绍投降,袁术觉得很没面子,派桥蕤率部来夺。
袁嗣本是书生,哪里懂行军作战,而且知道袁术不讲理,没等桥蕤入境,他就跑了。
曹操正中下怀。
他一面率部进入陈国,一面传书袁绍。
请盟主安心进攻东武阳,陈国有我,必不能让袁术前进一步。
数日后,曹操在陈县与桥蕤相遇。一场恶战,桥蕤大败而走,曹操不仅拿下了陈国,还顺势攻取了大半个汝南。
袁术闻讯,气得大骂,却不敢再发兵与曹操对阵。
左思右想之下,他派人赶往徐州,联络吕布。
——
小沛。
赤兔马像风一般掠过草丛,吕布张弓搭箭,弦声未绝,羽箭已经命中猎物。
一头肥鹿中箭倒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吕小环策马赶了过去,飞身下马,见吕布这一箭从鹿的左耳射入,右耳射出,不禁拍掌称赞。
“阿翁,你射得真准,我哪一天才能练出这样的箭法?”
吕布勒住坐骑,哈哈一笑。“这辈子怕是不能了。”
吕小环大怒,哼了一声,飞身上马,带着两个婢女向远处去了。
吕布抚着颌下短须,眉飞色舞。只有和女儿一起出猎,他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自从被迫退出兖州,寄寓小沛后,他的日子就一直过得不太好。
曾经的猛虎,如今只能蜷缩在小沛这样的地方,为人作守门之犬,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但形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他可以与曹操争兖州,却没有与袁绍对阵的实力和勇气。
四世三公的影响力,想想都让他气沮。
何去何从?
是接受张杨的邀请,返回并州,为天子效力,还是留在徐州,等待机会?
吕布很彷徨。
最初接到张杨书信时,他的确动过心。只是一想到自己曾经奉董卓之命,掘过洛阳城外的皇陵,他就又心虚了。
撅人祖坟,还想与人和平相处,未免太天真了。
更何况那人还是皇帝。
就算天子现在能饶他一死,将来也会找机会报复他。
张杨的用心是好的,但他为人太忠厚了,看不到这背后的危险。
吕布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接连叹了几口气。
“君侯。”张辽策马而来,勒住坐骑。
“什么事?”
“我们购买的战马被河内太守董昭截留了。”
吕布一惊,随即大怒。“董昭何人也,竟敢截留我的战马?”
张辽看着吕布,等了片刻,才说道:“据说是天子有诏,所有经由河内的战马都不得通过。”
吕布霍然回着,盯着张辽看了又看。“是天子诏书?”
“是的,我再三问过,确凿无疑。”
吕布有些焦灼起来。“天子这是想做甚,为何平白无故的下诏阻止战马交易?没有战马,我如何与袁氏兄弟争雄?”
张辽吁了一口气。“君侯欲以战马与袁氏兄弟争雄,天子自然也想以战马与袁氏兄弟争雄。天子在并州,能倚仗的只有骑兵而已。”
吕布眼神闪动,沉吟良久,怒气渐息。
他知道,张辽等人都想回去,只是碍于他的面子,没人明说。
“文远,你也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吗?”
张辽点点头。“君侯,朝廷正当用人之计,天子必能忘过记功。君侯纵然有错,终究不是李傕、郭汜之流。天子能宽恕郭汜,必能宽恕君侯。且狐死首丘,我等本是并州人,就算死,也应该死在并州,岂能埋骨异乡?”
吕布吐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
张辽一句“狐死首丘”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们是并州人,是关东士大夫看不起的边州人。别说袁绍、袁术这样的世家子弟,就连同样出身边州的张飞都看不起他,多次发生冲突。若不是刘备识大体,讲义气,或许早就开打了。
徐州再好,却没他的立足之地。
见吕布意动,张辽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君侯,袁绍南下了,正在围攻东武阳。”
吕布皱皱眉。“袁绍打东武阳是为了臧洪,与我何干?”
张辽苦笑。“臧洪与君侯无关,但刘备却与君侯有关。当初刘备主徐州,就曾派陈登赴邺城,向袁绍致意。如今袁绍南下,刘备岂能不应?就算刘备不应,陈登等人又岂能坐视君侯安坐?”
吕布的脸色微变。
他不担心刘备,却不能不担心陈登等人。说到底,徐州是徐州人的徐州,之前的陶谦,如今的刘备,都不敢漠视徐州人的态度。
袁绍之前就想杀他,如果徐州人想用他的首级向袁绍请功,刘备也无力阻止。
“文远?”
“君侯,不如归去。”张辽躬身一拜。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人心叵测
吕布和身边的人交换了看法,最后决定离开徐州。
张辽等人的意见是一方面,战马来源被掐断是另一方面。
他的立身之本就是骑兵。没有稳定的战马补给,骑兵的优势无法保持,也就没有了在中原争雄的资本,连被人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做出决定后,吕布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陈宫。
陈宫字公台,本是曹操谋士。因曹操杀名士边让,陈宫与张邈合谋,迎吕布入兖州。吕布被袁绍、曹操联手击败,逃出兖州,陈宫也跟了来。
吕布邀请陈宫与他一起走。
说实话,吕布原本没抱什么希望。
陈宫是兖州名士,跟他不是一路人。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谈不上志同道合。如今兖州也丢了,张邈、张超也死了,合作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如果陈宫不愿意跟他走,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让他意外的事,陈宫爽快地答应了。
吕布并不清楚,陈宫比他还走投无路。
陈宫是东武阳人,就是臧洪据之而叛,如今又被袁绍大军围攻的东武阳。
臧洪孤立无援,袁绍攻克东武阳是迟早的事。不仅如此,兖州、豫州、徐州都将被袁绍收入囊中,届时,他何去何从?
想来想去,去河东,投奔朝廷,是最好的选择。
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担心吕布不肯走。如今吕布邀他同行,他正中下怀。
陈宫为吕布出计,让他去向刘备辞行。
吕布一口答应。
除了陈宫,他要见的另一个人就是刘备。
吕布这几年东奔西走,受了很多白眼。只有刘备对他以礼相待,不仅收留了他,还将他安排在小沛。吕布很感激,将刘备当作兄弟,登堂见妻。
如今他要走了,自然要向刘备辞行。
——
刘备正坐在堂上编塵尾,听说吕布、陈宫来访,连忙起身相迎。
“奉先,公台,你们这是……”刘备满脸带笑,看看吕布,又看看陈宫。
吕布、陈宫虽说是君臣,但他很清楚,陈宫看不起吕布。除非必要,两人很少同时出现。
吕布刚要说话,陈宫使了个眼色,咳嗽一声:“使君,对袁本初攻东武阳之事,你有何看法?”
刘备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原因就是曹操围张超于雍丘,袁绍见死不救。臧洪为故主报仇,举兵反袁。
但是在刘备看来,臧洪此举既不智,又没有意义。
袁绍、曹操本是盟友,若非袁绍派出的朱灵等人增援,曹操根本不可能击败吕布,重夺兖州。曹操围攻张超本就是袁绍的主意,袁绍又怎么可能出兵解围。
如今张邈、张超都死了,臧洪仅据东武阳一城,又能坚守到什么时候?
无援不守,臧洪真想报仇,绝不是困守东武阳一城,而是逃走,等待报仇的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活着才有机会。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陈宫说。
作为名士,陈宫赞赏的是舍生取义,也就是臧洪的选择,绝不会是逃走。
见刘备不说话,一边的简雍立刻接过了话题。
“臧子源据孤城讨袁,是为张孟卓兄弟声张正义,温侯莫非是欲赴东武阳增援?”
吕布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救臧洪,也没这能力。
陈宫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不瞒使君、宪和,温侯正有此意。只是兵微粮少,力有不足。若使君也有此意,温侯愿为前驱。”
简雍笑道:“使君与臧子源泛泛之交,为何要救?”
“为义。”陈宫淡淡地说道:“当初使君为何救孔北海,今日便为何救臧子源。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使君以救孔北海而名闻青扬,如今却要见死不救么?是因为孔北海名高而臧子源名微,还是因为黄巾力弱而袁本初势强?”
简雍一时语塞。
这种话很虚,却最难反驳。
他的口才很好,可是遇到陈宫这样的名士,终究还是词穷。
陈宫不再看简雍,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备。
刘备心里想骂人,脸上却不动声色。
“公台所言,诚副我心。只是袁绍势大,徐州境内响应他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若仓促行事,只怕兵马未出徐州,部下就要哗变了。公台,可有计教我?”
吕布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公台,玄德为吾弟,一向义气。只是徐州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不宜轻举妄动。你若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直说。”
陈宫瞅了吕布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使君信不信得过温侯。”
刘备狐疑地看着吕布与陈宫,强笑道:“我若信不过温侯,又何必留温侯在此?”
“既然如此,温侯可代使君走一遭,只是需要使君提供一些粮草、辎重。”
刘备闻言大喜,随即与简雍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备起身,深施一礼。“如此,便辛苦温侯与公台了。”
吕布错愕,随即又明白了陈宫的用意,一边还礼,一边深深的看了陈宫一眼,心中不悦。
这么大的事,陈宫之前居然一点口风不露,让他在刘备面前丢脸。
陈宫也不看吕布,随即与刘备商议,由刘备提供足够吕布食用三个月的粮草,并提供一定的军械,委托吕布以徐州刺史的名义增援东武阳。
刘备答应了陈宫的要求,又设宴款待,与吕布推杯换盏,亲热如兄弟。
吕布心中有愧,几次想向刘备说明真相,都被陈宫制止了。
宴后,出了刺史府,吕布乘马,陈宫坐车,一起回小沛。
出了城,吕布忍不住问道:“公台,我与玄德有兄弟之义,为何相欺?”
陈宫忍不住长叹一声:“君侯,你把刘玄德当兄弟,只怕刘玄德没把你当兄弟。你与他的交情,难道还比公孙伯珪与他的交情更厚?如今公孙伯珪被围易县,他可曾有一兵一卒相助?”
吕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且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你真以为是他想救臧子源么?他是担心你鸠占鹊巢。你愿意离开,不管你是不是去增援臧子洪,只要你离开徐州,他就求之不得。”
吕布瞅了瞅陈宫,没吭声。
他觉得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太复杂了,根本搞不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刘备是这样的人吗?
第二百七十八章 沙陵湖畔
送走吕布、陈宫,刘备让简雍抓紧时间准备粮草、物资。
与此同时,要做好准备,防着吕布拿到粮草、物资之后不走,却反咬一口。
“吕布反复,不可不妨。”刘备说道。
简雍表示同意。
他根本不相信吕布会去救臧洪,就凭吕布那千余残兵,还想救人?
他可是刚被袁绍的部下从兖州赶出来的,哪里有勇气去面对袁绍本人。
这分明是借口。
但吕布愿意离开徐州,这是一个好消息。不管吕布去哪儿,都有利无弊。
当初收留吕布就是一个错。
刘备愿意收留吕布,是想借吕布之力,对抗一直对徐州怀有觊觎之心的曹操。如今袁绍大军南下,曹操不足为虑,吕布却成了隐患。
吕布不足以对抗袁绍,却有可能夺取徐州。
他不仅反复,而且噬主,丁原、董卓都是前车之鉴。
刘备想了想,又关照道:“与麋子仲兄弟商量即可,别让陈元龙知晓,免得横生事端。吕布骁勇,纵使不能为友,也不可为敌。”
简雍再次点头答应。
吕布的武力自不用说,能在兖州与曹操打得有来有回,用兵能力可见一斑。至少到目前为止,刘备没有这样的战绩。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反正吕布都要走了,好聚好散才是上策。
但陈登未必会这么想。
陈登的父亲陈珪不仅与袁绍关系密切,还与袁绍麾下的大将审配有交情——审配是陈登叔祖父陈球的故吏。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在,当初刘备接受徐州刺史时,陈登才建议遣使去邺城向袁绍通报,取得袁绍的支持。
如今袁绍南下,徐州必然支持袁绍,如果陈登想用吕布的首级做见面礼,刘备也拦不住。
真要翻了脸,或许陈登会用刘备的首级做见面礼。
身为刘备的心腹,简雍对这其中的要害一清二楚,自然不敢大意。
两天后,简雍准备好了物资,送往小沛。
吕布已经收拾好行李,接到物资后,随即起程,一路向西。
刘备抚额叹息,如释重负。
——
云中,沙陵湖畔。
天色渐晚,北风渐息。
夕阳西垂,将天边的晚霞染成一片血红,结了冰的湖面也被映成了红色。
一缕牧人的炊烟扶摇直上,宛如通天之扶桑。
刘协勒住坐骑,看着眼前的美景,忽然诗兴大发,脱口而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沙陵湖的西南便是黄河,黄河以西就是沙漠,他这两句诗还算应景。
但也只是两句而已,后面的就不对了。
跟在一旁的蔡琰会心一笑。
天子吟诗,惜字如金,她早就习惯了。顺着天子的诗意,续出一首好诗,便成了旅途中不多得的娱乐之一。
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蔡琰最终还是拒绝了天子的劝告,选择了随驾亲征。
机会难得,作为负责起居注记录的史官,她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两骑飞驰而来,几乎同时赶到刘协的面前。一名髡头的匈奴骑士,一名扎着头巾的汉人骑士,两人都包着厚厚的围巾,风尘仆仆,满脸尘土。
汉人骑士翻身下马,将坐骑扔给匈奴同伴,自己赶到天子面前,解开包脸的围巾,高高举起表明斥候身份的腰牌。
“陛下,百里之内安全。”
刘协点头,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今天就在这里宿营吧。”
呼厨泉连忙点头。“陛下圣明。”
这四个字是他这一个多月来说得最顺的四个汉字,字正腔圆。
从河东安邑起程,一路经过太原、雁门、定襄,借着长城的掩护,一路潜行到美稷东北的沙陵,汉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路线选择之精准,连去卑那样的匈奴人都叹为观止。
汉军骑士虽少,却是真正的精锐,不仅装备好,训练有素,学习能力更是惊人。
刘协挑出两百汉军骑士,与匈奴骑士一对一,形成伙伴骑士,一起担任侦察的任务。双方相处十余日后,汉军骑士大多已经能初步用匈奴语进行简单的交流,但匈奴人能说汉语的却寥寥无几。
正如他本人与刘协朝夕相处,刘协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匈奴语,他却很难搞懂那些汉人在说什么。
刘协刚才念的那句诗,他就听不懂。
就连是不是诗,他都不敢保证,只是觉得可能是。
“现在都是二月初了,他们还在美稷吗?”
“应该……不在了。”呼厨泉不太有把握的说道。
刘协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史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解开包脸的围布,在虎贲打破的冰洞里掬了一掬水,洗了洗脸。
冰冷的水刺痛着神经,让他冻僵的脸有了些许知觉。
刘协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脸,确认没有被冻掉一个零件。
出塞之外,风力明显强劲了几分。有中原来的骑士不知道塞外朔风的霸道,防护不够,被冻掉了鼻子、耳朵不在少数。
刘协前世在冰城读书,听过类似的故事,所以特别注意保护。
他可不想以后天天戴着金面具,扮三星堆大祭司。
荀攸匆匆赶来,站在刘协身边,神情严肃。
“怎么了?”刘协没有抬头,从摇晃的水面上,他就能看到荀攸的脸色。
“陛下,出塞这么久,匈奴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么是太蠢,要么是有所谋,不可不防。”
刘协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的反应。
其实不用荀攸说,他也觉察出了异常。
按理说,他在安邑立都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美稷,北上太原也不例外。就算匈奴人不清楚他会不会出塞,也不会这么疏忽大意。
呼厨泉随行,那些杀死羌渠的叛徒总不会一点不担心,连最基本的警觉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还能活到今天吗?
所以,这里面大概是有阴谋。
“如果匈奴人想伏击我们,这儿应该是最好的战场。”刘协站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既然斥候找不到他们,那他们必然是藏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
荀攸嘴角微挑。“三十里外的沙漠里。”
沙漠里难以久居,所以斥候都会下意识的避开沙漠,最多在边缘看看。如果有匈奴人在附近埋伏,只有三十里外的沙漠里可以藏身,不被斥候发现。
这个结论看似毫无根据,其实最合乎逻辑。
刘协转身,看看荀攸,会心而笑。“那么,你再猜猜,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荀攸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微缩。“三十里奔驰,至少要一个时辰。臣估计他们应该是半夜起程,丑寅之交赶到附近,休息到卯时,在我军刚刚睁开眼睛,埋锅造饭之时,发起冲击。”
“那我们好好休息一夜,等他们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二人同心
刘协说是休息一夜,只是嘴上说说,故作轻松。
很可能是出塞第一战,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战前准备工作还等着他安排呢。
晚餐时,刘协将几个将领叫了过来,一边啃着饼,一边商量迎战的事。
目前还不确定匈奴人是否一定在沙漠里,但本着有备无患的精神,要做好一切准备。
越骑校尉王服搓着手,有点为难。
“土冻得像铁,营栅立不下,壕沟更没法挖,这可怎么解决?”
“这还结实?”张绣立刻开启了嘲讽模式。“你是没见过寒冬腊月,那才叫结实。”
王服不理他,装没听见。
出塞之后,他这个关内人就没少被张绣这个凉州人调侃。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服气,和张绣顶过几句。后来见识了塞外的苦寒,他也没这心情和张绣较劲了。
自取其辱还是小事,万一被他坑了,去挖一夜的冻土,会被愤怒的部下砍死。
刘协端着水杯,垂着眼皮,没理会他们的争斗。
有位大佬说过,御将如养狗,必须有几头狼或者藏獒一样的存在,否则就都成了猪,死气沉沉。
张绣很适合做狼。
相比之下,张杨太温厚了,像一杯温水。
可惜王服底气不足,不敢正面迎战张绣。这让他有点担心,王服能胜任吗?
见王服不搭腔了,刘协手指轻叩铜杯,“叮”的一声轻响,余音袅袅。
“陛下。”张绣立刻闭上了嘴巴,神情严肃地看着天子。
“湖面能走人吗?”刘协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张绣。
在湖边洗脸时,他看到了厚厚的冰。
张绣想了片刻,摇摇头。“湖中心没什么问题,但湖边可能有问题,有点松动。”
“有办法解决吗?”
张绣微怔。“陛下担心匈奴人从冰面上发起偷袭?这个可能性极小。眼下已经不是隆冬,纵能走人,也不能走马。”
“有备无患。”刘协又追问了一句。“有办法解决吗?”
张绣不敢大意,认真考虑了一番。“我没亲眼见过,但听军中的老人们说,可以让体重轻的人先上冰,找到厚实之处,拉起绳索,或者铺上牛皮、羊皮,将人拉上去,以免落水。”
“让人趴在冰上,也可以降低踩破冰面的可能。”张杨补充道。
王服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
刘协却一点也不意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生存智慧是无穷的,外地人有时候很难相信。
“可有预防之道?”刘协转头看向张杨。
“有,当年丁使君与匈奴人作战时,曾用过一个办法。”张杨放下手中的食物,又在战袍上蹭了蹭,坐直了身体。“匈奴人弓多而弩少,大多射程都在百步以内。将岸边百步的以内的冰面尽可能凿破,再然后在岸边设强弩。待来敌落水,或者挤作一团,即可从容射杀。”
刘协琢磨了片刻,再次看向张绣。“可行否?”
张绣看向张杨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讶,一时竟未能回答刘协的问题,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附和。
“可行,可行。”
“那各营就照此处理,不要被匈奴人钻了空子。”
“唯。”
“还有哪些需要注意?诸君无须顾忌,大胆放言。”
——
荀攸坐在一旁,看着天子与诸将讨论如何御敌,从容不迫,心里有些异样。
有惊喜,有敬佩,还有些不安。
他原本觉得华阴之战时,天子阵斩李傕纯属是意外,李傕、郭汜的各种算计成就天子的惊天一击,可遇而不可求。
可是现在,他觉得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就算李傕、郭汜没有互相猜忌,天子一样有机会取胜。
天子斩杀李傕的机会,本就是董承、杨奉先后顶住郭汜、李维的进攻争取来的。
而董承、杨奉能顶住进攻,正是因为他们采纳了部下的意见,一如天子此刻咨询张绣、张杨等人。
将普通战士的微末见识集中起来,就能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威力,击败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是已经得到证实的成功经验。
李傕如此,匈奴人也不会是例外。
他不禁在想,如果当年张角等人也能如此,朝廷还能平定黄巾之乱吗?
虽然觉得将天子与张角相提并论有点荒唐,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这么想。
事实上,天子并不讳言对《太平经》的兴趣,只不过白波军中没有熟悉《太平经》的人,这才导致无人可以讨论。
假如有一天,天子得到了黄巾旧部的拥护,那将是什么样的局面?
莫非这就是天子所说的古今之变?
荀攸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公达?”
“嗯?”荀攸惊醒,茫然地看着刘协。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荀攸看看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讨论已经结束了。
“臣一时失神,还望陛下恕罪。”荀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过裴俊的记录,迅速浏览起来。
刘协笑笑,却没说话。
最近荀攸经常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荀攸很快看完,略微思索了一下。“诸君所言,已经很周到。臣只想说一句,我军千里远征,补给不易。成败不仅取决于某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无数战斗的综合考量。所以,作战不仅要胜,还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力争能以战养战,切不可一时痛快。”
荀攸回头看了一下刘协,刘协微微颌首,表示同意。
荀攸接着又说道:“我知道,诸君都有卫霍横绝大漠的雄心壮志。但陛下亲征却不仅仅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大汉存亡争取一线机会。现在不是卫霍当年的大汉,没有七十年的积储可用,也拿不出数以十万计的精锐。在座诸君,以及帐外的三千精锐,便是大汉最后的希望。若能中兴,诸君之功,必不逊于云台诸将。”
张绣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头赞同。
形势并不乐观,他们并非不清楚,只是不愿意想得太多而已。
荀攸停顿了一下,最后说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三千人同心,必能横行天下。诸君,努力!不负此生,不负陛下。”
张杨湿了眼眶,躬身行礼。
“愿如侍中所言。”
张绣、王服也很兴奋,跟着行礼。
张绣大声说道:“臣愿与陛下同心,共破匈奴,平定并凉。”
第二百八十章 大战将至
对荀攸的发言,刘协也有点意外。
这不是军师,这是政委啊。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想得多,也想得远,站的高度也不一样。
不像张杨等人,只想着怎么打赢眼前这一仗。
诸将散去之后,刘协又留荀攸说了几句,表示感谢。
他身边年轻人多,冲劲用余,沉稳不足。的确需要荀攸这样的中年智者平衡一下,以免失于轻率。
荀攸一反刚才的慷慨,没说几句,就主动告退了。
面对如此情景,以作诗惜字如金著称的刘协也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就调整了情绪。
拿来刚才的聊天记录,回顾了一下作战的安排,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刘协起身走出了帐篷。
蔡琰连忙放下手里的笔,抱起刘协的大氅,跟了出来。
“陛下,外面冷,别着了凉。”
刘协由蔡琰帮着披上大氅。他现在有点明白蔡琰为什么要跟着来了。虽说他身边有虎贲、侍郎,可是做这些事,还是女子比较在行,尤其是年长一些的。
论照顾人,蔡琰比伏寿细心周到。
“你进去吧,我随便走走。”
蔡琰点头答应,退了回去。她知道刘协有巡营的习惯,毋须她跟着。
刘协叫来王越,出了中军大帐。
沿途有不少将士正在加固营帐,还有当值的将士走过,见刘协走过,他们都停下来行礼。刘协一一颌首示意,偶尔询问几句,并不刻意。
军中将士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也不觉得与天子说话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知不觉的,军中将领的态度也跟着好了不少,打骂士卒的事情难得一见。
刘协去左侧的张杨大营看了看,又去右侧的王服大营看了看,还到匈奴人的大营前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大营,着重看了一下甲骑的情况。
甲骑是他的杀手锏,也是由他直接负责的核心力量,自然要格外重视。
甲骑骑士正在做战前安排,在三个百骑长的带领下熟悉地形,进行战斗预演。
一旦发生战斗,如何走位将关系到战斗力的发挥。安排不好,自乱阵脚,不能杀敌事小,惊了马,反冲御帐,那才是大麻烦。
领司马之职的骑都尉郭武赶了过来,向刘协行礼。
“陛下,甲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战。”
刘协很满意。“士气很足,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保持体力很重要。”
“陛下说得对。”郭武回头看看神情兴奋的骑士,一脸鄙夷。“听说匈奴人可能就在附近,一个个兴奋像得小公鸡似的,就差伸长脖子打鸣了。”
刘协忍俊不禁。“利器在手,未曾一试,难免兴奋。”
郭武点点头。“可惜没有斩马剑,步战难免逊色一些。”
刘协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是想过为甲骑装备斩马剑的,毕竟甲骑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不仅能骑战,步战也是一把好手。有重甲护体,毋须盾牌,双手握持的斩马剑才是步战利器。
或者直接上陌刀。
但斩马剑的要求太高,耗铁量也大,裴潜实在做不到。
“先将就着用百炼刀吧。等朕有了钱,再给你们换更好的装备。”刘协充满希望的说道。
——
大河西岸,沙漠边缘。
一些黑影从沙丘后面缓缓冒了出来,在河边汇集。
醯落端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如星星般的火光,原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汉家天子居然亲自来了,这让他很意外,也很兴奋。
匈奴内部争斗而已,之前又不是没发生过,汉家天子最多派个将领来,或是调解,或是征讨,只要美稷能恢复安稳就行。
就连匈奴人几次造反、叛乱,天子都没这么关注过。
也不知道那个小儿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会亲征。
醯落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匈奴人与汉人打了几百年,有胜有负,但打败过汉家天子本人的却只有一位。
匈奴人的传奇英雄冒顿。
也许这是上天让我成为冒顿那样的单于吧。
羌渠被杀后,须卜骨都侯被立于单于,但他命不够硬,只做了一年单于就死了。其后各部互不相让,一直没有选出新的单于,只以老王摄事。
如果能打败汉家天子,他就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成为众望所归的单于,统一整个草原。
醯落忍着心中激动,挥手示意部下开始行动。
汉人的兵力虽然不多,却非常谨慎,在河与湖之间列营,只留出了北面。
醯落年轻时曾多次与汉军交战,或者并肩作战,见识过汉人步战的实力。
但此刻的天气寒冷,土地被冻得坚硬如铁。汉人无法破土立营,更不可能挖壕沟,引湖水。
他们的营地就像女人敞开的怀,只有步卒组成的方阵有一定的威胁。
他决定派人从冰面上发起袭击,骚扰汉军的后营。
虽说天气转暖,冰面不如之前那么厚实,走人却没什么问题。
从冰面发起袭击,如果能引发汉人的慌乱,北面的步卒方阵一乱,骑兵就可以趁势冲入汉军大营。
如果汉人就地反击,他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从冰面撤退就是了。
他不觉得汉人有追上冰面的勇气。
除非有充足的准备,比如在靴子上缠绕草绳,一般人别说在冰面上战斗,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看着数百部下上了冰面,醯落也带着亲卫骑向北而去。
冰面能承截的人数不能太多,主力还是守在汉军大营北的骑兵,醯落将亲自率领骑士冲营。
亲手斩杀汉家天子的荣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分享。
为了避免被汉军斥候发现踪迹,醯落在沙漠里躲了两天,吃了不少苦头。现在重新走出沙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得胜利,作为回报。
趁着夜色急行军一个时辰,他进入预设的阵地。
汉军大营就在数里之外,火光闪烁,如夜空的寒星。
醯落命令将士们下马休息,吃点东西,再给战马喂点精料,做好战斗的准备。
他一边啃着又冷又硬的饼,一边看着远处的湖面,等待着火光的出现,等待着狩猎的开始。
如果运气好,明天就可以在汉人大营里吃早饭,享受汉家天子的美酒和女人了。
醯落的嘴角忍不住上挑。
第二百八十一章 猎杀时刻
两百多匈奴人在冰面上散开,向前奔跑。
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就是方向。
月儿已经落山,太阳尚未升起,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冰面上平坦,没有任何障碍物,只要不滑倒,就不会摔跟头。
就算滑倒了也没关系,他们穿得很多,像一个球。
冰上奔跑很耗力气,即使是挑选出来的壮士,这一路跑来,也有些气血浮动,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汉军大营越来越近。在火光的映衬下,已经能够隐约分辨出人影。
汉军的大营外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
他们放慢了脚步,调整呼吸,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同时抽出了弓,搭上了箭。
有人舔着嘴唇,似乎闻到了鲜血的美味。
他们与猎物之间只剩下两箭之地。
火光越来越亮,反射在冰面上,越发明亮。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异样。
冰面反射的火光似乎在晃动。
冰面并非绝对平整,反光会有变化,却不会频繁的变化,更不会像水波一样荡漾。
他们放慢了脚步,眯起眼睛细看。
没等他们看明白,不远处“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和拼命划水的声音。
有人跑得太快,没留意脚下,落水了。
其他人立刻紧张起来。这里离汉人的大营太近,有可能会惊动大营里的人,导致突袭失败。
“向前!”两个百夫长不约而同的发布了命令。
离大营太远,他们手中的箭够不着目标,必须再前进至少五十步。
听到命令,匈奴人顾不上同伴,加快脚步向前。
有人点起了火把,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里的弓,点燃了箭的引火物,用力拉满,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扑通!”
“扑通!”
落水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落水,手里的箭还没来得及射出,有的直接被水淹灭,有的落在冰上,照亮了他们惊恐的脸。
水面上浮动的是浅浅的浮冰,而不是厚实的冰层。
匈奴人立刻意识到,汉人并非全无准备,他们敲碎了岸边的冰,阻止敌人从冰面上接近。
即使如此,匈奴人也没有放弃。
离岸边只剩下百十步,哪怕是游,他们也要游过去。
有人脱下厚厚的皮袄,包好特地的火箭,捧起混有浮冰的湖水,在身上用力的擦拭。等身体适应了寒冷,又喝了几口酒,这才滑入水中。
奔跑了一路,浑身是汗,直接浸入水中会导致抽筋。
两个百夫长也不例外,用冷水擦拭了身体后,先后下水。他们在冰冷的湖水中前进,只有头露在外面,双眼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近的汉军大营。
等脚踩到湖边的泥地,他们慢慢钻出了水面,一个百夫长举起了手,准备发出进入的命令。
“嗖!嗖!”两枝羽箭同时飞到,百夫长中箭,仰面倒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鲜血沿着箭杆涌出,染红了湖水。
几乎在同时,另一个百夫长也被冷箭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匈奴人惊慌失措。
战斗还没开始,百夫长就被射杀,而他们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而他们就是误入陷阱的猎物。
很多人下意识地钻进了水里,只露出惊恐的眼睛。
岸边一片寂静。
湖水刺骨,匈奴人很快就受不住了。有人冒险起身,迈开大步,向湖岸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拉开了手中的弓。没有火把点火,他们手中的箭伤害有限,除了给自己壮胆,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
岸边连人影都没几个。
羽箭离弦而去,打破了宁静,岸边的大营立刻热闹起来,先是巡逻的士卒敲起了示警的刁斗,接着有更多的士卒冲出了帐篷,在帐外立阵。
匈奴人不敢怠慢,嘶吼着,向前冲锋。
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向前。
“嗖!嗖!嗖!”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一个接一个的匈奴人倒了下去,只有三十多人冲到了汉军大营附近。
弓弩手退后,迎接匈奴人的是两队身披玄甲,手持刀盾,严整以待的汉军步卒。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匈奴人赶了十几里路,早就筋疲力尽,身上也没什么防护。刚才为了方便泅水,他们连防寒的皮袄都脱了,眼下只剩下湿淋洒的单衣,根本挡不住汉军锋利的环首刀劈砍。
这里是御营,守护在这里的都是最精锐的步卒,也是整个大军中仅有的步卒——虎贲。
惨叫声此起彼伏,匈奴人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还没有气绝,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虎贲陛长举起手,下令停止射击。
虎贲分散开,五人一组,倒在地上的匈奴人缴了械,拖到一起。
“点火!”
准备好的火堆被点了起来,照亮了大营,照亮了湖面,也照亮了匈奴人惊恐的眼睛。
几十个火堆,分散在附近,显然是汉人早就准备好的。
火光熊熊,伴随着虎贲的嘻笑声。
有人说:“好像还缺点什么。”
立刻有人说道:“你们不叫不喊,哪里像是被袭营,倒像是烤肉呢。”
哄笑声一片。
紧接着又有人说道:“烤肉也不错啊,这些畜生不就可以烤?他们叫起来一定很惨。”
“彩!”
有人冲了过来,提起一个受伤的匈奴人,扔进了火堆里。
匈奴人被火烫得惨叫,拼命往外爬,却被围在一旁的虎贲踹了进去。
更多的匈奴人被扔进了火堆,惨叫声一片,撕心裂肺,真得不能再真。即使是没有被扔进火堆的匈奴人也吓破了胆,拼命的尖叫着。
看着匈奴人在火焰中挣扎,扭动,变成一个个活的火把,虎贲们的神情渐渐变得残忍起来。
他们将更多的匈奴人扔进了火堆。
“烧,烧死他们!”有人高喊。
“烧起他们!”有人附和。
有人不忍,想退到一旁,却被同伴死死拽住。
“好好的看着,你不杀人,就只能被人杀。”有人大声吼叫着,掩饰心中的恐惧。
“洛阳被烧时,可比这惨多了。”有人咬牙切齿的骂道。
惨叫声越发凄厉,火光更加耀眼,照亮了天空。
大营以北,漆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黑影。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数百骑兵发起了冲锋,冲向被火光照亮的汉军大营。
醯落勒住坐骑,眯着眼睛,盯着远处的大营,眨也不眨。
第二百八十二章 观阵料敌
刘协歪着头,凝神倾听,神情疑惑。
匈奴人尚未发起进攻时,他就收到了消息,起身备战。
第一步,就是将呼厨泉请过来,一边闲谈,一边等待消息。
在刘协面前,年长近十岁的呼厨泉更像孩子,局促不安,毫无匈奴单于应有的气魄。
就连一旁的艾肯都比他稳重些。
“陛下,怎么了?”见刘协神情疑惑,呼厨泉怯怯地问道。
“没什么。”刘协笑笑,示意呼厨泉不必紧张。
他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后营的声势未必太大了些,叫声未免太逼真了些。看来那些出身河南浪荡子的虎贲别的本事不成,演技倒还说得过去。
“单于以为,来袭的会是谁?”
呼厨泉想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他觉得留在美稷的部落都是叛徒,都有袭击汉家天子的可能。
“我军行踪不够隐秘吗?”刘协又问道:“为何会有人能在这里埋伏?”
呼厨泉更不敢说话。他觉得刘协是在怀疑他走漏消息。
“其实……”艾肯涨红了脸,小声说道:“汉军出塞作战,能够选择的路线并不多。只要在每个路口都安排几个探马,就能提前知道汉军走哪条路。”
刘协看向艾肯。“那你倒是说说,通常有几条路。”
艾肯得到鼓励,走到一旁的地图前,用手指划了几条线。
他一说,刘协就明白了。
限于并州的地形,汉军出塞可选择的路线的确不多,尤其是塞内的部分。
从赵国到秦国,再从秦朝到汉朝,经过太原的这条路都是必经之路。出了雁门之外,可能会有几个选择,但选择也不多,无非定襄、云中、代郡这几条大道。
他现在走的就是云中道。
雁门以北,阴山以南,已经成了匈奴人的牧场,他们比汉人更熟悉这片土地。
这个局面必须扭转,刘协心中暗下决心。
谁能控制这片土地,谁就能控制民族融合的主动权。
——
消息不断的传来。
几个大营先后回报,湖面上的敌人已经被消灭,逃脱者屈指可数,正按计划制造混乱,诱使正面的敌人发起攻击。
紧接着,越骑校尉王服传来消息,在击退了匈奴人两次试探性的进攻后,他按计划放弃了正面的阻击阵地,匈奴人很快就会冲击御营。
从俘虏口中得知,今夜袭营的是匈奴右部,自称单于的醯落。
得到这个结果,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沙陵湖在美稷的东侧,按理说,这是匈奴左部的地盘。
右部的醯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匈奴左部和他沆瀣一气,还是他已经灭了左部,控制了整个美稷?
就在刘协疑惑的时候,火塘中的木柴忽然抖动起来,火苗也跟着颤抖。紧接着,刘协感到了脚下土地的震颤,清晰可辨。
匈奴人的骑兵开始冲锋了。
呼厨泉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此情此景,又让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艾肯也露出了惊恐,下意识地靠在一旁,握紧了手里的小刀。
刘协也有点慌。
他不知道张济、宋果能否挡住匈奴人的冲击。
一旦被匈奴人突破了阻击,冲入御营,那就麻烦了。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也是一个很丢脸的事。
诱敌深入,很可能变成引狼入室。
但他没有动,只是紧紧的握着手里的杯子,看着杯中荡漾的波纹。
帐外有脚步声,有沉重的呼吸,有兵器的撞击声。
郭武等人正在帐外立阵。
万一匈奴人冲到面前,他们就是最后的防线。
蔡琰、裴俊坐在一旁,握着手里的笔,却没有写一个字。
他们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写不了字。
荀攸推开帐门,缓缓走了进来。“陛下,睡得可好?”
刘协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尚可。”
“那就好,今夜怕是睡不成了。”荀攸在刘协身边坐下,伸手烤火。“日出之前,敌情不明,无法全力反击。击溃敌人之后又要追击,没有半天时间无法判断胜负,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荀攸不紧不慢地推测着进程,刘协渐渐安心。
优势在我。
他本来是打算出去观战的。可是土地冻得坚硬,无法立起将台,他出去也看不着什么。骑兵对阵,靠前又太冒险,反而让将士分担,最后决定还是留在帐里,等候消息。
夜战的麻烦就在于此,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贸然出击的风险太大,只能坚守。
“刚收到消息说,是右部的醯落。”刘协说道。
荀攸眉头微皱。“醯落?白马铜会不会也在附近?”
呼厨泉面色如土。
醯落的实力已经不弱,休屠各的实力更强,如果他们联手来攻,汉家天子这三千人肯定不是对手。
“如果在,那倒好了。”刘协嘿嘿笑了两声。“省得我去找他。”
“嗯。”荀攸叹了一口气。“就怕他不在啊。”
呼厨泉脸颊抽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汉家君臣二人是不是傻?敌众我寡,哪有希望敌人都聚在一起的道理。
敌人分散才有各个击破的可能,敌人若是聚在一起,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醯落本是右部,如何竟出现在这里,是冲着单于来的,还是冲着陛下来的?”荀攸转头看着呼厨泉。“单于,你的部下中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是随行的将士,还是留在河东的人?”
呼厨泉无法回答。
他也不敢确定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但他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
他这个单于真是做得憋屈啊。
“君不君,臣不臣,单于庭难怪叛乱不断。”荀攸叹了一口气。“陛下,欲长治久安,非以礼法治国不可。以三公教单于读书远远不够,各部诸王都应该施以教化,使知君臣之义。”
刘协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荀攸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着实有些令人不解。
荀攸郑重地看着呼厨泉。“单于以为如何?”
呼厨泉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荀攸究竟想说什么。
他跟着张喜读了一段时间书,也就是汉话说得更流利一些,略知礼仪,对儒家的经义可谓一窍不通。面对荀攸的这个建议,他除了陪着笑,讪讪地点头,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单于明理,可喜可贺。”荀攸满意地点点头。“此战过后,陛下宜召明经老臣赶赴美稷,为匈奴诸王师傅,授以经义,使明君臣之义。”
刘协眉毛轻挑,会心而笑。
这时,地面越来越清晰的震动突然消失了,外面传来激烈的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刘协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些可恶的浪荡子,陷阱生效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小敌之坚
匈奴人策马而来,眼看着就要冲入汉军的阵地,战马突然失控,收不住脚步,接连滑倒在地。
马背上的骑士措手不及,跟着摔倒在地,手舞足蹈的大叫着,想控制住身体。地面却滑得像冰,根本无从着力。
他们连人带马,从汉军阵前滑过,一直滑入一旁的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匈奴人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们站起身,拼命向岸上跑。
迎接他们的是手持环首刀的虎贲。
宋果手一挥,虎贲们三人一组,上前截击,手起刀落,将冻得脑袋宕机的匈奴人砍倒在湖水中。
看到前面的同伴倒地,后面的匈奴人非常紧张。有人控制不住战马,跟着滑倒。有的勉强勒住了战马,却拦住了后面的同伴,不是被撞倒,就是与同伴挤在一起。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地面全是冰。
一大片冰,高出地面至少一掌。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汉军的大营前会有这么多冰。
但他们能猜得到,这应该是阴险的汉人有意而为。
这是一个陷阱。
有人大声示警,更有人取出牛角号,准备吹号。
号角声刚刚响起,便有数枝羽箭从不同的方向飞到,匈奴人被射倒在地,示警的号角声也变成了一声呜咽。
片刻时间,近百匈奴骑兵倒地,剩下的人挤作一团,成了汉军弓弩手唾手可得的目标。
箭矢破风声连绵不绝,将一个又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
刚刚让出正面战场的王服又杀了回来,截断了匈奴人的后路。
匈奴人叫苦不迭,却无路可逃。有不少人慌不择路,向另一侧的湖水冲去。
——
“怎么回事?”裴俊好奇不已,放下手里的笔,想出去看看。
刘协没有阻止。
其实他和裴俊一样好奇,很想出去看看虎贲郎们在地面泼水造冰的效果究竟有多出色。
但他还是忍住了。
毕竟是九五之尊,不能表现得太幼稚。
虎贲郎、羽林郎作为天子禁卫军,担任着天子御营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对匈奴人的骑兵突击,在土地坚硬,根本无法挖掘战壕的情况下,有的虎贲郎提出了反其道而行,在地上泼水造冰的方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来自中原的他们不习惯在冰面行走,经常摔跤,不仅摔得很疼,还会被张绣麾下的西凉骑兵笑话。深恶痛绝之下,他们所以很自然的想到了战马在冰面可能滑倒。
在得到了西凉骑兵的赞同后,他们用一夜时间,在阵地前浇铸了一大块冰,足以将整个御营挡在身后,不留死角。
为了确保匈奴人滑倒后也不能冲击他们的阵前,他们特地将冰面设置在需要转弯的位置。
总而言之,能想到多损的招,他们就用多损的招,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只是让匈奴人溅一身水,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刘协巡营时,看到他们的构想,便深深为他们恶趣味的智慧折服。
想比于建设,这些洛阳浪荡子果然更擅长破坏。
陷阱生效,最后一道防线稳因,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醯落会继续进攻吗?”刘协转而担心起另一个问题。
如果醯落见形势不妙,转头就走,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那就麻烦了。
“应该会。”荀攸说道:“陛下与单于都在这里,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值得一搏。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他还有什么脸面争单于?”
呼厨泉的脸色有点难看。
他觉得荀攸这句话不是说醯落,而是说他。
刘协想了想,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唯一的不妥就是醯落未必知道他和呼厨泉都在这里。
所以,有必要帮他一下。
“单于,我们去观战吧。”刘协站起身来。
——
醯落换了只手握马缰,然后五指屈伸,活动着快要冻僵的手指。
前面的声音渐渐歇了,报捷的号角声却迟迟没有响起,也没看到出击的骑士回来报告战况。
就连更远处的火光也渐渐黯淡了。
情况不太妙,与预期的相去太远。
情况不明,是继续进攻,直到天明,还是趁着汉军没有反应过来,趁早撤离?
醯落犹豫不绝。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汉人好像在庆祝什么事。
醯落更加不安,心生怯意,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有负责观战的骑士奔来。
汉家天子巡阵,单于呼厨泉随行,好像于扶罗的儿子艾肯也在。
听到这几个名字,醯落的心跳突然加速。
这可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当真?”醯落抓住骑士的衣领,厉声喝道。
骑士不知所措。他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感觉有点像,并不敢确定。
正当他想着如何回答的时候,醯落突然放下了他,抬头看向远处。
远处的汉军阵地前,无数火把聚拢在一起,将汉军阵前的几个身影照得清晰可见。
最显眼的是一张圆盖一样的伞。具体叫什么,醯落说不上来,只知道应该是汉人皇帝专用的仪仗。
醯落推开骑士,策马冲下了山坡。
他想靠得近些,亲自看一眼。
亲卫骑跟了上去,马蹄声汇聚在一起,滚滚如雷,颇有威势。
汉军阵中,也有数名骑士奔出,中间一人举着火把。
醯落连忙放慢脚步,同时示意身后的骑士减速。
隆隆的蹄声渐渐消失,变得散乱。
相距三百步时,双方默契的勒住坐骑,将战马的速度降到最低,缓缓靠近。
醯落只带着一个骑士,举着火把,小心翼翼的向前,随时准备转身逃跑。
汉军阵前的骑士也缓缓靠近,直到相距仅五十步,保持戒备。
在这个距离,醯落终于能看清对面的汉军阵地,不禁心跳加速。
他不认识汉家天子,但他认出了呼厨泉,以及汉家天子另一侧的艾肯。
果然都在。
但最让他眼红的却是汉家天子背后的汉军身上的铁甲。
视线所到之处,所有的汉军都穿着精致的甲胄,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形成一片诱人的光晕。
他之前就收到斥候的消息,知道这三千汉军装备好。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那些斥候说得不准确。
这哪里是好,这简直是奢侈。
对面的骑士喊了几句,是匈奴语,询问醯落的身份。
醯落没有答话,拨马回阵,下令继续进攻。
哪怕损失一半人,也必须取得胜利。
拿下这三千汉家骑士,仅是他们身上的甲胄武器,就足以弥补所有的损失。
有了这三千套甲胄,他甚至可以和白马铜一较高下。
第二百八十四章 绝杀令
天子巡阵,汉军士气高涨,豪气如云。
但刘协却一点也不兴奋。
他看着两百步外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近百年的绥靖、安抚,换来的却是蔑视。
面对他这个汉家天子,醯落没有一点敬意,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一味的修德来远就是一个笑话。
没有强横的武力,招来的不是仰慕华夏文明的臣民,而是鸠占鹊巢的强盗。
重振汉人尊严,当从此战起。
我要用醯落的首级提醒匈奴人,汉人依然是汉人,即使如今不比从前,依然不可轻犯。
刘协举起手。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鸦雀无声。
“将士们辛苦,赐酒肉。”
“唯!”两名虎贲侍郎拨转马头,向两侧奔去,将刘协的命令通报全军。
一瞬间,欢呼声再起,地动山摇。
这次远征,为了节省运力,肉带得不多,酒带得更少,都是为了庆功用的。辛苦了一夜,能喝点酒,吃点肉,哪怕数量不多,也值了。
但结果却超出了所有的人预期。
刘协下令,将所有的酒肉都拿出来,赏赐将士。
兼管后勤的尚书令裴茂怀疑传令的虎贲听错了,亲自赶来询问。
刘协重复了他的命令,并作了解释。“明日清晨,当大破醯落,食其所食。轻骑追击,不死不休。在此之前,当令将士饱餐,养足力气。”
裴茂愕然片刻,随即领命,转身去了。
他不仅将命人将所有的酒食都发放出去,就连马料也发了出去,让将士们及时喂马,做好长途追击的准备。
与此同时,刘协召集张杨、王服等人议事,传达了指示。
赶尽杀绝,不砍下醯落的首级,绝不罢休。
甲骑的任务是破阵,轻骑的任务是追击,张杨、王服将是扩大战果的主力。
“斩醯落首,封千户侯。”刘协郑重的宣布。
张杨、王服的眼睛顿时一亮。
张杨一向微躬的腰背瞬间挺直,头高高昂起。
“陛下……不参与追击吧?”王服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丝笑意。
刘协狐疑地看着王服。
王服嘿嘿笑了两声。“当初在华阴,陛下也曾悬赏,诸将争先,皆欲斩李傕首。不想最后却被陛下抢了先。如今陛下有甲骑三百,羽林千骑,臣与骁骑将军可不敢和陛下争。”
张杨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刘协哑然失笑。“放心,若尔等能建功,朕当收拾战场,待尔等凯旋庆功。若进展不顺,朕为尔等后继,与醯落决一死战。”
“唯!”王服、张杨大喜,躬身领命。
只有张绣很失落,站在一旁,翻着白眼。
——
双方默契的放弃了进攻,直到天明。
当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鱼肚白,汉军阵地从黑暗中露出了真容,醯落再次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右翼的两百匈奴骑兵率先冲出了阵地,逐渐加速,冲向汉军。
王服率先迎战,长矛前指。
战旗迎风飘扬,鼓声雷鸣,两百骑士冲出了阵地。
他们将双脚踩在马镫上,身体微微前倾,臀部离开了马鞍。
经过多次验证,这是射击时最好的姿势,可以明显提高射击的精准度。
尤其是对弓射而言。
相隔两百步时,汉军抢先松开了弓弦,连续射击三箭后,放下了弓,端起了手中的长矛。
匈奴人的箭射了过来,大部分被甲胄弹开,只有少部分射破了甲胄。
有人落马,但更多的人安然无恙,双手握紧长矛,向匈奴人冲了过去。
匈奴人的损失却要大得多。他们大部分人没有完整的甲胄护体,只能靠厚厚的皮毛来阻挡汉军的箭矢。在百步左右时,皮毛还能起到不错的作用,进入五十步之内,他们就只能靠运气。
双方接战,面对汉军清一色的长矛,匈奴人叫苦不迭。
论长度,他们手中四尺长的战刀远远不及一丈二尺的长矛。
没等他们的战刀挥出去,汉军的长矛已经刺到了他们胸口。
论力量,单手挥舞的战刀也远远不及双手握持的长矛。
更何况汉军身上还有坚韧的铁甲。
战刀砍在铁甲上,大部分都被弹开,留下一道或轻或浅的划痕,少部分劈开了战甲,却无法对汉军造成真正的杀伤。
可是长矛入体,却足以让他们丧失战斗力。
一个回合过后,匈奴人就遭受了重创,超过两成的人落马,在地上辗转哀嚎。
汉军骑士落马的却寥寥无几,而且绝大部分人很快又爬了起来,纷纷招回自己的战马,同时不忘抄起手中的长矛,对倒地的匈奴人痛下杀手。
看着同伴的英勇,汉军发出欢呼。
王服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首战告捷,也算是为北军挣了些脸面。
装备优势明显,士气高涨,对接下来的战斗也有好处。
鼓声再起,汉军骑士率先拨转马头,杀向惊魂未定的匈奴人。
匈奴人有些迟疑,有的人拨马迎战,有人开始撤退。
双方再次接触,汉军取得了更明显的优势,顺利穿过迎战的匈奴人,然后降低速度,调整节奏,向逃跑的匈奴人追去。
逃跑的匈奴人快马加鞭,向本阵撤退。
又有一队匈奴骑兵从本阵奔出,迎向汉军。
双方再战,搅在一起。
王服见状,立刻下令一曲骑兵出击,进攻匈奴人刚刚出现空档的左翼,抢夺主动权。
面对汉军的主动出击,匈奴人不得不迎战,阵势再变。
与此同时,张杨发出了进攻的命令。一千并州精骑在他的率领下,开始加速,冲向匈奴人的中军,直取羊皮大纛下的醯落。
王服看得清楚,破口大骂。“这老小子,不讲规矩,居然敢抢我的功。”一边骂着,一边举起长矛急摇,踢马冲出了战阵。
六七百骑兵齐声响应,跟着王服出击,就连文职的军吏都红了眼睛,嘶声怒吼。
醯落远远地看得清楚,不禁轻蔑一笑。
汉人还是那么无知,根本不知道骑兵应该如何作战,只知道猛打犯冲。一旦冲阵不果,战马体力下降,他们想逃都逃不掉。
“迎战。”醯落摇了摇手中的马鞭,下令左右两侧的千夫长率部迎战。
命令发出不久,对面的的汉军阵中也响起了战鼓声,原来坚实的步卒阵地向两侧让开,一队骑兵缓缓走出了阵地,经过结冰的地面后,开始加速。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击即溃
相比于西汉,东汉对属国骑兵的依赖更重。每次出塞作战,都要征发大量的匈奴、乌桓骑兵。
这么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匈奴人、乌桓人熟悉草原环境,是天生的骑士;二是汉军减少了骑兵之后,成本大大降低。
坏处也很明显:汉军的骑战水平停滞不前,甚至大幅度倒退。
到后来,对属国骑兵的依赖越来越重,每逢重大战事都要征调属国骑兵,没有属国骑兵就不能作战。
一方面,这让匈奴、乌桓不堪其重;另一方面,匈奴、乌桓对汉朝的敬畏越来越弱,觉得他们离开自己就不行。
这也是匈奴、乌桓的叛乱越来越频繁的主要原因。
醯落多次随汉军作战,了解汉军骑士的能力,多少有些不屑。
见汉军中军开始冲锋,他再次举起马鞭,下令迎战。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经验主义是会害死人的。
这次来的汉军与以往的不同之处不仅仅是天子亲征,也不仅仅是全员骑兵。
这是三千装备更精良,训练更有素的精锐骑兵。
汉匈战争四百年,汉军骑兵的优势从来不是骑射,而是装备和训练。
如今,刘协将这两项优势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形成了真正的代差。
当张绣指挥羽林骑与醯落接战,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正面冲击,向两侧让开,为三百甲骑让出了通道的时候,刘协准备的杀手锏终于露出了獠牙。
看到三百甲骑展开阵势,迎面杀来,醯落的脑子瞬间空白。
作为草原上的枭雄,他当然见过甲骑。
他自己就拥有数十甲骑。
他也知道汉军有甲骑,之前收到的消息中多次提到这一点。
但他没见过这么多甲骑,更没见过装备这么好的甲骑。
醯落仓促之下,本能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非常清楚,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甲骑,他能做的就是撤退,利用速度脱离接触,然后不停的骚扰,直到甲骑的战马体力耗尽。
但已经开始加速的骑兵却无法立刻停下,更无法转向。
两侧是已经搅在一起的汉匈骑士,根本没有足够的转向空间。
醯落的命令不仅没能帮他脱离困境,反而将他推入了致命的深渊。
匈奴骑兵失去了加速的最好机会。
面对奔腾而来的甲骑,他们既没有足够的防护力,也没有足够的冲击力,陷入了全面被动。
醯落迅速意识到了危险,大声疾呼,命令仅有的甲骑向自己靠拢,密集防守。
他要用这些甲骑布置一道肉盾,阻挡汉军甲骑的冲击。
汉军甲骑看破了醯落的用意,放弃了醯落和他身边的甲骑,对着其他的匈奴人展开冲击。
面对甲骑,装备严重不足的匈奴人被杀得溃不成军。
他们拉开弓,射出密集的箭雨,拼命向甲骑发起攻击。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的箭或许能射破汉军甲骑的铁甲,却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反倒激起了甲骑的怒气。
甲骑的速度并不快,气势却无可抵挡,宛如巨人手中的长刀、重锤。
所到之处,匈奴人纷纷落马。
三百甲骑排成六个横列,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涌过匈奴人的阵地,不断向前。
在他们的身后,除了醯落和十几名匈奴甲骑,没有一个匈奴骑士还能坐在马背上。
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后,醯落的心理崩溃了。
虽然他的面前只剩下一道汉军步卒组成的阵地,他却没有冲击的勇气,拨转马头,冲入一旁的湖水中,打算沿着湖边的浅水区脱离战场。
这是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等汉军骑士冲到他的阵后,转过头来,封锁战场,他再想逃就迟了。
离开之前,他充满遗憾地看了一眼两百步外的汉家天子。
一箭之地,这就是他和胜利之间的距离。
看似不远,却遥不可及。
——
刘协也看到了醯落,随即命人击鼓,提醒正与匈奴人厮杀的张杨、王服。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醯落这么怂,一击即溃,当初就不应该答应王服。
自己动手,直接宰了醯落多好。
君无戏言。再抢功,下次悬赏就没人信了。
听到远处传来响应的鼓声,确信王服、张杨已经收到消息,开始追击,刘协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你们有没有兴趣追一追?”
呼厨泉呆若木鸡。
形势变化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三百甲骑从身边掠过的感觉虽然很震撼,终究不如正面迎战甲骑来得直接。
所以他虽然知道醯落不会有胜利的机会,却没想到醯落这么快就决定放弃。
艾肯捅了他一下,又附在他耳边复述了一遍刘协的话,呼厨泉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面带微笑,转身叫过一个骑士,让他去匈奴人的阵地传令。
如果去卑有兴趣,可以追一追。若能斩杀醯落,一样可以封侯。
去卑等人正在观战,看着汉军骑士轻而易举的碾压了醯落的大军,又惊又喜。听说醯落已经逃跑,他们也可以参与追杀,立刻答应了。
如果说之前还对美稷的叛乱能否平定抱有疑问,经此一役,他们已经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跟着汉人混,做汉人的走狗,才有前途。
去卑随即下令追击。
一千多匈奴骑兵,猛踢战马,兴高采烈的加入了追杀醯落的队伍。
更多的匈奴人一头雾水。
战斗刚刚开始,他们正鼓足了劲,和汉人拼命。突然之间,汉人就主动撤出了战场,向西北方向奔去。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吹号角向中军请示,却得不到回应。
等他们意识到战局发生了重大变故的时候,无数同伴撤了回来,打马狂奔,从他们面前掠过。
接着,他们看到了正在追击的汉军甲骑。
看到汉军甲骑的那一刻,无数匈奴人放弃了思考,本能地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面对实力强悍的对手,走为上策。
醯落这么想,他的部下也这么想。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脑子正常的匈奴人都会这么想。
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汉家天子,这只是醯落的一时美梦,从来不是什么英明的决定。
当旭日东升,所有的美梦都会醒。
噩梦,却不一定。
第二百八十六章 化整为零
轻松击溃了匈奴人,刘协自然很开心。
但还不放心。
对他来说,正面击溃匈奴人从来不是什么问题,如何扩大战果才是问题。
就算不能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也要杀得匈奴人肉疼,知道不能轻易惹汉人。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运气够不够好。
如果能斩杀醯落,这一战就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看缴获的战利品够不够多,能否实现以战养战的战术构想。
见匈奴人作鸟兽散,甲骑的战斗结束,缓缓收拢,返回阵地。
羽林骑接管战场,追杀残敌,寻找匈奴人的辎重队伍。
匈奴人作战时都会携带牛羊。牛羊是能够自行移动的辎重,但速度有限,是来不及撤退的。
在匈奴人溃败的情况下,这些都是刘协的战利品。
失去了辎重的匈奴人则将面临着饿死的可能,除非他们能找到替代的补给。
在地广人稀的草原甚至沙漠上,注定只有少部分人可能找到食物。绝大部分人失去了补给后,想活着,只有一个选择:去投奔附近的部落。
比如刚刚打败自己的敌人。
所以草原上的部落分分合合,如风似云,从来没有结束的时候。
昨天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今天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大家都习惯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宽达数里的战场上,不断有人聚拢过来请降。
刘协命人接管,审问辎重的位置。
这时,之前与匈奴人一起出任务的斥候派上了用场。他们既熟悉附近的地形,又能听懂匈奴话,更精通审讯的技巧。没用多少功夫,就问出了想要的消息。
刘协随即起程。
——
一场追击沿着黄河展开。
醯落打马狂奔,身边除了十几名甲骑,还有陆续跟上来的百余轻骑。
甲骑最先表现出了疲态。
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就没能好好休息。入夜之后,又赶了三十多里路,进入战场。虽说他们战斗的时间不长,一接触就被汉军甲骑击溃,体力消耗不大,却承受不起连续奔驰。
败得仓促,连替换的战马都没有,甲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醯落很希望甲骑能跟上来,至少要带上马甲。
对匈奴人来说,马甲比战马还要珍贵。战马随时可以得到补充,马甲却是稀缺之物。
他本想让甲骑下马,将马甲集中起来,尽可能的带走,却发现汉军追得很紧,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几名甲骑刚刚放慢速度,准备换乘,汉军骑士就跟了上来,二话不说,将骑士砍倒在地。
醯落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放弃甲骑,继续逃跑。
没来得及换乘的甲骑跑不动了,先后被汉军追上。
有人徒劳的拨转方向,避开了汉军骑士。
他们意外的发现,汉军骑士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醯落。
甲骑如释重负,看着汉军骑士从面前奔驰而去,一路狂追醯落。
很快,醯落身边的轻骑兵也跑不动了。他们的负重比甲骑轻一些,但体力消耗同样不小,渐渐跑不动了。
最后,除了几个坐骑较好的亲卫骑士,大部分轻骑兵都放弃了。他们勒住坐骑,或是下马投降,或是转身迎向追上来的汉军骑士,为醯落争取一点时间。
——
张杨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他的年纪虽然比王服大不少,体力却不弱,经验更比王服丰富。
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就为追击做准备。不仅将天子赏赐的酒肉及时分给麾下的将士,鼓舞士气,养精蓄锐,还特地挑出了一些精锐,为他们准备了一人双马。
骑兵都会有备用马,但汉军骑士无法像匈奴人那么奢侈,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备用马只有骑士的两成左右。
张杨共有千余骑,备用马三百出头。
三百骑,是最后能参与长距离追击的兵力上限。
张杨只挑了两百人,两百最优秀的骑士,配备五百匹战马。
天子赏赐的酒肉不仅让他们补充了体力,更提振了士气。
这两百骑士精神抖擞,死死的盯着醯落不放。
谁挡他们,他们就杀谁。
一路追来,张杨亲手杀死的匈奴骑士就超过十人。
——
王服紧随其后,急得两眼冒火。
看着张杨就在前面,就是追不上,而且距离越拉越远,王服意识到自己的安排有些问题。
兵力虽多,但速度却不够快。
照这样子下去,别说追上醯落,追上张杨都不可能。
追都追不上,兵力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王服咬咬牙,伸手一路指过去。“你,你,你,下马,将战马让出来。”
被指到的骑士一头雾水。“没有战马,我们怎么追?”
“追你老母啊。”王服急得破口大骂。“没看见吗,我们连人家的马屁眼都看不到了。再这么追用卵用?不能超乘的全部下马,将战马让给其他人。”
那些骑士顿时急了,谁也不肯下马,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别人。
谁都看得出来,醯落已经是掉了毛的凤凰,没了爪子的狼,只要能追上去,就是大功一件。
这时候,谁愿意成全别人?
王服骂得嘴角全是白沫,也没人愿意接受命令。无奈之下,王服只得说道:“若能斩杀醯落,千户侯的爵位老子独享,其他赏赐所有人均分,再拿出三年的食邑收入酬谢。赶紧给老子下马,否则老子先砍了你们。”
被点到的骑士无奈,只得跳下战马,将坐骑让给同伴。
“多抓俘虏。”王服奔驰之际,不忘高喊一声。“战利品全归你们自己。”
一个被迫下马的骑士啐了一口。“有个屁的战利品,匈奴人个个穷得跟鬼似的。”
“蠢物。”另一个骑士嘿嘿一笑。“匈奴人虽然穷得像鬼,可是战马值钱啊。接下来还有恶战要打,战马的损耗肯定不会小。俘虏可以不要,战马却多多益善。要是运气好,抓到几匹好马,那可就发了。”
“对对对。”其他人如梦初醒,又高兴起来,纷纷聚在一起,组成战斗队形。
被张杨、王服冲杀过后,不少匈奴人倒在了血泊中,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站在一旁啃草。这些汉军骑士很快就收拢了足够的战马,变成了骑兵,向失魂落魄的匈奴人发起了攻击。
第二百八十七章 首战告捷
王服的部下来自北军的骑兵三营:越骑营、屯骑营、长水营。
这三营的骑兵原本都来自属国,只不过在洛阳住了多年后,实际上已经成了洛阳人。之前的艰苦朴素荡然无存,偷奸耍猾的习气却与日俱增。
即使是挑选出的精锐,与真正的匈奴骑士相比,依然没什么优势可言。
如果是人数相当,两军对垒,他们未必有这胆气,更谈不上什么胜算。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匈奴人已经被击溃,连醯落本人都成了丧家之犬,被张杨、王服追得喘不上气来,部落败亡在即,那些普通的匈奴人四分五散,各自逃命,哪里还有斗志可言。
面对这些发财心切的汉军骑士,匈奴人根本没有恋战之心,一触即走。甚至还没接触,见汉军骑士气势汹汹的杀来了,掉头就走。
作战倚仗的就是士气。
士气高涨的时候,平时的弱鸡能变成斗鸡。
士气低落的时候,真正的恶狼也会夹着尾巴逃跑,实力不足的更是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唯恐被人追上,丢了性命。
这就是汉军骑士与匈奴人眼下的写照。
平时在三千精骑中没什么地位的北军骑士一下子成了纵横无敌的强者,心态几乎爆炸,甚至有些寂寞。
心态爆炸的不仅是被王服临时夺走了战马的百余骑士,没有跟着张杨、王服追击醯落的骑士大致都差不多。他们以两百人为单位,在曲军侯的率领下,追亡逐北,肆意杀戮。
根据事先的安排,他们在杀人之余,不忘劫货。
战马是首当其冲的战略物资,能抢尽量抢。匈奴人的箭矢也不错,可以作为补充。有的角弓制作精凉,不弱于汉军的制式战弓,也一并收集起来。
有贪财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看到穿着稍微礼面些的匈奴人就追上去砍。砍倒之后,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搜个遍。
虽然大多数匈奴人都很穷,但匈奴贵人却不穷。汉军骑士经常会有意外收获,缴获一些金器、玉石之类的贵重物品。
刘协一路走来,看到了好几个汉军骑士拿着刚收刮来的战利品眉开眼笑。
他当没看见。
这些骑士当然不是他期望的威武之师,但凡事都有个过程。如今朝廷一贫如洗,连赏赐的钱都拿不出来,再不让他们搜刮点战利品,难道真的全靠教化吗?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急不得。
随行的呼厨泉、艾肯却看得心头滴血。
这些从匈奴人身上搜刮来的战利品中,有一部分原本就是单于庭的财产。
但他们不敢吭一声。
弱肉强食,原本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他们如今寄人篱下,连内部的叛乱都无法平定,只能倚仗汉人的力量,又岂敢和汉人争夺战利品。
——
傍晚时分,刘协赶到醯落的后勤部队藏身之处。
这是沙漠里的一段河谷,河水的一条支流从沙漠里经过,湿润了一条狭长的河谷。
大片的牛羊在河水两岸游荡,悠闲自在。
负责看守牛羊的匈奴人没等到醯落的命令,却等来了如狼似虎的张绣和羽林骑,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战斗,这些匈奴人就投降了。
既然汉人出现在这里,醯落自然是战败了,反抗也没有意义。
反正都是做奴隶,做汉人的奴隶或许更舒服一些。
当刘协赶到河谷的时候,张绣已经指挥匈奴人杀牛宰羊,做好了庆功的准备。
看着满山满谷的牛羊,刘协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牛羊,作战时间至少可以延长半个月。
刚刚下马,刘协又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经过近百里的追逐,张杨将优势保持到最后,砍下了醯落的首级,正在回程的路上。
刘协如释重负,与荀攸交换了一个眼色,会心一笑。
裴俊等人却没这么深的城府,兴奋地欢呼起来,就连蔡琰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斩杀醯落,等于全歼了匈奴右部。
首战告捷,而且是一个超出预期的大捷,任谁听了都会兴奋。
“侍中,陪朕走走吧。”刘协说道。
荀攸躬身领命。“敢不从命。”
两人拱着手,沿着河水缓缓上行。微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吹散去了河谷中的血腥和牲畜的味道,清新了许多。
“下一步,当击何处?”刘协问道。
“臣以为,当去美稷。”
刘协侧着脸,等待着荀攸的解释。
“匈奴人的叛乱,本是右部的醯落联络休屠各白马铜所起,其他诸部只是观望。除恶务尽不太可能,诛首恶才是正途。醯落既诛,其他部落当知取舍,必聚于美稷。陛下据美稷,若白马铜称臣,陛下可于匈奴各部面前斥责之。若白马铜不服,陛下可下诏讨贼,各部焉敢不从?”
刘协不置可否。
他知道荀攸的方案不错。醯落授首,匈奴右部覆灭,其他各部必然胆寒,趁此机会见好就收,尽快班师,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但他不这么想。
他不仅要借此战立威,更想解决匈奴人的融合问题,彻底解除边患,至少要打下基础。
“朕不回洛阳,山东形势将如何发展?”刘协突然问道。
荀攸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惊讶。
“若臣所料不差,一旦袁绍挥师南下,兖豫荆徐必将相应。扬州的孙策可能会有变故,未必肯俯首称臣。益州么,有地利之险,或许也会坚守一段时间。”
刘协面不改色,接着说道:“然后呢?”
荀攸眼神微闪,沉吟片刻。“然后袁绍有两个选择:一是入朝主政,一是与陛下刀兵相向。”
“他会称帝么?”
荀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刘协一眼,沉吟片刻。“有可能,但未必。”
“为何?”
“袁绍多谋而寡断。不臣之心,他不仅有,而且酝酿已久。然大汉四百年天下,光武养士百年,忠义之士不乏其人。纵使袁绍承四世三公之余绪,也未必能如王莽篡汉一般顺利。袁绍不称帝,诸臣虽有异议,尚有回旋余地。袁绍称帝,则自绝于汉,心存汉室之人不肯苟且,温顺者隐退,激烈者起兵,皆是意料之中。袁绍有所顾忌,难免犹豫。”
“这么说,袁绍若敢称帝,形势反而明朗些?”
荀攸心中一紧,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刘协也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荀攸看着刘协平静的侧脸,头皮一阵发麻。
第二百八十八章 义利难全
两天一夜没合眼,刘协的眼皮重得像山。
但他不能睡。
所有人都累,只是被胜利的情绪裹胁着,一时半会还没感觉。等这股劲头过去了,无数人会倒头就睡。如果这时候有敌人杀过来,形势瞬间就会逆转。
他会败得比醯落更惨。
以天子之尊,巡视各营,勉励将士们大胜之余保持谨慎。一部分人抓紧时间休息,一部分再坚持坚持,确保安全,防止出现意外。
尤其是最辛苦的斥候营,刘协不敢有丝毫大意,亲自安排任务。
各项事务安排妥当,回到御帐,发现蔡琰裹着衣服,趴在案上睡着了。
回头一看,一直陪在身边的裴俊也脸色苍白,走路打晃。
“你去睡一会儿吧。”刘协说道。
“可是,陛下……”
“朕没事。”刘协摆摆手。“等骁骑将军和越骑校尉回来,蔡令史应该差不多睡醒了。”
裴俊见状,没有再坚持。
他的确挺不住了,走路都能睡着。
他有点敬佩天子。
天子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两天一夜没合眼,但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好很多,至少说话条理还很清楚,走路也很稳健。
裴俊拱手退出。
他也不敢走远,就在附近的小帐里休息,随叫随到。
刘协脱下大氅,盖在蔡琰身上,自己在帐里来回走动,等待即将归营的张杨、王服。
他也很累,但是有前世连续几个月赶任务的经历打底,他还能撑得住。
等张杨、王服归营,第一时间接见,调解可能的矛盾,只是他这么坚持的一个目的。
以身作则,保持必要的警惕,防止全员松懈,给敌人可乘可机,才是关键。
当然,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平定匈奴叛乱后,是返回太原或者河东,还是继续留在美稷?
他对荀攸露了一点口风,但荀攸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意见。
他不知道荀攸是什么态度,但他相信,荀攸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会支持还是反对?
——
荀攸双手抱在脑后,仰面朝天,看着漆黑的帐顶出神。
他的身体很累,但他却睡不着。
天子的那句话像惊雷一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惊散了他的睡意。
可他却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有些释然,就像是等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
曾经的猜测变得越来越明确。
天子想看袁绍称帝,关键不在看袁绍是否有不臣之心,或者袁绍是否有胆量称帝,而是天下有多少忠义之士。
光武皇帝养士百年,效果究竟如何?
荀攸自己也说不准。
对出身汝颍的他而言,这本不应该成为问题。
袁绍优待世族,天子却有意抑制兼并,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均贫富。
招抚白波军、黑山军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他对《太平经》的兴趣从来不仅仅是兴趣,对党人的态度却一直很含糊。
荀氏就是颍川豪族,他的族人中有好几个是党人,他本人也与党人领袖何颙关系密切。
除了忠义之外,他找不到支持天子的理由。
但他不能不考虑一个问题:袁绍称帝之后,天下就能太平吗?
或者说,袁绍称帝之后,还会一直优先世族吗?
这可是不一定的事。
事实上,光武皇帝平定天下后,就曾颁布度田令,想对曾经支持他的世族、豪强动手,只不过遭到世族、豪强的强力反制,最后不了了之。
如果袁绍称帝以后也这么干,荀攸一点也不意外。
再者,他和荀彧先后赴朝,就算现在想回头,以袁绍那外宽内忌的性格,能既往不咎吗?
想来想去,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
午夜时分,张杨、王服归营。
得知天子一直在等他们,张杨、王服心中激动不已,连疲惫都减轻了几分。
他们连甲胄都来不及脱,带着醯落的首级,匆匆赶往御帐。
收到消息后,刘协及时叫醒了蔡琰。
睡了两个时辰,虽然还是有点萎靡,但蔡琰的脸色却好了很多。当她看到身上天子的大氅时,一时心慌意乱,险些打翻了案上的砚台。
刘协及时伸手按住了砚台,避免了墨迹狼藉的局面。
“小心些。”
“唯。”蔡琰低着头,抱着大氅起身,走到刘协身后,将大氅披在了刘协身上。
刘协吸了吸鼻子,大氅上有蔡琰的味道。
蔡琰面红耳赤,连忙回座,铺开素帛,打开砚盒。
刚准备好,张杨、王服就在帐外报名。
“臣骁骑将军杨、越骑校尉服,请见。”
“进来!”刘协轻咳一声,神情瞬间变得庄重。
帐门掀开,张杨、王服并肩挤了进来,还互相看了一眼,横眉冷对。
刘协看得清楚,却没有说话。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醯落只有一个脑袋,有人欢喜,必然有人失落。
“这是……”
张杨顾不上和王服斗气,上前一步,将醯落的首级摆在刘协的面前。
天气寒冷,血早就冻上了。醯落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半透明,看不出一点血色。花白的胡须,同样花白的头发,都被鲜血染红,结在一起。
“这是匈奴右部单于醯落。”张杨满脸喜色。“承陛下天威,臣亲手斩落。”
刘协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醯落的首级,点点头。
“将军有没有想起当年随丁建阳追亡逐北的日子?”
“不瞒陛下,臣的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更加强烈。当初跟着丁建阳出战时,臣虽年轻,却从来没打过这样痛快的战斗,更没想过臣有一天能立下亲手斩杀右部单于这样的功劳。大汉……”
张杨长出一口气。“已经有很多人没有如此酣畅的胜利了。”
“将军努力加餐,这样的胜利只是正席前的开胃酒。”刘协面带微笑,目光转向不甘的王服。“校尉也不必遗憾,胜负有因,你错失首功绝非偶然。好好总结,下一次必能有所斩获。”
王服听了,心中稍微舒坦了些。
他自己也清楚,这次被张杨先拔头筹,的确是技不如人,并非天子偏袒张杨。
只是狂奔了近百里,最后离千户侯只有数百步之遥,实在是意气难平。
事已如此,他能做的只有如天子所说,回去总结经验教训,争取下一次立功。
“来吧,说说你为何落后,朕帮你分析分析。”刘协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给王服。
王服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牛奶,躬身施礼。
“唯。”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战封侯
张杨、王服真的很累,尤其是张杨。
年逾不惑,又有多年没有如此高强度的作战。连续奔驰近两百里,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他现在只想躺平。
可是千户侯的爵位在望,再加上天子的亲切垂询,他又难抑心中兴奋,不愿意王服独擅其美,只能打起精神,向天子复述追击的过程。
其实追击的过程并不复杂,也谈不上惊心动魄,更多的是意志上的较量。
追出十几里地后,醯落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张杨、王服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唯一的问题就是速度。
醯落的坐骑很神骏,身高腿长,而且耐力极好。张杨、王服几次尝试不惜马力的加速,都没能如愿,最后只得耐着性子追赶。
“陛下,臣将那匹战马带回来了。虽说伤了些元气,但好好照料,依旧是一匹千里宝马。”王服献宝似的说道。
张杨垂下了眼皮,没吭声。
王服趁着他砍杀醯落的时候夺马,双方险些打起来。现在想想,真是没必要。
再好的千里马,也比不上千户侯。
刘协看得分明,面带微笑。“既然醯落有千里马,你们又是怎么追上的?”
“醯落没有备用战马。”王服咂了咂嘴。“哪怕是千里马,驮着一个壮汉连续奔驰,也总有力竭的时候。醯落虽然不高,却很壮,得有四百斤吧?”
张杨表示同意。“算上武器和衣服,纵差也不离了。也就是那匹马,换一匹普通战马,三十里就跑不动了。我见过那么多好马,也就是吕布那匹赤兔堪与相比。”
刘协回忆了一下。他曾与醯落见过一面,只是隔得太远,光线又不好,还真没看出醯落的坐骑是什么样的好马。清晨时战场一片混乱,也没注意。
看来倒是个疏漏,要不是千户侯的悬赏,或许醯落就跑了。
去卑等人就只追了三十多里就回来了。
“看来还真是你的运气啊。”刘协说道:“骁骑将军,你的家乡是云中吧?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希望封在哪里?”
张杨大喜,连忙离席拜谢。“臣谢陛下,能在云中郡就行。”
刘协想了想,说道:“那就沙陵吧。朕很喜欢这片湖。将来巡边,途经此处,就到你的食邑垂钓,欣赏湖景。”
张杨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用力叩头。
“谢陛下。”他哽咽着。“臣结发从军,征战二十载,一事无成。不意今日附陛下骥尾,一举成功。臣愿以此身,及子子孙孙,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伸手,将张杨扶了起来。“君侯请起。你愿为大汉效力,朕求之不得。不如现在就将你的心得传授说与朕听,也好解朕疑惑。越骑校尉与你同时追击,为何就是追不上你。”
王服在一旁嫉妒得红了眼。
张杨一战封侯,而且封了县侯,这运气也太好了。
就爵级而言,县侯已经是侯爵的最高等级了。一般人开始封侯都是亭侯、乡侯,能晋升到县侯的屈指可数。
即使醯落是匈奴右部单于,他的首级也不值一个县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只差几百步啊,如果一开始不是安排三百人,而是像张杨一样安排两百人追击,或许这个机会就是自己的了。
王服懊丧不已。
张杨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其实,这一战的首功是陛下。若非陛下有必胜之心,又赏赐酒肉,鼓舞士气,臣也未必能追上醯落。”
张杨详细分析了双方的部署,包括王服在细节上的不足。
刘协听得认真,王服听得更认真。
归根结底,张杨能追上醯落,砍下醯落的首级,取得完胜,可以总结为准备充足四个字。
从身体到心理,从天子到普通骑士,他们将所有的细节都做到了极致。
相比之下,匈奴人却没有充足的准备。醯落直到决定逃跑前的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什么,还以为胜劵在握。
至于他与王服之间的毫厘之差,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只是王服稍微欠缺一些经验,不知道长途追击应该是什么样的配置。
尽管如此,王服能及时调整部署,也算得上见机极快。
相信再经历几场战事,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将。
对张杨的夸奖,王服很受用,心理终于舒坦了一些。
“校尉,回营之后,要好好总结。”刘协鼓励道:“博采众长,方能成一家之言。你是习武之人,剑术精绝,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朕教。”
王服眉开眼笑,躬身拜谢。
——
听完张杨、王服的汇报,刘协放下了最后的心思,疲惫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帐外的脚步声刚刚消失,他就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朕要睡一会儿。”刘协双手扶案,想站起来,却只晃了晃,又坐下了。
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蔡琰起身,拉起刘协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搂着刘协的腰,半背半架,将刘协送到后帐,让他躺在床上,又帮他脱靴。
蔡琰刚刚脱下了一只战靴,刘协便鼾声大作。
看着刘协疲惫的脸,蔡琰一声叹息,动作更加小心。
安顿好了刘协,蔡琰回到前帐,重新入座,开始整理刘协刚刚与张杨、王服的谈话。一个虎贲走了进来,见帐内只有蔡琰一人,内帐却传来刘协的鼾声,诧异地看了蔡琰一眼。
“是……令史扶陛下入帐的?”
“啊……啊。”蔡琰愣了一下,大为尴尬。
一时情急,她直接将刘协扶进去了,却忘了传帐外的虎贲。
虎贲没有多问,提起火墉的奶壶,为蔡琰添了一点热奶,提起案上的醯落首级,走了出去。
蔡琰窘迫,却无法解释,只好埋头整理。
刚才只顾着记录,没有考虑太多。现在重新整理,蔡琰惊讶地发现,张杨、王服追击醯落的成功来自于一系列的细节。只要其中有一个细节没考虑到位,这次追击就有可能无疾而终。
这些细节一部分和刘协的安排有关,一部分和将士们的个人经验有关。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书中没有。
任何一部典籍中都不会记载这样的细节,反倒可能特意忽略掉这些细节。
第二百九十章 不谋而合
虽然睡得很晚,但刘协还是准时醒了,而且是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白马铜率领十万骑杀来,数不清的匈奴骑兵像潮水一般,沿着河谷向前推进,所到之处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白马铜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腾云驾雾般冲到他面前,扔过来一颗人头。
人头开口大呼。“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定睛一看,竟是奉命出使的杨修。
刘协惊出一身冷汗,发现是梦,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体很累,很想再睡一会儿。
但他只赖了一小会儿,便挣扎着起床。
危险还没有过去,噩梦随时可能成真。
听到内帐的动静,当值的虎贲侍郎李虎走了进来,侍候刘协穿衣、洗漱,一边做一边解释道:“蔡令史忙了半夜,刚刚休息,还没醒。”
刘协不解地瞅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令史只是记录起居注,不负责朕的起居。”
李虎愣了一下。“可是……臣听说,昨晚是令史侍候陛下就寝的。”
刘协眉头微蹙。
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昨天和张杨、王服说完话,他的脑子都快宕机了。
是蔡琰侍候他就寝的吗?
“可有消息来?营中情况如何?”
“没有消息。”李虎立刻兴奋起来。“醯落的首级挂出去了,匈奴人吓得半死,今天特别安静。那个匈奴右贤王来了好几回了,一直在营外面转,不敢进来。”
刘协暗笑。
去卑紧张就对了,这一战就是打给他们看的。
匈奴人没做到的,汉人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干净利索。
“匈奴单于呢?”
“在帐门口。”
“在帐门口?”
“说是为陛下守帐。真是说笑,陛下有我们守着,要他何用?”
刘协穿好衣服,走出大帐,果然看到了呼厨泉。
呼厨泉穿着甲胄,腰间佩着长刀,站在帐前,轻轻的跺着脚。看到刘协,他大步赶了过来,拱手施礼,态度谦卑。
“外臣呼厨泉,见过陛下。”
“单于,你怎么做起卫士来了?”刘协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说道。
昨天没睡好,浑身筋骨酸痛。
呼厨泉满脸堆笑。“陛下面前,外臣岂敢以单于自居。若非陛下相助,外臣就是丧家之犬。如今陛下一战斩叛臣醯落,外臣才算有了家。外臣愿永为陛下藩臣,侍候陛下左右。”
刘协微微一笑,却没有接呼厨泉的话头。
呼厨泉就是个傀儡。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去卑等实权派的态度才有意义。
当然,去卑等人的态度也不重要。
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狗,要么斩首。
不解决匈奴人的问题,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
早饭很丰盛,有羊奶,有牛肉,还有一碗肉羹。
缴获的牛羊让汉军可以放开肚皮,痛痛快快的吃几天肉。
他们没有赶着牛羊行军的习惯,最多带一些薰肉当作干粮。一旦敌人来袭,或者发现敌人的踪迹,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吃不完的牛羊都只能放弃。
吃完早饭,刘协召来尚书令裴茂,询问交战收获。
裴茂心情非常好。
汉军大获全胜,尤其是甲骑一战立威,效果超出预期。将来论功,裴潜必然榜上有名。
他向刘协汇报了战损和收获。
将士的损失不多,阵亡不过十余人,重伤不到足百人,剩下的都是皮肉伤,过几天就能好。
战马的损失不少,可是比起缴获的战马,那就不值一提了。
说到战马,裴茂掩饰不住兴奋,竖起手掌连摇。“足足五千匹,都是真正的战马。即使以每匹万钱计,也是五千多万。”
刘协也很高兴。
中原缺战马,一匹真正的战马能卖到十万钱,五千多匹战马就是五亿钱。
整个并州的赋税加起来都没五亿钱。
想想几个月前,他连公卿大臣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这五亿钱简直是一笔巨款,难怪裴茂会失态。
所以说,最快的致富手段还是打劫,一本万利,甚至是无本生意。
“令君,朕有个计划。”
“陛下有何计划?”
“若是恢复五原、朔方诸郡,招募汉胡屯田、放牧,以畜产与中原交换不足,可行否?”
裴茂沉思片刻,眼神微闪。“陛下是说,教化匈奴,为我大汉编户,变属国为郡县?”
刘协点点头。“令君以为如何?”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匈奴单于?”
“封侯,安享富贵。”
“诸部头领呢?”
刘协垂下眼皮,淡淡的说道:“服者为将,不服者诛。”
裴茂点点头。“可行,但不能急,争必生变。”
“令君拟个方略,到时候议一议。”刘协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他就猜到裴茂不会反对。少壮派就是少壮派,不是那些暮气沉沉的老臣。
看裴茂答应得这么爽快,应该是之前就有过类似的考虑。
“唯。”裴茂躬身领命。
“挑一些战马送到太原、上党去,另外再送一些牛到河东。春耕在即,牛用得上。”
“请陛下放心,臣定能安排妥当,不使一牛一羊浪费。”裴茂信心满满。“陛下,除了牛马羊,匈奴俘虏也有用处。臣以为可设农都尉,监管俘虏放牧、耕种,朝廷按价收购,并与河东、太原交易。”
刘协正中下怀。他与正想说这件事,结果裴茂与他想到一块去了。
“令君,细细说来。”
裴茂求之不得,侃侃而谈。
“以前朝廷曾开边市,但利益皆为匈奴、鲜卑头领所得。他们不知感恩,反以为朝廷软弱,时时反叛,要挟朝廷。若能控制边市,使普通匈奴人有利可图,既能抑制匈奴、鲜卑头领坐大,又能招诱匈奴、鲜卑人,一举两得。”
刘协觉得有理,频频点头。
“只是如此一来,陛下可能要在美稷多住一段时间。”
“为何?”
“虎口夺食,自然要防着恶虎伤人。”裴茂笑道:“唯有陛下坐镇美稷,征讨不服,方能使匈奴、鲜卑诸部俯首,不敢轻举妄动。”
刘协看着裴茂,心中狐疑。
这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还是裴茂猜到了他的想法,刻意奉迎?
不得不说,这正是他期望的提议。
第二百九十一章 患得患失
荀攸起得有点晚。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对他的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
这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刚满四十岁,他的体力已经不如从前了。
仅仅是五年前,他与何顒一起被关在长安的廷尉狱里时,每天被犯人们绝望的呼号吵得睡不着觉,他还能保持从容不迫,精力饱满。
现在想来,或许何顒闭气自绝并不完全是因为担忧时势,还有精神和体力无法支撑的痛苦。
听到裴茂的声音时,他没太当回事,只是奇怪天子如此自律,居然早早的起来了。等他意识到裴茂已经进帐很久,一直没有出来,才觉得有些诧异。
就算是汇报的事情比较多,裴茂与天子说话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他在说些什么?
荀攸一边想着,一边起身。
穿衣时,他突然迟疑了一下,放下衣服,先在帐中做了一套导引。
这套导引是很久以前学的,只是一直没认真练习。
那时候还年轻,不相信修仙,也不想做神仙,喜欢舞刀弄剑,不喜欢这种慢腾腾的导引术。
他现在依然不相信修仙,但他希望有一个强健的体魄,适应征战的艰苦。
导引的动作很慢,却要配合呼吸,荀攸不知不觉的全神贯注,心中只有一呼一吸,忘了身外之物。
等他做完导引,才意识到帐外有人。
“帐外何人?”荀攸问道。
“侍中,是我啊,裴茂。”
荀攸吃了一惊,只是做了个导引而已,何以错过了这么多事。
他一边应着,一边穿好衣服,推帐而出。
裴茂站在门口,拱手施礼。
荀攸还礼,起身的时候,目光迅速扫过裴茂的脸。
“不知令君有何指教?”
“不敢。”裴茂哈哈一笑,转转指指四周。“整个大营里,年龄相当,还能说得上话的,也就侍中了。侍中这两天辛苦,可缺何物?昨天缴获了不少物资,令君若有需要,我派人送来。”
荀攸摇摇头。“多谢令君,暂时还没有。若有需要,再请令君帮忙。”
裴茂也不介意,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荀攸。
“侍中欲去巴蜀不成,就尝尝巴蜀的茶吧,解腥去腻,口齿余香。”
荀攸诧异地看了裴茂一眼,却没有拒绝。
他知道蜀中有饮茶的习惯,也在荆中饮过茶,诚如裴茂所言,能够解腥去腻。这两天牛羊肉吃得多,正在遗憾无茶可饮,不想裴茂就送来了。
他双手接过,盒子很沉,应该是银的。上面的花纹也很精美,当是贵重之物。
“多谢令君惠赐。”
“侍中言重了。”裴茂拱拱手。“上次得侍中点拨,还没致谢呢。等忙完这一阵,找个机会,再向侍中请教,还望莫要推辞。”
荀攸眉梢轻挑,面带微笑。“那我可就等着了。”
裴茂也笑了,再次拱手告辞。
荀攸掂着手中的银盒,品味着裴茂刚才话里的意思,一时出神。
裴茂主动示好,绝不是一时起意,他这是有备而来。
——
刘协在河谷中休整了两天。
除了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外,他还对刚刚结束的沙陵湖之战做了全面总结。
从他本人开始,到每一个士卒,都要对自己负责的事务进行总结,查漏补阙,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加以改进、提高。
总结得好的,不仅能得到格外的嘉奖,还会作为代表,在更多的人面前发言。
诏书一下,全军将士都兴奋起来。
作为典型,张杨不仅得到了沙陵县侯的爵位和千户食邑,还将在大会时发言,介绍经验。
羡慕得王服和张绣眼珠子都红了。
王服还好一点,毕竟他有机会争,只是没抢到。
张绣最难受。他连争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张杨立功受赏。
如果他也有机会追击,哪有张杨的事。
全军将士忙着总结得失的时候,刘协召集几个将领和近臣议事。
醯落一战授首,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尚书令裴茂提议,大军当往美稷,传诏匈奴诸部齐聚美稷,朝拜天子,并举行册封呼厨泉为单于的典礼,重申朝廷对匈奴人的宗主权。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这本是应尽之意。
但裴茂话锋一转,提了另外一个建议,却引起了争论。
裴茂说,鉴于匈奴人多次发生叛乱,而单于不能制,朝廷有必要加强对美稷单于庭的控制。具体而言,就是恢复孝武时的制度,在西河郡屯田、驻军。
荀攸明白了裴茂送茶的意义。
天子面前,除了他和裴茂之外,不是张杨、王服那样的将领,就是蔡琰、裴俊这样的年轻近臣。能够对裴茂的提议形成障碍的人,只有他一个。
他下意识地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事先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事先知道,却没有向自己提出咨询,而是让裴茂在会议时突然提出,应该是已经同意了裴茂的建议,讨论只是走过过场。
以裴茂父子当前的得宠,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他建议的可能性不大。
天子的心里,还有他这个侍中的位置吗?
荀攸心中失落,又对自己不能泰然处之而感到莫名愤怒,一时连发言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时,王服提出了疑问。
“敢问裴君,朝乱之后,朝廷困窘。天子亲征,不过三千骑。如何能有兵马驻扎美稷?”
裴茂反问道:“校尉麾将骑士,有多少是中原人?”
王服苦笑。“二三成而已。”
“诚如校尉所言,北军骑士也没几个是中原人,更何况其他。骁骑将军麾下的并州勇士大多是雁门、云中人,羽林骑中的中原人更多一些,大约有一半,或许这正是羽林骑实力较弱的原因所在。”
张绣立刻表示不服。“裴君,谁说羽林骑不如人?”
裴茂摆摆手,微微一笑。“尔可知羽林骑的来历?”
“当然知道。”张绣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孝武征讨四夷,选六郡良家子为骑士,多有战功,乃是汉家骑士中的精锐。”
“尔可知西河亦是六郡之一?”
张绣愣住了,原本满满的自信瞬间破功。“还有……这事?”
裴俊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绣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有何可笑?”
“放肆!”两个虎贲上前,按刀怒喝。“君前失礼,喝斥天子近臣,你眼中还有陛下,还有朝廷律法吗?”
张绣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第二百九十二章 裴茂进言
“会议结束之后,自领五杖。”刘协摆摆手,又对裴俊说道:“你亦如是。”
裴俊不敢辩驳,乖乖的躬身领罚。
裴茂垂着眼皮,面寒如霜,看得裴俊头皮一阵阵发麻。
身为郎官,在天子与大臣议事时发笑,同样是失礼的体现。
张绣原本还有些不服,一见裴俊也要领罚,顿时身心舒泰。
“你不知道西河是六郡之一?”刘协看向张绣,眉头微蹙。
若是中原人,对六郡不熟悉,那还可以理解。张绣是边地人,不知道六郡是哪六郡,未免过分。
“臣……臣只知道陇西、汉阳等凉州诸郡,的确不知道西河也是六郡之一。”张绣神情委屈,讪讪地说道:“西河……都没汉人,至少羽林骑中没有。”
张杨也躬身说道:“臣等也不知。常听人说六郡六郡,却不知道究竟是哪六郡,更不知西河亦是六郡之一。”
刘协咂了一下嘴,有点无奈。
这些将领的文化素养不足,一不小心就闹笑话,偏偏自尊心还特别强,一碰就跳。裴茂不是刻意羞辱他,就闹出这么在的矛盾,真要是有意挑事,说话再刻薄一点,真有可能打起来。
裴茂也有点尴尬,向张绣点头致意,又对刘协说道:“陛下,其实这也怨不得中郎。如今的西河郡早就不是孝武时的西河郡了。永和五年,郡治由平定徙离石后,西河郡便名存实亡。别说入选羽林的精锐骑士,户口亦十不存一。”
刘协点头,示意裴茂继续。
“但户口少,并不是西河郡没人,而是朝廷无力控制,百姓不能自保,只能沦为匈奴人附庸、部曲。若朝廷能重振旗鼓,将郡治重新徙平定,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就连入塞的匈奴人也将仰慕教化,愿为编户。”
荀攸忍不住说道:“尚书令言过其实了吧?汉家子民迎王师情有可原,匈奴人未蒙朝廷恩泽,焉能愿为编户?且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如何能为编户?”
裴茂面带微笑。“侍中有所不知。且不说匈奴人入塞之后,多有耕种,未必都牧马放羊。即使如此,他们也希望成为我大汉子民。”
荀攸将信将疑。“愿闻其详。”
“一来放牧不如耕种稳定,一场风雪,便可能是灭顶之灾。纵使风调雨顺,他们也需要用牛羊换取衣物、铁器、盐巴之类物品。非我子民,只能通过指定的胡市。路途遥远不说,还要受人盘剥。若能成为大汉子民,便可直接在附近市中交换。人既省力,价亦低廉。”
荀攸微怔,随即明白了裴茂的意思。
他没有北疆生活的经验,之前也没想过这些。
“还有呢?”
“匈奴人之所以仰仗单于,是因为草原苦寒,盗贼横行,没有部落约束,难免为人所杀。如今入塞,可不倚仗单于而活,又何必供奉单于?且匈奴单于势弱,为群臣所欺,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保护子民?若陛下重设西河,施教化,护周全,使免遭奴役,匈奴人焉能不愿为编户?”
说着,裴茂眨眨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英明,有侍中为腹心,诸将为爪牙,难道不比单于更适合为汉胡之君?”
荀攸心中恍然。
不管这个建议是裴茂自己所倡,还是奉承天子之意,这都是天子想要的结果。
天子有意久驻美稷,裴茂就送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受教了。”荀攸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此闭口不言。
张杨、王服等人也面面相觑,齐唰唰的将目光转向了天子。
他们不理解裴茂这个建议的用意,也无从判断好坏。身为将领,有机会开疆拓土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冷静地想一想眼前的形势,似乎又不太现实。
之前的计划只是平定匈奴叛乱,努努力,还可以完成。
如今却是要重设西河郡,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见众人无语,尤其是荀攸一言不发,刘协看了裴茂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浅笑。
当初裴茂兴致勃勃的提议时,他就预料到这一幕。
张杨、王服之流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只要能建功立业,他们求之不得。
但只靠他们是无法成功的,他需要荀攸以及更多的读书人支持。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只凭武力无法解决。
“教化非一日之功,诸君不妨多想想。”刘协咳嗽一声,结束了这个议题。“先去美稷,召匈奴诸部来见,册立单于,重建王庭。”
——
出了御帐,裴茂赶了几步,与荀攸并肩而行,来到荀攸的帐前。
荀攸停住脚步,歪着头,看着裴茂,却没有请裴茂进去坐的意思。
裴茂心中明白,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侍中误会了天子,也误会了我。”
荀攸摇摇头。“令君言重了,攸岂敢。”
“既然如此,侍中何以不言?”
荀攸转身,看看四周。“攸既对西北风土人情不熟,不能轻易出言附和或者反对。当做一番了解,然后才能向天子进言。”
他又看看裴茂,嘴角微挑。“裴君,匈奴人可不是河东人。虎口夺食之前,还是多做些准备为好。”
裴茂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
河东时,天子让他召集河东大族,结果河东大族并不积极,弄得天子很狼狈。
殷鉴不远,若是再来一次,天子怕是要对他失望了。
河东人只是消极对待,不肯出钱出粮,支持天子,匈奴人却可能直接起兵攻击的。
天子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想听听众人的意见,或许就是对他不放心。
“那……侍中有何提议?”裴茂忍着心中恼怒,强笑着说道。
荀攸沉默了片刻,说道:“欲得其土,先问其人。裴君不妨先问问西河的汉胡百姓,看看他们是否如裴君所言,愿为大汉编户,并愿承担大军连年与匈奴人征战的危险。河东、太原、上党自顾不暇,天子只能就地募兵,这个负担可不小。”
裴茂虽然不喜欢荀攸的态度,却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想把事情办成,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多谢侍中。”
荀攸还礼,看着裴茂远去,正想入帐,有虎贲赶来。
“侍中,陛下有请。”
荀攸转头一看,只见天子披着大氅,站在御帐前,正向他招手。旁边有几个虎贲侍郎,正在准备马匹。
荀攸赶了过去。“陛下这是……”
“侍中,陪朕出去走走?”
第二百九十三章 釜底抽薪
河水缓缓流淌,清澈见底。
两岸漫山枯黄,看不到一点绿色。
有牛羊散落河谷之间,在残雪中寻找草根,悠闲自得。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刘协说道:“都说海晏河清便是盛世,西北的河水很清,莫非盛世在西北?”
荀攸哑然失笑。“陛下所到之处,便是盛世,本不在乎东南还是西北。”
刘协哈哈一笑。“侍中此言,只怕言不由衷啊。”
“臣所言,乃是肺腑之言。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荀攸面带微笑,举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六十年之后。”
“为何是六十年之后?”
“三十年升平,三十年太平,然后盛世可至。”
刘协也笑了。“朕还以为侍中想说下一个甲子年。”
荀攸的笑容立刻变得不太自然。
刘协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侍中本是荀卿之后,对荀卿之学可有研习?”
荀攸恢复了从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汉家杂霸王道而用之,便是荀卿之学。只不过荀卿之学虽不斥霸道,终究还是以德政为归,以王道为高。”
“放眼天下,谁能行王道?”
荀攸沉吟着,一时没有作答。
“袁绍?刘表?”刘协转头看着荀攸。“还是文若?”
荀攸一愣,大惊失色。“陛下,何出此言?能行王道者,非陛下而谁?”
刘协抬起手,示意荀攸不要着急。“袁绍负四世三公之望,又得天下士大夫欢心。刘表学问渊源,雍容大度,亦能得人。文若德才兼备,忠义两全。此三人,似乎都有辅佐朝廷,成就王道的可能,只是不知道谁能真正成功。”
荀攸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刘协又道:“朕看好文若。”
荀攸微怔,下意识地问道:“陛下为何看好他?”
“他年轻,刚过而立之年,还有突破自我的机会。”
荀攸眨眨眼睛。
天子这是说我年纪大了,囿于成见,泥古不化吗?
刘协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有朕与侍中。”
荀攸连忙推辞。“臣何德何能,岂敢与陛下比肩。”
“若论信任,只怕是朕不能与侍中比肩。”刘协无声而笑。“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嘛。”
荀攸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天子知道袁绍、刘表不可能入朝,所以推行王道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荀彧肩上。他对荀彧寄托了厚望,但他不能放弃兵权。司徒治民可以,太尉掌兵休想。
那么,他与荀彧之间就需要一个基本的信任,尤其是对荀彧而言。
要让荀彧相信天子有推行王道的决心,不至于倚仗武力横生事端,天子身边就需要一个能让荀彧相信的人。
天子选中的这个人就是他。
这么说,天子的计划就更明白了。
他打算驻留美稷不归,与其说是看袁绍能走到哪一步,不如说是想看荀彧能走到哪一步,王道能不能最终实现。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与文若,皆是陛下之臣,愿竭愚忠浅智,为陛下效劳。”
刘协点点头。“西河郡可复乎?”
“臣暂时不能给陛下答复。请陛下容臣一些时日,访问故老,了解一些情况,再做决断。”
“可以。”刘协露出满意的笑容。就这一点而言,裴茂不及荀攸稳健。“只是有一件事等不得,必须现在就做决断。”
“何事?”
“匈奴俘虏。”刘协轻吁一口气。“再还给匈奴人,岂不是为人作嫁衣?”
随着时间推移,被击溃的醯落部下不断有人来投,加上当时就投降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三千人。有老有少,有的甚至是拖家带口。
刘协不愿意将这些人还给匈奴人,不管是呼厨泉也好,其他部落首领也好。
朕花力气抓的俘虏,凭什么送给你们?等你们养肥了,再来和朕讨价还价?
没道理啊。
所以裴茂提出将匈奴人作为编户,由朝廷直接控制时,他的确心动了。
但他也清楚,这等于从匈奴人口中夺食,匈奴人绝不会轻易答应。如果处理不当,去卑等人可能心生嫌隙。万一在战场上反戈一击,那麻烦可就大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听听荀攸的意见。
裴茂的态度很积极,但做事不太行,可能还不如他的儿子裴潜。
荀攸略作思索。“陛下,何不择其精锐,重建度辽将军营?”
“匈奴人能答应吗?”
“成败的关键不在匈奴人答不答应,而在于陛下能不能百战百胜。”荀攸解释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纵使诱以重利,利尽则义绝,反叛如故。唯有使其知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才能让他们俯首称臣。先以威服,继以恩义。择其可教化者教化之,不可教化者屠戮之。百战之后,自然汰沙见金,满营皆是陛下爪牙。”
刘协琢磨了一会儿。
荀攸的办法和他的办法没有原则上的区别,但荀攸比他狠。
择其可教化者教化之,不可教化者屠戮之。
这句话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髡头要落地。
但冷静地想一想,这才是最真实的历史。
民族融合本就是一部血泪史,哪有不死人的。只不过以前死的汉人多,如今汉人握紧了手中战刀不放,死的就是匈奴人了。
——
刘协很快就宣布诏书,由张杨改任度辽将军,并从投降的匈奴俘虏中挑选精锐,加入度辽将军营。
度辽将军营是一个独立的军营,编制多少由朝廷说了算。
别说现在这几千人,将来就算有再多的俘虏,都可以安置。
为了吸引匈奴人加入度辽营,刘协将度辽营的驻地由曼柏迁到五原郡成宜,附近一片最好的河谷地划入度辽营的辖区,用来安置度辽营将士的家属,并设立胡市,与塞外各部落进行交易。
成宜本就有盐官,掌握着附近的盐池,有了互市权后,基本能解决度辽营的日常开支。
对于度辽营的将士及家属来说,稳定生活就有了希望。
为了加强这一份希望,刘协再宣布,服役度辽营满五年,且满足相关条件的将士,不论汉人还是胡人,都可以迁入内郡生活。附近的西河、河东,遥远的中原,都可以。
也就是说,为大汉战斗五年,你就可以拥有稳定的生活。
万一没满五年就战死了,家属也可以转入内郡。
消息一出,匈奴俘虏立刻沸腾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循序渐进
秉承天子旨意,张杨挑人的标准很严,甚至是苛刻。
不仅要求武艺好,还要长得端正,最好能说汉话。
年纪大的不要。宁可选十多岁的孩子,不要五十岁的老头。
穷的不要。要入营,至少要有完整的武器和战马。
仅是最后一条,就将无数人拒之门外。他们被击溃之后,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得越远越好,武器早就扔了。
就连战马都被一些人宰了充饥。
张杨挑了两天,只挑出三百多人。
剩下的人怒了,聚集在御营外抗议,要求汉家天子放宽条件,让他们加入度辽营。
刘协正和呼厨泉、去卑等人商量去美稷的事,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很不高兴。
问明情况,刘协阴着脸,看着呼厨泉。“单于,你看这如何是好?”
呼厨泉很丢脸。
这些人原本都是醯落的部下,也就是单于庭的部落,如今却争着抢着要加入度辽营,他这个单于的脸都被抽肿了。
“单于没有办法安置么?”刘协又问,同时看向去卑等人。
去卑等人也很无语。
他们也曾想将这些俘虏要过来,充实自己的实力,可是没敢开口。他们只带了一千人来,没有实力与汉军对抗。况且醯落也是汉军击败的,他们既没底气,也没脸面讨要这些俘虏。
现在么,更没脸了。
就算他们有脸要,那些俘虏也不愿意啊。
加入度辽营,五年之后就可以迁入丰饶的内郡生活,谁还愿意跟着他们在这里放羊。
他们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些人怎么办,而是担心自己的部下也想加入度辽营。
除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贵人,有几个普通的匈奴人对稳定的生活不动心?
去卑顺势问了一个他们都很关心的问题。
“陛下将度辽营迁到成宜,美稷这边怎么办?”
刘协很诧异。“度辽营本为防范北匈奴而设。如今北匈奴虽亡,却有鲜卑。度辽营北上成宜,正为守塞,防范鲜卑侵扰。鲜卑不能入塞,美稷自安,有何不可?”
去卑等人神情纠结。
他们担心的不是鲜卑,他们担心的是匈奴人内部。
天子在这里当然没问题。若是天子离开了,再发生叛乱,度辽营却远在成宜,怎么办?
但他们不敢说,万一天子不走了,长驻美稷,麻烦更大。
刘协明白这些匈奴人的小心思,也不戳破。
他与诸将商量恢复西河郡的事,匈奴人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但恢复西河郡是大汉自己的事,匈奴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而且他尚无定论,匈奴人也不好来问。
双方互相猜谜,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就是要慢慢压迫他们,让他们不知不觉中接受现实。
蹭啊蹭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进去了。
双方各怀心思,继续商量去美稷的事。
其实去美稷的事很简单,出了沙漠,再向南走百里左右,就到美稷了。
醯落已被歼灭,白马铜一直没有出现,就算有人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问题在于去美稷之后怎么办,是驻留在美稷等诸部来称臣,还是主动出击,逐个歼灭。
尤其是休屠各的白马铜,那可是一个实力强劲的敌人,不容小觑。
即使是汉家天子,也未必能敌。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单于,可以将河东的部属接回来了。”刘协对呼厨泉说道:“计算时日,他们赶到时,各部也应该到了,正好举行册封大典。”
呼厨泉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求助地看向去卑等人。
去卑也没办法,只好装聋作哑。
——
刘协最后决定向请愿的俘虏们“让步”。
没能加入度辽营的俘虏也可以在度辽营的辖区生活,但是每年必须向度辽营交纳赋税。种地的交粮食,放牧的交牛羊,做生意的交税,类似汉人编户。
相应的,度辽营将为他们提供保护,以及在遇灾时的赈济,并在他们符合条件时优先接纳他们加入度辽营。如果一直没能加入度辽营,只要在度辽营的辖区内纳税满十年以上,就可以迁入内郡。
这些条件算不是优厚,但是比起在草原上游牧,或者做部落首领的奴隶,还是要强太多了。
除了曾经拥有部落的头领觉得委屈,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很满意。
考虑到战事尚未结束,张杨也不能赴任,所有的匈奴人一起跟着去美稷。
自从羌渠被杀,于扶罗等人出逃,美稷已经没什么人了,有足够的地方暂时安置这些人。
——
北地,灵武谷。
白马铜坐在干枯的树干上,一边用短刀剔着牙,一边打量杨修。
这个汉家少年骨头挺硬,被他关了十几天,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不愧是弘农杨氏子弟。
“舒服吗?”白马铜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怎么样,愿意答应我的条件吗?”
杨修冷笑一声,在一旁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掸了掸沾满尘土的裤脚。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降。”杨修淡淡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条件可讲。”
白马铜盯着杨修看了一会儿,仰面大笑。
他用短刀指着杨修。“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知道说大话。我就不降,你能奈我何?难道你们皇帝还能再派一个段太尉来?对哟,我记得你老子也是太尉,不会是派他来吧。”
“你不配。”杨修忍着心中恼怒,不想被白马铜激怒。
“这么说,你们的皇帝也不会来了?”白马铜嘿嘿笑道:“你总不会以为你老子比你们的皇帝还尊贵吧?不过也说不定,你们这些汉人眼里,那个小皇帝真不算什么。”
“你更不配。”杨修加重了语气。
他知道,天子兵力有限,更没有足够的辎重,在美稷等白马铜还有可能,主动进攻白马铜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否则天子也不会派他出使。
但他不能弱了气势。
“那谁来杀我?”白马铜哈哈大笑。
他刚刚接到消息,汉军已经到了沙陵湖一带,即将遭到醯落的伏击。他不知道醯落能不能取胜,但他相信,就算醯落败了,汉人皇帝也不可能追到北地来。
“杀你,何须天子亲征。”杨修故作不屑。“一道诏书,便可取你项上人头。”
“哦?皇甫嵩死了,董卓也死了,你们汉人之中还有谁这么厉害?霍去病吗?”
“……”杨修语塞,心情复杂。
白马铜刚笑了两声,突然停住,眯起眼睛,看向远处。
一骑飞驰而来,马蹄翻飞,踢起滚滚烟尘。
片刻之后,骑士奔到白马铜面前,滚鞍落马。
“大帅,醯落战死,被汉人皇帝杀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萍水相逢
杨修能听懂的匈奴话有限,但他听到了两个熟悉的词:汉人皇帝,醯落。
应该是天子与匈奴叛军接触了。
杨修心跳加速,盯着白马铜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
这是天子出塞之外的第一战,胜负不仅关乎士气,更关乎生死。
白马铜皱着眉,盯着汗流满面的骑士,神情疑惑。
“你说什么?”
骑士重复了一遍,随即又意识到白马铜为何疑惑。“大帅,醯落真的死了。汉人追了他一百多里,砍下了他的头。”
白马铜的脸颊抽了两下,突然大怒。
“不可能。”
他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像一头困兽,来回走了两步,再次大叫一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见白马铜失态,杨修心中大定。
不用说,天子胜了,而且很可能是大胜,重创了醯落部。
他笑出声来,眉梢轻扬。
白马铜转头,怒视着杨修,眼中凶光四射。“你笑什么?”
杨修慢悠悠的说道:“我想起你的祖先,当年的休屠王,也是这般不知好歹。明明可以安享富贵,偏偏要临阵变卦,落得身死族破的下场。好在他有个好儿子,因祸得福,成了我汉家名臣。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运气。”
白马铜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几百年来,令无数匈奴人心情复杂的少年将军。
难道汉家小皇帝也是这样的传奇英雄?
细想起来,还真有点像,甚至更胜一筹。
他不仅击败了醯落,而且斩杀了醯落。
这是最出人意料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那匈奴人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白马铜眼珠一转,冷笑道:“等你们的皇帝赶到这儿,你再高兴不迟。呼厨泉愿意做浑邪王,当你们汉人的狗,我管不着。反正我白马铜不会投降,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杨修点点头,拍拍屁股。“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你有胆便战,无胆便逃,趁早决断。”
“我就在这里等着。”白马铜冷笑连连。“看你们的皇帝有没有胆来。”
杨修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
朝廷虚弱,天子能凑出三千精骑,赶到美稷平叛已经是极限,赶到北地来是不可能的。堂堂天朝,竟被寄居大汉土地上的蛮夷取笑,简直是奇耻大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出十年,必取尔首级,悬于北阙。”杨修指指白马铜,转身就走。
白马铜大笑。“别说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就怕你们不敢来。”
话音未落,远处又有骑士急驰而来,翻身下马,冲过杨修身边,来到白马铜面前。
杨修心情不好,甩甩袖子,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一跃上马。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白马铜背着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根本没有送客的意思。
杨修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这次出使简直是一事无成,颜面扫地。
他猛抽一鞭,奔驰而去。
几名随从也跟着上马,追上杨修。“侍中,回程么?”
杨修摇摇头。天子已经到了美稷,他再回河东没有意义,不如直接去美稷。但由此向东是大片的沙漠,没有向导是过不去的。
“去富平,找个向导。”杨修想了想,做出决定。
——
杨修赶到富平时,天色已晚。
进城之后,他直接去了私人经营的客栈。
虽说富平是北地郡治,如今却失去了控制,有大量胡人往来,私人经营的客栈兴盛。不仅热闹,还能打听到各种消息。
他能在灵武谷找到白马铜,就是从客栈打听来的消息。
灵武谷就是富平境内,离县城不到百里。
刚到客栈门口,杨修就发现不对劲。
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客栈前一片冷清,不见了客人,却站着一排戴着毡帽,穿着羊皮袄,手执长矛的武士。见杨修一行越走越近,武士立刻迎了上来,长矛直指杨修的胸口,杀气腾腾。
一个穿着羊皮大袄,戴着胡人毡帽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杨修一眼,立刻喝止。
“住手。”他走上来,推开长矛。“没看见这是天子使者吗?”
杨修暗自吃惊,打量了中年人两眼。看此人一身打扮,他还以为是哪个羌胡部落首领。
“在下弘农杨修,敢问足下高名。”
成公英满脸堆笑。“原来是杨公子。镇西将军麾下,金城成公英,见过杨公子。”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掏出印绶,双手递给杨修。
杨修检查印绶,确认无误。“原来是你。怎么,镇西将军将至?”
成公英没说话,伸手将杨修请入客栈,这才说道:“杨公子,你这是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杨修暗自点头。
他听贾诩提过成公英这个人,据说是韩遂心腹,有勇有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他随即说明了自己的任务。
“公子刚从灵武谷来?”
“是的。”
“可曾见过白马铜?”
“见过了。”杨修摇摇头。一想到白马铜,他就是一肚子气。
“这可有点麻烦。”成公英露出一丝不安。“灵武谷离得太近了,骑马半日可至。我到此两日,只怕白马铜已经得到了消息。”
杨修忽然想起了他离开之前赶到灵武谷的骑士,连忙告诉成公英。
成公英苦笑。“果然是百密一疏。千防万防,消息还是走漏了。”
他想了想,将情况向杨修做了简要说明。
韩遂、马腾应贾诩之邀,率步骑三万,从金城赶来,打算协助天子,围攻白马铜。成公英奉命为前锋,带着百名骑士,扮作羌胡首领,来到富平,打探消息,确定白马铜的位置。
可是从杨修的所见所闻来看,白马铜比他想象的还要警惕,可能已经得到了消息。
“公子以为,白马铜会往哪个方向去?”
杨修想了想。“白马铜很嚣张,放言会在灵武谷等天子驾临,我估计他不会轻易离开。若是赶得及,应该还赶得上。”
成公英目光闪烁,将信将疑。
杨修又道:“我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陛下刚刚击败了匈奴右部的醯落,而且是大胜。”
“是么?”成公英追问道:“消息准备么?”
杨修将他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成公英听完,也很高兴。
天子首战告捷,这的确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进一步佐证了贾诩的判断。
“杨公子,我带你去见镇西将军吧,他一定会派人护送你去美稷的。”
杨修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见如故
韩遂趴在地图上,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若消息已然走漏,奇袭的风险太大。胜不足喜,败足以亡。”他抬起头,看着杨修。“杨侍中,再等等吧。”
杨修不置可否。
话不投机,他觉得和韩遂没什么话说。
“贾侍中何在?”
韩遂看出了杨修的意思,心里也有点不高兴。
这些世家子弟,总是这么目中无人。
“贾侍中在后面大营里,大概还有三十里。有辎重,走得慢些。你要是想去,我派人护送你。这里羌胡多,经常有劫路的,不安全。”
“多谢。”杨修虽然不想欠韩遂的人情,可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敢太大意。
“那我就不留你了。”韩遂摆摆手,示意成公英带杨修出去。
成公英给韩遂使了个眼色,韩遂却不为所动。成公英无奈,只得说道:“将军,我正好要去见贾侍中问计,顺便送杨侍中去吧。”
韩遂皱皱眉,没说什么。
成公英出了帐,追上杨修。“镇西将军要部署军事,无暇款待,还请侍中见谅。”
杨修不以为然。“无妨。都是为朝廷效力,不过职责不同罢了。”他想了一下,又道:“若白马铜不在灵武谷,他可能会去哪儿?”
“不好说。”成公英遗憾地摇摇头。“灵武谷向西,越过卑移山(贺兰山)便是大漠。他们有可能向西,去都野泽,也可能向北,去屠申泽。又或者干脆就留在卑移山中,伺机出击。若无人向导,追不上还是小事,万一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杨修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路从河东赶到这里,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有切身体会。塞内已经如此艰险,一旦出了塞,难度可想而知。
轻言追击容易,但真要是迷了路,那就是一场灾难。
老臣们极力阻止天子远征,更与天子起誓,坚决不同意天子出塞,还是有道理的。
成公英率百骑护送杨修,一路急行,尽心尽力。
路上几次遇到匈奴人的斥候,像狼群一般远远地跟着。如果没有成公英,杨修会不会遇到危险,谁也不敢保证。
半路上,成公英遇到了马超。
马超刚刚追杀一伙匈奴斥候,手刃了三人,溅了一脸血,杀气腾腾。
“这些胡狗太嚣张了。”马超骂道:“竟敢深入北地腹地,北地太守也不管么?”
成公英为他们做了介绍,特地说明杨修奉诏出使,刚见完白马铜回来。
马超打量着杨修,咧嘴一笑。“四世三公啊,果然不俗。白马铜相貌如何,武艺如何?你告诉我,我下次遇到他,就不会错过了。”
杨修说道:“那我还是不告诉你了,我还想亲手杀他呢。”
“你?”
“怎么,看不起我?”杨修嘿嘿笑了两声。“我家祖上也是军功封侯。”
马超惊讶地打量着杨修。
他只知道弘农杨氏是经学传家,却不知道弘农杨氏也是军功封侯。最让他意外的是,杨修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和他接触过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顿时心生好感。
“是么?那找机会,切磋切磋?”
“求之不得。”杨修一口答应。
马超哈哈大笑,伸手挽住杨修的手臂,用力晃了晃,又对成公英说道:“行了,我送杨公子去见先生,你回去吧。”
成公英指指漆黑的天,没好气的说道:“大半夜的,你让我再赶回去?亏你好意思说。”
马超拍拍脑袋,伸手去拽成公英。“忘了,忘了。别生气啊,这不是怕文约叔起疑心么。走,我请你喝酒。”
成公英不动声色的推开马超的手。“酒等会儿再说。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尽快向先生汇报情况,请他定计。耽误了时间,白马铜可就真跑了。”
马超觉得有理,喝斥部下回营。
杨修看得清楚,留了点心思,特意与马超攀谈了几句。
马超心情大好,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韩遂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争得这做先锋的机会。本该寻隙进击,如今却迟疑不前,恐怕会贻误战机。
成公英充耳不闻,面色如常。
杨修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
回到大营,已经是下半夜。
马超安排杨修、成公英休息,又问杨修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杨修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点也不惊讶。“侍寝就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如果孟起不累,我倒是有几件事,想向你请教。”
马超喜出望外。“行,那今天晚上,我们俩挤一挤。”
他还是叫来了两个胡女,让她们侍候杨修洗漱,然后又弄来了一些酒、肉,与杨修共饮。
两人入座,推杯换盏,喝了几杯。
“这是什么酒?真烈。”杨修呲着牙。
“羌酒,用羌地所产的青稞酿成,和羌女一样烈。不过不上头,放心喝。”马超说着,又给杨修添了一杯酒。“你想问什么?随便问,我知无不言。”
杨修打量了马超一眼。“孟起可知你的大名已经传入天子耳中?”
马超眼神微闪。“是么?”
“贾侍中曾经对陛下说,西北出良将,而少年英雄中以孟起为最。”
听说贾诩在天子面前这么夸自己,马超心中痛快,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谦虚了几句。
“可是为何孟起不为先锋,反倒让韩文约做了先锋?”杨修一脸的不解。“诚如孟起所言,韩文约如此稳重,只怕要贻误战机。”
马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握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
“这话本不该说,但德祖与我一见如故,我就不瞒你了。韩文约麾下有几个羌胡头领,当年是随段公讨过东羌的,通晓战阵,也熟悉北地地理。这个先锋,除了他,还真没别人能做。”
杨修立刻问道:“有匈奴人吗?”
马超瞥了杨修一眼,举起酒杯,与杨修一饮而尽。
“段公当年平定羌乱,麾下有数千义从,什么人都有,又岂止是匈奴人?不过,你也不要以为匈奴人就一定会和匈奴人一条心,他们互相之间的仇说不定比汉匈之间的仇更大。韩文约持重不前,绝不是因为部下有匈奴人,而是担心损失太大,影响了他的富贵。”
第二百九十七章 马超出击
杨修有意讨教,马超知无不言。
两人聊了半夜,喝得大醉,就挤在一起睡了。
第二天一早,杨修起身,宿醉未消,不由得苦笑,说马超骗了他。
什么不上头,他现在头痛欲裂。
马超放声大笑,没事人似的起身,命人取来酒肉,拉着杨修再喝。
杨修推辞,马超却拍着胸脯说,来两杯还魂酒,保证你头不疼。
杨修将信将疑,又端起酒杯,却发现昨晚喝起来满口生香的美酒现在像药一样无法入喉,叫苦不迭。被马超逼着灌了两杯,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如何?”马超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我可曾骗你?”
杨修喝了两杯,不敢再喝。
他待会儿还要去见贾诩,醉醺醺的肯定不行。
神智清醒了些,杨修又抓紧时间问了马超一些事。吃完早饭,便跟着马超去见贾诩。
看到杨修,贾诩很意外。
看到杨修与马超并肩走来,有说有笑,他更意外。
虽说两个年龄相近,但他从来没想过这两人会如此亲近。
不论是家世还是习气,这两人都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混到一起,而且亲热得像多年的至交好友。
听杨修说明了来意后,贾诩笑了。“德祖少年有为,未来可期。”
杨修心领神会,躬身说道:“少年在心,不在身。贾君志存高远,不让少年。”
贾诩看着站在一旁的马超。“孟起,你可知道都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马超摇摇头。
“休屠泽。”
马超眼神微变。
贾诩站了起来,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武威为汉郡之前,是休屠王的驻牧地。休屠王被杀,其部族被安置在塞内,最初就在都野附近。这些年,羌胡趁中原大乱,逐步内迁,休屠各也离开都野泽,进入北地、上郡一带。但他们还是将都野看作休屠一族的祖地,还有一部分族人生活在那里。”
马超来了精神。“这么说,如果白马铜逃跑,很可能会去都野?”
“可能性很大。”贾诩停住脚步,看着马超。“你想立功吗?”
“当然想。”马超咧着嘴,抑制不住心中喜悦。“我现在就去禀报家父,率部出征。”
贾诩摇摇手。“我说的是你,不是你的父亲。”
马超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贾诩。
他有自己的本部人马,但只有数百人。马家的兵权在他父亲马腾的手中。
“都野泽虽是休屠胡的祖地,毕竟在沙漠之中,不如灵武水草肥美。白马铜也只是将都野泽当作暂避之地,留守的人并不多。你率本部人马就够了,人太多,反而可能走漏消息。”
马超恍然,连连点头。
“记住,白马铜先与醯落联手,攻杀羌渠单于,又对天子使者不敬,无悔改之意。此等叛臣,绝无赦免之理,当取其首级,悬于北阙。其族人助纣为虐,依律当诛。”
马超看着贾诩,兴奋地搓着手,用力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杨修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贾诩的意思很明白,对休屠族不留余地,赶尽杀绝。
只是这么一来,休屠胡必然报复,武威全郡都将在休屠胡的刀锋之下,不复有安宁之日。
“贾君,这么做,是不是……”杨修低声问道。
贾诩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德祖,休屠一族受我大汉恩惠三百年,仍目无朝廷,不诛杀全族,如何能立朝廷威严?陛下亲征美稷,难道只是看看塞外风光?”
杨修挑起大拇指。“贾君威武,不愧是段公外甥。”
贾诩瞪了杨修一眼,仰天大笑。
——
日暮时分,休屠泽波光粼粼,寂静安宁。
几个髡头匈奴小儿推着马革船,在湖中钓鱼,清脆的笑声随风飘荡。
湖边的草地上,一个年老的匈奴人,一个年轻的匈奴人,骑着马,赶着羊群,走向不远处的帐篷。
帐篷前,一个年轻的匈奴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抚着额头,看向远处,眼神疑惑。
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黑点。
黑点越来越多,至少有几十人。
匈奴女子不安起来,大声的叫着,提醒马背上的匈奴人注意。
从沙漠深处出现这么多人,很有可能是强盗。他们不仅抢劫,还会杀人,所到之处。
两个匈奴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年老的匈奴人策马迎了过去,年轻的匈奴人一边向帐篷赶去,一边提醒湖中的小孩赶紧靠岸,准备逃命。
——
马超带着本部人马,带十五日粮,一人双马,仅用三天时间,就赶到了休屠泽。
看着迎上来的老匈奴人,他无声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部下放慢速度,自己独自策马上前。
见马超一个人迎了过来,老匈奴人松了一口气,手却没有离开弓弦,随时准备射击。
“远方的客人,你从哪里来?”
马超的部下中就有匈奴人,略通匈奴语,当下大声说道:“我来自灵武谷,带着贵人的命令。”
为掩饰行踪,马超一行穿得和匈奴人差不多,戴毡帽,穿皮袄,远远地看着和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匈奴话说得虽然不是很地道,但匈奴人种族复杂,本来就有很多口音,这个老匈奴人也没当太留意。
听说是来自灵武谷,又带着贵人的命令,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白马铜的部下。
最近听到风声,说是汉人皇帝要来,白马铜有退守休屠泽的可能。如今看到这些人,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其他人在哪里?”马超反客为主,大声问道。
“都在大泽的南边。”
“大概有多少人?”
“不多,五百多户吧,但牛羊不少,够大王吃半个月的。”
“很好。”马超说道,突然开始加速,同时伸手摘下了腰间的角弓。
匈奴人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中的弓,拉弦就射,同时踢马转身,准备逃跑。
羽箭离弦,瞬间就到了马超面前。
马超一伸手,抓住了箭,反手搭在弦上,拉弓就射。
匈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马超一箭射中,翻身落马。
马超策马赶上,长刀出鞘,在马背上俯身,刀尖掠过匈奴人的咽喉。
锋利的战刀割断了匈奴人的脖子,鲜血涌出。
马超坐直了身体,沾了鲜血的长刀斜指大泽的南岸。
“奉大汉皇帝诏,休屠胡造反,全族有罪,格杀勿论。”
数百骑士齐声大喝,开始加速,沿着大泽的南岸,向西奔驰而去。
第二百九十八章 断其后路
休屠泽在沙漠之中,生活艰苦,平时连匈奴人都不太愿意来,更不会有汉人来。
休屠各胡的留守部众很放心,过着艰苦而悠闲的牧歌生活。
听到急促的示警声时,很多人都懵了。
很多人想到了强盗,唯独没想到汉军。
武威郡治在休屠泽以南,汉军若来,通常会从南边来,不会从东面来。
当他们看到呼啸而至的汉军战旗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很多人连上弦都来不及,更别说冲锋阵型。
蹄声如雷,席卷而过。
马超一马当先,左手挽弓,右手持矛。远者弓射,近者矛挑,无一回之敌。
副将庞德紧随其后。
战斗进行了半个时辰,绝大部分休屠各胡被杀,只有少数几个人逃入沙漠深处。
马超没有派人去追。没有足够的食物,尤其是水,这些人活不了多久。
马超纵兵劫掠,然后屠牛宰羊,饱餐一顿,在休屠泽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将不能带走的牛羊全部杀死,扔进休屠泽,又将帐篷之类的东西放火烧了。
陪了他一夜的胡女磕头求饶,却无济无事,被他一刀杀死,血流满地。
天亮时,马超再次起程,赶往东北方向,他的第二个目标:屠申泽。
白马铜如果撤离卑移山,向西当往休屠泽,向北当往屠申泽。
马超的任务就是毁掉他的后路,让他无路可退。
——
贾诩、马腾会合了韩遂,商量进兵灵武谷的事。
韩遂表示担心。
经过几天的侦察,他已经确定了白马铜就在灵武谷,现在还在,而且兵力不少。
就算没有十万,五万也是有的。
双方实力接近,必是一场恶战,不仅取用的代价很大,而且有战败的风险。
所有人都知道韩遂的心思,但没有人说破。
这三万大军中,韩遂有绝对的话语权。
毕竟贾诩只是冒充段颎的外甥,不是真的。除非段颎本人复活,眼下没人能和韩遂相提并论。作为西州名士,从当年与边章一起被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推举为首领开始,他就是凉州首屈一指的实力派,如今边章、北宫伯玉等人都死了,他更是说一不二。
马腾父子武力出众,但影响力无法与韩遂相比。
贾诩不说话,马腾也不说话,杨修冷眼旁观,也不说话。
韩遂提议派人再和白马铜联系,劝他弃暗投明,向朝廷认错。
贾诩同意了,马腾更没意见。
杨修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怪不得贾诩回来这么久都没动静,这凉州的形势果然复杂。聪明如贾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先生,我想回美稷去,能否派两个向导给我?”杨修落下一子,问道。
他这两天闲来无事,就陪贾诩下棋。
两人棋力差不多,但他心里有事,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输多赢少。
这日子实在无趣,他想去美稷,向天子复命。
“既来之,则安之。”贾诩端详着棋局,说道:“天子既然已经重创醯落,短期内不会有什么事。你再等几天,带一个好消息回去。”
“几天?”
贾诩抬头看看杨修,嘴角轻挑,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盒,棋子相碰,沙沙作响。
“德祖,白马铜虽说不是凉州实力最强的部落首领,却也是数得上号的。如果能一举平定,你愿意等几天?”
“能一举平定吗?”
“不敢说一定,但至少有七成的机会。”贾诩端起一旁的酒杯,呷了一口酒。“我本来可以安排你随孟起同行,却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何?”
杨修眨眨眼睛,看着贾诩。
“我怕你不忍。”贾诩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你又输了。”
杨修垂下眼皮,看着棋盘。
贾诩一子定乾坤,他看似大好的棋局已经败了,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没有一丝沮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马超就是贾诩安排的那枚能定胜负的棋子。贾诩不让他跟着,应该是场面会非常血腥,杀戮极重。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马超虽然年轻,却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
这样的人奔袭敌后,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那我就再等等,顺便向先生讨教讨教棋路。”杨修笑着,从案上拈起棋子,准备再战。
“诩何德何能,岂敢教德祖弈道。然,你我共为天子近臣,若有疑义,自当切磋琢磨,以臻至善。陛下有鸿图远志,我虽心向往之,奈何老之将至。德祖年轻,或有机会看到太平盛世,当善加努力,不可自弃。”
杨修哈哈一笑,有些说不出的得意。
诚如贾诩所言,他最大的优势不是四世三公的出身,而是年轻。
——
韩遂与马腾各据一案,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酒至半酣,韩遂黑瘦的脸上泛红,有些醺然。
“寿成,可曾想好送哪个儿子去侍驾?”
马腾放下手里的酒杯,翘着油腻的手指,用尾指挠挠头皮。“还没想好,本来打算让孟起去的,可是他不肯受拘束。阿休倒是愿意,只是太年轻了,怕是没什么用。”
“孟起不愿意?岂有此理,我来说说他。”韩遂作色。“他在哪儿?”
马腾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
“不知道?”韩遂重重地放下了酒杯,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他今天请马腾喝酒,就是听人说马超一连几日都没有露面。马超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可能躲在帐里读书,不露面,肯定是有什么行动。
韩遂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擅自行动,哪怕这个人是马腾的儿子。
“真不知道。”马腾仔细地想了想。“应该是在外面追杀匈奴人的斥候啊。你也知道的,他闲不住。”
“什么时候不见的?”
“好几天了。”马腾很无奈。“这小子翅膀硬了,眼里没我这个老子,有什么事都去找贾文和,不找我。回头我去问问文和,他应该知道。”
韩遂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事,马超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波浪,但有贾诩在后面出谋划策,那就不好说了。
那要是凭一己之力,搅得长安风云变色的智者。
得知贾诩回凉州的那一刻起,他就格外留神,一边极力拉拢马腾这个结拜兄弟,一边禁止部下诸将与贾诩过多接触,就是不想让贾诩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没曾想,千防万防,还是被贾诩找到了突破口。
第二百九十九章 勾心斗角
韩遂不敢大意,找来成公英,询问与马超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成公英只记得马超与杨修一见如故,杨修应该是最后见到马超的人。
韩遂听了,后悔莫及。
有一个贾诩就够头疼了,再加上杨修,本来就没什么脑子的马超肯定被他们骗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韩遂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打听。
结果很快出来了,五日前,马超率本部人马出营,向西北方向去了。
韩遂气得暴跳如雷,一边大骂马腾糊涂,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一边召集诸将议事。
贾诩、杨修也在受邀之列。
在贾诩赶到之前,他嘱咐马腾,一定要问出马超的去向。
马腾很听话,贾诩一到,他就问贾诩知不知道马超去哪儿了。
贾诩坦然地告诉马腾,马超去了休屠泽。
一言既出,帐中一片寂静。
在座的就算不知道休屠泽究竟在哪儿,也知道休屠泽是什么地方,更清楚马超不是什么善人,赶到休屠泽自然不是去做好事,送温暖。
他是去抄白马铜后路的。
韩遂面不改色,问明马超离开的时间,随即分部诸将,准备迎战白马铜。
白马铜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得知后路被断,他要么主动进攻,要么主动撤退。不管是哪一个结果,韩遂都必须谨慎对待。
他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来,不是来探亲访友的,更不是来送死的。
他安排儿子韩银与成公英一道,率部抢攻灵洲。
河水出峡口后,分为两道,干流继续向北,支流向东后又折向北,最后又与干流汇合。两道河流之间形成一片绿洲,即为灵洲。东西宽六七十里,南北长近两百里。
灵洲水草丰牧,是极好的牧场。汉兴后,曾在此设河奇苑与号非苑,养殖军马。如今汉郡内迁,这一片成为休屠各部的牧场,有不少休屠各胡在洲中放牧。
简而言之,这是方圆百里之内是有价值的地方。
当然,也是休屠各重点防守的地方。
韩遂要抢占此地,自然会一场恶战,所以派亲儿子韩银与心腹成公英出战。
韩遂本人将进攻灵洲南部的灵州城,这里曾是汉郡治所,如今虽不再是郡治,还有大量胡汉百姓居住,也是财富集中之地。
马腾则率部至灵谷口,准备阻击白马铜。
杨修看着韩遂安排战事,暗自摇头。
韩遂的聪明都摆在脸上,肉自己吃,骨头由马腾啃,真以为就他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么?
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眼马腾。
马腾脸色不太好,却也没有发作,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感觉。
贾诩垂着眉,宛如木偶。
——
会议结束,诸部随即行动。
杨修与贾诩一起,随韩遂的率领的主力行动,直扑灵州城。
坐在车中,杨修掀起车帷,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骑兵,一声轻叹。
“先生,这韩文约徒有虚名啊,这安排……”
“这安排有什么不妥?”贾诩不紧不慢地笑道。
“马腾若是抵挡不住白马铜,白马铜一泄而下,奈何?”
杨修说得很隐晦。其实他想说的是马腾十有八九不会全力以赴,很可能稍微意思一下,就让开阵地,看着白马铜奔袭韩遂。
本来人马就没有优势,如果马腾再作壁上观,韩遂只剩下两万本部可用。
这实在不像是个明智的选择。
贾诩转头看向窗外,嘴角挑着一丝自嘲的笑容。
“你曾见过白马铜,却不太熟悉这附近的地形。灵武谷在灵洲西南,就算白马铜出了谷,驰援灵洲,他也要越过大河干流。天气渐暖,冰面不足以承载人马,要么架浮桥,要么敲碎浮冰,以船渡人马。总而言之,要耗费不少时间,不如从东侧的支流直接渡河来得便利。”
杨修恍然。“所以韩遂并不需要马腾挡住白马铜,只是要他拖延一些时间。如此,则马腾无功,而灵洲尽为韩遂所得。”
这个手段并不高明,但对付马腾父子足够了。
贾诩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韩遂能在十年间,成为凉州实力最强的诸侯,自然不是蠢物,但他的成就也仅限于此了。”
杨修赞同地点点头。
韩遂的格局的确不够大,将来的成就也不会大。
处处斤斤计较,看似占尽了便宜,却也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在西凉,他呼风唤雨,一旦进入关中,与李傕、郭汜对阵,他就露怯了,屡战屡败。
“成公英可用。”杨修说道。他对成公英的印象极好,很想帮他一把。
贾诩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个阎行,武力不弱于马超,也是可用之人。”
杨修用心记下。
——
正如杨修、贾诩分析的那样,马腾根本没兴趣和白马铜硬拼,面对居高临下,奋力冲击的白马铜,马腾放了几箭,转身就跑,让开了大路。
白马铜在灵武谷中住着,本以为韩遂会一直消极怠战,双方隔空对骂,不会真打。没曾想韩遂突然翻了脸,主力尽出,直取灵洲,一下子慌了手脚。
大量的部众和牛羊都在洲上,来不及撤退,他不得不率主力驰援。
击溃马腾后,白马铜也没心思追击,赶到河边,准备渡河。
天气渐暖,河上的冰虽然还没全化,却不再安全。白马铜无法踏冰渡河,只能命人敲碎浮冰,改用马革船摆渡。
折腾了一天,刚刚渡过去几千人,韩遂已经攻克了灵州城,率部杀来。
白马铜空有优势兵力,却只能隔着大河,看着韩遂屠杀已经过河的几千骑士。
韩遂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白马铜的部下,留下少部分骑士,守住渡口,自己亲率主力,沿着大河东岸一路向北,连续摧毁了几个渡口,势如破竹,将白马铜的部下杀得落花流水。
见此情景,白马铜知道无力回天,只得隔河大骂韩遂背信弃义,然后率领残部返回灵武谷,准备退回休屠泽,暂避汉军锋锐。
这时,马腾又折了回来,尾随追杀。
白马铜无心恋战,一路狂奔,马腾跟在后面捡了不少战利品,算是没有白忙一场。
第三天中午,韩银、成公英击溃洲上的休屠各部,战事结束,韩遂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决定见好就收。
这时,贾诩找到了马腾,建议他继续追击。
不是去休屠泽,而是去屠申泽。
马腾言听计从,也没有和韩遂打招呼,率部北进,直扑屠申泽。
这一次,贾诩建议杨修随马腾行动,见识一下真正的战争。
杨修欣然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