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一百章 夜袭

  正当杨修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杨修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人按住肩膀,用力一推,推回帐中。

  杨修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险些折断脖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营外有敌来袭,情况不明,为安全计,侍郎不宜出帐。”

  杨修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人是谁,好像是一个从执金吾营选拔出来的执戟,姓张,叫什么却记不清了。

  他虽然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却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杨修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战鼓激越,又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由杂乱而整齐,不少将士出帐列阵,速度很快。

  杨修撩起帐篷,悄悄地看了一眼。

  一队队衣甲破旧的将士在营中主路上列阵,手持刀盾、矛戟,阵型虽不甚严整,却也不算乱,从将士们的神情来看,也没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

  杨修暗自咋舌。

  夜间遇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列阵,这杨奉治军的确有点水平,至少他在杨定大营里没看过这样的效率。

  杨修又看了一眼隔壁天子的帐篷。

  帐门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天子是睡是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没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杨修有点脸红。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侍郎醒了么?陛下召你进见。”

  杨修连忙答应,起身出帐,顺便看了一眼营中情况。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大营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接战。

  中军将台之上,除了一直亮着的火把,还能看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杨奉。

  在火光的衬映下,原本就很矫健的杨奉更显高大。

  杨修快步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进来吧。”天子的声音响起。

  “唯。”杨修低下头,进了帐,见天子拥被而卧,但头盔放在一旁,甲胄就在身上,长刀也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可以接战。

  “陛下……未曾解甲?”杨修心中惭愧。

  “你不是知道张绣带着一千骑兵逼近的消息吗?”刘协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又掀起被角,示意杨修坐进去。

  时值初冬,夜间很凉,杨修穿得也不多。

  杨修摇摇头,在床前跪下。“谢陛下,臣不敢失礼。”

  刘协也没有坚持,命人去杨修帐中取衣袍绵履。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觉得杨奉如何?”

  “临危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大将算不上,勇气可嘉。”刘协说着,伸手一拈,将一只跳蚤捏死。“但他天赋不错,若能有人用心教导,耐心辅佐,将来提数千劲卒,守一郡之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杨修想了想,同意刘协的判断。

  以杨奉的能力,如果能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为一关之将,守一郡之地,完全没有问题。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兵书上的道理,也是前贤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不是书斋里空想出来的。若不能与战场相结合,终究只是空谈。”

  “陛下所言甚是。”

  “治军如此,治国呢?”

  杨修微怔,随即说道:“圣人制六经也是依据三代之事,举其纲要,为万世立法。”

  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吧。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

  第一百零一章 后悔药

  李傕跳下马,缓步走到李维、李应面前。

  “你们怎么都来了。若有人袭营,奈何?”

  李维笑道:“兄长说笑了,谁敢袭营?我们到这里两天了,杨定一枝箭都不敢放。”

  “他那个义子呢?”

  “没出现。”李维笑道:“估计是吓得不敢出营了吧。”

  跟在李傕身后的李式忍不住说道:“叔叔这么说,是以为我说谎吗?”

  李维笑而不语,李式刚要发怒,李傕哼了一声,吓得李式登时闭嘴。

  “郭多呢?”

  李维、李应互相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李傕没好气的喝道:“有屁就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读书人的臭毛病。”

  “喏。郭汜自己没露面,派了人来,说是阿式冲击士孙瑞阵地时,他没想到胜负分得那么快,未及救援,致命阿式受挫,飞熊军损失惨重,自知有罪,正闭门自省呢。”

  李式一听就炸了。“我……”

  什么叫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救援?

  “啪!”李傕脸色铁青,回身一个耳光,抽得李式原地转了两圈,直接打懵了。

  李傕扭了扭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郭汜这是打他的脸,看他的笑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郭汜如此,杨定、张济想必也是如此。

  这也怨不得人。李式实在太不争气,堂堂的精锐飞熊军,竟然连士孙瑞的阵地都未能突破,还险些折在阵中。

  不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他是无法服众了。

  “朝廷的阵地部署如何?”

  李维说道:“阵地基本没什么变化,天子的御营立在塬上,塬下正面是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左翼是杨奉,右翼是董承。要说有变化,就是士孙瑞将射声营移到了塬上,看样子是打定了死守的主意了。”

  李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在何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傕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如狼。

  李维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天子大纛在御营,但是这两天有游骑在杨奉营中看到有人出没,从身边的随从有文有武来看,像是天子。此外,张绣也派人来说,他的部下在冲击杨奉营地时,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

  “这么说,天子大纛在御营,人却在杨奉大营?”

  “可能如此。”

  “他想作甚?”李傕看向远处,眼神闪烁。“狡兔三窟?虚虚实实?”

  李维、李应不吭声,他们也搞不清天子在干什么,甚至无法断定消息的真伪。

  堂堂天子,理当出入谨慎,前有导从,后有仪仗,百官随行。即使当前形势特殊,也不至于抛下公卿大臣,只带着十几个侍从出入各营,尤其是杨奉的大营。

  那可是白波贼。

  堂堂天子,和一群黄巾旧部厮混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这伙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部下。

  太难以置信了。

  如果不是这个消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渠道,他们甚至不会相信。

  因为这个消息,他们这两天甚至没敢进行试探性攻击。

  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对手是可怕的。

  万一他们像李式、胡封一样中了计,再被郭汜、杨定从背后插两刀,后果不堪设想。

  李傕想了很久,也无从判断真伪。

  他决定亲自去阵前巡视一番,顺便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掂量一下双方的实力,考虑一下与他为敌的后果。

  “带上飞熊军,跟着我。”李傕狠狠地瞪了李式一眼。

  李式不敢回嘴,点点头,转身上马,奔向飞熊军的位置。

  ——

  郭汜站在大营的营楼上,看着营外被飞熊军簇拥的李傕,忍不住想笑。

  他能猜到李傕现在的心情。

  张绣游弋至此,带来了张济的决定。

  张济与段煨在东涧对峙,坐观成败。

  待李傕与朝廷两败俱伤,他们既可以选择向朝廷称臣,以朝廷的名义讨伐李傕,也可以选择联合李傕,围攻朝廷。

  不管他们帮谁,另一方都必死无疑。

  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获得最丰厚的收益。

  也许,这就是贾诩说的,要做有用之人。

  郭汜甚至怀疑,这可能就是贾诩与段煨合谋的结果。

  武威人想趁此机会翻盘,掌握大局。

  “老谢,你去见见李傕。”郭汜拍拍栏杆,笑眯眯地说道。

  “我怎么说?”谢广有些担心。

  李傕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飞熊军在李傕手中,与在李式手中完全是两回事。

  “你还不知道李傕是何等人?”郭汜不屑地哼了一声:“放心吧,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我翻脸的。真有这底气,他根本不会到我营前来,更不会带着飞熊军。”

  谢广想了想,觉得有理。

  只要李傕还没疯,现在和郭汜翻脸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广下了营楼,命人将营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挤了出去。等营门在身后关闭,谢广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脸笑容,踢马越过营壕,向前走去。

  李傕端坐在马上,手肘扶着鞍桥,看着谢广一步步走来,在三十余步外停住。

  他招招手,大声说道:“老谢,近前来,隔着这么远,说话费劲。”

  谢广勒住坐骑,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警惕。

  李傕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来到谢广面前,与谢广马首相交。

  “怕我杀了你?”

  “是啊。”谢广强笑道:“樊稠昨天还托梦给我。”

  李傕咂了咂嘴。

  他现在也有些后悔,杀樊稠是个错误的选择。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樊稠若不与关东人眉来眼去,我又何必杀他?”李傕抬起头,看着营楼上的郭汜,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回去告诉郭多,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不要和关东人混在一起,不要和读书人混在一起。你们再温顺,还能比三明温顺?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狗。”

  谢广看在眼中,也有些怏怏,点头说道:“我一定转告。”

  “还有……”李傕举起马鞭,指了指远处董承的大营。“我儿固然无能,他郭多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董承的大营都无法攻克,还想做西凉之主?不自量力。”

  谢广无言以对,看着李傕拨转马头,在飞熊军的簇拥下,向南轻驰而去。

  回到营中,郭汜下了营楼,追问情况。

  谢广将李傕的话转述了一遍,郭汜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

  “大言谁不会说?等他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再来和我说这些。”

  第一百零二章 观阵

  李傕在士孙瑞的阵前看了很久,又盯着塬上的天子大纛看了两眼,转身对李式说道:“当时士孙瑞的阵形也是如此吗?”

  李式看了一眼,本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差不多。”他抬起手,指指塬上的射声营战旗。“射声营原本在塬下,北边一些。”

  李傕点点头。“当时被这老贼骗了,应该一起杀了才对。阿式,你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相信什么名士、大儒。这些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人。董太师被王允骗了,我被士孙瑞骗了。谁曾想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拼起命来也这么狠。真是过了千山万岗,没想到在一个小土坡马失前蹄。”

  “阿爹,我记住了。”李式用力点头。

  这几天一提起士孙瑞,他就恨得咬牙。

  正如李傕之前所说,士孙瑞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的名士,谁会想到他会像个赌徒一样,以步对骑,而且是以废物著称的南北军迎战飞熊军。

  而自己偏偏就是被士孙瑞狠狠羞辱,险些连性命都输掉的傻瓜。

  “他这阵形……”李傕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觉得士孙瑞的阵形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哪里古怪。

  他转拨马头,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

  数百步远,转眼即到。

  李傕勒住坐骑,打量着一箭以外的阵地,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如果说士孙瑞的阵地只是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杨奉的阵地就是个扎眼的怪胎,连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阵前的两道沟。

  这两道沟超过两丈宽,深浅不太清楚,从其中隐约可见的脑袋可知,应该不到一人高。

  但是足以让战马一头栽进去,甚至摔断腿。

  两沟之间,相距也有两丈左右。

  这个距离站人不成问题,前后三五人的防线绰绰有余,但战马却难以连续纵跃,就算骑术精骑,能够策马跳过第一道沟,也很难跳过第二道沟,反倒有很大概率摔进沟里去。

  面对这样的防线,骑兵冲击等于送死。

  李傕心里烦躁,脸上却满不在乎。

  “杨奉虽勇,却不如士孙瑞敢赌。”李傕摇着马鞭,冷笑道:“可惜他离渭水太远,无法引水为壕,要不然还真有些麻烦。”

  “是啊,是啊。”李应等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头却有点疼。

  前两天刚到时,他们就来这里看过,没看到任何问题,怎么一转眼就多了两道沟?

  杨奉这是和士孙瑞一样,打定主意死守啊。

  虽然早就知道杨奉不会有野战的勇气,可是看到杨奉如此坚决的防守,他们还是觉得棘手。

  强攻的伤亡远远大于野战,更何况杨奉的阵地还搞得这么复杂。

  这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李傕抬头向山坡上看去,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了几具大型劲弩,心头又是一惊。

  弩是对付骑兵的利器,尤其是这种射程远、杀伤力大的大型劲弩,对骑兵将领的安全是严重威胁。

  杨奉之前在他麾下时,几乎没有大型弩可用。

  原因很简单,大型弩制造复杂,不像弓箭一样易得,他也不多,仅有的几具都是缴获的战利品。杨奉不是凉州人,他就算有大型弩也不会给杨奉,更何况本就不多。

  现在杨奉有了大型劲弩,阵地防守如虎添翼。

  李傕一一看去,越看越不安。

  杨奉的阵地布置严谨,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如果强攻,伤亡必然不小。

  “张绣说,他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李傕侧着身子,低声问李应。

  李应连连点头,只是有些不解。

  李傕这几年一向横行无忌,什么时候如此低声说话过。

  “你觉得这阵地会和天子有关吗?”李傕用马鞭指了指,又说道:“又或者,天子身边有通晓阵法的人才?”

  李应仔细想了想。“没听说啊。”

  “莫非是杨彪之子杨修?”李式说道:“听胡封说,他曾在杨定营中待了数日,颇有见地。”

  李傕眉头蹙得更紧。

  “杨彪之子何时入仕,怎么会在天子身边?”

  李维、李应一脸茫然,谁知道杨修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李式突然福至心灵。“杨彪不是华阴人么,也许是天子到了华阴之后的事?”

  李傕恍然,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据他所知,这几年朝廷形势不佳,公卿大臣们对大汉的前途大多悲观,很少有让子弟入仕的,杨彪也不例外。

  突然之间,杨修成了天子近臣,莫非和不久前的天象有关?

  天子到华阴,天垂异象,然后杨彪之子入仕,接着就出现了董承击退郭汜,士孙瑞以步破骑,击退飞熊军的事,听起来合情合理。

  若真是天意,我又如何能胜?

  李傕心中涌过一阵绝望,忍不住想叹气,嘴巴已经张开了,又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观望之际,他如果露出丝毫怯意,别说战胜天子,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天子有诏,众皆可赦,唯他不可赦。

  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去请功呢。

  无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

  “走吧。”李傕拨转马头,向大营奔去。

  李式等人虽然不解,却不敢问,纷纷踢马跟上。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李傕来,又看着李傕离开。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李傕脸上的神情,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傕带来的恐惧。

  但他的记忆中,李傕一直是恐惧最具体的象征。

  每次李傕出现都会带着浓浓的杀气,令人心生恐惧,哪怕他嘴里喊着“明帝”“明陛下”等不伦不类的敬词,依然是大吵大嚷,毫无君臣之礼。

  即使是以刚正著称,面嘲皇帝的杨琦也不愿与李傕发生冲突,甚至劝少年意气的他暂且忍耐,不要与李傕翻脸。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每次见李傕都如临大敌。

  李傕曾经是刘协最大的恐惧,此刻回忆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只是他毕竟不是原来的刘协,恐惧之外,又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李傕看似凶狠,其实是个懦夫。

  他每次见驾都带武器,而且不是一件武器,最多的一次带了四口刀,不像见驾,倒像是与人决斗。

  即使他带了武器,依然没有安全感,觉得天子身边的近臣对他不善,有潜在的威胁。

  或许正如哲人所说,越是杀气腾腾,凶相毕露的人,内心越是怯懦。

  看到杨奉的阵地,他会害怕吗,敢来进攻吗?

  刘协本想问问身边的人,比如杨奉,可是看看杨奉微微抽搐的青白面皮,又放弃了。

  人皆畏李傕如虎,担心李傕来攻,他却觉得李傕如鼠,不敢来攻,是不是太飘了?

  第一百零三章 节奏

  刘协的担心并非轻敌,而是迫于无奈。

  张绣率千骑游弋四周,切断了御营与段煨的联系,粮草断绝,营中存粮最多支撑十日。

  一旦断粮,就算他的调教有成果,杨奉部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崩溃。

  饥饿对白波军的杀伤力,远远大于其他人。

  此外,他也毫不怀疑段煨、杨定,甚至包括贾诩、郭汜等人的观望。

  身处西凉诸将的环伺之中,如果他不能尽快展现击败李傕的实力,难免有人会对他失去信心,转而和李傕合作。

  他们可不是杨彪、士孙瑞,愿意为了大汉赌上自己的性命。

  到了那时候,恐怕只有光武皇帝的大召唤术才能救命。

  然而他并没有。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李傕,他会选择等待,而不是强攻。

  刘协将自己的担心对杨修、丁冲等人说了,却没对杨奉说。

  杨奉恨不得李傕不攻才好,几天后的事,几天后再说。

  丁冲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用。”

  “说来听听。”

  “下诏,罢其大司马,问其罪,命诸将讨伐……”

  丁冲话音未落,杨修便冷笑一声:“还不如你再写几句横吹辞,刺激一下他来得直接。”

  丁冲讪讪地闭上了嘴巴,神情窘迫。

  刘协眉头轻蹙。“德祖,依你之见呢?”

  杨修拱拱手。“陛下,两军交战,首先在心。李傕来战,我军严阵以待。李傕不战,便是示弱,在气势上便输了一阵。若我军主动挑衅,李傕不应,反倒是我军输了一阵。”

  刘协想想,觉得杨修说得有道理。

  只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

  “粮道的事如何解决?”

  杨修侃侃而谈。“营中粮食,尚可支持数日,不必急在一时。就算要刺激李傕,也当在三日之后,而不是现在。三日后,李傕气势已衰,而我将士畏敌之心渐定,此消彼涨,正是当战之时。且粮食渐少,也能刺激将士用心,与李傕死战。”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若能破李傕,不仅有粮食,还有肉吃,岂不美哉?”

  刘协深以为然,举起大拇指。“德祖,此计甚妙。”

  丁冲也点了点头。“杨侍郎必是弈道高手,算力精深,运筹甚远。”

  接连被刘协、丁冲夸赞,杨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其实这也是上次击破李式后的感悟。陛下可记得将士们饮酒吃肉的兴奋?”

  刘协大笑,连连点头。

  杨修又对丁冲说道:“丁侍郎计亦有可取之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可先作准备,三日后,若李傕仍不来攻,再用不迟。”

  丁冲也笑着拱手致意。“多谢侍郎指教。”

  “不敢,不敢。”杨修难得地谦虚起来。“军中将士大多无知,畏难贪利,人之常情,丁侍郎在军中待得久了,自然明白。”

  刘协也很欣慰。

  看来杨修也并非没有进步,只是不如他期望的那么快罢了。

  ——

  形势正如杨修所料。

  最开始的时候,从杨奉到普通士卒,人人如临大敌,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李傕来攻。虽说不至于乱作一团,紧张却是肉眼可见。

  一夜过去,李傕未来,他们就镇静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中午,眼看着阵前一片平静,除了偶尔出现的西凉游骑,根本看不到李傕的一兵一卒,他们的心态不知不觉的发生了转变,从担心李傕来,变成嘲笑李傕胆怯,期望李傕来。

  有人已经开始想象战胜后的庆功宴。

  杨奉主动找到刘协,提出了疑问。“陛下,若李傕不敢来,奈何?营中粮草可支撑不了太久。”

  “看来是将军准备得太充分,吓退了李傕。”

  “哈哈哈……”杨奉得意的大笑,然后又拱拱手。“还是陛下英武,奸贼不敢冒犯。”

  “李傕若来,将军能斩其首级乎?”

  杨奉想了想。“斩其首级,臣不敢保证,但挫其锐气,以明朝廷不可辱,臣却能做到。”

  “有将军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摆摆手,示意丁冲将准备好的诏书拿出来,让杨奉过目。

  杨奉受宠若惊,用力在腿上擦了擦手,这才捧着诏书,一字一句的细读。

  他的文化水平有限,大部分字都认识,但连成句子,就不一定明白了。看了两遍,还是云里雾里,又不好意思说,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不说话。

  “将军?”

  “陛……陛下,好诏,好诏。”杨奉尴尬不已。“臣只是担心李傕读书少,看不懂。”

  刘协觉得有理。

  李傕的文化水平也就和杨奉差不多,诏书写得再好,李傕看不懂,有什么意义?

  “幼阳,你再改改,一定要保证李傕看得懂才行。”刘协说道:“要让他一看就懂,懂了就跳,如果能直接气死,那就更好了。”

  丁冲无言以对。

  为了写这封诏书,他花了两天时间,斟字酌句,引经据典,没想到却是白费功夫。

  按天子所说,那不是诏书,那是骂街。

  虽然心里想骂人,丁冲却不敢反驳。他想了想,提了一个建议,请侍中李桢来写这封诏书。

  李桢是李傕州里人,不仅了解李傕的脾气,更熟悉李傕的乡言。如果能由他来写诏书,一定能让李傕暴跳如雷,会不会直接气死不好说,但刺激得李傕来攻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协觉得有理,命人回中军召侍中李桢。

  李桢很快赶到,听了刘协的意思,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古怪,但他还是用心完成了。

  刘协让杨奉再看一遍。

  这一次,杨奉只看了几句,就兴奋得拍案大叫。“陛下,若是诏书都能这么写,那就好了。”

  李桢、丁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

  经杨奉确认不会有理解的障碍后,刘协命人誊抄诏书,加盖了印玺,准备即日发布。

  与此同时,他命杨奉做好迎战的准备。

  万一李傕来战,务必要首战告捷。

  杨奉欣然从命。

  他对刘协说,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放松,张绣几次靠近,都因为无隙可趁,露了个面就撤了。

  刘协这才想起,身边的敌人除了李傕,还有一个张绣。

  “将军,有没有办法赶走张绣?”

  杨奉苦笑。“陛下,张绣可不是李式。”

  第一百零四章 人外有人

  杨奉说得不错,张绣不是李式,所以他率领的骑兵虽然不是飞熊军那样的精锐,战斗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骑将对骑兵战斗力的影响丝毫不逊色于步卒将领,甚至有过之。

  但刘协不觉得张绣不可战胜。

  尤其是看到杨奉对张绣的畏惧,他更有必要打破这种骑兵无敌的惯性思维。

  白波军,甚至是绝大部分黄巾军,因为骑兵数量少,不熟悉骑兵战术,都对骑兵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

  这一点,在之前商讨战术的时候,刘协就已经意识到了。

  包括杨奉在内,对据阵而守还有一些信心,对主动出击,和李傕野战,想都不敢想。

  杨奉走后,刘协叫来王越等人,商量怎么伏击张绣,至少要抓几个俘虏过来,杀杀张绣的锐气,让他别把这儿当自家院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艺高人胆大,王越等人的胆量明显比杨奉及其部下要大得多。

  听完刘协的要求,王越拱手领命,带着两个虎贲侍郎出帐去了。

  ——

  张绣下了马,将长矛插在地上,走到一旁的草丛里,撩起甲裙,撒了一泡尿。

  远处的杨奉大营灯火闪烁,营楼上观望的士卒身影隐约可见。

  “将军,今天还去袭营吗?”亲卫将张威走了过来,递过一壶酒,一块干肉。

  “去。”张绣接过酒肉,先灌了一大口酒,又咬下一块肉,用力咀嚼着。“李傕不敢来攻,我就帮他敲敲边鼓,将来问起来,也有话说。”

  张威撇撇嘴。“将军,李傕这是怕了吗?这都三天了,一战未打。”

  “不好说,也许是怕了,也许是想等朝廷断粮,不战自溃。”

  “这倒也是。”张威唾了一口唾沫。“朝廷混到这种地步,真是丢脸。将军,你不做羽林中郎将是对的,这样的朝廷有什么前途,迟早要亡的。”

  张绣喝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张威的想法是很多人的想法,他大致也这么想。只是对朝廷的前途,他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大汉四百年,根基深固,不是说亡就能亡的。

  以袁氏四世三公的雄厚人脉,尚且不敢无视朝廷,自立为王,还要想出各种借口来掩饰,凉州人又有什么资格蔑视朝廷?

  如果朝廷真的人人都可代替,李傕、郭汜又何必来追,叔父张济又何必一心想将朝廷迁往弘农,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到底,还是希望借助朝廷的名义罢了。

  这本身就说明朝廷还有价值,并非一钱不值。

  当然,让他向朝廷称臣,去做什么羽林中郎将,那也是不可能的。

  要做就做骠骑将军,像霍去病那样。

  叔叔做大将军。

  “休息一会儿。”张绣摆摆手,示意部下各找地方休息。

  杨奉以步卒为主,骑兵极少,只敢严守大营,不敢出营接战,这里就是他自由驰骋的牧场,毋须担心敌人出现。能威胁他的人只有段煨,但段煨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叔叔张济为敌。

  大家心照不宣。

  骑士们散去,以百骑为单位,各找地方休息。他们成军多年,配合默契,不用张绣吩咐,自有人在外围警戒,其他人找地方打盹。

  骑兵游弋在战场上,是不可能真正闭上眼睛睡觉的,饿了就吃,困了就打个盹,骑术好的甚至可以在马背上睡觉。

  这些都是长年累月的马背生活养成的习惯,不是短时间内能训练出来的。

  真正的骑兵,永远是幽并凉的特产,中原人有钱也买不到,学不来。

  张绣靠着一棵大树,双手抱在脑后,看着夜空出神。

  他这两天总是想起皇甫郦。

  他比皇甫郦小几岁,一直很欣赏皇甫郦,甚至有些崇拜皇甫郦。

  出身好,有学问,少年入仕,每一样都是他可望不可求的。

  皇甫郦赶到弘农,极力劝说叔叔张济向朝廷称臣,又盛赞天子是中兴之主,虽说最后没能成功,却对张绣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以皇甫郦的见识,他如此卖力地支持朝廷仅仅是因为守节吗?

  这两天,张绣四处游弋,去过士孙瑞的阵地,看到了天子大纛,也去过杨奉的大营,隐约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一直想的天子本人却没见到。

  他知道天子就在这方圆数里以内,却无法准确判断天子的位置。

  天子真的是龙吗?或飞于九天之上,或藏于九地之下。

  就在张绣出神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吵闹声,有人大喊大叫,好像出了什么事。

  张绣有些不快,却没当回事。

  或许是杨奉派出的斥候到了附近,被警戒的骑士发现了,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

  这种小事不用他去管,百人将足以解决。

  片刻之后,吵闹声果然消失了,恢复了平静。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百人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喊道:“将军,将军。”

  “什么事?”张绣没好气的说道。“抓住了?”

  百人将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一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口水的液体落在张绣的脸上。

  张绣更不爽,一跃而起。

  “有屁就放。”

  “我们一队游骑遇到了袭击,损失了三个人。”

  张绣一愣。“对方几个人?”

  “好像是两……两个。”

  张绣的眉梢顿时竖了起来。一队游骑通常是十人,被对方两个人袭击,不仅没能抓住对方,居然还损失了三个人。

  这样的事,闻所未闻。

  “什么样的高手?”张绣莫名的兴奋。

  “不知道,从他们用的刀来看,好像是……虎贲郎。”

  张绣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摆摆手。“加强警戒,游骑人数加倍。”

  “喏。”百人将如释重负,匆匆去了。

  张绣来回踱了两步,心中有些兴奋。

  如果真是虎贲,那说明天子在附近,很可能就在杨奉的大营里。

  “你说,今晚去袭营,有没有可能生擒天子?”张绣对部曲将张威说道。

  张威直勾勾的看着张绣,嘴唇翕动,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

  刹那间,张绣浑身发紧,一阵寒意由尾闾升起,直奔后脑。

  张绣大喝一声,突然拔起一旁插在土中的长矛,转身便刺。

  他刺了个空,眼前并没有人。

  抱着旗杆,靠在树上假寐的掌旗兵倒在地上,鲜血从咽喉处汩汩流出,旗杆上的战旗却不翼而飞。

  第一百零五章 人设

  刘协裹着大氅,蹲在张绣的战旗上,看了又看。

  “张绣其人如何?”

  “武艺好,且机敏过人,是难得的骑将,绝非李式可比。”王越答道,为没能刺杀张绣深感惋惜。“若非他过于放肆,疏于防范,臣很难有接近的机会。”

  刘协点点头,有些庆幸。

  从张绣这几天的行动来看,他估计张绣可能会有轻敌的表现,这才让身手最好、经验最丰富的王越出击。

  这年头的刺客还没那么专业,剑客和刺客往往混而为一。

  尽管如此,王越也只是接近了张绣,取来了战旗,没能杀死张绣。

  看来有必要对王越进行一些引导。

  就算不做专业的刺客,也要多了解一些刺客的手段,提高专业素养,做一个合格的保镖。

  至于现在,只希望王越三人这一击,能让张绣离远一些,不要总在眼皮子底下出没。

  “明天一早,将这面战旗和首级送给兴义将军。”

  “唯!”

  ——

  李傕提起酒壶,清澈的酒液从壶嘴中流出,注入杯中。

  酒液翻着泡沫,香气四溢。

  李傕端起酒杯,走到使者面前,取过诏书,瞥了一眼。

  “天子在何处?”

  使者战战兢兢,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

  “在……在兴义将军营。”

  “一直在?”

  “一……一直在。”

  李傕吁了一口气,将酒杯递给使者,自己转了回去,撕开诏书的封囊。

  使者端着酒杯,双手颤抖,酒液撒了一半。

  “喝吧,这可是宫里的御酒,最后一壶,别浪费了。”李傕头也不回的说道。

  使者哭笑不得,既不敢回答,又不敢不回答。

  他到现在都是懵的,为什么这么倒霉,会摊上这么一个任务,来给李傕传诏。

  来之前,他已经与妻儿道过别,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看着手里的美酒,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狠心,仰起脖子,将酒倒入口中。

  “呛啷——”李傕手中的长刀出鞘,一刀割断了使者的脖子。

  鲜血迸射,刚喝进去的酒也跟着喷了出来。

  使者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李傕长刀急转,一刀将使者手中脱落的酒杯劈为两半。

  “岂有此理!”李傕厉声咆哮。“击鼓,出击!今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战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大营的宁静。

  李应、李维、胡封等人听到鼓声激烈,不敢怠慢,先后赶到。

  看着地上使者的尸体,看着脸色铁青的李傕,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靠得最近的李式最后一个到,而且衣甲不整,睡眼惺忪,眼圈发黑,一看就是昨晚睡得很迟。

  李傕越想越生气,大步赶了过来,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从现在开始,你再敢碰一次女人,老子就阉了你,送到小皇帝身边做宦官。”

  李式被打懵了,却不敢辩解,捂着脸,乖乖地站在一旁。

  李傕将案上的诏书拿起来,递给一旁的李应,示意他传看一遍。

  李应看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转手递给李维。

  传了一圈,诏书最后传到李式手中。李式一手捂脸,一手拿着诏书,刚看了第一句,就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看了李傕一眼。

  这诏书写得直白,用词浅显,一眼就能看懂,开门见山,说李傕“胡虏所生,性同禽兽。少无父母之养,长不闻圣人之教”,直接捅了李傕的肺管子。

  李傕出身北地,虽是汉人,读过一些书,自以为是半个读书人,却得不到读书人的认同。

  从军之后,他除了像郭多改名郭汜一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不常用的傕字以外,又以稚然为字,却依然得不到读书人认同。加上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习染之风的同时,也助涨了贪残好杀的恶习,更被读书人鄙视。

  这让他越发敏感,容不得其他人一点异样的眼光。

  如今这层面皮被诏书直接撕了下来,他如何忍得住?

  与此相比,罢免大司马反倒不是最严重的。

  李式抖抖簌簌的交还了诏书。“阿爹,这……待如何?”

  “如何?”李傕将诏书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厉声喝道:“全军出击,砍下小皇帝的首级,拔了他的舌头,看他还怎么恶语伤人。”

  ——

  杨奉匆匆赶到天子所住的大帐,一眼就看到了张绣的战旗,不禁一愣。

  “陛下,这是……”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他。“张绣还在附近否?”

  杨奉摇摇头。“上半夜还在,下半夜就走了,一直没回来。斥候找不到他的踪迹,估计至少有十里以外。”他随即明白了刘协的意思。“他是被陛下赶走的?”

  “大战在即,不能让他在一侧游弋,是以朕命王越取了他的战旗来。”

  杨奉敬佩不已,接连说了几声“陛下英明”。

  他正担心张绣呢,没想到天子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若李傕进攻,你就将这面战旗悬在阵前。”刘协云淡风轻的挥挥手。

  “唯!”杨奉求之不得,叠好战旗,抱在怀中,出去了。

  站在一旁的杨修不解。“陛下,李傕来攻,未必就是攻兴义将军的大营,也可能是卫尉的大营啊。相比之下,卫尉营的战斗力显然不如兴义将军麾下将士。且李式又是被卫尉击败的,要报仇,自然去攻卫尉的阵地更佳。”

  刘协笑笑,却没有解释。

  杨修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但他还是将张绣的战旗给了杨奉。

  论实力,杨奉麾下将士的确强于士孙瑞统领的卫尉营。

  可是论战斗意志,杨奉恐怕连士孙瑞的一半都没有。

  他派王越取张绣战旗,不仅是要威慑张绣,将张绣赶远些,还要给杨奉信心。

  这一管鸡血打进去,至少能让杨奉迎战李傕时有一定的勇气,不至于三心二意,随时想着逃跑。

  具体到李傕会进攻谁的阵地,他同样有着自己的判断,只是这个判断还不是十分地有把握,为了避免被打脸,还是谦虚一点,神秘一点。

  信心如同人设,建立起来很难,崩塌起来却很容易,过于高调的大多不得善终。

  杨修见天子不答,正迟疑着要不要再谏,外面响起了战鼓声。

  李傕来了。

  刘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杨修看着平静如水的刘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天子明明比他小六岁,可是看起来,他却是幼稚可笑的那一个。

  父亲说得对,我只是小聪明,陛下才是大智慧,真正的天生英主。

  第一百零六章 见机而作

  担任进攻任务的主将是李傕的从弟李应、李维,兵力约一万,以步卒为主。

  李傕本人率领两万步骑居后,大概在郭汜、杨定之间,同时监视着两人。

  李式率部在士孙瑞的阵前游弋。

  他不敢再冒险进攻,却像一只饿狼一样死死盯着士孙瑞。只要士孙瑞再敢出击,他一定让士孙瑞有来无回,以雪前耻。

  与此同时,李傕命人与郭汜协商,要求他进攻董承的阵地,威胁士孙瑞的左翼,让士孙瑞无力支援杨奉。

  郭汜答应了,派部将伍习率千人进攻,最善战的副将谢广却留守大营,而且正对着李傕。

  用意不言自明。

  ——

  站在塬上,看着伍习儿戏般的进攻,战鼓敲得山响,却半天没放一箭,沮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以伍习这样的进攻力度,暂时不太可能发现右翼的虚实。

  胜负的关键在杨奉的大营。

  想到杨奉大营,沮俊的心情有些复杂。

  杨彪以冒犯天子为代价,极力举荐士孙瑞为太尉,为三公重掌朝政开先河。天子迫于形势,勉强答应了,亲口中向士孙瑞承诺,只要他能击退李傕,就让他做掌兵权的太尉。

  万事俱备,只待李傕来攻。

  万万没想到,李傕却没有进攻士孙瑞的阵地,反而选择了天子所在的杨奉大营。

  这就是天意吗?

  ——

  刘协站在高处,俯瞰李应、李维的阵地,心脏呯呯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前线,观敌料阵。

  成败关乎到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更加高大,还是彻底崩塌。

  虽然表现上很平静,但他自己的紧张自己清楚,连手指末端都有些发麻。

  盯着塬下的阵地看了一会儿,他对一旁王越、郭武说道:“李应、李维的阵地之间相隔有多远?”

  郭武扫了一眼。“约三百步。”

  刘协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三百步就是一里地,大概有四百多米,超出了正常距离一倍。

  通常来说,前阵、后阵的间隔略超出一箭之地,大概是一百五六十步,两百米左右。这样的距离既方便人马调动,又能及时增援。

  万一有敌军插入两阵之间,己方用弓弩阻击时,也不用担心射到对面的同伴。

  太远了,不仅会造成消息传递的滞后,造成战机延误,还可能导致增援的难度。

  李应与李维之间的距离太大了,负责进攻的李维部三千人与李应率领的中军有脱节。

  “他为什么离得这么远?”

  郭武犹豫一瞬。“是有点远,或许是觉得李维有三千人,足以应付了吧。只要不是突然崩溃,增援还是来得及的。”

  刘协又看了一眼前阵的两端,没看到提供掩护的骑兵,心中一喜。

  为什么不能突然崩溃?

  这么好的机会,不搞他一下太可惜了。

  “郭武,若是由你率五十骑出击,能够击穿李维的阵地么?”

  郭武略稍看了一眼。“有七成的把握。”

  刘协点点头。

  临阵交战,有七成就够了。

  更何况以郭武的性格,他说有七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刘协带着郭武等人赶到阵前,找到正在指挥迎战的杨奉。

  “将军,想先发制人吗?”

  杨奉诧异地看着刘协,心中有些不安。

  天子这是要临阵夺权?

  一看杨奉那眼神,刘协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以指划地,将自己的计划解说了一遍。

  刘协还没说完,杨奉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犹豫。

  他征战多年,或许在谋略上没什么成就,在临阵把握战机这种事上却有些天赋。

  天子所言,的确是个机会,但风险也的确不小。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是李傕的主力,李维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不是李式那种愣头青。一旦不能及时啃下这块骨头,很可能会崩了牙。

  最后,刘协说道:“将军以为可行否?”

  杨奉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言,确是好计,只是机会一瞬即逝,非高手不能为。臣若离开,万一有变,恐怕无人能指挥这些将士。”

  刘协早有准备。“将军不可轻离,先由郭武率虎贲侍郎去试探一下,若是有机可趁,将军再决定是否出击。若是不行,退回来也不难。”

  杨奉笑了。“就依陛下,臣这就召集人马。”

  ——

  李维立马阵前,手搭凉棚,向远处的阵地瞭望。

  一名都尉站在他的马旁,神情不安。

  他奉命进攻杨奉的阵地,阵地已经准备好了,却发现杨奉的阵地上挂着一面战旗。

  一面应该属于张绣的战旗。

  他搞不清状况,立刻向李维汇报。

  李维看了半天,不是太确定。离得太远了,又逆着光,他分不清战旗上的徽识。

  “将军,要进攻吗?”都尉问道。

  李维琢磨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当然要进攻,一面战旗能说明什么?张绣真要是和小皇帝暗里勾结,他们就不会将他的战旗挂出来了。”

  都尉觉得有理,下令进攻。

  步卒、弓弩手依次上前,逐步向杨奉的大营逼近。

  杨奉的大营里很安静,战鼓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在壕沟后立阵的将士也很安静,连动都没动一下,静静地等待着西凉军的到来。

  随着一声长啸,西凉军的弓弩手开始射击。

  壕沟后的白波军将士举起盾牌,连还击的意思都没有。

  看到这一切,李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眼前的白波军不像是他之前了解的白波军,他们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害怕。

  或许张绣不是与小皇帝勾结,而是被杨奉击退了。以眼前这些白波军表现出来的能力,击败张绣也并非不可能。

  西凉军步卒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白波军的阵地逼近。

  他们手里不仅有长刀、矛戟,还有装满了土的袋子。

  要想进攻顺利,他们必须在壕沟中填出几条通道。

  李维看了一下上,估计真正的战斗至少要下午才能展开,便吩咐阵前指挥的都尉小心,自己赶回中军去了。他派人向李傕汇报,要求李傕与张绣联络,弄清那面战旗的由来。

  那面战旗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心神不宁。

  传令兵刚刚离开,李维还在思考张绣可能的位置,前面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战鼓声。没等李维反应过来,前方又响起急促的报警战鼓声。

  骑兵来袭。

  第一百零七章 先发制人

  李维大吃一惊,在马背上直起身,眯着眼睛,向前眺望。

  刺目的阳光下,烟尘大起,正向中军延伸而来。

  李维征战多年,自然熟悉这种烟尘,这是少量骑兵奔驰时的烟尘特征。

  杨奉麾下骑兵数量有限,最多也就是百骑。

  这些骑兵可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

  对李维来说,击败这些骑兵没什么难度,他有近两百亲卫骑,都是骑术精良,武艺出众的勇士,有十成的把握击败杨奉。

  如果是杨奉亲自出击,那就更好了。

  听胡封说,杨奉的亲卫骑训练有素,上次曾与他交手,实力不弱。

  杨奉很可能是看到他没有骑兵掩护,想和上次迎战胡封一样,再凭他个人的勇力决胜。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可就太好了。

  李维一边想,一边招呼亲卫骑出阵迎战,同时下令其他各部守好阵地,不要乱了方寸。

  亲卫骑翻身上马,跟着李维冲出了中军方阵,迎向来敌。

  转眼之间,两军对垒。

  李维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骑兵,寻找杨奉的身影。

  他没找到杨奉,却看到了一个身穿精甲的身影。

  没等他认出是谁,他身边的亲卫将突然大叫。“将军小心,那是杨定义子。”

  李维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是那个以一敌五,杀死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走了飞熊军战旗的勇士。

  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仓促之间,李维就算想转向也来不及了。对方冲着他而来,如果他避开正面,任由对方杀入阵中,这一战还没真正开始就败了,李傕一定饶不了他。

  李维怒吼一声,握紧手中长矛,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双方错马而过,两杆长矛一触即分,李维落马,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中,当场气绝。

  “突击!突击!”一击得手,郭武大喜,一边举矛迎击连续冲来的西凉骑兵,一边命令传令兵发出消息。

  传令兵举起牛角号,用力吹响,将李维阵亡的消息送回后阵。

  掌旗兵抱紧手中的战旗,向前倾倒,连续摇晃。

  后阵观望的杨奉收到消息,立刻下达了出击的命令,率领亲卫骑一马当先,冲出了阵地。

  两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瞬间将李维的阵地撕破。

  面对左右冲突的骑兵,西凉军各营纷纷发出请示,却迟迟没收到李维的回复。

  很快,有人发现李维的亲卫骑开始脱离战场。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寓义。

  李维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重伤,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只能抛下大军撤退。

  这是西凉军约定俗成的规矩。

  刹那间,前阵的三千多人崩溃,纷纷掉头逃跑,谁也顾不上谁。

  后阵的李应刚刚发现前阵有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前阵就乱了,骑兵率先出现,从阵地两侧狂奔而过,步卒接踵而来,有的绕阵而走,有的直接冲击李应的阵地。

  李应大怒,下令弓弩手射击,凡是敢冲击阵地的格杀勿论。

  “嗡”的一声响,数百枝羽箭腾空而起,又飞驰而下,将溃败的西凉军步卒射倒一片。

  看到前面密集的阵雨,郭武、杨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弃。

  以总数不足两百的骑兵冲击数千步卒组成的大阵,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击溃李维率领的前阵,取得初战告捷的战果,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没必要再冒险。

  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沿着李应的大阵向前,追杀已经溃不成军的李维部,扩大战果。

  在他们的身后,一千多步卒以百人为单位,对溃败的西凉军痛下杀手。

  他们曾经同属李傕,但从来没有获得同等的地位,经常被西凉军欺负,敢怒不敢言。如今初战告捷,第一次追着西凉军杀,心里别提多爽了,一个个脚下生风,身轻如燕。

  反倒是队长、屯长们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指挥部下向前,一边还要维持队形,同时密切注意前方的动静,紧张得满头是汗。

  李维、李应之间相隔三四百步,如果冲过了头,撞到李应的阵前,很可能乐极生悲。

  这些都在战前反复推演过,他们甚至算好了向前冲击多少步是安全的,又如何和骑兵配合,既能将战果最大化,又不会被李应拖住。

  立功人人想,赔上性命就不值得了。

  看着前面人影渐稀,几个队长纷纷下令停止前进,重整队形,按照之前约定的顺序,互相掩护,依次后撤。

  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连满地的战利品都不要。

  李应勒住坐骑,看着远处像退潮一般的白波军将士,心中骇然。

  这真是杨奉麾下的白波贼吗?

  几个月不见,简直不敢认了。

  稍一犹豫,李应放弃了反击,下令紧守阵地,听由白波军撤退。

  白波军依次撤回,步卒先行,骑兵在两翼掩护,随时准备迎战可能出现西凉骑兵。待步卒回阵,重新立好阵地,骑兵才依次归阵。

  步卒收起充当吊桥的木板,阵地恢复原状。

  ——

  杨奉翻身下马,来到刘协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一揖到底。

  “陛下用兵如神,一切如陛下所料。”

  刘协含笑伸手虚扶。“是将军与麾下将士用心,朕不过是动动嘴罢了。”

  “臣就是只会动手,不会动嘴。”杨奉喜不自胜,有些口不择言了。

  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会胜得如此轻松。

  看来所谓的西凉军也不过如此。

  以前之所以打不过西凉人,还是自己只知道拼命,不通兵法,不知道怎么用兵。

  同样的人,到了天子手中,就能轻松击破西凉人。

  这一战,打得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

  杨奉坚定了跟着天子混的决心,越发恭谨。“陛下,打败了李应、李维,李傕该来了吧?这次臣还听陛下的,一定砍下李傕的首级,挂……”

  杨奉想了想,用了个文雅的词。“悬于北阙。”

  刘协哈哈一笑,看了郭武一眼。

  杨奉眼红了。

  现在的他不仅不怕李傕,还想在李傕身上捞点好处。

  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刘协默默地在心里给杨奉打上一个标签,同时提醒自己,将来外放,一定要给他配个政委。

  第一百零八章 未雨绸缪

  初战告捷,而且阵斩了对方大将,将士们群情激愤,士气高涨。

  杨奉是最兴奋的那一个。

  刘协不得不委婉的提醒他,这一战刚刚开始,现在庆祝为时过早。

  况且李维虽死,李应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杨奉深以为然,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回阵前指挥去了。

  杨奉刚走,杨修就感慨地说道:“陛下英明,杨奉骁勇,只是欠缺些谋略。若能有人辅佐,为其谋划,堪为一方之任。”他扫视一周。“这些白波军将士的确比南北军将士善战,难怪他们能坚持这么久,连牛辅、贾诩都无法取胜。”

  “他们就像野草一般。”刘协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良田会荒芜,鲜花会枯萎,但野草不会灭绝,反而会越来越多。”

  杨修眨眨眼睛。“陛下欲化野草为嘉禾、芝兰?”

  “德祖以为可行否?”

  杨修沉吟良久。“德泽天下,教化万民,正是内圣外王之志。臣虽不敏,愿为陛下奔走。”

  刘协嘴角微挑。“朕也非常期待你能早日有所悟。”

  杨修的脸颊抽了抽。

  一旁的丁冲看得分明,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很辛苦。

  ——

  李应重整战阵,发起了猛攻。

  他几乎疯了。

  开战不到半日,不仅被杨奉反击得手,还折了弟弟李维。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局面。

  愤怒、仇恨和惭愧混杂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给杨奉喘息的机会,下令猛攻。

  西凉军以曲为单位,连续不断的向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

  攻势如潮,箭矢如雨。

  好在之前的胜利鼓舞了士气,上自杨奉,下至普通一卒,对西凉军的畏惧削减了不少,面对西凉军的猛攻,他们并不慌乱,稳扎稳扎,将这些天准备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

  李应猛攻半日,直到夕阳西斜,夜幕降临,牺牲了近千人,几乎填平了一道壕沟,受伤的更是数不胜数,却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被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继续进攻,会让将士们疲惫不堪,伤亡加剧,从而心生怨气,消极怠战,甚至可能拒绝执行命令。

  就此撤退回营,又如何向李傕交待?

  上次为赵温求情,李傕已经对他很不满。

  李应心中苦涩,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暂时退兵,休息一夜再说。

  万一激起兵变,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李应举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无力的摇了摇。

  号角声响起,疲惫不堪的西凉军缓缓撤出战场。

  杨奉的阵地上发出一片欢呼,夹杂着笑骂。

  刘协也松了一口气,绷了一天的神经总算松驰了些。

  疲惫瞬间袭来,他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看看身边的杨修、丁冲等人,他又忍住了,拍拍粘了一层黄土,快被冻僵的脸,转身回营。

  “德祖,幼阳,你们说,李傕收到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

  杨奉初战告捷,大破李维部,阵斩李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各营。

  沮俊、魏杰等人齐聚士孙瑞的中军大帐,围着前来传递消息的虎贲侍郎追问战事经过。

  虎贲侍郎武艺不错,口齿也算伶俐,却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大臣围在中间追问,既兴奋又紧张,说话也有些结巴,神情局促,如同群狼环伺中的小白兔。

  但好在他不仅在刘协身边看了一天,而且曾随郭武出击,对战况经过有切身体验,说得还算清楚。

  听完虎贲侍郎的讲解,士孙瑞用力一拍书案,放声大笑。

  “天佑大汉,陛下真乃英主也。以无厚入有间,诚不我欺。”

  “什么以无厚入有间?”沮俊也很高兴,追问了一句。

  “这是陛下中兴之道。”士孙瑞抚着胡须,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想不到这几十个虎贲侍郎就是陛下手中的解牛刀。一刀致命,痛快!痛快!”

  “君荣,快说。”一向话不多的魏杰也按捺不住兴奋,催促道。

  士孙瑞卖足了关子,才将刘协之前与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们仔细想想,今天这局面是不是庖丁解牛,騞然而解?伯俊,你我自诩用兵多年,可有这样的眼力和胆气?”

  魏杰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英雄出少年,此乃大汉气运不绝之兆,甚善,甚善。”

  沮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虽说旗开得胜,但此时庆功为时尚早。李维丧命,固然有陛下见机之明,但他自身疏忽在先也是实情。如今李傕、李应严阵以待,无间可入,陛下纵有解牛之刀又能如何?区区百骑,能敌飞熊军乎?”

  士孙瑞点点头。“公英所言有理,大敌当前,万万不可骄傲。眼下李傕未动,仅是李应,就已经打得杨奉疲于应付。一旦李傕亲自上阵,只怕更加艰难。伯俊,你要做好准备,必要时,我们当主动出击,为陛下分忧。”

  魏杰点头附和。“我步兵营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沮俊拍着胸脯说道:“我射声营也不是无能之辈,随时可以出战。”

  士孙瑞想了想。“眼下这里没有战事,射声营闲着也是浪费,不如抽调一些箭术好的射声士去天子身边。北军五校本是天子亲军,岂能坐视天子与敌苦战,而我等作壁上观。此外,骑兵营也抽调一部分人。对付西凉军,还是骑兵最顺手。”

  沮俊和王服异口同声的领命,尤其是王服,声音最大。

  上次士孙瑞与魏杰都立了功,沮俊的射声营也有功劳,偏偏他没起到任何作用。眼下看着杨奉迎战李傕,连战连捷,他也按捺不住,想去分一杯羹。

  士孙瑞与他们仔细商量了一番,决定从射声营抽调一百射声士,从骑兵营抽调一百骑兵,赶到杨奉大营,听候天子调遣。

  他们都清楚,杨奉为人精明,即使是天子,想从他手中分权也不容易。只有天子手中的力量越强,刀越锋利,说话才越有份量。

  沮俊、王服回营准备,魏杰留在最后。

  士孙瑞倒了一杯水,递给魏杰。“伯俊,你现在还怀疑我的判断吗?”

  魏杰接过水,笑了笑。“我眼拙,不如你。”

  “那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到徐晃立功,这步兵营可就未必还听你的了。”

  魏杰点点头。“我立刻安排人去办。”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苟

  谢广走进了帐篷,双膝跪倒。

  “先生,救命。”

  贾诩抬起眼皮,瞅了谢广一眼,有些意外。

  谢广求见时,并没有报本名,只说自己是郭汜派来的使者,他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谢广。

  “谢广,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贾诩轻声笑道:“郭汜的副将,最信得过的心腹,我若是命人拿下你,郭汜可就废了一半。”

  谢广叩首道:“岂止是一半,车骑将军及其麾下近万将士的性命,全在先生一言。”

  贾诩“噗嗤”一声轻笑。“真如你所言,我岂会在此?”

  谢广不解地看着贾诩,不知道贾诩所言有几分虚实。

  他在郭汜麾下算是聪明人,可是在贾诩面前,他和孩童无二。

  贾诩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车骑将军的命不在任何人手中,在他自己手中。李傕派李应、李维攻杨奉营,亲率主力居后,他在防谁,你们应该很清楚。亏得天子指挥若定,出奇制胜,一战而斩李维,你们还有机会考虑……”

  “甚?”谢广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地上。“李维阵亡了?”

  贾诩一脸诧异地看着谢广。“你们不知道?”

  谢广目瞪口呆。

  他知道李维不是什么名将,杨奉也很勇猛,但阵前斩将绝非易事。兵力相当,李维身边还有由羌胡组成的亲卫骑,以杨奉的实力,阵斩李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他们收到了李维大败的消息,却不知道李维被阵斩了。

  估计是负责侦察的游骑、斥候也觉得这个消息不靠谱,直接忽略了。

  “我们……只知道李维被击败,李应猛攻半日,亦未能破阵,却不知道……”谢广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沙哑。“如此说来,这大汉真是……”

  他嗫嚅了半晌,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维被阵斩的消息过于惊人,他有点懵。

  贾诩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仔细询问了阵前战况后,他知道,这个消息虽然难以置信,却是真的,天子抓住了李维的破绽,一击得手。

  让人惊讶的不是李维被阵斩,而是天子捕捉战机的能力和自信,以及对郭武等人的运用。

  初登战阵,就有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天子的聪颖并不局限于朝堂,在战场上一样出色。

  “天子已经下诏罢免李傕的大司马,诏诸将讨贼。”贾诩从书案上取来一封诏书,推到谢广面前。“我求了一份诏书抄本来,你带给郭汜。接下来该怎么办,全看你们自己。”

  在贾诩面前,谢广也不客气,打开诏书看了一眼。

  “这是谁写的诏书?太狠毒了,李傕怕是要被气疯了。”

  贾诩淡淡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可能是李桢。”他顿了顿,又道:“你看,天子并未抛弃西凉人。能否自立于朝廷,还要看西凉人自己的选择。”

  谢广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诏书收到,再拜,躬身退出。

  贾诩等了片刻,打开案上的砚盒,提起笔,写了一封奏疏,命人送往御前。

  ——

  刘协收到贾诩的奏疏时,已经是子时。

  在战场上吹了一天风,吃了一天土,晚上又和诸将一起吃饭、讨论军情、统计伤亡,准备明天的作战方案,全部安排妥当,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休息。

  眼睛刚眯上一会儿,贾诩的奏疏就到了。

  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刘协将贾诩的奏疏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不太放心,命人传杨修、丁冲来见。

  这两人就住在一旁的小帐里,随叫随到。

  杨修一副刚被人叫醒的样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不停地打着哈欠。

  丁冲虽然也是两眼通红,脸色苍白,却精神得多。

  “幼阳当值?”刘协问道。

  丁冲点点头。“臣上半夜,杨侍郎下半夜。”

  刘协没有再说,将贾诩的奏疏递给他们传阅。

  贾诩的奏疏其实很简单,就是将谢广深夜请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一一记录,最后表达了一些意见,提了一些建议。

  郭汜已经动摇,右翼的安全基本可以保证。

  但郭汜还在观望,面对李傕的优势兵力,他还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要想诸将对李傕群起而攻之,还需要更多的胜利证明李傕并非不可战胜。

  同样,李傕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绝不会轻易动用主力,而是命李应全力进攻,甚至不惜代价,以命换命,以期将杨奉部消耗殆尽。

  换句话说,杨奉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刘协赞同贾诩的分析,但他不敢肯定贾诩上这封奏疏的用意。

  杨修看完诏书,将诏书转给丁冲,随即带着几分怒意说道:“陛下,臣以为贾诩这是养寇自重,有意保全郭汜,保全凉州人的实力。”

  刘协没吭声,静静地等丁冲看完奏疏。

  丁冲看完,思索了片刻。“陛下,臣赞同杨侍郎的意见。”

  “那朕当如何?”刘协问道。

  “留中不发,以观后效。”杨修挥挥手,恨恨地说道:“西凉人羌胡习气难除,不可不防。”

  丁冲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群狼环伺,不得不戒急用忍,以免生变。”

  刘协苦笑。

  杨修、丁冲基本代表了公卿大臣对西凉人的态度,既鄙视,又畏惧,尤其是眼下这个形势。

  李傕、郭汜在西,张济在东,杨定、段煨摇摆不定,朝廷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南北军和杨奉的部队,势如累卵,一旦激怒贾诩,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让他们相信贾诩,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长久以来的歧视,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消除。

  贾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动远离决策中心,并及时报告自己的动向,又不显得过分积极。

  比如主动劝降郭汜。

  即使杨修怀疑他有意保全郭汜,增加自己说话的份量,也找不到证据。

  这老狐狸,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处,不愧是三国第一苟。

  “留中不发,并非上策。”刘协转身找笔,丁冲立刻上前,将一旁的笔递了过去,同时打开砚盒,又添了一些水,研起墨来。

  杨修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撇了撇嘴,将头扭向一旁。

  待丁冲研好墨,刘协提起笔,蘸了墨,在贾诩的奏疏后面批了四个字。

  朕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章 人心

  派人将贾诩的奏疏送回,刘协一时没了睡意,便让丁冲去休息,留下杨修说话。

  杨修依然愤愤不平,一再说凉州人性同羌胡,反复无常,不可信。

  刘协哭笑不得。

  这种充满书生气的无能狂怒真的有意义吗?

  “闭嘴!”几次暗示无果,刘协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杨修这才闭上了嘴巴,怏怏地坐在一旁。

  “趋利避害是普通人的本性,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君子,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圣人。”刘协冷笑道:“你扪心自问,四世三公的袁氏与凉州人孰恶?”

  杨修尴尬地咧了咧嘴,脸皮有些发烫。

  他听得出天子的愤怒,也知道天子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将弘农杨氏一起骂进去。

  袁氏固然有不臣之意,杨氏又何尝对朝廷毫无保留的忠诚?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觉得贾诩的分析如何?”刘协主动回归主题。

  他留下杨修,可不是听他发牢骚的。

  战斗还没结束,明天还要继续,李傕会不会如贾诩所言,留下主力,依旧派李应进攻,这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应有万余人,昨天损失了千余,加上受伤的,总数不下三千。

  按理说,已经不具备击破杨奉阵营的能力。

  除非他真的想以命换命,消耗杨奉的兵力。

  李应的部下真有这样的战斗意志吗?

  他表示怀疑。

  “陛下,贾诩所言只是一种可能。”说到正事,杨修冷静了很多。“臣以为,李傕更可能的选择是派李应进攻,却不急于破阵,而是僵持,待我军粮尽。”

  刘协深有同感。

  他也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想方设法刺激李傕,免得拖延时间过长,粮草不济。

  李傕昨天上了当,挨了一闷棍,会不会冷静下来,改变策略,继续耗着?

  如果是这样,那就无解了。

  如果他想拼命,主动出击,只会正中李傕下怀。

  以飞熊军为代表的西凉铁骑会让他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若是如此,该如何破解?”

  “无解。”杨修苦笑道。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刘协沉默。

  此时此刻,他使不出召唤术,只有期待贾诩的大预言术有效了。

  ——

  张济翻了个身,将年轻的妻子邹氏搂在怀中。

  “又想什么呢?”邹氏呢喃着,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黑暗中,张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就是第五天了。”张济幽幽地说道。

  “什么第五天?”邹氏松了一口气,轻轻捶了一下张济的胸口。“大半夜的不睡觉,眼睛瞪得像牛,想吓死人啊。”

  张济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和段煨约定,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后,若小皇帝与李傕还没分出胜负,我就要出兵进攻。”

  “你要帮李傕?”邹氏秀眉蹙起。

  “不是帮李傕,而是帮自己。”张济无声地笑了起来。“小皇帝奇货可居,如果能将他带到弘农,以后我就不用看人脸色了。想做大将军,就做大将军。想做大司马,就做大司马。那些看不起我的三公九卿,全都要往后站……”

  “那我呢?”

  “你当然是大将军夫人,大司马夫人,想要几道诰命,就有几道诰命。就算你想要皇后的凤冠,我也能弄来。”

  邹氏一时神往。过了一会儿,她充满遗憾地说道:“我真没用,都没给你生个儿子。”

  提到子嗣,张济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三分。

  “不是有阿绣嘛。”张济拍拍邹氏的背。

  对这个小他三十岁的娇妻,他总是狠不下心来。

  邹氏伏在张济怀中,泫然欲泪。

  身为女人,她当然还是希望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从子再好,毕竟不是儿子。

  更何况张绣与她年纪相若,这婶婶当得实在别扭。西凉人习染夷风,万一哪天张济战死了,她不得不依赖张绣生存,谁知道张绣会不会像鲜卑人、匈奴人一样强迫她为妻。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张绣看她的眼神不像一个从子应有的。

  翻来覆去的想了想,邹氏觉得还是该劝劝张济,不要轻易与段煨开战。

  段煨可不是杨定、郭汜那些草包,段家是武威有名的将门,用兵很有章法。

  但她也清楚,张济一向不服段煨,直接劝反倒有可能火上浇油。

  “阿绣去了这几天,可有消息来?”

  “自然是有的。”张济想了想,又觉得奇怪。

  张绣原来天天有消息送来,但今天没有。

  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可是仔细一想,张济又觉得不可能。

  天子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张绣。李傕倒是有骑兵,比如飞熊军,但李傕再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张绣发生冲突。

  难道是段煨?

  也不太可能。就算段煨攻击了张绣,也不可能全歼,张绣逃出来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是什么原因?

  张济越想越不安。

  他没有亲生儿子,一直将张绣当作继承人。如果张绣出了什么意外,他可真是绝后了,就算将天子带到弘农,又有什么意义?

  见张济不安,邹氏悄声问道:“将军,你说,阿绣会不会是被天子打败了?”

  “怎么可能。”张济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以为阿绣是李式那种蠢物?他可是我张济的从子,聪明又英武,是凉州有名的少年英雄。”

  “可是我听将士们说,天子更聪明,更英武,就连上苍都喜欢他。”

  “谁在传谣?”张济恼怒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

  军中最忌谣言。扰乱军心,影响士气,严重的甚至可能引发叛变。

  “又不是我说的,你凶我作甚!”邹氏吓了一跳,随即赌气的转过身,背对张济。“阿绣再聪明,再英武,他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见邹氏生气,张济顿时气短三分。他哄了几句,邹氏也不理他,还故意打起了呼噜。

  张济无奈,翻身躺倒,脑子里却莫名的想着邹氏那句话。

  张绣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不敢的。

  别说张绣,就连他张济都不敢正面与李傕较量。

  可是,天子敢。

  天子不仅敢,而且坚持到了现在。

  或许,他真是天命所归,以至于天垂异象?

  对了,还有贾诩。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路可退

  张济迷迷糊糊的睡了半夜,第二天早早的醒了,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他派人去问,这才得知张绣还没有消息送来,心中更加不安。

  他一面派人召集诸将议事,准备进攻段煨,一面在帐前活动身体。

  就在他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张绣终于送来的消息。

  一个让张济怎么也没想到的消息。

  昨天李应、李维率万人进攻杨奉的阵地,结果被杨奉迎头痛击,李维阵亡,李应率部猛攻一天,损失数千人,无功而返。

  张济怀疑传令兵记错了,再三追问。

  然后他发现传令兵的神色不太自然。

  张济恼了。“为何昨天的消息,今天早上才送来?”

  传令兵慌了,不敢再隐瞒,说出了实情。

  之所以现在才将消息传回来,是因为张绣离战场比较远,花了些时间打探消息。

  这个消息太不合情理,张绣不敢轻信,再三确认后,才敢传回来。

  至于张绣为什么离战场那么远,却是因为前天夜里,张绣遭人袭击,险些送了性命,连战旗都被人抢走了。

  这面战旗,昨天出现在杨奉的营中。

  张济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消息可比士孙瑞击退李式更令人震惊。

  ——

  “出击?”李应看着李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傕想了一夜,却选择了一个最不划算的方案?

  为了今天是否还要再战,他们昨天晚上争论了半夜。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缓一缓,不要急于进攻。

  杨奉、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这已经被事实证明了,没有任何疑问。

  相反,天子既无援兵可盼,又无粮草储备,全靠段煨供应。现在张绣已经切断了粮道,天子断粮是迟早的事。一旦断粮,朝廷必然不战自溃。

  明明有便宜可捡,为什么还要冒险?

  万一损失太大,就算击破杨奉的阵地,又如何面对段煨和杨定可能的增援?以及郭汜、张济的联手争夺?

  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应甚至怀疑,这又是嫂嫂胡氏的主意。

  只有妇人,才会提出这种没脑子的建议。

  面对李应的质疑,李傕很生气,用力一拍案几。“怎么,连你也想违抗的我命令?”

  李应的脸沉了下来,忍着胸中怒火。“兄长,并非是我想违抗你的命令,只是这么做……”

  “这么做的损失会很大,但不这么做,我们很可能会被人生吞活剥,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李傕暴跳如雷,一跃而起,手指帐外,厉声咆哮。“你觉得郭多在等什么?杨定又在等什么?段煨、张济又在等什么?他们在等我露出破绽。一万人,连杨奉的大营都无法攻破,谁还会把我当回事?”

  李傕两眼充血,神情狰狞。“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杨奉,还有郭多,还有杨定,他们都会扑过来,先将我们撕成碎片,然后再分高下。”

  李应看着李傕,哑口无言。

  他知道,李傕已经疯了,觉得所有人都想杀他。

  杀人者,终究会被人杀。

  强如董卓,最后不也死在吕布的戟下?

  李傕又岂能逃脱这个宿命。

  “你是愿意面对杨奉,还是愿意面对郭多、杨定等人的围攻?”见李应站着不动,李傕更加离火,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你若是不敢,就回中军休息,我就调别人去。”

  李应叹了一口气,躬身领命。“我听兄长的便是。”

  李傕神情稍缓,走到李应面前,伸手揽着李应的肩膀。“打虎还需亲兄弟,其他人都靠不住,唯有我们兄弟、父子可以相信。杨奉是何等人,你还不清楚?匹夫之勇尔。纵使天子到他营中,能激励士气,又能撑得几天?昨天被他们钻了空子,今天你一定要小心些,稳扎稳打,必能取胜。”

  李应点头答应,心里却道,父子是父子,兄弟却不是亲兄弟。这种事,你怎么不让李式、胡封去?

  李傕吁了一口气。“我让李利去帮你。你也不用像昨天一样猛攻,只要不让杨奉休息就行。其他人看到你还在进攻杨奉,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还有机会。”

  李应再次点头。

  李傕这几句话,还算是合情合理。

  由此可见,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说明李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请兄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李傕用力拍了拍李应的肩膀。

  ——

  当太阳从身后的塬上升起时,战鼓声再次响起。

  李应又进攻了。

  这一次,担任进攻任务的是李利。

  李利是李傕的从子,也是李应的从子,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被李傕调到李应麾下,他主动请令,拍着胸脯说,要拿下杨奉的大营,为叔叔李维报仇。

  对李利豪迈的请战宣言,李应很不舒服。

  你想为李维报仇,我就不想吗?

  你以为我昨天打了一天,是在敷衍了事,还是与杨奉勾结,故意演给你们看?

  李应同意了李利的请战,非常没有诚意的鼓励了李利几句。

  李利也不在乎,率部列阵,随即向杨奉的阵地发起了猛攻。

  为了表示重视,他带着亲卫营站在了阵前,逼近强弩的射程。

  亲卫将很紧张,亲自手持大盾,在李利身边保护,几个人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山坡上的几具强弩,生怕突然飞来一枝冷箭,要了李利的性命。

  李利的举动也激励了士气,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曲步卒扛着连夜准备好的木排,冲出了阵地,向杨奉的阵地杀去。

  杨奉不敢怠慢,下令迎击。

  西凉军以木排为大盾,顺利的冲到了壕沟旁。他们将木排放倒,接应弓弩手近前射击,同时派一些勇士跳入壕沟中,企图强行突破,爬到对面,将白波军将士的阵地撕开一条口子,方便搭设木排。

  几十个士卒跳入坑中,却发现跳下去容易,爬上来难,坑壁又高又陡,没有梯子,只能搭人梯,或者将木排扔进壕沟中,充当梯子。

  西凉军准备不足,一时慌乱,给了白波军充裕的反应时间,迎头痛击。

  没过多久,一曲西凉军士卒就损失了三四十人,眼看突破无望,曲军侯只得下令撤退。

  李利大怒,命人将曲军侯叫过来,斥以怯战之罪,亲自斩下了他的首级。

  “再攻!”李利举着血淋淋的战刀,厉声大喝。“有怠战者,怯战者,格杀勿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太年轻

  提拔一名队长为曲军侯,补充军械,又痛饮三杯后,刚从阵上退下来的一百多西凉军被迫再次发起冲锋。

  李利宣布,若能破阵,人人重赏,酒肉管够,人人可在俘虏中挑一个关东女子过夜。

  若不能破阵,就战至最后一人,胆敢退后者,杀无赦。

  两百身披坚甲、手执利刃的亲卫在阵前排开,个个杀气腾腾。

  被美酒和恐惧刺激的西凉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扛着木排,冒着箭雨,号呼向前。

  有人被箭射中,有人摔进坑里,有人被白波军的长矛刺中,被战刀砍断手指,却依然咆哮着拼命向前,像是发了狂的野兽。

  第一道阵地的白波军战士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对西凉军的恐惧再一次浮上心头,有的人开始动摇,阵地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在阵前指挥的杨奉见状,一面派人向刘协示警,一面带着亲卫杀了过去。

  当他直面状若疯狂的西凉军将士时,他也吓了一跳。

  李傕怒了,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杨奉冲上前去,一面挥刀砍杀,一面连声大呼,鼓舞士气。

  “人来杀人,狼来屠狼。我白波军怕过谁?砍死他们!”

  杨奉挥刀砍倒两个西凉军战士,又以背上挨了两刀为代价,奋力掀翻了木排。木排上的西凉军士卒立足不稳,摔进坑去。

  坑里已经有不少西凉军将士,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没死,却爬不起来。有的踩着同伴的身体,奋力向前冲,眼睛血红,声音嘶哑,宛如野兽。

  杨奉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盾砸刀劈,一口气连杀数人,勇不可当。

  几名亲卫死死地护在两翼,刀矛齐下,将企图冲过壕沟的西凉军士卒杀死。

  在杨奉的增援和鼓舞下,将士们守住了阵线,将冲阵的一百多名西凉军全部杀死。

  但壕沟已经被尸体填出一个通道,很难挡住西凉军的第二拨攻击。

  提供远程打击掩护的弓弩手也发出警报。

  刚才西凉军的攻势太猛,箭矢的消耗太大,如果没有补充,最多只能再坚持两次射击。

  杨奉心急如焚,挥着战刀,下令将士们放弃第一道阵地。

  话音刚落,一个曲军侯提出了反对。“天子有诏,即使受到冲击,也不可轻易放弃第一道阵地,当在缺口两侧立阵,继续阻击……”

  杨奉气急败坏,抬手一个大耳光。“你是谁的部下?”

  曲军侯被打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当时你……也同意的。”

  杨奉愣了一下,有点后悔。

  这的确是他同意的战术,他一时慌乱,忘了这茬。

  “按商定的战术办。”杨奉挥挥手,再次发布命令。

  鼓声再起,传令兵将最新的命令传了出去。

  将士们在被西凉军用尸体填出的通道两侧立阵,伤员被送往后阵,减员严重的伍什紧急重组,准备再战。

  看着麾下将士忙而不乱的调整,杨奉既得意,又有些不安。

  战斗能打成这样,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

  这都是天子的功劳。

  如果不是天子亲自参与,与普通士卒商议防守的办法,又设计出这样的阵型,他们根本不可能挡住西凉军的疯狂进攻,也许阵线已经崩溃了。

  但将士们对天子的信服,也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

  这一战若能取胜,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他的功劳,又有多少人认为这是天子的恩泽?

  如果自己与天子意见不合,有多少人会支持天子?

  杨奉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天子。

  天子也正好看过来。

  两人相隔百余步,四目相对。

  ——

  西凉军第一次进攻时,刘协并没有太在意。

  他正忙着接收王服和沮俊各送来的骑士和射声士。

  骑士和射声士名义上各有百人,实际上只有八十三骑,九十一名射声士,总共一百七十四人。

  对刘协来说,依然是一支及时的力量补充。

  他第一个命令就是让射声士赶到阵前增援。

  比起白波军的弓弩手,这些射声士显然更有战斗力,尽管他们离真正的射声士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射箭这种事,对训练的依赖性更强。

  骑士则分为两组,从新来的骑士挑出一些补充虎贲侍郎,剩下的骑士自成一队。

  就在他让郭武挑选骑士时,前面响起了撤退的战鼓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战鼓声再变,由撤退变成了就地变阵。

  刘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好与杨奉目光相对。

  刹那间,他有一种直觉,杨奉这一眼恐怕不是随便看看。

  但他没来及得细想,就被远处西凉军的阵地吸引了目光。

  在朝阳下,一字排开的甲士太惹人注意了。

  李傕等人把持朝政,朝廷武备有名无实。大部分西凉军都穿皮甲,披铁甲的比例有限,一两百人全员披铁甲的更是罕见。

  这应该是主将的亲卫。

  主将的亲卫有督战的功能,出现在阵前并不奇怪。但如此严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负责进攻的主将铁了心,要不惜代价拿下阵地。

  竟然被贾诩言中了?

  刘协又惊又喜,一边仔细打量阵前形势,一边分析自己判断失误的原因。

  那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判断,杨修、丁冲也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贾诩猜对了。

  论揣摩人心,他们几个都太年轻,加起来都不及贾诩一人。

  刘协没猜明白为什么李傕会疯狂进攻,却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他毋须大声说话,不经意之间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或缺。

  这老狐狸。

  没等刘协腹诽完,阵前鼓声再响,西凉军又一次发起进攻。

  两百士卒分成四组,各举着两个木排,向阵地逼来。

  其中一组看中了之前的同伴用尸体填出的通道,迅速通过了壕沟,与白波军短兵相接。

  但这并不是突破的机会,而是一个陷阱。

  他们陷入白波军将士的三面围攻。

  即使他们不惜性命的厮杀,依然无法逆转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被接连砍倒在地,或者坠入坑中。

  两翼的白波军将士挤压过来,将无路可退的西凉军将士全部杀死。

  战果喜人,代价却非常有限,除了部分轻伤,个别重伤,没有一个阵亡。

  临阵指挥的杨奉看得清楚,又惊又喜。

  他立刻下令,正在全力反击的将士照计行事,主动让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将西凉军引进来围歼。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亲离

  李利恼羞成怒。

  即使他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逼迫着麾下将士发起连续进攻,也只在开始取得了一些进展,在白波军的第一道阵地上取得了一些突破。

  然后战况再次陷入胶着。

  白波军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

  伤亡在不断激增。

  苦战半日,三次冲锋,五六百人阵亡,几个逃回来的也被他斩于阵前,以示军法不可违。

  破阵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将士们积累的怨气却有急剧增加。

  三战不胜,已经是西凉军的极限。

  再强迫部下冲阵,只怕会引起哗变。

  李利不敢再试,命人守好阵地,亲自赶到中军,向叔叔李应请教。

  对李利的糟糕表现,李应有点幸灾乐祸,没给他任何建议,让他直接向李傕请示。

  为了避免李利在李傕面前胡说八道,李应还派自己的儿子李进随李利一同前往。

  结果,李进与李利在李傕面前吵了起来。

  李利指责李应增援不及,消极怠战。

  李进指责李利鲁莽冲动,有勇无谋,违背了李傕的既定方案,造成重大伤亡。

  李傕气得头晕脑胀,额头的血管突突乱跳。

  他之所以能在董卓诸多部将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兄弟多、子侄多。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当兄弟开始离心离德,危险就不远了。

  李应消极怠战,看着李利猛打猛攻,既不支援,又不指点,显然有了异心。

  他想拿我的首级将功赎罪吗?

  看着脸色阴沉的李傕,李利、李进感觉到一阵寒意,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李傕沉吟良久,缓缓说道:“继续攻,不要急,我倒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

  听完李进的回报,李应感觉到丝丝寒意。

  李傕的话不多,但背后的意思却让人不安。

  谁先撑不住,是指战场上的敌我双方,还是兄弟之间的某人?

  李应仔细考虑了一番后,派人请李利来吃晚饭,共议军事。

  李利很快就来了,叔侄俩相对而坐,中间的案上摆着酒、肉和粗略的地图。

  见礼后,李利入座,不经意地将腰间长刀调整了一下位置。

  李应盯着李利看了两眼。“阿利,你来之前,大司马有没有交待什么?”

  李利眼神闪烁,强笑道:“他说叔父久经沙场,让我多向叔父请教用兵之道。”

  李应笑了。“用兵之道谈不上,久经沙场,倒是勉强称得。说起来,我第一次上阵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纪,一转眼,随大司马征战十多年了。”

  李利静静地坐着。

  “我们老了。”李应倒了一杯酒,递给李利。“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希望你们能像我们当初聚集在大司马麾下一般,用心支持阿式。”

  李利的眉头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叔叔言重了,大司马刚刚五十出头,正当壮年。”

  李应笑了起来。“身为武人,还指望寿终正寝吗?马革裹尸是常有的事。”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你叔叔李维不就阵亡了?”

  李利沉默不语。

  听李傕的命令,他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一想到将来或许要听李式的命令,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叔叔,这一战该怎么打?”李利转了话题,指指案上的地图。“这是……杨奉的阵地?”

  李应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已经攻了一天,虽然没能拿下阵地,大致搞清楚了形势。本想等你来,一起商量商量,没想到你先进攻了。”

  李利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举起酒杯,向李应致歉。

  李应笑笑,与李利喝了一杯。

  “杨奉的阵地很奇怪,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速胜的办法……”李应指着地图,侃侃而谈。

  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毕竟跟着李傕打了十几年,论经验,肯定比李利丰富多了。

  昨天打了一天,虽然没能破阵,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首先杨奉的阵型就很古怪,以前见得不多。

  阵前挖壕沟不稀奇,稀奇的是挖了两道壕沟。如此一来,在两道壕沟之间列阵的将士等于被断了后路,一旦形势不利,撤退必然受阻,很可能摔入壕沟,自乱阵脚。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兵法不假,但那绝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的。

  以杨奉部下的战斗力和纪律,他们能在这种条件下坚持住?

  李应一度表示怀疑。

  但是两天的战斗表明,他的怀疑错了。

  杨奉的部下不仅坚持住了,而且打得有声有色,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面对的杨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杨奉。”李应说完,喝了一大杯酒。“或者应该说,我们面对的其实不是杨奉,而是天子。”

  “天子?”李利没听明白。

  “是的,你看杨奉在阵前指挥,东奔西走,就以为他是一军之主?嘿嘿。”李应冷笑两声。“他现在就是一个前阵都尉,真正在指挥大军的是天子。”

  李应拍了拍案上的地图。“你觉得这种阵形,是杨奉能想得出来的?”

  李利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和天子对阵,与和杨奉对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杨奉就是一介匹夫,出身白波贼,有勇无谋。

  天子却是天下之主,上帝垂青之人。尤其是前几天的天象出现之后,与天子有关的传言就没停过,不少人说是上天不弃大汉,派年轻的天子来拯救大汉。

  要不然天子怎么会那么聪明?

  历史上的亡国之君都是又蠢又残暴,比如桀纣,比如秦二世,哪有这么聪明又仁慈的亡国之君?

  李利犹豫了半晌,轻声问道:“阿叔,听说贾文和先生向天子称臣了,有这回事吗?”

  “我也听说了,但不知是真是假。”李应又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举到唇边。“上次那两个游骑被杀,前两天传诏的使者又被杀,所有的消息只有大司马一人知道,我们都是听他说的。他说什么,我们只能信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阿式和胡封也知道吧。”

  李利的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

  李应不完全相信他,他又何尝完全相信李应。

  但李应提到的两件事却是事实,不由得他不深思。

  李傕接连杀人,明显有掩饰真相的意思。他们都被李傕蒙在鼓里,只有李傕的亲儿子李式、外甥兼内侄胡封知道实情。

  难道这就是李傕派他们来进攻杨奉,却让胡封、李式监视士孙瑞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灯下黑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不紧不慢列阵的西凉军,心中不安。

  日上三竿才出营列阵,又这么漫不经心,你们是来作战还是打卡?

  不会是老贾算走了眼吧,毕竟不久前就翻过车。

  刘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贾诩身上。

  “如果李应、李利以进攻为名,行拖延之实,奈何?”

  杨修、丁冲都有些头疼,欲言又止。

  杨奉摩拳擦掌,主动请战。“陛下,不如由臣出战,挑衅一下他们?李应老成,李利却年轻好胜,也许会被激怒呢。”

  刘协犹豫了一瞬,就否决了杨奉的提议。

  杨奉说得没错,李应老成,在准备进攻的前阵两翼部署了足够数量的骑兵。再想复制郭武阵斩李维的桥段不太现实,反倒有可能陷入李应的伏击圈。

  就算杨奉骁勇,也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如果对方将领足够谨慎,不与他们正面相遇,对方的兵力优势足以缠住杨奉,为步卒创造包围的机会。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刘协严肃地说道:“将军若有闪失,别说斩了李应,就算斩了李傕,也不值得。不可!”

  杨奉心里美滋滋的,那一丝丝担心也烟消云散。

  “命令将士守好阵地,不得轻举妄动。”

  “唯。”杨奉大声应了,按着腰间长刀,昂首挺胸,大步去了。

  “陛下,士气可用,兴义将军之计或可一试。”丁冲轻声提醒道。“断粮在即,实在拖不起啊。”

  “再等等,再等等。”刘协纠结无比,强按心中焦躁。

  他也希望杨奉能够主动出击,但是一来没把握,二来他觉得杨奉可能是试探,未必真想主动出击。如果他轻率的答应了,反倒可能让杨奉生疑。

  昨晚军议的时候,杨奉就不是很积极。

  除了等一等,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郭武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骑挑战,探一探虚实。”

  刘协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决了。

  李利不是李式,未必会被郭武激怒,派人应战。

  万一他不讲武德,乱箭齐发,郭武就死定了。

  “郭武,你抓紧时间磨合,等待战机。如果李应一直不攻,我们可能要击破张绣,打通粮道。”

  郭武点点头,也转身去了。

  杨修咂了咂嘴,叹了一口气。

  郭武虽勇,却未必是张绣的对手,而且双方兵力差距太大了。

  真要逼到那一步,这一战凶多吉少。

  ——

  一直到正午,李利才发动了第一次进攻。

  双方射了一阵箭,李利就下令撤退了。

  一心求战的杨奉气得大叫,命令弓弩手不要再轻易射击,浪费箭矢。

  等西凉军到阵前,用刀砍死他们。

  但西凉军并没有给杨奉这样的机会。哪怕白波军不用箭阵阻击,他们也不肯轻易接触,离得最近的时候还在五十步开外。

  一看就知道没有进攻的诚意。

  杨奉几次请战,情真意切,刘协也有些意动,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决定等一等再说。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贾诩的分析有一定道理。

  李傕的形势也许更紧张。

  虽然都是群狼环伺,他毕竟还有阵地可守,李傕却是在平坦之地,一旦被人围攻,就是灭顶之灾。

  眼前这个局面,未必就是李傕本人的心思。

  军中还有两三天的存粮,他可以再坚持两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

  ——

  夕阳西斜,李利鸣金收兵。

  西凉军缓缓退去,喧嚣的山坡下恢复了平静。

  塬上下的大营中一片欢呼,陛下不仅又守住了阵地一天,而且吓得恶狼一般的西凉军不敢进攻,不愧是上苍保佑的英主。

  大汉中兴有望。

  皇后伏寿派人送来了问候,还特地告诉刘协,蔡琰编了一首歌谣,教小儿们传唱。眼下人心思汉,士气正旺,都在等着陛下彻底击败李傕的捷报。

  听着隐约可闻的歌声,刘协压力很大,心情莫名的焦灼。

  但他还得耐着性子,与杨奉及诸将商议,如果明天李利还不进攻,又该怎么办。

  方案有两个:一是继续等;二是设法伏击张绣,打通粮道,请段煨再送一批粮过来,哪怕只能支撑三五天也行。

  不论哪个方案,都不是理想的方案,都是无奈的选择。

  刘协明明自己急得上火,嘴角都开裂了,却不得不一本正经的指示诸将要有耐心。

  “你们听听塬上的歌声,诸君的妻儿都在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刘协将伏寿抄送来的歌词递给杨奉,让诸将传看。“人心、士气,优势在我。”

  大部分将领不明就里,一个个喜笑颜开。

  只有杨奉等寥寥数人知道内情,强颜欢笑。

  ——

  军议后,诸将散去。

  刘协回到后帐,改变了坐姿,盘腿而坐,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很乱,无法入睡,不得不坐一会儿,让自己定定神。

  地图就在面前的案上,但他却不用看。

  经过这几天的反复讨论,附近的地形以及双方兵力的部署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调整呼吸,想让自己静下来,各种画面却像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不断闪现。

  如果明天李应、李利还是不进攻,怎么办?

  伏击张绣,能成功吗?

  双方的骑兵数量是接近三比一,张绣勇而有谋,为人谨慎,如果不能一击得手,怎么办?

  段煨会不会翻脸,与张济合兵一处?

  杨定会不会向李傕投降?

  郭汜会不会进攻右翼?

  想来想去,没有一个方案是保险的,后果却不堪设想。

  刘协忽然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起身走到案前,拨亮了灯,对着地图细看,查找可能疏漏的那一点。

  油灯照亮了地图,李应、郭汜的大营一一在列,被朱砂笔圈着。

  刘协来回看了两遍,却没找到李傕的大营,不免有些奇怪,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地图上怎么可能没有李傕的大营?

  他定睛一看,原来李傕的大营就在眼前,只是在灯下的阴影里,反而看不见。

  李傕的大营没有用朱砂圈住。

  李傕有两万步骑,主动攻击李傕无异于自寻短路,即使再大胆的人,也不会提这样的提议。

  他心中一动,不期然的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贾诩说,郭汜还在观望,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这句话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有领悟到。

  郭汜想攻击李傕,只是他没有取胜的把握。

  因为郭汜只有一万人,而李傕有两万多。

  刹那间,刘协明白了。

  李傕率领两万主力,一直驻扎在郭汜与杨定之间,按兵不动。

  他在等什么?

  或者说,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刘协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来人,请杨修、丁冲及兴义将军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过目不忘

  杨修、丁冲就在一旁,召之即至。

  听刘协说要绕过李应,奔袭李傕,两人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刘协心跳加速,血往上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危险,不言自明,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机遇,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抓得住。

  当然,杨修、丁冲未必看不出,但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陛下……”杨修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陛下所言诚是,只是李傕兵力雄厚,就算我君臣不顾生死,奋力一击,又能奈何?”

  刘协笑了。“你们错了,朕不是要打败李傕,而是要证明李傕的虚弱。”

  “陛下?”杨修还没反应过来。

  丁冲却听懂了,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协看了丁冲一眼,接着说道:“李傕有两万人,面对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必胜的把握。可若是众人一拥而上,他必败无疑。郭汜、杨定作壁上观,并非不想进攻李傕,而是不愿先出手,都想等别人先出手,与李傕两败俱伤,自己好捡便宜。”

  “原来陛下袭击李傕为虚,扰郭汜、杨定耳目,诱其出手为实,好计,好计。”杨修恍然,随即又道:“若是他们还是不出手呢?”

  刘协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丁冲说道:“陛下说得对,之前不是劫了张绣的战旗么,可以冒充张绣。就骑兵而言,甲胄都差不多,夜里也看不清。”

  杨修抚掌而笑。

  ——

  时间不长,杨奉匆匆赶来,一看他衣甲整齐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没睡。

  “将军还没睡?”

  “刚刚巡营回来。”杨奉笑笑。“陛下召臣,可是要夜袭。”

  “将军与朕真是心有灵犀。没错,朕打算夜袭。”刘协笑了。“夜袭李傕。”

  “好,好。”杨奉搓了搓手,笑容刚刚绽放,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惊得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甚?夜袭李傕?”

  刘协笑容满面,静静地看着杨奉。

  杨修、丁冲在一旁坐着,含笑不语,一副看弱智儿童的关爱眼神。

  杨奉尴尬地看着刘协。“陛下,李傕大营有近两万人,千人一垒,就是二十余垒。整个大营方圆数里,只怕没等到我们杀到中军,就被李傕包围了。这……这和赴死无异啊。”

  “将军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所以,只要还有点理智,都不会这么做,对吧?”

  杨奉讪讪地解释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接着说道:“所以,就算有人攻击李傕的大营,也不可能是朕与将军,对吧?”

  杨奉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扬起右拳,用力一击左掌。“对啊,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陛下啊。陛下虽勇,却不傻,岂能以万金之躯做这等蠢事?除非昏了头。”

  刘协很无语。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

  “那会是谁?”刘协启发道。

  “最有可能的是郭汜。”杨奉来了精神。“郭汜一直想杀李傕,只是实力不够。如今有张济增援,他肯定有想法。这么多天没动静,估计就是在等机会。”

  “那杨定呢?”

  “也有可能。他受陛下恩惠至深,若无半点忠心,岂不是猪狗一般?李傕贪残好杀,他比谁都清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背叛李傕。”

  见杨奉说得眉飞色舞,有将故事再讲一遍的可能,刘协连忙打断了他。

  他费了这么多口舌,只是想引导杨奉的思路,避免强加于人的感觉。

  对杨奉脑子不够用,偏偏自尊心超强的武夫来说,这个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和别人想出来,强迫他去做,区别很大。

  刘协和杨奉商议,集中所有的骑兵,由杨奉和郭武率领,伪装成张绣部,趁夜色出击,绕过李应的大营,直取李傕大营。

  能不能杀死李傕,暂时不用讨论,只要能让李傕产生误会就够了。

  闲着也是闲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考虑到杀人不是目的,当以骑兵为主,多带弓箭和引火之物,方便放火。

  杨奉兴冲冲的去准备了。

  ——

  刘协本想与杨奉、郭武一起出击,却被杨修、丁冲拦住了。

  杨修死死地抱着刘协不放,连声说道:“陛下欲出营,请先斩臣首,否则万万不可行。”

  丁冲也连声劝阻。“陛下有杀敌之心,臣等皆知,毋须陛下亲自出战。陛下年幼力弱,纵使上阵,也杀不了人,反倒需要兴义将军与郭侍郎分心保护,不如坐镇大营,运筹帷幄。”

  杨奉、郭武也赞成丁冲的意思。

  天子与他们同行,固然能鼓舞士气,却也会让他们分心,不能全力以赴。

  万般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留守大营。

  他为随杨奉、郭武出击的骑士饯行,一人一杯酒,并让杨修、丁冲记下每一个人的姓名。

  杨奉连声应答,却抱着刘协的腰不放。

  “撒手,赶紧去拿笔墨。”刘协没好气的说道,用力去掰杨修的手。

  杨修大声说道:“陛下,臣过目不忘,无须笔墨。”

  刘协掰不开杨修的手,气得叫道:“嘿,你真的假的?”

  “陛下若是不信,可让出战的将士近前来,毋须自报姓名,臣来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若有一人讹误,臣愿自裁,以谢欺君之罪。”

  “我……”刘协气极而笑,命诸将上前。

  丁冲倒酒,刘协将酒杯递给将士,杨修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

  开始是郭武率领的虎贲侍郎,其中不少人曾与杨修一起,在杨定营中待过数日。杨修能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他们也只是觉得荣幸,并不意外。

  待到与杨修接触不多的虎贲侍郎,杨修依然一人不误,多少让人有些惊讶。

  再到后来是士孙瑞刚送来的骑士,虽然都与杨修见过面,却大多没说过话,杨修却还是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无一讹误,令人大开眼界。

  最后是杨奉的亲卫骑,同样如此。

  众人惊讶不已,被杨修的过目不忘折服。

  最近对杨修有些看不上眼的杨奉重新打量了杨修两眼,心悦诚服的挑起了大拇指。

  “杨公子真聪明。”

  杨修不以为然的摇摇手。“天生的,不值一提。诸君放心,你们的名字都记在我的脑子里,等你们凯旋,我再给你们表演背书。不管是儒门六经还是诸子百家,随你们点,没有我不会背的。”

  “吹牛逼!”刘协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众人大笑。

  “上马。”杨奉翻身上马,举起手中的长矛。“凯旋之后,庆功宴上,再看杨公子背书。”

  众人再次大笑,意气风发,纷纷上马。

  杨奉向刘协拱拱手。“陛下,臣去了。”

  刘协拱手还礼。“诸君保重,朕等诸君凯旋的消息。”

  “谢陛下。”杨奉一踢马腹,轻驰而去。

  骑士们鱼贯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赐良机

  李傕在李式及飞熊军的簇拥下,冲进了李应的大营,一直来到中军大帐前,才翻身下马。

  李应的亲卫将在上前迎接,刚准备说话,李傕一鞭子抽了过来,将亲卫将打翻在地。

  两个飞熊军上前,将亲卫将摁住,拳打脚踢,扔在一旁。

  李应正和李利对饮,听得外面马蹄声急,吓了一跳。刚刚起身,李傕便闯了进来。

  “兄长。”

  “阿叔。”

  李傕二话不说,举起马鞭猛打,一连数鞭,将李应、李利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帐中闹翻了天,帐外却没有一个亲卫进帐,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应、李利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为何不攻?”李傕在李应的席上坐下,撕开了一块肉,送进嘴里。

  “我们……攻了。”李利抹着脸上的血,结结巴巴的说道:“只是杨奉守得坚固,攻不下来。”

  “是他守得坚固,还是你不曾用心?”

  “我……我……”李利心虚地看看李应,希望李应出来为他说句话。

  李应却一言不发。

  李傕吃完一块肉,将骨头扔在案上,斜睨着李应、李利。“不管你是没用心进攻,还是用心进攻了,却没攻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实力不足。”

  李傕站了起来,绕到李应、李利面前。“如果狼王老了,牙不尖了,爪不利了,结果会如何?”

  李应打了个寒颤。“会……会被赶出狼群。”

  李傕寒声道:“孤狼能活吗?”

  “不……不能。”

  “原来你还知道这个道理。”李傕缓缓拔出战刀,架在李应的脖子上。“说,为何不攻?”

  感受着刀刃带来的刺骨寒意,李应汗如雨下,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涌。

  李傕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一声长叹,还刀入鞘。

  “读书人总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看来,读书人果然不可信。罢了,罢了,你能阳奉阴违,我却做不到兄弟相残,平白让人笑话。起来吧,陪我喝两杯,然后回北地,过你的太平日子。”

  “喏……喏。”李应如逢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亲手提起酒壶,为李傕斟了一杯酒。他愣了一会,又道:“兄长,回北地……就能安生?”

  李傕淡淡地说道:“我当初没杀皇甫嵩,他们应该也不会做得那么绝吧。”

  “听说皇甫郦在张济处,他们会不会……”

  李傕苦笑。“就算皇甫郦不在张济处,张济也不可信。他和郭汜是朋友,想杀我不是一天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再说了,想杀我的人又岂止是张济、郭汜,贾诩为小皇帝出了那毒计,赦免所有人,唯独不赦我,如今想拿我的首级去邀功的人数不数胜。”

  李应和还跪在地上的李利互相看了一眼。

  原来李傕一直隐瞒的诏书是这个。

  “要不,我将这功劳送给你?免得便宜了别人。”李傕斜睨着李应,皮笑肉不笑。

  李应愣了片刻,忽然心中一紧,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傕,刚刚停住的冷汗又涌了出来。

  片刻之后,他面色煞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兄长,我……我绝无此意。”

  一抹笑容从嘴角绽放,李傕放声大笑,直到泪流满面。他一边笑一边摇手,示意李应不必紧张。

  “你纵有此意,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李傕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只是……我只是……”

  正在李傕斟酌用词时,李式忽然闯了进来,两步抢到李傕身后,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傕神色大变,长身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是郭汜还是杨定?”

  “尚不清楚。”李式满头大汗。“好像是一队骑兵,大既有千人。”

  李傕猛的停住,怒吼道:“是张绣?”

  李式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李傕一把推开李式,大步走到李应面前,面寒如霜,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你看,他们已经都以为我没有牙齿了,咬不死人了,都想扑上来咬死我。”

  “兄长,我……”

  “你若还记得自己姓李,就给我守住营盘,挡住张济、段煨。”

  李应面色如土。“喏……喏。”

  李傕恨恨地看了李应一声,一甩手,冲出了大帐,翻身上马。

  “飞熊军,随我来!”

  “喏!”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喏,纷纷上马,跟着李傕冲出了李应的中军大营。

  李式慢了一步,被落在后面。

  看看飞驰而去,没人看他一眼的飞熊军,李式呆若木鸡,一下子没了魂。

  ——

  杨奉、郭武策马走在最前面。

  他们的武艺最好,负有突破的重任。如果遇到前来迎战、阻击的骑兵,他们要以自己的武力突破对方的阻击,最好能挑杀对方的将领。

  骑兵对阵,将领必须冲锋在前,随时根据战场的形势变化发布命令,调整方向,加速、减速,稍有疏忽,不是错过战机,就是陷入危险。

  杨奉以勇悍著称,郭武则有骄人的战绩傍身,实力不言自明,在他们的指挥下,总数只有三百余人的骑兵信心满满,急速上前。

  为了保证战马有足够的体力,同时造成对方游骑、斥候的错觉,他们几乎带上了所有的马匹,连辎重营拉车的驽马都带上了,又故意拉开距离,伪装成近千骑的模样。

  等他们赶到李傕的营外数里,开始点起火把,照亮了王越劫来的张绣战旗。

  远远看去,这就是一支西凉骑兵,而且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张济、张绣叔侄率领的骑兵素有威名,张绣也是西凉人中年轻一辈的勇士,这支骑兵的威慑力人所皆知,最近又一直在附近游弋,见过的人不少。

  看到这面战旗,李傕麾下的游骑就吓破了胆,根本来不及细看,一部分向大营狂奔,一部分则赶去李应的大营,向李傕汇报。

  张绣袭营,绝不是一千骑兵这么简单,张济必在其后。

  张济来了,段煨自然也来了。

  一场西凉人的大乱斗即将拉开序幕,不久前的惨剧再次上演。

  这一刻,无数西凉游骑的内心是崩溃的,甚至有人觉得大势已去,直接逃跑了。

  形势比预期的还要顺利,杨奉、郭武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一点真正的抵抗,轻松接近了李傕的大营。

  杨奉心中暗喜,一声大喝,率先踢马加速,冲入大营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袭

  一连数日,李傕的大营风平浪静,连朝廷的斥候、游骑都看不到,将士们多少有些懈怠。

  虽然李应的进攻不顺利,终究还是压着杨奉打,就朝廷那几千人马,能守住阵地就不错了,不可能实施反击,更不可能绕过李应,攻击李傕。

  就算他们疯了,也没这实力。

  当游骑送回消息,说张绣率千骑逼近时,没人觉得有必要担心。

  张绣虽勇,却不是敌人,没必要太紧张。

  再说了,一千骑兵能干什么?

  等他们反应过来,杨奉、郭武已经率部深入,沿着营垒之间的通道急速前进,根本不管两侧大营里仓促间射出的稀疏箭雨,直扑李傕的中军。

  等各营的校尉、都尉收到消息,反应过来,赶到垒壁前查看时,眼前已经没了骑兵的影子。

  他们能做的,只是击鼓报警。

  一时间,营中鼓声大作。

  让很多人不解的是,中军却迟迟没有回音。

  狐疑和慌乱像无形的涟漪,在不经意间浮上每个人的心头。

  杨奉却顾不得这么多,眼看已经深入,他大吼两声,十几名亲卫骑脱离了队伍,向不同方向奔去。

  他们负责寻找辎重营的位置。

  如果能找到辎重营,甚至烧毁辎重营,比攻占李傕中军大营的效果还要好。

  军无粮不行,没有了粮草、辎重,就算李傕有再多的兵力,也只能撤退。

  而且辎重营的粮草烧起来火光冲天,更能引起远处的注意。

  杨奉曾在李傕麾下,了解李傕扎营的习惯,大致能猜到辎重营可能的位置。

  没过多久,前面就有一枝火箭冲天而起,有亲卫发现了辎重营,指示了方位。

  接着又是一枝箭飞上了天,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跟我来!”杨奉热血沸腾,猛踢战马。

  建功立业,就在今夜!

  骑士们轰然应诺,紧随其后。

  转过两个大营,辎重营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即使是夜晚,就着辎重营里为数有限的火把,辎重营特有的大量粮车暴露无遗。

  隔着营栅,杨奉射出了一枝绑着引火物的箭,将营门后指挥作战的曲军侯射倒在地。

  更多的箭射入辎重营中,点燃了粮车。

  粮车被点燃,辎重营的将士顿时慌了手脚,一面救火,一面击鼓报警,乱作一团。

  ——

  郭汜昨天睡得有点晚。

  他很焦虑。

  得知李维被阵斩后,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密切关注李应进攻的进展。

  因为隔着李傕的大营,他的斥候、游骑不得不绕到南侧打探消息,为此不仅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消息也不可避免的严重滞后。

  为了等待白天的战况,他不得不等到半夜。

  李应、李利连攻两日,付出了重大伤亡,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进而消极怠战的消息传到郭汜耳中时,郭汜感慨万千,夜不能寐。

  天子莫非是能点石成金的神仙?

  若非如此,就凭杨奉的实力,如何能顶住李应等人的进攻三日,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

  有之前进攻董承大营受挫的经历,郭汜对这一点感受犹深。

  贾诩的那句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

  朝廷粮少,不养无用之人。

  他当然想干掉李傕,向天子称臣,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富贵。

  可他更清楚,自己不是李傕的对手,一不小心,他会比李傕死得更快、更惨。

  谁知道贾诩不是在诱使他们互相残杀,他又不是没做过。

  郭汜在床上烙饼,陪寝的女子吓得不敢睡,缩在一角,生怕惹怒了郭汜,被郭汜一刀砍了,或者赏给士卒糟蹋。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部曲将高硕冲了进来。

  “将军,出事了。”

  郭汜翻身坐起,一边伸手去拿挂在床头的刀,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傕的大营起火了。”

  郭汜愣了一下,随即推开高硕,冲出了大帐,一口气奔上了一边的高台。

  远处,火光冲天。

  夜风袭来,郭汜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让人取衣服来。“怎么回事,是走水了,还是……”

  “好像是有人袭营。”高硕抬手一指。“你听,是敌袭的战鼓声。”

  “袭营?谁如此大胆,敢偷袭李傕的大营?”

  高硕连连摇头。

  他了解的情况并不比郭汜多,只不过他的耳力好一点,隐隐听到了战鼓声。

  李傕的大营在西南方向,夜风却是吹向东南,并不太容易听清。

  “老谢派人去探了吗?”

  高硕连连点头。

  谢广刚刚派人来通报了,斥候也派出去了,但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回来。

  战场在李傕的大营里,又是夜间,对斥候观察极为不利。

  有亲卫送上衣服,郭汜穿好衣服,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他看着远处着火的大营,喃喃自语。

  “这火虽不大,却像是李傕的中军大营,又或者是辎重营。这究竟是谁啊,这么猛,居然杀进了李傕的中军。唉,你听到李傕反击的鼓声了吗?”

  高硕摇头否认。

  他一直在仔细辨认,但鼓声杂乱,又不够清楚,无法判断战场形势。

  附近各营都已经发现异常,先后进入战斗准备,士卒们从营帐里奔出来,点起火把,在营帐间立阵,呼喝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击鼓向中军询问消息,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远处的战鼓声几不可闻。

  “不管是谁,李傕都够丢脸的。”郭汜有点幸灾乐祸。“飞熊军受挫在前,三攻杨奉不下,现在连大营都被人烧了。啧啧,他是真不成啦。”

  高硕突然踮起脚尖,眯起细看。

  “将军,你看。”

  郭汜顺着高硕的手臂看去,只见一队人马从李傕的大营里冲了出来,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大概有三四百人。从移动的速度来看,应该是骑兵。从移动的方向来看,像是冲着自己的大营来的。

  “这是……”郭汜转头看了一眼高硕。“冲着我们来的?”

  “好像是。”高硕的神情高度紧张。

  郭汜大叫一声:“那还等什么,击鼓,守好大营,接近者,一律射杀。”

  高硕如梦初醒,转身下令。

  早已待命的鼓手立刻敲响了战鼓,将郭汜的命令传到各营。

  片刻之间,几乎所有的营垒都响起了战鼓声,无数火把亮起,全军戒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祸不单行

  杨奉率部绕着辎重营飞奔,将带来的箭射入营中。

  这时候不需要准头,只要将绑着引火物的箭射进去就行,纯属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大部分精力在判断各营的警戒。

  他们在营中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两圈之后,就必须离开。走得晚了,被截住的太大,不仅伤亡很大,还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几百骑士是天子和他仅有的骑士,禁受不起太大的伤亡。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要在混杂纷乱的战场上判断出对方的薄弱环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任务只能由他来承担。

  郭武虽然武艺高强,经验却严重不足,承担不起这样的任务。

  在战前议事时,天子亲口嘱咐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

  他不能辜负天子的信任。

  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凝神倾听。

  蹄声隆隆,人喊马嘶,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冲击着他的大脑。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战袍。

  两圈眨眼已过,杨奉咬咬牙,向一个可能比较薄弱的方向冲去。

  “跟我来!”

  骑士们紧紧跟随,穿过李傕的大营,向北奔去。

  杨奉的运气不错,北侧的大营没有准备,他们只付出了伤亡数十人的代价,顺利通过。

  依照事先商定的计划,他们将从郭汜的大营前掠过,取道士孙瑞的右翼返回。

  这个路线有一个最大的危险: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乱了这么久,以飞熊军的反应速度,很可能已经列阵完毕,等着他们。

  郭武猛踢战马,追上了杨奉。

  “将军,我来了。”

  杨奉转头看了郭武一眼,大声说道:“一起上。”

  “好!”郭武应了一声,从马鞍上摘下弓,搭上箭。“我掩护你。”

  杨奉正中下怀,再次踢马加速,瞪大眼睛,寻找飞熊军和李式的位置。

  他亲眼见过郭武的骑射,有这样一个高手辅助,他有机会斩杀李式,为这次夜袭完美收官。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眼前的战场空无一人,别说飞熊军,连游骑都看不到一个。

  左侧是灯火通明的郭汜大营,人头攒动。

  右侧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的李傕大营,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前方却是一片寂静,能一直看到山坡上的士孙瑞大营。

  “这……这是……”杨奉又庆幸又失望,心情复杂得无以伦比。

  该死的飞熊军哪儿去了?

  郭武相对冷静些,见前方没有阻击的敌人,立刻下令将士们灭掉手中的火把,借着月色前行。

  这些行动方案都是出发之前就安排好的,此刻照计行事,绝大部分人都很从容,井然有序的跟着前面的同伴,并不慌乱。

  黑暗中不能急驰,速度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雷鸣的马蹄声消失了,杂乱了,宛如骑兵归营。

  ——

  谢广站在将台上,看着奔驰而来的骑兵熄灭了火把,消失在黑暗中,愣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重新找到骑兵的位置,才发现骑兵已经向东转,奔着士孙瑞的大营去了。

  略一思索,他便猜出了这些骑兵的身份,随即吓出一身冷汗。

  他叫过一个传令兵,大声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领命,下了将台,跳上战马,向中军急驰而去。

  ——

  李傕策马冲入辎重营。

  他一路急驰而回,还是慢了一步。袭营的敌人已经离开,将士们正在救火。

  火势并不算大,粮食的损失有限,只是几个草料堆被烧成了灰烬,污水横流。

  李傕的脸色很难看。

  这可是真祸不单行。他担心李应、李利的敷衍导致其他人的轻视,亲自赶去督战,却被人偷袭了中军大营,还烧了辎重营。

  损失不大,但侮辱极性极强。

  如果他的中军大营都如此不堪一击,任人来去,还有谁相信他的实力?

  “可曾看清是谁?”

  辎重营校尉是他的从子李暹,和李利一样,是李家的后起之辈,深得他的器重。

  可是此时此刻的李暹毫无往日的英气,衣衫不整,脸上全是黑灰,无比狼狈。

  “没……没看清。”李暹低声说道,下意识地远离李傕。

  “没看清?”

  “隔着营栅,只能看到战旗,像是……像是张绣。可是……声音不像,倒有点……”李暹结结巴巴,语气中全无自信可言。

  李傕大怒。“有点什么?站稳了,快说。”

  李暹胆怯地看了李傕一眼。“像杨奉。”

  听到杨奉的名字,李傕第一反应是鄙视。那个白波贼敢来袭击我的大营?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理。

  杨奉已经不是那个他熟悉的杨奉。

  他有天子撑腰,不仅先发制人,击溃了李维部,还顶住了李应、李利的猛攻。

  如今主动出击,也没什么不可能。

  李傕压制着心中怒火,恨声问道:“向哪儿去了?”

  李暹伸手指了指。

  李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中忽然一动。

  那个方向是郭汜的大营,难道这些骑兵是回了郭汜的大营?

  他们从南而来,穿过整个大营,又向郭汜的大营奔去,行动迅速,目标明确,要说事先没有计划,很难令人信服。

  郭汜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傕翻身上马,匆匆赶往中军北侧的几个大营,召各营校尉、都尉询问袭营的骑兵逃离的方向。

  没费多少口舌,李傕就搞清了一切,包括骑兵离营之后熄灭了火把,故意掩饰自己的行踪。

  月色虽明,但隔得太远,还是无法判断骑兵的准确位置,只能大致判断可能去了郭汜的大营,也可能是去了士孙瑞的大营。

  李傕长叹一口气。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相信郭汜与此事无关,郭汜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事到如今,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主动后撤。要么先下手为强,不给郭汜与杨定联络的机会,击溃郭汜。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站在了生死抉择的十字路口。

  这一次,不会再有贾诩为他出谋划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选择了后者。

  正如贾诩当年所言,不战而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不了几日。

  不如奋力一搏。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送你一功

  刘协几乎一夜没合眼。

  杨奉、郭武出发之后,他就站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看,心急火燎地等。

  看着李傕大营火起,又看着李傕大营火灭了,他的心情跟着起起伏伏,希望也像那些火光,燃起不到一会儿,又熄灭了。

  李傕的大营并没有因此大乱,郭汜、杨定也没有趁势出击。

  然后便是难耐的等待,直到杨奉、郭武平安回营。

  顾不上休息,刘协便人统计伤亡,为伤者疗伤,询问整个战事经过。

  杨奉很兴奋,手舞足蹈的将整个过程说了一片,最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没遇上飞熊军,否则臣当斩杀李式,以报陛下。”

  刘协心情也不错,顾不上纠正杨奉的失态。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全部目的,好在损失也不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真要遇上飞熊军,一番恶战,损失绝对不止这些。

  “你们没遇上飞熊军?”

  “的确没遇上。”相比之下,郭武冷静得多。“臣以为,他们可能不在营中。以飞熊军的实力,若在营中,绝不会闭营不出,坐视我等从容离开。”

  刘协深以为然。

  飞熊军是李傕麾下的精锐骑兵,没道理看着敌骑袭营却不露面,哪怕这支骑兵可能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不在营中,是最大的可能。

  那他们在哪儿?

  刘协想不出理由,只能吩咐杨奉加紧戒备,防止李傕派人报复。

  安排将士们去休息,刘协却睡不着,和丁冲讨论后续发展的可能。

  从杨奉、郭武的叙述来看,这次夜袭实际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能不能引发他们希望的变化,现在还不好说。

  并不是每只蝴蝶扇一扇翅膀,都可以引发一场风暴。

  两人商议到最后,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做好迎战李傕进攻的准备。

  李傕被激怒之后,有可能会做最后一搏,不惜代价的猛攻。

  这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以当前的形势,不怕李傕猛攻,就怕李傕不攻。

  讨论了各种可能后,天色已经微明。

  刘协让丁冲去休息一会儿,自己提起笔,给贾诩写了一份手诏,简单的介绍了夜袭的经过,让贾诩做好应变的准备。

  至于如何应变,他没说。

  ——

  贾诩也一夜未睡。

  李傕营中火起,董承就收到了消息,匆匆带着人赶到他的大营外,美名其曰保护。

  贾诩对董承的心思一点兴趣也没有,却对李傕营中的火非常感兴趣。

  奈何董承一心保护他,没安排斥候去打探消息,所以他们除了李傕营中的火以外一无所知。

  直至他收到天子手诏。

  看完诏书,贾诩的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意从眼角绽放。

  “大汉中兴有望。”贾诩放下诏书,看着董承。“将军,你有个好女儿,将来富贵无忧。”

  董承眨眨眼睛,咧着嘴,得意洋洋地抚着胡须。

  他也这么觉得,董家就是靠女儿起家的。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贾诩沉吟片刻。“我送将军一桩功劳,如何?”

  董承一时心动,刚准备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摇摇头。“我能力有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者,我如今仅有部曲三百,想立功也没机会。”

  贾诩微微一笑。“不用将军一兵一卒,木简一枚,短笺数行即可。”

  董承控制不住好奇心。“短笺?给谁?”

  “郭汜。”

  董承犹豫起来。“我与他素无来往,何必多此一举。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将军可以不在乎郭汜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陛下的胜负。”贾诩从案上取过一支木简,又取出笔墨,推到董承面前。“朝廷为李傕所困,守或有余,攻则不足。虽奇计迭出,形势逆转,终究还须郭汜、杨定出兵。将军若能在短笺数行,明天命所在,大势所趋,劝郭汜讨贼,为朝廷分忧,岂非有功?”

  董承觉得有理,却还是不太理解。“郭汜对侍中言听计从,侍中何不自取功劳?”

  “我出身凉州,又为董卓故吏,不为关东大臣接纳。虽蒙陛下不弃,亦难免倾轧。将军有个好女儿,将来或许能施以援手,不使我孤立无朋。”

  董承盯着贾诩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贾诩说得没错,他需要朋友。

  但需要朋友的不仅仅是贾诩,他董承同样需要朋友。

  贾诩是董卓故吏,他董承又何尝不是?

  他的女儿与天子是儿时玩伴不假,但她无论家世还是学问都不及皇后伏寿,将来入宫,必然受伏寿打压。若他能与贾诩结盟,立下功劳,女儿在宫里也有说话的底气。

  “多谢侍中。”董承提起笔。“若能立功,必不忘侍中点拨之恩。”

  贾诩笑着摆摆手,以董承的口吻口授劝降书一封,由董承手书,然后派人送往郭汜大营。

  ——

  收到董承的劝降书,郭汜不以为然,甚至大失所望。

  他最想收到的不是董承的劝降书,而是贾诩的承诺。

  误会已经造成,李傕随时可能发动攻击,是战是降,他进退两难。

  此时此刻,若能得到贾诩的承诺,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并且不会在他迎战李傕时断他后路,他才能安心迎战。

  董承算什么东西?

  正在郭汜纠结的时候,副将谢广赶来汇报。

  李傕的大营正在集结,很快就可以发动进攻,是战是降,必须尽快决断。

  郭沁很不耐烦,将董承的劝降书甩给谢广,抱怨道:“贾诩这是何意?都到这一步了,他也不肯给我一句准话么?”

  谢广拿起劝降书,看了一遍,又惊又喜。“将军,这封劝降书可比贾先生的承诺更有用啊。”

  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

  “将军,天子又被人称作董侯,那个董是哪个董?”

  郭汜一下子也反应过来了,抬手一拍脑门。“我倒是忘了,董承虽然无能,却是董太后的族人。”

  “是啊,他的女儿董宛是天子儿时的玩伴,入宫是迟早的事。再者,董承虽是皇亲国戚,却曾为董太师部曲,为朝臣所轻视。若能与将军结盟,将来互相扶持,岂不两全齐美?”

  郭汜如梦初醒,用力一拍谢广。

  “老谢,还是你有脑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发制人。”谢广大声说道:“奉诏讨贼。”

  第一百二十章 奉诏讨贼

  郭汜吓了一跳。“先发制人?老谢,我们只有一万人,胜不了。”

  谢广按住郭汜的肩膀。“将军,我们不是要战胜他,而是要抢头功。”

  “抢……头功?”

  谢广提醒道:“将军别忘了,杨定早就向天子称臣,段煨更是为天子提供了粮草,即使不出兵,也不过是错失战机,无功可述,不会有罪。将军若无功,如何能赎罪?”

  郭汜愣了片刻,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可不是么,现在需要证明自己有用的也就是他了,就连张济都比他安全得多。

  “将军主动出击,纵使不胜,也是首战。且出击不胜,亦可退守大营,李傕能奈我何?那个孟子不是说过么……”谢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孟子的原话是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一下意思。“能不能是一回事,肯不肯是另一回事。”

  “孟子?”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老谢,你居然还读起书来了?行啊。”

  谢广很尴尬。“没读,偶尔听赵太仆说起,觉得有些道理,便记在心里了。”

  “是赵太仆啊。”郭汜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太仆赵岐看不上他,他却很尊重赵岐。

  比起向阉竖低头的段颎,他更佩服坚决不肯与阉竖同流合污的赵岐。

  郭汜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准备出击。

  一连数日观望,诸将早就猜到了郭汜的心思,此刻听郭汜大义凛然的说要奉诏讨贼,与李傕开战,他们一点也不奇怪。

  以前又不是没打过,早就习惯了。

  西凉人没有真正的朋友,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他们只关心怎么打。

  谢广宣布了作战方案。

  主动出击只是表态。在野战中击败李傕是不可能的,重点还是防守大营。即使李傕善战,又有两倍兵力,想拿下他们的大营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杨定还在李傕的身后,李傕未必敢全力以赴。

  退守大营还有一个好处,李傕的侧翼暴露在士孙瑞的面前,不能不分兵警戒,能用来进攻的兵力就更少了。

  怎么想,也是有惊无险。

  为了避免被朝廷看出破绽,郭汜将率领实力最强的中军率先出击,以示决心。

  诸将之中,郭汜武艺最好,厮杀的经验也最丰富。从当年做马贼时起,郭汜就有身先士卒,临阵斩将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

  准备得差不多,正午时分,郭汜率部出营,举着奉诏讨贼的大旗,向李傕的大营杀去。

  “奉诏讨贼!”郭汜举矛高呼,义愤填膺。

  “奉诏讨贼!”两千多中军将士齐声响应,旌旗招展,战鼓雷动,声势惊人。

  ——

  李傕坐在中军将台上,看着郭汜营门大开,郭汜一马当先,不禁冷笑一声。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接到那封诏书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点,也在等着这一天。

  他想尽了办法,也只是将这时候向后推了几天。

  “击鼓,迎战!”李傕站了起来,从一旁的亲卫手中接过长刀,快步走下了将台,来到营门前。

  飞熊军七百余骑,全在营门口列阵,李式站在队首。

  见李傕走来,李式高呼一声:“上马!”

  骑士们一动不动,全都看着李傕。

  李傕走到李式面前,拍拍李式的肩膀。“去将台。”

  “阿爹?”李式面红耳赤。

  “快去!”李傕喝道。

  看着李傕杀气腾腾的眼睛,李式不敢再说,扭头就走。

  李傕翻身上马,举起手中长矛,斜斜一指,轻踢马腹,冲出了营门。

  “上马!”六七个百人将齐声大呼。

  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喝,翻身上马,鱼贯出营,穿过两营之间的通道,迎向郭汜。

  与此同时,北侧的几个大营同时打开了营门,步骑依次出营,向郭汜的两翼包抄过去。

  ——

  看到飞熊军的战旗,再看到飞熊军前方李傕的身影,郭汜很无奈。

  他想杀死李傕,将功赎罪。

  李傕也想杀死他,一举击溃他的大军,收编他的部下。

  他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击鼓!”郭汜举起手中长矛,厉声大喝:“奉诏讨贼!”

  “奉诏讨贼。”将士大呼,踢马加速,迎向飞熊军。

  飞熊军是骑兵精锐,但他们不能避,被飞熊军重创侧翼更危险。

  论用兵能力,李傕超过郭汜。论个人武力,郭汜却有足够的优势。

  或郭汜能重创李傕,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战鼓声声如雷,烟尘滚滚如龙,两军迅速靠近。

  “发!”李傕和郭汜几乎同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骑士们拉开弓箭,连续对射。

  密集的箭雨借助马势,向对方飞去。

  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举起了骑盾,遮住自己的要害。

  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骑士中箭落马,随即被奔腾的马蹄踩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转眼间,李傕、郭汜四目相对。

  见郭汜跃马挺矛,直奔自己而来,李傕大呼道:“郭多,首级在此,有本事取么!”

  “稚然,我留你全尸!”郭汜大喝一声,挺矛便刺。

  李傕不敢怠慢,横矛招架,同时侧身避让。

  郭汜用力一压,长矛从李傕的肩头滑过,离李傕的咽喉只有一掌。

  李傕的肩甲被挑落,战袄被撕开,肩膀也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迸射。

  李傕疼得浑身一个激零,却来不及看一眼,舞动长矛,向郭汜身后的骑士迎了过去。

  郭汜暗叫可惜,挥舞长矛,与飞熊军骑士短兵相接。

  双方骑士都想杀死对方的主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一时间,火星四溅,喊杀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落马。

  郭汜武力过人,但他面对的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飞熊军,丝毫不敢大意,手中长矛舞得密不透风。

  这一路杀过来,虽然保住了性命,还是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战袍。

  李傕也好不到哪儿去,受的伤甚至比郭汜更重,若不是被亲卫夹侍着,几乎坐不稳马背。

  两人顾不上多想,异口同声的下令骑士掉头,准备再战。

  双方三千多骑,在五百多步宽的战场上互相追逐厮杀。

  更多的步卒在两翼接战,号呼向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老臣请战

  战鼓声响起的时候,刘协正靠着马鞍打盹。

  一夜未睡,又未能达到预期目的,心情多少有些沮丧,他困得不行,想趁着西凉军还没进攻,抓紧时间补个觉。

  被战鼓声惊醒,他还以为李应进攻了。

  睁着眼睛来回看了两遍,却发现山坡前一片平静,根本没有交战的迹象。

  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战鼓声并非来自严阵以待的坡前,而是来自战场的西北方向。

  西北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

  “打起来了?”刘协又惊又喜。

  杨修、丁冲正伸着脖子观战,心情同样狂喜,竟没注意到刘协醒了。听到刘协的声音,他们头也没回的应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话说出口,丁冲才意识到问话的人是谁,回头一看,连忙躬身行礼。

  杨修也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陛下,你醒啦?”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指着远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陛下所料,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双方都出动了最精锐的骑兵,决一死战。”杨修兴奋难以自抑,大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可能两败俱伤。”

  刘协也很高兴,但他不像杨修那么乐观,很快就冷静下来。

  “杨定可有动静?”

  丁冲摇摇头。“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刘协暗自骂了一声,杨定这混蛋,这都中午了,还在观望,这是不想出兵了。

  虽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失望。

  “其他人呢?”

  “都没动静。”丁冲转头看了一眼东方。“也许是张济与段煨互不信任,只能僵持着。”

  刘协的头更头疼了。

  这可真是巨大的浪费啊。

  如果段煨、张济一起攻击李傕,兵力就超过李傕,足以将李傕撕成碎片。

  但他们互相提防,这些兵力都成了摆设。

  仅靠郭汜的兵力是不足以击破李傕的,加上杨定也未必够。

  刘协略作思索,随即带着人赶到前阵,找到杨奉。

  “将军,立刻准备出击。”

  杨奉笑容满面。“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共八十七骑,随时待命。”

  刘协疑惑地看着杨奉。“朕说的不可仅是骑兵,步卒也要出战。郭汜只有一万人,李傕兵力有明显优势,若不能拖住李应、李利,郭汜必败。”

  “陛下,这不是正好吗?李傕胁迫乘舆,固然有罪。郭汜却也曾劫持公卿,同样罪在不赦。他与李傕相斗,两败俱伤,甚至为李傕所杀,乃是罪有应得啊。”

  刘协眉心皱起。“若李傕击败了郭汜之后,吞并了他的部属呢?”

  杨奉神情窘迫,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陛下,非臣斗胆抗诏。若为陛下,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救郭汜,实在不值得。再者,臣之部属有限,守阵有余,冲阵……恐怕不太够啊。”

  刘协没有再劝。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杨奉在想什么,也知道坚持没有意义。

  想从杨奉手中夺走指挥权,只会激起杨奉反抗。

  刘协话锋一转。“将军持重,朕心甚慰。李应就交给将军,朕去中军观战。”

  听得天子不仅不生气,反而夸奖自己,杨奉心中欢喜,连连点头。

  刘协懒得理他,带着杨修、郭武等人赶往中军。

  看着一百多骑跟着刘协走了,杨奉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从现在开始,他只能据阵而守了。

  没有郭武等人的策应,尤其是没有郭武这样的勇士突击,别说他这八十余骑,就算将能骑马的都算上,也不足以冲击李应的阵地,出得去,回不来。

  ——

  刘协心急火燎地赶到士孙瑞的阵地。

  士孙瑞也在观战,神色凝重。

  见刘协赶他,他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拱手施礼,一边说道:“陛下,臣正准备派人去请诏呢。”

  “卫尉有何事要请诏?”

  “请陛下临阵指挥。”

  “我?”刘协愣了一下,大感惊讶。

  “李傕与郭汜恶战,纠缠不下,正是臣出击的大好机会,只是中军不能无人。臣想请陛下居中指挥,臣率卫士与步兵营士出击。”

  刘协抬头看了一眼。

  战场上烟尘滚滚,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战况之激烈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主动出击,士孙瑞的眼光可谓老到,胆气、魄力更不是杨奉能比。

  刘协本想答应士孙瑞的请求,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士孙瑞要派人参战可以理解,却未必要亲自上阵砍人。

  他没有临阵指挥的经验,士孙瑞这时候将指挥权将给他,焉知不是一种试探?

  “卫尉勇气可嘉,只是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卫尉还是留守中军,派其他人出击为好。”刘协看了看前面,说道:“比如步兵校尉魏杰,上阵出击就很有章法,可当大任。”

  士孙瑞摇摇头。“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战不仅关乎胜负,更关乎存亡,不可不全力以赴。臣蒙陛下信任,愿死国事,不愧此生。”

  不等刘协再说,士孙瑞躬身再拜。

  “军情紧急,郭汜随时可能溃败,请陛下切勿推脱,耽误了时机。能战之士,臣带走大半,剩下的仅足以自守,请陛下务必坚持,必要时可撤往后坡,万万不可浪战。”

  说完,他转头看着赶过来的越骑校尉王服,变了脸色,厉声喝道:“王服,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王服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领命。“卫尉放心,但有我一寸气在,必保陛下无恙。”

  士孙瑞微微颌首。“陛下保重,臣去了。”

  刘协仔细打量了士孙瑞两眼,觉得他不似作伪,慨然道:“卫尉保重。”

  士孙瑞躬身再拜,从亲卫手中接过头盔,翻身上马。

  “击鼓!”

  鼓手挥动鼓桴,用力击响牛皮大鼓,雄浑的战鼓声中,士孙瑞踢马出阵,举刀长啸。

  将士们齐声大呼,十余曲分作四路,穿过各曲之间的阵地,鱼贯向前,在士孙瑞身边集结。

  另一侧,步兵校尉魏杰也跟着变阵,七百余步卒分为两阵,前面是司马徐晃,后面是魏杰本人,击着鼓,吹着号,向战场走去。

  射声营变阵,在刘协面前列为横阵。

  沮俊背对刘协,扶刀而立,伟岸如松。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阵亡

  李傕一手挽缰,一手持矛,策马前冲。

  战马一跃向前,撞向郭汜。

  郭汜奋力格挡,闪身躲避,终究因为久战力竭,慢了一拍,被战马撞中,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倒在地上。

  李傕倒持长矛,用力下刺。

  长矛刺穿了郭汜的战甲,将他钉在地上。

  李傕翻身下马,走到郭汜面前,拔出了腰间长刀,刀尖搁在郭汜的脖子上。

  郭汜的亲卫怒吼着冲上来,想要救回郭汜,却被李傕的亲卫拦住,大砍大杀。

  飞熊军在四周驰聘,围成一道圈,隔绝了郭汜的部下。

  在李傕的指挥下,飞熊军再一次发挥了精锐的真正实力,以少击多,最终击垮了郭汜的亲卫骑,将郭汜割离开来,独自面对李傕。

  两个回合之后,郭汜就意识到了危险,只是想脱身已经迟了。

  凭个人武勇坚持到现在,是他的极限。

  “你疯了吗?”李傕脸色铁青,胸膛起伏。“非要这样,你才满意?”

  一夜未睡,又与郭汜苦战近一个时辰,他的体力消耗太多。

  两个亲卫冲了过来,为李傕包扎伤口。

  郭汜嘶声笑着,鲜血从口中溢出。他不再挣扎,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没疯,疯的是你。”郭汜喘息着。“从你杀樊稠的那一天起,你就疯了。”

  李傕怒吼道:“他勾结韩遂、马腾,焉能不杀?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是啊,樊稠会杀你,所以你杀了他。我也会杀你,所以你要给我下毒。”郭汜不屑一顾。“我们都该死,只有你应该活着。”

  “我没有想杀你。”李傕气极反笑。“郭多,你真蠢,居然被女人骗了。”

  “我蠢,你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哈哈哈……”郭汜大笑起来。“你今天杀了我,又能如何?我死了,我的儿子还可以袭爵。你死了,你的儿子会和你一起上路。李傕,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李傕冷笑道:“等我杀了小皇帝,看你儿子还怎么袭爵。”

  说着,李傕扬起刀,一刀砍下。

  郭汜突然抬起左手,抓住了李傕的战刀。右手拔出拍髀,一刀扎向李傕的小腿。

  李傕措手不及,小腿被扎了个对穿,痛得嘶声狂吼。

  他一脚踩下,踩住郭汜的右臂,同时用力抽刀,顺势一挥。

  长刀割破了郭汜的掌心,又割断了郭汜的脖子。

  鲜血涌出,郭汜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

  李傕却狂怒未休,咆哮着,一刀接着一刀,直到将郭汜的身体砍成碎块。

  亲卫们吓傻了,不敢上前相劝,直到李傕自己力竭,摔倒在地。

  李傕躺在地上,看着被黄土遮蔽的天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郭汜的首级滚了过来,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李傕,仿佛在嘲笑他。

  李傕喘了一会儿,坐了起来,拔出插在小腿上的拍髀,用力插在郭汜的眼眶,用力一搅,挖出了眼珠,接着又挖出另一只眼珠,然后一起塞进自己的战靴。

  “郭多,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看我如何杀了小皇帝,杀了贾诩。”

  ——

  李傕亲率飞熊军,击溃了郭汜。

  从弟李桓、外甥胡封从两翼包抄,将随郭汜出击的两千多精锐围住,四面猛攻。

  留守大营的谢广率部出击,打算接应郭汜退回大营,却反被李桓、胡封切断了后路。

  黄土弥漫,谢广看不到郭汜的战旗,心慌意乱,在突围与继续进攻之间犹豫不决。

  李桓、胡封抓住机会,猛打猛冲,准备全歼谢广部。

  谢广是郭汜最信任的副将,也是郭汜部下最善战的将领,在西凉诸将中称得上有勇有谋。击杀郭汜,并杀死谢广,是李傕开战之前就定下的目标。

  杀掉这两人,才有可能收编郭汜的部下。

  如今目标基本达成,郭汜已被李傕包围,谢广也难逃生天。

  谢广命令部下结成圆阵,抵御李桓、胡封的围攻。

  刀盾手在外,持盾结阵,掩护自己和同伴。

  长矛手在内,依靠盾牌的掩护,以长矛刺击冲过来的敌人。

  最里面是弓箭手,用弓箭射击。

  他们常年与羌人作战,不仅通晓骑战,更擅长这种步兵战术,甚至可以用来对付骑兵。

  李桓、胡封也清楚这种阵法的棘手之处,却不敢放松,只能硬着头皮,命令部下连续进攻。

  双方互不相让,一时难分胜负。

  谢广一面提着战刀,带着亲卫四处救火,一面侧耳倾听,希望能找到郭汜的位置。

  烟尘滚滚,数十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他根本找不到郭汜在哪里,只能不断的击鼓询问,希望能得到郭汜的回应,合兵一处。

  他们率部出击,争功的任务已然达成,现在是退回大营拒守的时候了。

  但他迟迟没有听到郭汜的回应。

  郭汜生死不明。

  谢广心生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以郭汜的能力,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连求援的信号也发不出来。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谢广想不出问题所在,他能做的只是坚持,希望下一刻就能迎来转机。

  他相信,贾诩不会看着李傕杀死他和郭汜,吞并他们的人马,变得更强。

  西凉人叛服不定,如果他和郭汜一起战死,其他人投降李傕的可能性很大,届时贾诩纵使再聪明,也守不住兵力空虚的右翼阵地。

  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通战鼓声。

  战鼓声并不响亮,在混乱的战场上极易被错过。若非谢广一直在倾听,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谁?

  没等谢广明白过来,更近处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那是最高等级的报捷号。

  只有斩杀对方大将,取得决定性胜利,才会奏响这样的报捷号。

  谢广的心往下一觉,头皮发麻。

  郭汜死了。

  与谢广的绝望相反,李桓、胡封的部下听到这声报捷的号角,士气大涨,发起了又一波进攻。

  面对士气如虹的敌人,谢广万念俱灰,双腿无力,恨不得扔了战刀,跪地投降。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一通战鼓声。

  即使是夹杂在李傕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依然隐约可见,甚至盖过了报捷的号角声。

  谢广愣了片刻,灵光一现,知道了来者是谁。

  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兄弟们,援军来啦,顶住,顶住。”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陷阱

  李傕坐在地上,牙齿紧咬,额头全是冷汗。

  他比谢广更早听到士孙瑞的战鼓声。

  他一直在等待士孙瑞出击的消息。

  这是他希望的结果。

  他相信,士孙瑞不会坐视他击败郭汜,吞并郭汜的人马,一定会主动出击,增援郭汜。

  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守得稳健,强攻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如果能诱使士孙瑞离开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野战,不仅取胜的机会大增,代价也会小很多。

  这样的事,士孙瑞之前就曾经做过,而且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战果。

  他相信士孙瑞还会再做一次,不管是不是为了增援郭汜。

  围着郭汜猛攻,直到砍下郭汜的首级也不吹报捷号,就是为了士孙瑞出击。

  郭汜的部下跑不掉,围歼士孙瑞的机会却可遇不可求。

  确认士孙瑞出击,并且与右翼的李桓部接触,李傕才下令吹响报捷的号角声。

  他想自己站起来,再次上马,率领飞熊军痛击士孙瑞。

  但小腿的剧痛告诉他,他虽然成功的杀死了郭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个代价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这让他心里很不安。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起身。杀死郭汜,休息了片刻,并没有让他恢复多少体力,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有多重,体力有多差。

  “扶我起来。”李傕伸出手。

  两名亲卫上前,将李傕扶了起来,有人牵过战马,齐心协力,将李傕推了上去。

  李傕痛出一身冷汗。

  “将我绑在马背上。”他低声说道。

  亲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李傕。

  “将我绑在马背上。”李傕瞪起眼睛,低声喝道。

  一个老亲卫赶了过来,推开同伴,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将李傕绑在马背上。

  这样的事,以前经常干,现在有好久没这么做了,新人不懂。

  被紧紧地绑在马背上,李傕仿佛又多了几分力气,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从战旗的位置来看,李桓已经放弃了谢广,率部向士孙瑞赶去。

  求援的号角声不断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右翼至少有两千步卒,以逸待劳,应该能挡得住士孙瑞一段时间才对。这么快就被打得求援,说明士孙瑞的攻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猛。

  “飞熊军,随我来!”李傕从老亲卫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嘶声大喝。

  “喏!”飞熊军骑士大声应诺,拨马跟上。

  郭汜的首级被无数马蹄踢着,在地上滚动,沾满了黄土。

  但他那空洞洞的眼窝却始终注视着李傕的方向。

  ——

  士孙瑞勒住坐骑,同时举起手,握紧拳头。

  “停止前进,列阵,准备迎敌。”

  军吏立刻传出命令,掌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战鼓。

  正在前进的两千步卒停止前进,就地列阵。

  西方渐紧,烟尘滚滚,战场上的形势很难看清,声音却反而听得更加清楚。

  士孙瑞听到了报捷的号角声,也听到了西凉军的欢呼。

  如果没有猜错,很可能是郭汜战死了。

  郭汜不敌李傕是意料之中的事,否则士孙瑞也不会冒险出击。

  但郭汜这时候战死,天意也好,巧合也罢,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李傕可以腾出手来,全力迎战。

  士孙瑞侧着头,从嘈杂的声音中分辨战场的情况。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随盖勋出征的场景,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凉州。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

  西凉乱得太久了,大汉渴望和平。

  ——

  “结阵,示警。”徐晃大喝,一手举起盾牌,一手握紧了手中血淋淋的战刀。

  他奉魏杰的命令,率领一曲步兵营士为前锋,刚刚凿穿了两千西凉步卒的阻击阵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了赶来增援的西凉军。

  一个西凉军步卒端着长矛,冲出了滚滚烟尘,冲向徐晃。

  紧接着又是两人。

  徐晃微体微蹲,用盾牌护住胸腹,在长矛即将刺中盾牌的一瞬间,用力一推盾牌,荡开长矛,侧身挤入,长刀从西凉军步卒的脖子旁划过,砍向他身后的西凉军步卒。

  “杀!”一声断喝,徐晃劈开了西凉军步卒手中的盾牌,长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轻轻一划,随即手臂前伸,刺入另一名西凉军步卒的胸口。

  一步三杀!

  转眼之间,三名来势汹汹的西凉军步卒先后倒地。

  后面的西凉军步卒看得清楚,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眼神惊恐地看着徐晃,不敢靠近。

  徐晃身后的步兵营士却心花怒放。

  从接战到现在,徐晃一直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比魏猛还要猛。

  跟着这样的将领,肯定能活得久一些。

  心中的紧张稍去,结阵的速度就快了三分。转眼之间,一曲步卒在徐晃身后重新结成矢形阵。

  徐晃就是矢锋。

  有了阵势,有了同伴的掩护,步兵营士心中大定,齐声大喝。

  西凉军步卒回过神来,再次扑了上来,却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徐晃的正面。

  步兵营士们互相鼓舞着,刀矛齐下,奋力迎战。

  西凉军步卒越来越多,很快就将这一曲步兵营士组成的阵地两翼围住,挥刀乱砍,挺矛猛刺。

  双方战在一起,杀红了眼。

  徐晃眯着眼睛,一边砍杀冲到面前的敌人,一边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目标。

  数匹战马奔驰而来,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骑士。从他头上的铁盔、身上的铁甲来看,应该是百人将一类的军官。他手里挥舞着一柄斧头,大声喝叫着,所到之处,西凉步卒纷纷避让。

  徐晃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将战刀交到左手,脚尖挑起一柄长矛,反握在右手中,身体后仰,用力掷出。

  长矛如同一枚巨箭,飞跃十余步,插过战马的胸口。

  战马悲嘶着倒地。

  骑士猝不及防,摔落在地,手中的斧头也飞了出去。

  徐晃赶上几步,接住斧头,赶到骑士面前,一斧头砸了下去。

  “当!”一声脆响,骑士的头盔被砸遍,惨叫声嘎然而止。

  后面的骑士愕然变色,纷纷勒住战马。

  徐晃闯入骑士之中,左手长刀,右手战斧,一口气连杀数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徐晃突击

  李桓策马而来,正好看到徐晃大展神威,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谁?”

  身边的亲卫们看了过去,纷纷摇头,谁也不认识。

  李桓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清楚这时候不能大意。两军混战之际,最怕遇到这种武艺出众的勇士,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当场被杀。

  “两翼包抄,围住他。”李桓勒住坐骑,放弃了直接以骑兵冲击的计划,决定稳扎稳打。

  他倒不是怕徐晃。

  徐晃再猛,毕竟只是一人,又是步战,不可能挡得得大队骑兵的冲击。

  冲在最前面的数骑被徐晃击杀后,无主的战马挡住了骑兵冲锋的路线,贸然冲击很可能马失前蹄,引发更大的混乱。

  对骑兵来说,这才是致命的。

  李桓毫不怀疑,徐晃冒险出击,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打乱骑兵突击的节奏。

  比起徐晃的武艺,徐晃捕捉战机的能力和勇气更加可怕。

  与这种人交手,最怕弄险争先,还是稳一点更有胜算。

  骑兵们呼喝一声,向两翼散开。

  徐晃见状,不退反进,长刀还鞘,伸手抓住一匹战马的缰绳,纵身跳上马鞍,右手战斧一敲马臀。战马吃痛,突然向前一跃,直奔李桓。

  李桓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拦住他!”

  两名亲卫踢马迎上,一个举矛猛刺,一个拉开弓,朝着徐晃连放两箭。

  徐晃在马背上俯身,射过箭矢和长矛,挥起手中战刀,敲在持弓的骑士肋部,随即再次踢马加速。

  骑士一声惨叫,翻身落马。

  李桓被亲卫的叫声分了神,反应过来时,徐晃已经冲到跟前。他来不及多想,滑下马鞍,让过了徐晃劈来的战斧。

  徐晃一斧劈空,暗叫可惜,策马冲向李桓的亲卫,也不管是人是马,抡起战斧,左劈右砍。

  李桓被徐晃打了个措手不及,电光火石间,数人受伤,还有两匹战马被砸成重伤,嘶鸣着,乱蹦乱跳,搅得队形大乱。

  下了马的李桓险些被战马撞倒,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

  趁此机会,徐晃突出重围,策马追杀两翼包抄的骑士。在连杀数人后,从阵后返回。

  步兵营士们看着徐晃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连声欢呼,士气如虹。

  西凉军将士则看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

  等李桓爬上战马,重新稳住形势,最好的突击机会已经失去。

  徐晃率部且战且退,与魏杰会合,组成一个大阵。

  魏杰抚着徐晃的肩膀。“公明,伤势如何?”

  徐晃抹去脸上的血迹。“多谢校尉关心。我没什么事,这都是敌人的血。”

  魏杰点点头,赞了一声:“后生可畏。河东久不出名将矣,今日有公明,当再现荣光。”

  徐晃连忙拱手。“校尉谬赞,晃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魏杰说道:“陛下英明,不让孝武。卫青以一马奴,能以战功官至大将军,名垂青史,公明有何不可?可惜我老了,不能与公明一起驰骋沙场,横行漠北。今日能与公明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徐晃窘迫不已,又莫名感激。

  能得前辈名士如此夸奖,不枉力战一场。

  ——

  魏杰居中指挥,徐晃率领数十勇士四处增援,时不时突出阵地,斩杀对方的勇士和将领。

  面对西凉步骑的连番冲击,步兵营阵地稳固,岿然不动。

  李桓心急如焚。

  他领教了徐晃的战斗力,不敢有丝毫大意,却没想到步兵营也会这么难缠。

  这还是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南北军吗?

  远远地,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认出他们本是董承的部下,并非步兵营的将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步兵营并非之前的步兵营,而是整合了董承麾下精锐的步兵营。

  董承曾击退郭汜的进攻,消息传到大营后,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没太当回事,以为是郭汜找借口,不想进攻董承。

  此时此刻,李桓意识到,郭汜或许是找借口,但董承部的战斗力也的确有了极大的提升。

  这怎么可能?

  李桓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能归结于异常的天象。

  天不弃汉,我们又能奈何?

  李桓的心头涌过一丝无奈,心生怯意,直到被一声暴喝惊醒。

  “怎么回事?”李傕勒住坐骑,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桓,怒不可遏。

  李桓不解地看着李傕,见李傕浑身是血,用绳索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吓了一大跳。

  “大司马,你这是……”

  他知道郭汜勇猛,即使李傕出马也不易取胜,却没想到李傕会胜得如此艰难。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李傕一马鞭抽在李桓肩上,随即一指战场。“数倍兵力,还有骑兵,你就打成这样?”

  李桓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这才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

  他麾下的三千多步骑虽然将步兵营四面围住,却看不出任何破阵的希望,反倒被步兵营不时的反击打得狼狈不堪,伤亡惨重。

  将士们虽然还在战斗,但士气低落,很多人与对手一接触就往后退。

  “大司马,他们……”李桓迟疑了一下,指向刚刚斩杀一名屯长,从容退回阵中的徐晃。“你认识此人吗?”

  李傕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好像是杨奉麾下的,记不清名字了。”

  “那个人呢?”李桓又指向另外一个正在阵中大声指挥的曲军侯。

  “这是……董承的部下。”李傕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步兵营,这是从各营抽调的精锐?”

  李桓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郭汜一直在骗我们,董承的阵地根本没有人。”

  李傕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来没相信过郭汜,但他也没想到董承的部下会出现在步兵营,小皇帝居然会将董承的人马交由魏杰指挥。

  怪不得士孙瑞、魏杰这么拼命。

  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郭汜为什么要和他拼命,明白了段煨为什么拦住张济。

  郭汜如此,杨定呢?

  张济呢?

  他是无法突破段煨的阻击,还是根本就不想来?

  李傕浑身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

  “大司马!”李桓连忙扶住李傕,心中一阵不安。

  李傕伤成了这样,还能指挥作战吗?

  “传令,求援。”

  李桓转头看了看。“大司马,胡封好像还没有击溃谢广,怕是无力增援。”

  “向营中求援。”李傕吐了一口血,举起手。“命李暹率部出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机会难得

  李桓愣住了,盯着李傕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司马,若从大营调兵,万一杨定……”

  李傕将中军的两万大军一分为二,一万人由李傕亲自指挥,迎战郭汜,诱击士孙瑞部;一万人由李式指挥,留守大营,防备杨定偷袭,同时作为最后决胜负的预备队。

  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到目前为止,也基本实现了目标。

  只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连李傕本人都受了重伤。

  可是此时命李暹出击,风险还是很大。

  大营空虚,李式又没有足够的经验,万一杨定来袭,李式能不能守住大营?

  大营里有所有的辎重、粮草,一旦大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足够的兵力,如何能击垮士孙瑞?”李傕瞪着李桓,双目血红。

  李桓看了看魏杰的阵地,再看看更远处士孙瑞的阵地,心中涌过强烈的不安。

  他本来以为李傕到了,有飞熊军冲阵,破阵是易如反掌的事。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即使拥有飞熊军这样的精骑,李傕也没有把握突破士孙瑞的阵地,不得不提前从中军抽调人马增援,为此不惜承担大营失守的风险。

  为了击败郭汜,李傕付出的代价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重伤,自信心也受到了重创。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躬身一拜。

  “大司马,我先进攻,你休息一下,处理一下伤口。”

  李傕点头答应。

  他的确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以免失血过多,同时察看整个战场的形势。

  飞熊军也需要休息。

  为了战胜郭汜,他们付出了重大伤亡,人和马的体力消耗极大。

  相反,士孙瑞、魏杰的阵地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固。

  贸然冲阵,纵使能得手也是惨胜,无力完成对小皇帝的最后一击。

  与其如此,不如缓一缓,等中军的援军赶到,一起进攻。

  李傕一边看着李桓率部冲击魏杰的阵地,一边命人处理伤口,同时要求部下统计伤亡。

  传令兵带着李傕的命令,向中军大营飞奔。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数百步外喧嚣的战场,手心全是汗。

  士孙瑞、魏杰已经被西凉军四面围住,就连沮俊的阵地面前都出现了往来驰射的西凉骑兵,如果不是射声士们手中的强弓硬弩杀伤力大,或许会有骑士直接冲击阵地。

  光禄勋邓泉也很紧张,率领虎贲郎、羽林郎在刘协左右两侧前方列阵,随时准备接战。

  刘协身边的宋果同样紧张,全副武装,带着虎贲侍郎在刘协身前列阵。

  郭武则率领百余骑士在一侧的山坡上立阵,随时准备借助坡势加速,迎击对方的骑兵。

  王越、史阿一手提着盾牌,一手提着长刀,站在刘协左右,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流矢。

  杨修、丁冲也站在刘协的前面,作为最后的肉盾。

  两人满脸的黄土,泥猴一般,汗水不停的流下,冲出一道道沟壑,随即又被黄土覆盖。

  刘协看着他们,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和他们一样狼狈,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看不清战场的细节,但他能感觉到李傕的冲天杀气。

  郭汜凶多吉少。

  面对李傕的凶猛攻击,士孙瑞、魏杰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而他期待的杨定却迟迟没有出现。

  仅凭射声营的近千射手和光禄勋麾下不足千人的虎贲、羽林,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李傕的攻击。

  “德祖,你去一趟杨定的大营,催一催他。”刘协轻轻地拍了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满头是汗,牙齿不住地打战,却还是点了点头。

  “唯。”

  “郭武,你保护……”

  “不可,陛下。”杨修打断了刘协。“郭侍郎留在陛下身边,以备不测。臣去兴义将军营,向他讨几名骑士保护即可。”

  刘协看着杨修,欲言又止,心中有几分感动。

  他何尝不知道,这时候的战场纷乱,即使是让郭武保护杨修,依然无法保证杨修的安全。

  杨修不仅愿意去,而且要留下郭武,估计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愿让郭武送死。

  杨修虽然自负,又书生气十足,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敢顶上去的。

  “德祖,千万小心。”

  “谢陛下。”杨修拱手施礼,提着衣摆,迈开大步,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丁冲提醒道:“陛下,郭汜已然称臣,右翼可保无恙,不妨调安集将军前来增援。”

  刘协考虑了片刻,摇摇头。

  丁冲的话只说了一半。调董承来增援是次要的,请贾诩来出谋划策才是丁冲真正想说的。面对如此紧急的形势,丁冲慌了,本能地想求援。

  可是请贾诩来真的好吗?不见得。

  不管贾诩有没有挟寇自重的意思,这一战,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贾诩求援。

  ——

  “陛下,西南方向有人马出现。”王越突然说道。

  刘协举目看去,只见西南方向烟尘大起,像是有数千步骑正在接近。

  这是李傕的援军,还是杨定终于出动了?

  两军混战,朝廷兵力有限,斥候也极少,消息传递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滞后严重。

  就连想看清战场上的战旗都不太容易。

  刘协没有疑惑太久,西凉军的号角声很快响起,互相呼应,证明来者是李傕的援军。

  刘协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了,沉到了谷底。

  李傕要拼命了,士孙瑞、魏杰危矣。

  刘协咬咬牙,吩咐丁冲。“召光禄勋邓泉来见。”

  丁冲拨开一旁的虎贲侍郎们,赶到光禄勋邓泉面前,传达了口谕。

  邓泉不敢怠慢,命令丞暂时代理事务,自己赶到刘协面前。

  “邓卿,卫尉危急,你准备增援,接应他们回阵。”

  邓泉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卫尉命令。”

  刘协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你们商量好了?”

  邓泉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是的,卫尉早有安排,必保陛下无忧。”

  刘协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不管士孙瑞的安排是什么,公卿大臣们想借这一战彰显忠心和存在感的用心却表露无遗,甚至露骨,有结党的嫌疑。

  这些老顽固,为了夺回权力,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啊。

  “你们……究竟怎么商量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血磨盘

  邓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忽然警醒,转头看了看战场,故作惊讶地说道:“陛下,西凉军进攻了,臣先御敌。”不等刘协答应,转身就跑,身手难得的敏捷。

  刘协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唾了一口唾沫,吐掉满嘴的黄土。

  丁冲看得清楚,打了个激零,随即又庆幸不已。

  亏得这几天在天子左右侍奉,没和这些老臣搅和在一起,要不然就被连累了。

  “陛下,卫尉变阵了。”王越说道。

  刘协转头看去,只见士孙瑞的阵地正在战鼓声的指挥下收缩,阵型更加密集,盾牌密密麻麻的重叠在一起,宛如鱼鳞。无数长矛从盾牌之间伸出来,宛如毒刺。

  刘协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说出口,史阿轻呼道:“鱼丽阵,这是鱼丽阵。”

  刘协转头看看史阿。“你认得?”

  他这些天也看了一些兵书,听说过鱼丽阵的名字,却不觉得眼前这个密集防守的圆阵就是鱼丽阵。

  虽然关于鱼丽阵的说法很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鱼丽阵是车战阵法。

  士孙瑞显然没有战车,怎么扯得上鱼丽阵?

  史阿有点不好意思。“偶尔听人说过,说是段太尉讨东羌时用过。”

  刘协没有再问。

  史阿剑术很好,战术素养却非常有限。在此战之前,他甚至没有真正的战场经验。

  道听途说的说法,不值得深究。

  虽说士孙瑞用的阵法是不是鱼丽阵无法确定,但这个阵法有利于防守却毋庸置疑。

  西凉军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可是面对士孙瑞这如同刺猬一般的阵型,却有点无处下口的感觉。他们围着士孙瑞的阵地猛攻,却始终无法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反倒被盾牌后面的士卒大量杀伤。

  圆阵前的尸体越来越多,竟堆成了一道矮墙。

  这道矮墙不仅对骑兵冲成造成了障碍,也给步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西凉军将士踩着同伴的尸体上前攻击,脚下不稳,胸腹之间也无法防护周密,很容易就被盾牌后伸出的长矛刺中。

  一名指挥进攻的西凉军校尉明显有些急了,骑在战马上,不知不觉的逼近了阵地,举起马鞭乱抽,喝令将士上前进攻。

  几枝弩箭从射声营的阵中射出。

  那名西凉军校尉应声落马,身边的两名亲卫也被射倒,引起一片混乱。

  沮俊大声下令,射声营又射出一阵箭雨,挡在士孙瑞回阵路上的西凉军将士被射倒数十人,尤其是曲军侯、屯长一类的小军官,被射倒大半。

  失去了指挥的西凉军一哄而散。

  士孙瑞抓住这个机会,指挥圆阵,向山坡移动。

  不知什么时候,魏杰率领的步兵营也退了回来,结成一个小些的圆阵,与卫尉营的圆阵相隔不到五十步,而且还在继续靠近。

  两个圆阵像两个巨大的磨盘,企图阻止他们会合的西凉军就像被扔进磨盘的麦子,被碾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射声营则高据山坡之上,提供远程支持,尤其是针对西凉军的将领进行精准狙杀。

  看着这默契的配合,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士孙瑞果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声援郭汜或许只是借口,离开现成的阵地,引李傕来攻,利用这种磨盘式的阵法大量杀伤,让李傕承受不住损失,主动撤退,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毕竟僵持下去,他们将面临断粮的危险,让李傕主动撤退才是可行之道。

  如果能击退李傕,他们就是当仁不让的首功,士孙瑞可以顺理成章的官居太尉,几个老臣也能昂首挺胸的站在朝堂上。

  ——

  李傕包扎好伤口,又吃了几块冷肉,喝了点酒,补充了体力,这才重新跨上马背,登上一片土坡。

  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李桓虽然包围了士孙瑞和魏杰,却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两个如车轮一般的圆阵在潮水般的进攻中坚如磐石,看上去就算再攻几天也不会有变化。

  可是两个圆阵前却是尸骨累累,无数的西凉军将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桓还在声嘶力竭的指挥进攻,但他除了造成更大的杀伤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

  朝廷的南北军竟有如此战力?

  士孙瑞竟有如此用兵能力?

  李傕越想越不安。

  他想诱击士孙瑞,士孙瑞何尝不想诱击他?

  从眼前这个形势来看,士孙瑞绝对是有备而来。

  放弃,还是继续进攻?

  李傕心生犹豫。

  现在放弃,不仅之前的损失全部落空,他的虚弱也将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接下来不仅占不住关中,就连返回凉州都不太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他的首级向朝廷邀功。

  继续进攻,就算胜了也是惨胜。面对段煨、张济等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同样无法自保。

  进退两难,真正的走投无路。

  李傕转头看向战场的西北角。

  喊杀声还在继续,胡封还没能击杀谢广,应该也是陷入了苦战。

  谢广是郭汜最得力的副手,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对付胡封绰绰有余。

  就在李傕犹豫之际,李暹率部赶到,以号角声向李傕请示。

  李傕想了想,下令李桓部退出战场休整,由李暹接替进攻的任务。

  与此同时,他下令飞熊军做好突击的准备。

  一旦士孙瑞想趁机退回山坡,飞熊军将趁势出击,彻底击溃士孙瑞的反击。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李桓指挥进攻乏力的部下缓缓退出战场。

  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鲜血浸湿的黄土,他恨得牙痒痒。

  粗略估计一下,刚才这一波进攻,他至少损失了近千人。在全力进攻的时候,将士们不会注意到这些,一旦发现损失如何惨重,他们还能不能鼓起继续战斗的勇气,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重大损失,南北军的战斗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

  大汉是火德,如此浑厚的赤气,难道是寓示着大汉天命未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浪费口舌

  杨修赶到杨奉大营时,气喘吁吁,胸口憋得几乎要炸开。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又吐出几口满是黄土的唾沫。

  一个曲军侯看到了他,赶了过来,递给他一只装满了水的瓠。

  “杨侍郎,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着急赶路?”

  杨修定睛一看,不禁笑了。“是你啊,李大黑,升官了?”

  曲军侯李大黑笑了。

  他是昨天随杨奉出战的骑士之一,因为作战有功,被升为曲军侯,统领两百人作战。

  当时杨修叫出了他的名字、籍贯,让他很兴奋。

  “杨侍郎,想求你一件事,成不?”李大黑试探着说道,满脸仰视的笑容。

  杨修咕咚咕咚喝了一口水,滞了滞口。“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我要去见兴义将军。”

  “没关系,等侍郎有空再说。”李大黑很满意。“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杨修晃了晃手里的水瓠。“这个借我就行,回头还你。”

  “没事,没事。”李大黑乐不可支。“这个又不值钱,送你了。”

  “多谢。”杨修也不客气,收下了水瓠,一边走一边喝水,洒得胸前都是。

  清水入喉,浑身舒坦。

  他从未觉得清水竟是如此甘甜。

  来到杨奉面前时,杨修已经洗干净了脸,看起来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杨奉主动迎了上来。“杨侍郎,战况如何?”

  “你听不到战鼓声吗?”杨修抬手一指。“卫尉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是吗?”杨奉心中懊恼,连连咂嘴。

  “将军,我要去一趟后将军的大营,麻烦你给我安排两名骑士扈从。”

  杨奉一口答应,一边命人准备,一边打探杨修去见杨定的用意。

  杨修也不瞒他,直言去传诏,要求杨定出击。

  具体如何出击,他却没有说。

  两名骑士赶来,牵着一匹战马。“杨侍郎,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他们都是昨天与杨奉一起出战的骑士,也认识杨修,只是之前并没有多少接触,他们对杨修敬而远之。相隔半日,再次见面,却格外亲近。

  杨奉严肃的说道:“你们给我听着,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杨侍郎周全。如果有什么闪失,你们也别回来了。”

  两名骑士笑着拱手领命,拍着胸脯保证。

  杨修上了马,奔驰出营。

  杨奉看着杨修的背影,咂了咂嘴,转头看向西北的战场,神情疑惑。

  士孙瑞大破李傕,斩首数千?

  是李傕实力不行了,还是士孙瑞得到了天子的气运加持,竟如此善战?

  这么下去,首功必是士孙瑞无疑。

  他又转头看向山坡下的李应大营,考虑着要不要趁势出击,再建一功。

  士孙瑞都能主动出击,迎战李傕率领的主力。自己的兵力更多,打李应总没问题吧。

  ——

  李应站在将台之上,遥望西北。

  从李傕出击开始,他就在将台上观战,同时派斥候去战场附近打探消息,不断的传回战况。

  当他听说李傕受了重伤,以至于不得不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时,他非常意外。

  李傕亲自率领飞熊军出战,居然会受重伤,这是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看来运气已经不在李傕一边了,这一战凶多吉少。

  是走,还是降?

  走,能不能走得掉。

  降,天子给不给机会。

  李应心里没底。

  ——

  在两名骑士的保护下,杨修出奇顺利的到达杨定的大营。

  他进了营门,刚下了马,杨定就赶了过来,热情地拱着手,一脸的关切。

  “杨侍郎,战况如何?陛下安否?”

  “卫尉士孙君荣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杨修尽可能平静地对杨定说道:“但李傕贼心未死,还在负隅顽抗,真正决出胜负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陛下命我来后将军这里看看军心士气。”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杨定双手合什,连连向上天致谢,却绝口不提出战之事。

  杨修心中着急,不得不主动开口道:“将军可曾接到诏书?”

  “什么诏书?”

  “陛下罢免李傕,诏令诸将讨贼的诏书。”

  杨定点点头。“接到了。”

  “将军打算何时出击?”

  杨定沉吟片刻。“侍郎,恕我冒昧,敢问除了卫尉之外,还有谁出战了?”

  杨修转头看着杨定,眉梢渐渐扬起。

  杨定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侍郎别误会,我可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郭汜、段煨、张济的动向。如果他们都奉诏讨贼,我自然责无旁贷,立刻出战。可若是他们都没有出兵,那我就不能轻动了。万一他们有不臣之举,我还能为陛下挡一挡。”

  杨修按捺不住胸中怒气。

  “将军此言,着实让人意外。郭汜、张济也就罢了,宁辑将军也有可疑之处?将军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安守大营,吃的都是宁辑将军提供的粮食,是陛下冒着危险,派人送来的。”

  “是,是以我对陛下感激不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杨定笑得更加热情。“但段煨其人如何,我想我还是比侍郎更了解一些。他与张济对峙数日,可曾发一箭?还有,我不妨提醒侍郎,张济的从子张绣就在附近游弋,要说这里面没有段煨的纵容,你信吗?”

  杨修看着杨定,嘴角渐渐挑起,眼中的神色也多了几分不屑。

  他知道杨定与段煨不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定会在这个时候以段煨为理由推脱。

  没错,段煨的确可能有观望之意,但要说他与张济勾结,却未免牵强。

  就算段煨想和张济勾结,也要看张济愿不愿意与他勾结。

  张济与郭汜的关系更好,他怎么可能看着郭汜夹在朝廷与李傕之间,不闻不问,作壁上观。

  但他什么也没说。

  杨定不肯出战,就算他说破了嘴,也没有意义。

  “告辞。”杨修沉了脸,转身就走。

  杨定没想到杨修会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杨修已经出了大营,跳上马背,向东飞驰而去。

  杨定心中恼怒,皱皱眉,转身吩咐部下紧闭营门,任何人不得出营。

  “将军,我们……不出战?”部曲将问道。

  “出战?”杨定冷笑一声,伸手一指。“你听听这号角声,只怕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管谁赢,都是惨胜。我有人马在手,谁敢小觑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锋如刀

  出了杨定大营,驰出数里,杨修勒住了战马,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无比懊恼。

  本以为和杨定相处数日,颇得杨定尊敬,此次一定能轻松说服杨定,让他出兵助阵,立功受赏。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比无功而返更丢脸的是,面对杨定的反驳,他竟无言以对,只能恼羞成怒。

  仅从心性而言,他就一败涂地,远不及天子从容。

  要不要回去?杨修迟疑不决。

  形势危急,最有可能增援的就是杨定部。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如何向天子交待?

  可是刚刚出营,又急着赶回去,能说服杨定吗?

  最大的可能是没说服杨定出兵,反倒被杨定看轻了。

  杨修犹豫了片刻,咬咬牙,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拨转马头。

  算了,只要能说动杨定出兵,解天子之困,这脸不要也罢。

  一旁的亲卫伸手拽住了杨修的马缰,低声说道:“侍郎,前面有敌人,快走。”

  杨修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矮树丛中走出几匹马,马背上端坐着手持矛戟的骑士。他回头一看,发现来路同样有骑兵拦路,而且人数更多。

  一面大旗下,有人横矛而立。

  “是张绣。”身边的骑士牙齿打战。“侍郎,快走。”

  杨修也吃了一惊,心跳加速,本能的想策马而逃,转念一想,他又镇静下来,轻拍骑士的手。

  “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

  骑士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也不解释,抖动马缰,向张绣迎了过去。

  他眯着眼,看着张绣身后的战旗,嘴角挑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张绣坐在马背上,端足了架子,等杨修开口求饶。见杨修一直抬头看他身后的战旗,渐渐反应过来,脸皮发热,心中恼怒。

  “嗯咳。”张绣用力咳嗽了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杨修的目光渐渐下移,最后落在张绣的脸上,脸上笑容更盛。

  他拱拱手。“弘农杨修,见过张将军。”

  听到弘农二字,张绣神色微凛。

  他在弘农驻兵,自然知道弘农杨氏是什么身份,也知道杨修是谁。

  负责侦察的斥候报告说有三名骑士从杨奉的大营出来,往杨定大营去了,他匆匆赶来截击,没想到截住了杨修。

  “原来是杨公子,失敬,失敬。”

  “将军客气了。”杨修笑道:“我对将军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张绣心中得意,不禁放声大笑。

  杨修抬起手,指指张绣的战旗。“尤其是这面旗,很眼熟。”

  张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恨恨地瞪着杨修。“久闻杨公子舌锋如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修摇摇头。“舌锋如刀只是比喻,当不得真。如果我这舌头真是刀,哪里会有时间在此与将军闲谈,早就去战场上砍李傕的首级了。立功封侯,岂不美哉。”

  张绣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场,有些心动。

  他在附近转了几天,冲击杨奉阵地未果,反被人劫走了战旗,可谓是颜面扫地。如今天子与李傕大战,他也想抓住机会立功,只是还没收到张济的命令,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听杨修这意思,李傕要败了?

  “杨公子,谁与李傕交战?”

  “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张绣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张济一向和郭汜交好,却对李傕不太放心,所以才主动驻扎弘农,离李傕远一些。上次郭汜与李傕交战,张济赶去劝和,也是为郭汜着想。

  论实力,郭汜不是李傕对手,如果张济不出手帮忙,郭汜很可能会被李傕击杀。

  这次交战,郭汜也是极力拉拢张济,结成联盟,与李傕抗衡。

  他怎么会在没有通知张济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李傕?

  难道是因为贾诩?

  一瞬间,张绣想了很多,脸色也变幻不定。

  杨修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张绣迟疑了片刻。“仅凭车骑将军的兵力,似乎不足以与李傕对阵吧。莫非还有人与他联手?”

  “这是自然。”杨修微微颌首。“天子命卫尉士孙君荣率南北军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南北军?”张绣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修含笑不语。

  张绣随即想起来,不久之前,士孙瑞主动出击,大破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如今的南北军已经不是之前的南北军。

  他看不起南北军,只会显得自己没见识。

  张绣很窘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修见状,趁势问道:“骠骑将军此来,是助李傕乎,助天子乎?”

  “自然是……助天子。”张绣稍作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不管张济心里怎么想,他还是朝廷封的骠骑将军,总不能当着杨修的面说要帮李傕。

  “那将军在等什么?”杨修摇着马鞭,从容说道:“等大战之后,在天子的庆功宴上陪末座吗?”

  张绣眨眨眼睛,挤出一丝笑容。“请杨公子指点,我该怎么做?”

  杨修用马鞭一指李应的大营。“李傕被卫尉与车骑将军围攻,授首在即,你就不用去凑热闹了。李李应的首级虽不如李傕值钱,封个亭侯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绣笑得更加灿烂。“即然李傕正与车骑将军大战,我何不去劫他的中军?中军有辎重,战利品丰厚,能弥补我军远来的消耗。”

  杨修盯着张绣看了两眼,哈哈大笑。

  张绣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杨修笑了一阵,用马鞭指指张绣。“将军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只可惜慢了一步。”

  “怎么就慢了一步?”

  “昨天晚上,李傕的中军大营已经被人劫过一次,辎重营被烧成白地。要不然,李傕也不至于狗急跳墙,明知不敌,也要做最后一搏。”

  张绣也收到了消息,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劫了李傕的大营,只是不知道是谁劫的,正好奇得很。此刻听杨修说起,自然要问一问。

  “公子可知是谁劫了李傕的大营?”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杨修笑得更加开心。“我可听说,劫李傕大营的人全是骑兵,打的也是将军的战旗。”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无信不立

  “我……”张绣勃然大怒,骂人的话涌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骂杨修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有可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李傕多疑,而且知道张济与郭汜交好,对他们一向没什么好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如果李傕能战胜朝廷和郭汜,就算李傕知道这是朝廷的人马假扮的,也会闭着眼睛闭糊涂,将这个罪名栽在他的头上,然后痛下杀手。

  当初杀樊稠,又何尝有什么理由。

  张绣再次转头看了一眼战场,试探着说道:“我只有千骑,可以野战,却不能冲营。攻击李应绝非上策,还是去驰援车骑将军为佳。”

  “将军自便。”杨修无所谓的摆摆手。

  杨修越是不在意,张绣越是不敢大意。

  “公子欲往何处去?”

  “回营。”杨修摇晃着马鞭。“我虽书生,不能如将军一般上阵杀敌,能亲眼看着天子大破李傕,斩其首级,也是好的。届时吟诗作赋,少不得领些赏赐。”

  张绣想骂人,同时又蠢蠢欲动。

  若能立功,在天子面前受赏,总好过敬陪末座,看着这些书生吟诗作赋好。

  “既然公子无事,我倒有一事相托。”

  “说来听听。”

  “我率部驰援车骑将军,请公子去一趟骠骑将军的大营,为我转达消息,请骠骑将军出击,共破李傕,如何?”

  张绣盯着杨修,眼神凶狠。

  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却很明白。如果杨修拒绝,他不介意直接动武,劫持杨修,将来和朝廷讨价还价。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修是太尉杨彪的独子,天子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杨修正中下怀,却故意想了想,有点勉强的答应了。

  张绣大喜,随即派一名亲卫什长,带着十名骑士,护送杨修去见张济。

  杨修向东而去,张绣则召集骑兵,沿着官道,向西北急驰而去。

  ——

  张济与段煨隔涧而立,亲卫们都在数十步以外,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段兄,五日之期已过。”张济朗声说道。

  段煨哈哈一笑,伸手遥指西方。“张兄,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何尝再等半日。你听听这战鼓声,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张济含笑点头,嘴里却有些发苦。

  五日之期早就过了,他如果想进攻,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天子正与李傕恶战,战鼓声从清晨响到正午,又从正午响到现在,可见双方都豁出了命,做最后一搏,而不是小规模的接触。

  胜负在即,他就算现在想发起进攻,也无法在半日以内击破段煨的阻击,赶到战场。

  也就是说,他彻底沦为看客,失去了对战场的影响力。

  不管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都会追究他的责任。

  “段兄以为谁会取胜?”

  “自然是天子。”段煨负手而立,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潺潺流水。“天子虽然年少,却聪明过人,诚为中兴之英主。若非如此,贾文和岂能称臣?”

  听到贾诩的名字,张济心里又是一紧。

  相比于段煨的取舍,贾诩向天子称臣更能说明问题。

  那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智者,西凉不世出的谋士。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李傕与朝廷之间保持平衡,不偏不倚。突然之间向天子称臣,与李傕为敌,必有原因。

  段煨与贾诩亲近,自然清楚其中一切,所以才能如此从容。

  看着段煨胜劵在握的得意,张济心里很不爽,很想呛段煨两句。

  “段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纵使天子英明,贾文和有智,仅凭朝廷那数千人马,如何能是李傕之敌?上次在新丰,郭汜输在疏忽,并非朝廷实力使然。”

  段煨哈哈大笑。

  “张兄,你征战多年,诚为宿将,如今这形势瞒不过你的眼睛,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郭汜输在疏忽,飞熊军输在李式无能,那李维被阵斩,李应猛攻数日,却无寸进,又是为何?”

  张济尴尬地笑笑。“李氏兄弟这两年也是过得太舒服,耽于酒色,身体都被淘空了。”

  段煨没有反驳,顺着张济的话说道:“是啊,李式尤其如此,偏偏李傕还一心想让他承继人马。”

  张济一声长叹,久久无语。

  有骑士从远处奔来,在数十步停住,段煨的亲卫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赶到段煨面前,低语了几句。

  张济隔着涧,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睁大眼睛打量。

  隔得百余步,他仿佛看到一群骑士,其中有几个面孔很熟悉。仔细一看,他才发现那些人都是张绣的亲卫。他们围着一个穿着郎官服侍的年轻人,正往这边看。

  张济心中疑惑,更加迫切的想知道真相。

  段煨摆了摆手,杨修走了过来,与段煨见礼。

  “侍郎,天子安好?”段煨低声问道。

  杨修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天子安好,卫尉正与李傕激战,我奉诏前往后将军大营,命后将军出击。”

  “后将军可曾应允?”

  杨修摇了摇头。“后将军心存犹豫。”

  在路上,他做了充分考虑,此时缓缓说来,沉重而不慌乱,失望而不愤怒。

  他本来也想骗段煨,告诉他杨定已经出兵了,诱段煨出击,后来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西凉诸将本就对朝廷不太信任,段煨又素来多疑,万一被他看出破绽,反而不美。

  与其如此,不如坦诚相待。

  段煨打量了杨修两眼,也有些意外。

  天子对杨定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为了给杨定送粮,不惜让士孙瑞主动出击。杨定也对天子感激莫名,怎么会拒绝出击?

  “莫不是……因为我?”段煨试探道。

  杨修摇摇头。“可能是胜负未定,他兵力又不足,不敢贸然出击吧。”杨修顿了顿,又道:“李傕虽率主力出击,却在中军留下了近万人,应该是防着后将军袭营。毕竟营中辎重不多,若是再被后将军劫了,他就算想撤退也难。”

  段煨觉得有理,他看看张绣的亲卫。“你碰到张绣了?”

  杨修瞥了一眼对面翘首而望的张济,微微一笑,把自己遇到张绣的事巨细无遗,说了一遍,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保留。

  段煨听了,微微颌首。“侍郎不愧是杨公之子,有勇有谋。如今奈何?”

  杨修吐了一口气。“将军以为,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第一百三十章 凶多吉少

  段煨愣了一下,重新打量杨修。

  “侍郎,你这是……”

  杨修拱手再拜。“小子无知,初入仕途,略知战阵之苦,却不通兵法,有心无力。奉诏出使,一事无成,心急如焚。将军久经沙场,是以冒昧敢问,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看着神情焦虑,担心溢于言表的杨修,段煨忽然心潮涌动。

  如果杨修不信任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杨修之前与他只见过一面,这是第二面,能够如此信任他,自然是受人影响。

  能够影响他的人一是他的父亲,太尉杨彪,一是天子刘协。

  不管是哪一个,他们的信任都弥足珍贵。

  段煨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战声,听着隐约可闻的战鼓声,抚着胡须,笑了笑。“有侍郎父子、卫尉这样的大臣,天子必胜。侍郎,你是想去张济的大营么?”

  “是的,我想劝骠骑将军出战,将军以为可否?”

  “可以,我派人送你过去。”段煨轻声说道:“若张济推辞,你也不用着急,能拖半天时间即可。”

  “将军,你的意思是……”

  “侍郎稳住张济,我率部驰援陛下,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杨修大喜,躬身而拜。“有将军出战,朝廷无忧矣。”

  “你到张济营中后,先见皇甫郦。西凉人最懂西凉人,如何应对张济,皇甫郦更清楚。”

  杨修连连点头,言听计从。

  段煨随即安排人送杨修过涧,又召来部将,分配任务。

  他留下从子段永,命他率领两千人留守阵地。若张济发起进攻,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坚守阵地,直到西北战场分出胜负。

  段永躬身领命。

  段煨转身看向诸将,沉声道:“诸君,我等都是与天子喝过血酒,发过血誓的,如今天子与李傕血战,我等不能坐视。我决定与天子共进退,全军驰援。生死荣辱,在此一战。若有惜身者,我亦能理解,只望诸君能够成全,不要挡我求仁之路。”

  他缓缓拔出长刀。“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诸将互相看了看,齐声道:“愿随将军出战。”

  “甚好。”段煨满意地点点头。“亲卫骑先行,各营依次出发。”

  ——

  杨修过了涧,来到张济面前,拱手施礼。

  “侍郎杨修,见过骠骑将军。”

  张济打量着杨修,暗自赞了一声。杨修虽然满身尘土,却不卑不亢,不愧是世家子弟。

  “侍郎来见我,有何事?”

  “不瞒骠骑将军,我来此地,本是意外。若非令从子张绣委托,我现在应该在天子身边观战,准备为立功将士吟诗作赋,以助雅兴。”

  张济扬扬眉。“你刚才和段忠明(段煨)说了些什么?”

  杨修沉吟片刻。“将军有问,本不该推脱,只是公务在身,能否容我先公后私?”

  “你不是意外到此么,有何公事可言?”

  “我要见谒者皇甫郦。”杨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奉诏出使弘农,至今未能回复使命。我不来便罢,既然来了,自然要问一问情况。将来天子问起,也好回复。”

  张济的神情有点尴尬。

  皇甫郦是来劝他为天子效力的,在他决定与郭汜联手后,便将皇甫郦软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接触。杨修此问,等于指责他有不臣之心,谋杀天子使者。

  若是之前,他才不管杨修是谁的儿子,轻则喝斥几句,重则拖下去打一顿。

  可是此时此刻,前途未卜,他还真不敢放肆。

  张济摆摆手,命人将杨修带到一旁,等皇甫郦见面,自己则将张绣的亲卫叫了过来,询问情况。

  得知杨修的确是和张绣路遇,并非专程来此,张济多少有点意外。

  他原本以为,战况那么紧张,天子一定会派人来传诏,要求他们增援的。

  现在看来,天子或许真的并不紧张,迎战李傕绰绰有余。

  这可真是不容易。

  若说没有上苍护佑,谁信?

  张济心中再添三分犹豫。

  这时,涧对面的段煨有了动静,涧对面的阵地没什么变化,但更远处却有淡淡的烟尘,这是有大队人马行动的标志。

  段煨这是要赶去抢功么?

  更可恶的是,他自己去抢功,却派人拦住我的路,不给我抢功的机会。

  “这段忠明,他是防贼吗?”张济恼怒的指着对面,问杨修道。

  杨修充耳不闻。

  张济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即使段煨的主力离开了,留下的兵力依然足以挡住他半天。等他强攻得手,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皇甫郦匆匆赶到。

  他看了一眼形势,将杨修拉到一旁,互道姓名,拱手见礼。

  “侍郎,形势如何?”

  “不太好。”杨修轻声说道。他刚才请教段煨,段煨随即决定率部增援,可见在段煨看来,天子的形势危如累卵,拖延不得。“皇甫兄,你觉得李傕其人用兵如何,卫尉有多少胜率?”

  皇甫郦很不解。“李傕征战多年,其机变岂是卫尉可比?怎么,如今是卫尉统兵迎战?”

  杨修的心猛地一缩。“朝廷能战之将,只有卫尉。且卫尉之前就曾击败过飞熊军。”

  皇甫郦的眉头皱了起来。“竟有这事?”

  杨修不敢怠慢,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士孙瑞率步兵营与卫尉营声援。

  话音未落,皇甫郦便苦笑着摇头。“侍郎,李傕的目标恐怕不是郭汜,而是卫尉和南北军。若是据阵而守,倚地势之利,卫尉或可一战,平地野战,飞熊军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威胁。”

  他摇了摇头。“这一战,凶多吉少。”

  杨修转过头,看向山涧对面,心里咯噔一下。

  一道又细又直的烟尘冲天而起。

  那是骑兵急驰时留下的痕迹。

  很显然,段煨的看法与皇甫郦一致,是以率先派骑兵赶往战场增援。

  希望他还能赶得及,希望士孙瑞能坚持住。

  “步卒密集结阵,挟以强弩,不能破骑吗?”杨修带着一丝希冀。“我听说,初平二年,在界桥,袁绍曾以麹义部八百步卒,大破公孙瓒的白马义从。”

  “那是麹义。”皇甫郦苦笑。“即使在名将如云的凉州,麹义也是不多见的将才。他的部曲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卒,令行禁止,所向无前,岂是南北军可比。且袁绍有闻名天下的河北强弩兵,卫尉有么?就凭射声营那几具弩,能挡得住飞熊军?”

  杨修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甲骑重击

  “我……操!”刘协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头皮一阵发麻。

  一旁的丁冲等人和他一样震惊,都没有注意到堂堂天子在说什么。

  他们的目光都盯着数百步外的战场。

  斜阳之下,西凉军步卒向两翼让开,露出一群怪物一般的骑兵。

  这些骑兵不仅马背上的骑士身披铁甲,战马也披了甲,尤其是面积最大的胸口,被甲叶保护得严严实实。

  刘协知道这是什么。

  这应该就是后世被称为最强重骑兵的具装甲骑。

  虽然眼前的这些甲骑还没有全身披甲那么夸张,只有马颈、马胸处有保护,可是面对没有强弩、巨矛的步卒,他们的攻击力依然具有碾压性的优势。

  士孙瑞和魏杰率领的步卒不仅没有强弩、巨矛,连巨盾都没几面。

  面对甲骑,他们就是一击即碎的纸灯笼。

  恍惚间,刘协仿佛看到了李傕轻蔑的目光,残忍的冷笑。

  为了这一刻,李傕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是一直秘而不宣,将威力最大的杀器留到了最后,留给了士孙瑞、魏杰和南北军。

  “击鼓!命卫尉撤回山坡。”刘协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声说道。

  丁冲也回过神来,推开身前的虎贲侍郎,向沮俊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陛下有诏,命卫尉回阵——”

  沮俊如梦初醒,举起手,刚要下令,却又犹豫了,不安地抿着嘴巴。

  丁冲冲到他的面前,大声说道:“你还等什么,再不撤回来,卫尉必败无疑。”

  “可是……”沮俊神情不安的四处张望,如豆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卫尉出战之前曾说,他不求援,不得……”

  “如今是天子指挥。”丁冲大怒,咆哮起来,喷了沮俊一脸口水。“卫尉已将兵权移交天子,你敢抗诏?”

  沮俊脸色难看,却依然不为所动。

  “若卫尉阵亡,全军溃败,你担起得这个责任?”

  沮俊的脸色更白,额头的汗珠更密,嘴唇被咬出了血。

  这时,坡下的步卒大阵传来鼓声,士孙瑞请求接应,他要撤回山坡。

  沮俊如释重负,立刻下令射声营准备齐射,同时让邓泉率领虎贲、羽林助阵。

  战鼓声起,射声营和虎贲、羽林都行动起来,鼓声交鸣,吼叫连连,恐惧和慌乱肉眼可见,甚至有羽林骑从马背上摔下来,战马嘶鸣着,冲出了阵地。

  丁冲气得脸色铁青,返回刘协面前。“陛下,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刘协虽然没听清丁冲和沮俊说什么,但他能估计得到。

  士孙瑞说将指挥权交给了他,其实只是一句场面话,真正的指挥权在沮俊手里。

  沮俊是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战术安排行事,他这个皇帝只是一个摆设,根本没人听他的。

  但他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些,如何将士孙瑞等人接应回阵才是重点。如果两个步卒圆阵被甲骑击破,等待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面对近数倍于己的西凉军,没几个人能杀出重围。

  刘协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势,决定主动出击。

  如果让甲骑跑起来,没人能挡得住。

  先发制人,才能打乱他们的节奏,为士孙瑞争取时间。

  刘协翻身上马,大声招呼道:“所有人,跟我来。”

  郭武等人不假思索,纷纷上马列阵。郭武本人则手持长矛,抢到了刘协前面。

  “找到李傕的位置,待会儿盯住他,往死里打。”刘协大声说道。

  “唯!”郭武应喏,同时将刘协的命令传下去。

  刘协踢马,来到沮俊身边。“集中重弩,射击李傕。”

  “唯!”沮俊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刚准备下令,突然醒悟,伸手拽住了马缰。“陛下意欲何往?”

  “朕去攻击李傕,为卫尉争取突围的时间。”

  “万万不可!”沮俊急红了眼,双手抱着刘协的腿,拼命往下拽。

  刘协措手不及,被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摔倒在地,吃了一嘴的土。

  “陛下,卫尉有令,陛下不得出阵。”沮俊不容分说。

  “呸!呸!”刘协爬了起来,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气急败坏。“卫尉若全军覆没,朕又岂能独安?”

  沮俊根本不理他,一手紧紧挟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一手举起,下令强弩手集中射击,阻击甲骑,为士孙瑞减轻压力。

  山坡下,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甲骑开始突击。

  甲骑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一百多骑。大致有十骑为一组,前后分成十余组,相隔五六十步。

  速度也不快,但摇晃的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令人心悸。

  山坡上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

  “刀盾手,全力顶住。长矛手,密集布阵——”

  士孙瑞目眦尽裂,厉声大呼。

  他算了很多,甚至连如何应对飞熊军的冲击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李傕会有甲骑。

  甲骑不是新鲜物,十多年前,他随盖勋出征凉州的时候,就见过甲骑。

  但那时候的甲骑数量极少,即使是骑兵多著称的鲜卑人,千骑之中也不过十余甲骑,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将的亲卫骑,必要的时候上阵突袭。

  李傕不仅有甲骑,而且有近百甲骑,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看着人马俱甲的甲骑不断接近,士孙瑞的心情无比复杂,浑身冰凉。

  双方还没有接触,他已经知道结果。

  他不惧杀身成仁,但他身边的这些将士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面对甲骑带来的压力,他们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完成他要求的密集布阵。

  如果不是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西凉兵,或许他们早就溃败。

  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心脏上,让恐惧加倍。

  “轰!”一匹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持矛拨开两柄长矛,连人带马,撞在盾阵上。

  盾牌散开,盾后的步卒被撞得口吐鲜血,往后飞起,又撞倒了执矛的同伴。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波浪,连续向前推进,圆阵陷了进去,堪堪欲碎。

  没等阵中的将士回过神来,又有几匹甲骑冲了过来,连续冲击着圆阵,将混乱放大。

  “顶住!顶住!”士孙瑞声嘶力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勇者胜

  甲骑如重锤,仅仅两次进攻,就将士孙瑞的步兵圆阵冲得分崩离析。

  飞熊军纵马践踏,肆意杀戮。

  阵地被破,将士们的心理也被击溃,没人组织反击,也没有勇气反击,全都想着逃命,被甲骑四处驱赶,像一群炸了窝的鸡。

  只有士孙瑞的亲卫拼命反击,围成一个小圆阵,将士孙瑞护在中间。

  看着转眼间被逆转的战局,士孙瑞又惊又怒,连声下令击鼓,命令部下重新结阵。

  但没几个人响应。

  兵败如山倒。

  甲骑看到了士孙瑞,也想进行冲击,却被混乱的步卒挡住,无法加速,只能绕着小圆阵奔驰,抓住机会冲出去,再次组织冲击。

  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也不敢在阵中停留太久,一旦失去速度,被步卒拽下马,必死无疑。

  胜利来得太顺利,一些甲骑呼喝着,再次结阵,向魏杰的圆阵冲去。

  魏杰被士孙瑞的阵地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甲骑,只听到前面大乱,士孙瑞的阵地瞬间崩溃,正在惊骇,见人马俱甲的甲骑冲了出来,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头皮发麻。

  “结阵,结阵!”魏杰连声呼喊。

  徐晃也看到了甲骑,一道凉气从后背直冲后脑。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

  “矛来!”

  几个步卒不假思索,递过了长矛。

  徐晃纵身出阵,用力甩出了手中的战斧,然后抽出一杆长矛,奋力掷出。

  战斧呼啸而去,敲在一匹战马的马腿上,马腿应声而断。

  战马悲嘶着扑倒在地,翻滚着,奋力挣扎。

  马背上的骑士摔落下马,脸朝下,滑向徐晃。

  长矛带着风声飞出二十余步,扎入另一匹战马的胸口。

  战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士飞了起来,却不慌乱,乱吼着,持矛猛刺。

  徐晃再取一矛,双手紧握,拨开骑士的长矛,扎向骑士胸口,同时矮身,将矛尾扎在地上。

  骑士无处可躲,被长矛洞穿,又顺着矛杆滑落,直至趴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激起黄土一片。

  徐晃没有再看他,从他手中抢过长矛,冲了出去,再次长矛斜插在地上,翻身一滚,避开冲来的甲骑。骑兵看着直指战马胸口的矛头,大惊失色,顾不得徐晃,猛拽马缰避让。

  徐晃顺势捡起地上的战斧,又抽出腰间的长刀,矮身杀入,对着马腿连砍带劈。

  甲骑挺矛急刺,徐晃侧身避让,长矛擦着他的背滑过。

  徐晃就地一滚,刀斧齐下,又砍倒一条马腿。

  战马轰然倒地。

  倒地的战马挡住了其他甲骑,为了自己的安全,骑士们不得不减速,同时拨转马头,避开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的战马,免得被绊倒。

  徐晃张开双臂,左手血淋淋的战斧,右手血淋淋的战刀,厉声长啸。

  “河东徐晃在此,谁来一战!”

  见徐晃骁勇,甲骑一时惊骇,纷纷避让。

  见徐晃逼得甲骑减速,惊慌失措的步兵营松了一口气,士气复振。

  几个步卒冲出阵地,将倒在地上的几名骑士拖入阵中。

  这些骑士身披重甲,行动不便,又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全无还手之力。

  步卒摁住他们,将环首刀从他们的脖子里插进去,狠狠搅动,看着鲜血从甲叶中涌出来,这才动手扒他们的战甲,并强行套在魏杰的身上。

  两名步卒冲到徐晃身边,打算将徐晃架回来。

  正对着徐晃的甲骑不知道,在徐晃背后的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徐晃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背甲被挑开,一道伤口由肩到肋,鲜血淋漓。

  “放开我!”徐晃避开了他们伸出去的手,低声说道。“不能让他们看到。”

  步卒会意,松开了徐晃,抢到徐晃面前,护着徐晃,一步步退回阵地。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魏杰重整阵型,命令所有的长矛手将长矛的顶端扎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将矛柄压在刀盾手的肩上,矛刺斜指前方,高度正好指向战马的胸口。

  这是对付骑兵的唯一办法,也是对步卒的巨大考验。

  长矛刺穿战马的同时,步卒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战马撞中,被骑士手中的长矛刺杀。

  以命换命。

  如果不是步兵营的将士大多是魏杰多年的部下,如果不是有大破飞熊军的战绩在前,如果不是徐晃奋力一击,以一人之力截住了甲骑的第一次突击,振奋了士气,根本没人敢这么做,也做不到。

  魏杰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变阵,同时击鼓,通知士孙瑞向北移动,在自己的身后列阵。

  听到战鼓声,士孙瑞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身一看,见魏杰阵地坚固,阵前却倒了四五匹战马,又惊又喜。

  “变阵,变阵!”士孙瑞连声大吼。“在步兵营身后列阵。”

  惊慌失措的将士也听到了战鼓声,再听到士孙瑞的吼叫声,纷纷向北逃窜。

  士孙瑞率领亲卫营断后。

  “士孙瑞在此!”士孙瑞举起手中长刀,连声大喝,吸引甲骑的注意力。

  李傕远远地看见,不禁冷笑。“成全他!”

  号角声响起,十名甲骑排形两列,再一次发起冲锋。

  山坡上,沮俊如梦初醒,冲到强弩手面前,连声大喝:“射马!射马!”

  几十名强弩手闻声调整目标,对准目标更大的战马,扣动了弩机。

  在这样的距离,只有强弩能对披甲的战马产生有效的杀伤。

  甲骑的防护主要在正面,大部分身体并没有披甲,面对侧面的强弩集射,并没有太多的防护力。

  几十枝劲弩疾射而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匹战马被射中,栽倒在地。

  后面的甲骑不得不放弃加速,调整方向。

  但强弩上弦上箭的速度太慢,没等他们准备好第二轮射击,甲骑再次加速,向士孙瑞冲了过去。

  “卫尉快走!”部曲将怒吼着,举起手弩,扣动弩机,然后将手弩砸向冲来的甲骑,手持长矛,冲了出去。在他的长矛刺入一匹战马的胸口时,他也被战马撞得飞起。

  两名亲卫挟起士孙瑞,向魏杰的阵地狂奔。

  剩下的亲卫排成密集阵形,各持长矛、战刀,舍命相拼。

  甲骑冲突,长矛飞舞,战马嘶鸣,勇士长啸。

  阵地瞬间被破,但甲骑却被士孙瑞的亲卫们缠住,未能及时脱身。

  又一什甲骑开始加速,绕过混乱的战场,追向士孙瑞。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所托非人

  沮俊连声大呼:“射马!射马!”

  只有三名强弩手执行了命令,其他人还没上好弦。

  眼看着甲骑就在从射声营的面前经过,追上士孙瑞,沮俊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个身影冲了出去,一直冲到山坡上,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长矛呼啸而去,飞跃七十余步,扎入正在冲锋的甲骑中。

  虽然长矛没能射中甲骑,却打断了甲骑的冲锋节奏,有两匹战马被绊倒。

  刘协看得清楚,张大了嘴巴。

  即使是在山坡上,有高度优势,能将长矛掷这么远,也是猛人。

  原来是宋果。

  宋果虽然官居虎贲中郎将,统领所有虎贲郎,名义上也包括虎贲侍郎,但他和刘协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刘协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此刻见宋果使出这等绝技,刘协大为惊叹。

  这水平,就算到奥运会也可以拿名次了。

  宋果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入了天子的眼,他再次助跑,奋力掷出一柄长矛。

  这一次,他直接命中了一名甲骑,将甲骑击倒在地。

  甲骑的冲锋被打断,不得不拨转马头,远离山坡。

  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射声营也完成了上弦上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

  士孙瑞退入魏杰阵中,气喘吁吁。

  “伯俊,多亏你,要不然……”

  魏杰递过一副重甲。“不是我,是公明。若非公明骁勇,振奋了士气,我未必如你。”

  士孙瑞转头一看,徐晃正趴在地上,背上一道骇人的伤口,皮肉外翻,甚至看到了白森森的骨头,医匠正将一包药粉往伤口上撒。

  血涌得太快,药粉倒上去就被冲开了。

  医匠急得满头大汗。

  “将药倒在布上。”士孙瑞喊了一声。

  医匠愣了一下,如梦初醒,连忙取过一大块布,将药粉倒上了上去,然后将布紧紧的绑在徐晃的背上。血很快就浸湿了布,但伤口却被封住了。

  “厚重少言,却有大智大勇,难怪天子器重他。”士孙瑞握着魏杰的手,用力晃了晃。

  “天子慧眼识人,我等不及。”

  士孙瑞看了魏杰一眼,匆匆穿好战甲,赶到魏杰的阵北,重新树起将旗,集结部下列阵。

  趁此机会,魏杰也指挥部下向山坡移动,进入射声营的射程。

  面对甲骑,射声营的强弩能提供一定的保护。

  ——

  李傕暴跳如雷。

  甲骑是他精心准备的奇兵,没想到未竟全功,竟让士孙瑞逃脱了。

  魏杰的阵地就像一根刺,扎在他肉里,每拨一下都痛不可当。更像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就残余不多的颜面尽失。

  更致命的是信心。

  如果连甲骑都无法奏效,还有什么办法能击破南北军,抓住小皇帝?

  似乎只有集结尽可能多的兵力,不惜代价的强攻。

  这么做,等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一旦进攻受阻,或者损失太大,杨定等人再扑上来,他将尸骨无存。

  在询问了身边的军吏,确认杨定并无动静后,李傕咬咬牙。

  “命甲骑变阵,命李暹进攻,切断士孙瑞退路!”

  士孙瑞的阵地溃败之后,甲骑要从南向北攻击魏杰的阵地,就不得不经过射声营阵前近百步的空间,也就不得不面临射声营的侧面射击,伤亡倍增。

  对数量有限的甲骑来说,每一名骑士或者每一匹战马的损失,都是不可忽略的。

  李傕命令甲骑调整阵地,由西向东进攻行攻,不仅可以以正面面对射声营,而且拉开了距离,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极限。

  为了避免在甲骑变阵的间隙,魏杰、士孙瑞退回山坡,他命令李暹发起攻击,强行楔入魏杰、士孙瑞与射声营之间,近距离逼迫射声营的阵地,消耗他们的箭矢,让他们无暇顾及魏杰、士孙瑞。

  李傕的调整非常有效,面对冲到面前的西凉军,射声营压力大增,再无余力接应。

  而魏杰、士孙瑞也被缠住,无法突破西凉军的阻击。

  形势再一次严峻起来。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甲骑变阵,明白了李傕的用意,暗自叫苦。

  他看向远处,希望能看到援军到来的迹象。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人,就算远处有援军,他也看不清楚。

  而他也清楚,杨修去了这么久,杨定还没出动,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

  终究还是错付了。

  关键时候,杨定还是向本能低头,做了缩头乌龟。

  北部的战场也渐渐沉寂,郭汜的出击基本宣告失败,只能紧守大营,等待最后的命运。

  或许,他本来就抱着这样的打算,主动出击也只是做个样子。

  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心思,没一个靠得住的。

  没有一支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战则能胜的军队,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复兴。

  史阿递过水,刘协漱了口,又喝了两口,命人叫过宋果。

  “你那一手绝技怎么学来的?”

  宋果躬身施礼。“臣少时顽劣,好为游侠,曾游历凉州,从羌人处学来此技。多年不用,生疏了。”

  “现在还能掷得到吗?”

  宋果摇摇头,神情无奈。李傕变阵之后,甲骑转到了士孙瑞、魏杰的西侧,与他相距至少两百步,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马上能掷吗?”

  宋果摇摇头。“据臣所知,此术本是步卒武技,能于马上施展者,万中无一。”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他印象中,这种投矛应该是马上、步下皆能用,只是马上的难度更大罢了。

  “你曾为李傕军吏,依你之见,李傕这是要拼命么?”

  宋果看了一眼远处。“臣以为,他是困兽犹斗,而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为何?”

  “西凉诸将之中,李傕最为狡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比如这甲骑,可能就是他谋划已久的奇兵。但狡诈之人往往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一旦准备的手段未能见效,就会主动退却,以求生为先。”

  宋果伸手一指远处的甲骑。“李傕虽然击溃了卫尉的阵地,却未能击溃步兵营,反倒损失了十余骑,只怕心中已生怯意,不敢再攻,又不甘就此罢手,只能转变方向,避我锋锐。”

  “所以……他是最后一搏?”

  “很有可能。”宋果说道:“若非如此,他理当同时进攻射声营才对。”

  刘协打量着宋果片刻。“卫尉定计时,向你请教过吧?”

  宋果露出一丝自矜的笑意。“请教不敢当,臣只是为卫尉解说李傕的用兵习惯,以咨参考罢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子出阵

  刘协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将来如果去了并州,一定要先掘了郭林宗的坟。

  以私议代公论,影响官员选拔,就选出这样的人?

  只不过比起远在并州的郭林宗墓,更迫切的是眼前的问题,这可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

  “卫尉能安然回阵吗?”刘协挑挑下巴,示意宋果看山坡下的战场。

  宋果脸上的神色微变,握紧了拳头,躬身施礼。“臣请率虎贲出击,接应卫尉。”

  “这是你们之前商量好的预案?”

  宋果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宋果赶紧去。

  沮俊身为冀州人,都愿意与士孙瑞共进退。宋果作为士孙瑞、魏杰的乡党,没有道理不全力以赴。

  想抓住机会崛起的不仅是三公九卿,还有关中人。

  宋果转身离去,刘协给郭武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好出击的准备。

  宋果率领的虎贲郎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威猛的名字,战斗力就是渣。他们主动出击,不仅迎不回士孙瑞、魏杰,反倒有可能直接被西凉兵围歼。

  士孙瑞、魏杰能坚持到现在,不仅因为他们有较多的军事经验,这段时间也用心练兵,更因为里面补充了大量的董承营中将士。

  被激发出主观能动性的将士拥有的战斗意志和技能,才是坚持到现在的关键。

  如果不是李傕拥有攻击力超强的甲骑,士孙瑞或许真能一战成功。

  然而此时此刻,丰满的理想终究变成了骨感的现实,士孙瑞一败涂地,魏杰也坚持不了多久。

  宋果同样是送人头。

  最后的一线希望,只有他手中这百余精骑。

  “陛下何往?”见刘协重新上马,沮俊连忙赶了过来,伸手去抓马缰。

  刘协早有准备,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沮俊的手上。

  沮俊吃痛,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怒视刘协。

  刘协也瞪起眼睛,喝道:“放肆,还想再扑朕一跤?”

  沮俊语塞,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却还是拦在刘协面前,不肯退让。

  “陛下何往?”

  “冲阵。”

  “万万不可。”

  “那就看着卫尉阵亡?”

  “国家有难,大臣死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沮俊大声说道:“陛下万金之躯,负天下之重,不可浪战。请陛下速速回转,准备撤退。”

  “撤退?往哪儿撤?”

  沮俊咬咬牙,走到刘协的马鞍前。“请陛下转往塬后,卫尉准备了船,陛下可乘船往河东,与太尉会合,再图后计。”

  “有几条船?”

  “三条小船。”

  “一次能载几人?”

  “二三十人,请陛下与皇后、贵人登一船,公卿共用二船。”

  刘协看了沮俊两眼。“这么说来,诸君早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沮俊沉声道:“此乃臣等应尽之义。”

  “多谢诸君,但朕不走。”

  “陛下……”

  刘协抬起马鞭,沮俊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刘协却没有敲他,而是伸手一指身后塬上下的大营。

  “朕若是抛下诸君,抛下所有的将士和他们的家人,独自逃生,大汉就真的亡了。”刘协转身指向山坡下的战场。“诸君都能为大汉前仆后继,朕身为天子,又岂能苟且偷生?”

  沮俊心中感动,却还是耐心劝道:“陛下,重耳失国,流亡十九年,终成霸业。勾践失国,屈身为奴,卧薪尝胆……”

  “别跟朕说勾践那等小人。”刘协打断了沮俊。“狭路相逢勇者胜,朕更愿意效光武帝故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低下头,打量着沮俊。“你真希望朕是勾践那种能够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君主吗?”

  沮俊无言以对。

  “快去准备吧。射声营的箭也射得差不多了,命全体将士拔刀,与李傕决一死战。”

  沮俊抬起头,打量了刘协一眼。

  刘协的脸上沾满尘土,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露出坚毅的神彩。

  沮俊心中一动,莫名的多了几分信心。躬身施了一礼,转回射声营的阵地,接连下令。

  射声营的将士向两侧移动,让出一条通道。

  刘协拔出腰间长刀,向远处的宋果晃了晃。

  宋果会意,带着虎贲郎们赶到阵前,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天子出阵——”沮俊举刀长啸。“发!发!发!”

  战鼓雷鸣,射声营的将士举起弓弩,连续射击。

  箭矢如雨,呼啸离弦,扑向山坡下的西凉兵。

  西凉兵不敢大意,纷纷停下进攻的脚步,举起盾牌。

  “笃!笃!笃!”箭矢射在盾牌上,不少西凉兵被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有人在爆豆一般脆响中听到了马蹄声,偷偷一看,只见一队骑兵从山坡上奔腾而下,借着坡势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骑兵冲阵——”有西凉兵大声惊呼。

  但没几人听见,也没几个人起身阻击,大部分人都缩在盾牌后面,躲避箭雨。

  刘协在王越等人的簇拥下,借着箭雨的掩护,冲入阵中。

  郭武一马当先,手中长矛连舞,接连刺倒两名迎上来的西凉骑兵,大喝一声,将一名屯长挑飞。

  王越、史阿挥舞手中长刀,左右劈砍。

  刘协举着长刀,却没机会接触敌人,被骑兵们裹挟着,向阵中冲去。

  他的身高虽然没有优势,但是他的坐骑是真正的西凉大马,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尺,足以让他能看到周围的形势。

  他死死地盯着李傕的战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干掉李傕,才有机会转败为胜。

  “李傕!李傕!”刘协大声提醒郭武,不要图一时痛快,忘了真正的目标。

  他的骑术还不足以统领骑兵,只能作为一个象征,跟着跑,领头羊的任务就交给了郭武。

  郭武举起长矛,放声大呼:“天子有诏,杀李傕!”拨转马头,向李傕的方向奔去。

  “天子有诏,杀李傕——”骑士们齐声大呼,猛踢战马,紧紧跟随。

  听到“天子”二字,西凉兵惊骇莫名,纷纷驻足观看。

  他们虽然没看到天子本人,却看出这些骑士的衣甲与众不同,这是天子禁军虎贲郎无疑。

  趁着西凉兵失神的机会,刘协等人穿过了李桓的阵地,绕了一个弧,向李傕的战旗扑去。

  与此同时,宋果率领虎贲郎冲下了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向魏杰、士孙瑞靠近。

  第一百三十五章 唯快不破

  配合着战鼓声,数千人齐声大呼,响彻战场。

  塬上观战的妇女、家眷居高临下,看得最清楚,看着天子率百余骑冲下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势如破竹,迅速向李傕的战旗接近,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也在其中,她们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唐姬和蔡琰站在一边,两人也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的盯着天子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昭……昭姬,若是……天子胜了,史书如何写?”唐姬颤声说道。

  蔡琰咽了口唾沫。“当与光武皇帝的昆阳之战比肩。”

  唐姬连连点头,因为用力过猛,额头的汗珠都被甩了出去。

  “阿母,天子出击了,天子出击了。”脸上还裹着布,只有一只眼睛能看的丁仪蹦了起来,伸手指向天子的方向。“阿翁也在其中吗?”

  丁冲的妻子紧紧地拽着丁仪。“在的,在的,你阿翁就在天子身边,自然要随天子一起出击。”

  “哦,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丁仪兴奋地大叫起来。

  其他的孩子互相看看。有的不屑一顾,表示自家也有亲人正在大阵之中,与西凉人血战。有的则显得很失落,他们的父兄是文官,就在塬上。

  听到孩子们争强好胜的斗嘴,唐姬和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如果天子这一战能取胜,他将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

  ——

  贾诩与董承并肩站在将台上,看着被烟尘笼罩的战场,相顾失色。

  董宛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清楚一点。

  “阿翁,阿翁,天子在哪儿啊,我看不见。”

  董承也顾不上董宛,转头看向贾诩。“文和,天子出阵,是不是……”

  贾诩摇摇头。“你别问我,我也没想到天子会亲自出战。”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天子为人机敏,想来不是孤注一掷,而是发现了战机,这才主动出击。”

  “战机?”董承抚着胡须,品味着贾诩的话,想从中分辨出吉凶。

  反正他是想不出眼前这形势有什么战机可言。

  郭汜肯定是败了,西南方向的战场已经沉寂了很久,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喊杀声。士孙瑞、魏杰倒是打得不错,但李傕派出甲骑兵,胜负便已经判然,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宋果率虎贲出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将士孙瑞、魏杰接应回阵,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天子只有百余骑,就算捕捉到了战机,又能如何?

  他们能击破万余西凉军,杀死李傕?

  贾诩没有为董承解惑的心情。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战机,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猜想。

  “将军,天子出阵,正是反击的大好机会。你不想分一杯羹吗?”

  董承愣了一下。“我?我只有三百部曲,能当何用?”

  贾诩掏出一枚木简,递给董承。“毋须将军出击。只须将军派一骑,赶到郭汜营中,将这枚简交给留守之将,并且告诉他们,天子已经出击,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董承没有拒绝,派人送个信而已,没什么危险可言。

  他叫来一个亲卫,带上木简,记住贾诩交待的话,跳上马,向郭汜的大营急驰而去。

  ——

  李傕转头,看向山坡,又惊又喜。

  山坡上,天子的大纛还在,但大纛下的人却不见了。

  射声营的阵地也在往下移,可能是箭射完了,只能短兵相接,接应被困的士孙瑞和魏杰。

  这是好事。

  在野战中一举击溃,总比仰攻阵地来得容易。

  更让李傕狂喜的是天子出阵。

  在他看来,这是他最希望出现的结果。

  他不怕天子来,就怕天子不来。

  只要能抓住天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傕几乎没有犹豫,下令甲骑放弃士孙瑞、魏杰,转身迎战天子。

  激动之下,他还没有忘记下令活捉天子。

  他要的是听话的小皇帝,而不是被杀死的小皇帝。

  弑君对他来说除了留下骂名,没有任何好处。

  甲骑刚刚完成变阵,正准备起步,冲击魏杰的阵地,听到再次变阵的号角声,不得不再次调整位置,向李傕的位置赶来。

  为了保证战马不脱力,他们走得不快。

  在他们看来,李傕身边除了亲卫骑,还有两三百飞熊军,足以挡住任何来犯之敌。更何况,在李傕的东侧还有李桓率领的数千步骑,并非空旷之地。

  他们的大意给了刘协机会。

  刘协很清楚,一旦陷入西凉军的包围之中,他们这百余骑就算再精锐,也无法取胜,甚至无法全身而退。

  机会只有一瞬,如白驹过隙。

  在山坡上看了那么久,他有一种直觉,李傕可能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行动能力大受影响。西凉军的指挥也有点脱节,就像刚刚进入老年的人,心理还很年轻,身体却有些跟不上节奏,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这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太多的道理。

  他希望这就是所谓的直觉。

  出战之前,他还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赌错了,有去无回。

  如今箭已离弦,他却出奇的放松,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以最快的速度,干掉李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两军交战同样如此。

  百余骑以郭武为首,迅速突破了李桓的阵地。

  李桓张着嘴巴,看着飞驰而过的骑兵,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也看到了人群中若隐若现的少年。虽然看不清楚面目,却能感觉到那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见过天子。

  他相信那就是天子。

  但他又真切的感觉到,那不是他熟悉的天子,而是得到了上苍护佑的天子。

  就像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全部注入了他的体内。

  若非如此,他岂敢以百余骑冲阵。

  不知道为什么,李桓没有下令阻击,看着天子穿过自己的阵地,直奔李傕而去。

  没等他想太多,射声营的将士在沮俊的指挥下冲下了山坡,杀入阵中,将李桓的部下一截为二。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仇人见面

  李傕刚刚转过方向,集结起亲卫骑和飞熊军,就看到一队骑兵从李桓的阵中冲出,冲着自己而来。

  他大吃一惊。

  是对方的攻击力太强,还是李桓有了异心,故意纵敌?

  相比于前者,后者无疑更可怕。

  李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桓的阵地。

  虽然只是一瞬,等他再收回心神,骑兵已经冲到了跟前。

  几名亲卫骑没等到命令,自发的策马加速,迎向来敌。

  有人拉开了弓箭,有人举起了矛戟,有人拔出了战刀。

  箭矢交驰,但几乎没有人落马。

  双方都装备了铁甲,除非射中要害,否则影响不大。

  数息后,双方接触,矛戟并举。

  郭武、王越、史阿三人展现出了强大的攻击力,几乎没有人能够挡住他们的进攻,如入无人之境。

  接连数人被挑落马下,李傕的亲卫骑有些慌了,原本就松散的队形又添了几分混乱。

  刘协看到了李傕,看到了李傕身上被血染红的布,心中狂喜。

  自己猜对了!

  李傕不仅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他信心大增,甚至有些爆棚。

  “杀李傕!”他大喝一声。

  因为兴奋过度,嗓子有点破音,但这不防碍郭武等人听诏,齐声大喝,向李傕杀去。

  李傕大怒,长刀前指,踢马迎战。

  听到李傕的喝令,亲卫骑士气复振,呼喝着迎了上来。

  两百多飞熊军看到天子战旗,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狼,纷纷猛踢战马,迎过来撕咬。

  但他们的反应慢了一拍,速度不够,速度加到极致的郭武等人一鼓作气,冲破了十余名骑士的阻击,杀到了李傕的面前。

  郭武挺矛猛刺,直取李傕。

  李傕不认识郭武,但他认出了郭武身上的精甲,也猜到了郭武是谁,不敢怠慢,挥刀猛砍,同时伏身避让。

  “当!”郭武的长矛被劈歪,长矛擦着李傕的后背刺空,挑下一截被血浸湿的布。

  李傕痛得大叫。

  郭武从他身边掠过,刘协便跟了过来,抡起战刀就劈。

  李傕痛得浑身抽搐,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见刘协的战刀劈来,只得松开双腿,就势落马。

  好在他被绑在马鞍上,虽然失去了平衡,带着战马跑向一侧,终究没有落马,避免了被战马活活踩死的厄运。

  但亲卫们刚刚成形的队列却被他打断,近半亲卫看着刘协从他们面前掠过,鞭长莫及。

  刘协等人却抓住这个机会大砍大杀,透阵而去。

  “转向!转向!”刘协一边扭身查看李傕的生死,一边连声大呼。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之前由郭武主导战术,自己只是跟随的约定。

  好在郭武心有灵犀,在刘协大叫的同时,率先拨转马头,带动整个队伍转向。

  再往前冲就是李傕麾下的步卒,杀伤再多也没有意义,反倒会给李傕喘息之机。

  此时此刻,只有死死咬住李傕,直到砍下他的首级,才有一线生机。

  骑兵们转向,向李傕追去。

  李傕强忍巨痛,好容易才坐稳马背,听得身后马蹄声响,知道刘协又追过来了,气得咬牙切齿。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下令转向,与刘协对攻。

  生死关头,谁先退,谁就死。

  空间有限,双方都无法充分加速,只能凭蛮力冲撞,不断有人落马。

  刘协在郭武等人的保护下,勉强保持着速度,一次次的杀出重围,又再次加速,冲向李傕。

  双方搅在一起,鼓角争鸣,杀得难分难解。

  李傕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陷入被动。看着刘协就在眼前,却无法擒获,恼羞成怒,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双目血红。

  “抓住他!”他举刀直指刘协,嘶声大吼。“抓活的。”

  刘协双目圆睁,回以怒吼。“砍死他,赏千金,封万户侯!”

  郭武等人齐声怒吼,奋勇杀进。

  丁冲穿的是儒服,动作不便,情急之下,割断腰带,脱下儒服,奋力甩向李傕,然后举起长刀,大喊着“奉诏讨贼”,向李傕冲了过去。

  李傕视线被挡,等他砍落儒服,丁冲已经杀到他跟前,狂吼着,连砍三刀。

  若是平时,李傕根本不会把丁冲放在眼里,一刀就能解决。

  可是此时此刻,他浑身无力,几乎连刀都举不起来,竟被丁冲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求援,求援!”李傕气喘吁吁,连声大叫。“老子今天非抓住他不可。”

  “老子今天非砍死你不可。”刘协猛劈一刀,从李傕身边掠过,在李傕肩膀上留下一道伤口。

  此时此刻,他什么章法也没法,只知道乱劈乱砍。

  好在身边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没人能近他的身,否则有十个他也死了。

  一方人数占优,一方高手多,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取得绝对优势。

  ——

  士孙瑞看着西侧的甲骑发起冲锋,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甲骑击溃的余悸犹在,再一次面对甲骑的冲击,他一点信心也没有。

  刚刚聚集在一起的将士更是腿战如鼓,筋酥骨软,连手里的武器都拿不稳,更别说结阵了。

  事实上,很多人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甲骑突然放弃了冲击,转向南侧。

  他们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士孙瑞突然惊醒,刚才似乎有人高喊“天子出阵”。他转头向山坡上望去,却见天子大纛下只有寥寥数人,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定睛一看,射声营的阵地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大部分人已经冲下山坡,与西凉兵搅在一起。就连右翼的虎贲营阵地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没有战马的羽林骑。

  士孙瑞心中一紧,回头看向战场南侧。

  在李傕的战旗旁,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

  无数人影中,有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若隐若现。

  天子真的出阵了。

  李傕为了迎战天子,调走了甲骑。

  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士孙瑞举刀大呼。“天子出阵,杀——”

  一旁的亲卫也不多想,下意识地跟着高呼。

  惊慌失措的将士们也回过神来,士气复振,纷纷高呼着,互相鼓励着,重新结束,向东杀去,与来接应的虎贲营夹击西凉军。

  与此同时,魏杰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指挥部下向东攻击,与射声营夹击西凉兵。

  转眼之间,刚刚楔入阵地的李桓部被截为数段,惊慌失措。

  魏杰与沮俊会合,大声询问情况。

  沮俊一边指挥作战,一边简明扼要的回答了魏杰的问题。

  步兵营的将士听说天子出阵,而且已经成功的缠住了李傕,士气大振。尤其是从董承营调过来的将士,觉得天子出征就是为了自己,热血沸腾,掀起了一波一波的进攻狂潮。

  战场形势渐渐逆转。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兵败如山倒

  谢广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他已经拼杀了半日,双臂酸痛,连刀都举不起来了。

  身边的亲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全都带伤,有如强弩之末。

  掌旗兵已经战死,战旗也被胡封砍倒了,扔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如果不是胡封最近损失比较大,不愿意和他拼命,加重损失,他恐怕早就被人砍死了。

  郭汜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身边,两只空洞的眼眶看得人心慌。

  郭汜终究还是死了,谢广却不清楚自己是当喜还是当忧。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作为与李傕平起平坐的乱臣,郭汜将功赎罪的机会并不多。

  郭汜死了,对其他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从此不用再跟着郭汜了,可以名正言顺的改换门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难受,甚至很绝望。

  贾诩想用李傕、郭汜的首级做见面礼,就能换来朝廷对凉州人的好感吗?

  从杨定迟迟没有出击来看,至少杨定是不怎么信的。

  他不想再拼命了,就这么战死,跟着郭汜一起踏上黄泉路,也不错。

  谢广万念俱灰,松开了手里的战刀,看着缓步走来的胡封,咧咧嘴,露出一丝惨笑。

  最后还是死在西凉人手中,真是讽刺。

  “你想说什么?”胡封走到谢广面前,拄着刀,喘息着问道。

  打了半日,他的耳朵被鼓声震得快聋了。

  “我笑你……不知数,打成这样,就算李傕能赢,他……他又能多活几天?”

  胡封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地上的泥土在振动。他以为是自己厮杀得太久,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发现泥土振动得更厉害。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胡封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地,吐出两口鲜血,不动了。

  马蹄踢起烟尘,挡住了谢广的视线。谢广抬起手臂,挡住了口鼻,眯紧眼睛。

  恍惚中,有人勒住坐骑,在他面前停住。

  谢广眼开眼睛,看到一队西凉骑兵从眼前掠,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他。

  “张绣?”谢广又惊又喜。

  张绣跳下马,拔出环首刀,一刀砍下了胡封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鲜血沿着马鞍滴下,染红了马腿。

  张绣在战袍上擦去鲜血,笑嘻嘻地说道:“谢叔,你这是怎么了?咦,这是……车骑将军吗?他什么时候死的?”

  看到郭汜的尸体,张绣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又看。“眼睛呢?谁干的,这么狠?”

  “应该是李傕。”谢广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翻着白眼。“你怎么才来?骠骑将军呢?”

  张绣顾左右而言他。

  他听了杨修的建议,绕过李傕的中军大营,赶到战场,花了一些时间。

  郭汜战死与他的迟到有没有关系,他不清楚,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他只关心战场形势,关心自己还有多少立功的机会,关心自己会不会站错队。

  “你们出了多少人马?”张绣站了起来,四处看了一下,眉头微皱。

  粗略一看,战场上的总兵力应该不到两万,郭汜的大营也相对完整,应该没有全力以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作自受了。

  兵力本就没有优势,还想保留实力,不死才怪。

  谢广不说话。

  他也清楚,这次是郭汜大意了。本想主动出击,引发混战后就撤回大营,没想到别人没上当,他自己却栽进去了。

  见谢广不搭腔,张绣得意地笑了两声,翻身上马,带着部下向战场杀去。

  胡封被张绣击杀,他的部下随即崩溃,示警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苦战半日,好容易围住谢广,却被张绣捡了便宜,对士气的打击很大。

  很多人都以为昨天夜里劫营的就是张绣,而且后来去了郭汜的大营,对张绣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胡封已死,没人愿意再和张济的骑兵交战,一哄而散。

  左翼的崩溃很快引起了中军的警觉,急促的号角声吹响,传遍整个战场。

  ——

  谢广正在遗憾被张绣捡了便宜,忽然听到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他转身一看,只见大营中战旗摇动,有的大营已经打开了营门,有步骑从中涌出,扑向战场。

  谢广大喜,气力复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幸存的几个亲卫也一脸茫然。

  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谢广认识的将领高硕,他大声告诉谢广,贾诩派来了信使,说天子出击,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让他们全军出击。

  “天子出阵了?”谢广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子身份贵重,没有把握,绝不会轻易上阵。天子出阵,往往意味着胜劵在握。

  “不知道,不过东南方向的确打得激烈。”高硕心急火燎的说道:“你还能不能骑马?不能骑马就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杀一阵。万一晚了,屁都捞不着。”

  谢广气得大骂。“老子拼命时,你在大营里看着,现在知道抢功了。”

  高硕嘿嘿一笑。“有力气骂人,看来没什么问题。我先上,你赶紧跟上来。”说完,不等谢广说话,挥舞着战刀,策马飞奔。

  “马来!”谢广唾了一口唾沫,牵过了一匹无鞍战马,翻身上马。

  亲卫找到战旗,高高举起。

  “将军,请下令。”

  谢广骂道:“还要甚命令,全军压上,给我打!”

  亲卫应了一声,摇动战旗,斜斜前指。

  看到谢广的战旗,刚从大营里冲出来的将士心领神会,向最近的敌人杀去。

  西凉兵苦战半日,已经力竭,忽然遇到养精蓄锐的生力军,顿时兵败如山倒。

  示警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郭汜的部将高硕、夏育等人各率本部,杀入战场,追亡逐北。

  正在围攻士孙瑞、魏杰的李暹发现形势不对,大军有被包抄的可能,不得不转身迎战。

  趁此机会,士孙瑞等人合兵一处,向南杀进,反过来包围了李傕的中军。

  天子的战旗遥遥在望。

  李傕的部下惊慌失措,开始溃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傕授首

  听着连绵不断的号角声,李傕心急如焚,一边与刘协拼命,一边查看左翼的情况。

  没等他弄明白左翼发生了什么事,南侧又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

  李应示警,有一支骑兵正向李傕接近。

  李傕彻底懵了。

  为什么会有骑兵从李应的大营经过?

  是段煨还是张济?

  刘协也听到了号角声。

  混战至此,双方的战马都失去了速度,只剩下少部分骑术精良的还能利用有限的空间策马冲杀。刘协的骑术有限,骑在马上也无法冲击,如果不是有王越、史阿等人护在身边,估计早就被人拖下马,砍死了。

  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他能看得更远,更清楚。

  他看到了西侧战场的变动,有烟尘向东而来,西凉兵却在四处而逃。

  他看到了李傕眼中的恐惧和绝望,抓住机会,向前杀进。

  转眼间,两人面对面。

  王越持刀杀进,接连斩杀两名李傕的亲卫后,将李傕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史阿上前,一刀砍死了掌旗兵,随即放倒了李傕的战旗。

  传令兵敲响战鼓,掌旗兵摇动战旗,将李傕被俘的消息传向四方。

  李傕的亲卫号呼着,拼命向上冲,想夺回李傕。

  王越、史阿指挥虎贲侍郎,结成圆阵,顽强阻击。

  郭武率领数十骑兵,往来冲突,极力阻断步兵的逼近。

  双方杀红了眼。

  在暴风眼的中心,是四目相对的刘协与李傕。

  刘协下了马,站在地上,俯视着李傕。

  李傕跪坐在地,双手被缚,却昂着头,死死地盯着刘协,带着一丝不甘。

  两颗红白相间的东西从李傕的战靴中滚了出来,沾上了黄土。

  “这是何物?”刘协问了一句,随即认出是两只眼球,顿时一阵恶心。“谁的?”

  “嘿嘿嘿……”李傕哑声笑了起来。“郭汜的。”

  “郭汜死了?”

  “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李傕笑得更大声。“我本想让他看着我生擒你,没想到正相反,让他看着你生擒了我。嘿嘿,郭汜地下有灵,肯定也笑得很开心。不过他是个白痴,不知道你也希望他死。小皇帝,你赢了,是不是很开心?”

  刘协静静地看着李傕,摇了摇头。“不,朕一点也不开心。”

  “是吗?”李傕撇着嘴。“几个月不见,你更会装模作样了。”

  “你也好,郭多也罢,甚至包括董卓,原本都是为国靖边的勇士,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成为祸国殃民的乱臣。这既是你们的悲哀,是凉州的悲哀,更是大汉的悲哀,有何可开心的?”

  李傕的笑声嘎然而止,疯狂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清明。

  “你还知道,我们曾是为国靖边的勇士?”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刘协点点头。“朕若是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得到贾文和的辅佐,如何能得到段忠明的拥戴?”

  李傕向后坐倒。“但我必须死。”

  “是的,你必须死。”刘协握紧了手中的战刀。“凉州军杀害无辜,中原因此生灵涂炭,洛阳被焚为灰烬,百万人死于沟壑,关中人口十不余一,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他将长刀架在李傕的肩上。“所以,你和郭汜必须死。只有这样,凉州人才能立于朝堂。”

  李傕盯着刘协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陛下所言极是。杀人者,人恒杀之,臣罪该万死。臣……有一个请求,恳请明陛下恩准。”

  “说。”

  “将来著史,请明陛下不要忘了今日所言,在记录臣之罪孽时,也不要忘了臣曾为国立功。”

  刘协郑重的点点头。“功是功,过是过,本该分明。”

  “谢明陛下。”李傕跪地,向刘协拜了三拜,又转向西北,拜了三拜,然后直起身体,闭上眼睛。“明陛下,请斩臣首级,悬于北阙。”

  刘协举起了战刀,鲜血沿着刀锋滑落。

  “还有遗言否?”

  李傕思索片刻。“臣愿于九泉之下,祝我凉州子弟,得与中原才俊并立,永不抛弃。”

  李傕垂下头,伸长脖子,引颈待戮。

  “一定。”刘协大喝一声,长刀电然而下。

  李傕的首级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与郭汜的眼珠靠在一起。

  ——

  李桓愕然回首,看向中军,心头一片冰冷。

  李傕的战旗已经消失不见。

  天子的战旗迎风飘扬。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再强的臣也是臣,再弱的君也是君。

  何况是众叛亲离的臣,面对负有天命的君,焉有不败之理。

  事已至此,再战无益。

  在撤退和投降之间犹豫了数息,李桓举起手,下达了投降的命令,放倒了战旗。

  号角声响起,原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濒于崩溃的西凉军迅速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魏杰迅速挺进,部曲将田成长驱直入,冲到李桓面前,一脚将李桓踢翻,将他摁倒。

  李桓束手就缚。

  ——

  “陛下胜啦——”贵人宋都尖叫一声,举起双臂,一蹦三尺高。

  皇后伏寿转头看了一眼宋都。“陛下胜了?”

  “胜了,陛下胜了。”宋都兴奋难以自抑,一把抱住伏都,又笑又叫。“你看,你看,西凉兵投降了,西凉兵投降了,陛下胜了。”

  伏寿也反应过来,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欢,泪水涌出了眼眶。

  天子出阵的那一刻,她既兴奋又紧张,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

  此时此刻,她总算可以放下担忧,开开心心的笑一场了。

  “陛下胜啦——”丁仪举起手臂,尖声大叫。

  更多的孩子跟着叫了起来。“陛下胜啦,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

  转眼间,塬上下响起整齐的欢呼,无数人笑着跳着,尽情发泄着自己的喜悦。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五六年间惨剧无数,民不聊生,这是朝廷第一次战胜西凉军,而且是在兵力悬殊,形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

  再冷静的人也无法冷静,再矜持的人也无法矜持,所有人都有欢呼,都在庆贺。

  唐姬与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喜悦。

  她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举起手,加入庆祝的队伍。

  “万岁——”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余波未平

  刘协坐了下来,拄着手中的长刀,眼睛却盯着李傕滚落在地的首级。

  战斗已经结束,他却一点也不轻松,心情反倒更加沉重。

  这一战胜得侥幸。

  若不是李傕与郭汜火并时受了重伤,他未必能等到这个机会。即使有机会面对面,最后倒下的也是他,而不是李傕。

  郭汜为什么会和李傕火并?因为他想将功赎罪。

  其实想将功赎罪的人又何止郭汜,李傕也一样。从始至终,李傕都没有弑君的打算,他只想挟制他,继续盘踞关中。

  他甚至不敢奢望号令天下。

  只是他回不了头。

  这是他比郭汜聪明的地方。

  郭汜不知道自己死定了,还以为有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才主动出击,引发了这场大战。

  细想起来,才明白贾诩当初定计“唯李傕不赦”的用意所在。

  他非常了解李傕和郭汜,也知道李傕不会上当。

  细节或许有出入,但事情的发展方向一直在贾诩的计划之中。

  “陛下……”丁冲赶了过来,穿着短衣,提着长刀。

  看到地上的李傕首级,他咽了口唾沫,有点惋惜。

  不久之前,他险些砍下李傕的首级。

  “怎么了?”刘协抬起头。

  “宁辑将军求见。”

  刘协站起身,看着段煨站在不远处,肃身正立。见他看过去,段煨拱手致礼。

  刘协点点头,示意丁冲去请段煨来。

  段煨的身后站着数千步骑,他想过来,没人拦得住。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表示守礼,不敢居功自傲。

  趁着这个机会,刘协收拾起心情,将心思藏在心底。

  段煨快步走了过来,老远就拱手弯腰,小步急趋,走到刘协面前时,正好躬身下拜。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一笑,伸手虚扶。“将军谦虚了。若无将军鼎力支持,朕岂有今日。邀天之幸,李傕授首,将军是有功之人。”

  “谢陛下。”段煨心满意足。他看了一眼李傕的首级,唾了一口唾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恨不得手刃之。劳动陛下亲自出战,以身犯险,臣真是无地自容。”

  刘协会意,接过了段煨抛过来的话题。“骠骑将军何在?此时此刻,他不会还有其他的幻想吧?”

  段煨笑了。“陛下用兵如神,以百骑冲阵,斩李傕首,此乃天佑大汉。张济再蠢,亦当知天命所在。若他还是执迷不悟,臣当请诏,擒他来见。”

  说着,他伸手一指。“喏,那不是张济从子张绣吗?”

  刘协顺着段煨的手看去,只见百步之外,一队骑兵挽着马缰,手持矛戟,正往这边看,阵前一人,三十出头,身高近八尺,正拱手施礼。

  刘协没有理他。“将军从南而来,李应有何反应?”

  “李应被陛下天威所慑,闭营不出。”

  “可曾见到侍郎杨修?”

  “杨修奉诏,此刻当在骠骑将军营中。”段煨将杨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特意提到杨修向他请教战况。“杨侍郎担心陛下安危,想必很着急。是以臣冒昧,已经派人前去通报,好让他放心。”

  刘协看了段煨一眼,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你是通知杨修吗?你分明是通知张济。

  “还是将军胸有大局,朕还没想到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再劳烦将军走一趟,劝降李应,如何?”

  段煨眼神微闪,躬身领命。

  目送段煨离开,刘协随即叫过丁冲,指指张绣。“你去召张绣来见,然后去李傕的大营劝降,务必要将李傕的辎重全部控制住,不准任何人染指。”

  丁冲会意,找到自己的儒服,也不顾上面沾满了鲜血,掸了掸灰尘,套在身上,又牵过一匹战马,来到张绣面前,传达了诏书,命他单独进见。

  张绣将长矛插在地上,又将战马交给亲卫,整理了一下衣服,从马鞍上摘下胡封的首级,向刘协走来。走到一半,他才发现丁冲没有随他一起回转,反而向西南方向奔去,暗自后悔。

  不用说,丁冲这是去劝降留守大营的将领,接收李傕的中军。

  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张绣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下拜,双手奉上胡封的首级,报上自己的官职、姓名。

  刘协使了个眼神,史阿上前,接过胡封的首级,与李傕摆在一起。

  “朕之前有诏与骠骑将军,拜将军为羽林中郎将,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张绣喜出望外,连忙谦虚了几句。“臣何德何能,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他本来以为天子会翻脸不认账,还想着用胡封的首级做礼物,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主动提起,倒是省了他口舌。

  “朕听说骠骑将军无子,待你如亲生,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极是,骠骑将军待臣,有如亲生。”

  “骠骑将军老当益壮,又有娇妻。也许哪一天他又有了亲生儿子,这官爵怕是未必能传给你。”刘协笑了两声。“将军,你要努力,自己挣一份功勋才是。”

  看着语带调侃的天子,张绣神情尴尬,唯唯喏喏地应了。

  刘协特意拉着张绣东拉西扯了一顿,估摸着丁冲快到了李傕的大营,这才罢休。

  天色将晚,战场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士们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士孙瑞、魏杰赶来,请刘协回大营。

  “这里就辛苦卫尉了。”刘协起身,跨上战马。“朕且回营,为卫尉筹办庆功宴。”

  士孙瑞无地自容。“恭送陛下,臣愧不敢当。”

  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向前走了几步,又勒住坐骑,转身对张绣招了招手。

  张绣一溜小跑地来到刘协马前。“陛下有何吩咐?”

  “待骠骑将军来,与他一起来见朕。”

  “唯。”张绣喜上眉梢,连声答应。

  天子要见张济,自然不会追究张济的责任了。

  士孙瑞、魏杰听得清楚,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卫尉。”刘协又道。

  士孙瑞连忙赶了过去。“陛下?”

  “派人去后将军大营,看看他是何状况,为何不出击。若是无恙,让他来见朕,营中将士暂由卫尉监管。”

  士孙瑞大喜,躬身领命。

  第一百四十章 可用之人

  “万岁——”

  无数人举起手臂,高声呼喊,炙热的目光随着刘协的身影移动。

  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陷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之中。

  他们眼中的热情几乎要将刘协融化,他们的欢呼感动天地。

  二十名虎贲侍郎持刀盾在前开路,浑身浴血,神情坚毅。

  他们都是这次战斗的幸存者,而且表现突出,战功赫赫,因此获得了为天子导从的殊荣。

  郭武牵着马,身躯挺拔如松。

  王越、史阿紧随其后,同样腰杆挺得笔直,享受着万人瞩目的荣光。

  刘协一手挽缰,一手高举,不断向夹道欢迎的人群致意。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高光时刻,更是大汉的一针强心剂。

  缓缓登塬,留守的官员在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的率领下,夹道欢迎。他们衣冠整齐,眼中带光,甚至欢喜得老泪纵横,看着刘协,就像看着至宝。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赵温大声说道,深施一礼。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百官齐声大呼。

  刘协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赵温面前,伸手虚扶。“诸君免礼。朕能取胜,不仅是卫尉及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功劳,更离不开诸君的鼎力支持。这几日饿着诸君了,庆功宴上,与诸君痛饮。”

  赵温忍俊不禁。“陛下年幼,本当少饮。不过此战大捷,实属难得,理当君臣同欢。臣就不客气了,只待明日大宴,向陛下敬酒,共贺大汉天命未央,火德流传。”

  大臣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本来都有些担心自己没参战,分不着功劳。有了天子这句话,他们可以放心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大臣们,刘协心中明镜也似,不禁哂笑。

  谁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生死之后,难免有各自的小心思。

  与大臣们攀谈了几句,刘协回到自己的大帐。

  进帐之前,他看了一眼贾诩的帐篷,见帐门紧闭,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迎了过来。

  伏寿眼神发亮,掩饰不住眼中的喜色,却还是忍着笑,躬身施礼。

  “臣妾恭迎陛下凯旋。”

  宋都同样喜不自胜,一双妙目盯着刘协,舍不得移开片刻。“陛下英武,过于光武皇帝。”

  伏寿白了宋都一眼。“妹妹慎言,大臣们可都听着呢。陛下英武,却也不能对祖宗不敬。”话音未落,自己却笑了起来。

  宋都缩缩脖子,不以为然,喜笑如常。

  刘协摆摆手,向一旁的小帐走去。

  唐姬、蔡琰站在帐门口,见刘协走来,连忙赶上几步,躬身施礼。

  “恭迎陛下凯旋。”

  “此战能胜,嫂嫂亦是有功之臣。”刘协欠身还了半礼。

  唐姬轻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当。”

  “还有一件事,想请嫂嫂帮忙。”

  “陛下有诏,臣妾敢不从命。”

  “朕欲中兴大汉,离不开人才。都说汝颍多才俊,嫂嫂是汝颍人,想必知道哪些人是真才,哪些人是虚名,能否为朕推荐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唐姬诧异地看着刘协。

  虽说汝颍多才俊,但她是个女子,而且唐家是什么出身,天子清楚得很。要她推荐人才,这实在不像天子应该说的话。

  或者,他是对蔡琰说?毕竟陈留蔡家不仅是名门旺族,蔡邕更是有名的大儒。

  刘协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治国亦如此。朕求的不是普通人才,而且能辅佐朕中兴大汉的奇才。嫂嫂若有这样的人选,不妨推荐来,朕当重用。”

  唐姬恍然,却还是觉得不太现实,很勉强地应了一声,转身将蔡琰推了出来。

  “若说人才,眼前便有一位,只不过是位女子,不知道陛下敢不敢用。”

  蔡琰面红耳赤,窘迫得无地自容。

  她知道唐姬有意推荐她,却没想到唐姬会以这种方式。万一天子不接受,她就丢脸了。

  刘协打量了蔡琰一眼,莫名觉得有趣。

  “听说夫人这几日教导官员子弟读书,颇受欢迎。若是夫人不弃,朕想请夫人佐笔墨,续令尊未竟之业。如何?”

  蔡琰又惊又喜,不由得看了唐姬一眼,以为已经唐姬抽空和刘协提过。

  唐姬不知其然,只知道为蔡琰高兴,示意蔡琰赶紧谢恩。

  蔡琰回过神来,连忙向刘协致意。

  刘协点点头,笑道:“明日庆功,夫人就随嫂嫂一起出席吧。在此之前,还要请夫人为朕草拟一篇文稿备用。”

  蔡琰欣然从命。

  刘协转身回到大帐。

  伏寿、宋都忙前忙后的侍候,为刘协更衣。

  刘协脱了沾满血污的外衣,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吸了两口冷气。

  伏寿命人取来灯,照亮了刘协的背,这才发现刘协受了伤。

  虽然不致命,伤口却不小,血染红了包裹的布,看着挺吓人。

  伏寿慌了手脚,连声说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宋都也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刘协制止了伏寿。受伤的将士太多,太医都被他安排去救治重伤员了。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并不严重,看起来吓人而已。

  “皮肉伤,不碍事。你准备点盐水,清洗一下,换上干净的布即可。”

  “哦哦。”伏寿连声应着,又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命人去取盐来。

  刘协敞着怀,一边拿起准备好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吃,一边问塬上的情况,不时的吐槽两句。见他这么放松,伏寿、宋都渐渐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地擦洗伤口、换药、更衣。

  一切忙完,天色已黑,外面传来脚步声。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董宛便冲了进来,一边喊着“陛下”,一边张开双臂就往上扑。

  伏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妹妹,陛下受伤了,不能轻动。”

  “受伤了?”董宛的小脸瞬间煞白,眼泪涌了出来。“伤在哪儿了,重不重?”

  “你看我像伤重的样子吗?”刘协又好气又好笑。“可曾看见贾先生?”

  董宛松了一口气。“陛下,我就是来请诏的。战事结束了,何时能放贾先生?我阿翁都等急了。”

  刘协愕然。

  怪不得没看到贾诩,敢情董承一直把贾诩当囚犯啊。

  行,就冲这听话的认真劲儿,董承还是可用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谋深算

  刘协的欣慰只延续了半顿饭的时间。

  董宛眉飞色舞的告诉他,今天一天,贾诩送了两次信到郭汜大营。

  早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就出营了。

  晚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的部下就出营了。

  董宛还没说完,刘协就觉得嘴里的饭不香了。

  感情董承看住的只是贾诩的身体,却没看住贾诩的脑子,反而成了贾诩的快递小哥,跑前跑后,还跑得挺欢。

  好在贾诩没什么坏心眼,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腹诽之后,刘协默默的将整个形势复盘,不得不承认,贾诩这两次出手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不是郭汜主动出击,双方不知道会对峙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是郭汜的部下出击,李傕依然在兵力上有明显的优势,谁能笑到最后,尚未可知。

  就连李傕受伤都是拜郭汜所赐。

  刘协咂了咂嘴,心里本来就不多的得意化作云烟。

  和贾诩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

  “准备点酒食,朕要和贾先生秉烛夜谈。”刘协吩咐道。

  伏寿和宋都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失望。

  宋都舔了舔嘴唇。“陛下,夜色已深,你苦战一天,又受了伤,是不是……”

  刘协摇摇头。“你们不懂。李傕死了,朕却还没赢。行百里半九十,若是这收尾做得不好,明天一早起来,或许就变天了。”

  宋都还想再说,伏寿拦住了她,摇摇头。“臣妾这就安排。”

  董宛有些不安,刚要说话,刘协又道:“阿宛,你也累了,就和宋贵人一个帐篷休息吧。”

  “哦。”董宛挠挠头,迟疑着起身出去了。

  刘协叫进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董承大营接贾诩。

  趁着贾诩没到,他盘腿而坐,摊开地图,将眼前的形势梳理了一番。

  良久,他一声轻叹。

  ——

  “陛下。”贾诩进帐,在刘协对面坐下,欠身施礼。

  “先生辛苦了。”刘协端起一杯水,递给贾诩。“若非先生运筹帷幄,大汉危矣。”

  贾诩接过水杯,握在手心,体验着掌心的温暖,淡淡地笑道:“纵有千般妙计,若无陛下一往无前之决心,也是空谈。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如臣者数不胜者,如陛下者却五百年一见。”

  刘协目光闪动。“如先生言,置光武皇帝于何地?”

  贾诩不为所动。“王邑、王寻辈,如何能与李傕相提并论。四十余万乌合之众,又如何能与百战之西凉锐卒比较。光武皇帝需要的只是勇气,陛下需要的除了勇气,还有直觉。”

  他抬起头,直视着刘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恕臣冒昧,陛下天资远迈光武,可与高皇帝媲美。此天授者,愿陛下珍之惜之。”

  刘协一时捉摸不透贾诩的用意,却不便相问,只好沉默。

  “陛下,李傕死了,其昆弟子侄如何安排?”

  刘协吐了口气,将自己当时的安排说了一遍。

  丁冲还没回来,段煨也没有回音,也不知道他们劝降是不是顺利。尤其是丁冲,当时为了抢夺李傕中军大营的物资,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派丁冲去劝降。现在看来,这实在有些冒失,很可能劝降不成,反送了丁冲性命。

  贾诩眉梢轻挑,笑了起来。“段煨的忠诚无可挑剔,但这贪财的毛病却是老而弥坚。唉,西凉贫苦,生存不易,奈何。”

  “丁冲……能劝降成功吗?”

  “陛下大可宽心,丁冲未必能劝降李式,但李式也没有杀丁冲的勇气。明日一早,陛下手诏一封,赦免李式及其母胡氏,大事可定。至于杨定那里……”

  贾诩呷了一口水。“还是陛下下诏为宜。卫尉新胜,杀气太重,怕是会惊了他。”

  刘协点点头,又道:“卫尉这次损失较大,不如让他去接管李式的人马,挑一些精锐步骑,补充到南北军,以安将士之心。”

  贾诩目光微闪。“陛下思虑周密,臣以为甚好。陛下要去河东立足,免不了与匈奴人对阵,提前做些准备也是好的。说起来,这些将士大多是随董卓征战多年的勇士,对匈奴人的战法也不陌生。”

  刘协心中暗笑。

  果不其然,关心则乱。沉稳如贾诩,一旦涉及到大量西凉人的生死,也无法淡定。

  刘协起身,从火塘上提起水壶,为贾诩添了一点热水。

  “先生,李傕首级落地之前,与朕说了几句话。”

  “是么?”贾诩将杯子凑到嘴边,轻轻的吹着,缭绕的雾气挡住了他的眼神。

  刘协将自己斩杀李傕前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贾诩。

  贾诩沉默半晌,慨然道:“陛下志向之大,非臣能揣度。臣收回刚才的话。”

  “哪一句?”

  “陛下可与高皇帝媲美那一句。”贾诩笑笑。“陛下兼有高皇帝与光武皇帝之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盯着贾诩看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

  刘协将手放在贾诩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先生,朕无意与高皇帝、光武皇帝一较高下,且此一时,彼一时,时势不同,亦不可拘泥故事。但能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救黎民于水火,纵使离经叛道,朕亦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又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治国又岂能万世一经?”

  贾诩若有所思,微微颌首。“陛下所言,其道至远,其理至深,臣望尘莫及。”

  刘协背对着贾诩翻了个白眼,扬扬手。“天色不早了,先生早点休息吧。朕还有事要想一想,若有疑难处,再请先生解惑。”

  贾诩起身。“臣随时恭候陛下垂询。”

  刘协点点头,目送贾诩离开。

  他一个人独坐,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只能按贾诩的建议办。

  丁冲一个人怕是无法劝降李式,还是正式下诏赦免李式母子为好。

  不仅是李式母子,还有李桓、李应等人,都要一并赦免,以安众心。

  李傕虽死,他的部下还有近两万人,全部杀掉不现实,留着不处理又太危险,稍有不慎,弄不好就会哗变。只有将李桓、李应等人赦免,予以安抚,再从中料简精锐,补充到南北军,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只是如此一来,西凉人的实力依然不可小觑。

  贾诩的目的完美达成。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从权

  “陛下,贾侍中走了?”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见刘协独坐,案上的酒食却没动,心中不安。“臣妾准备不周,请陛下恕罪。”

  刘协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皇后毋须自责,是朕与贾侍中说得投机,无暇顾及其他。明天一早,你安排人准备早餐,将这些再热一热,朕召他共食便是。”

  伏寿放了心,转身安排人将酒食收起来。

  刘协想了想,又拦住了,让她现在就派人送一些过去。

  虽说贾诩在董承营中不可能饿着,可是既然要做人情,索性就做到位。

  接着,他又命人召卫尉士孙瑞来。

  士孙瑞还没睡,很快就来了,脸色憔悴,眼睛里带着血丝。坐下之后,他看着案上的酒食,咽了一口口水。

  刘协看得真切。“卫尉还没用晚餐?”

  “用了,吃了一碗汤饼。”

  刘协笑了。“卫尉自便。”

  “谢陛下。”士孙瑞也不客气,端起一碗羹就喝,一口羹还没下肚,又取了一片切得薄薄的肉,蘸了些酱,一起塞进嘴里。

  刘协暗自叹惜。这是真饿得很了,才让一个老臣顾不上体面。

  看着士孙瑞连喝三碗羹,干掉半盘子肉,打起了饱嗝,刘协才问起相关的情况。

  士孙瑞简要的回复了一下,战场基本收拾完毕,俘虏分别关押,具体人数还在清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军中原本还有两天的口粮,但一下子俘虏了近万人,消耗翻番,根本支撑不住。

  俘虏们今天不给吃的还勉强能接受,明天再不给吃的,恐怕就要哗变了。

  “宁辑将军那里如何?”

  士孙瑞苦笑道:“宁辑将军奉陛下诏书,去劝降李应,眼下怕是顾不上其他。”

  刘协轻笑道:“还没劝降成功?”

  “应该是没有。若是成功了,理当前来复命。”

  “卫尉以为是何原因?”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臆测,当是李应心存犹豫,不敢轻降。”

  “当如何处置为上?”

  “陛下不妨下诏赦免诸李,再由司徒携诏书至李应大营。李应是司徒故吏,对司徒敬畏有加,当初便曾救过司徒。司徒出面劝降,他必然信从。”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沉默不言。

  一提到这些问题,公卿大臣本能的就抱团了。

  由司徒赵温去劝降李应固然不错,但如此一来,李应就和赵温绑在了一起,加入南北军也不成问题。李应免了死罪,赵温得了忠心,南北军得了兵源,唯独段煨白跑一趟,什么收获也没有。

  “李应若降,安排什么官职为好?”

  “诸李之中,李应稍有学识,为人也不像李傕那么暴虐,可任中郎将、校尉之职。”士孙瑞顿了顿,又道:“臣愚见,或降职,或夺兵,二者选其一,又以夺兵为佳。”

  刘协颌首同意。

  李应是战败投降,接受处罚是天经地义的事。降职丢脸,影响太大。夺兵削减其实力,却不容易为外人所知,可以为李应保存一点体面,免得他铤而走险。

  多封几个中郎将、校尉无关紧要,消化李傕的旧部,避免出现新的冲突,才是关键。

  “李应投降之后,三分其军,精锐补入南北军,一分转给段煨,一分李应自领。”

  士孙瑞心满意足,又问道:“那李式、郭汜的部下呢?”

  “一并照此办理。你尽快将军功簿报上来,挑选有统兵之能者接收降卒,尽快整训。”

  士孙瑞大喜过望,欣然从命。

  “明天一早,朕便命人拟诏,司徒带着诏书去李应营,宋果带着诏书去见李式,卫尉留守大营,以备不测,做好接收降卒的准备。”

  “那……杨定呢?”

  “暂且晾一晾,让他冷静一下。”刘协沉下了脸。

  “唯。”士孙瑞心领神会。

  ——

  拜别天子,士孙瑞回到卫尉营,推开帐门,咳嗽了一声。

  正趴在案上打瞌睡的魏杰、沮俊等人纷纷坐起,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脸期盼的看着士孙瑞。

  “诸君,可以安睡了。”

  宋果精神最好,一跃而起。“陛下应允了?”

  士孙瑞白了宋果一眼,抚须而笑。“陛下比你想象的更聪慧,根本毋须我建言,分布如流。”

  他将天子的安排说了一遍,宋果抚掌大笑,沮俊也满意地直点头,只有魏杰眉头微蹙。

  士孙瑞也不多说,安排完各人的任务,便轰他们回去休息。

  魏杰留在最后,眼中闪着一丝忧虑。“君荣,当真全是陛下的安排?”

  “自然,我还敢编造天子的谎言不成。”

  魏杰苦笑。“你知道我非此意。经此一战,天子更有主见,自有好事。只是乾纲独断,未必是福。毕竟……他还年幼,亲政为时尚早。”

  士孙瑞摇摇头。“伯俊,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天子应天命而生,岂能以常理待之。今日一战,非天子出战,焉能取胜?你还将他当作少年天子,未免迂腐。”

  魏杰咂咂嘴,欲言又止。

  “况且天子未曾问我的意见,却未必没有问其他人的意见。我见贾诩帐中有灯,想来贾诩已经归营,陛下或许已经垂询过他。贾诩对西凉诸将的熟悉,又是你我能比的?”

  “这么说,这可能是贾诩的建议?”

  “我倒更希望是天子自己的决定。”士孙瑞叹息良久。“伯俊,你也别想太多了。当务之急,一是整训降卒,为我所用,二是征集关中子弟从军。李傕、郭汜都死了,稳定关中,恢复生产,争取明年一开春就播种。”

  魏杰想了想。“我推荐徐晃为虎牙都尉,可否?”

  士孙瑞诧异地打量着魏杰,摇摇头。“伯俊,你的想法虽好,只怕陛下不肯。”

  “为何?”

  “陛下用武之际,徐晃有勇有谋,更擅长于出奇,陛下正当大用,岂能闲置一隅?”他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还是推荐宋果为佳。”

  魏杰苦笑。“君荣,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扶风人结党吗?”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士孙瑞淡淡地说道:“我信陛下自有主见,不会为人左右。”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场空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身,命人拟好赦免诏书,用了玺印,由赵温、宋果带着,分别奔赴李应、李式大营。

  正如贾诩所言,赦免诏书一到,纠结了一夜的李应、李式应声而降。

  段煨白跑一趟,心里有些不爽。听说天子有诏,要将李应的人马分三分之一给他,也就释怀了。

  人马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在乎他的感受。

  李式投降后,宋果一面派人回报,一面押着李式、胡式等人,以及几十车粮草辎重,赶回大营。

  有了粮食,刘协终于可以犒赏三军了。

  虽然只是一顿饱饭,连人人都肉都无法满足,却还是让人很多人欢欣鼓舞,翘首以盼。

  被俘的将士饿了一天一夜,终于吃上了饭,人心安定了许多。

  紧接着,赦免诏书宣布,包括李式在内的人都得到赦免,口碑相对较好的李应甚至还保住了官职,其他人自然不用担心性命安全,安心等待进一步的处理结果。

  战争的恐惧渐渐散去,虽然将士们还不能与家人团聚,气氛却轻松起来,塬上塬下,都能听到小儿们的欢笑声,将军家眷也喜笑颜开,互相庆贺声不绝于耳。

  刘协一夜没睡好,上午又忙了半天,到中午时实在撑不住了,小憩了片刻。

  等他醒来时,正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杨奉与唐姬。

  刘协披衣而起,出了帐,见杨奉站在帐外,神情惶恐,拱着手,与唐姬说话。唐姬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神情清冷,不卑不亢。

  见刘协出帐,杨奉闭上了嘴巴,讪讪地站在一旁。

  唐姬迎了上来,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一旁的宫女。“这是亡夫之年的遗物,也没穿过几次,一直藏在衣箱下面。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妨用来替换。”

  刘协从宫女手中接过衣服,抖开一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大小正合适。

  他又看了一下,发现衣服被改过,顿时心中恍然。

  少帝刘辩虽然智商一般,身材却遗传了他的母亲何太后,长得高大健壮。如果不改,他现在是穿不了的。

  他在长安几年,日子过得辛苦。即使贵为皇帝,也做不过时时有新衣。这两年身体长得快,原来的衣服本就不太合身。昨天一战,几件衣服都破了,沾上了血污,无法再穿,今天只能换上一件略小的旧衣服。

  “嫂嫂好针线。”刘协赞了一声。“若是有空,帮我补补昨天破损的那几件衣服吧。”

  唐姬点点头。“陛下着人送来就是。”欠身施礼,转身走了。

  刘协这才转头打量着杨奉。

  杨奉脸色通红,眼神畏缩。“陛……陛下。”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真有你的。”刘协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进来吧。”

  “唯。”杨奉如逢大赦,连忙跟了上来。“陛下,臣帮你拿着。”

  刘协瞅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服递给杨奉,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旧衣。

  杨奉喜上眉梢,双手捧着衣服,亦步亦趋。

  来到帐中,刘协脱了旧衣,换上新衣,上下一打量,感觉处处服贴,竟像是为自己做的一般。

  嫂嫂是个有心人。

  刘协就坐,又示意杨奉入座,问起昨天的经过。

  杨奉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他是真委屈。

  辛苦了那么久,却错过了最后的大战。眼睁睁地看着段煨带兵赶到,抢走了逼降李应的机会。等他打听到李傕的部下将被分割,诸将都能分到一些,他就更难过了。

  “陛下,臣虽不敏,却也曾与李应大战数合,损失数百精锐。”杨奉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如今连一箭未发的段煨都有补充,臣却无人提起,这是公卿大臣排挤臣,请陛下为臣做主。”

  刘协忍不住笑了。“亏得你还算聪明,只提段煨,不提张济和杨定。”

  杨奉茫然的眨着眼睛,佯装听不懂。

  他当然只能提段煨。

  张济虽然没出兵,但张绣斩杀了胡封,功劳却不亚于他。

  李维毕竟不是他杀的,那是郭武的功劳。

  杨定也没得到兵力增补。但杨定违抗诏书,不肯出兵,现在龟缩在大营里不动,不受惩处就不错了。他自然不会傻到和杨定相提并论。

  只能和段煨比。

  “你想要谁的人马?”刘协问道。

  杨奉心中一喜。“臣岂敢讨要人马,只是心中不忿。陛下愿意为臣做主,臣便心满意足了,谁的人马都无所谓。”

  刘协忍住爆粗口的冲动,又问了一句。“你敢要谁的人马?李傕的,还是郭汜的?”

  杨奉愣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

  天子的话提醒了他,天子可以给,他却未必敢要。

  李傕虽死,其旧部被分割,但要说仇恨就此两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士孙瑞等人是奉诏讨贼,有朝廷为倚仗,那些人划归南北军是归顺朝廷,不是士孙瑞等人的私军。那些人恨也不敢恨朝廷,更不会将仇记在士孙瑞等人的头上。

  段煨、张济等人都是西凉人,而且没有直接参战,他们接收李傕的旧部也没什么隐患。

  唯独他,既不是朝廷的南北军,又不是西凉人,反倒是李傕旧部,又曾在新丰大破郭汜,杀伤无数。那些人肯定恨他入骨,真要被划归过来,是福是祸,还真说不定。

  杨奉很无语,做了半天戏,结果还是一场空?

  刘协一言不发,让杨奉好好反思反思。

  他对杨奉是有意见的,有便宜就占,关键时刻退缩,这种作风不能惯着。

  杨奉不来找他,他也会找机会处理杨奉。

  不过杨奉与杨定又不同。杨定是死是活无关大局,杨奉却是潜力股,需要耐心打磨。

  杨奉的背后是数以百万计的黄巾旧部,是真正的劳苦大众。

  将这些人的潜力发挥出来,中兴大汉才有可能,才有意义。

  “陛下,我……”杨奉无言以对,连敬语都忘了。

  “好啦,谁能无过?”刘协摆摆手,安慰道:“有过而改,善莫大焉。李傕旧部虽多,也不过两万人。就算分给你,又能分几千?不要因为这点蝇头小利垂头丧气。”

  “唉。”杨奉垂头丧气,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

  刘协看得生气,曲指敲了敲案几。“朕上次让你联系白波谷,请几个通晓道义的人来,可有消息?”

  杨奉眨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这回事,连忙说道:“陛下交待的当天,臣就派人去请了。只是……没人敢来。”

  “为何?”

  杨奉神情尴尬,眼神退缩,不敢与刘协对视。“他们……不敢与天子论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驱虎吞狼

  刘协哭笑不得。

  白波军终究只是一群平头百姓,就算有几个读书人,也是一些半桶水。忽悠不识字的庶民还行,真让他们与天子坐而论道,没人有这样的底气。

  现在有了天命加成,他们就更不敢了。

  刘协想了一会儿。“你推荐两个通晓道经的人来,朕任其为郎中,顾问应对。”

  “好的,好的。”杨奉求之不得。

  能推荐人为郎中,可比分到几百随时可能反杀的人马有意义多了。

  当初他离开白波谷,依附李傕,被不少人视为叛徒。如今得天子宠幸,不仅自己加官晋爵,还可以推荐人入仕,可谓扬眉吐气。

  不管那些公卿大臣怎么想,陛下还是向着我的。

  刘协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凉兵就是西凉兵,给你也未必能用得上,哪里比得上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可信?且兵在精,不在多。只要你用心操练,将来还怕无兵可用?别的且不说,白波军就有数万之众吧?”

  “陛下所言极是。”杨奉心中欢喜。“论兵力,这几万西凉俘虏,我还真是看不上。他们训练既不精,军纪也差,只会欺负百姓,真遇到精锐,跑起来比谁都快。”

  见杨奉有些收不住嘴,刘协连忙打断了他,拿起案上的文书,示意杨奉可以退了。

  “你既身列朝堂,请人取个字吧,以后称呼起来也方便。”

  “唉,唉。”杨奉连声答应,起身告辞。走到两步,转念一想,自己找谁求字,也不如眼前的陛下合适啊。

  倒不是没人能给他赐字,公卿中不乏名臣宿儒,年龄也算是他的长辈。可那些人根本看不上他,热脸去贴冷屁股,不如直接请天子赐字。

  将来说出去,也有面子。

  “陛下?”杨奉目光炙热,小心翼翼的看着刘协。

  “还有事?”刘协抬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杨奉。

  “臣出身寒微,家中长辈皆不知书,也不认识什么名士大儒,这字……没法求啊。”

  刘协想了想,觉得有理。“你希望哪位名士大儒为你赐字?朕或许可以出面,为你搓合。太尉杨公如何?他与你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又比你年长,赐字也说得过去。”

  杨奉心中失望,却又不好意思直说。看天子神情,他应该是真诚的,并无推脱之意,便鼓声勇气说道:“若能得杨公赐字,自然再好不过。只怕杨公嫌弃,臣是粗鄙之人,倒不怕丢脸,连累了陛下,如何过意得去。依臣之意,不如陛下为臣赐字,也让臣门楣有光。”

  “朕?”刘协笑了起来,手指轻叩案几。“倒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行,等你下次立功吧。”

  “为何?”

  刘协伸出手指,指指杨奉。“回去想。给你两天时间,想不明白,再来问朕。”

  杨奉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退出。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天子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说。

  刚刚违诏,还好意思求字?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下次一定不会错过。

  杨奉挺起胸膛,龙行虎步的走了。

  杨修迎面走来,见杨奉这般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杨奉有点尴尬,不愿意和杨修说话,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傲然去了。

  杨修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一旁的郎官。“兴义将军这是怎么了?”

  郎官茫然地摇摇头。

  刘协听到杨修的声音,大声叫道:“是德祖吗?快进帐来。”

  杨修赶紧报名请见,行完礼,拱手笑道:“臣闻陛下大破李傕,欣喜莫名,本想连夜赶来致贺,奈何骠骑将军心中不安。臣与皇甫郦多方安抚,直到今天中午才算结束。”

  “哦,你们是怎么安抚骠骑将军的?”

  杨修面带得色。

  收到段煨和张绣的消息后,张济很不安。

  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阵亡,他这个骠骑将军就成了最刺眼的那个。虽说天子履行了诺言,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焉知不是为了对付他而做铺垫。

  毕竟他率部来华阴就是为了策应李傕、郭汜,郭汜最后以身赎罪,他却作壁上观。若不是张绣捡了胡封的首级,他一无所获,有过无功。

  既然如此,天子完全可能以赏功罚过为由,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的同时,罢免他这个骠骑将军。

  就算不罢免,贬官三级,让他做一个杂号将军,也是名正言顺的。

  毕竟段煨、杨奉等有功之臣也不过是杂号将军,这次因功升职,也就是偏将军一级。

  张济盛宴款待皇甫郦和杨修,拐弯抹角的说出了这个意思,请他们向天子进言,保住他的脸面。

  “你们如何解说的?”刘协忍不住问道。

  他的确想过罢免张济的事,但考虑到那样做有可能逼反张济,只能放弃。现在听杨修这么一说,好像张济也很心虚,未必有反叛的勇气,或许是个机会。

  张济这个骠骑将军太刺眼了。

  他甚至在想,贾诩一石二鸟之技,搞掉了李傕和郭汜,却没有顺带搞掉张济,会不会是和张济关系更好?

  历史上的贾诩离开段煨之后,可是随张济去了荆州。若是交情不好,他不可能这么做。

  杨修没有回答,反问道:“陛下有意借此机会罢免张济的骠骑将军吗?”

  刘协略作思索。“想过,只是担心张济铤而走险。”

  “陛下能有此心,臣佩服。不瞒陛下说,臣当时也想过劝张济主动上书自免,却被皇甫郦劝阻了。”

  “皇甫郦怎么说?”

  “皇甫郦说,张济与李傕、郭傕一般,无德而居高位,必有祸殃。此次引兵前来,本是助李傕、郭汜威逼陛下,只是为段煨所阻,恶迹未显。陛下罢免他,他逃脱责任,安享富贵,反倒让人以为陛下寡恩。不如顺水推舟,暂保其虚名,使其讨贼,自取灭亡。”

  刘协听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果然最擅长对付西凉人的,还是西凉人。

  皇甫郦这一计,比罢免张济高明多了。

  “陛下以为可行否?”

  刘协看了杨修两眼,欣然点头。“可行,岂止是可行,简直是可行。”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陛下觉得可行,臣就放心了。骠骑将军还在等诏书,没有诏书,他可不敢来参加今晚的庆功宴。”

  刘协眉梢轻扬。“必须让他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教化为先

  说完了张济,杨修又说起了杨定。

  一提杨定,杨修的心情就变得极差,连连摇头。

  刘协的心情也不好。

  到目前为止,杨定还没有派人来见,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另有想法。

  “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刘协说道:“就按你与皇甫郦商定的方案拟诏,你再辛苦一趟,去见张济,务必请他来参加宴会。”

  想到张济在宴会上成为众矢之的的情景,刘协不免有些期待。

  杨修随即拟了诏书,由刘协过目后,用了玺,赶往张济大营。

  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刘协派张绣带一队骑兵同行。他再三嘱咐张绣,一定要请张济前来赴宴,届时还要向他请教军事。

  张绣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地去了。

  简单地吃了点午饭,刘协开始接见公卿大臣,商讨政事。

  庆功宴上要宣布很多决定。在宣布之前,要与相关人员进行磋商,取得基本一致,避免发生激烈的冲突,把皆大欢喜的庆功宴开成了互相争吵的闹剧,不欢而散。

  政治协商,一直是华夏政治的传统。

  场面上的和谐,来自于事前在原则基础上的反复协商。

  这也是刘协来到这个世界正式与公卿大臣接触。之前接触的大多是士孙瑞、魏杰这些将领,讨论也是军事。现在却要接见所有的公卿大臣,讨论的大量事务都与军事无关,而是礼仪等虚务。

  比如今天晚上的座次问题。

  开府、仪同三司的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死了,还有同样享受开府权利的骠骑将军张济,位次在三公之上。

  张济这一次带兵来华阴,明显心怀不轨,其从子张绣甚至还进攻过兴义将军杨奉的大营。

  这样的人,还能不能坐在三公前面,就算不罢免他,也该趁势收回这个荣耀,以示惩戒。

  刘协听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

  三公坐而论道久矣,也只剩下个座位,所以看得格外重。

  赵温、张喜关注的不是如何处理张济,而是恢复三公的位次,不想再被张济压着。

  面对义正辞严、据理力争的赵温、张喜,刘协有点哭笑不得。

  理的确是这个理,但事却不是这个事。

  真以为李傕、郭汜死了,凉州人就树倒猢狲散了?

  眼开眼睛看看着,如今手握重兵的依然是西凉将领,兵力的八成还是西凉兵。

  这时候罢免张济,风险可想而知。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施展拖字诀,决定公卿大臣一席,统兵将领一席。

  如此一来,司徒赵温即可与骠骑将军张济平起平坐。

  “赵公,张公,大战之后,南北军损失很大。”刘协委婉地提醒道。“当养精蓄锐,不宜节外生枝。”

  争到了平起平坐的机会,也算达到了主要目的,赵温躬身而拜。

  “陛下良苦用心,臣等岂能不知。只是礼乃立身之本,朝廷体面,不得不争。陛下先为贼臣董卓挟制,后为李傕、郭汜所苦,朝廷体面无存久矣。今日幸而陛下英武,大破李傕,正是重振朝廷尊严良机,切不可因一时疏忽,白白错过。”

  刘协点头赞同,转而又问了一句。“司徒,李应当任何职为宜?”

  赵温早有准备。“臣以为可为杂号将军,臣建议拟号为归义。”

  “哦?”刘协不动声色的看着赵温。

  投降之前,李应连杂号将军都不是,怎么还要给他升官?

  “陛下有所不知。李傕虽以子弟统兵,却分亲疏。其子李式、外甥胡封虽官职不显,却一个统领飞熊军,一个统领精锐部曲。李应虽是从弟,官居中郎将,却不及李式、胡封得到倚重。若能升李应官职,安抚其心,示朝廷既往不咎之意。”

  张喜也说道:“李应虽出身凉州,又为李傕从弟,却是诸李之中最好礼义之人。陛下奖掖,可为表率。李应归义,则李暹、李利等小辈自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说,李桓也要升职?”

  “陛下英明。”赵温、张喜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协看看赵温、张喜,嚅了嚅嘴,把涌到嘴边的粗话又咽了回去。

  看这一唱一合的架势,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啊。

  “那李式母子又当如何处置?”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傕伏诛,其妻儿本该连坐,但李式有献营之功,死罪当可免。至于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刘协点点头。“司徒,司空,有一件事,朕一直没想明白,能否请教?”

  “陛下言重了,臣等不敢当。”赵温说道:“请陛下直言。”

  “治国当以武力征讨为先,还是当以教化为先?”

  “自然是教化。”赵温不假思索。

  “朕也这么想。李式既有功,亦有过,的确不太好处理。这样吧,武力征讨的事,朕与卫尉做了,教化的事,就由司徒、司空负责。朕给李式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司徒府或司空府为吏,教他学些忠孝礼仪,将来也好做人。”

  赵温、张喜一惊,下巴差点掉地上。

  张喜先反应过来,抢先说道:“司徒学问好,又与李应有旧,不如就由司徒看管。”

  赵温连忙摇手。“司空说笑了,我的学问哪有你好。再说了,我已经辟李应为掾,再辟李式为吏,怕是不妥。”

  看着赵温和张喜互相推辞,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位慢慢讨论,有了结果再告诉朕啊。”刘协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赵张二人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帐,两人相视苦笑。

  赵温一边走,一边用手肘拱了拱张喜。“你说,这会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张喜不解。“为何不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并无准备,只是临时起意。”

  “若真是陛下临时起意,那就麻烦了。他这是……”赵温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出奇制胜,一击毙命啊。”

  张喜的嘴角抽了抽,深有同感。

  看管李式,这可是一个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不小心,一世英名就毁了。

  李式是朽木不可雕的典型。他那点破事,军中已经传开了,无不唾弃。

  就算是圣人再世,也教不好这种败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女史蔡琰

  蔡琰拿着文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见赵温、张喜摇头叹气,心中疑惑。

  她上前见礼。

  赵温点头致意,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文稿,顺口说了一句。

  “这是新作吗?”

  “非也。”蔡琰摇摇头。“这是奉诏为陛下草拟的诏书,庆功宴上要用的。”

  赵温惊讶地看着蔡琰。“陛下让你草拟诏书?”

  蔡琰有些害羞。“蒙陛下不弃,召妾为女史,承先父遗业,侍候文书笔墨。”

  赵温回头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也有点紧张起来。

  蔡琰做不做女史,他们不在乎,但承其父遗业这件事有点麻烦。

  蔡邕官职并不高,但他的学问极好,最出色的就是史学。从孝灵帝时起,直到去世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是著史。

  王允杀蔡邕,有一个关键的理由就是怕蔡邕著谤史,将来在史书上对他不利。

  赵温、张喜不像王允那样担心,可是这几年,为了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难免会做一些屈己从人的事。这要是记到史书里,他们可就遗臭万年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蔡琰不解,却也没多想,转身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帐中得意,听到蔡琰来了,命她进来,随口问道:“你与司徒、司空相熟?”

  “臣妾当年随父在京,曾有幸拜见司徒、司空。”

  刘协没有多问,从蔡琰手中接过诏书草稿,看了一遍。

  蔡琰还算有心,并没有引用太多生僻的典故、字眼,他读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考虑到届时在场的有一半是半文盲的武夫,这篇稿子还是太雅致了。

  刘协想了想,还是坦率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蔡琰垂了头。“臣妾再改过。”

  “改是要改的,只是不用过于迁就武人。你迁就不来,强行修改,反倒别扭。”

  “那……”蔡琰尴尬不已。

  本以为自己用心写了一夜的稿子,一定能让天子满意,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

  “你就按史书的标准拟诏,届时朕脱稿宣讲便是。”刘协笑笑。“与那些粗汉说话,朕略有心得。”

  蔡琰如释重负。

  她写这种稿子的确别扭。

  不是她不知道那些粗汉听不懂雅词,而是粗汉能听得懂的话,她实在写不出来。毕竟是诏书,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写得太粗俗,丢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脸,还有朝廷的脸。

  天子这个办法,完美的解决了她的难题。

  心情轻松了,蔡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臣妾遵旨。”

  刘协想了想。“以后称臣即可,不用称臣妾。”

  “可是臣妾是女子。”

  “既然入仕为官,就都是臣,不要再分男女。你不是后宫女史,而是朝官,将来要写的是国史,不是后宫史。”

  蔡琰心中不安。“陛下不弃,臣……感激不尽。只是朝廷自有制度……”

  刘协摇摇手。“朕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请陛下垂示。”

  “朝廷的确自有制度,但制度并非一成不变。就比如汉初有丞相,如今却无,岂能一概而论。以史为鉴并非复古,而是鉴其成败,取其精华,因时而变。”

  蔡琰觉得有理。“陛下所言,诚为至理。”

  “朕本该亲览典籍,奈何军政繁忙,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你通读史书,捡其精要,以咨顾问。”

  “唯。”

  “朕有几个题目,你先记下来,优先考虑。”

  “唯。”蔡琰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简和笔墨,端身正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刘协有点意外。“你倒是准备充分啊。”

  蔡琰脸色微红。“先父待诏,又好读书,笔墨都是随身带的。臣……自出生起,便随先父流浪江湖,染其习风,已经成了本能。”

  她顿了顿,又道:“臣能重操旧业,再执笔简,乃陛下恩德所赐。臣,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摆摆手,推过一杯水,示意蔡琰喝口水,平复一下心情。

  劫后重生的人更知道感恩,唐姬如此,蔡琰如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关东百姓也如此。

  蔡琰谢了恩,接过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珠,重新拿起笔墨。

  刘协拟了几个题目:

  一是有汉四百年的制度变迁。汉承秦制,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这般,其中利弊如何,又当如何改进,以适应当前的形势。

  二是学术变迁。以儒学为主,包括道法各家的学术是如何变迁的,其中又有哪些有利,哪些不利,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又该如何纠正。

  三是当前形势。要着眼于天下,分析各地经济民生、风土人情,为朝廷制定平定天下,中兴大汉做资料上的准备。

  刘协最后又关照了一句,重点研究《太平经》,看看是什么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跟着造反。

  他很快就要去河东,与白波军接触。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理论上准备。

  “陛下要去河东?”

  “是啊,你觉得可行否?”

  蔡琰沉吟了片刻。“臣在河东不足一年,且足不出户,了解有限。不过曾听先父说过,河东虽在司隶,却与河内、河南不同,恐怕不是合适的龙兴之地。”

  “有何不同?”

  “陛下能说得出几个河东籍的大臣?”

  刘协仔细想了想。结合两世记忆,除了那些在后世闻名的徐晃、裴潜等人,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卫青和霍去病、霍光。

  与并称三河的河南、河内一比,河东就像是妾生庶子。

  “这是朝廷有意为之,还是地理所限?”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河东虽无世家,却多豪族。地近匈奴,筑堡自守者比比皆是,是以不惧官府,对朝廷也无太多忠心。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陛下去河东,如何与豪强相处?”

  刘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刘协虽然经过河东,却没有留在河东,以为当时的他不知道天下大势,一心想回洛阳。现在看来,河东对朝廷没什么向心力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与狼共舞

  但刘协并没有因此改变计划。

  河东还是要去的。

  他本来也没指望河东豪强,他的希望是白波军。

  如果按照光武皇帝的故事,依靠地方豪强的支持中兴大汉,那河东的确不适合。

  这不仅是蔡琰的观点,可能也是很多大臣的观点。

  杨彪、士孙瑞之所以没有反对,不见得就是看中了河东——他们比蔡琰更了解河东的情况——而是当时无处可去,只有河东可能落脚。

  可是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河东不仅可以去,而且非常适合。

  豪强据堡自守,普通百姓四处逃难,抛荒的土地更好用来安置白波军,屯田养兵。

  何况河东还有盐铁之利。

  刘协让蔡琰多收集一些河东的资料,做好准备。

  蔡琰一一应了,又说了一些细节,起身告退。

  蔡琰被困西凉军中数年,自然没有随身衣物,她现在穿的都是唐姬的衣服。从背后看,与唐姬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道她穿上官服是一副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比影视剧里的上官婉儿差吧。

  朕若能中兴大汉,一脚跨过魏晋南北朝,直接进入大唐盛世,岂不美哉。

  虽然这条路不好走,但值得一试。

  ——

  夕阳西下,杨定站在将台上,一次次的拍着栏杆,长吁短叹。

  天子御营方向一片平静,他期盼的使者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此时此刻,他无法期望天子使者的出现,哪怕是下诏降罪,也比现在这样悬着好。

  他派人去御营打探过消息,想找杨修帮忙,却听说杨修不在御营,去了骠骑将军张济大营。

  很多人看到杨修在张绣的陪同下向东去了,确凿无疑,并非杨修避而不见。

  派去的人没找到杨修,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子将在今晚召开庆功宴。

  “庆功”二字,又给了杨定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战之激烈,即使他远离战场也能感觉得到。天子亲自上阵搏杀,手刃李傕。士孙瑞被甲骑冲击,阵地崩溃,险些阵亡。射声营射空了箭矢,拔刀上阵肉搏。

  人人都拼了命,只有他杨定养精蓄锐,看了个寂寞。

  原本以为两败俱伤,自己不可或缺,没想到天子上阵,一举扭转形势,不仅击杀了李傕,还迫使张济俯首称臣。

  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功劳都是别人的,只有耻辱是自己的。

  杨定心里也清楚,部下对他意见很大。一部分是觉得他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别人吃肉,他们连汤都喝不着。一部分是觉得他忘恩负义,对不起天子的殷切希望。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不惜命令南北军主动出击。

  他却见死不救,想渔翁得利。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西凉人也不能接受。

  面子可以不要,生死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定下令全军戒备,以防天子命人来攻。

  不用天子出手,想用他的人头邀功的比比皆是。

  甚至他身边就有。

  杨定越想越不安,冷汗浸湿战袍,一重又一重。

  他叫过两个亲信,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一个去御营,求见郭侍郎;一个去张济的大营,求见杨侍郎。快去!”

  两个亲信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将台,翻身上马,飞驰出营。

  ——

  刘协与贾诩对坐,说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天色将晚,庆功宴即将拉开大幕。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人几乎都到了,在外面搭好的席中就坐。大家心情都不错,呼朋引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郭武走了过来,见贾诩在座,神情有些迟疑。

  贾诩识趣的起身。“陛下,臣去见见故人。”

  刘协点点头。他重视贾诩,但贾诩的身份只是一个侍中,是不够资格坐在近处的。他提前将贾诩请到帐中说话,也是为了表示对贾诩的亲近,不能以席位坐次为标准。

  “李应、李桓那里,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这是臣应尽之职。”贾诩含笑拱手,转身去了。

  郭武近前,低声说道:“陛下,后将军杨定派人来了。”

  “是么,说些什么?”

  “后将军后悔莫及,想当面向陛下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杨定还在玩心眼。他真想请罪,何必要派人来试探,直接上书即可。派人来问,自然是想保住官爵,参加这场庆功宴。

  只要不免职,又参加了庆功宴,他就可以自诩为有功之臣。

  “你觉得呢?”

  郭武沉默了片刻。“杨定抗诏,见死不救,依律当诛。只是臣此战能立微末之功,除了陛下英明,也有杨定一分功劳。若不是他赠臣精甲,臣迎战飞熊军游骑时或许就阵亡了。于公于私,臣不能不言。”

  刘协仔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处杀杨定的时候,他只是想敲打敲打杨定。

  杨定虽然可恶,终究还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不是他牵制了李式,李傕中军尽出,形势将更加严峻,能不能有翻盘的机会,真不好说。

  既然杨定求到了郭武面前,想来他也清楚其他西凉人是不会帮他的。

  借这个机会,让郭武还了杨定的人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派人去求杨修了吗?”

  “派了。”

  “你去找杨修,让他去见杨定。”

  郭武会意,深施一礼。“谢陛下。”

  等郭武出了帐,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依然有些意难平。

  这一战看似大胜,情况有所改观,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至少目前还没有。

  必须尽快离开华阴,赶赴河东,摆脱被西凉军包围的不利局面。

  与狼共舞,听起来很浪漫,身临其境才知道恐怖。

  “陛下,时辰已到。”身着朝服的太常王绛走了进来,大声说道。

  “骠骑将军到了吗?”

  “该来的都来了。还有很多没有资格参加,却想朝见天颜的,都在塬下,等候陛下接见。”

  刘协笑笑,转身招呼道:“皇后,准备好了吗?”

  “臣妾准备好了。”伏寿应声道,掀门轻掀,脚步袅袅,从内帐走了出来。她含羞带怯,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又向王绛颌首致意。

  王绛躬身施礼,转身出帐,在帐门外站定,气运丹田,放声高呼。

  “天子驾临——”

  武官以骠骑将军张济为首,文官以司徒赵温为首,纷纷起立,拱手施礼,齐声大呼。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四十八章 庆功宴上

  刘协举起手,向众臣示意。

  虽然被白玉串珠挡住了视线,刘协还是能感受到众臣掩饰不住的兴奋。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他就没见过类似的情绪。

  他们压抑得太久,太需要一场胜利。

  塬上海啸般的欢呼嘎然而止,塬下的欢呼又继续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感受着无数人的热切的目光,刘协忽然有些紧张。

  这可是真正的万众瞩目。

  他悄悄地握紧了手。

  手心全是汗。

  好在这件朝服虽然有点小,袖子却足够长,将他的小动作藏得严严实实。

  “陛下。”伏寿感觉到了刘协的紧张,将手伸了过来,扯了扯刘协的袖子,轻声笑道:“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不是穷凶极恶的西凉兵。”

  刘协微微侧脸,想看一眼伏寿。脑袋微微一动,眼前的白玉珠串就晃动起来。

  他连忙停住,只是将手伸了出去,隔着袖子,握住了伏寿的小手。

  伏寿轻轻的挣了挣,没有挣脱,便也放弃了挣扎。

  两人携手向前,在王绛的引导下就座。人坐下了,才想起还没让大臣平身,又不好起身,只好挺身坐着,说了一声:“众卿平身。”

  王绛随即朗声说道:“陛下口谕,众卿平身,就座。”

  众臣见刘协自顾自的坐下了,正自疑惑,听了王绛此言,方才释然,纷纷落座。

  赵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禁心中酸楚,不由自主的落了泪。

  自天子登基以来,就没有过这么大的场面。天子年幼,又没有实际经验,在礼节上难免有疏忽。

  大汉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赵温的席位就在刘协的左手。见赵温落泪,刘协以为他有什么委屈,又想趁机进谏,心里有些腻歪,却不得不主动发问,以示关心。

  “司徒,这是何故?”

  赵温原本还能勉强忍着,听得天子发问,不禁放声大哭。

  “自先帝大行以后,大汉屡经劫难,人人自危。臣等无能,不能护持陛下,使陛下屡受贼臣欺凌,朝廷尊严扫地。幸而上苍不弃,火德延续,陛下英武,大破李傕。臣五内振动,不能自己。君前失礼,请陛下治罪。”

  赵温说了一半,不少大臣便跟着哭了起来。有的伤感垂泪,有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

  坐在刘协右手首席的骠骑将军张济如坐针毡,神情尴尬之极。

  刘协听了,也有些心酸。

  这些大臣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朝廷,本身就不容易。

  “诸君不弃朝廷,朕甚是感激。”刘协起身,走到赵温面前,弯腰将赵温扶了起来,又面向众臣。“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今日之苦难,正是明日之辉煌所本。”

  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朕不敏,愿与诸君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众臣纷纷举杯。“臣等愿与陛下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张济也举着酒杯,只是声音不大,底气严重不足。

  刘协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刘协归座,赵温抹干了眼泪,上前敬酒,献祝辞。

  众臣的心情渐渐平复,程序又回到了正轨。

  赵温、张喜敬完酒,以大司农张义为首的九卿上前敬酒。

  张济坐在对面,神情不安。

  按理说,他这个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要敬酒,也是他先敬。可是从收到位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个骠骑将军已经不在三公之上,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局面,他除了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能做点什么,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

  很显然,天子大破李傕之后,威望陡增,已经不能再将他当作不懂事的小皇帝。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或许有些生涩,却拥有足够强大的魄力,有英主之气。

  难怪连李傕都死在他的手上。

  见九卿敬完酒,张济起身,与夫人邹氏一起,端着酒杯,来到刘协面前。

  “骠骑将军臣济,拜见陛下、皇后殿下。”

  邹氏也跟着行礼。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显得有些局促。

  相比之下,倒是伏寿落落大方,尽显皇后风范。

  喝完酒,张济正准备回席,刘协叫过侍酒的郎中,让他给张济添了一杯酒。

  酒其实都是一样的酒,只不过是从他专用的酒壶里倒出来的,意义便大有不同。

  张济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忙双手捧杯,生怕洒出一滴。

  有了这杯御酒,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向别人宣布圣眷不衰。

  “陛下,这……臣……臣真是……”

  刘协笑笑,将手中的酒杯与张济轻轻碰了碰。

  “将军虽然没有参战,却也是有功之人。若非羽林中郎将率精骑突阵,斩杀胡封,只怕李傕还能再坚持片刻。将军教导有功,为国育才,朕当敬将军一杯,聊表敬意。”

  张济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你能坐在这里喝酒,不是因为你有功,而是张绣有功。

  这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犯,就不会有人救你了。

  他只能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老臣何其有幸,能为陛下效劳。之前为人所误,多有不当,还请陛下恕罪。从今日起,老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当真?”刘协含笑看着张济。

  张济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都是场面话,天子怎么当真了。

  你这句“当真”问的是为人所误,还是唯你马首是瞻?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面前,老臣岂敢妄言欺君。这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点点头。“朕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将军。”

  张济心中一紧。“不知陛下说的是?”

  刘协拍拍张济的手。“酒宴之上,不便详言。明日将军来见朕,朕与将军细谈。”

  张济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刘协转头看向邹氏,轻声笑道:“骠骑将军乃是国之干城,他的健康就托付给夫人了。待他日骠骑将军功成,朕当赐夫人诰命,荣耀门楣,恩泽子孙。”

  邹氏措手不及,慌乱地答应着,脸色绯红。

  刘协看得真切,不禁暗笑。

  果然是丰韵犹存,难怪阿瞒把持不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姗姗来迟

  回到席中,张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天子明显对他有意见,只是忍着不发。

  为什么忍着?说不清。

  也许是想饶他一次,不和他计较,也许是忌惮他的实力,不想节外生枝。

  天子说有事让他做,还很重要,却又不直说,让他明天请见。

  这是故意吓他,还是的确重要,要和他单独说?

  张济说不清楚,一会儿觉得天子器重自己,要倚以重任;一会儿又觉得天子可能给自己挖坑,应该多加小心。

  邹氏却有些兴奋。

  她一边看着接受诸将庆贺的天子,一边想着天子刚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李傕、郭汜已死,丈夫张济就是官职最高的将领,天子加以笼络也是自然的事。如果张济立了功,自己就会成为诰命夫人,将来若是生了儿子,还能荫泽子孙。

  想想都开心。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没生儿子。

  邹氏斜眼看了看张济,悄悄地抿了抿嘴唇,挑起一抹浅笑。

  张济之后,段煨、杨奉等人依次上前敬礼。

  比起心神不宁的张济,他们明显要轻松得多。

  从座次的安排上,他们便心中有数,功劳有多大不好说,至少不会有过。

  酒过一巡,太常王绛刚准备宣布下一个流程,刘协打了个手势,将王绛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绛迟疑了片刻,走到赵温、张喜身边。

  “司徒,司空,陛下要向文武家眷致意。”

  “为何?”赵温眉头微皱。

  “陛下说,此战能胜,不仅得益于将士用力,也得益于家眷支持。若不是他们忍饥挨饿,每日仅食一餐,将粮食省出来供应将士,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起身走到九卿席中,与士孙瑞商量了几句,最后点了点头。

  王常回到刘协身边,点点头,转身面向大臣,清清嗓子,大声说道:

  “陛下有诏,此战能胜,一是将士不惧牺牲,与敌死战;二是家眷齐心,节省资粮。今日庆功,既赏将士,亦赏亲属。”

  文武官员见赵温等人商议,便知有事,而且是大事,否则不会让三公九卿如此郑重。现在听说是天子要向他们的家眷致意,多少有些意外。

  但没有人会反对。

  刘协向伏寿示意。两人起身,穿过文武官员之间的通道,来到御营外。

  文武大臣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随着天子走出大营。

  王绛抢先一步,派人到各营通报。原本就有不少人在营外观望,如今听说天子要专程出程,向他们表示感谢,个个兴奋莫名,都从帐中赶了出来,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等着欣赏天颜。

  既为了安全,也为了大家能看得更清楚,王绛安排一些郎官手持火把,站在天子两侧。

  塬上的官员家眷大多都见过刘协,对皇后伏寿也不陌生,可是此时此刻,见皇帝、皇后盛装而来,雍荣华贵,与平日的平易近人大不相同,顿觉大开眼界。

  这才是皇家气派。

  王绛连声招呼着,让一些大臣的家眷近前来,又让人给他们倒上酒。

  刘协举杯,发表致词,向这些大臣们的家属表示感谢。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天子亲口向自己表示感谢,这些家眷们还是非常激动,捧着酒杯,热泪盈眶,一时间山呼万岁。

  大臣们见了,心中也有些异样,觉得之前吃的苦都值了。

  敬完大臣家眷,刘协又来到塬边,向普通将士的家眷致意。

  站得这么高,又没有扩音器,他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好在王绛反应迅速,及时派人到各营宣布消息,表达了天子的感激之情。是以无数人站在塬下营中,看着塬上的刘协、伏寿,不用他们说一个字,便激动得欢呼起来。

  正与家眷一起庆功的将士尤其开心,尽情享受着妻儿崇拜的目光,就连身上的伤疤都成了荣耀。

  塬上塬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气氛达到了高潮。

  ——

  杨定勒住了坐骑,惊讶地看着前面的御营。

  夜色之中,塬上火把成列,像是一道金边。

  在这道金边的中心,站着一群人,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身影,杨定还是猜出了那是谁。

  “杨侍郎,这是……”杨定转身看着杨修。

  杨修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这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知道不是坏事。

  “既是庆功宴,气氛自然热烈些。将军还是快些走吧,若是赶不上,可就白来了。”

  杨定尴尬地点点头,催马急行。

  杨修来到他的大营,传达了天子诏书,命他立即前去赴宴,他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再从杨修口中听说张济依然是骠骑将军,只是座次不再在三公之上,他就更放心了。

  比起心怀不轨的张济,他最多是消极怠战。

  张济都没什么事,他就更不会有事了。

  赶到塬下,杨定让亲卫在塬下等候,自己跟着杨修上了塬。

  刘协刚刚向将士家眷致完意,回到席上,正准备进入下一个议程:宣布赏赐,见杨定匆匆赶来,不禁笑了一声。

  “将军虽姗姗来迟,终究不算太晚。”

  杨定神情窘迫,只能佯装听不出刘协的意思,拱手致意。

  一旁的张济听得真切,心中暗笑。

  天子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是不再追究杨定的责任,也要在出言讥讽两句。

  不过这样也好。说出来,免得藏在心里,互相猜忌。

  刘协给王绛使了个眼色。

  王绛着人领杨定入席,与董承同席。

  杨定经过段煨面前时,段煨轻笑了两声,转头与身边的杨奉说话。杨定感到了段煨的得意,却无可奈何。

  他一向与段煨不和,这一次段煨有功,他却犯了错,今后少不得要看段煨脸色。

  入座之后,杨定还没来得及喝口酒,润润嗓子,王绛便大声宣布,由侍郎丁冲宣读功劳薄,以及诸将赏赐。

  杨定没太在意,反正封赏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三杯酒刚下肚,他就听到了他最不想听的名字。

  “宁辑将军段煨,迎驾有功,护土有劳,驰援及时,诏拜前将军,阆乡亭侯。”

  没等杨定反应过来,王绛又大声读道:“兴义将军杨奉,迎战李应,斩首两千三百余,诏拜左将军,冀亭侯。”

  “安集将军董承,迎战郭汜,斩首三百余,诏拜右将军,高阳亭侯。”

  杨定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第一百五十章 赏功罚过

  段煨、杨奉、董承起身谢恩。

  坐在他们两侧的张济、杨定突然变得极其显眼,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有鄙视,有快意。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尤其是杨定。

  他原本就是后将军,此战若能立功,再进一步,郭汜阵亡后腾出来的车骑将军也许就是他的。

  但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看到张济、杨定这两个人,不少人由衷地不屑。

  西凉人就是西凉人,粗鄙无礼,目光短浅,更不识天命。

  相比之下,段煨简直是异数。

  杨定后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没有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大营里清静。

  段煨三人谢恩完毕,回席归座。

  王绛随即又宣布了几名降将的封赏。

  郭汜虽有不臣之举,但最终能幡然醒悟,力战身亡。朝廷忘过记功,以其子嗣爵。

  副将谢广,力战有功,拜裨将军。

  李应拜归义将军。

  李桓拜行义将军。

  封拜完几个降将,随即封赏立功将士。

  功劳最大的是郭武,数次冲阵,斩将夺旗,列为首功,拜骑都尉,都亭侯。

  其次是徐晃,拜奉车都尉,高梁亭侯。

  其余诸将,各有封赏。

  其中魏杰从子魏猛,以身报国,追赠校尉印,以子弟一人为郎。

  封赏都是事先与公卿大臣协商好的,虽然有些分歧,但大体上符合赏功罚过的原则。

  诏书颁布完毕,群臣齐声祝贺。

  舞乐起,真正的狂欢开始。

  汉人好酒,善歌舞。在互相的感染下,就连司徒赵温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起身属舞。

  看着一群白胡子老臣翩翩起舞,刘协表示承受不来,索性退席,让他们玩个痛快。

  ——

  “陛下,后将军杨定求见。”刚被拜为侍中的杨修跟了进来。

  刘协指指坐席,示意杨修就座。“德祖,这些天辛苦了。”

  杨修眉开眼笑,连声谦虚。

  这几天辛苦是真辛苦,但一下子由侍郎升为侍中,足以酬报他的付出,甚至超出他的预期,让他承受不起。

  “陛下错爱,臣愧不敢当。今后当兢兢业业,为陛下奔走。”

  刘协微微点头。

  杨修的提拔幅度的确有些大。相比之下,丁冲入职更早,功劳更大,也不过是升为侍中而已。

  之所以这么做,是给杨彪一个补偿。

  这一次士孙瑞立下战功,按照之前的约定,是要升任太尉的。现任太尉杨彪要么升为有名无实的太傅,要么改任他职,反正太尉是不能做了。司徒、司空暂时无缺,也就意味着杨彪要脱离三公行列。

  虽然这是杨彪自愿的,但朝廷必须给出一定的补偿,以便向群臣交待。

  超擢杨修,就是补偿之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将杨家牢牢绑在大汉战车上的措施。

  端了我的碗,食了我的禄,你以后就是汉臣,只能为我卖命。

  “此战虽险胜,但形势尚未有根本改观,你我君臣不可大意。”刘协提醒道:“三五天内,清理完战场,就必须离开华阴。去河东还是去关中,大臣们有些异议,你如何看?”

  杨修眼神闪了闪。“长安曾是西京,关中又有地利可用,高皇帝曾以关中开大汉四百年基业。若陛下暂时不回洛阳,关中的确是个选择。只不过去年大旱,李傕、郭汜为乱,关中十室九空,现在去关中,怕是无法自立。”

  “你建议去河东?”

  “两害相权取其轻,臣建议去河东暂时立足。一来河东近洛阳,可慰大臣思念故京之情。二来河东近太原、上党,陛下据并州,派大臣驻关中,遥相呼应,未尝不可。”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杨修引杨定进帐。

  片刻之后,杨定入帐。

  刘协已经脱了朝服,换上常服。少了几分帝王威严,却多了几分随和。

  杨定莫名的轻松了几分。

  见礼完毕,刘协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杨定坐下说话。

  杨定怯怯地就坐,再次伏地请罪。

  “将军,你让朕很失望。”刘协直言不讳。

  既然杨定厚着脸皮请见,又主动请罪,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赏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办法,罚过同样也是,就看用什么手段。

  最怕的是表面相敬如宾,背地里下死手。

  “臣愚昧,臣有罪。”杨定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

  他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自己可以不加官晋爵,部下却必须得到一些赏赐。多少是一回事,有和没有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带点赏赐回去,部下会因此离心离德。

  “起来吧。”刘协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下次再这样,你我君臣就不用见面了。”

  “唯。”杨定如逢大赦。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臣再也不敢了。”

  “军功簿准备好了吗?”

  杨定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军功簿,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看。他将军功簿放在案上,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这一战胜得惨烈,南北军损失很大,卫尉营被甲骑冲击,折损过半。”

  杨定微怔,心情复杂得无比复加。

  这和他当初的预料相符,唯一的变数就是天子亲自出战,挽回了形势,他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现在把柄落在天子手里,天子要从他的部下抽调精锐,他不给都不行。

  他不给人,天子就不予赏赐,他的部下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给了人,他的实力就会大大削弱,以后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是退一步,还是硬扛?

  短暂的犹豫之后,杨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刘协,随即做出了决定。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连李傕都斗不过天子,他又何必自寻死路。

  这次他几乎没有参战,立了功,有资格将名字受赏的将领也不过十几人。

  “唯陛下所愿。”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曲指轻叩案上的军功簿。

  “这里面的人,朕要一半。”

  杨定心中一疼,却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天子会将军功簿上的人全部要走,给他留一半,已经是意外之喜。

  “谢陛下。”

  刘协哼了一声,翻开军功簿,扫了一眼,仔细阅读起来,然后拿起笔,在需要调入南北军的人名上一一勾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给个机会

  从各营抽调精锐补充到南北军,并不是针对杨定一人。

  事实上,除了段煨,刘协要从每个西凉将领军中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区别只在于人数多少。

  这既是削弱西凉将领的实力,也是增强西凉人的向心力。

  一味排斥甚至敌视西凉人,只会将所有的西凉人都变成敌人。

  至于将西凉人吸纳入南北军后,如何教化他们,那就是士孙瑞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要掌握兵权,刘协就让他们掌握兵权,看看他们能不能掌握得住。

  这既是尝试,也是考验。

  勾选完名单,刘协放下军功簿,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个问题。

  “将军可知为何董承能够击败郭汜,杨奉能够击败李应?”

  “自然是陛下英明,用兵如神。”

  “是真心话?”

  “臣不敢欺君,句句属实。”或许是觉得这句话的确有点假,杨定又补充了一句。“臣初闻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一次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的可能性太小了。虽然臣不明白陛下是怎么做的,但臣相信这是天命,非陛下不能为。”

  “其实也简单。如果你想学,朕可以教你。”

  杨定诧异地看着刘协。“陛下的用兵之道,臣也能学?”

  “董承、杨奉能学,你自然也能学。”

  迟疑了片刻之后,杨定还是安排不住好奇心。“呃……怎么学?”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杨定沉吟着,眼神闪烁,搞不清刘协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自然没有错,谁都能说,可是怎么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不懂?”

  “臣愚昧,确实不懂,还请陛下点拨。”

  “虽说大道至简,但这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这样吧,朕给你安排一个军师,协助你练兵,如何?”

  杨定顿时警惕起来。“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贤能?”

  “你希望是谁?”

  杨定犹豫良久,试探地说道:“若是陛下允许,臣希望是杨侍郎,哦,现在是杨侍中了。”

  刘协露出一丝迟疑,思索半晌,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杨修吧。不过他是朕之肱股,不能一直留在你的军中。以三月为期,不论成与不成,三个月后,他必须回到朕的身边。”

  杨定正中下怀,连连叩谢。

  他才不希望身边总有一个天子的耳目呢。

  ——

  送走杨定,刘协取出一枚竹简,在待办事务上划去一条,又记了几个字。

  杨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考虑张济了。

  相比于只有几千人马的杨定,步骑过万的张济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弄巧成拙。

  如何安顿张济,他还没找到最佳方案,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铺垫。

  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和贾诩先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哪怕不采纳,也是对贾诩的尊重。

  刘协派人将杨修叫了进来,先向他通报了刚才与杨定商量的结果。

  杨修兴致勃勃。“多谢陛下信任,臣愿往。只是臣对练兵知之有限,还望陛下点拨一二。”

  “其实很简单。”刘协笑了起来。“在杨奉营中,你也看到了,不同级别的将领眼界不同,有其长,必有其短。你的作用就是调和其间,让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最后整合到一起,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

  杨修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重点要发挥普通士卒的能力?”

  “庶几近乎,惜未中也。”

  “那……”

  “你不要急着问。先去做,届时你自然明白。朕相信,以你的聪明,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答案。”

  杨修看了刘协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上一个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天子又给他出了一道新题。

  “贾文和还在席中?”

  “在。”杨修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可真是宠辱不惊,深不可测。举座皆欢,唯他独坐。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风言过耳,唾面自干……”

  “这就是岁月的历练。”刘协扬扬手,示意杨修别吐槽了,去请贾诩进来。

  杨修起身去了。

  时间不长,贾诩来了,果然如杨修所说,眼神平静如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先生从容,令人佩服。”刘协说道。

  “此情此景,早在臣预料之中。没有意外,自然从容。”贾诩淡淡地笑着,从容落座。“倒是陛下处理起政务来也如此沉着,倒是令臣大感意外,不亚于陛下出击之时。”

  刘协看了贾诩两眼,诚恳地说道:“先生若有批评,不妨直言。”

  贾诩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陛下多虑了,臣是肺腑之言,并非以退为进,以迂代直。”不等刘协解释,他又说道:“陛下召臣进见,想必是为了杨定、张济?”

  “杨定的事,朕已经做了安排。张济的事,正要与先生商量。”刘协简要的说明了对杨定的安排,最后又说回张济。“先生以为,当如何安置张济为宜?”

  贾诩眉心微蹙,没有直接回答刘协的问题。

  “陛下有意保全杨定?”

  “若他能改过自新,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那陛下何不也给张济一个机会?”

  “朕可以给他机会,只怕他不肯改过。”

  刘协也不隐瞒自己想搞掉张济的心思。

  在贾诩面前作伪没有意义,不如坦诚些。

  贾诩点点头。“张济的确旧习难改,但他近过半百,又有娇妻,活不了几年。张绣正当少壮,只要引导得当,完全可以成为陛下的鹰犬,至少为陛下效力二十年。陛下有意平定凉州,张绣这等骑将可遇不可求,不宜因小失大。”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如此直接地为张济求情,不像贾诩的风格。

  但他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真要把张济弄死了,哪怕他做得隐晦,让人找不到把柄,但只要张绣起了疑心,在心里埋了刺,以后花再大的心思,都很难得到张绣的忠诚。

  为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张济,丧失了正当壮年的张绣,这未免太可惜了。

  张济虽有不良动机,毕竟没有造成事实。诛心是痛快,却也会丧失人心。

  李傕不就是这么众叛亲离的。

  刘协打定了主意,说道:“那就依杨定之例处置?”

  “陛下圣明。”

  “谁为军师?皇甫郦?”

  贾诩摇摇头。“皇甫郦威望太大,有夺兵之嫌。陛下还是派个文臣为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强人所难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陛下,请听臣一言。”贾诩欠了欠身,神情恳切地说道。

  刘协收敛心神,示意贾诩继续。

  “西凉百姓粗鄙少文,豪强亦以勇力为先。纵使心无恶意,也难免言辞粗鄙,举止荒疏。非生性本恶,乃教化不足之故。陛下既以力服,继以德化,方能使将士知忠孝仁义,虎狼之兵化为王者之师。”

  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英雄所见略同,贾诩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汉代军中本就有德育一说,军中将士需要读《论语》《孝经》之类的入门儒书,只不过人浮于事,政策大部分都挂在墙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

  凉州连读书人都找不到几个,更别说普通将士了。

  所以西凉兵的战斗力很强,军纪也一塌糊涂,祸害百姓比杀敌更在行。

  不是西凉人天生是野兽,而是他们缺少教化。

  刘协将这个当成对士孙瑞等人的考验,就像他要求赵温、张喜去管教李式一样。贾诩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少了几分个人意气,希望朝廷建立制度,系统性的解决问题。

  这当然是为西凉人考虑,却不是为某个西凉人考虑。

  “先生觉得谁适合?”

  “丁冲。”贾诩说道:“丁冲既熟悉儒术,又知兵事,能提刀上阵杀敌,非普通儒生可比。他去张济营中,当能与将士相处,得其欢心。”

  刘协赞同贾诩的观点。

  就他身边几个读书人而言,丁冲的确是最放得下身份的,比杨修还擅长与普通将士相处。在董承、杨奉营中时,他就能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最后干脆与他一起上阵杀敌。

  这样的人去张济营中,开展工作会比较顺利。

  “如先生所言,丁冲是个不错的人选。”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希望张济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了先生今日所言。”

  贾诩正色道:“张济或许会辜负陛下,但凉州人不会。”

  “但愿如此。先生以为,当置张济于何地为佳?”

  “南阳。”

  刘协心中一动。“南阳?”

  “陛下欲平定天下,一要兵,二要粮。南阳号为粮仓,若能据而有之,陛下就有了立足之本。且南阳既能遮蔽关中,又能掩护洛阳,必兵家必争之地,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刘协深以为然。

  贾诩就是贾诩,眼光毒辣。

  历史上的张济去南阳,或许就是听了他的意见。只可惜张济命不够硬,刚到南阳就挂了。

  如今形势有变,张济以朝廷的名义去南阳,应该能顺利些,或许可以活得长一点。

  对他来说,如果能将南阳控制在手中,的确大有好处。

  刘表虽然和其他割据一方和诸侯不一样,始终对朝廷保持恭敬,时不时地贡献,终究不如朝廷直接控制南阳来得稳妥。

  占据了南阳,关中、洛阳也安全得多,将来发展起来也方便。

  刘协甚至想问贾诩想不想去南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贾诩还是留在身边最安全。

  ——

  一连数日,士孙瑞、魏杰等人忙着从各营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有了新鲜血液,不仅卫尉营、步兵营满员,就连三个骑兵营都得以恢复编制,满血复活。

  骠骑将军张济接受了安排,以丁冲为军师,率部向南阳进发。

  刘协随即安排左将军杨奉率部进驻弘农,并派人渡河,联络太尉杨彪和白波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关于朝廷该去河东,还是该回长安,又或者该继续前往洛阳,公卿大臣发生了分歧,争论得非常激烈。说得激动时,双方甚至卷起了袖子,准备开打。

  作为皇帝,刘协没有直接参与讨论。

  皇帝在场,大臣们不免要收敛些,交流得不够坦率,不够深入。

  ——

  上党,泫氏,长平亭。

  钟繇伏在马背上,扬鞭策马,急速前进。

  几个侍从紧随其后,不时向后看。

  两名骑士正在追来,一边追一边扬声大呼。

  “钟君留步,钟君留步。”

  钟繇叹了一口气,勒住了坐骑,不动声色的示意侍从提高警惕,做好交手的准备。

  他奉命赶赴上党上任,道经河内,劝说张杨时耽误了些时间。进入上党不久,他一路急行,不知道超过了多少人,这两骑却越跟越近,如今又出声招呼,显然不是同路这么简单。

  说话间,两名骑士追了上来。一人策马冲到钟繇前面,拦住去路,一人翻身下马,赶到钟繇马前。

  “钟君,在下郭启,阳翟郭氏子弟,奉郭君公则之命,来请钟君留步。”

  钟繇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没想到是郭图派来的。

  郭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郭公则?他在何处?”

  “以里程计,现在应该在高都境内。”郭启苦笑。“钟君走得这么急,是有要事?郭君途经河内,闻说钟君经过,想与钟君一会,特命我等来追。我追了三天,总算追上钟君了。”

  钟繇心中更加不安,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笑道:“郭君途经河内,这是往何处去?”

  “去弘农,见天子。”

  郭启说着,伸手来牵钟繇的马缰。钟繇的侍从神色微凛,刚要喝斥,钟繇不动声色的摇头制止。他顺势翻身下马,在路边的大石上坐定,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摆。

  他认识郭启,也见过郭启同行的骑士,是一个有名的游侠儿,剑术过人。

  郭图派这两个人一路追到这里来,显然有令在先,不容他轻易推脱。

  张杨原本就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现在郭图又到了河内,张杨勤王的可能性又降了几分。

  天子的希望又少了几分。

  “郭君要见我,不会是叙旧吧?”钟繇笑道:“我有急事要办。若是郭君没有急事,我可以修书一封,请足下带给郭君。”

  “郭君是不是叙旧,我不清楚。”郭启笑得很温和,握着马缰的手却不放松丝毫。“我奉命行事,请钟君稍驻两日,等等郭君,还望钟君体谅。”

  钟繇点点头。“那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上党去,免得友人等得心急,以为被盗贼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各有志

  钟繇在长平亭等了三日,郭图才姗姗来迟。

  一见面,问清事情经过,他便责备钟繇道:“元常啊,元常,你何时变得这么急躁?身为名士,竟然不坐车而乘马,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钟繇也不与他争辩,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他虽与郭图年纪相当,名声却不如郭图远甚。郭图一向居高临下,他早就习惯了。

  若非如此,郭图也不敢让人来追他,让他在这里等几天。

  “你来上党作甚?”郭图收起笑容,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公则,你何必明知故问?”钟繇笑了起来。

  郭图从河内追来,自然是知道他与张杨见面的事,知道他来上党是请兵勤王。

  郭图笑笑,也不再掩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刚刚收到消息,朝廷被李傕困在华阴了,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钟繇心中一紧,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看来你在朝廷的耳目众多,不止是我。”

  郭图笑而不语,面带得色。

  “张济有何动向?”

  “张济率部西向。”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他被段煨挡住了,应该无法参战。元常,你熟悉段煨其人吗?”

  钟繇暗自松了一口气。张济无法参战,天子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太熟。”钟繇说道。

  他对段煨的确不太了解。段煨常年驻扎华阴,几乎没有接触,只在路上听人说过一些只言片语,知道段煨与其他西凉诸将不太一样,屯田安民,似乎做得还不错。

  郭图摇摇头,面带不屑。“之前李傕和郭汜杀得你死我活,现在段煨又生内讧,挡住张济的去路,西凉人真是难成大器。”

  钟繇佯作未闻,心中却平添几分厌恶。

  西凉人固然不团结,关东人又何尝万众一心,袁绍的冀州牧不就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元常,你来上党是请兵勤王?我劝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就算你能请到兵,也来不及救驾,等你赶到华阴,胜负早就判然了。”

  钟繇目光微闪。“那你还去吗?”

  “去,但不急在一时。”郭图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等他们分出胜负,我和胜者谈就是了。”

  钟繇沉思良久。“公则,你还记得壬寅日那天夜里的天象吗?”

  “自然知道。”郭图打量着钟繇,嘴角带笑。“刘氏起于东南,终于西北,这是天意,非人力可回。朝廷被李傕所困,正合乎天象,可谓昭昭。”

  “关于天象,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解释。”

  “说来听听。”郭图忍不住露出了嘲讽之意。

  长社钟氏真是可怜,竟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年近半百,还不知天命。天意如此明白,竟犹豫再三,又生变故。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追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大汉为火德,紫宫为天子所在。赤气贯紫宫,乃大汉气运集于天子一身。由东南而西北,乃是逆势而动,由卑向高,由弱而强。”

  钟繇还没说完,郭图便放声大笑。“依你所言,大汉还有几百年国运?”

  钟繇淡淡的说道:“昆阳之战时,又有谁能想到光武皇帝能大破王邑,中兴大汉?”

  郭图面色微变。“这种事,你也信?”

  钟繇幽幽地说道:“你能信‘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我为何不能信史书所言?”

  郭图沉下了脸,刚要说话,有骑士从远处狂奔而来。奔到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冲到郭图面前,语气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郭图赫然变色,转头盯着钟繇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钟繇心跳加速,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被郭图看出虚实。

  郭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华阴传来消息。三日前,天子大获全胜,李傕阵亡。”

  钟繇愣住了,脸色渐渐泛红,气息渐渐加粗。

  “你再说一遍。”

  郭图尴尬地摇摇头。“你没听错,天子胜了,而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钟繇狂喜,举起双手,仰天大呼。

  “上邪!天降英主,火德不灭。”

  ——

  郭图追了三百里,却成了看客,大感无趣。

  他再无心情关注钟繇的去向,掉头赶回华阴。

  他甚至没敢取道河内,而是直接去了河东。

  河内太守张杨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不会给郭图好脸色。

  本来张杨已经接受了钟繇的劝说,准备派兵接应天子,被郭图一说,又放弃了。

  现在郭图又告诉他,天子胜了。不仅胜了,而且是大胜,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张杨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下他郭图的首级?

  郭图沿途不断收到消息,对华阴之战的了解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天子不仅斩杀了李傕,而且收编了李傕、郭汜的人马,拥有步骑五六万人。

  一想到几年前,这些西凉兵曾经大破讨董联军,郭图就觉得头疼。

  难道真如钟繇所说,天子是天降英主?

  那袁绍该怎么办?

  自董卓废少帝,立天子以来,袁绍就一直不承认天子。他这次奉命出使也不是袁绍自己的意思,而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敷衍一下。

  最初提议迎奉天子的是沮授。

  沮授提出这个建议后,附和者甚众,袁绍不得不答应试一试。一开始是交付曹操去办,但曹操被吕布袭取兖州,自顾不暇,袁绍只得派他出使长安,以塞众口。

  袁绍之所以派他出使,就是因为他清楚袁绍的心意,不会真将天子迎至邺城。

  所以他一路拖延,从邺城赶到河内就用了一个多月。听说钟繇由河内赶往上党,请兵勤王,又一路追到上党,就是希望把这段时间混过去,最好是等到天子被杀,沮授的建议无疾而终。

  万万没想到,天子不仅战胜了李傕,而且是大获全胜。

  他不知道袁绍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作如何想。

  但他很清楚,如果让沮授等人知道这个消息,迎天子至邺城的意愿必然更加强烈。

  孝灵帝自出河间,天子的母族又是赵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冀州人对奉迎天子是有所想法的。如果让他们知道天子大破李傕,有天命在身,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对处境艰难的袁绍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创业维艰,但袁绍的创业未免也太难了些。

  先是被何进所困,不得施展。好不容易屠尽阉竖,又被董卓夺了大权。费尽心机在冀州站稳脚跟,又被公孙瓒所迫,大战经年不歇。

  若是天子再崛起关中,朝廷声势复振……

  郭图不敢想。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得放肆

  郭图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初三赶到了华阴。

  天子的大营还在塬上,但公卿大臣都已经搬到了塬上,分营而居。

  南北军的大营完成了扩充,卫尉营就在塬下,北军五校沿渭水列营,规模都不小。

  郭图赶到时,靠得最近的步兵营正在训练。近千将士列阵而斗,喊杀声惊声动听,仿佛是万人大战,让人心惊胆战。

  郭图跟随袁绍多年,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粗粗看了一眼后,便大感意外。

  这真是北军五校中的兵步营?

  战旗是,人数也相近,但服饰有些乱。

  有人穿着北军的服饰,有人穿着其他的服饰,似乎还有……西凉兵。

  认出那些裹着羊皮袄的西凉兵,郭图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一把拽住一旁经过的一个军吏。“唉,步兵营怎么会有西凉人?”

  士卒瞪了他一眼。“西凉人不是汉人?”

  “我……”郭图语噎,转头一看,才发现他拽住这个军吏皮肤白皙,鼻高目深,明显不是中原人。“你也是……西凉人?”

  “乃公是鲜卑人,真正的胡虏。”军吏甩开郭图的手,唾了一口,扬长而去。

  郭图面色涨得通红,气得直咬牙。

  他四处看了看,向御营走去。

  来到塬下,一个卫士迎了上来,问了郭图姓名,命人上塬通报。

  郭图在一旁等着,打量着检查行人的卫士。这些卫士倒是中原人模样,但他们的举止却与郭图印象中的卫士不太一样。

  究竟哪儿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正想着,两个官员从塬上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郭图定睛一看,连忙上前打招呼。

  “田子文,别来无恙?”

  少府田芬抬头一看,见是郭图,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和同伴打了个招呼,拱手作别,然后将郭图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郭图笑呵呵地看着田芬。

  田芬咂了咂嘴,强笑道:“倒也不是不能来,只是你来得突然,事先也没给个消息。你这是……”

  郭图瞥了一眼塬上,低声问道:“你现在还是少府?”

  “是的。”

  “天子所食从何而来?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马,仅靠缴获怕是不够吧。”

  田芬眉头微蹙。“是啊,这不,我刚与大司农丞在御前争论,险些打起来。”

  “大司农丞?”郭图想了想。“大司农张义呢?”

  “赶去黄白城了,李傕在那里还存了一些粮食,可以应急。”

  郭图会心一笑。

  看来天子虽然战胜了李傕,并没有解除危机,粮食是他目前最急缺的物资。

  “行,你先忙,我待会儿去找你。”

  田芬看看四周,见一个卫士正从上面走下来,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匆匆去了。

  卫士来到郭图面前,让郭图等着。天子正在忙,有空了会接见他。

  郭图平静地点点头,暗自发笑。

  他日夜兼程,从上党一路赶到这里,天子居然还要让他在塬下等着,连口水都不安排。

  这不是看不起他郭图——天子根本不认识他郭图——天子这是不给袁绍面子。

  想想也正常,袁绍不承认天子,天子又何必给袁绍面子。

  沮授建议袁绍迎奉天子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号称长于权略,却根本不清楚袁绍的心思,注定一事无成。

  河北人都这样。

  ——

  郭图在塬下等了小半天,才等到了天子接见的许可。

  他随着来传诏的虎贲上塬,一边走一边看。随着位置渐高,塬下的布局也渐渐看得清楚。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军、北军七个大营如同北斗七星,围绕着御营。

  郭图心里一紧,莫名不安。

  再往远处看,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大营,依南山而列。

  “那是谁的大营?”郭图问道。

  引导的虎贲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郭图以为虎贲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虎贲停住脚步,看了郭图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实在好奇,可以先去看看,然后再来请见。不过天子政务繁忙,何时能见你,就说不准了。”

  郭图大怒。“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但我需要提醒你。”虎贲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环上,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郭图。“天子行在,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郭图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去。他手舞足舞,神情狼狈,好容易才站稳脚跟,狠狠地瞪了一眼虎贲,却没敢放肆。

  他身边的侍从都在塬下,真要动武,肯定不是这个虎贲的对手。

  “前面带路。”

  虎贲逼视着郭图,一言不发,只是眼神越来越凌厉,摩挲刀环的手也移到了刀柄上。

  郭图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拱手施礼。“请带路。”

  虎贲微微颌首,转身继续向上。

  郭图拱着手,低着头,沉默前行。

  ——

  来到塬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大片开阔地,除了几十个帐篷外,大部分面积都空着,立着几个射侯(箭靶),一群虎贲郎正在习射,指导的是一个中年人。

  郭图盯着看了两眼,发现那人有些眼熟。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只得罢休。

  虎贲停住,一个穿着侍郎服饰的年轻官员迎了上来,打量了郭图一眼。

  “足下就是求见天子的郭图?”

  郭图点点头。“正是,敢问足下是……”

  “河东裴潜。”

  郭图仔细想了想,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便没了寒喧的兴趣。

  他跟着裴潜向北走了两百余步,来到御帐前。

  裴潜进帐通报,郭图站在帐外等候。

  一个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书简。见郭图站在帐门口,挡着去路,她皱了皱眉。

  郭图让到一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个官员竟是个女子。

  他刚想问,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开。

  裴潜从帐中走出,正好看到郭图扭着身子,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哼了一声。

  “进去吧。”

  郭图应了一声,举步入帐。

  进了帐门,才意识到裴潜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误会,却来不及解释了,不禁心中懊恼。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人心有间

  “你就是郭图?”刘协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看起来一身正气,一点也不像奸佞啊。

  会不会是巧合?

  “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过我?”郭图露出自矜的笑容,直视刘协。

  刘协立刻确认了,不是巧合,就是这货。

  果然皮囊都是骗人的,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

  天子面前,称我而不称臣,目光直视,毫无敬畏之心,自然是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也没有这个朝廷。

  除了袁绍的心腹,谁敢这么放肆?

  刘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却不再往下说。“你从河内来,还是从洛阳来?”

  “河内。”

  “为何而来?”

  郭图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奉车骑将军、冀州牧袁公本初之命,请陛下回京。”

  刘协眼皮轻挑,打量了郭图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袁绍的官职名号很多,但郭图说的这两个偏偏是最古怪的。

  车骑将军是袁绍自称的,冀州牧是袁绍从韩馥手里抢来的。就程序正义而言,这两个官职都是不合法的。

  郭图以这两个官职称呼袁绍,显然不是来称臣,而是挑衅。

  刘协伸出了手。

  郭图不解地看着刘协。“陛下这是何意?”

  “袁绍不会让你空手来吧,没给你文书,比如加有邟乡侯印信的诏书之类?”刘协呵呵笑了两声。“朕身为天子,很想看看别人给朕的诏书是何模样。”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心中一阵阵不安。

  他的确带了文书,上面也有袁绍邟乡侯的印信,还有诏书的字样,但那不是给刘协的。

  他此行的目标甚至不是刘协本人。

  他从邺城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见刘协这个小皇帝。只不过收到刘协大破西凉军,并且亲手斩杀了李傕的消息,这才临时起意,赶来见刘协一面。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疏忽了。

  他当然不可能将写有诏书模样的文书交给刘协。

  问题是谁这么嘴欠,将袁绍矫诏行事的话传到刘协耳中?

  郭图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然后迅速锁定了一个人:丁冲。

  丁冲与曹操亲近,在关东州郡还有很多亲友,有很多渠道可以听到相关的消息。他还知道丁冲刚刚因功由侍郎超擢为侍中,极受恩宠。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小人不可亲近。”郭图含笑说道:“先帝宠信十常侍的覆辙未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刘协哈哈一笑。“沮授是君子还是小人?”

  郭图勃然变色。

  天子一开口就提沮授,不像是巧合这么简单。

  “陛下了解沮授?”

  “略知一二。”见郭图脸色不对,刘协心中得意。

  以无厚入有间,不仅可以用在战场上,更能用在挑拨离间上。

  郭图与沮授不和是明摆的,这么大的间隙,不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

  “看来沮授真是名扬天下,连陛下都知道了。”郭图有意无意的引导道。

  见郭图上了钩,刘协又故意往回找补。“沮授是不是名扬天下,朕不清楚。朕只是听说沮授提议袁绍接朕去冀州,所以有点记忆。你这次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刘协越是掩饰,郭图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陛下何时能够起程?”

  “还没定。”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兹体事大,当与公卿商议之后再说。你来得正好,袁绍究竟是如何想的?”

  郭图故作不解。“陛下何出此言?车骑将军……”

  刘协抬手打断了郭图。“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你确定要用这个称呼?”

  郭图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袁绍。

  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朝廷承认的冀州牧韩馥又能强到哪儿去?他是在陈留太守府的厕所里自杀的。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袁绍的冀州牧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

  “陛下,郭汜乃西凉武夫,挟持重臣,祸乱朝纲,屠戮无辜。他这车骑将军真是陛下认可的吗?”

  “诚如你所言,郭汜胡作非为,不堪为大臣。但袁绍就配吗?”

  “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郭图沉下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协哈哈大笑。“不如就从袁绍推举刘虞为帝说起,如何?”

  郭图顿时语塞。

  袁绍不承认天子这件事证据太多,想否认都无从否认起。天子又如此咄咄逼人,他想装糊涂都办不到,直接被天子逼到了死角。

  见郭图不说话了,刘协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帐门口,吩咐了几句。

  站在帐门外的郎中转身去了。

  刘协回到书案后,拿起案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郭图刚要说话,刘协说道:“你不用急着辩解,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记录下来,将来著于史书,让后人知道是非曲直。”

  郭图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若是与天子面对面,他纵使强辞夺理,多少也能为袁绍辩解几句。可是被人记下来,这就麻烦了。将来丢脸的不仅是袁绍,还有他。

  郭图重新打量着刘协,越看越觉得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不同。

  几年前的刘协虽然聪明,却没有如此锐利。

  难道是因为击败了李傕,天子有了说话的底气?

  郭图正思索着,身后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令史琰奉诏。”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抬起眼皮,瞥了郭图一眼。“你可以说了。”

  郭图口中发干,有点气急败坏,扭头不语,看向一旁准备记录的令史。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女子。

  “陛下,朝廷真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用女子为令史?”

  刘协淡淡的说道:“她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让须眉。你若是不服,不妨与她辩论一番。”

  郭图正愁没有机会岔开话题,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教了。”郭图转身向蔡琰行了一礼。“在下颍川郭图,字公则,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蔡琰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欠身。

  “陈留蔡琰,字昭姬,见过郭君。琰无师承,由先父启蒙,粗通笔墨,让郭君见笑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取其辱

  郭图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出了水的鱼。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竟是蔡邕的女儿。

  还是算了吧,何必自取其辱呢。

  郭图的反应很快,随即由傲慢变成了欣喜。

  “闻说你陷于贼中,车……冀……”郭图连续打了个两个磕巴,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盟主曾多方寻找,皆无下落,不意今日见你无恙,可喜可贺。”

  蔡琰也没说话,一手握简,一手提笔,写了几行字。

  “你……”郭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蔡琰淡淡地说道:“郭君不必多虑,琰虽女子,蒙陛下不弃,召为令史,必直书其事,不敢以一字诬君子。”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他岂能听不出蔡琰的言外之意。

  这明显是针对王允杀蔡邕时的谤史之论,同时也表明了蔡琰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将来会在史书上如实记载相关的隐秘,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怪不得天子的态度如此激烈。

  郭图心思急转,随即又笑道:“蔡伯喈有女如此,不为无后。令尊博学,诚为大儒,只可惜被董卓肋迫,清名有染。春秋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将来著史,你就不能为令尊遮掩一二吗?”

  蔡琰沉默了。

  郭图嘴角微挑,笑得更加得意,还有意无意的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从容不迫,也不急着说话,静静地等着蔡琰。

  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既然郭图提出来了,就让她提前决定吧。

  郭图转身看着刘协,面带微笑。“司马迁因李陵事受刑,发愤著史,《太史公书》多有过激之辞,学者公认。陛下困厄之际,不忘国史,令人钦佩。”

  他斜睨了蔡琰一眼。“只是此女先有丧夫之痛,后有亡父之悲,又为乱兵所掠,沉沦数年,心中积忿,不亚于司马迁。陛下命这等不祥之人著史,怕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蔡琰脸色煞白,避席再拜。“臣失礼,请告退。”

  刘协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蔡琰稍安勿躁。

  “若说受董卓胁迫,何止蔡伯喈一人?朕如此,袁太傅亦如是,朝中公卿概莫能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还清楚地记得,是袁太傅将朕皇兄引下御座,又将朕引上御座。”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一时激愤,话说得重了,反而难以收场。

  蔡邕固然有依附董卓的劣迹,其他人也不例外。尤其是袁隗,虽然他已经死了,毕竟还是袁家的长辈,不能不有所避讳。

  如今支持袁绍的很多豪侠都是打着为袁隗报仇的名义。如果将袁隗认定为附贼逆臣,大义就没有了,对袁绍的实力无疑是一种削弱。

  “蔡琰丧夫是卫仲道体弱福薄,丧父是蔡伯喈交友不慎,于她德行何亏?至于乱兵所掠,受了苦难,亦无损于清德。董卓乱政之际,袁绍自称盟主,拥兵数十万,不敢一战,致使西凉兵为祸关东,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妇孺遇难。这是谁之耻辱,你真的不知道吗?”

  郭图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协扫了郭图一眼,接着又道:“身有污垢,洗去便是。怕只怕心有污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活着令人掩鼻侧目,死了还要遗臭万年。”

  郭图心跳加速,血不断地往上涌,额头的青筋跳动。

  “遗臭万年”四个字就像是诅咒,让他一阵阵心悸。

  如果袁绍不能成功,遗臭万年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蔡琰惊讶地看着刘协。

  她没想到刘协会有这样的定力。面对郭图的侮辱和挑衅,刘协不急不躁,反击又狠又准,打得郭图节节败退,比当初击杀李傕还要痛快淋漓。

  “记好,一字不许落。”刘协看了蔡琰一眼,示意她不要分心。

  “唯。”蔡琰如梦初醒,想到刚才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看,不仅失礼,而且失态,不禁羞惭难当。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握紧了简,笔如游龙。

  “你回报袁绍。”刘协提高了声音。“他若能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迎奉朝廷,朕当不计其过,赦免其罪。只是在此之前,他当上书请罪,深自反省,而不是派一个心无朝廷的狂徒来朕面前妄言。”

  “你……”郭图大怒。

  “放肆!”刘协一声断喝。“来人,将他带下去,送廷尉议罪。”

  “唯!”史阿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声而入,将郭图反扭手臂,摁在地上。

  郭图恼羞成怒,张声欲呼。史阿抬膝一顶,正中其口,顿时满口是血,两颗牙落地。

  郭图呼呼着,涕泪横流,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了。

  蔡琰看得清楚,不禁骇然。“陛下,这么做……”

  “是不是有些过了?”刘协接过了话。

  蔡琰尴尬地点点头。

  她的确讨厌郭图,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但她也清楚,郭图的死活不重要,可若是郭图就这么死了,朝廷与袁绍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你放心好了,朕不会杀他,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蔡琰解释道:“陛下,臣并非担心郭图生死,只是郭图是袁绍的心腹。袁绍势大,不宜轻起冲突。”

  “你以为这是朕一时意气?”

  “臣不敢。”

  “虽然朕的确看不上郭图这一类伪君子,却还不至于与他一般见识。”

  刘协站了起来,踱到帐门口,看着外面正在练习射箭的虎贲侍郎。

  “朕知道,不少人还对袁绍有所期望。贸然与袁绍决裂,将使朝廷步履维艰。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去的,怀柔只会养虎为患,感化不了心有异志的逆臣。忍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中兴不了大汉。朕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琰听得入神,甚至忘了记录。

  她想了想,又道:“陛下壮志,固为难得。可是大事难成,当与公卿共议,不宜独断。君臣同心,上下同欲,方能共克时艰,成就中兴大业。”

  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所以,朕没有直接杀了郭图,而是交由廷尉议罪啊。”

  蔡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欠身道:“陛下高明。”

  第一百五十七章 侮辱性很强

  廷尉宣播以手支颐,靠在案上,看着帐外发呆。

  远处的战鼓声、呼喝声隐约可闻,更显得他这个廷尉清闲。

  天子大破李傕,重整南北军,如今最忙的就是卫尉士孙瑞和北军五校尉,光禄勋邓泉也补充了一些人,天天忙前忙后,整训虎贲、羽林,一副要做名将的模样。

  其他人没那么忙,却也各有事务。

  比如大司农张义赶去黄白城接收物资,太常王绛教训礼仪,少府田芬整天算帐,想从有限的物资里扣出一些来,为天子增加膳食。

  只有他这廷尉,除了捉虱子,无事可做。

  该死的死了,该降的降了,根本不用廷尉审判。

  “宣君,宣君。”一个廷吏冲了进来,满脸喜色。“有事了,有事了。”

  宣播一跃而起。“何人犯罪?”

  “不知道,是御营发送来的。”

  宣播目光一扫,随即又坐了回去。“通知程壹了吗?由他接收,先审。”

  廷吏看着宣播,低声说道:“宣君,程廷正刚刚离职了。”

  “离职?”宣播很不高兴,一拍案几。“何时之事?为何我不清楚。”

  廷吏眨眨眼睛。所有人都知道廷尉宣播和廷尉正程壹不和,但没人愿意夹在中间受气。

  见廷吏装傻,宣播更不爽。“他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听说他要去黄白城求见大司农,寻一份屯田的事做。”

  “大司农?”宣播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没再追究这件事。

  有大司农张义撑腰,他是拿程壹没办法了。

  李傕、郭汜阵亡后,关中初定,大司农负责屯田,急需大量人手,没人敢和大司农抢人。

  “罪犯在哪里,带来见我。”

  “喏。”廷吏转身去了。

  时间不长,几个廷吏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儒生来到宣播面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宣播不解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廷吏,什么时候对待犯人这么客气了?

  “报上名来。”宣播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咳嗽道。

  管他什么权贵,进了廷尉寺,都是老老实实的。

  “先(宣)……先(宣)元晃(放),是……是我。”儒生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

  宣播一惊,起身细看,眼睛越睁越大。“郭……郭公则?你……你怎么……”

  郭图扶着案几,使出吃奶的力气,坐了起来。“水……水。”

  宣播连忙命人取水来,亲手接过,送到郭图面前,将布在水中濡湿,又捏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拭去郭图脸上的鲜血。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郭图的脸洗干净。

  但那两个门牙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看着黑洞洞的嘴,宣播想笑,却又不敢笑。

  “公则,这是怎么回事?”

  郭图怒不可遏。“无知小儿,我……我和他细(势)不两立。”

  ——

  宣播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总是落在自己头上?

  做光禄勋时,持节拜董卓为太师。

  做司隶校尉时,被董卓逼着上奏疏弹劾太尉黄琬、司徒杨彪。

  现在更好,居然要审判郭图。

  郭图是无官无职,但他是袁绍的心腹,审判他和审判袁绍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程壹这时候辞职。

  他哪是辞职,他是避祸。

  宣播也想辞职。

  辞了职,送郭图去邺城。

  只是不知道袁绍能不会原谅他上书罢免黄琬的事。

  宣播找来干净的衣服,为郭图换了,又派医匠为郭图疗伤止血。

  郭图的伤并不重,只是血流得有点吓人,但他的面子全没了。

  身为名士,以后一张嘴就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大窟窿,还怎么见人。

  郭图越想越气,骂不绝口。宣播耐着性子,忍着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等他发泄完了,平静下来,才问起郭图此行的目的。

  他知道曹操派人来联络,希望迎天子回洛阳的事。只是天子一战击败李傕,大臣中有人建议返回长安,屯田养兵,休养生息,这才拖延了行程。

  袁绍派郭图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袁绍也想迎奉天子?

  即使有这想法,也没必要啊。曹操本来就是袁绍的盟友,他迎天子回京和袁绍迎天子没什么区别。

  “曹孟德方失兖州,自身难保,哪有精力迎奉天子。”郭图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地说道。

  “不是说曹孟德击走吕布,夺回兖州了么?上个月,天子还封他为兖州牧。”

  郭图吃了一惊。“天子封曹孟德为兖州牧?”

  曹操一向是袁绍的附庸,从当初的行奋武将军,到如今重夺兖州,都离不开袁绍。就算他想做兖州牧,也应该由袁绍上表。他怎么直接上书天子,还得到了天子的批准?

  这里面有问题。

  “就是迎战李傕之前的事。”宣播想了想。“由侍中种辑带着诏书,赶往兖州。”

  郭图无语。怪不得他不清楚这件事,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邺城,就算袁绍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转给他。

  “这个曹阿瞒……”郭图咬咬牙,一阵剧痛,心里更加烦躁。“雍丘未下,他就三心二意。若是拿下雍丘,全取了兖州,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雍丘怎么了?”宣播大惑不解。

  郭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曹操围攻雍丘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袁绍逼死韩馥的后续,说出来也是丢脸。

  见郭图不肯说,宣播心中更加疑惑,却没有再问。

  他让人送郭图去休息,然后叫来了一个亲信侍从,让他去打听打听。

  郭图不可能独行,必有侍从保护。他不敢说的,侍从未必不肯。在郭图被抓,侍从情急之下,有人主动接近,想打听点东西太容易了。

  半天后,亲信回来了。

  曹操攻雍丘,是因为张邈联合吕布,偷袭兖州,险些使曹操成为丧家之犬。袁绍派兵增援曹操,重奔兖州,如今将张邈的家人困在雍丘城内,有赶尽杀绝之意。

  宣播立刻想到了韩馥之死,也明白了郭图为什么不肯告诉他真相。

  带着郭图逃跑的念头瞬间破灭。

  袁绍连张邈都不肯放过,又岂能放过他宣播。

  “安排人刑讯郭图,先打一顿再说,别打死就行。”

  “啊?”亲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刑讯郭图?

  “快去!”宣播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别让人看出是我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裴潜

  吃完晚饭,刘协出了帐,绕着塬散步,只带了史阿一人。

  粮食紧张,即使他身为皇帝,也只能每日两餐,尽可能地多坚持一段时间。

  吃了上顿没下顿,基本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打了胜仗,俘虏了几万人,巨大的粮食缺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司农张义已经去了好几天,还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吉凶如何。

  李傕在黄白城还有一些留守的旧部,也不知道他们看到李应和赦免诏书后会不会承认现实,放下武器投降。

  走了半圈,前面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刘协放慢了脚步,免得惊动她们。

  辛苦了一天,有机会看点风景也不错,虽然两人都穿着冬服,有点臃肿。

  但唐姬和蔡琰很快发现了刘协,自觉地站在一旁,低着头。

  经过蔡琰身边时,刘协看到了她捏在手中的手绢一角,停下脚步。

  “记录整理好了?”

  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整理好了。陛下若是要看,待会儿送过去。”

  “朕就不看了。你整理好了,抄送几份,公卿各给一份。廷议时,他们也好心里有数。”

  蔡琰眨了眨眼睛。“陛下,实录吗?”

  “自然。”刘协顿了顿,又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得不偿失。”

  蔡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唐姬微微皱眉。“陛下,臣妾有一问。”

  “与皇兄有关吧?”刘协笑道。

  唐姬静静地打量着刘协。“将来史书上,如何书写他?”

  “嫂嫂希望如何写?”

  唐姬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那就如实写吧。”刘协叹了一口气。“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

  “唯。”

  刘协颌首致意,继续向前走。

  唐姬、蔡琰看着他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会心而笑。

  “陛下太累了。”蔡琰轻声说道。

  “英主不易为。”唐姬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真要说起来,他比光武皇帝还要更难些,光武皇帝毕竟还有兄长在前面挡了几年。”

  蔡琰看看唐姬。“夫人,陛下有大气度,将来必不负父兄之望。”

  唐姬瞥了蔡琰一眼,不禁莞尔。“昭姬,你今日大有不同。”

  蔡琰伸手捂着脸颊。“有……有何不同?”

  唐姬看着渐渐走远的刘协,迈开轻快的脚步。“云开月现,雨后初晴。”

  ——

  散步结束,刘协回到大营。

  当值的侍郎裴潜走了进来,将一叠文书摆在案上。

  “陛下,这是尚书台刚刚送来的文书。”

  “放这儿吧。”刘协脱下外套,在案上坐定。

  裴潜转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又添了两块木柴,手法纯熟老到。

  刘协看在眼里,笑道:“这是在荆州学的?”

  裴潜掸了掸手上的灰,打了一壶水来,架在火上,这才重新回到案上。“长沙卑湿,冬天又湿又冷,经常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叫仆人会吵着别人,不如自己弄。”

  “你去了长沙?”刘协有些意外。

  他知道裴潜曾避难荆州,却记不得他去了长沙。

  长沙在江南,离刘表当作治所的襄阳很远。裴潜去长沙,不太可能是因为长沙的风景好,只能是不看好刘表。

  “南郡人多地少,没有闲田。长沙虽卑湿,却有鱼米可食。”

  “你在长沙时自耕自食?”

  裴潜有点羞愧。“我不太擅长耕种水田,好在同行好友司马芝善稼穑,又吃得苦。我有不足时,往往去他处就食。”

  “司马芝。”刘协复述了一遍,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读书人肯放下身段,自耕自食,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独立性,这样的读书人是可用之人。

  “刘表其人如何?”刘协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刘表心里还有没有朝廷,能不能送些贡赋来,解他的燃眉之急。

  按理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秋收早就结束,各州郡的粮食也该归仓了。刘表如果想送,肯定是可以送的。

  “刘表非霸王之才,适足守成而已。”

  “还有呢?”刘协笑眯眯的追问了一句。

  裴潜眼皮颤了颤,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他志过于才,自以为西伯可规,依违不定。”

  刘协没有再问。

  裴潜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西伯就是周文王。

  周文王为儿子周武王讨伐纣王、建立周朝打下了基础,本人却并未背叛商臣的名份,不算逆臣,可谓是名利双收。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认可的行为模式。

  就像杨彪、士孙瑞自己可以为大汉牺牲,却不想让子孙也为大汉陪葬一样,公私兼顾,一点也不像后世那么迂腐。

  后来的曹操也宣称要做周文王,就是这个意思。

  裴潜说刘表想做周文王,未必是说刘表又当又立,而是说刘表明明没有争霸之才,却不肯承认,非要以周文王自居。

  由此可见,裴潜是个很务实的人。

  他在乎的是实际成败,而不是空谈道德。

  “刘表会献贡赋吗?”

  “会。”裴潜不假思索。“刘表曾为北军中侯,他清楚曾经的北军战斗如何。陛下大破李傕,足以让他暂且收敛异志,称臣纳贡。”

  “暂且收敛?”

  裴潜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荆州户口殷实,带甲十万。刘璋愔弱,益州人心思异。刘表若能跨有荆益,纵使不能争霸天下,也足以割据一方。有此先手,刘表岂能罢休?暂且收敛,趁中原混战之际,袭取益州,才是他所思所想。”

  刘协恍然,原来刘表还有这心思。

  这么说,要他放弃荆州,向朝廷称臣的确不太现实。

  “他能得手吗?”

  “不能。”裴潜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连近在咫尺的南阳都无法攻取,更何况益州。”

  刘协兴致盎然,示意裴潜接着说。

  裴潜入职几天,一直话不多,他还以为裴潜就这性子。现在看来,裴潜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挑选说话的对象,深得夫子“不得其人不言”的精髓。

  如今裴潜主动建言,他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热情。

  第一百五十九章 见机而作

  “陛下对南阳有何印象?”

  “南阳是帝乡。”刘协面带微笑,语气轻松随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但朕从来没去过。”

  裴潜也笑了一声。“陛下,南阳不仅是帝乡,还是后乡和功臣之乡。”

  刘协的脑海里闪过几个人名,若有所思。

  南阳出过好几任皇后。

  开国之初的阴皇后,中期的邓皇后,再加上最近的何皇后,都是为人熟悉的南阳皇后。

  至于功臣之乡,那就更好了解了。

  别的不说,云台二十八将有一半是南阳人。

  “帝乡享受赋税上的优待,是以百姓皆富。后乡、功臣之乡世族多。是以袁术初入南阳时,人心不附。孙坚战死后,麾下无可用之将。去年争豫州,粮道为刘表所断,不得不转入陈留。”

  “这么说,袁术不得南阳人心,不仅是袁术纨绔,还有南阳人目无余子的原故?”

  裴潜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裴潜继续。

  南阳不仅是帝乡,更是后乡、功臣之乡,论家族渊源,能追溯到开国之初的数不胜数。别人对四世三公的袁氏顶礼膜拜,南阳人却未必看得入眼。

  因此,南阳人不仅是看不上袁术,也看不上袁绍,更别说刘表了。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坐观时变,择木而栖。

  这就能解释刘表赶走袁术之后,为什么愿意将南阳让给张绣了。

  他根本控制不了南阳,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张绣占据南阳,做他的看门狗。

  张绣投降曹操后,曹操也没有能控制南阳。刘表名义上控制了南阳,却任命文聘为宛城守将。

  文聘就是宛城人。

  张济现在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带着诏书去南阳,能得到南阳人的支持吗?

  不好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表的野心会被暂时压制住。

  “荆州户口百万,三成在南阳一郡。刘表不得南阳,实力便有不足。本当励行节俭,养兵殖谷,刘表却大肆招揽儒生,延请宾客,以孟尝自居。每日宴饮,挥霍无度。若是太平之世,郁郁乎文哉,或无不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播迁,却如此铺张,绝非明智之举。”

  刘协无声的笑了。

  南阳是一块肥肉,但刘表既得不到南阳人认可,又不是用武之才,只能看着这块肥肉流口水。

  “南阳不服之外,刘表又将有一强敌,使其不能西顾。”

  “孙策?”刘协脱口而出。

  裴潜不禁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极是。孙坚战死襄阳,孙策矢志报仇,意在西进。此子虽年少,却善斗无前,渡江不过数月,便连败数敌,刘表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看来,刘表无能为也。”

  “诚然,荆州、益州虽富,却偏居西南,大可置之一旁。于朝廷计,当务之急,乃在三河……”

  刘协正与裴潜说得投机,蔡琰请见,见裴潜在座,面色微红,一副谈兴正浓的模样,多少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面前,将几份文稿递了过来。

  “请陛下过目。”

  刘协说过毋须过目,但蔡琰既然送过来了,他也没有推辞。一目十行,将会见郭图的记录稿看了一遍,赞了一声:“文章好,书法亦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蔡琰抿唇浅笑。

  “你绘艺如何?”刘协突然想起来,蔡邕不仅是文学家、书法家,还是画家。

  “勉强过得去。”

  刘协从一旁取过一叠文稿。“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朕实在忙不过来。”

  蔡琰接过一看。“这是破李傕的战报?”

  “不是战报,是朕的作战笔记。里面有些地形图,朕画不好。”

  刘协说这话的时候,蔡琰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地形图,不禁莞尔。刘协的书法还过得去,这绘画的确不行,没有得到先帝真传。

  “臣勉力为之。”蔡琰收好文稿,转身准备退出。

  刘协叫住了她。“你忙得过来吗?”

  “应该还可以。”

  “要是忙不过来,去找几个人做书吏,不要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唯。”蔡琰再拜,退了出去。

  裴潜说道:“陛下,臣于制图之道略知一二。说起来,也与蔡令史有些渊源。”

  “哦?”

  “臣于王粲处见过一卷蔡伯喈所绘图卷,初窥制图之道。”

  刘协恍然。

  怪不得裴潜的儿子裴秀能成为地图宗师,原来学术根源在蔡邕这儿啊。

  “卿不早言。”刘协拍拍大腿。“你自己去找蔡令史请令吧。既有这样的渊源,也不用见外。”

  “唯。”

  ——

  裴潜从御帐中出来,已经是半夜。

  看着满天星斗,裴潜仰起头,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头,拱着手,快步出了御营,走向一个小帐。

  小帐内亮着灯,尚书令裴茂拥被而卧,正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回书上。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裴潜。

  “吃吧,天子节俭,恐怕不会有夜宵。”

  裴潜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饭团,颜色暗黑,像是染了什么菜汁。

  他将饭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喝了一口水,便咽了下去。

  裴茂眉头微皱。“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阿翁,我与陛下谈了半夜,甚是投机。”裴潜有些兴奋地说道:“陛下聪慧,过于所望,诚可谓举一知十,非等闲人也。”

  “是么?”裴茂淡淡地说道。

  裴潜有点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

  他将与天子交谈的经过一一说来,说到兴奋处,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阿翁,我一听到消息便从长沙赶回来是对的。遇此明主,乃是我河东裴氏光大门楣的大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裴茂眼神一闪。“你待如何?”

  “速召诸弟入朝,迟则无缺矣。”裴潜急急说道:“骠骑将军张济正在赶赴南阳的途中,天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荆州,流寓荆州的士子将如百川归海,朝廷将人满为患,焉有我河东子弟的位置?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斯时之谓也。”

  裴茂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但愿你没有看错。”

  第一百六十章 暗流涌动

  刘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子里却还在回想裴潜说过的话。

  综合两世记忆,再加上裴潜的解释,他对刘表进贡的信心又添了三分。

  有了荆州的贡赋,燃眉之急可解。

  贾诩提议将张济安置在南阳,果然是一着好棋。

  若张济在南阳站稳脚跟,朝廷有了立足之地,张济有了立身之本,西凉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举三得。

  什么叫大局观?这就是大局观。

  什么叫一流谋士?这就是一流谋士。

  面对这种牛人,刘协两世为人,也只能赞一句牛逼。

  将贾诩招入麾下,比击破李傕的意义还要深远。

  刘协越想越兴奋,一时竟睡不着。

  “陛下。”伏寿呢喃着,滚了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刘协。

  刘协转头看向伏寿。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伏寿身上的体香。

  那种带着体温、混着软甜的诱人体香。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钻进被子,将伏寿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伏寿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双臂抱着刘协的脖子,头往后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吟。

  “陛下——”

  ——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刘协就收到了左将军杨奉的急报。

  荆州牧刘表的贡赋到达弘农,杨奉恳请截流一部分物资,供养将士。

  杨奉也快断粮了。

  刘协随即召来了少府田芬,让他计算一下杨奉部的军功赏赐还缺多少,能不能一次性的补发给他。

  刘协话音未落,田芬就连连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刘表送来的贡赋有多少,有多少是钱,多少是物,其中又有多少是粮食。万一数量不够,全部杨奉截流了,陛下你吃什么,公卿大臣吃什么,这里的几万将士、家眷吃什么?

  面对田芬一连串的反问,刘协也直挠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皇帝也不能例外。

  没钱没粮,这日子过得憋屈。

  不能再滞留华阴了,必须去一个能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

  刘协随即问田芬,除了荆州和黄白城,还有哪儿有粮食。

  田芬脱口而出。“河内、太原。”随即又说道:“首选太原。”

  “为何?”

  “河内有粮,但运输不便。水运则逆水而上,易倾覆。陆运则道路险,车马难行,可能只能靠人肩挑背扛,消耗大而运力小。太原可以利用汾水,顺水而下,消耗少而运力足。不过……”

  刘协打量着吞吞吐吐的田芬。“不过什么?”

  田芬咽了一口唾沫。“匈奴人屯聚河东平阳。太原来的粮食,可能会被匈奴人劫走。臣听说,太原太守闻说陛下在华阴,曾遣使贡献,刚进河东就被人劫杀了,十有八九是匈奴人干的。”

  “干你娘!”刘协脱口骂了一句粗话。

  狗日的匈奴人,敢劫老子的财?

  田芬勃然变色。

  即使他没听过这句詈语,仅看刘协这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陛下身为天子,当慎言慎行,不可学闾里小儿无赖粗言秽语。”

  “好,朕换一句文雅的。”刘协瞪着田芬,喝道:“你先去弘农验收荆州贡赋,然后去平阳宣诏。平阳乃是卫霍故里,岂可容匈奴人居之。他若不自行,朕当亲率精锐,屠灭其族。”

  田芬暗自后悔。

  一时嘴快,平白惹来一身麻烦不说,还给了天子去河东的借口。

  ——

  赵温、张喜居中,士孙瑞等人分坐两侧,在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脸色忽明忽暗,神情各异。

  田芬像是犯了罪的小孩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

  “诸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温咳嗽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陛下去河东之意已决,不如就这样吧。关中荒残,没有一两年时间,难以恢复,的确不适合立朝。”

  魏杰微微欠身。“依司徒之见,当以何人镇抚关中?”

  赵温与一旁的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喜说道:“以理论,当效故事,以太尉统兵镇关中为宜。只是现在太尉在河东,又不知兵事,难以成行。南北军护卫天子有责,也不宜轻离。不如另择良将,拜为虎牙、扶风都尉,以镇关中。”

  士孙瑞嘴角微撇。

  张喜此论,看似公允,其实用心良苦。

  先以他没有太尉之名,排斥在外,又以南北军有护卫天子之责,将魏杰、宋果排除在外。

  几个关中人想回关中的计划还没出口,就被堵死了。

  “既然太尉在河东,不如就由司空镇关中吧。”魏杰说道:“留司徒辅佐天子,三公各司其职。”

  张喜瞪了魏杰一眼。“魏伯俊,我本书生,没有你们关中人擅长用兵,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司空此言,范围未免太广了些。”虎贲中郎将宋果挺身而出,正面硬刚张喜。“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乃是世人公认,又不是我关中人自诩其能,司空何必言带讥讽。”

  原本在士孙瑞的计划中,是要推荐他回关中的。张喜明言反对,他很不舒服。

  张喜也沉下了脸,正要出言喝斥,赵温咳嗽了一声。“诸君,现在军中将领有一半是凉州人,你们还为了关东、关西争来争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喜、宋果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陛下说得是,河东自三代起,便是华夏衣冠之地,不能由匈奴人占据。只是这些匈奴人本是大汉藩臣,如今匈奴内乱,他们被逐出部落,无奈之下,向朝廷求助。朝廷不能主持公道,已是无奈。再驱逐其人,甚至要屠灭其族,未免不合抚夷之义。”

  赵温叹了一口气。“诸君,谁能两全之策,既解陛下之怒,又安匈奴之心?眼下朝廷艰难,轻起战端,绝非上策。”

  士孙瑞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裴茂。“既说河东之事,岂能不听听河东人的意见。巨光,你有何高见?”

  赵温苦笑。

  士孙瑞话里有话。

  说河东之事,要听听河东人的意见。说关中之事,自然要听听关中人的意见。

  可是他只能装听不懂。

  此时此刻,可以听河东人说河东事,却不能由关中人主关中事。

  河东人的实力,岂能与关中人相提并论。

  关东人可以接受天子去河东,却不能接受天子回关中。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欲加之罪

  裴茂看着手中的木简出神,赵温连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赵温很不舒服。

  在这么多人面前,裴茂装聋作哑,不给他面子,是觉得天子必去河东,河东人就可以睥睨天下了,还是觉得他儿子裴潜成了天子近臣,富贵可期?

  “令君,何事出神?”赵温垂下眼皮,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

  裴茂拱手致意,面带惭愧。“司徒,方才心有疑惑,一时出神,失礼了。”

  “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赵温眼皮一挑,司徒的威严尽显。

  裴茂比他小十多岁,官职更是差一大截。若不是尚书台作为三台之一,是内朝要员,裴茂连参与这个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参加了,也只能旁听,没有资格发言。

  裴茂举起手中的木简。“天子将接见郭图的实录抄送我等,是何用意?”

  赵温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他对此也有些疑惑。

  天子接见郭图,因郭图无君臣之礼,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郭图有罪当罚,但天子将实录抄送公卿,却不是常例。

  天子想表示什么?

  见赵温不说话,张喜忍不住开了口。

  “还能有何用意?陛下坦荡,对我等推以赤心。”

  裴茂拱手施礼。“司空所言甚是,茂受教了。”

  张喜哼了一声,神情不屑。想夸天子就直说,玩什么小心思。

  裴茂又道:“君投我以桃,我等是不是应该报之以李?”

  “这是自然……”

  张喜话刚说口,袖子就被人扯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赵温。赵温双目如电,盯着裴茂。

  “令君此言,莫不是指我等欺君?”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齐唰唰地看向裴茂。

  你父子想奉承天子,那是你父子的事,但拖着大家下水,甚至诬以罪名,这就不能忍了。

  裴茂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司徒言重了。我只是想,我等在此讨论,是否也能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将来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此言一出,赵温就愣住了,盯着手中的茶杯,半天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也退缩了,有的垂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唯独没有人接裴茂的话。

  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已经很难了。

  更何况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说亏说,言语如风,过耳入心,没有证据。变为文字,载入书简,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私心,不仅现在名节有亏,将来还会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眼前的那份实录就像烧得通红的炭一样,烫手得很。

  士孙瑞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裴茂没有再追。“司徒方才是想问河东事?”

  赵温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裴茂还算稳重,没有逼着他们当众表态。

  “正是。天子有意去河东讨伐匈奴,你身为河东人,以为可否?”

  “不可。”裴茂不假思索,一口否决。

  赵温诧异地看着裴茂。他本来以裴茂会迫不及待地支持天子呢,完全没想到裴茂如此直接地反对天子的意见。

  “说来听听。”

  裴茂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应该还记得,这些匈奴人是族内争斗,单于失位,入朝请援的。适逢先帝驾崩,又有权臣乱政,朝廷自顾不暇,匈奴人进退无依,求归国而不得,这才滞留平阳。虽有劫掠之举,却无叛国之罪,遣使斥责即可,毋须讨伐。”

  张喜看向少府田芬,嘴角抽了抽。

  田芬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说道:“天子说了,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平阳乃是卫霍故里,不能被匈奴人腥膻所污。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有罪,都必须退出河东。若是匈奴人不退,那就是抗诏,天子一样有理由征讨。”

  裴茂笑笑。“若是匈奴人服我华夏衣冠,习我大汉礼仪,不再有腥膻之气呢?”

  说着,裴茂转向赵温、张喜,笑容灿烂。

  张喜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立刻捂着肚子,起身说道:“惭愧惭愧,腹中不安,失陪片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奔出了帐。

  赵温慢了一步,看着犹自晃动的帐门,不由自主的骂了一句。

  “这老匹夫,逃得真快!”

  众人忍俊不禁,只是碍于礼仪,谁也不肯先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

  过了片刻,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瞬间,大帐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帐内的人都知道赵温、张喜奉诏管教李式的事,都成笑话了。

  赵温也忍不住笑了。

  “诸位,且慢幸灾乐祸。教化万民,可不仅仅是我与司空的责任,你们又何尝能置身其外?”赵温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又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士孙瑞。“君荣,你也别笑。不管你是卫尉,还是太尉,都有教化之责。”

  士孙瑞笑道:“我军务繁忙,教化的事,还是司徒、司空多费心。”

  “你……”

  “当然,你若是觉得匈奴人不好说话,需要先用武力教训一下,我等责无旁贷。”

  赵温收起了笑容。“你也赞同天子讨伐匈奴?”

  士孙瑞点点头,神情恢复了严肃,目光扫向案上的木简。“匈奴人虽未叛汉,但抄掠百姓,为祸一方在前,闻天子为李傕所迫,不率部勤王在后,不谓无罪。天子派使者切责,他若能醒悟,自然最好。若是执迷不悟,自然要予以惩戒,以示朝廷自有律法,不可轻犯。”

  赵温盯着士孙瑞,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转头看去,正是故太尉,现任光禄大夫的周忠。

  周忠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卫尉豪迈,不愧是关中名士。只是南北军刚刚满员不久,征讨匈奴人怕是实力不足。我听说,这两天不断有关中壮士投军,卫尉何不等上几日,待南北军恢复孝武时规模,再行孝武征讨四夷故事?”

  众人赫然变色。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一声轻叹,原本挺直的身躯缓缓放松,弯曲如弓。

  周忠转头看向裴茂。“巨光,河东何时以卫霍为荣了?巨光欲以本郡自矜,攀附名臣,也不必攀附这等为太史公不齿的佞幸之臣吧。”

  裴茂尴尬地拱拱手,沉默不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君臣共勉

  士孙瑞、裴茂被周忠几句话灭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刘协耳中。

  虽然没有看到实录,不清楚具体的讨论过程,透露消息的人也各有目的,周忠的发言却没有太多的讹误,可以算是一字不落。

  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刘协知道。

  但刘协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周忠这几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如果说卫霍是佞幸之臣,不值得河东人当作榜样,还可以理解的话,士孙瑞招募关中壮士从军,有什么不妥?

  总不会认为士孙瑞有不臣之心,培植私人武力吧?

  士孙瑞身为卫尉,招募几十甚至几百关中乡党做部曲,这是很正常的事啊。

  若是因此诋毁士孙瑞,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正当刘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伏寿提醒了他一句话。“孝武时北军规模极大,十倍于今。”

  当刘协追问北军的规模为何缩减至如今这几千人时,伏寿却无法回答。

  刘协无奈,只得命人召来卫尉士孙瑞。

  士孙瑞脸色很不好,一进门就跪下了,免冠请罪。

  刘协没有扶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尉何罪之有?”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有私心。”

  “哦?”

  “臣借陛下整军之机,引关中子弟从军。”

  刘协笑笑。

  他已经听到了相关的消息,但具体经办人不是士孙瑞,而是魏杰。这几天陆续有关中人应募从军,大部分被纳入北军的步兵营,目前人数大概有百人左右。

  虽说步兵营已经满员,甚至超额,但这百十人可以当作魏杰的部曲,严格来说并不违规,更谈不上有罪,所以刘协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先跳出来指责士孙瑞的反而是周忠。

  周忠字嘉谋,庐江舒人。他有个从子赫赫有名,就是后世的大都督周瑜。

  此时此刻,周瑜还没出名,周忠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名臣。

  他做过太尉,因为灾异被免,现任光禄大夫,名声很好。

  最关键的是,他和士孙瑞关系极好。每逢有三公缺,都推荐士孙瑞。

  这样一个人,跳出来指责士孙瑞有私心,刘协很意外。

  他怀疑他们是在演戏。

  大臣之间一唱一合,这太正常了。

  面对士孙瑞的请罪,刘协也无法断定真伪,只能看他怎么演。

  “臣还想扩充北军规模,恢复孝武时盛况。”

  “孝武时北军是何盛况?”

  “孝武时,北军有八校,总兵力最多时至五万人,大多是六郡良家子。平时护卫天子,有事则奉诏征伐。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号为劲旅,天子手中利剑。”

  士孙瑞说着,莫名的兴奋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眼中神采熠熠。

  刘协问道:“后来为何削减北军,如今只剩五营,不足五千人。”

  士孙瑞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一声长叹。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可大致归结为二:一是天子担心北军为乱,分其兵权;二是光武建都于洛阳,凉州成为边郡,而关东子弟不乐为兵。如今陛下欲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扩充北军势在必行。臣欲因此机会,引关中子弟从军,既成就陛下壮志,亦使三辅六郡子弟有用武之地。”

  士孙瑞再拜。“如此,则关西人或可与关东人抗行。”

  刘协总算听明白了。

  士孙瑞的心思与贾诩相仿,希望借此机会增加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作战就有机会立功,立功就有机会受赏,大批关中人凭借军功入仕,势必挤压关东人的空间。

  周忠与士孙瑞个人私谊很好,但他不能坐视关西人压倒关东人。

  说到底,还是利益。

  当关东人全面占优时,他们不介意对个别关西人抱有好感,比如推举士孙瑞为三公。可是当关西人有可能全面压倒关东人的时候,关东人就不能忍了。

  周忠如此,司空张喜同样如此。

  刘协按捺着心中不爽。“卫尉对朕讨伐匈奴之议如何看?”

  士孙瑞拱手再拜。“臣以为,裴茂之言有理,河东之匈奴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可以驱之,亦可以教化,择其精锐,补入五校。陛下当着眼者,乃叛乱之匈奴。擅杀朝廷所立单于,又不遣使请罪,若不予惩戒,朝廷威严无存,其他各部必将效仿,则边疆必败,不可收拾。”

  “若是匈奴不服,卫尉能讨平乎?”

  “南北军初成,臣力微德薄,恐难胜任。若陛下亲征,发前后左右四将军之兵,征必有功。”

  “甚善。”刘协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他要的就是士孙瑞的态度,其他人怎么说,他并不是很在意。

  反对意见必然会有。如果什么都听,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卫尉,三日后起程,奔赴河东。”

  “唯。”士孙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刚起起身告辞,又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天子还没给答复。“陛下,臣有罪……”

  “先记着。”刘协摆摆手,想了想,又说道:“世上无完人,卫尉不是,朕也不是。”

  士孙瑞一听就急了。“陛下,大汉行德政,陛下当以圣人为准……”

  刘协眼皮一挑,瞥了士孙瑞一眼。“圣人七十而不逾矩,朕争取七十内圣外王,可乎?”

  士孙瑞哑口无言。

  刘协又问道:“卫尉年寿几何?七十时,能成为大公无私之纯臣乎?你我君臣共勉。”

  士孙瑞尴尬地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就走。

  刘协追出帐篷,扬声叫道:“你别走啊,朕还没说完呢。”

  “臣军务繁忙,下次再听陛下教诲。”士孙瑞走得更快,一溜小跑地下塬去了。

  一旁坐在帐外晒着太阳,缝补衣物的唐姬看得真切,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疼的一哆嗦。

  伏寿从帐中走出,忍着笑,将刘协拽回帐中。

  “陛下,周大夫批评的可不仅是卫尉,还有陛下呢。”

  “他敢批评我?”

  “陛下忘了杨侍中乎?直谏可是名臣义举。周大夫虽不及杨侍中耿直,却也是慷慨之臣。”伏寿将刘协拉回帐中,让他坐下,端来一杯水,又说道:“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是世交。”

  刘协端着水,诧异地看着伏寿。“当真?”

  伏寿轻轻点头。

  “周大夫之父周仲飨(周景),与袁绍之父袁文开(袁成),皆是故大将军梁冀故吏。梁冀被诛,周仲飨亦被牵连免官,后来能复职,多得袁氏之助。且周仲飨有拥立先帝之功,陛下纵有不满,亦不能忘其功。”

  刘协满意地笑道:“皇后越来越像贤内助了。”

  伏寿俏脸通红,轻轻地推了推刘协手臂。“陛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来者不善

  听伏寿讲解了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刘协知道,周忠的话不仅针对士孙瑞,更是针对他。

  具体地说,是针对他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议罪。

  裁减北军是光武皇帝刘秀的制度,洛阳也是光武皇帝刘秀所立的京师。扩充北军,放弃洛阳,都是违背祖制。

  对一心想效仿光武皇帝的他来说,这无疑是很严重的指控。

  但刘协不在乎。

  有很多事情严不严重,关键就在你在不在乎。

  你在乎,就非常严重。

  你不在乎,也就那么回事。虽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也绝不致命。

  对眼下的形势来说,重要的是能否找到立足之地,而不是违不违背了光武旧制。

  有句话,刘协没有说。

  光武旧制不改,中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得到了士孙瑞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令少府田芬起程。先去弘农分配物资,再去平阳传诏。

  当然,诏书不是直接说要讨伐,而是斥责匈奴人劫掠之罪,命匈奴人前来面圣。

  正式下诏起程之前,刘协召开了一次朝议。

  不仅公卿大臣与会,侍中、光禄大夫等近臣也参加了会议,以段煨为首的几个将领也接到诏书,放下手中的军务,赶来参加会议。

  不管流浪河东的匈奴人会不会俯首称臣,针对匈奴人的战争势在必行。

  匈奴人早就越了线,侵占了大半个并州。

  为此,刘协命蔡琰、裴潜合作,绘制了一张并州地形图,标出了当前匈奴人在并州各郡的分布。

  蔡琰虽是陈留人,但她出生在朔方,儿时也是在北疆长大,对北疆并不陌生。

  裴潜的祖父裴晔曾任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潜儿时也常听裴晔说起并州事。

  由这两人来绘制并州的匈奴人分布,虽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但大致无误。

  会议开始之前,蔡琰、裴潜很谦虚地请前来的大臣提建议,及时修改。

  看着这张地图,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都知道边境形势不稳,可是看到并州大半沦为胡人牧场,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相对完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有人不能接受,怀疑这地图是不是有些夸张。

  曾任并州刺史的宋果长叹一声。“诸君又何必掩耳盗铃。每逢中原内乱,胡人便南下劫掠。若不能强兵自救,洛阳不免沦为牧场……”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强兵自救?暴秦的故事或许久远了些,你未必知道。孝桓倾一国之力,命段颎平东羌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也忘了?”

  宋果回头一看,见周忠拱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向角落,从容入席。

  “如今羌人安否?”周忠又问了一句。

  宋果咬咬牙,一声长叹,转身入座,不与周忠交谈。

  论口才,他肯定是说不过周忠的。

  他特意选了一个离周忠远一点的位置,避免与周忠有直接的眼神交流。

  其他人见状,纷纷入座,佯装看不到周忠。

  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岂能不知道周忠来者不善,谁也不愿意当其锋锐。

  刘协在内帐,虽然看不到各人的表情,却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景,不禁心中恼怒。

  这些大臣都是哑巴吗,就看着周忠大放厥词?

  伏寿看在眼中,连忙提醒道:“陛下,唯有明君英主,方有直臣。陛下切不可与周大夫起冲突。”

  “起冲突?”刘协哼了一声,充满不屑。“他也配?”

  伏寿瞋了一眼。“陛下,不可轻敌呢。庐江周氏虽不以经学传世,却也通晓典籍,熟谙圣人言行,汉家制度,出必有典,言必有据,不易对付。”

  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无妨,朕自有妙计,必让他有来无回。”

  伏寿轻声笑着,为刘协理顺了衣褶。“臣妾信呢,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陛下都是无敌的。”

  “只是战场和朝堂吗?”

  伏寿红了脸,转身躲进了帷后。

  刘协嘿嘿一笑,举步出帐,来到前面的大帐。

  众臣在太常王绛的指挥下起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就坐,众臣重新入座。

  刘协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蔡琰带了两个儒生,坐在一旁的席上,做好准备了记录。

  “蔡令史。”

  “臣在。”蔡琰起身行礼。

  “今日大议,众臣会畅所欲言,你们三人怕是来不及记录,再叫两个人来。”

  蔡琰有些迟疑。“陛下,能用的就这两个。其他人或能抄写,记录却慢,怕是无济于事。”

  刘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后将军杨定身后站起一人,攘袖而前,正是杨修。

  “陛下,臣可助蔡令史一臂之力。”

  裴潜也站了起来。“陛下,臣也可以。”

  少府身后也站起一人,正是侍中刘艾。“陛下,臣也可助一臂之力。”

  刘协看向蔡琰。“如何?”

  蔡琰喜出望外,连忙命人准备坐席、书案,又送来笔墨。

  趁着蔡琰准备的功夫,刘协说道:“蔡令史,此次朝会关系重大,务必记录详细,及时抄写,及时请发言之人签字。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成文,抄送各府寺。”

  “唯。”蔡琰躬身领命。

  众臣的脸色却有些不安。

  朝议时派人记录,这是常有的事,但让发言的人当场签字,这却是第一次。

  听天子这语气,不仅是准备大吵一场,还要留下记录,由后人评说啊。

  沉默片刻后,周忠长身而起,躬身施礼。“陛下,臣愚昧,敢问这是何人所定制度?”

  刘协面带微笑。“朕刚定的,可乎?”

  “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可以创立制度。只是臣不知事有何典,礼有何据?以臣所知,宫中有起居注之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防人主之失,未闻有记大臣议事者。至于命进言之臣签字,更是闻所未闻。陛下欲以言罪人乎,疑大臣言不由衷乎?”

  不等刘协回答,周忠又看向蔡琰。“臣闻,女子为官者古已有之,只是限于宫闱之内,何时可以见于朝堂之上,与大臣并列?”

  众人神色各异,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天子。

  谁都知道周忠今天会发难,却没想到周忠这么猛,正题还没开始,就和天子杠上了。

  只有贾诩面色如常,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义在我

  杨修迟疑了片刻,振衣欲起。

  形势复杂,有的避嫌自守,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幸灾乐祸,只有他出面为天子解围。

  天子再聪明,毕竟年幼,又常年挣扎在生死之间,经学的造诣有限。面对周忠这样的老臣,一言不当,不仅不能解围,反而会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出面,打个圆场。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稍安勿躁。

  杨修愣了片刻,看了天子一眼,确认天子的意思。

  刘协嘴角轻挑,笑容不变。“杨侍郎,光禄大夫是责备朕举措不当,当由朕自答。”

  杨修拱手施礼,恢复了坐姿。

  刘协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打量着地图。

  周忠身材高大。他坐着,周忠站着,压迫感很强。

  身后传来几声叹息。

  借着看地图的机会,避开周忠的眼神,虽然巧妙,终究是示弱。

  刘协听得清楚,却没有做出回应。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地图上的五原郡。“光禄大夫备顾问,朕有数事不解,想请光禄大夫解惑。”

  周忠拱手致意。“请陛下发问。”

  “五原郡何时入我大汉版图?”

  “五原本秦之九原,孝武时所改。”

  “典籍中有吗?”

  周忠张口欲言,想了想,却又闭上了嘴巴。

  《尚书》有《禹贡》一篇,分天下为九州,为地理之书。但《禹贡》中并无并州,如今之并州之地属冀州,而且只包括一部分,绝不会包括五原等地。

  刘协转身,歪着头,打量着周忠。

  “没有?”

  周忠咬咬牙。“没有。”

  “那是否应该将五原抛弃,任由胡人牧马?”

  周忠闭口不言。

  刘协转身,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光禄大夫曾任太尉,敢问太尉之官从何时起?出于何典?光禄大夫,又出自何典,礼有何据?”

  周忠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刘协淡淡地说道:“光禄大夫还有疑问吗?若是没有,请归座。”

  周忠拱手施礼,一声不吭的坐下。

  众人如释重负。

  刘协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周忠的问题并不是什么高深问题,需要博学鸿儒才能回答,否则他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学术只是幌子,态度才是重点。

  有人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人想借周忠发声,有人想看看他这个天子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看看朕的态度。

  刘协转向蔡琰等人。“朕还有几句话,你们记好了。”

  “唯!”蔡琰六人齐声答应。

  刘协转身,举手轻点地图。“今天召集诸君,是商量并州为胡人侵占之事。如果有人觉得并州本非华夏之土,弃之亦不可惜,现在就可以告退,从此相忘于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

  都以为天子让周忠归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天子并无此意,反而打击范围更广,力量也更加决绝,竟似要将其人赶出朝堂。

  刘协接着又道:“朕登基以来,多危少安,没读过多少书。诸君愿赐教,朕随时恭候。将来中兴,天下太平,再开一次石渠阁、白虎观大会亦无妨。”

  刘协停了停,一字一句地说道:“救危存亡之际,还请诸君多做些实事,少谈些空言。有时间吹毛求疵,不如去教几个幼童读书识字,也算没浪费朝廷的粮食。”

  周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腾地站了起来。“陛下,臣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请免臣职,放臣归故里,闭门自省。”

  刘协笑笑。“不知光禄大夫故里何郡?”

  “扬州庐江。”

  “庐江。”刘协点点头,若有所思。“孙策奉袁术之命,攻杀庐江太守陆康,你可知晓?”

  周忠气息粗重。“臣之乡里事,自然清楚。”

  “以光禄大夫之见,此战是孙策当攻,还是陆康当守?”

  周忠语塞,半晌才道:“陆康身为庐江太守,守土有责,自然当守。”

  刘协点点头。“朕听闻,你族人依附袁术,为丹阳太守,你从子周瑜亦从孙策征战。大夫若还乡里,是随波逐流,依附袁术,还是以大义讨之?”

  周忠迟疑片刻,慷慨道:“臣身为汉臣,自然当以大义讨之。”

  “甚善。”刘协转身看向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朕欲以大夫为丹阳太守,讨伐孙策,可乎?”

  赵温、张喜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神仙安排,让周忠为丹阳太守,去讨伐他的族人?

  “不行?”刘协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相信大夫。他虽与朕有些分歧,却是忠义之臣,必不负朝廷所望。”

  赵温、张喜哭笑不得。

  这是我们不相信周忠吗?

  你想赶周忠走就赶周忠走,何必搞这一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安排的确比直接赶周忠走好看一些,显得朝廷有度量,能容人。即使周忠有挑刺之嫌,朝廷还是相信他的忠义。

  至于周忠怎么做,那就是周忠的事了。

  忠于朝廷,与族人相斗,那就是两败俱伤。

  虚以委蛇,他就是大言不惭,欺名盗世。

  有此例在前,以后有人想辞职就要掂量掂量了。

  毕竟关东人像庐江周氏这样两面下注,一边在朝廷为官,一边依附袁氏的不少。要是都像周忠一样,被天子封个官,回去和自家人做战,这可有点麻烦。

  无数同情的目光看向周忠。

  相比之下,以士孙瑞、魏杰为代表的关西人则心中舒爽。

  关东人两面逢源,今天总算是一头撞在墙上了。

  周忠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赵温、赵喜,目光中带着恳求,希望两位老朋友帮帮忙,千万不能支持天子的决定。

  被天子逐出朝廷,他还可以混个直臣的名声。被天子委任为丹阳太守,与族人相斗,这可就是鸡飞蛋打,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张喜咳嗽了一声。“陛下,周忠虽曾任太尉,但他是文臣,统兵作战,非其所长。且兄弟相争,亦不合亲亲贤贤之义。请陛下三思,别委他任。”

  刘协看了张喜一眼。“别委他任?”

  “请陛下别委他任。”

  刘协沉吟片刻。“那就换个任务,请大夫持节使江东,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征周瑜入朝。”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杀人诛心

  这一次,刘协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下诏。

  让你统兵作战,你不行,让你出使总没问题吧。

  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无法承担,那你还是自免吧,别浪费朝廷粮食。

  对朝廷而言,这也是一个有利大于弊的妙计。

  拜孙策为会稽太守,是朝廷既往不咎,主动给孙策一个名份。

  孙策如果拒绝——虽然可能性极低——那就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会稽远在江东,朝廷也管不着。

  如果接受,那就表明与袁术决裂。袁术不得不防着身后,无力西进。

  至于周瑜,朝廷不计前嫌,征周瑜入朝为官,还不够仁义至尽吗?

  周瑜当然可以拒绝应征——名士经常这么干——但是按照惯例,周瑜可以拒绝征辟,却无法拒绝天子的知遇之恩,将来必须有所回报。

  有了这么一个关系,孙策还能无保留地相信周瑜吗?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反正刘协没什么损失。

  张喜无力反驳,只得附议。

  刘协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刚才所言全文记录,并将相关的内容由周忠签字。将来周忠若有不臣之举,这些记录就是证据。

  无奈之下,周忠签完字,扔下笔,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了大帐。

  刘协看着周忠离开,叹了一口气。

  “诸君,治国有道,但是首先要有国。若是国亡,何道之有?以德以刑,以经以权,都可以慢慢讨论。救危存亡却迫在眉睫,容不得瞻前顾后。还望诸君暂息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同心同德,再建太平。然后剑归武库,马放南山,开石渠之阁,白虎之观,从容探讨治道,岂不胜于此时?”

  正在奋笔急书的杨修心中微动,想起了上次君前问对,不由得看了一眼贾诩。

  贾诩依然是一副坐禅样,面无表情。

  司徒赵温叹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谨遵。”

  张喜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周忠愤而离席之后,天子对着众臣如此表白,不仅表明了他的期许,更展现了他的气度。

  年幼的天子并不回避学术之争,只是先着眼于解决眼前问题,有何不妥?

  相比之下,斤斤计较于礼法、祖制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故意捣乱之嫌。

  这样的人很多,周忠不期而然地成了典型,还被记入了史册。

  不管他用心如何,将来是否还以汉臣自居,这个污点算是洗不掉了。

  这是杀人诛心。

  这绝非天子一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毕竟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并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心里各种不情愿,张喜也只能跟着司徒赵温表态,支持天子的决定,暂时搁置学术之争,以务实的态度,先解决问题。

  司徒、司空表了态,其他诸臣也跟着表态。

  会议回到正轨,刘协宣布继续。在其他人发言之前,他又宣布了一项规定。

  会议记录仅供参考,不以对错罪人,所有人都可以各抒已见,畅所欲言,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觉得这些话不适合载入史册,可以在会后签名时予以声明,将来著史,可以隐去姓名。

  众臣听了,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说错话就可能遗臭万年,谁还敢说话?

  刘协看向宋果。“你之前做过并州刺史,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并州的情况吧。”

  周忠被赶走了,最开心的就是宋果。闻得天子点将,宋果挺身而起,大步来到地图前,向刘协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并州形势。”

  刘协微微欠身。“有劳宋卿。”

  宋果转身众臣,和士孙瑞、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管是天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在赶走了关东大臣的代表之一周忠后,又钦点身为关中人的宋果来解说形势,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的机会来了。

  ——

  并州与幽州、凉州类似,与羌胡相接,是名符期实的边境。

  但并州又有其独特之处。

  论历史,并州是三代龙兴之地,远比幽州、凉州久远。

  论地理,幽州与冀州接壤,离中原很远。凉州与关中接壤,可以突入关中,却离洛阳有相当远的距离。唯独并州,东西窄而南北长,顺着汾水河谷,可以长驱直入,直抵蒲津。或取道上党,越天井关,饮马孟津。

  因为经常受到胡人骚扰,并州民风剽悍,并州骑兵与凉州骑兵并称精锐。

  从中原的安全角度而言,并州的威胁绝非幽州、凉州可比。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并州的压制也是一以贯之。

  并州上一次出三公级的名臣,可能还是秦朝的王翦。

  随着匈奴人内迁,并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匈奴人享受着朝廷的优惠,却不用承担赋税,人口增加很快,对并州本地人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为了生存,不少并州人开始与匈奴人做交易,甚至为了逃避租赋,主动成为匈奴人,进一步促进了匈奴人的势力膨胀。

  这也是并州的匈奴人来越来越多的原因。

  并州人口最多时,大概有十一万户,其中太原、上党两郡占一半左右。

  匈奴人最多迁入塞内的时候,不过五千余户,如今已经超过四万户。如果不加以控制,匈奴人口将超过汉人,并州就真的成了胡人之地。

  事实上,在太原、上党以外的各郡,匈奴人口已与汉人相当,甚至超过汉人。郡县名存实亡,纵使有太守、县长,政令也难出府治、县城。

  于扶罗部滞留河东或许是意外,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匈奴人正式进入河东不会太远。

  如何处置匈奴人,已经不仅仅是能否守住并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守住华夏衣冠龙兴之地的问题。

  宋果说完,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知道并州匈奴人多的很多,但真正了解并州有多少匈奴人的却有限,绝大多数人只有一种感觉,并不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听了宋果的解说,才知道并州已经大半沦为匈奴人的牧场,不仅起不到护卫中原的作用,反而成为中原的威胁。

  西凉人已经将中原杀得血流满地,一旦比西凉人更野蛮的匈奴人杀入中原,那将是何等惨状?

  无数人后背发凉,手脚发麻。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贾诩献计

  虽说夫子也曾因仕途不顺,有欲居九夷之心,毕竟只是嘴上说说,不可能真去。

  让这时的士大夫们与蛮夷为伍,甚至称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东汉养士百年,士大夫可不是元清时的读书人,心中满是华夏衣冠的傲气。他们还是习惯于写《封燕然山铭》那样的豪迈大赋,不屑为蛮夷解经。

  了解了并州的现状,要不要讨伐匈奴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了有没有实力讨伐,如何讨伐,以及最后如何安置匈奴这样的事上。

  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战怎么打?

  汉武帝讨伐匈奴,那是有七十余的积蓄做后盾。

  窦宪破北匈奴,封燕然山,那也是以当时的强盛国力以基础的。

  如今的大汉有什么?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诩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施礼。

  “陛下,臣有一言。”

  刘协心中暗笑,你终于肯开口了。

  “先生请讲。”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

  天子居然称贾诩为先生?

  这可是三公都没有的殊荣。

  三公再尊贵,毕竟还是臣。

  先生却是师。

  为帝王师,不知道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气息粗重,愤愤不平。

  在座多少关东名臣,却被一个西凉人抢了先。

  一时间,就连士孙瑞、魏杰都有些意难平。

  贾诩也愣住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淡泊瞬间破防。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冻——感觉自己被冻住了。

  高处不胜寒,万箭穿心胆。

  私下里尊称是一回事,当着公卿大臣的面如此称呼,老练如贾诩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陛下,臣愧不敢当。”

  “当得。”刘协含笑说道:“若无先生妙计,焉能大破李傕,重振朝廷威严,又得精兵数万。”

  “臣惭愧。”贾诩连忙打断了刘协。不能再让天子说了,天子越是捧他,他越是危险。“臣虽愚钝,愿为陛下陈破匈奴之计。”

  刘协欣然而笑。

  你识趣就好,要不然我会对你更客气。

  “数年前,臣随牛辅驻陕,曾与匈奴人交战。诚如诸臣所言,这一部匈奴人本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陛下亲征,击则必破。臣大胆臆测,少府至平阳,呼厨泉必奉诏请罪。”

  刘协不置可否。

  众臣有的点头附和,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等着看笑话。

  贾诩恢复了从容。“但匈奴人内乱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能因隙进击,破之必矣。臣以为,匈奴之患不在战,而在难以根除。逐则去而复来,内迁则养虎为患。”

  赵温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侍中可有根除之道?”

  贾诩转身,向赵温致意。

  赵温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尴尬,却还是向贾诩笑了笑。

  贾诩说道:“延熹中,张然明为使匈奴中郎将,文武并用,恩威并施,坐卧而定匈奴。故臣以为,欲根除匈奴之患,当效张然明故事,武力征讨之外,辅以教化。能为我用者,留为鹰犬,取其精锐以补北军,弱者牧牛马。不能为我用者,枭其首级,传首草原,以示国威。”

  刘协将信将疑。

  张奂是名将,但他招抚匈奴的政策也只能取一时之效,并未实现长治久安。

  贾诩此论,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莫不是他又在考校我?

  刘协看向群臣,意外地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错,不少人甚至点头附和贾诩所言。

  其中尤以赵温的反应最为强烈。

  他虽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言询问,却和身边的张喜低语,颜色间看得出对贾诩的建议非常认可。

  片刻之后,刘协反应过来了。

  贾诩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引用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勾起了儒生的功业心。

  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张奂的形象相对较正面,不像段颎的名声那么差。一方面是皇甫规、张奂洁身自好,不依附阉竖,反而极力亲近儒生党人,近乎跪舔;另一方面,这两人的确是有点学问的,算不上大儒,算个读书人还是没问题的。

  贾诩夸张奂,又重点渲染张奂儒将的形象,很符合读书人的胃口。

  提倡教化,又迎合了读书人德育天下的伟大抱负。

  如果只是征伐,武人立功,读书人不能分肥,他们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事没事还可能鸡蛋里面挑骨头,找点毛病。

  如果强调教化,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既能立功,又能扬名。

  同利同欲,才能同心同德。

  贾诩这是尽可能的争取文臣的支持,减小阻力。

  “先生的意思是教化?”刘协不太放心,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贾诩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古圣王治天下,必兼用文武。以关中为例,自周平王东迁,秦非子居其地,周之故国沦为化外之地,向不为中原衣冠所接纳。汉兴天下,立都关中,又纳董仲舒之策,广兴太学。百年间,关中郁郁乎文哉,有周之遗泽。此乃教化之功也。”

  贾诩话音未落,士孙瑞便赞了一声:“然。侍中之言,颇合王道,庶几近乎帝道。”

  大长秋苗祀忍不住嗤了一声:“侍中言过其实矣。关中虽是周之故国,若论郁郁乎文哉,却非长安,今日之洛阳才是周公之城。可惜,如今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为灰烬。”

  贾诩面不改色,佯若未闻。

  士孙瑞忍不住说道:“周公之城在洛阳,周公之政却在关中。夫子所从之周,乃是镐京之周,不是成周之周。大长秋痛惜洛阳,其心可悯,含糊其辞,则不可取矣。”

  苗祀大怒,长身而起。“卫尉欲与我论学乎?”

  刘协很无语。

  士孙瑞眉梢轻扬,抚须笑道:“大长秋欲论学,瑞敢不奉陪。只不过陛下有诏,今日只论政务,不论学术,还请大长秋不要轻忽。万一被御史斥以藐视诏书之罪,轰了出去,岂不可惜。”

  苗祀顿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悻悻地坐下了。

  司空张喜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侍中,教化虽是王道,却行之不易。李式还算是汉家臣民,已经顽劣不可教,令司徒头疼目眩。匈奴人近乎禽兽,也能教化吗?且教化非一日之功。吾恐东海之水浩瀚,难救涸辙之鲋。”

  刘协深以为然。

  教化的确势在必行,但那却不是说说就能行的。

  贾诩这一计太务虚了,难以落地。

  第一百六十七章 更进一步

  贾诩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喜。

  “司空可还记得故太傅马翁叔(马日磾)?”

  张喜眼神一黯。“自然记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

  刘协眉梢轻颤,不禁赞了一声。

  贾诩就是贾诩,油滑得让人抓不住一点把柄,却总能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故太傅马日磾是扶风茂陵人,不仅出身高贵,学问道德都无可挑剔。初平三年出使关东,被袁术软禁,去年因忿发病而死,算是为国尽忠,以身殉职。

  任何人在这时候说马日磾的不是,都有悖于人情常理。

  但马日磾的名字却来源于武帝朝的大臣金日磾,一个匈奴人。

  张喜说匈奴人近于禽兽,置马日磾于何处?

  况且,金日磾的子孙还在,是关中大族,在朝为官的不乏其人。

  可以说,金日磾就是朝廷教化匈奴人的成功案例,谁也无法否认。如果说时移事迁,金日磾事不可再现,那就等于说儒家的教化之功退化了,还不如孝武时。

  这一点,以儒门自诩的官员是万万不肯承认的。

  理就是这么一个理,但贾诩不直接提金日磾,却拉出马日磾,直接堵死了所有想反驳他的人的嘴。

  你们可以看不起金日磾——毕竟在场没有金日磾的族人,关中人也未必会为金日磾出头——你们还敢看不起马日磾?

  拉虎皮做大旗这种官场常规手段,却在贾诩的手里玩出了花,玩出了境界。

  一群最擅长在打嘴炮的关东籍官员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哑火了。

  关东人最引以为豪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最富盛名的大儒郑玄是马融弟子,与马日磾师出同门。

  你骂马日磾,怕不是想被人喷死。

  最后悔的还是张喜。

  一言不慎,被贾诩抓住了破绽,出师不利。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贾诩不急不躁。

  “所谓教化,并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是要让他们相信朝廷有接纳包容之意。入我大汉,为我臣民。只要忠君爱国,求学修身,便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此,自然人人上进,欣然向慕。百年后,匈奴化为衣冠,草原尽为我大汉所有,又何来边患可言?”

  贾诩躬身再拜。“陛下富春秋,有壮志。若能集众臣智力,作百年大计,岂止中兴可期。孝武征讨四夷而不能抚,光武德抚四夷而不能化,更进一步者,唯待陛下。”

  刘协不置可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群臣。

  群臣再一次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贾诩的言外之意。

  教化是表面文章,仕途机会才是根本。

  匈奴人是幌子,为凉州人争取权利才是贾诩真正的目的。

  连凉州人都无法接纳,还谈什么教化匈奴人?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归于一途。

  分享权力。

  没人主动发言,刘协便点将。“司徒以为如何?”

  司徒赵温避无可避。“臣以为司空所虑极是,侍中之计虽好,只怕难解近渴。”

  刘协又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很郁闷,狠狠瞪了赵温一眼。陛下问你,你扯我干啥?

  “臣以为侍中所言有理,只是选举事关重大,需司徒府牵头,三府并议,集众人之才力,或许有成。”不等赵温反驳,张喜又道:“臣记得,故司徒黄琼在尚书令任时,曾上书奏请改制。或许可由尚书台检校文书,参以前贤旧义,庶可近乎完善。”

  尚书令裴茂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司空所言,大致不误。只不过黄公不仅在司徒、尚书令任上上书言事,任司空、太尉时同样勇于任事,多有进谏。君子成人之美,不掩人之德,茂不得不言,还请司空见谅。”

  张喜臊得满脸通红,讪讪地坐下了。

  见又有混战之兆,刘协当机立断。“事有轻重缓急。详细举措,可由司徒府稍后主持再议,今日且论征讨事宜。贾侍中有分而击之之策,诸君以为可行否?”

  话音未落,宋果起身表示支持。“陛下,臣以为可行。附议。”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司徒赵温。

  赵温咳嗽了一声,转身卫尉士孙瑞。“卫尉以为可否?”

  见此情景,司空张喜也不便发言,只好将目光转向士孙瑞。

  士孙瑞起身,轻声说道:“我亦以为可行。”

  赵温点点头,转向刘协。“陛下,臣不谙军事。既然卫尉以为可行,臣附议。”

  张喜也跟着表示附议。

  紧接着,士孙瑞等人一一表态,算是通过了贾诩分化匈奴,各个击破的方案。至于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教化,又如何在匈奴人行选举之策,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急在一时。

  方案通过,随即便讨论细节。

  宋果再次出席,为刘协和众臣讲解匈奴内部的派系。

  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这些细节,就连宋果也是一知半解,了解最多的反而是刘协。

  他不仅知道匈奴人的过去和现在,还知道未来。

  这也是他一心想将匈奴人逐出并州的原因。

  匈奴人深入并州已久,有生根之势,只待中原生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乱华的五胡之首——匈奴人刘渊,就是不久之前刚死的于扶罗之孙。

  这中间还亏得曹操手段强硬,拆分匈奴为五部,延缓了匈奴人作乱的时间。若无曹操,只怕匈奴人在并州生根发芽还要再早几十年。

  袁绍对胡人的绥靖政策可是祖传的,从袁安开始,就是坚定的鸽派。

  当然,在他们的认知里,抚胡是利国利民的德政,征讨却是有百害无一利,唯有武夫建功封侯,博取虚名。

  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全是错的。

  如果中原王朝能够一直保持强大,把匈奴人当看门狗,为汉守边,的确是省事省力。

  可是中原王朝不可能一直强大。

  一旦中原王朝衰弱,这些看门狗立刻就成了入室狼。

  大部分儒臣不承认这一点,反而一厢情愿的振振有词,只要朝廷行德政,就可以一直强大。

  如果不强大,那就是朝廷不行德政。

  面对这种形势,刘协清楚,讲道理是没用的,但可以顺水推舟。

  既然你们要讲德政,朕就将德政进行到底。

  朕不仅要征服匈奴,还要教化匈奴,就像处理西凉军一样。

  征服的事,朕来。

  教化的事,你们来。

  让赵温、张喜教化李式只是一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新起点

  开了一天的会,即使刘协牢牢的把控着节奏,还是被吵得头晕脑胀,筋疲力尽。

  开会从来不仅仅是讨论事务,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发言背后的算计最费心神。

  如果不考虑他们发言的动机,可能几句话一说,就被人带了节奏。

  即使累得不想动,刘协还是留下了杨修,询问他在杨定军中的情况。

  “杨定疑心很重。”杨修开门见山。“他为臣安排了四个亲随,名曰保护,实则监视。臣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会报到杨定面前。”

  “你有何把柄落在他手中?”

  “臣有何把柄?”杨修义正辞严。“君子坦荡荡。臣每日教授军中将士读书写字,为他们讲经解疑,教他们忠君爱国之理,不怕人说。”

  刘协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修在军中不过月余,身上的骄娇二气已经被磨去大半,未来可期。

  终究是少年,三观还有修正的机会。

  等到了四五十岁,再想改,可就难了。

  “杨定部能战吗?”

  “对付匈奴人绰绰有余。”杨修胸有成竹。“陛下,历年来对匈奴作战,都是以并凉劲卒为主。只要选将得当,胜多败少。诚如贾文和所言,匈奴之患,不在其善战,而在其难以根除。百年以来,教化不足,致有引狼入室之忧,才是关键。”

  “教化说来容易,却非一蹴可就。司徒、司空所言,自有其道理。”

  杨修诧异地看看刘协,抿了抿嘴,又道:“陛下持重,自然是好事。但臣以为,行之则易,不行则难。教化虽非一日之功,只要迈出第一步,便有成功的希望。”

  “如何开始?”

  “陛下去年不是试了四十余儒生么。臣粗略的算了一下,一营置一人,大致够了。平时教将士读书、写字,挣一份军粮糊口。代写家书,也能解决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是不够完美,又补了一条。

  “朕以为,不仅是儒生,以后郎官入职,皆当以德祖为例,先到各营教书一年。”刘协笑道:“德祖能吃得苦,他们有何理由不可?”

  杨修顿时觉得浑身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在笑,随即又吓出一身冷汗。

  这道诏书真要这么下达,他要被人骂死。

  杨修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依陛下教训行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他拱拱手,面带央求之色。“臣还年轻,陛下可不能揠苗助长。”

  刘协忍俊不禁,笑着点点头。“放心,不提你的名字便是。”

  杨修长出一口气。

  刘协想了想,又道:“赏不宜滥,还是先选几个人跟着你,将来再慢慢推广。朕只允了杨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要有人能接替你的事务。”

  杨修正中下怀,他也不愿意一直在杨定军中待着。

  君臣说到半夜,刘协命皇后伏寿取出准备好的点心,与杨修分食。

  杨修感激莫名。

  ——

  次日再议,只是重点变成了出征将领的选拔。

  后将军杨定第一个站出来,请求随天子出战。

  前将军段煨不甘落后,也主动请战,并且提出要求,希望能和杨定一样,配备军师。

  他甚至明确的表示,希望天子将杨修派到他营里。

  理由也很充分。杨定未出一兵,未发一箭,能由天子近臣、三公之子入营辅助,臣为何不能?

  杨定一听就炸了,和段煨吵了起来。

  功莫大于救驾。我在新丰与郭汜血战时,你在哪儿?

  虽然知道段煨、杨定一向不和,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争执,还是让很多人意外。

  但更多的是看笑话。

  西凉人内讧,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局面。

  出人意料的事,贾诩也不劝阻,当没看见。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出面喝止。

  他答应段煨,待杨修三月之期满后,将派他到段煨营中协助教化,为期至少三个月。

  段煨心满意足。

  前将军段煨、后将军杨定都将随天子出征,留守关中的人选就成了问题。

  士孙瑞推荐的宋果被群臣否决,理由是三互法。宋果身为关中人,不宜屯守关中。

  争吵到最后,刘协决定以大司农张义持节屯关中,郭汜的旧部谢广为扶风都尉,夏育为虎牙都尉,统领李傕、郭汜旧部老弱约两万人及家属,在关中修复水利,招募流民,尽快恢复关中的生产。

  考虑到这些西凉将士将在关中定居,教化问题迫在眉睫,选派儒生到各营为师就成了必然选择。

  反复讨论后,将这些儒生的职务定为教师,俸禄定为六百石,以示对教化的重视。

  在正式派遣之前,先从去年选拔的儒生中挑选二十人随杨修实习。合格后,即委派到军中。

  消息一出,儒生们就激动了,争先恐地打听消息。

  对那些有正规出路的人来说,六百石也就是郎官一级,外放的起点,并不珍贵。

  可是对于这些基本看不到仕途出路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当初天子考核太学生,成绩最好的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郎中最高比三百石,太子舍人二百石,一跃而为六百石的教师,无疑是超擢。

  更何况他们担负的是教化将士这样的高尚使命。

  有这样的诱惑,即使是到军中与将士为伍,生活艰苦些,他们也愿意。

  不仅没有正式职责的儒生踊跃报名,就连一些觉得外放遥遥无期的郎官都有些心动。

  借此机会,刘协要求司徒府拟定专门的考核章程,对教师的效果进行评估。将来条件适合,可以扩充规模,争取每一曲都能配置一名教师,以助教化。

  赵温欣然领命。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子有意将政务归还司徒府。

  比起一心想重掌兵权,为此不惜与李傕血战的士孙瑞来说,他没付出什么代价,却更早看到希望,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连续两天的会议结束,相关事务落实到位。

  第四天清晨,刘协起驾,赶往弘农。

  前将军段煨先发,后将军杨定断后,卫尉士孙瑞行太尉事,率领南北军护驾。一行三万余人,虽然甲胄不齐,面有菜色,却意气昂扬,别有气象。

  郭图被押解同行,看到这一切,心情无比复杂。

  第一百六十九章 恩怨两清

  被连续讯问了几天,郭图吃完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苦。

  宣播送的那件衣服早就不见了,郭图只有一件破烂的夹衣,被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

  身为钦犯,他也没有车可坐,只能跟着队伍步行。

  仅仅走了半日,他就顶不住了,苦苦哀求押解的廷尉吏,希望在拉草料的大车上占一个角落,挡挡风,歇歇脚。

  照这样走下去,他怀疑自己坚持不到弘农。

  廷尉吏不敢多事,悄悄地去报告了宣播。

  宣播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公卿大臣中有很多关东人,如果他们看到他虐待郭图,或许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却会将他划入趋炎附势的小人之列。

  万一袁氏得了天下,他必然受到报复。

  左思右想之后,宣播趁着夜晚宿营的混乱之机,找到了司空张喜,请张喜拿个主意。

  听说宣播用了刑,张喜大惊失色。

  “元放,何至于此?”

  宣播暗自撇嘴。

  你装什么糊涂?郭图君前失礼的实录已经抄送公卿大臣,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公,陛下震怒,不动刑焉能交待?”宣播摆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委屈神情。“张公放心,我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审讯,只是皮肉伤,未动筋骨。若不是行军,养几日便也好了。”

  张喜看着宣播,连声叹气,却不说如何解决。

  这事就没法解决。

  天子真是恼怒郭图失礼吗?才不是呢。天子虽年幼,却是识大体的人。受了李傕那么多委屈,如何大胜,不是一样放过了李傕的子弟。

  天子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心向袁氏,要为袁氏出头。

  审讯郭图,与面折周忠一样,都是为了逼大臣表态。

  这时候为郭图出头,不是自找没趣么。

  张喜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宣播眼巴巴地看着张喜,假装不懂张喜的意思,还殷勤的为张喜续了一杯热水,体贴地关照张喜天冷,多喝水,免得上火。

  张喜恨不得将杯子砸在宣播头上。

  最后没办法,他给宣播出了个主意。

  “能救郭公则的人,只有一个。”

  “谁?”

  “郭公则为何惹得天子大怒,你真以为是君前失礼?”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张喜摇摇头,不屑地看了宣播一眼。“天子胸怀天下,岂会与郭公则一般见识。之所以发怒,是因为郭公则一时口无遮拦,提及蔡令史失陷西凉军中之事。”

  张喜叹了一口气。“羞辱妇孺,而且是故人之后,本非君子所为。且弘农王夫人亦有类似经历,事涉皇族体面,陛下岂能不怒?”

  宣播恍然大悟。“那我该去求谁?蔡令史,还是弘农王夫人?”

  张喜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敲了宣播一记。“你是如何官至廷尉的?滚!”一脚将宣播踹了出去。

  宣播出了帐,拍拍屁股上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屑地撇撇嘴。

  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似的,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最后那个名字,生怕落下口实,惹上麻烦。

  不管是求蔡琰,还是求唐姬,这事都不好开口。

  也怪郭图嘴欠,你什么不能说,偏偏说人家失陷西凉军中的事。

  蔡邕是袁氏世交,唐姬更是少帝的未亡人,这点体面都不留,有失君子风度。

  虽然对郭图心生鄙夷,宣播却还是想办法求见唐姬,请唐姬出面斡旋。

  如果郭图死在他手里,后果很严重。

  ——

  刘协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拿着饼,咬一口饼,蘸一点酱。

  饼很干,好像还掺了麦麸,口感粗砺,刮得嗓子疼。

  但这已经是太官令特地准备的,利用行军间隙,将麦子磨成面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要不然他只能吃麦饭,也就将麦子连皮蒸熟做成的饭,那才叫一个难以下咽。

  “陛下就吃这个?”唐姬将带来的衣服交给迎上来的郎官,走到刘协面前。

  刘协瞅了她一眼,笑道:“比苦胆好多了。”

  唐姬静静地看着刘协。

  刘协有点尴尬。“嫂嫂,你有话就说。”

  “陛下,你是成大事的人,不必与郭图那样的小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刘协明白了。“嫂嫂为郭图而来?”

  “是。”唐姬低下了头。“当初先帝欲废长立幼,立你为嗣,他为你皇兄出过力。如今尘埃落定,我不想还欠着他的人情,从此恩怨两清。”

  刘协没有心理准备,被唐姬的直接搞得措手不及,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将手中的饼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

  斟酌了半晌后,他开了个玩笑,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这样的话,嫂嫂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唐姬眼皮一挑,一抹笑意从嘴角绽放,随即又强行收了回去。

  “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一辈子也无法偿清,再多一个人情也无妨。”

  “好。”刘协点点头。“给荀彧的信写了吗?”

  “写了,请昭姬代笔。只不过能不能来,我可没把握。”

  “嫂嫂尽力就好。”刘协拍掉手上的饼屑。“我马上让人放了郭图,随他去哪儿。”

  “谢陛下。”唐姬躬身施礼。“臣妾告退。”

  刘协没说什么,看着唐姬踩着轻快的步伐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让人召宣播来。

  宣播很快就来了。

  刘协问了审讯的结果,然后问道:“廷尉有何决断?”

  宣播的后背全是冷汗。“陛下,臣以为,袁绍官不过渤海太守,郭图作为其幕僚,与平民无异,不值得陛下动怒,三公议罪。责打一顿,命其回复袁绍,以示警诫。将来袁绍伏诛,再一并处罚便是。”

  刘协打量着宣播,笑了一声。

  宣播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强撑着才没失态。

  刘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去办吧。”

  “唯!”宣播如逢大赦,拜了两拜,转身离开。

  虽然只是几句话,天子也未动怒,他却被吓掉半条命了。

  刘协抬起头,看着宣播匆匆忙忙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下诏公卿议郭图之罪,公卿装聋作哑,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不是为了郭图,而是不想得罪郭图身后的袁绍。

  击杀李傕,只是让公卿大臣对他多了一份信心,却不足以让他们与袁绍决裂,忠于大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一锅端。

  待万山红遍,再看是谁之天下。

  第一百七十章 釜底抽薪

  宣播出了营,就被一个侍女叫住了。

  “夫人请你带句话。”

  宣播不敢怠慢,连忙肃立。“请讲。”

  侍女吓了一跳,随即扬起了小脸,挺起了胸。

  能让九卿之一的廷尉毕恭毕敬,这可是不多得的机会。

  “夫人说,袁绍引董卓入京,却又弃朝廷于不顾,仓皇出逃,是为始乱终弃者也。天子无过而废,京师付之一炬,百万生民死于沟壑,皆袁绍之罪。望其良知未泯,早日向朝廷请罪,以补前过。莫使袁氏四世德业付之东流,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小侍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背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宣播欲笑又止,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唐姬宣布与袁绍决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袁绍一直否认天子的血脉,甚至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实际上还是以少帝的支持者自居,认为天子是董卓乱政的结果,没有合法性。

  在这个前提下,他拥立刘虞才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少帝的未亡人公开与袁绍决裂,并要求他向朝廷请罪,等于挑明了立场,支持天子。

  袁绍再用少帝的名义行事,就没有任何大义可言了。

  再与朝廷为敌,他就是犯上作乱的逆臣。

  宣播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宿营地,来到了郭图的面前。

  郭图眼神复杂,既有渴望,又有愤怒,还有几分鄙夷。

  宣播摆摆手,命关守郭图的狱吏走开。“公则辛苦了。”

  “有元放照顾,何来辛苦。”郭图揉着手腕,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就知道公则聪明绝顶,必能理解我的难处。”宣播叹了口气。“如此,我受点委屈也就值了。”

  “你受何委屈?”

  宣播苦笑,连连摇手。“区区小事,将来再说不迟。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公则尽快转达本初。”

  郭图盯着宣播,心中不安。

  宣播直呼袁绍为本初,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何事?”郭图按捺着心中怒气。

  宣播将刚才去求唐姬说情,唐姬又让他带话给郭图的事说了一遍。

  郭图听完,顾不上和宣播治气。“请元放立刻为我准备一辆车,一些干粮。我连夜起程。”

  宣播求之不得,一边命人为郭图准备食物,一边命人找来郭图的车马和侍从。

  郭图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狼吞虎咽。

  宣播一旁看着,感慨不已。什么名士,真饿急了,还不是像狗一样争食,风度全无。你笑话唐姬、蔡琰陷落李傕军营时,可曾想到我等这几年的屈辱?

  你以为失陷李傕军营的只是唐姬、蔡琰吗?陈留、颍川诸郡有多少世家子女落入贼手,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身侍贼,受尽凌辱。

  若非陛下击败李傕,她们最终都会沦为菜人。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作为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之一,你全无愧疚之心,甚至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反过来歧视受难之人。

  你还是人吗?

  宣播越看郭图越生气,后悔没让人多打他一顿。

  郭图刚放下碗,宣播就催他上路,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

  ——

  蔡琰伏案急书,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从笔下流淌出来。

  唐姬拿着针线,看着蔡琰写字,羡慕不已。

  “昭姬,那几句话真的有用吗?”

  蔡琰头也不抬。“别人不好说,对袁绍肯定有用。”

  “为何?”

  “袁绍为公孙瓒所困,眼下正是心力最弱之时。”

  “是么?”唐姬有些诧异。“不是说袁绍连战连胜么,何以为公孙瓒所困?昭姬,你莫不是收到了消息,快说来听听。”

  蔡琰抬起头,翘起手指,拈去笔端的一根杂毛。

  朝廷颠沛流离,物资供应远不及以前,手里这枝笔的质量太差了,写几行字就掉毛。

  “夫人还记得赵太仆邠卿么?”

  唐姬的眉梢颤了颤,低下了头。“当然记得。就算我想忘了他,他也不会忘了我们唐氏。”

  “袁绍与公孙瓒停战,便是因为他持节出使所致。”蔡琰提笔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接着誊写会议记录。“袁绍连战连胜,却愿意接受赵太仆的和解,夫人不觉得奇怪么?”

  唐姬停下手里的针线,歪着头,思索片刻。“莫不是又怕了?”

  “也对,也不对。”

  “哦?”唐姬更加好奇,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过一杯水来。“昭姬,喝口水,说来听听。”

  蔡琰笑了起来,接过水,抿了一小口。“袁绍其人,长于尔虞我诈的权争,短于白刃相接的战斗。虽坐拥户口百万的冀州,却无法在战场上彻底击败公孙瓒。他接受赵太仆的和解,是希望以冀州的人才、财力耗死不得人心的公孙瓒。”

  “这个公孙瓒能与袁绍僵持到现在,不愧是白马将军。”

  “公孙瓒有勇无谋,难成大事。”蔡琰摇摇头。“他杀幽州牧刘伯安是大错特错,平白给了袁绍图谋幽州的借口。”

  蔡琰思索片刻。“这种人如同杨奉等人,适可为天子鹰犬,冲锋陷阵,不足以坐镇一方。而刘伯安虽学问精深,恩抚汉胡,却不晓军事,同样不能胜任。能安天下者,其唯天子乎?”

  唐姬点头附和。“我也这般觉得。”她叹了一口气。“当初若遵从先帝之意,立他为嗣,或要免此劫难。就像……就像当初孝景皇帝立孝武皇帝为嗣,方有扫荡匈奴,一洗前耻一样,有些事真是天意,非人力可争。”

  蔡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昭姬,你说,为什么儒术大兴之后,就没有出过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

  蔡琰一时诏塞,沉吟了良久才说道:“夫人,孝武虽雄主,却是心怀猜忌。卫霍且不去说,太子巫蛊之祸,杀得血满长安,朝廷为之半空。更别说立孝昭帝而杀其母。君父之酷烈,有过于孝武乎?”

  唐姬没有再说什么。说起这些故事,她远远不如蔡琰博学多识。多说多错,不如藏拙。

  她重新拿起针线,笑道:“昭姬,你学问这么好,又得天子器重,可要努力,为我女子争光。说不定将来会有更多的女子像你一样,入仕为官,与男子并列于朝堂。”

  蔡琰目光微闪,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为官,谈何容易。

  第一百七十一章 荀攸

  郭图连夜赶路。

  有宣播提供的路传,他走得还算顺利,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

  只是进入前将军段煨的警戒范围后,西凉军将士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让他心惊胆战,不敢放肆。

  认识到这一点,让郭图比挨了几天刑讯还要受伤。

  袁绍拥兵十余万,却不敢与西凉兵一战。

  天子却凭数千疲卒,大破李傕,并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莫非真是大汉火德不灭?

  如果真是这样,那袁绍将面临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郭图病了,额头烧得烫手,还说胡话。

  侍从吓得半死,更不敢怠慢,心急火燎的赶路。

  郭图昏昏沉沉,耳边蹄声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迎面奔来,让他恐惧莫名,尖声惨叫。

  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身处弘农城外的驿舍,眼前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郭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出是谁。

  “公达,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荀攸俯身看着郭图,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曹阳亭。”

  “曹阳亭?”郭图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赶了三百多里,很快就可以渡过黄河,离开弘农郡了,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公则,何以至此?”

  郭图长叹一声,不答反问。“公达,你这是去哪儿?”

  荀攸坐了回去。“见驾。”

  “见驾?”郭图盯着荀攸看了又看,试探道:“你的族人都在邺城,何不随我去邺城见本初?”

  荀攸笑而不语。

  郭图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荀攸幼年失怙,由其祖父抚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与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往来。郭图也不熟悉他,只是听荀彧提过一次,并不觉得荀攸有什么过人之处。

  况且他也清楚荀攸对袁绍没什么兴趣,提议只是出于客套。

  此时此刻,他也没什么兴趣和精力与荀攸攀谈,只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荀攸见此情景,说了几句客套话,主动告辞。

  命人送荀攸离开,郭图问侍从有没有和荀攸说什么。侍从连连摇头。他们都是跟随郭图多年的人,口风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郭图面见天子的经过,他们只字未提。

  但侍从也提醒郭图,荀攸是去见驾,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图更加烦躁,命侍从立刻准备吃食,准备继续赶路。

  ——

  荀攸站在廊下,看着郭图的车马驶出了驿舍,绝尘而去。

  他轻轻哼了一声,举步出了门。

  “主君,天子不是正在赶来么,我们为何不在这里等,却要西行?”两鬓花白的苍头提起行李,赶上荀攸,忍不住问道。

  “我们已经迟了一步,不能再错过机会。”

  苍头扭头看了一眼荀攸,神色讶然。

  他跟了荀攸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荀攸这么急迫。

  荀攸没有解释。他从苍头手中接过一件包袱,看了看天色。

  “今天辛苦一点,赶到弘农喝酒吃肉,再借一辆车。”

  苍头笑了,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急行,终于赶在夕阳落山之前进了弘农城。荀攸没有去驿舍,而是直接去了左将军杨奉的军营,报名请见。

  “蜀郡太守,颍川荀攸求见。”

  守门的卫士看了荀攸一眼,不敢怠慢。“左将军在城外练军,还没回府。请荀君进来稍坐,待左将军回府,立刻通报。”

  荀攸点头致谢,顺口说了一句。“左将军练兵有道,我早有耳闻。”

  卫士咧着嘴笑了,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左将军的练兵之道可是天子亲授,真的好。若非如此,左将军也不能击败李傕,立功封侯。”

  “原来如此。”荀攸说道:“怪不得军纪如此之好,甚得百姓称赞。”

  “那是。”卫士心中欢喜,更加热情,一边让人准备茶水点心,引荀攸到前庭就坐,一边拍着胸脯说道:“天子说了,左将军麾下将士与众不同,都是穷苦人出身。从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粮,更是为天下穷苦人争一条活路,这打劫百姓的事啊,是万万做不得……”

  苍头忍不住说道:“天子竟会这么说?”

  卫士转头看看苍头,神色不郁。“老人家,我可是左将军麾下将士,和天子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怎么会骗你呢。”一边说着,一边帮着苍头卸下行李,放在一旁。

  苍头感激不尽,连声致谢。

  卫士摆摆手。“不妨事,举手之劳。不瞒你说,我也是穷人出身,先父就是做奴仆的。因为一件小事,活活被主人打死了。”

  卫士说着,眼圈红了,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扶刀的手也握得紧紧的,青筋暴露。

  苍头很窘迫。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足下有仁心,不愧是左将军麾下。”

  卫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手臂,拭去眼泪,转身走了。

  有人送来了茶水点心,苍头接过,前后张罗着,服侍荀攸喝水吃东西。

  “主君,早就听说天子虽然年幼,却是仁义明君,看来果然不差。主君没去蜀郡就职真是对了。”

  荀攸点点头,喝了一口水,不时的瞥一眼院中来来往往的士卒。

  虽然这些士卒大多面色黝黑,衣甲破旧,一看就知道是穷苦人出身,但精气神不错。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能将黄巾旧部调教成这般模样,天子有过人之处。”

  “是呢,是呢。”苍头笑得额头的皱纹都浅了些。“老主君常说否极泰来。大汉遭此大难,却也得了一位少年英主,或许便是否极泰来了吧。”

  两人说了一阵,刚刚接待他们的卫士按着刀,快步走了过来。

  “荀君,左将军回来了。请随我来。”

  荀攸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杨奉便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一见荀攸,立刻放慢了脚步,拱起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足下便是颍川荀君?在下杨奉,幸会幸会。”

  荀攸拱手还礼。“左将军,攸不请自来,叨扰了。”

  “哈哈哈……”杨奉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认识荀攸,但是蜀郡太守和颍川荀氏的名头,足以让他兴奋异常。

  从军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名士主动拜访。

  果然跟了天子就是不一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平平无奇

  杨奉将荀攸请入中庭,分宾主落座,询问荀攸来意。

  荀攸直言,因道路堵塞,赴蜀郡上任不成,不得不回朝廷复命,途经此地。

  杨奉也没多想,感慨了几句,殷勤的邀请荀攸留在这里,等天子来。在被荀攸婉拒后,他又退而求其次,请荀攸在府中留宿一夜。明天一早,派车马送荀攸西行。

  荀攸欣然接受。

  杨奉大喜,命人准备酒宴,款待荀攸。

  为了表示隆重,他不仅命人屠牛宰羊,还召来了几个亲信将领作陪。

  这些人全部出自白波军。家境稍好的不过是小有资产,温饱有余,粗识得几个字而已,谈不上读书习经。在荀攸面前,他们显得局促不安,频频出错,越发紧张。

  荀攸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

  这样一群人,真能击败李傕?

  好奇之下,荀攸问起了战事经过。

  一说到战事,杨奉等人立刻来了精神。

  杨奉抢先说起了天子对他的器重,尤其是勉励他自立家门的事。想起那一幕,杨奉不禁唏嘘,心里的激动一如当初。

  诸将深有同感,说起当初天子与将士同吃同住,一起讨论如何改进战术,调整阵地,为后来击败张绣、李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杨奉一时怯懦,未敢主动出击,错失战机的事,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

  对杨奉与郭武出击,临阵斩杀李维的事,他们大谈特谈,还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斩杀李维的人选,让人一不小心会以为是杨奉所为。

  荀攸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问几句,激发杨奉等人的谈兴,将气氛推向高潮。

  杨奉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直至酩酊大醉。

  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荀攸起程,坐着杨奉提供的车马,一路西行。

  ——

  潼关。

  刘协负手站在塬上,看着远处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的山脉,感慨不已。

  此时的潼关还只是一个要塞,规模并不大,但地势极为险要。

  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为过。

  潼关为人所知,要归功于马超。

  在演义里,潼关一战,马超打得曹操割须断袍,狼狈之极。

  历史上,这一战却是曹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精彩一战。

  只不过历史不如演义精彩,而且大多数人更喜欢小鲜肉锦马超,所以割须断袍的故事流传更广。

  “潼关建于何时?”刘协问道。

  据说潼关是曹操所建,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绝对不靠谱。

  兰台令史蔡琰抱着一卷木简,想了想,伸手撩起鬓边的一缕头发。

  “具体何时立关,臣未见诸史书。但晋时有桃林塞,想来有些关系。”

  “桃林塞又是啥?”董宛探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蔡琰。“这儿也没桃啊。”

  “贵人,那一片就是古桃林。春天时桃花满谷,美不胜收。”蔡琰伸手指了指东面。“据说当初夸父追日,追至此地。因干渴难忍,先喝干了河水。依然不足,又去喝渭水,未及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

  董宛惊得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好厉害。真有这样的人吗?”

  蔡琰忍不住笑了。“夸父是神仙,真假却不好说。他的故事不见于正史,唯有《山海经》、《列子》有载,不排除有后人附会的可能。”

  董宛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刘协却多了几分兴趣。“《山海经》、《列子》的来历可疑?”

  蔡琰点点头。“这两部古籍早有提及,但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以太史公之博学,也觉得《山海经》不可理喻,未曾详言。正式提及这两部古籍,乃是刘向、刘歆父子。刘歆为助王莽篡汉,借校书之际,编造了不少伪书,不排除这两部书也是编造的可能。”

  说起学术,蔡琰神采奕奕,侃侃而谈。

  刘协听得津津有味,董宛却觉得无趣,转身去一旁玩耍。

  王越见状,命史阿跟着。这儿垒高沟深,万一摔下去,可能就直接摔死了。

  蔡琰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题一转。“陛下,臣这两日重读《太史公书》,忽有感悟。”

  刘协转头看看蔡琰,笑了笑。

  蔡琰抿了抿嘴唇。“陛下还记得王司徒曾说《太史公书》为谤书吗?”

  “记得。”

  “其实《太史公书》为谤书之说由来已久,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孝武。太史公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公布于世,而是藏诸名山。”

  “莫非这就是《孝武本纪》缺失的原因?”

  “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何解?”

  “《孝武本纪》,也就是太史公书中的《今上本纪》已非太史公所著,如何非议孝武,无从考究。但保留下来的其他篇目中,依然有迹可循。”

  蔡琰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转头看看四周,轻声说道:“比如《儒林列传》与《酷吏列传》。”

  刘协看着蔡琰,静候下文。

  他读过《史记》,但粗略知道大概,不清楚这些细节。

  让他现在去翻书,他也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蔡琰被刘协看得不安,眼神疑惑。“陛下……没读过这两篇?臣十三岁就读过了。”

  刘协很受伤。

  即使“他”很聪明,就读书而言,和蔡琰这种学霸比起来,他真是平平无奇。

  即使是真学霸杨修,私下里也是对蔡琰很服气的。

  “令史,你能否别用这种眼神看朕?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藏万卷、精通典籍的父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史一样过目不忘。”

  蔡琰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罪不罪的就算了,你好好说一下,这两篇中有什么非议之辞。”

  “唯!”蔡琰应了一声,斟酌语句。

  之前说得随意,无君臣之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

  陛下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就不介意。万一被人弹劾,免官事小,连累了陛下名声事大。

  正在蔡琰考虑怎么说的时候,裴潜快步走了过来。

  “陛下,蜀郡太守,颍川荀攸请见。”

  刘协又惊又喜,连声吩咐裴潜去引荀攸进见。

  裴潜转身走了。

  蔡琰如释重负,随即又进谏道:“陛下求贤若渴,固然难得,但颍川荀氏与袁绍牵连甚深。荀攸来意未明,不可不慎。”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见如故

  刘协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东群臣持币观望,两面下注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谋士又个个是九曲肥肠,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后世称为忠于汉室的荀彧都一直没有回应,以保密著称的荀攸更不能不防。

  三国的顶级谋士中,贾诩以明哲保身著称,荀攸则以行事隐密著称,堪与汉初的陈平媲美。

  他为曹操谋划的密计,绝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

  心思之深,估计只有贾诩那种等级的人才能揣测。

  刘协收起兴奋之情,站在塬上,看着东侧的大片桃林。

  正值冬季,桃林没有一片叶子,在高低曲折的黄土映衬下宛如轻烟,莫名萧索,让人心生惆怅。

  神话已经褪色,辉煌也终将落幕。

  大汉能不能浴火重生,尚未可知。

  正如眼前的这道九曲黄流,随波逐流容易,逆水行舟却是何其困难。

  想到失落处,刘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

  念了一句,忽然想起眼下正是冬季,下一句实在不应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太失败了。

  蔡琰忽然说道:“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

  这你也能接?

  蔡琰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陛下,荀攸来了。”

  刘协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裴潜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其人中等身材,满面尘土,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坐车坐得久了,连走路都有些不太自然。

  但荀攸的神情很淡然,不喜不悲。

  他走到刘协面协,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刘协一眼,便垂下了眼皮,拱起手,行了一个大礼。

  “蜀郡太守,臣攸,见过陛下。”

  刘协伸手虚扶,轻声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荀卿有救世之才,岂可避世求闲。你去不了蜀郡,亦是天意。”

  荀攸微怔,随即从容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事若可为,臣自当竭尽全力。”

  刘协又道:“能得荀卿之助,希望又多了一分。荀卿千里而来,可有妙计教我?”

  “下车伊始,未知详细,焉有妙计。”荀攸顿了顿。“倒是有一件事,想提醒陛下。”

  “说来听听。”

  “臣昨日午时,在曹阳亭遇到了郭图。”

  “哦?”刘协稍作迟疑,突然说道:“他走得很急啊,昨天午时便到了曹阳亭?”

  荀攸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确走得很急。臣揣测,他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河,取道安邑。”

  “安邑?”刘协警惕起来,示意裴潜取地图来。

  裴潜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地上,用土块压住。

  刘协单腿跪地,蹲在地图前,越看越不安。

  郭图大前天晚上脱身,昨天中午便到了曹阳亭,两天一夜的时间赶了三百多里,这个速度很快。他这么急着离开,却又取道安邑,而不是直接由陕县东行,经洛阳回邺城,自然有目的。

  “荀卿,何以见得郭图一定会去安邑?”

  “郭图为人,最好颜面。奉命出使不成,受刑折齿,必引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河东卫氏,号为豪族,与袁绍有旧。郭图若欲报仇,去安邑,求救于卫氏,最易成事。”

  刘协转身看着蔡琰。“有这样的事?”

  蔡琰点点头,垂着眼皮。“当初我与卫氏结亲,便是由袁氏为媒。”

  刘协恍然。

  他一直很奇怪,陈留蔡氏虽不是一等一的世族,却也是数得上的官宦世家。蔡邕的叔父蔡质官至卫尉,蔡邕的父亲英年早逝,官做得不大,但蔡邕的母亲却是司徒袁滂之妹。蔡邕本人官不大,却是当世大儒。

  他怎么会将心肝一样的女儿远嫁到河东,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

  河东无大族,河东卫氏成为世族是西晋的事,眼下的河东卫氏就是一个地方豪族,卫氏兄弟一个出仕的也没有,和陈留蔡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做媒,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原来是袁氏出面。

  蔡琰没有直接说是袁氏的哪个人,但这个不重要。

  袁隗等人都被杀了,袁氏的人脉都归袁绍所有。卫氏要报答袁氏,答应郭图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郭图再说蔡琰就在他身边,卫氏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意了。

  杨彪、田芬有危险,河东可能会出事。

  刘协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后悔也无药可知,现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救。

  “荀卿可有解决之道?”

  荀攸却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敢问陛下,这莫不是……蔡伯喈女?”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荀君。”

  荀攸点点头,还了一礼。“夫人在河东时,可知卫固其人?”

  “卫固好为游侠,武断乡曲,常有犯法之事。卫氏族中长老虽有训斥,却无可奈何。”

  荀攸转头看向刘协。“陛下,郭图此去河东,必寻卫固,诱以官爵。阻拦怕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拖住郭图,先解上党之危。”

  刘协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郭图含恨而去,一心报复,绝不会满足在于河东搞事,上党更关键。

  卫氏再有实力,毕竟只是地方豪强,有上千的私人部曲便是极限。面对大军,卫氏坚持不了太久。可若是袁绍派人取上党,再率上党之兵增援河东,情况就不一样了。

  钟繇刚到上党,下车伊始,毫无根基。论对上党人的影响力,他远远不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袁绍一纸书到,钟繇很可能就被人绑了。

  既然河东之乱不可避免,不如先放一放,让他嚣张几天,等控制了上党之后,再回头收拾他。

  等几天,还能看看河东人心,给那些心向袁氏的人一个跳出来的机会,一起收拾了。

  荀攸几句话,就展示了他从战略到战术的过人眼光,也显示了他的诚意。

  “甚好。”刘协欣慰地看着荀攸。“蜀郡太守做不成,你就改任侍中,随朕到河东走一遭吧。”

  荀攸一直在打量刘协的脸色,见刘协从容不迫,迅速做出决断,心中大为满意。

  看来杨奉所言不虚,天子身负天命,是难得的奇才。

  如果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必是眼前少年。

  相比之下,袁绍、曹操都望尘莫及,袁术、刘表更不值一提。

  “唯。”荀攸躬身施礼。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惺惺相惜

  蔡琰很无奈。

  天子刚刚还接受了她的建议,要谨慎对待。眼睛一转,就对荀攸坦诚相待,引为近臣。

  这未免有些草率。

  趁着荀攸去洗漱、更衣,领取印绶,蔡琰委婉的提醒刘协不要轻信于人。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令史与荀攸不熟,有些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不敢说荀攸是毫无保留,但他想效忠朝廷,搏一把前程,却是可以确定的。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提醒上党之危?”

  “陛下熟悉荀攸?”

  “略知一二。”刘协想了想,又道:“你回头查一查,是谁辟召荀攸为吏,又推举他为官的。”

  “唯。”见刘协胸有成竹,蔡琰没有再多说。“陛下,最近案牍增多,竹木简供应不及,需少府增加人手,有时伐竹木制简。”

  “很急么?”

  “很急。”蔡琰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天子刚刚与荀攸讨论形势,她又记了一大卷。“除了起居注、会议记录,还有大量抄送公卿的副本要写。即使副本收回后可以削去再写,也需要人手来处理……”

  看着絮絮叼叼地说个不停的蔡琰,刘协也有点无奈。

  竹木简成本高,又笨重,是个很现实的限制。

  “先坚持两天,或者到营里招募一些不识字的妇人帮忙处理回收的简,等到了河东,想办法建纸坊造纸。总是捧着一大卷简跟着,朕怕你这手将来会落下病根。”

  “造纸?这倒是个办法,只怕人手不足。”

  “从大臣、将士的家眷中招募吧,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刘协想了想,又道:“回头你与夫人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兴趣来主持这件事。”

  蔡琰觉得有理。大臣、将士大多有家眷,又从李傕营中解救了不少俘虏,也是以妇人为主。这些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混口饭吃,免不了受人轻视。

  如果能建个纸坊,将她们集中到纸坊里工作,也能落个耳根清静。

  ——

  夕阳落山,大地陷入黑暗,大营里点起了星星灯火。

  刘协回到大营里,荀攸正在帐前等候,与贾诩说着闲话。

  裴潜站在一旁。

  见刘协走来,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一边还礼,一边对裴潜说道:“河东竹木多么?”

  裴潜说道:“河东多山,竹木繁盛,处处皆是。”

  “既然如此,河东可有造纸的纸坊?”

  “纸坊倒是有,只是技术一般,粗糙不堪用。读书人还是喜欢山东纸,奈何价高难得,不如竹木实惠。”

  “如今公文太多,竹木简消耗太大,笨重不便,还是用纸好。”

  裴潜忍不住说道:“陛下,纸虽轻便,却不便宜,大量使用,怕是承受不起。”

  “那就想办法降低成本。”刘协摆摆手,打断了裴潜。“你去各营问问,有没有会造纸的,哪怕知道一星半点也行。聚在一起拼凑一下,或许就知道如何造纸了。”

  裴潜应了,转身去了。

  刘协邀贾诩、荀攸入帐,各自落座。伏寿与宋都安排宫女布席,端上晚餐。

  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麦粥,一块胡饼,酱一碟,豉一碟。

  刘协也不客气,拿起饼,蘸了些酱,咬了一口。

  贾诩早就习惯了,端起麦粥喝了一口,又掰下半块饼,蘸了点酱,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荀攸见状,有样学样,只是麦粥入口时皱了一下眉。

  刘协吃得快,便取过一份公文来看,却是大司农张义送来的消息。

  韩遂、马腾有举兵向关中的迹象。关中仅有老弱两万,骑兵也极少,恐怕难以应付。

  此外,益州牧刘璋上表,奏荆州牧刘表不臣。因汉中为米贼所占,道路不通,是以上表耽搁了大半年时间,直到张义安抚关中,才由张义转交。

  刘协很不以为然。

  刘焉在世的时候,曾派兵与韩遂、马腾联手,进攻李傕等人。如今却说米贼阻道,不能交通,摆明了就是借口。

  你以为朕不知道所谓米贼就是你们养的看门狗。

  只不过如今刘焉气死了,刘璋上位,与张鲁翻了脸,弄假成真也有可能。

  等荀攸吃完,刘协将刘璋的上表递过他。

  荀攸看了一眼,又递了回来。

  “刘璋愔弱,益州自顾不暇,难成大事。陛下不妨征召益州才俊入朝,以维系益州人心不失。至于汉中,张鲁以五斗米道义羁縻庶民,颇得人心,倒是要小心些,以免坐大难制。”

  “你熟悉张鲁么?”

  “不熟悉。”荀攸摇摇头。“不过以道惑人者,多为糊涂人,不足为患。”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黄巾之祸亦不足为鉴?”

  荀攸淡淡地说道:“黄巾八方俱起,号称百万,看似声势浩大,然而张角一死,便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如今各据一方,看似有席卷之势,其实不过是釜底游鱼,挣扎求生。曹操在兖州,公孙瓒在冀州,都曾大破黄巾。袁绍入黑山,也是所战辄胜,未见可惧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黄巾之祸,不在其烈,而在其久。欲根治之,非行王道不可。王道行于天下,黄巾自然如洪水归道,化为涓涓细流。”

  刘协深以为然,对荀攸又高看了一眼。

  等贾诩吃完,刘协让荀攸将刚才的建议又说了一遍,贾诩静静地听完,点头表示同意。

  但他随即又提了一个问题:派谁去上党为佳?

  荀攸没表态。

  刘协心里已有人选。

  上党与袁绍的大本营邺城相接,境内又有正被袁绍打得节节败退的黑山军张燕部,派杨奉去最合适不过。既能协助钟繇守上党,又能联络黑山军,一举两得。

  但他没直接说,而是反问贾诩。

  “先生以为谁是适合?”

  “前将军段煨。”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心中诧异,贾诩的态度如此坚决,根本没有讨论的意思,而是强烈建议。

  对贾诩来说,这可不多见。

  “先生有何理由,不妨说来听听?”

  贾诩摇摇头。“无他,唯形势所宜。若是由上党攻邺城,左将军杨奉更合适。若是守上党,阻止袁绍西进,前将军段煨最合适。”

  刘协恍然大悟。

  他不动声色,转向荀攸。“侍中以为如何?”

  荀攸欠身一拜。“贾侍中不愧是凉州智士,发无不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同病相怜

  刘协随即问了另一个问题,关中怎么办?

  贾诩抬起头。“臣走一趟,或许能解关中之危,并为陛下招集数千精骑。”

  “韩遂、马腾肯听吗?”

  “韩遂有野心,未必肯听,但马腾肯定会听。只要马腾不出兵,韩遂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协想了想,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难得贾诩如此积极主动,就让他去办吧。能办得成更好,办不成,将来也不至于有遗憾。

  “只是先生一走,朕这里有事,和谁商量呢?”

  贾诩转头看向荀攸,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荀侍中正当壮年,多谋善断,临危不乱。有他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必能出奇制胜,捷报频传。”

  刘协眉梢轻扬。

  他信任荀攸,是因为他知道荀攸是何等样人。

  贾诩如此信任荀攸,却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接触才对。

  贾诩此时主动请求去凉州,是避嫌,还是试探?

  “二位以前有过交往?”刘协看看贾诩,又看看荀攸,面带浅笑。

  荀攸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着贾诩。

  贾诩抚须而笑。“交往没有,交手倒是有过。荀侍中有定力,身陷囹圄亦不动声色,臣甚是佩服。”

  荀攸变了脸色。“原来是你?”

  贾诩点点头。“是我。荀侍中,党人重名声,少实才,绝非良伴,当敬而远之。”

  荀攸沉吟片刻,拱手施礼。“多谢先生。”随即又转向刘协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董卓乱政,臣与议郎郑公业(郑泰)、长史何伯求(何颙),及侍中种元甫(种辑)、越骑校尉伍德瑜(伍琼)合谋,行刺董卓。筹划不密,臣与何伯求被捕。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廷鞫,在狱中等了十几天就释放了。”

  刘协看向贾诩。“是先生下令抓人?”

  贾诩叹了一口气。“臣身为董卓谋士,不能坐视董卓被刺,又不忍忠义之人死于非命,只好趁其行迹未彰,抓捕入狱。可惜,当时不知道伍德瑜也参与其事,只抓了荀侍中与何伯求。何伯求忧愤而死,荀侍中不动如山,始终未露一点破绽。”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这算不是冤家不聚头?

  贾诩、荀攸也相视而笑,自有相惜之意。

  商议已定,刘协命人拟诏,使贾诩持节招抚韩遂、马腾。段煨统兵,赶往上党,协助钟繇。杨奉也加快行程,争取尽快渡河,联络白波军,准备作战。

  ——

  出了帐,贾诩、荀攸心有灵犀地停住了脚步。

  “先生,河东再会。”

  贾诩抚着胡须笑了笑。“河东何足道哉。你我再会之时,当在美稷。”

  荀攸想了想,颌首表示同意。“愿此战能重整河山,解肘腋之忧,重振华夏声威。”

  贾诩叹了一口气。“公达,我很羡慕你啊。”

  “先生何出此言?”

  “我年近半百,余日无多,怕是看不到陛下重整河山的那一天。凤凰非梧桐不栖,公达身负绝世之才,当善加珍惜,莫使岁月空付。”

  荀攸拱拱手,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提携。”

  贾诩拱手还礼,缓缓向前走去。

  荀攸跟了上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不说话,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

  刘协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案前。

  和贾诩、荀攸说话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决定,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仿佛是故意的,不管多大的事,哪怕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要送到他这儿来过一遍。

  美名其曰,让他熟悉政务。

  刘协的确也需要熟悉政务,哪怕以后放权,也是建立在他通晓政务的基础上。要不然三公九卿来汇报政务,他一窍不通,难免为人所欺。

  好在尚书令裴茂贴心,将可能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了标注,让他少跳了不少坑。

  处理完毕,已是半夜。侍寝的宋都熬不住,已经睡了一觉,被刘协上床的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服侍。

  刘协上了床,身体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

  他想起了蔡琰说的《儒林列传》和《酷吏列传》,便问了宋都一句。

  “你读过《太史公书》吗?”

  “没有,臣妾只读过曹大家的《女诫》。”宋都发了一会儿愣。“现在想来,好像没用。”

  “为何这么说?”

  宋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竟是睡着了。

  刘协哭笑不得,掖好被角,吹灭了灯,闭上眼睛。

  ——

  隔壁帐中,蔡琰也收起了最后一份文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唐姬走了过来,将一碗粥摆在蔡琰面前。“喝粥吧。喝完粥,起来走两步,活动一下再睡。”

  “多谢夫人。”蔡琰接过碗,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让夫人为我准备宵夜。”

  “你何德何能?你的德能大了。”唐姬也笑道:“自从你做了这个令史,多少女子跟着沾了光。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也足以让人欣慰。”

  蔡琰眼睛发亮。“是啊,有事可做,就像浮萍有了根,心里有着落了。”她喝了一口粥,又道:“夫人愿意接受纸坊的事么?”

  “我还没定。”唐姬靠在案上,看着蔡琰。“昭姬,你说我应该接受这件事吗?按理说,这应该由尚方负责才合乎制度。天子体谅我,我自然感激。只是因此违了制度,未免不妥。”

  蔡琰摇摇头。“天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至于制度,夫人大可不必担心。丧乱之际,诸事从权,岂能尽依制度。依我看,天子要做的事很多,尚方届时只怕应付不过来。夫人若能帮着分担一些,自然是好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天就去营里看看。昭姬,你有空闲吗?若能陪我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蔡琰看了唐姬一眼,笑道:“夫人何不带上宋贵人或者董贵人?她们一定很乐意,尤其是董贵人。”

  想到闲不住的董宛,唐姬忍不住笑了声。

  蔡琰盯着唐姬,眼睛眨也不眨。

  唐姬不解,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蔡琰收回目光。“或许这就是天子所愿吧。劫难过后,哪怕是简单的一笑,也是如此可贵。”

  唐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揽着蔡琰,轻轻地晃了晃。

  “诚如天子所言,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谁之过欤

  刘协尚未渡河,就收到了河东太守王邑送来的急讯。

  安邑卫氏为乱,拘禁了太尉杨彪,并包围了太守府。

  看完文书,刘协想了一会儿,召来裴潜。

  “卫氏为乱,会有人响应他吗?”

  裴潜不假思索。“肯定有。安邑卫氏为河东著姓,世为郡吏,宗族强盛,故吏、姻亲甚多。”

  刘协点了点头。

  卫氏牵连这么广,他就放心了。

  拔起萝卜带起泥,趁这个机会收拾一批人,对将来治理河东有好处。

  “你父子在朝,卫氏会不会危及你的家人?”

  裴潜从容说道:“卫氏虽强,手却伸不到闻喜。”

  刘协很满意。“你去左将军营中,协助左将军抢占盐池、铁官。”

  裴潜愣了一下,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一方面热血上涌,另一方面又觉得背后凉风习习。

  入职不到半个月就得到重用,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

  天子派杨奉先行,却不是去救人,而是抢占盐池、铁官,这是欲行庄公克段之计啊。

  亏得闻喜裴氏早早向天子称臣,否则这一次说不定就卷进去了。

  河东豪族的实力是不弱,可是天子麾下不仅有白波军,还有西凉劲卒,踏平河东易如反掌。

  裴潜不敢怠慢,领了诏书,匆匆而去。

  刘协随即又召来卫尉士孙瑞。“太尉被卫固拘禁,你就勉为其难,先行履职吧。”

  士孙瑞神情窘迫。“陛下,此乃卫固作乱,并非太尉失职。此时罢免,臣不敢奉诏。”

  刘协说道:“没有罢免他,只是让你代行太尉之职,主持军事,部署平叛事宜。”

  士孙瑞如释重负,拱手称谢。“臣奉诏。”

  刘协随即命人找出刘表的贡献清单,交给士孙瑞。

  行军作战,不仅要有兵马,还要有粮食、物资。眼下只有刘表的贡献可用。段煨、杨奉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数量有限,并不足以供应整个大军。

  作战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筹集粮食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没有粮食,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作战。

  “卫尉辛苦,尽快拿出章程,以便朕观摩学习。”

  士孙瑞拱手领命,心里却有些恨赵温、张喜。

  你们急不可耐的争权,却让我跟着受累。

  政务都是嘴上功夫,筹粮却是实实在在的任务。一日无粮,便得饿一日肚子。

  ——

  士孙瑞领了诏书,转身便去找尚书令裴茂。

  事情紧急,他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就问,河东能不能筹集到粮食?

  就地筹集粮食,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裴茂一口否决。“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自从黄巾举事以来,河东就没有太平过。

  先是黄巾旧部白波军。

  后来董卓入洛阳,又派人进驻河东,与白波军交战,连年不休。

  再后来匈奴人告状不成,滞留河东,劫掠百姓。

  近十年下来,除了那些有自保能力的大族、豪族,普通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没有人,哪来的粮食?

  土地再肥沃,没有耕种,也只能长草,不能自己种粮食。

  士孙瑞横了裴茂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了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他代行太尉之职了。

  裴茂的话说得很明白,普通百姓都跑了,筹粮无从谈起。

  但是那些有自保能力,没有跑的大族、豪族有粮。不仅有粮,而且有很多粮。

  因为他们可以趁机兼并无主的土地,同时吸纳流民作为部曲。

  向他们征集粮食,大概率可以解决问题。但他们的粮食不是白给的,必须有足够的利益进行交换。

  朝廷能够拿来交换的,一是官,二是爵。

  按理说,爵不可滥赏,官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封几个虚衔的官职很容易,也就是下道诏书的事。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打算用封赏来解决问题。

  士孙瑞也不赞同。

  可是面对即将断粮的现实,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四世三公的袁绍到安邑的豪族卫氏,那么多的大族都与朝廷离心离德。

  普通百姓是活不下去了才造反,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别人过得怎么样,他不清楚。袁家的生活有多奢侈,他却是一清二楚。

  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河内或许有粮。”裴茂提醒道。

  “河内有粮,但是运输不便。”士孙瑞一声叹息。“纵使张杨肯出力,肩挑背扛,又能运多少粮食。途中消耗占去了大半,就算让河内所有人都来运粮,也支撑不了几万大军的开销。”

  裴茂默然。

  其实他知道解决办法,但他都说不出口。

  得知天子派裴潜协助杨奉去控制盐池、铁官,他就意识到天子想干什么,但他却无法阻止。

  这是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一个考验。

  杨奉是黄巾旧部出身,他现在只忠于天子,对河东大族没什么好感。天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说控制盐池、铁官,逼得急了,他甚至可能劫掠河东。

  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只不过那时候的白波军攻坚能力太弱,无法打破大族的坞堡而已。

  如今的杨奉经过天子调教,战力飚升,那些坞堡未必还能挡得住他。

  在天子和河东大族之间,他只能选天子。

  可是让他建议士孙瑞也对河东大族下手,他也做不到,只能装聋作哑。

  他相信,士孙瑞和他一样,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出,至少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两人默契的顾左右而言他,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好久,裴茂一声长叹。“郭图害人不浅。”

  士孙瑞冷笑一声:“若卫氏如巨光一样忠于朝廷,纵有十个郭图,又能奈何?巨光此言,殊为不当,当深自反省。”

  说完,他站了起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裴茂面红耳赤,喏喏无言,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他看得出,士孙瑞已经有了决断,有人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很快,士孙瑞就以假太尉的身份,召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商议河东事宜。在会上,他开门见山的提出两条意见:

  一是郭图身为袁绍使者,对天子不敬,又煽动河东人叛乱。这是他个人的选择,还是袁绍的指使,司徒府当以公文询问,命袁绍上表请罪,说明情况。

  纵使这是郭图的个人决定,袁绍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况袁绍本人的屁股也不干净。

  二是以安邑卫氏为首的河东人藐视朝廷律法,拘禁三公,形同谋逆。太尉府当率兵平叛,对首恶严惩不怠,相关人员酌情处置。

  面对态度强硬的士孙瑞,赵温等人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只得表示同意,共同上书请诏。

  第一百七十七章 勿谓言之不预

  得到赵温、张喜的支持,士孙瑞就匆匆告辞。

  他要指挥大军渡河,没时间闲扯,讨论那些细节。

  赵温接着主持会议,却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一不小心,胡须捻断了好几根,心疼得他直哆嗦。

  “子柔,别犹豫啦,赶紧拿个章程吧。”张喜催促道。

  “怎么拿章程?”赵温反问道:“给袁绍的诏书如何抬头,是渤海太守,还是冀州牧?”

  张喜顿时僵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这是一个大麻烦,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若以朝廷诏书论——不管这个诏书是不是天子本意——袁绍的官职只有渤海太守是合法的。

  车骑将军是自号,冀州牧则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如果给袁绍的诏书中承认现实,等于允许了这一类行为,朝廷将如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一般,重振朝廷尊严也就无从谈起,不会有人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如果不承认现实,那就等于和袁绍撕破脸,再无缓和的可能。

  让袁绍接受现实,自去冀州牧,等待朝廷的封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赵温连声叹息,恨不得将士孙瑞拉过来骂一顿。

  不过他也清楚,士孙瑞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天子让他代行太尉,既是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平定卫氏叛乱的任务,假太尉就无法为真,重掌兵权的事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士孙瑞不能退,他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思右想后,赵温执笔上书,请天子下诏,斥责袁绍以郭图事。

  他心存侥幸,以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称呼袁绍,试探天子之意。

  ——

  刘协看完赵温的上书,轻轻放在案上,眼皮轻抬。

  “司徒,袁绍心中还有朝廷吗?”

  赵温汗如雨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不理他,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年,朝廷艰苦求生,可曾得袁绍一丝助力?”

  赵温不敢再说话了,只是连连叩头。

  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没有一点和袁绍讲和的意思。

  “司徒,袁绍听从太仆和解,并非心有朝廷。他想做的可不是齐桓公。”刘协将赵温的上书轻轻推了回去。“朕劝司徒莫存侥幸,与虎谋皮不成,反为虎伤。朝廷仅剩一点颜面,不可轻易与人。朕与诸君辛苦坚持,可不是为了给他袁绍做嫁衣。”

  赵温再拜。“臣荒悖,请陛下降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说着,刘协又转头对一旁的蔡琰说道:“今日事,暂且不记入起居注。”

  蔡琰应了一声。

  “谢陛下。”赵温如逢大赦,连忙接过案上的上书,塞进袖子里,再拜,退出。

  出了帐,一阵风吹来,赵温遍体生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帐内,蔡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木简。

  “陛下,当真要与袁绍决裂吗?”

  刘协哼了一声:“他想一毛不拔,就名正言顺的占据冀州,哪来这样的好事?再怎么说,朝廷的诏书也不是废纸,想要就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蔡琰忍不住提醒道:“君子慎独,陛下更当慎言。这要是记入起居注,绝非圣君所宜。”

  刘协叹了一口气。“朕怕是做不成圣君。”

  “陛下何为此言?”

  “内圣外王,谈何容易。你熟读史书,可知古往今来,哪一位能当得此语?”刘协摇摇头。“朕不敢好高骛远,只希望能做好眼前事,无愧于此生,便心满意足。”

  蔡琰想了一会。“难道在陛下心中,尧也算不上内圣外王?”

  “亲亲贤贤,他连儿子都没教好,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谈什么内圣外王。且依天人感应之说,终尧之世,连年大水,天下汤汤,可见上天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蔡琰的脸色一僵,想了片刻,又道:“那舜呢?”

  “舜在位的时候,也一样是连年大水啊,而且他儿子商均也不肖。”

  “这……”蔡琰无言以对。

  天子明明是在胡扯,可是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见学霸蔡琰语塞,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刚才被赵温气出来的郁闷总算消散了些。

  蔡琰很无奈。“陛下,巧言绝非天子美德。”

  “令史说得对,巧言绝非美德。”刘协说道,不等蔡琰释然,他又补了一句。“可这并不是朕巧言善辩,而是史书所载,有感而发。你不能自圆其说,就说朕是巧言,这可是欲加之罪。”

  蔡琰张口结舌,神情尴尬。

  ——

  赵温病了,高烧不退,浑身无力。

  刘协得知消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探望赵温。

  赵温挣扎着起身,向刘协告罪。

  刘协用手背试了试赵温的额头,确实烫手,不是装病。

  “司徒是身体受了凉,还是心里受了凉?”刘协含笑看着赵温。“大丈夫当雄飞,安可雌伏。司徒言犹在耳,令人振奋。如今正是雄飞之时,司徒怎么反倒病倒了?”

  赵温苦笑。“陛下,臣已是花甲之年,少年时的狂妄之言,何敢再提。臣也有幸,能于此时此地,重见大汉中兴之机。奈何岁月不饶人,怕是余日无多。此时一病,不能能否再起。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陛下言说。”

  刘协摆摆赵温的手。“司徒言重了。你只是受了凉而已,休息几日便好了,何至于此。”

  赵温反手握着刘协,恳切地说道:“人年五十不为夭。臣寿五十有九,心满意足。若陛下能听臣言,臣虽死而无憾。”

  刘协叹了一口气。“司徒切莫如此,朕听着便是。”

  “谢陛下。”赵温喘了两口气。“陛下锐意进取,志在中兴,此诚大汉之幸。然,大汉积弊已深,纵有仙药,也难以一朝而起。董子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陛下当文武并用,张弛有度,积三十年之功,而太平可至。”

  刘协盯着赵温看了好一会儿,沉吟良久。

  “司徒之言,朕虽不能完全领悟,却愿意试一试。这样吧,诏书暂且不行,司徒作书与袁绍。若他能诚心改过,效忠朝廷,朕可既往不咎,拜其为车骑将军、冀州牧。如果他愿意,入朝主政亦可,朕将以大将军之位待之。”

  赵温又惊又喜,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刘协。“陛下,所言当真?”

  “朕言出必践。袁绍肯来,朕必以礼相待。袁绍若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刘协抽回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赵温,淡淡地说道:“朝廷自有斧钺,少不得拿他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一百七十八章 荀攸论袁

  刘协转身出去了。

  赵温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没动弹。

  他很清楚,天子很生气。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不仅是对袁绍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天子给他面子,愿意再给袁绍一个机会。只要袁绍肯低头称臣,不仅眼前的富贵能保住,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

  这个让步足够大,对得起他的谏言,几乎让他承受不起。

  赵温叹息再三,越想越觉得惭愧。

  过了一会儿,司空张喜推帐而入。“子柔,奈何?”

  赵温看了张喜一眼,忽然觉得一阵脸红。

  身为天子三公,却一心想着为袁绍争取利益,简直是大臣之耻。

  更让他觉得羞耻的是,他比张喜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以死相逼,简直是卑鄙下作。

  赵温忍着恶心,将刚才与天子的对话说了一遍。

  张喜眉头微皱,咂了咂嘴。“子柔,你说这是谁的主意?贾诩还是荀攸?”

  “为何不是天子自己的决定?”赵温没好气的说道:“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死谏?”

  “呃……”张喜神情尴尬,连忙拍拍赵温的手,以示歉意。“子柔此计,实在高明,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只是觉得天子高明,明知袁绍不可能来……”

  “等等。”赵温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张喜的肩膀。“袁绍不可能来?”

  张喜惊讶地看着赵温。“子柔,你不会觉得袁绍会来吧?他心存何念,你难道不知道?”

  赵温瞪着张喜,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你确定他不会来?”赵温觉得浑身无力。

  张喜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十有八九。”

  赵温吁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

  ——

  刘协回到御帐,坐在案前,气犹未定。

  赵温的表现让他很生气,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袁绍的影响力。

  赵温是益州人,和袁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都能为袁绍如此卖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比如司空张喜。

  张喜就是汝南人,和袁氏关系密切。

  “陛下。”蔡琰将刚写完的记录递了过来。

  刘协看了一遍,心情渐渐平复。“令史,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

  蔡琰低下头。“臣不谙政务,不敢妄言。陛下若有疑,何不咨询其近臣,比如荀侍中。他为人机敏,观察入微,定能为陛下解惑决疑。”

  刘协笑了两声。“令史今日为何如此谦逊?”

  蔡琰神情窘迫,讪讪说道:“臣随陛下左右,见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浅陋。这朝堂之事,与史籍所载相去甚远,非臣能揣度。”

  刘协眉梢轻扬。“令史此言,大有见识,将来不可限量。”他想了想,又道:“这是令尊的教诲吗?”

  蔡琰一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诚如陛下所言,先父在时,的确讲过类似言语。如今想来,颇有自省之意。只是臣当时年轻气盛,未曾深思,如今身处朝堂,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刘协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起点既高,进入状况也要比寒门子弟快很多。

  刘协和蔡琰聊了两句,命人去请荀攸来。

  刚才一时激愤,答应了赵温,现在想想,又有些后悔。

  万一袁绍真来了,那该怎么办?

  以袁绍的影响力,真要入朝主政,做了大将军,朝中文武还不唯他马首是瞻,自己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傀儡了。

  说不定真成了献帝,献出帝位的皇帝。

  时间不长,荀攸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无波。

  看完蔡琰刚刚完成的记录,荀攸拱手而坐。“陛下担心袁绍应召?”

  “他会来吗?”

  “不会。”荀攸说道:“尤其是在郭图受辱的情况下。”

  刘协松了一口气。

  “陛下其实不用担心袁绍。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为何?”

  “袁绍身负高门之望,好为雍容,却又敏感自负,处处争先。占优势时,或能稍作退让,示以大度。处下风时,必争以毫厘,以示不屈。若他击溃公孙瓒,全取幽冀,或许会入朝辅政,以成周公之名。如今与公孙瓒纠缠不下,颜面大失,如何肯来。”

  刘协反复斟酌一番,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袁绍岂是甘居人下之辈,认错更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他大破李傕,袁绍却被公孙瓒缠得筋疲力尽,哪有脸入朝辅政。

  ——

  大阳津。

  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后将军杨定部的将士陆续登岸,依次列阵,心中阵阵不安。

  得知天子大破李傕后,他亲自率领三千将士,身负粮食,翻山越岭而来,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本以为天子与李傕血战,就算不是两败俱伤,也应该伤兵满营,士气低落。

  可是眼前的一切截然相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步履坚定。

  一天前刚刚过去的卫尉营亦是如此。

  粗略一看,卫尉营至少有五千步骑,其中还有不少髡头蛮胡。

  这和他几年前在洛阳看到的卫尉营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行太尉事的卫尉士孙瑞心生敬畏。

  能将以洛阳浪荡子为主的卫尉营中调教成这般模样,士孙瑞堪称名将。

  他很想和士孙瑞套套近乎,奈何士孙瑞没给他这个机会。派一个军吏来简单问了几句,让他就地等候天子,自己率部前行,赶往安邑。

  在渡河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天后,张杨终于可以见到天子。

  先渡河的是后将军杨定,所部约四五千人。

  登岸之后,杨定立刻部署将士警戒,阵势拉开,将张杨及部下驱离渡口五百步。将士人人披甲,刀在腰,弓上弦,如临大敌。

  张杨很紧张。

  他有三千人,但这三千人是行军状态,没有披甲。

  如果杨定突然发起攻击,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他又不能下令将士披甲,这会让杨定怀疑他的用心,直接发起攻击。

  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却没有和杨定作战的勇气。

  杨定的部下以西凉兵为主,军械也相对齐整,不是远道而来的他能够匹敌的。

  他只能更加谦恭,耐心的等候天子驾临。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偏西,张杨筋疲力尽。

  好在等待即将结束,天子乘坐的渡河正在缓缓靠岸,天子大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一百七十九章 软硬兼施

  刘协提起衣摆,上了岸,站定。

  杨定快步迎了过来,伸手虚扶,迅速看了一眼刘协,脸上笑容绽放。

  “陛下不愧是英主,渡大河如履平地,面不改色。”

  刘协瞅瞅杨定,没吭声,心里却考虑着回头要找杨修谈一谈。

  让你辅佐杨定是为了教化西凉士卒,尽快让他们认同朝廷,而不是以杨定私人部曲自居。你怎么把杨定变成了舔狗?

  朕要你何用,完全没领会精神嘛。

  “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定又凑近了些,看到史阿扬起眉,手按在了刀柄上,这才停住脚步。“陛下,奉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求见,已经等了一天了。”

  刘协哼了一声,没接杨定的茬。

  张杨求见,他早就知道,士孙瑞已经派人来报告过。

  即使杨定有责任报告,也不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此刻应该负起指挥之责,以防万一。

  他这是急了。

  前将军段煨、左将军杨奉先后出发,独立成军,只有他这个后将军和一心想做富家翁的右将军董承为伍,多少有点丢脸。

  这显然是天子对他上次的表现不满,余怒未消。

  见天子没反应,杨定又道:“陛下,臣刚才安排人捉了几尾鱼,都是又肥又大的鲤鱼,待会儿让人送来。不管是煮汤还是烤,味道都是极好的。”

  刘协忍不住看了杨定一眼,你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将军何时对美食有了研究?”

  杨定咧着嘴笑了。“这都拜陛下派来的儒生教诲。他们说,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原本鲜鱼做成鱼脍最佳,只是这大河里的鱼土腥味太重,还是烤着吃最好,煮汤其次。”

  刘协想骂人。

  这他么谁挑的人,就挑出这种货色?满肚子文章,就记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个字,还是在这种食物极其短缺的时候。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定别再说了。

  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又爆粗口,惹得蔡琰唠叨。

  “传张杨进见。”

  “唯。”史阿去安排。

  见天子脸色不悦,杨定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拱手告辞,灰溜溜走了。

  ——

  “陛下,建义将军,河内太守,臣杨,迎驾来迟,死罪死罪。”张杨快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要跪。

  刘协伸手扶住了张杨。

  又不是朝堂上,毋须行跪拜之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一脸惶恐的并州汉子,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张杨见死不救令人恼火,但他却恨不起来。

  都是并州人,张杨的性格简直太好了,好得近乎没主见,耳根子超级软。

  钟繇去说两句,他就决定来勤王。

  郭图去说两句,他又后悔了,转而观望。

  但有一点,他从来没有背叛朝廷,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无数军阀中独树一帜。

  在历史上,他也是迎献帝东归的重要力量。

  这个人不适合镇守一方,只适合执行命令,听指挥,做偏裨之将。

  “将军辛苦了,这一路跋涉,一定很不容易吧。”刘协含笑说道。

  张杨看着笑眯眯的天子,不解其意。“陛下,臣……不辛苦。”

  “连续行军一个月,不辛苦?”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也有些不善。

  张杨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请罪。“陛下,臣……臣原本应该早早赶来勤王,奈何为郭图所误,耽搁了时间。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臣必全力以赴,以补前愆。”

  刘协缓了神色。“将军当真愿意补过?”

  “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将军与朕共赴河东,平定叛乱。”不等张杨回答,刘协抬起手臂一挥。“久闻天下精兵在并凉。华阴一战,朕已经见识过西凉兵的悍勇,如今也想看一看并州勇士的风采,希望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听到“华阴一战”四个字,再看看眼前乌泱泱的西凉兵,张杨心里最后一丝抗争的勇气烟消云散,俯首称臣。

  “臣不才,愿为陛下效劳。”

  见张杨答应得爽快,刘协缓了神色,问起了河内的情况。

  张杨长吁短叹,大倒苦水。

  河内这几年虽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却也不太平。他名为河内太守,实际能控制的区域却只是中西部,东部有时候由黑山军张燕侵占,有时候被袁绍侵占,他哪个也惹不起,只好装聋作哑。

  看着张杨委屈巴巴的样子,刘协越发无语。

  都是并州人,你看吕布的经历多精彩,三巨头挑了两个,顺带暴打袁术。

  “最近可有吕布的消息?”

  “听说他去了徐州,依附徐州牧刘备。具体的不太清楚,隔得太远了。”

  “你们没联络?”

  “之前有的,现在没有了。”

  “你说的之前,是他在兖州的时候?”

  张杨神情尴尬,咽了口唾沫,嚅嚅地说道:“是,吕布邀我入河南,夹击曹操。臣听董昭之言,未敢轻动。”

  “董昭?”刘协心中一动,来了精神。

  董昭虽然不如荀攸、贾诩有名,却也是实力不俗的谋士,否则不能与郭嘉、刘晔同传。

  他记得董昭得确曾短时间依附张杨,好像就是这个时间点。

  “是的,他是济阴定陶人,曾为袁绍效力。后因其弟董访在张邈军中,遭袁绍猜忌,便弃袁绍西行,到了河内,为臣谋划……”

  刘协没理张杨说什么,他知道董昭是什么人。

  这个人要是用好了,绝对是一口好刀。

  他是因为弟弟董访才离开袁绍的,现在曹操正围攻张邈,董访有可能会死在曹操手里。

  这个仇一旦结下了,就很难化解。

  就算董访不死,他看着张邈的家人被杀,也会对曹操离心离德。

  由董昭接任河内太守,既能挡住袁绍、曹操西进,又不会引起张杨反感。

  “你来见驾,河内的事由董昭负责吗?”

  “是的。”

  “能得将军信任,可见这个董昭的确有些能力。”刘协笑道:“不如这样吧,将军在朕身边作战,建功立业,由董昭任河内太守,屯田殖谷,供应大军钱粮,如何?”

  张杨张了张嘴,有心拒绝,却又不敢。犹豫半晌,点头答应。

  “此外,你写封书信给吕布,就说朕欲驱逐胡虏,平定并州,亟须勇士为爪牙。徐州虽好,非猛虎宜居之地。刘备智短,非可侍之主。当速归。”

  第一百八十章 不速之客

  张杨闷闷不乐。

  他赶了几百路,带着粮食来迎驾,天子没给他一点赏赐,反而罢免了他的河内太守,又热情邀请吕布回归。

  这区别也太明显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心细,看到了张杨的沮丧,不动声色的提醒道:“陛下方有意平定并州,驱逐胡虏,张将军便奉诏勤王,来得正是时候。臣依稀记得,将军好像是云中人吧?当年泰山丁建阳任并州刺史,屡建战功,其中便有将军的功劳。”

  张杨诧异地看向蔡琰,低落的心情为之振奋。

  “这位是……”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蔡琰使了个眼色,又瞥了一眼张杨。

  刘协转头看看张杨,忽然警醒,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她是蔡伯喈女,兰台令史蔡琰。”

  张杨大喜,连忙拱手见礼。“原来是蔡先生的女儿,久仰,久仰。令史也知道我张杨?”

  蔡琰还礼。“丁建阳麾下勇士,与飞将比肩,何人不知?”

  张杨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

  蔡琰退到一旁,专心记录。

  刘协与张杨攀谈起来,询问北疆形势。

  张杨年轻时曾随丁原征战,虽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却对北疆地理、人情颇有为熟。董卓入京后,他成为流寇,与于扶罗部分分合合,对匈奴人的情况也有切身体会。

  刘协想讨平匈奴,张杨的经验非常有用。

  毕竟朝廷中了解匈奴人的大臣有限,也就是杨奉有点经验。

  西凉倒是有不少人曾随张奂、董卓征讨匈奴,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不在眼前。

  张杨简直是送上门的向导。

  经蔡琰提醒,刘协重新认识了张杨的价值,态度也有所改变。

  在清点了张杨带来的粮食后,刘协顺水推舟,拜张杨为骁骑将军。

  骁骑将军虽然也是杂号将军,却比奉义将军来得正式一些,算是升了半级。

  对张杨来说,升职是次要的,天子的态度才是重点。

  得到赏赐,他不仅安了心,也重生斗志,迫不及待地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展身手。

  “臣有并州骑士千人,皆是云中、雁门勇士,可为前锋。”

  刘协正中下怀,又勉励了张杨几句,让他安心随驾征战,将来富贵可期。

  封张杨为骁骑将军,就是想在凉州精骑之外再建一支并州精骑,增强实力的同时制衡西凉诸将,让他们不要太放肆。

  急着召吕布回来,除了吕布的武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凉州人恨吕布,同时也怕吕布。

  郭汜已经死了,西凉军中一时半会的根本找不到能和吕布单挑的人。

  ——

  “陛下真的想召回吕布吗?”伏寿双手捧着碗,轻声问道。

  “当然。”刘协说着,喝了一口鱼汤,又将已经煮烂的鱼肉细心的挑出来,送入口中。

  太久没有吃到荤腥了,一点都不能浪费。

  那些号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生也一样,处理鱼的时候离得远远的,吃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如果不是有太多的同僚看着,不排除有人会捧着碗舔。

  “陛下,吕布可是有罪之人。”伏寿声音更低。“洛阳的帝陵,大半是他掘的。”

  “朕知道,所以没有直接下诏让他回来。”

  “这有区别吗?”伏寿不解地看着刘协。

  “希望能有吧。”刘协淡淡地说道,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吕布的罪之重,甚至超过李傕、郭汜,与董卓比肩。

  洛阳城北的帝陵大多是被吕布亲手掘坏的,里面的珍宝也经由他的手成了董卓的私财,如今散落四方,正如大汉的尊严,碎了一地。

  召吕布回朝,并授以重任,必然会受到大臣的反对。

  如果不施以惩戒,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

  可是怎么惩戒,这却是个问题,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让张杨给吕布写信,而不是直接下诏,就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

  起居注里会有记录,但这些内容可以暂时不公开,毋须担心。

  这件事,他只想和杨彪商量商量。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人,太让他失望,他不想和那些身在朝廷心在袁的人商量这样的事。

  伏寿低着头,嚅嚅说道:“既然陛下有了章程,臣妾就不多嘴了。”

  刘协感受到了伏寿的失落,想了想,说道:“少傅这几日在忙什么?”

  伏寿抬起头,看了刘协两眼,有点小委屈。“陛下这几日军政繁忙,无暇读书,他无事可做。”

  “你兄长呢?”

  “他……也一样。”

  刘协皱皱眉。

  伏完父子和张杨相似,做人太被动。不安排他们事情做,他们就天天摸鱼,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有空问问你兄长,有没有兴趣去卫尉营中做个教师。”

  伏寿喜上眉梢。“臣妾待会儿就派人去问。”随即又曲身行礼。“谢陛下。”

  伏典就是个书生,除了读书、教书,什么也做不了。能到卫尉营做教师,教导卫士读书,总比教西凉兵读书来得安全。

  “努力!”刘协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虽然伏完父子当不得大用,毕竟是国戚,忠诚度是足够的。尽可能的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合乎亲亲贤贤的道理,不会有人说闲话。

  反倒是大公无私有点理想化,不具备操作性。

  董承要用,伏完也要用,只是要用得合适,不能任人唯亲。

  伏寿按捺不住喜悦,吩咐人去传伏典,让他来谢恩。

  伏典还没到,有侍郎来报,河东太守王邑请见。

  刘协大感意外。

  之前收到消息,河东太守王邑和杨彪一起,被卫氏拘禁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逃出来的,是被放出来的?

  刘协想了一会,命人召蔡琰来。

  “你熟悉河东太守王邑吗?”

  蔡琰愣了一下。“略知一二。王邑字文都,北地泥阳人。师从故太尉刘宽文饶,为政亦有其师之风。应该是初平年间任河东太守的,具体是何时,臣不清楚,要查一查。”

  “他是刘宽的弟子?”刘协听过刘宽的名字,对他的事迹也有耳闻。

  “是的。”

  刘协点了点头,命人传王邑进见。

  不用查了,既然和刘宽一个风格,他大致能猜到王邑的来意。

  过了一会儿,王邑匆匆赶到。一见到刘协,还没说话,就拜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协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王邑。

  第一百八十一章 糊涂之人

  王邑哭了一阵,见刘协坐着一动不动,全无反应,一时有点懵,不知所措。

  他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发现刘协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陛……陛下,臣……”王邑嘴一咧,又要哭。

  刘协收回目光,取过一根鱼刺,慢条斯理地剔起了牙。

  鱼处理得匆忙,不是很干净,有一小片鱼鳞卡在了牙缝里,怎么吸也吸不出来。

  刘协取出鱼鳞,拈在手中看了看,曲指轻弹。

  王邑趴在那里,泪流满面,却怎么也哭不出声。

  看天子这架势,就算他哭出血,除了惹得天子不快,也没什么用。

  “哭完了?”

  “啊……啊。”王邑窘迫不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伏寿、蔡琰站在一旁,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王邑是二千石的太守,天子这么做,有折辱大臣的嫌疑,很容易招人诟病。若是平时,她们少不得要劝两句。可是当着王邑的面,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

  虽然天子并没有发怒,她们却感到了丝丝寒意。

  天子是真的生气了。

  “哭完了,就起来说话。没哭完,就接着哭,哭完再说。”刘协捻着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离安邑还有好长一段路,你可以慢慢哭。”

  王邑登时变了脸色,长身而起。

  “陛下以为臣作伪乎?”

  刘协面不改色,直视着王邑,眼神平静而从容,嘴角微挑。

  四目相对,王邑渐渐承受不住,眼神开始躲闪,挣扎了几次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臣……有罪。”

  “何罪?”刘协抬起手,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蔡琰记录。

  王邑抬起头,刚准备请罪,一看蔡琰拿起笔,准备记录,立刻表示反对。

  “陛下,臣有事上奏,后宫不宜在侧。”

  伏寿躬身请退,蔡琰却一动不动,看向王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鄙夷。“敢告府君,我乃兰台令史蔡琰,负责编撰起居注。三公有事上奏,我亦不离陛下左右。”

  王邑抗声道:“女子焉能编撰起居注?”

  蔡琰不卑不亢。“敢告府君,起居注乃明德马皇后所创。”

  王邑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里,又生生咽了回去。

  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说明德马皇后的不是。

  不过起居注是明德马皇后所创这件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人。“你可是蔡伯喈女,河东卫氏之出妇?”

  蔡琰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一双妙目死死的盯着王邑,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提起笔,在木简上写下一行字。

  河东太守邑请罪,应对无状。

  王邑只看到蔡琰写字,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估摸着也没什么好话。心中后悔,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说道:“陛下,臣恳请独对。”

  刘协招手叫过一个侍郎。“朕累了,引他去见司徒。”

  侍郎应了,转身走到王邑面前,伸手示意。

  王邑面红耳赤,咬着牙,挺身站起,跟着侍郎走了。

  蔡琰躬身施礼,双手将该写好的记录递到刘协面前。“陛下,臣……”

  刘协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很好。”

  ——

  赵温刚刚吃完药,正在帐外散步消食。

  上次与天子对话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看到王邑走来,他多少有些诧异。

  “安邑叛乱平定了?”

  王邑摇摇头,没说安邑的事,却将刚刚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赵公,天子以女子为官,乱了礼法,诸公可曾进谏?”

  赵温上下打理了王邑两眼。“文都,令师的长者之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啊。”

  王邑抗声道:“先师是长者,却不是乡愿。”

  赵温扬扬手,眉心拧成了疙瘩。“乃公身体不爽,没心情和你争论这些。所来何事?”

  王邑叹了一口气。“赵公,卫氏闻太尉奉诏安抚安邑,是以请太尉小住几日,怎么就成了造反?这是谁在中伤卫氏?莫不是那出妇借机……”

  “闭嘴!”赵温大怒,圆睁双目,厉声喝道:“王邑,你也是朝廷之臣,名臣弟子,如何这般不辨是非?蔡伯喈女为何离开卫氏,你不清楚其中原委吗?卫氏是请太尉小住,还是被卫氏关押,你心里不清楚吗?你是朝廷的官员,不是卫氏的走狗!”

  赵温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弯了腰,双手撑着膝盖。

  尽管如此,他还是伸手一指王邑。

  “掌嘴!我要替刘文饶教训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他身边的属吏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赵温更加生气,左右一看,从一个卫士手中抢过一柄长戟,冲着王邑就刺。

  王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赵温年老体弱,又大病未愈,跟不上王邑,气得拄着长戟大骂。

  “刘文饶一世英名,全毁在你这竖子手中。”

  见赵温气成这样,王邑也不敢反驳,远远地站着,一脸懵逼。

  他很迷茫。

  从天子到赵温,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属吏不敢怠慢,将赵温扶回帐篷,在床上躺倒,又帮他抚了好一会儿胸口,情绪才算平复了些。

  王邑走到帐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看,却不敢进帐。

  赵温喘匀了气,无力的摆摆手。

  “你也别在我这儿等了,自诣廷尉狱吧,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王邑吓了一跳,脸色顿时煞白,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赵公,何以至此?”

  作为朝廷官员,能做到河东太守,他自然清楚自诣廷尉是什么意思。

  赵温挺起身,瞪了王邑一眼。“何以至此?等你和郭图一样,你就知道何以至此了。你是自己去,还是我派人押你去?”

  王邑打量了赵温两眼,心生寒意。

  赵温这绝不是开玩笑。他如果不自己走,赵温真有可能派人将他押过去。

  “赵公息怒,我去便是。”王邑拜了两拜,转身出帐。

  赵温一声长叹,无力地摊在床上。

  “大汉养士百年,养出这等糊涂之人,何其不幸。”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盘根错节

  宣播很烦。

  送走郭图之后,他就患得患失,觉也睡不好。整天顶着黑眼圈,萎靡不振。

  郭图是得罪了,但天子那里也没能讨得了好。

  又是送车又是送马,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反正几次见面,宣播都觉得天子看他的眼神不善。

  正发愁间,看到王邑排闼而入,如入无人之地,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尔是何人,敢在廷尉狱放肆?”

  王邑拱拱手。“河东太守,北地王邑,奉司徒赵公命,自诣廷尉。”

  宣播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打量着王邑。

  河东太守?不是被叛军拘禁了么,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来请罪?

  “所犯何罪?”

  “不知。”王邑昂然道:“或许是君前谏言切切,不合大臣之礼。”

  宣播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自从有了起居注,在天子面前进谏都要小心些,不能说错话。王邑刚从安邑赶来,不知深浅,犯颜直谏,也是情有可原。

  如此说来,自诣廷尉也就是走个过场,等天子气消了,自然下诏放人。

  “说说吧,怎么个谏言切切。”宣播说道,命人做记录。

  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王邑从容入座,整理好衣摆,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宣播的眉头渐渐皱起,待王邑说到蔡琰是卫氏之妇,面带鄙夷时,宣播忍不住插了一句。

  “据我所知,你的先生是故太尉刘文饶吧?”

  “诚然。”王邑傲然道。

  师从刘宽是他在仕途上最大的资本,他一直引以为傲。

  “刘文饶号为长者,你怎么如何尖刻?蔡令史以大儒之女,下嫁卫氏。卫氏子无福早夭,不知怜惜蔡令史少年守寡,反倒苛责于人。你身为太守,不知淳厚风俗,反为卫氏张目,难道蔡伯喈女竟不如令师一侍婢?”

  王邑愕然,一时语塞。

  宣播提到了他的先师刘宽,他不太好回答。

  刘宽素以宽厚著称,相关的轶事很多,其中一件便与他家的侍婢有关。

  刘宽上朝前,侍婢奉主母之命,故意将肉羹泼在刘宽的朝服上,看他会不会因此生气。结果刘宽面不改色,反而关心侍婢的手有没有烫着,一时传为佳话。

  蔡琰的身份当然比婢女贵重,卫氏所作所为,的确有失厚道,与刘宽相比,不吝千里。

  王邑为卫氏辩护,轻视蔡琰,当然也不符乎其师门风气。

  宣播对王邑的好感一落千丈,又问道:“你既是从安邑来,安邑叛乱的事如何,可曾汇报天子?”

  “我欲独对,奈何天子不准。”

  宣播大怒,伸手一指。“卫氏叛乱,天子不辞劳苦亲征,你不提正事,却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何其糊涂。依我看,你不是君前失礼,你是心里根本没有朝廷。来人,给我拿下!”

  一旁的属吏也听得不爽,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将王邑摁倒在地。

  “拖出去,先打二十杖,杀杀他的威风。”宣播怒不可遏,厉声大喝。

  河东的叛乱因郭图而起,王邑身为河东太守,居然为卫氏叫屈,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现在抓不到郭图,却可以拿送上门来的王邑撒撒气。

  你这蠢货,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是你的老师刘宽死而复生,现在也救不了你。

  王邑猝不及防,被拖了出去,摁倒在地上。

  属吏们嫌他嘴臭,也没给他留面子。将衣摆掀起,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背都露出大半,操起棍子就打,下手极重。

  王邑失声惨叫。

  行军途中,为了安全起见,三公九卿都离御帐很近,王邑叫得这么惨,公卿大臣都吓了一跳,或是派人出来查看,或是亲自来问详情。

  司空张喜也在其中。

  认出是王邑,张喜吓了一跳,却没敢吱声。

  他与王邑也有些渊源。

  他的兄长张济与王邑的老师刘宽是好友兼同僚,他与王邑也见过很多次。

  只不过时局动荡,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说河东叛乱,他原本还担心王邑的安全。看到王邑出现在廷尉,又受了刑,他本能的觉得可能和叛乱有关联。在了解真相之前,不能急于发表意见。

  涉及到叛乱可是要族诛的,谁也救不了。

  赵温在帐中也听得清楚,却不为所动,甚至不准属吏打听。

  司空张喜来问,也被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

  为了如何称呼袁绍的事,他现在不想看到张喜。

  他也清楚张喜与王邑的渊源,想看看张喜如何解决这件事。

  张喜站在帐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反复权衡良久,他派人去杨定营中找杨修。

  ——

  杨修身着朝服,冠带整齐,缓步走入大帐。

  他在刘协面前停住,双手执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大礼。

  正在审阅公文的刘协听到声音,抬起头。

  见杨修宛如上朝一般神情肃穆,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为王邑而来?”

  “是。”

  “你与王邑亦有渊源?”

  “王邑之师,故太尉刘宽文饶是华阴人,与先祖伯献公(杨赐)及故司空张济元江一起侍讲光华殿,亦曾与刘陶子奇共谏黄巾事。”

  听到光华殿,刘协有点印象了。

  光华殿是先帝读书的地方,请了不少名师大儒授讲,其中以杨修的祖父杨赐最为知名。

  刘协那时候还小,养在南宫董太后处,未能参与,只是后来听先帝提及一些,印象不深。

  原来与杨赐一起授讲的还有刘宽和张济。

  刘宽居然还是华阴人,与杨赐同乡。

  这么多关系掺杂在一起,杨修的确没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刘协随即想到,王邑敢于为卫固掩护,恐怕也得到了太尉杨彪的默许。如果杨彪不同意,王邑一个人是圆不了这个谎的。

  刘协心中恼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王邑?”

  杨修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着廷尉细细询问,只是不可滥用刑罚,以免屈打成招之嫌。若王邑真与卫固有勾结,打死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刘协吁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他怎么去了廷尉,是自己去的,还是司徒所命?”

  “是司徒所命。”杨修说道:“臣刚从司徒帐中过来,司徒怒火攻心,情况很不好。”

  刘协嘴角抽了抽。“是么?”

  “臣不敢欺君。”

  刘协站起身。“走,去看看司徒。”

  第一百八十三章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赵温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泪流满面。

  “陛下,臣惭愧啊。”

  刘协很想问问他惭愧在哪儿,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待老臣,尤其是愿意主动认错的老臣,多少还要留点面子。

  “司徒言重了。”刘协握着赵温的手,轻轻拍了拍。“司徒好好休息,努力加餐,争取早日康复。朕与大汉不可一日无司徒。”

  赵温更觉愧疚,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在赵温帐中坐了片刻,刘协便起身告辞。

  本来也是走个过场,给赵温面子,以资鼓励。

  坐得太久,面子给得太多,反而不美。

  这也是他最近刚悟出来的道理。

  以前也听说过,却没有机会实践。现在有了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妙处。

  就拿赵温来说,以前他再给赵温面子,赵温都觉得理所当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激动,热泪盈眶。

  返回御帐时,刘协看了一眼司空张喜的帐篷,然后又收回了目光。

  对张喜,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身为汝南人,张喜与袁氏的利益纠缠太深,很难分割清楚。

  不过他不能直接赶张喜走。

  张喜也是有功之臣。

  去年为生母王美人拟定尊号,昭告天下他是先帝血脉时,张喜曾参与其中,颇有建树。

  轻易地罢黜张喜,只会让更多的人寒心,逼迫他们支持袁绍,不符合统一战线的基本原则。

  投鼠忌器,莫过如此。

  ——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而前。

  杨修紧随其后,神情肃穆如故,并没有因为刘协接受了他的建议就有所松弛。

  “太尉无恙否?”刘协问道,仿佛自言自语。

  “谢陛下挂念,家父无恙。”杨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以天子的聪明,不难猜到杨彪在其中的作用,也很容易猜到他见驾之前已经见过了王邑、张喜。

  天子选择了不提,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关心他的父亲杨彪安危,也就避免了他的尴尬。

  “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刘协问道。

  杨修不来找他,他也要让人去找杨修。

  那二十个儒生寄托了他的希望,绝非可有可无,不能让杨修毁了。

  只是杨修生性自负,不能直接批评,还要讲究些方式方法,适当的迂回一下。

  杨修思索片刻,摇摇头。“尚无思路,还请陛下再给些时间。”

  “无妨,你大可以慢慢思考。”刘协轻声笑了起来,转头打量着杨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开始思考,便意味着你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杨修惭愧地笑了笑,心情很复杂。

  明明他比天子还大几岁,可是一谈到这些问题,他就像个稚童一般,全无自信可言。

  十几年的苦读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带的那些儒生如何,有可用之人乎?”

  杨修下意识地咂了咂嘴。“陛下,这些人治学甚诚,天赋却着实一般,年龄偏大,旧习难改。虽有为朝廷效力之心,说起圣人典籍也有可取之处,做事却不切实际。这几日在后将军营中,多有出乖露丑之举,很是难堪。”

  “是么?说来听听。”刘协心中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耐心地追问道。

  “比如有人讲书,只顾自己说得开心,一字讲解数千言,将士们已昏昏欲睡,他犹自不肯罢休。有人强调礼仪,要求所有的将士都执拜师礼,不可有一丝疏慢。更有胜者,竟要求将士送束脩,说是圣人之礼不可废……”

  杨修越说越无奈,连连摇头叹息,一脸的嫌弃。

  刘协也是大跌眼镜。

  他只是感觉效果不佳,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差。

  看来当初的设想还是太乐观了,杨修能成,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成。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杨修相提并论的。

  或者说,没几个人能和杨修相提并论。

  就拿束脩而言,杨修根本看不上那几个小钱。

  但那些儒生则不同,他们可能迫切地需要改善生活。既然有圣人之礼这么好的理由,没道理不用。

  读书求官,最后都是为了改善生活,这本身并没有错。

  真正潜心治学的,谁会冒着生命危险,跟着朝廷西行,找个地方隐居岂不更安静。

  有门路的早跑了,留下来的都是没门路的。明知朝廷余日无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刘协由气愤而无奈,由无奈而同情,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德祖,知易行难,耐心点。稍后领一些钱粮去,先发半个月的俸禄,解燃眉之急。到了河东,想办法筹些钱粮,再做计较。”

  “唯。”杨修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点点头,神情沮丧。

  刘协顺势说道:“你也要想想如何改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四世三公之后,衣食无忧。”

  “陛下……”杨修很无语,一脑门黑线。

  怎么说来说去,反而成了我的责任?

  “你只顾着抱怨,可曾设身处地的想想他们为何如此?如果你和他们一样,除了自己,身后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还会对束脩不屑一顾吗?”

  杨修张了张嘴,却不得不承认天子说得有理。

  “臣愧对陛下。”

  “初临政事,难免有所不足,及时加以改进才是。”刘协顿了顿,又道:“你如此,朕也不例外。圣人之言或许有理,却无法解决每个问题,还需要我们以身践行。”

  见天子又习惯性的非议圣人,杨修很想为圣人辩护几句,奈何底气实在不足。

  他倒是满腹经纶,却管不好二十个同样读了一辈子书的儒生,还有什么脸以圣人门徒自居。

  纠结了半晌,杨修还是只能接受天子的意见。

  辩论证明不了圣人的道高明,只有行动才可以。

  君臣二人聊了一阵,杨修施礼告辞。

  刘协没有立刻回营,独自一人,看了一会夕阳。

  晚霞满天,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相比于一个月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现在最大的改变或许就是相信太阳即使落下,明天也会照常升起,哪怕黑夜再漫长。

  即使真如赵温所说,要用三十年开太平,他也等得。

  三十年之后,他才四十五。

  可是三十年之后,不仅袁绍挂了,曹操也挂了,如今那些割据州郡、野心勃勃的诸侯基本都挂了。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坚持就是胜利。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第一百八十四章 喜出望外

  河内怀县,太守府。

  董昭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廊下,沉默不语。

  董访站在一旁,脸色憔悴。即使刚刚洗漱过,还是掩不住满面风尘和悲伤。

  “兄长,你倒是出个主意啊。”

  董昭缓缓转过头。“我能奈何?替张邈报仇吗?公义,张邈已经死了,曹操却刚刚被朝廷拜为兖州牧,这仇没法报。”

  董访又气又急。“袁曹一体,朝廷为何要拜曹操为兖州牧?如此岂不是将兖州拱手交给袁绍?”

  董昭瞥了董访一眼,“嗤”地笑了一声。

  “夏虫不可语冰。”

  董访狐疑地看向董昭。“兄长,难不成朝廷此举另有用意?”

  董昭转身,缓步回到堂上,又招呼董访入座。“你以为曹操杀张邈是奉袁绍之命?”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董昭冷笑道:“袁绍之前的确命令曹操杀张邈,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曹操如今杀张邈,又屠其族,是因为张邈与吕布合谋,断了曹操后路。”

  “曹操是报私仇?”

  “是的。至于以后会不会将责任推到袁绍身上,那就不好说了。”董昭嘴角轻挑。“朝廷拜曹操为兖州牧,正是看出袁曹貌合而心离,不可久安,故以曹操为鹰犬,守东方门户。”

  董访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一直以为曹操唯袁绍之命是从。”

  他想了片刻,又道:“虽说如此,曹操刚刚收复兖州,所部又多有袁绍之兵,岂敢与袁绍决裂?”

  “虽不至于决裂,但有了朝廷的诏书,曹操就可以从容经营兖州。且袁绍为公孙瓒所困,一时也无力争夺兖州。郭图西行见驾,正是袁绍心虚,欲与朝廷媾和,以免腹背受敌。”

  董昭冷笑一声:“只可惜郭图狂妄自大,不解袁绍之困,反而去追钟繇,怕是要误事。”

  董访已经听说了郭图经过河内,却又转道去追钟繇的事,对董昭的评价不太认同。“兄长,郭图也是颍川名士,智谋出众。他去追钟繇,或许正是担心钟繇占据上党,威胁邺城。”

  “朝廷或许的确有此意,但郭图就算追上了钟繇,又能如何?袁绍为黑山军所阻,暂时无法深入上党。对袁绍而言,与朝廷媾和才是解决之道。争夺上党则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失了大义,如何能解袁绍四面受敌之困?舍本求末,郭图何其愚蠢。”

  董访总算听懂了董昭的意思,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奔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阶下。

  “董君,有诏书到。”

  “诏书?”董昭眉心微蹙。“奉义将军已经去了河东,没人接诏啊。”他随即又道:“不对啊,依日程计算,奉义将军应该已经见驾了才对,何必诏书?”

  “不,诏书是给董君你的。”侍从喜形于色。“董君,一定是奉义将军向天子推荐了你,天子下诏赏赐董君的功劳。”

  董昭与董访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笑了。

  这倒是有可能。

  当初曹操派使者西行时,曾被张杨所阻,是董昭劝张杨放行,并上书表荐曹操。如今张杨到了驾前,谈及此事,天子下诏赏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公义,你猜天子会有何等赏赐?”董昭起身,一边整理衣冠,准备接诏,一边笑道。

  自从离开袁绍之后,他在河内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出路。

  如今出路终于来了。

  “当为天子近臣。”董访也心情大好。“以兄长才华,假以时日,二千石可期。”

  “哈哈……”董昭大笑。

  兄弟二人出了偏院,来到正堂,天子使者已经在堂上等候。

  董昭上前行礼,使者含笑致意。

  董昭拜伏在地。

  使者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宣读。

  “故柏人令董昭,天性忠能。才堪理乱,智能除奸。诏拜河内太守,安土抚民,以慰朕意。”

  董昭微怔,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角抽搐了两下。他谢了恩,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天子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他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仅凭张杨的推荐,天子就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是对张杨的信任,还是对他的器重?

  又或者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这都让他喜出望外。

  董访同样喜出望外,但他不是当事人,比董昭要冷静得多。见董昭出神,连忙提醒董昭,同时命人准备酒宴,款待使者。

  董昭也回过神来,向使者表示感谢,打探朝廷的近况。

  使者很高兴,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吃几顿好的,还能收些礼物。

  他大讲特讲天子大破李傕的经过。虽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御营,并没有亲历战场,但天子出阵的那一刻,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此刻说来,依然眉飞色舞,热血沸腾。

  “府君,天子虽年少,却有英主之相,最能用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士伍,皆服膺天子。残暴如西凉诸将,亦对天子俯首称臣,温顺如狸犬。骁骑将军一见,即托身自效,欲以弓马封侯。府君当努力,富贵可期。”

  董昭含笑点头,虽不如使者那般兴奋,却也难得的激动。

  天子英主,大汉有中兴的机会,他被迫离开袁绍就不再是损失,而是机遇。

  宴会结束,又送了一些绢帛,董昭兄弟亲自送使者出城。

  看着使者的轺车消失在官道远处,董昭回过头,与董访相视而笑。

  “公义,你哪儿也不用去,就留在河内吧。”

  董访大笑。“兄长,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啊。兄长,天子少年英武,莫不是大汉天命未绝之兆?”

  董昭眼神闪动。“现在还不好说,但天子英明,胜于桓灵二帝,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招用得好啊,既安张杨之心,又得我兄弟之力,关东可无忧矣。”

  “兄长,你这是……”

  “你没听到吗?”董昭眼皮轻挑。“诏书里称我为故柏人令,只字不提我在钜鹿、魏郡任上的事,这是不承认袁绍据有冀州,更不肯与袁绍媾和以求苟安。袁绍若俯首称臣,则颜面尽失。若据冀州抗诏,则彰不臣之意。天下人再不能左右逢源,只能在朝廷与袁氏之间选一。如此,河内为必争之地,你我兄弟首当其冲。”

  董访如梦初醒,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谁的手段?竟如此毒辣,置我兄弟于死地。”

  董昭想了想。“若我猜得不错,非贾诩莫属。”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同选择

  雍丘城外,新坟累累。

  荀彧站在中央,形影相吊,神情萧索。

  在他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座属于张邈,一座属于张超。

  张超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为张超求过情,但曹操没有答应。

  就像去年在徐州一样,曹操杀红了眼,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荀彧心生迷茫。

  曹操是他希望辅佐的人吗?

  只有一州之地,就敢任性妄杀,动辄屠城。将来势大,又有谁能阻止他杀人?

  张邈兄弟绝不是最后的牺牲。

  荀彧幽幽地吐了一口气,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张邈是袁绍的至交,为袁绍前后奔走,为曹操起兵筹集钱粮,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绝非当初所能预料。

  “阿翁,阿翁。”荀恽提着衣摆,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让过新泥,免得脏了衣摆、鞋袜。

  荀彧眉心微蹙。

  荀恽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脚步,双手递过一只青囊。“是……是唐家姊姊的书信。”

  荀彧眉梢一挑,随即赶了过来,接过荀恽手中的青囊,接开了丝带,取出里面的竹简。

  竹简上的封泥完好,但题签上有熟悉的字迹。

  弘农王妃存问荀君文若。

  荀彧长出一口气,双手抱着竹简,向上苍拜了两拜。

  几年前,西凉军李傕部劫掠颍川,生灵涂炭,无数人失踪,弘农王妃也在其中。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弘农王妃的消息,却一点下落也没有。

  他以为弘农王妃已经死了。

  乱世人不如犬,死在沟壑之中的人数不胜数,可不管你身份尊贵与否。

  突然接到她的消息,沉稳如他,也不免失态。

  荀彧匆匆敲掉封泥,展开竹简,就在新坟间读了起来。

  荀恽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看着荀彧的脸色。

  荀彧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荀恽心生疑惑。

  弘农王妃的书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父亲如此喜悦?

  荀彧读完书信,收好竹简,转头看了一眼张邈、张超的新坟,躬身拜了拜。

  “孟卓,孟高,就此别过。待天下太平,天子重归洛阳,我再来看你们,为你们迁坟,归葬故里。”

  荀恽听得真切,忍不住问道:“阿翁,你要离开曹牧?”

  “天子召我,岂能不去?”荀彧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

  曹操惊讶地抬起头,盯着荀彧看了又看。

  “天子……召你前往?”

  荀彧微微颌首,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天子得上天谕旨,志在中兴,召我前去。”

  “可是……兖州初定,我这里离不开文若啊。”曹操向后靠在凭几上,抬手捏着眉心,一脸不舍。

  荀彧笑笑。“陶谦已亡,吕布东奔,与刘备为伍,以公之威武,破之如反掌,又何必彧?且使君既领朝廷印绶,有贡士之职。彧若不往,为人所诟,连及使君忠义,岂不可惜。”

  曹操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文若所言,也有道理。诏书不可违,天子既有中兴之志,我等为臣者理当驱驰。别说是文若,即使是我,若有诏书至,亦当奔赴,不舍昼夜。”

  他站了起来,走到荀彧面前,握着荀彧的双手。

  “文若准备何时起程,我为你饯行。”

  荀彧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曹操的手,拱手笑道:“多谢使君美意。只是时事多艰,使君军政繁忙,就不必行此虚礼了。我明天一早走,也不带其他人,小儿长倩随行侍候即可。”

  曹操叹了一口气。“天子有文若辅佐,大汉必能中兴。天子面前,还望文若多多美言。兖州残破,我能浅任重,不堪其负啊。”

  荀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转身离去。

  曹操走到门口,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郭嘉从一旁走了过来,看看远处,又看看曹操。

  “主公,荀文若已远,不必再看了。”

  曹操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摆弄着案上的书削,眉头紧皱,沉吟良久。

  “奉孝,是因为张孟卓兄弟吗?”

  郭嘉在一旁坐了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荀文若奉行的是王道,可是王道不可得,不管他在何处都难以如愿。当初辞邺城,今日辞主公,将来不免还要辞天子。”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不禁放声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郭嘉,欲言又止。

  郭嘉又道:“但天子征召天下贤能,应征的恐怕不仅是文若,主公还是要做些准备才好。”

  曹操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淡。

  荀彧开口请辞,他就想到了这一点。

  荀彧一走,走的绝不仅仅是荀彧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好在郭嘉不会走。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子要征召贤能,谁能抗诏?”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最需要担心的不是我,而是袁本初。奉孝,你说,天子击败李傕后,将归长安乎,将归洛阳?”

  郭嘉笑道:“荀文若西行,天子不太可能回洛阳了,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长安?”

  “长安是西京,山河险固,乃乱世争霸之地。虽说李傕、郭汜为祸数年,十室九空,但天子在焉,逃难百姓必如百川归海,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元气。”

  郭嘉顿了顿,又道:“且长安远离中原战场,可以避免直面袁绍。主公,你在二袁之间,身后无依,四面皆敌,不能不有所提防。”

  曹操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奉孝可有计解困?”

  “主公以为,天下将归刘乎,将归袁乎?”郭嘉用刚才曹操的语气反问道。

  曹操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哑然失笑。“奉孝,这是从何说起?这天下本就是刘氏的。”

  “主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若这就是天意,就算袁绍不是天命所在,大汉中兴也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主公负天下雄才,岂可无远规?”

  曹操眼珠转了转,坐直了身体。“奉孝以为大汉不可复兴?”

  “此时断言,为时过早。”郭嘉微微一笑。“臣只是提醒主公,不要轻易做出选择,以免受制于人,不得自主。”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道不同

  曹操沉默不语,眼珠来回转了两圈,默默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人,绝非上策。

  去年吕布袭兖州,他无处立足,曾打算向袁绍俯首,送家人到邺城,程昱就是这么劝阻的。

  如今郭嘉也用类似的话提醒他。

  这都是忠耿之臣。

  “奉孝,丁幼阳有好久没消息来了,怕是有变。是否安排人进见天子,打听一些消息?”

  郭嘉表示赞同。

  之前联络的钟繇、丁冲等人都没了消息。种辑倒是在兖州,但他出使时,天子尚未与李傕接触,对大战的经过同样一无所知。

  华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目前亟须搞清楚的问题。

  这个重任就落了在郭嘉的肩上。

  在荀彧决定西行之后,派什么人去见天子,就成了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如果和荀彧关系密切,这个人很可能有去无回。

  钟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如果不想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需要谨慎的挑选人员。

  “还是派王必去吧。”郭嘉说道:“上次出使,他的表现甚佳,不负使命。”

  曹操也觉得可行。“就派他送文若去吧。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喏。”郭嘉躬身领命,起身告辞。

  ——

  出了门,郭嘉径直来到荀彧的住所。

  门开着,荀彧站在院中,一边指挥荀恽收拾行李,一边命人准备车马。

  郭嘉缓步而入,朗声笑道:“荀文若,你这是准备连夜走吗?”

  荀彧转头看了郭嘉一眼,会心而笑。“奉孝,我猜你也该来了。”

  郭嘉笑嘻嘻地说道:“你走得这么急,主公很失落。我不得不去宽解几句,再来见你。”

  荀彧理解地点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走得有点急,有点意气用事,很可能会引起曹操不适。

  但话已说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好在有郭嘉帮他补救。

  “文若,朝廷虽是正统,但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还能支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你想为大汉尽忠,诚为君子之行,但荀家的前途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让友若来?”

  荀彧沉默不言。

  他听得懂郭嘉的意思。

  形势未明之前,世家分头下注,以策万全,这没什么错。

  但是他对曹操实在没什么信心,不想误了四兄荀谌。

  “文若,兖州荒残,十室九空,朱灵辈去留未定。刚刚得到消息,臧子源(臧洪)据东武阳反,欲为张孟高(张超)报仇。袁本初不久必领兵南下,克东武阳后,会不会趁势取兖州,谁能料定?若兖州归袁绍,豫州必下,刘景升遥相呼应,袁本初进兵洛阳,于朝廷奈何?”

  荀彧打量了郭嘉一眼。“友若游历未归,不知去向。若是有消息来,我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不等郭嘉说话,荀彧又道:“当初兖州为吕布所破,仅剩三县,使君都未曾向袁本初称臣。如今兖州大半恢复,又有了朝廷诏书封拜,使君还会将兖州拱手相让?就算他肯,你也不肯吧?”

  郭嘉眼神微闪,有些失望。

  荀彧坚决不肯让荀谌来辅佐曹操,显然是对曹操不抱任何希望。

  郭嘉不死心,又劝道:“文若,王道可治平,不可理乱。如今这形势,非霸道不可。”

  荀彧叹了一口气,看看四周,将郭嘉引到堂上。

  “奉孝,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人若能解决问题,何必使君?董卓更能杀人。张孟卓当初为本初奔走,为何反目?因逼韩文节太甚。使君为何失兖州?因杀边元礼(边让)。如今杀张孟卓兄弟,或谓有不得已处,奈何族灭?”

  荀彧说得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郭嘉连忙抬手,打断了荀彧。“文若,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主公已然后悔,必不再犯。”

  荀彧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唯奉孝辅之。”

  他想了想,又道:“枣祗之策可以行矣。有粮则可以养兵安民,兖州可保。”

  ——

  “北上太行山,此道当何难……”

  “山道如羊肠,泉声如呜咽……”

  “行行日已高,人马共饥号……”

  “劝君莫辞苦,天子在我前……”

  悠扬的歌声在山谷回荡,一支队伍在曲折如羊肠的山路上逶迤向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旌旗猎猎,将士们牵着马,推着车,努力向前。

  每隔数百步,路边有可以立足处,便有二三女子,大多年轻貌美,声音清亮,打着节拍,唱着歌谣,向走过面前的将士报以微笑,或者递上一杯水,让汗透重衫的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喝上一碗水,休息片刻,趁机多看两眼美人,然后嘻嘻哈哈的继续向前。

  “这个比刚才那个如何?”

  “还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我问你身材,谁关心她出身。”

  “穿那么多,哪能看到身材?贱奴,就知道馋人家身子。”

  “且,你以为你有多高雅?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可不怨我,是先生教得不好。不瞒你说,我准备申请换先生了。”

  “还可以换先生?”

  “当然可以。”

  “你想换谁?”

  “我想换蔡令史。听说蔡令史不仅学问好,还特别诱人。”

  “呸,你也配?诱人也诱不到你。”

  “不不不,不是你说的这个诱人,是她会教书,善诱人。叫什么……什么……唉,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就听懂了诱人二字。”

  “……循循然善诱人?”

  “对,这是就个。”

  “呸!贱奴,那是夫子说的,那么有道理的话,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贱兮兮的?”

  “是么?哈哈哈……这么说来,夫子也是同道中人啊。”

  “那是。我跟你说,夫子和一个叫南子的女人,据说还是个有夫之妇……”

  刘协和蔡琰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看着两个面目黎黑的士卒一边推着车,一边低声说笑,从眼前经过,转头看看蔡琰,哭笑不得。

  蔡琰倒是很淡然。“居然知道循循然善诱人,学得很快。回头问问谁是教师,奖酒一杯,肉半斤。”

  刘协很意外。“令史不愧是见过天地,见过众生的,心胸之开阔,令无数须眉汗颜。”

  蔡琰眼神微闪。“见天地,见众生?”她品味片刻,幽幽叹道:“陛下所言,总如晨钟暮鼓,正言雅乐,发人幽思。”

  第一百八十七章 用人不当

  各营配置教师的效果并不好,至少没达到刘协的要求。

  原因也很简单。

  教师少,包括杨修在内才二十一人。

  业务水平差,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学,尤其是教这种零基础,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人。

  但影响却出奇的好。

  后将军杨定营得到天子格外恩赐,不仅有天子近臣、三公之子杨修为军师,又安排了二十名博士做教师,教普通将士读书写字,诸将之中独一份,原本低落的士气一下子高昂起来。

  虽然很多人根本分不清这些儒生是不是博士。

  杨定本人就不用说了,走路带风,逢人便笑,不时拽几句不伦不类的圣人语录。

  好在段煨、杨奉都已经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要不然肯定会有意见。

  普通将士也觉得自己得天子赏识,不仅风头压过了同为西凉人的前将军段煨营,更压过了南北军,再也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由此带来的结果除了干什么都有劲之外,就是学习热情高涨,出现了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学生,将所学课程背得滚瓜烂熟。

  像刚才这个学习速度超快的就有好几个。

  事实证明,并不是西凉人天生就笨,只是他们读书的机会少。

  如果有机会读书,他们的表现并不比中原人差。

  对这个结果,不仅杨修意外,蔡琰也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个迂腐的书生,短短半个月时间,竟能起到如此显著的作用。

  如果再多一些人,再多一些时间,这些虎狼一般西凉兵会不会真的成为天子最锋利的爪牙?

  至少值得一试。

  所以面对这些士卒的粗言秽语,不仅蔡琰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司徒赵温等人也兴趣大增,觉得教化西凉人未必不可行。

  李式因此倒了霉,天天被赵温耳提面命。除了要听赵温讲书,还要每天背诵文章。

  奇怪的是一向宠溺李式的胡氏非常支持赵温的做法,主动配合。

  在刘协看来,这可能就是栽花不发,插柳成荫。

  当然烦恼也不是没有。

  蔡琰对他的崇拜与日俱增,习惯性的拔高,有逼他成圣的趋势。

  明明是随口一说,却被她说得像圣人语录、金玉良言似的。

  这样不好。

  “令史,朕不是圣人,也不想成圣。”刘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朕有太多的欲望。普通人有的恶习,朕也会有。酒色财色,无一例外。”

  蔡琰脸色微红,眼神闪烁。“陛下可曾读过《孟子》之《梁惠王》篇?”

  刘协无奈地看着蔡琰。“令史,朕未必能内圣外王,你却一定可以超过孟子。只是不知道后人如何称呼你,蔡子?”

  蔡琰忍俊不禁,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回来,轻声说道:“臣不敢与孟子比肩,只是比孟子有幸。”

  刘协沉吟良久。“孟子并非不幸,而是不合时宜。”

  蔡琰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天下纷争,生存乃是第一要义,富国强兵是生存的基础,绝非可有可无之物。”刘协叹了一口气。“你要有足够的力量让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才有机会讲仁义。若是敌人一刀砍来,你便呜呼哀哉,谁会听你讲仁义?”

  “陛下……”

  “令史,空谈无益。若是善辩就能成功,孟子早就成功了,何必等到董仲舒?”

  蔡琰无奈地报以苦笑。

  ——

  大军花了三天时间,才翻越颠軨坂,到达安邑南的盐池。

  杨奉收到消息,出营十里接驾。

  “陛下,臣已经控制了所有的盐池。”

  杨奉眉毛色舞,像个土财主,而且是刚刚暴富的那种。

  也难怪,白波军在河东这么多年,无数次想将盐池控制在手中,却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这个宿愿。

  盐就是钱,盐池就是钱池。

  “可曾与叛军交战?”

  “没有。”杨奉连连摇头,神情不屑。“臣来得快,根本无人阻拦。几个守盐池的盐卒也不敢打,看到臣的将旗就跑了。范先倒是率部赶来增援,却没敢交战,远远地看了一会就走了。”

  听了杨奉的叙述,刘协也有点想不通。

  盐池这么重要的战略物资,卫固、范先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杨奉的兵力并不多,所有的将士、属吏加在一起,也就是四千多人。

  据王邑交待,卫固、范先有人马近万人,就算扣除水分,至少也有五千人,怎么会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走了?

  “可曾筹集到粮食?”刘协问道。

  这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缴获的李傕辎重、刘表的贡献、张杨用人背来的粮食前后相继,再加上精打细算,他勉强支撑到安邑,就等着杨奉筹集的粮食救急,吃一顿饱饭。

  “有,还有一千多石呢。”杨奉得意洋洋地说道。

  刘协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僵住了。

  一千多石?

  加上张杨带来的三千人,他现在总兵力超过三万人,还有四千多匹战马。就算战马吃草,妇孺只供应正常配额的一半,三万多人每天至少要吃掉一千五百石粮食。

  结果杨奉只有一千石粮,够吃一顿,还觉得挺多的。

  看着杨奉得意的笑脸,刘协忽然明白了。

  杨奉根本没有为他准备粮食,那一千多石都是他自己吃的。

  说不定还指望他带点粮食来。

  刘协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用人不当,杨奉这种流寇气息严重的人根本不是做先锋的材料。

  “安邑离这儿有多远?”

  “三十多里。”杨奉不解地问道:“陛下要去安邑扎营?”

  “不去安邑,在这儿舔盐巴?”刘协瞪了杨奉一眼。“还是说,朕吃了你那一千多石粮食之后,一起挨饿?”

  杨奉大吃一惊。“陛下,你断粮啦?”

  刘协气极而笑。

  多有趣?就像我什么时候不缺粮似的。

  “裴潜呢?”

  “去了铁官。”

  “参与叛乱的人中,离这儿最近的是哪一家?”

  “卫氏。”一直跟在刘协身边的蔡琰说道。见刘协看过去,她又说道:“卫氏经营盐铁,在附近有别院,我曾来小住过。”

  “有粮食吗?”

  “别院应该没多少存粮,安邑城外的大宅肯定有。只是大宅有坞堡,不易攻取。”

  刘协很头疼。“不易攻取也要攻,要不然真得断粮了。走,去卫氏。”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仇人见面

  安邑城外,卫氏大宅。

  卫觊拱手站在庭中,不时看一眼寂静无声的内室,无声叹息。

  日已偏西,宿醉的卫固还没醒,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晚餐。

  早知卫固如此孟浪,他就不该来,惹上一身腥。

  如果不是王邑一去不复返,卫氏叛乱这个罪名怕是跑不掉,他才不想与卫固有任何交集。

  叛乱可是要族诛的。

  “伯儒,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中年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卫觊站在院中,大感意外。

  卫觊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卫固之子,族兄卫平,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拉住卫平。

  “兄长,你来得正好,赶紧请伯父起身吧。我都等了半天了。”

  “你有何事?”卫平疑惑地看着卫觊。

  虽说是同族,但他们之间往来并不多。

  卫觊兄弟好读书,动辄圣人之言,尊卑之礼,让人厌烦。

  “王府君不复返,朝廷态度不可知。若是认定卫氏叛乱,举大兵征讨,岂不玉石俱焚?”

  卫平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放心吧,没有了王府君,还有杨太尉。就算朝廷认定我们叛乱,焚的也是我们父子这样的石头,不会殃及你们兄弟那样的美玉。”

  说着,卫平挣脱卫觊的手,大步登堂。

  卫觊气得说不出话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卫平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卫觊。“你还有事吗?我有要事向阿翁禀告,不宜为外人道。你若无事,还是先走吧。若是有事,请到前庭稍候。我禀告完毕,会帮你问一声。”

  卫觊无奈。“有劳兄长,我到前庭等候。”

  卫平看着卫觊转了出了中庭,又命人守住院门,这才脱了鞋,快步走入内室。

  卫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卫平。

  卫平见了,心领神会。“阿翁,你也厌烦那竖子?”

  卫固坐了起来,哼了两声,掏掏耳朵,曲指轻弹,仿佛将卫觊弹开一番。

  “年轻纪纪,读了几句子曰诗云,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在他眼里,我这个家主不值一提,就是个蠢物,将来卫氏要靠他光宗耀祖。”

  卫固用力地拍了拍大腿,愤愤不平。“岂不知,若非我在郡中为官,他们哪有机会巴结上袁氏,仲道又哪有机会与蔡氏结亲。只可惜,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仲道是个短命鬼,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财。”

  卫平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阿翁,我早就说了,仲道从小就体弱多病,活不久的。”

  卫固抬起头,瞅瞅卫平,欲言又止。

  他知道卫平当年就眼馋蔡琰,想娶蔡琰为妻,他也希望如此。

  但蔡邕能将女儿嫁给卫仲道,除了给袁氏面子,也是看中了卫仲道的天资。

  两者缺其一,蔡邕都不可能答应。

  袁氏也不可能答应,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袁氏听他的摆布。

  卫固岔开了话题。“你来见我,可是小皇帝来了?”

  卫平这才想起来正事,连忙汇报情况。

  他刚刚收到消息,天子下了颠軨坂后,直接去了解池。

  卫平没说完,卫固就笑了。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

  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赶了过来,取下挂在一旁的外衣,为他穿戴好,又系上腰带。

  “走,随我去见郭公则。”

  卫平大喜,连忙跟上。

  郭图来了大半个月,他却一次也没见过,想献殷勤都没机会。

  父子俩出了正院,来到西跨院最北的一间。

  院门前有四个卫士,披着皮甲,佩着长刀,听到声音就看了过来,目光凛冽。见是卫固,脸色才缓了些,示意卫固稍候,其中一人进去报告。

  趁此机会,卫固轻声说道:“郭公则受了些伤,面容有损。待会儿你见到他,千万不要笑。”

  卫平恍然。

  怪不得郭图深居简出,原来是受了伤,破了相。

  名士最重仪容,这种情况的确不宜见客。

  过了会儿,卫士出来,示意卫固进去。

  卫固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卫平进了院子,登堂入室。

  窗前一案,郭图面门背窗而坐,脸藏在阴影之中。

  卫固自从进了门,就低着头。

  卫平有样学样,也低着头,尽可能不去看郭图的脸。

  “刘协来了?”郭图说道,声音有些怪异。

  卫固捅了捅卫平,卫平连忙向前挪了半步,小声汇报起刚刚收到的消息。

  郭图发出毒蛇一般的嘶笑声。“能否守住河东,能否守住卫氏家业,就看贤父子的本事了。”

  卫固轻声说道:“万一他不来呢?”

  “他一定会来的。”郭图嘶嘶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关中已经残破,仅凭段煨之粮,能撑到现在,已经难得。能救他的,只有贤父子与范先。”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若是肯献粮,封侯不足道。”

  卫固再拜。“固之赤心,已托盟主,不敢有他。”

  郭图点点头。“既如此,我再为你出一计。”

  “请郭君指教。”

  “你族中可有不愿战之人?”

  卫固犹豫了片刻。“不多,只有一二竖子,不识天命,犹自聒噪。”

  “你可以让他们去请降,看天子是否肯赦免卫氏。”

  “郭君……”

  郭图抬起手,示意卫固不要急。

  “仲坚,我若不信你,岂能滞留于此?此非试探,乃是缓兵之计尔。你的族人请降,天子若是不肯,则河东大族皆知天子虎狼之心,将与你同仇敌忾。天子若肯,那你就想办法拖上几日,待他无粮自溃,再随后掩杀。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献些珍宝钱帛,少许粮食,以示诚意。”

  卫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

  “郭君不愧是无双智士,高明。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郭图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卫固会意,起身再拜,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郭图坐在室内,听着卫固父子的脚步声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看向窗外。

  阳光下,郭图的脸扭曲着,充满仇恨。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两颗门齿却无法复生,原本饱满的上唇陷下去一看。虽然有胡须挡着,并不明显,却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暴露无遗。

  “黄口小儿,这次看你还怎么逆天改命。”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反客为主

  卫固返回正院,来到前庭。

  廊下的卫觊见状,喜出望外,连忙迎了上来。

  卫固未语先笑,和蔼可亲。

  “伯儒,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竟等了这么久?”

  卫觊哭笑不得,只好敷衍了几句,随即提起正事。

  “伯父,太守王邑一去不复返,天子却亲率大军将至,误会怕是已成。于今之计,唯有主动迎驾,以免覆巢之祸。”

  卫固一声长叹。“是啊,我也正为此担心,只是一时无计,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父子读书少,不知礼,如今身负恶名,已无力辩驳。万一君前失礼,罪上加罪,奈何?”

  见卫固有悔罪之意,卫觊如释重负,连忙主动请缨。

  卫固正中下怀,虚情假意的鼓励了几句,便委托卫觊见驾请罪,希望天子能给个解释的机会。

  卫觊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卫固、卫平便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卫固摆摆手。

  “子均,命人杀牛宰羊,我要大飨士卒,准备迎战。大战将至,若能击退小皇帝,不仅能保住卫氏的产业,更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

  他负手冷笑。“乱世之中,兵强马壮者为王,读书空谈有什么用。”

  卫平心中欢喜,奉承了几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

  “公达,奈何?”

  看着远处高耸的坞堡,刘协眉头紧锁,心情莫名的焦灼。

  荀攸摇摇头。“强攻难以得手,非三五日可下。”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反复几次。

  荀攸说的是事实。

  卫氏大宅看似是一座普通的庄园,实际是一个坚固的保垒。尤其是主堡,高大坚固,不亚于府城,仅凭简单的云梯是拿不下来。

  即使是云梯,也需要时间打造。

  伐木,打造军械,攻城,五天内拿下主堡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拿不下主堡,只拿下外围的庄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粮食藏在哪儿。

  没有粮食,要这庄园何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刘协明白了范先为什么不攻击杨奉。

  盐池的确是钱池,但再多的盐也无法代替粮食。卫固、范先等人坚壁清野,收缩兵力,将所有的粮食都藏在坚固的坞堡中,要让他无粮自溃。

  这是针对朝廷缺粮的现实而设的一计,简单而有效。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纵有三万步骑也无计可施。

  他只剩下不到两天的口粮。

  如果按标准口粮配额,只有一天。

  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是巨大的失误,怨不得人。

  考验荀攸的时刻到了。

  “不过陛下不必担心。”荀攸平静如初。“请降的人很快就到,陛下只要应付得当,粮食唾手可得。倒是民心,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民心?”刘协转头看向荀攸。

  荀攸微微颌首。“陛下,河东虽经劫掠,尚有百姓数万户,卫、范不过其中一二。就算是卫范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附逆。陛下平叛,诛其首恶即可,万万不可牵连无辜,堕郭图彀中。”

  “你确定郭图在此?”

  “皮肉之伤易复,折齿难再生。无惊天之功,他有何颜面回邺城?”荀攸叹了一口气。“慕虚名而处实祸,以私仇而害公义,郭图之罪不可赦也。”

  刘协将信将疑。

  不能说荀攸说得没有道理,但他的私心同样很明显。

  他不赞成对以卫范为代表的河东大族下重手,甚至不建议族诛卫、范这样的叛逆。

  只诛首恶,能解决问题吗?

  “陛下,卫氏有人请降。”一个虎贲郎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双手递上一份名刺。“来人自称卫觊。”

  名刺上写着“河东安邑卫觊,字伯儒,问起居”,字迹端正严谨,颇有功力。

  刘协忍不住又看了荀攸一眼。

  这么准?刚说会有人请降,人就到了。

  荀攸淡淡的说道:“来人或是为人所欺,或是有意诈降,观我虚实,施缓兵之计。陛下可随机应变,不必急于一时。”

  刘协点头赞同,示意虎贲引卫觊来见。

  趁着卫觊未到,刘协问一旁的蔡琰道:“令史认识这个卫觊么?”

  蔡琰停下手中的笔,欠身说道:“他是先夫胞兄,字伯儒,又字伯觎,颇有才学。因少失怙恃,持家有道,颇有才干,是个务实之人。依臣浅见,他不敢有欺君之心,却有被小人所欺的可能。”

  “你归宁陈留,与他有关吗?”

  蔡琰眼皮微颤,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

  “臣归宁陈留,是因为夫亡而无子,与卫氏无关,更非季伯之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发问,并不是想为蔡琰讨回公道,而是想试探蔡琰的态度。

  如果所有人都和荀攸一样,反对清洗河东大族,他就不能太简单粗暴的推行自己的理念,以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蔡琰的回答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站在荀攸一边。

  ——

  卫觊唱名而入,身如折磬,行参见大礼,一丝不苟。

  刘协暗自点头。

  此人对礼仪很熟悉,绝非粗鲁无知之辈。

  能让蔡邕嫁女儿的人家,的确也不太可能是土豪这么简单。

  “抬起头来。”

  “唯。”卫觊再拜,直起身,抬起头,平静地与刘协对视,不卑不亢。

  卫觊四十左右,面白少须,相貌端正儒雅,只是目光敏锐,透着一丝精明,与普通的读书人不同。

  “你是与卫固是何关系?”

  “卫固乃是卫氏家主,觊之族父。”

  “你来请降,是奉他之命?”

  卫觊不紧不慢地说道:“觊来见驾,的确是奉族父之命,但并非请降,而是辩诬。”

  “哦?”

  “卫氏虽寒族,自曾祖卫暠以儒学名世,得孝明恩泽,葬于河东,数世以耕读传家。太尉奉陛下诏书,持节安抚河东,族父尽地主之谊,多有协助。不料为人所诬,陷于悖逆,诚惶诚恐。闻天子驾临,觊冒昧请命,愿陛下明察。”

  说完,卫觊拜倒在地,连连叩头。“若蒙陛下恩准,觊愿与首告者对质。”

  刘协嘴角轻挑。

  人才啊,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第一百九十章 相形见绌

  不得不说,卫觊的反击很有力。

  刘协的确拿不出证据,更没有人证。

  本来王邑、杨彪都是人证,但王邑为卫氏辩诬在先,杨彪若能全身而退,非要咬定卫氏造反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卫固愿意放弃,他还真没有办法致卫氏于死地。

  师出无名,即使他是皇帝,也不能滥杀无辜。

  荀攸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提醒他不要中了郭图的计。

  郭图正是要激怒他,希望他在没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大开杀戒,将名正言顺的平叛变成无理由的屠戮,激起更多大族的恐惧和反对,逼着那些人支持袁绍。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就想通了荀攸将计就计的意思。

  “卫氏未叛?”刘协疑惑地说道。

  “卫氏未叛。”卫觊斩钉截铁。“觊来见驾,正是奉族父卫固之命,请陛下明察。”

  刘协点点头,缓了颜色,随即又问:“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谢陛下。”卫觊连忙谢恩。

  能如此顺利地达成目标,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蔡琰坐在一旁,而且身着官服,他也就释然了。

  应该是蔡琰帮了忙。

  刘协转头看向荀攸。“公达,依礼,是应该让卫固来见驾,还是……”

  荀攸躬身说道:“陛下,叛逆是大罪,犯之者当族诛。卫固为人所告,不论有罪无罪,当诣廷尉自辩,而不是派一个后辈见驾,辩解几句就可以脱身的。”

  他转向卫觊,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是欺天子年少,不熟悉朝廷制度,还是想施缓兵之计?”

  卫觊大惊失色。“足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太尉杨公奉诏安抚河东。若如尔所言,卫氏不仅不叛,反而有协助之功,只是为人所诬。只需太尉一言,卫氏便可洗脱罪名,又何必让你一个布衣求见?太尉何在?”

  “这……”卫觊打了个磕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他主动来见驾,是抱了可进可退的心思。

  如果能成功,则可以挽救卫氏,将来在卫氏的地位必高。

  如果不能成功,也可以洗清自己的责任,不用为卫固陪葬。

  但荀攸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比起他,杨彪更适合为卫氏辩解。

  天子都已经到了,杨彪还不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他失去了行动自由,甚至可能被杀了。

  换言之,仅是限制杨彪自由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卫氏不臣绝非空穴来风,他的辩解也有欺君之嫌。

  就算天子宽容,治他一个不辨是非,为人所欺的罪也是轻的。

  荀攸转身向刘协行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驾临河东,河东臣民皆当奉迎,牵羊献酒,以飨王师。卫固闭门不出,纵无谋反之意,亦非人臣之礼。臣请召卫固治罪。若卫固不来,当以武力讨之,以正视听。”

  刘协顺势说道:“理当如是。卫觊,你回去吧。朕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内还见不到太尉和卫固,就算朕愿意相信你的话,也无法说服文武,只能下令进攻。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卫觊不敢多说,唯唯喏喏的告罪而退。

  刘协很满意。

  且不论荀攸对待河东大族的态度是不是和他有分歧,刚才的配合很默契。

  与大多数人相比,卫觊算得上不卑不亢,有勇有谋。

  与敢于谋刺董卓的荀攸一对比,他就是个渣,全无还手之力。

  “公达,若卫固不来,如何?”

  “传诏诸县,共讨卫氏。”

  刘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荀攸的意思。

  果然是字越少,事情越大。

  荀攸短短一句话,八个字,就布下了一个逆转形势的大局。

  ——

  卫觊还没说完,就被卫固打断了。

  卫固越看越觉得卫觊读书读傻子,脑子有问题。

  但他没有说破,思索片刻,恳切地说道:“伯儒所言,自然在理。只是太尉身体有恙,夜寒霜重,不宜轻动。不如伯儒再走一趟,为我致言天子,请他容我一夜,明天一早,送太尉见驾,如何?”

  卫觊也看明白了,卫固执迷不悟,有意拖延时间。

  无论如何,不能再和这种人站在一起。

  “伯父诚若有心,觊自然不介意再走一趟。只不过君臣有礼,陛下驾临,伯父纵使心有不安,不能亲自出迎,也当奉羊酒,以飨大军。”

  卫固浑不在意。“这个不消伯儒提醒,我已经准备好了,等会便送出去。还请伯儒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容我自省。”

  卫觊满口答应,转身告辞。

  出了正院,卫觊自己随人去领卫固准备好的粮食、牛羊和酒肉,同时悄悄地命人回自己的院子,让妻妾收拾一番,随他出庄。

  卫氏庄园已成危地,不可逗留。

  半个时辰后,卫觊再次来到天子大营请见。

  这一次,他不仅带了犒赏天子三军的食物,还带了自己的妻妾。

  他成家多年,有一妻一妾,尚无子嗣。

  人到中年,还没有亲生血脉,这也是他在卫氏不太受人重视的原因之一。

  再次请见天子后,卫觊如实汇报了与卫固交涉的经过,表示自己尽力了。

  卫固叛不叛,他不敢保证,但他自己肯定忠于朝廷,愿以身为质。

  刘协不得不承认,卫觊能成为河东卫氏崛起的关键人物,自有其道理。

  仅是这份机警,就超过无数人。

  至于卫固那样的蠢物,只有被人利用的命。不管他投靠哪个阵营,都活不过三集。

  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只能接受卫觊的效忠,还要以礼相待,拜为尚书郎。

  要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效忠了。

  在礼遇卫觊的同时,刘协命人带来了河东太守王邑。

  王邑被关了大半个月,形销骨立,从精神到肉体都接近崩溃。

  听完卫觊的叙述,王邑愣了半天,缓缓坐起,跪倒在刘协面前。

  “臣有眼无珠,为卫固、范先所欺。死罪,死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刘协淡淡地说道:“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王邑缓缓抬起头,两行浊泪涌出。“陛下慈悲,臣无地自容。若能补过,臣万死不辞。”

  第一百九十一章 同病相怜

  依荀攸之计,刘协命王邑以河东太守的身份下达命令,要求各县征集粮食,送往安邑,供应大军。

  按照制度,每年秋收之后,除了要上交朝廷粮仓的粮食,剩下的都留存在各县的仓库里。一是作为各县官吏俸禄,一是作为救灾储备。

  郡治所在县的粮仓会大一些,但也不会将其他县搜刮一空,会在各县留下相当数量的粮食。

  卫氏、范氏都在安邑,安邑县仓里的粮食大概率被他们藏起来了,但周边的解县、闻喜、猗氏还有粮,可以用来救急。

  之所以要王邑出面,而不是直接下诏,除了要由王邑做恶人以外,还有一个刘协虽然不爽,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

  对各县而言,朝廷的诏书远不如太守府的命令有效。

  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

  这不是一句笑话,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王邑本人就是典型。

  他能赶到天子面前为卫氏、范氏辩护,把卫氏、范氏看得比朝廷还重,那些受他保护的人,又怎么会把朝廷的诏书放在眼里。

  事急从权,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刘协不得不先忍下这口气。

  事实面前,王邑没有其他选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十几天的牢狱之灾,足以让他认清一个事实,眼前的少年天子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头再铁,也铁不过斧钺。

  刘协命人召来尚书令裴茂,让他带着人,陪王邑回安邑城。

  这一次,刘协吸取了教训,对裴茂明言。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要粮食。两天之内,必须筹集到足够大军吃半个月的粮食,多多益善。

  以四万人计,半个月需要近四万石粮。

  这个任务不轻松,但刘协没有其他办法,为此不得不让裴茂出面,以示对河东大族利益的尊重。

  时刻可能断粮的感觉太难受了。

  裴茂领命而去。

  ——

  处理完了军政,已经是深夜。

  刘协心情不太好,难得地喝了一些酒。

  酒是卫固送来的,刘协只留了一点,其他的都分给了文武大臣和将士,以示有福同享。

  数量有限,喝醉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解解馋。

  说是劳军,更像是羞辱。

  酒很香,入喉却苦。

  刘协掷杯而起,披上外衣,走出大帐,登上刚刚立起的将台,看着数里外的卫家坞堡。

  堡中灯火摇曳,隐约可见人影。

  他们在干什么呢?刘协想着,不知不觉的攥紧了拳头。

  将台下有脚步声响,渐渐走近,停住。

  刘协低头看去,颇有些意外。

  竟是嫂嫂唐姬,正仰着头,向上看。

  刘协扶栏俯身。“嫂嫂,有事?”

  唐姬似若迟疑,片刻后,她一手裹紧旧氅,一手提起裙摆,缓步登上将台,走到刘协身边。

  “陛下喝了酒?”她吸了吸鼻子,有些诧异。

  “喝了两口。”

  “借酒销愁?”

  刘协咂了咂嘴。“算是吧。”

  唐姬眨眨眼睛,幽幽说道:“中平元年三月,辛亥夜,先帝亦如陛下此刻,饮酒数杯,徘徊复道之上,彻夜未眠。”

  刘协对此毫无印象,但他知道中平元年是黄巾起事的那一年。

  “和黄巾有关?”

  唐姬点点头,又摇摇头。“第二天一早,先帝下诏,大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唯张角不赦。”

  刘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从心底里泛上来的苦。

  “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陛下有壮志,更当有耐心,不可争胜于一时。”

  刘协无声地笑了一声:“嫂嫂说得有理,我已立三十年之志。三十年不够,就再加三十年。”

  唐姬转过头,看着刘协,嘴角轻挑,随即又怅然若失,轻声叹息。

  “晋文公逃亡十九年,终成霸业。陛下这几年也是受益匪浅。天降大任于陛下,诚非虚言。”

  刘协没说话。

  他不知道上苍让他穿越过来是天降大任还是随机BUG,但他很清楚,改变历史没那么容易,他这两天已经感受到了太多的阻力。

  太行山一样的阻力。

  唐姬也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各自沉默。

  过了一会儿,唐姬忽然惊醒,有些慌乱的抬起手,轻掠鬓发。“差点忘了正事。陛下,臣妾收到了荀彧的回书,他正在赶来河东的路上。”

  “是么?”刘协心情为之一振。

  这是一个好消息。

  但他随即又心生疑惑。

  既然荀彧赶来,为什么不直接上书,反而要给唐姬回书?

  “莫不是他有话不便直言,只能请嫂嫂转达?”

  唐姬叹了一口气。“陛下果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聪慧非常人可及。是的,他的确有所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陛下如先帝一般,视党人如洪水猛兽。”

  刘协眉梢轻扬,欲言又止,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情也跟着坠落。

  怪不得唐姬刚才特意提及先帝大赦党人的事,原来是为了铺垫。

  荀彧人还没到,先为党人发声。

  由他辅政,还能推行改革,再兴大汉吗?

  见刘协不言,唐姬似乎早有准备,从容说道:“陛下可知曹操险失兖州之事?”

  刘协还是不说话,静候唐姬发言,看看她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

  “张邈本与曹操同党,曹操能主政兖州,张邈居功至伟。但曹操方得志,便以言语不和,杀名士边让,是以兖州名士齿冷心寒,陈宫与张邈共谋,迎吕布入兖州,欲逐曹操。若非袁绍出兵援助,又命臧洪据东郡,安抚兖州士庶,只怕曹操已死无葬身之地。”

  “袁绍出兵增援曹操?”刘协颇感意外。

  唐姬点点头。“是时,曹操方征徐州,后方空虚,仅存范、东阿、鄄城三县,军不满万,无一宿之粮。最困窘时,人相食。若非袁绍出兵出粮,曹操焉能再起。”

  刘协吁了一口气,忽然有点同情曹操。

  创业不易,曹操比他难多了。

  不管怎么说,他至少还有个皇帝的名义。

  曹操有啥?袁绍的马仔,还是不受待见的那种。

  曹操都能不屈不饶,最后成就一番事业,自己有什么好叫苦的。

  “曹操……”刘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再同病相怜,他也不能表示对曹操的同情,尤其是在唐姬面前。这要是传到荀彧耳朵里去,荀彧估计半路上就得掉头回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威逼利诱

  毋须唐姬特意提醒,刘协也知道他离不开党人的支持。

  至少目前如此。

  掌握了知识的精英阶层大多是党人,就算不是党人,至少也是党人的支持者。与党人决裂,等于与整个精英阶层为敌,他只能依靠杨奉那样没什么文化的粗人。

  行军作战还可以勉强应付,行政管理根本不现实。

  没有裴潜的协助,杨奉连筹集粮草的意识都没有,傻乎乎的守着盐池,等人给他送粮。

  不管这是裴潜的疏忽,还是裴潜有意为之,残酷的现实都足以表明,正面与党人为敌的机会尚不成熟,还是收敛锋芒为好,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再说。

  好在不论是大义,还是年龄,又或者先见之前,优势在我。

  刘协一边暗自安慰自己,一边调整情绪,问起荀彧以及关东的形势。

  但唐姬所知也有限,荀彧的书信中并没有提及太多,只提到了一件事。

  曹操有意在许县屯田。

  刘协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荀彧特意提及这件事应该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有意提醒他。

  筹粮终究只能应急,要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只有屯田。

  关中可以屯田,河东也可以屯田。

  大量的人口损失固然令人扼腕,却也带来了一个不言而喻的好处。

  耕地不足的问题迎刃而解。

  即使有大户趁机兼并,仍然有大量的耕地抛荒,这时候只要能控制一定的人口,进行屯田,及时耕种,当年就能解决粮食问题。

  与其急着收缴大族手中的土地,不如先将抛荒的土地利用起来。

  河东有盐有铁,条件优越。只要形势稳定,不发生重大冲突,朝廷短时间立足不成问题。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顺带还考验了他的智商,一举三得。

  想通了这一点,刘协心里很不是滋味,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这是不见面的考核吗?

  是不是达不到要求,荀彧干脆就不来了?

  嘿嘿,你不来便罢,来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荀文若今年多大,有子女几人?”

  “应该是三十四五,几年前时有一子一女,都还年幼,后来有没有再生,我不太清楚。”

  “我听说颍阴荀氏与许县陈氏交情极好?”

  “他们是世交,从颍川四长那一辈就有交情。”

  “哦。”刘协点点头。“陈家有个叫陈群的,你熟悉吗?”

  唐姬有点茫然,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不太熟悉。臣妾对许县陈氏了解不多,仅限于三君父子。陛下若是有意招揽,不如问荀文若,他一定清楚。”

  刘协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陈群不是重点,他可能要迎娶的荀彧之女才是重点。

  我要是将荀彧的女儿聘为贵人,荀彧还能不能这么傲娇?

  我看行,至少值得一试。

  一想到荀彧可能的反应,刘协郁闷的心情终于抒解了些。

  ——

  安邑,太守府。

  裴茂坐在正席,手里持着节,腰背挺直,不怒自威。

  王邑陪坐在堂上,强打精神。

  堂下站着一大群人,都是刚刚闻讯赶来的太守府掾吏,一个个衣衫不整,神情不安。

  他们都是被人半夜叫醒,召到太守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晚间时,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天子率领的大军已到安邑,大战一触即发。在这时候,太守王邑突然回城,还带来了天子使者,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每个人都有猜测。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王邑恐怕是改变了态度,要与朝廷共进退。

  裴茂转头看了一眼王邑。“府君,人都到齐了?”

  王邑无力地点点头。“差不多了。”

  “那就请府君宣布命令吧。”

  王邑点头答应,强撑着站站了起来,走到廊下,扫视了一眼堂下的属吏,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大多是河东大族,其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安邑人。虽说单论实力都不如卫氏、范氏,联合起来的力量却毫不逊色。

  也不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居然想出这样的计策。

  卫氏庄园已经被天子的大军包围着水泄不通,范氏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其他人无法与卫固、范先联络,自然会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他必须在卫氏、范氏和其他安邑人之间做出选择。

  “诸君,这位使者你们应该都认识吧?”王邑转身指向裴茂。

  有人点头,有人沉默。

  闻喜裴氏的裴茂,故度辽将军、并州刺史次子,官居尚书令,河东名士,自然没人不认识。

  “天子听了我的申辩,愿意给卫固、范先一个自辩的机会,也愿意给诸位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管卫固、范先愿不愿意改过,只要诸位能尽忠职守,天子即可既往不咎。”

  王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

  有人大声说道:“陛下既听了府君申辩,那卫固、范先何罪之有?总不会认定卫固、范先不臣,还能赦免他吧?”

  王邑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随时可能气绝的模样。

  裴茂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廊下,将手中的节轻轻一顿。

  看到天子之节,众人不由自主的屏息,躬身施礼。

  见节如见天子,不得失礼。

  哪怕心里不以为然,也不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

  裴茂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寒声说道:“诸君,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不必迂回,直说了吧。且不论卫固、范先有没有不臣之心,天子驾临,河东诸族没有接驾,就不合君臣之礼。你们真以为天子无可奈何?你们别忘了,天子刚刚在华阴阵斩了李傕。”

  听到李傕之名,不少人打了个寒战。

  “李傕阵亡,郭汜以身赎罪,数万西凉精锐尽归天子。卫固、范先有高墙坚壁,可许可以支持一时,你们又能坚持几日?”

  众人骇然变色。

  朝廷之威或许有点虚无缥缈,西凉兵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前,牛辅率部与白波军交战,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不少人家都遭了兵灾,至今记忆犹新。

  裴茂缓了口气,劝道:“天子愿意网开一面,只是不想屠戮过重。诸君万万不要会错了意,将天子的仁慈当作软弱。刀兵一起,可就是灭族亡种的事。卫氏才到河东几代人?诸君可都是河东大族,几代、十几代人的积累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皇权和西凉兵的双重压力下,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服从。

  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支持朝廷也好,支持袁绍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利益。袁绍远在太行山以东,纵使德如东海之水,也救不了眼前之灾。天子却近在眼前,随时可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茂随即挑选人,安排他们去解县、猗氏调粮。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两天之内,必须将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并且运到天子行在。

  至于闻喜,裴茂亲自执行。

  至于其他相对较远的各县,裴茂也派出了使者,命令他们在新年到来之前,将本应缴纳的赋税足额送到天子行在。如果有条件,欢迎贡赋,天子将根据贡赋的多少予以嘉奖。

  这些人未必相信天子的诏书,但他们愿意相信裴茂。

  裴茂能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河东大族拥有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权利。如果有人不配合,那就不仅是对抗朝廷,还是与想和朝廷讨价还价的大族做对,正如面前的裴氏。

  不管朝廷能不能延续,卫氏、范氏基本死定了。

  顷刻间,众人如鸟兽散,连夜上路。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

  庭院一空,王邑也支撑不住了,转身向裴茂施礼。

  “体力不支,恳请令君慈悲。”

  裴茂冷冷的扫了王邑一眼。“令君就在后院养伤吧,不要随处走动。”

  “喏。”王邑再拜。

  早就得到消息,在一旁等候的仆从赶过来,将王邑扶往太守府的后院休息。王邑的妻儿也在等着,看到王邑如此模样,大惊失色,有的泣不成声。

  王邑心烦意躁,喝止了她们,自回内室休息。

  身子一挨干净整洁的被褥,他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走出廷尉狱了。

  ——

  天色大亮。

  卫觊早早洗漱完毕,穿好衣服,静坐养气。

  昨天夜里,他被天子拜为尚书郎,今天要去拜见上官,领取印绶及官服佩饰,然后才能正式上任。

  想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个梦。

  弱冠以来,入仕就是他最大的梦想,却又一直离他无比遥远。

  尽管他年近不惑,又饱读诗书,却连在郡中为吏的机会都没等到。族父卫固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不给他出仕的机会,还一本正经地说他如此才学,做郡吏太可惜了,应该去洛阳为官。

  卫氏的仕途刚刚起步,没有二千石的高官,想到洛阳为官,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举荐。

  比如州举茂才,郡举孝廉,就是最常见的举荐。

  但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原本为二弟仲道迎娶蔡琰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有大儒蔡邕这样的外亲,入仕指日面待。

  没想到二弟福薄,刚成亲不久就病死了。

  紧接着,蔡邕又应董卓征辟,名声大坏。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故意疏远了蔡邕,又对卫固父子的故意挑衅作壁上观,逼得蔡琰归宁,切断了和蔡邕的联系。

  可是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蔡琰竟成了天子近臣,而他又以与卫固割裂为契机,成了尚书郎,完成了汲汲以求的入仕目标。

  这一切,恍如梦中。

  “卫君起身了么?”帐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卫觊惊醒,连忙应道:“觊在此,不知是哪位?”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出帐。

  帐外站着一个虎贲侍郎。

  卫觊一眼看出是天子身边的人,不敢怠慢,连忙拱手施礼。“仆即卫觊,不知有何指教?”

  虎贲侍郎看看卫觊,微微颌首。“天子召你,随我来。”

  “喏。”卫觊小步急趋,跟了上去。

  来到御帐,虎贲侍郎指了指将台,示意卫觊自己上去。

  卫觊小心翼翼的上了台,一眼看到天子凭栏而立,视线所及,正是卫氏坞堡的方向。

  “尚书郎,臣觊,见驾。”

  刘协转头看着卫觊。“睡得可好?”

  卫觊不假思索。“谢陛下关怀,臣承陛下恩泽,一夜无梦。”

  刘协莞尔,伸手指向卫氏坞堡。“可是朕睡得不好。天色已明,卫固会守约吗?”

  卫觊转头看着熟悉的家园,心头一悸。

  刀兵一起,几代人积累的家园就会毁于一旦。

  “若他能尚存一丝心志,必会肉袒请罪,否则便是自取其咎。”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卫氏宗族玉石俱焚,那些心向朝廷的无辜之人也被他牵连,令人不忍。”

  “里面还有像你一样心向朝廷的人?”

  “自然。”卫觊心生希望,再次拱手。“卫氏自奉孝明诏书,定居安邑以来,耕读传家,心存忠义者不乏其人。只是董卓乱政,朝廷播迁,乡鄙之人无主可依,为卫固所惑,绝非主动附逆。”

  刘协嘴角轻挑,沉吟了片刻。

  “谋反是大罪,理当族诛,但伤及无辜,难免令人心碎,亦非朝廷本意。听说你才学过人,朕命你拟一道告卫氏父老的诏书,说明真相。但能幡然醒悟者,朝廷可不治其罪。若还是不辨是非,就怨不得朕了。朝廷自有制度,不可轻枉。”

  卫觊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这既是一个拯救卫氏族人的机会,也是一个表现才华的机会。

  刘协挥挥手,命人准备笔墨。

  就在将台之上,卫觊稍作思索,便提笔濡墨,一挥而就。

  “请陛下过目。”卫觊双手送上墨迹未干的诏书。

  刘协看了一遍,赞了两句。

  卫觊的文采的确不错,又人到中年,经历了多年沉淀,虽说不如杨修作文那样文采飞扬,却自有一番沉痛内敛,颇有说服力。

  有了这篇文章载入史册,如果卫固依然不降,那他就算将卫氏灭门,也能理直气壮。

  朕已经仁义至尽了。

  “君文采斐然,说理透彻,但凡有一丝人性在,必当洗心革面,开门迎驾。”

  卫觊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

  听完这份诏书还不开门投降就是没有人性,如同禽兽。

  既然是禽兽,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就由你去传诏,如何?”刘协含笑看着卫觊,等着卫觊谢恩。

  卫觊拱手再拜。“臣,遵诏。”

  第一百九十四章 道义高地

  在履行了相关的手续,包括抄录了诏书全文后,卫觊带着加盖了印玺的诏书,走出天子大营,来到了卫氏庄园的门口。

  卫固得到消息,亲自赶到门口,大骂卫觊背信弃义,用卫氏族人的生死换他个人的富贵。

  卫觊气得欲哭无泪。

  他展开诏书,大声诵读,苦苦哀求卫固改弦易辙,不要一错再错。

  卫固听了几句,便气得脸色发青,喝令部曲放箭,射死卫觊。

  他虽然才学一般,却听得懂这封诏书的杀伤力。

  如果人心动摇,或许不用天子进攻,堡里就会有人杀他,用他的首级邀功赎罪。

  他从此就不能安睡了。

  但卫固的部曲大多也是卫氏族人,让他们放箭射死卫觊,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况且卫觊站在这里,便足以说明天子的诚意,这时候跟着卫固一条路走到黑,着实不够明智。

  犹豫之间,卫觊又读了大半。

  卫固勃然大怒,亲自操弓搭箭。“伯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走,休怪我无情。”

  卫觊不理他,继续读。

  卫固咬咬牙,一箭射出。

  偏了。

  卫觊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敢后撤,只得咬着牙,继续读诏,而且声音更大,语速更快。

  卫固气红了眼,搭箭再射。

  一个卫士冲了过来,将卫固手里的弓撞歪,大声说道:“主君不可。伯儒乃我卫氏不多见的人才,杀了岂不可惜。”

  “正是。”有人大声附和。

  卫固越发恼怒,扔下弓,拔出战刀,厉声怒喝。“你们想造反吗?”

  刹那间,无数人面面相觑。

  明明是你想造反,怎么反而说我们想造反?

  卫固也有些懵。

  趁此机会,卫觊读完了诏书,再次大声呼吁族人不要执迷不悟,开门接驾,以免有覆族之祸。

  卫固暴跳如雷,再次抄起弓,想射杀卫觊。

  卫觊却已经走出了射程,返回天子大营去了。

  卫固怒极,转而喝令将刚才阻止他的人绑起来,严加看守,又厉声喝斥,禁止将卫觊所言四处传播,否则格杀勿论。

  没有人说话,但气氛却明显有了异样。

  这时,一队骑兵从天子大营中冲出,分成两队,向庄园两侧飞去,同时将一枝枝箭射入庄园。

  很快,有人来报告,箭上绑着诏书的副本,都是劝降的。

  卫固气得直跺脚,匆匆赶去制止。

  ——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着卫觊回营,又看着骑兵带着诏书副本冲出大营,心中平静无波。

  他并不希望卫固能幡然醒悟,也对卫氏内讧不抱信心。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好杀之主,杀人是无奈之举。

  他要杀很多人,却不愿走上董卓的老路。

  甚至不想和汉武帝一样,搞得民声沸反,身后骂声一片。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占领道义的高地,党人就会高举道义的大旗,以民意自居。

  既然要斗,那就好好地斗一斗。

  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一概奉陪到底。

  “陛下,司徒、司空来了。”史阿走上将台,提醒道。

  刘协转身下了将台,走进大帐。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起身相迎,张喜面前的案上有一份诏书副本,还有蔡琰准备好的会话记录。

  “司徒,身体还好吗?”

  赵温躬身致谢。“多谢陛下关怀,臣服用了太医的药后,身体好多了。”

  “那就好,河东多事,仰仗司徒处甚多。当然,司空也不能闲着。坐,坐。”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恩就坐。

  “荀彧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提了一个建议,要在河东屯田。今天请二位来,就是想听听二位的意见。屯田是大事,用哪些耕地,如何招募人手,是不是需要整治水土,哪一样都要准备好。新年将至,春耕也快了,耽误不得啊。”

  “在河东屯田?”赵温又惊又喜。

  “民以食为天,朝廷也不例外。”刘协苦笑道:“这些天别说俸禄,就连最基本的吃饭都无法保证,连累公卿大臣忍饥挨饿,朕心甚是惭愧。再不屯田,朕怕朝廷的官职不够换。”

  赵温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躬身请罪。

  “臣失职,愧对陛下。”

  张喜的脸色也不太好。

  朝廷缺粮,只能用官爵与河东大族做交换,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名声倒是其次。一旦河东人大批入仕,在朝廷占据了足够的话语权,不仅对现在的朝堂格局会有影响,将来的影响更大。

  关东人很可能会被挤出朝堂。

  稍作犹豫,张喜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赏不可滥,且河东为京畿所在,天子食邑,贡赋本是职责,岂能用来要挟朝廷,乞换官爵?但有此心者,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诛之?”刘协打量着张喜,眼神略带讥讽。

  王邑自诣廷尉,几次下诏公卿会审,就是得不出结论,个个明里暗里的找理由,为王邑开脱。

  张喜就是其中最坚决的那一个。

  现在河东人要献粮换官了,张喜变了态度,说河东人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到底,动了关东官员的利益,就没什么交情和渊源可讲了。

  张喜人老成精,自然看得懂天子的意思,但他却不能退让。

  “陛下准备在河东驻留多久?”

  刘协疑惑地看着张喜。“司空何出此言?”

  “陛下若是小住即走,找一个大些的城池驻跸即可。若是驻留时间较长,就不能太随意,当伐木取材,建造行宫。河东向无基础,动用的人才物力怕是不小,臣当用心筹划,早做准备。”

  “不必如此费事。”刘协摆摆手。“天下不安,朕恐怕大半时间要在军营中、马背上渡过,不必耗费人力物力,大兴土木。司空有心,不如多造一些工坊,打造军械。”

  张喜听了,心中欢喜。

  赵温也很满意。

  天子意在征伐,朝中事务必然要交给三公。看来之前说要还政之事,绝非一时起意。

  “这是臣等应尽之职。”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人心尚在

  取得了方向上的共识,本来可能发生的分歧不翼而飞。

  对近在眼前的卫氏,天子已经给了两次机会,但卫固冥顽不灵,置若罔闻,再不行霹雳手段,只怕其他人会群起效仿,朝廷尊严荡然无存。

  武力惩罚势在必行,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怎么做。

  具体的作战任务自有假太尉士孙瑞负责,赵温、张喜要考虑的问题是粮食和军械。

  这时,刘协才告诉他们,他已经连夜安排裴茂去安邑,以太守王邑的名义下令各县调运粮食。顺利的话,最迟明天就会有粮食运到大营。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刘协还有备用方案。

  命后将军杨定率部向安邑,准备沿涑水河谷,向猗氏、解县进军,武力征收诸县储粮,供应大军。

  赵温、张喜觉得不妥,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假太尉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是天子亲军,这种脏活不让杨定率领的西凉军去办,总不能让天子亲军去办。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如此了。

  希望河东诸县能知利害,不要一错再错。

  取得了赵温、张喜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人召来了士孙瑞。

  对刘协的安排,士孙瑞也没什么意见,遵照执行。

  刘协随即问士孙瑞,粮食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了,你要几天才能拿下卫氏坞堡?

  士孙瑞很有把握地说,只要粮食能供应得上,最快五天,最慢十天,一定能攻克卫氏坞堡。

  刘协同意了,随即又说,你率领卫尉营及北军五校进攻卫氏坞堡,朕率虎贲、羽林郎及骁骑将军张杨部为你掠阵,争取腊祭前平定河东,过一个安稳年。

  此言一出,赵温三人不禁鼻子犯酸。

  自从董卓乱政,朝廷仓惶无依,君臣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每天出门时如同生离死别,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今落足河东,终于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新年了。

  一念及此,卫氏、范氏的罪状又加了一等。

  无知鼠辈!天子驾临,不夹道欢迎,竟敢与朝廷为敌,简直是死有余辜。

  君臣同心,斩此等乱臣贼子首级,祭旗衅鼓,以贺大汉中兴。

  ——

  士孙瑞去安排围攻卫氏的诸般事宜,刘协则命人召来了杨定、张杨,让他们做好移营的准备。

  范氏的坞堡在安邑城的东北方向,与卫氏中间隔着安邑城,在涑水河边。

  杨定、张杨都有近千骑兵,战马需要大量的草料,驻扎在涑水边,便于用干草代替草料,缓解草料短缺的问题。

  此外,考虑到匈奴人驻扎在平阳,距安邑不过三百里。如果南下增援卫氏、范氏,他们也可以提供必要的警戒和掩护。

  虽说没有证据表明卫氏、范氏和匈奴人有勾结,但谁也不能保证。

  行军作战,不能心存侥幸。

  如果士孙瑞正在进攻卫氏的时候被匈奴人袭营,后果不堪设想。

  杨定、张杨欣然从命,随即回营准备。

  ——

  中午时分,第一批粮食送到了大营。

  这是裴茂从安邑城中筹集来的粮食,是一些家族捐献的存粮,数量有限,总共只有八百余石,只能用来救急,使大军不至于断炊。

  不过裴茂很有信心,别的县不敢说,闻喜肯定会响应朝廷诏书。

  最近明晚,一定会有粮食送到。

  刘协心中五味杂陈,裴茂这么卖力,自然不是无偿贡献,朝廷必须给出相应的回报才行。

  刘协将大部分粮食都留给了士孙瑞,自己空着肚子上路,准备到了安邑再吃饭。

  士孙瑞感激不尽,赵温、张喜等人也很惭愧。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也不好说什么。

  天子都忍着,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也得忍着。

  好在这几年忍饥挨饿惯了,再饿一顿也无没关系。

  相比于两个月前,至今现在已经看到了希望。

  ——

  还没到安邑城,刘协便遇到了第二批运粮的队伍,数量更少,只有一辆牛车,几只麻袋,估计也就三四十石左右。

  拉车的不是牛,而是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农夫,领头的则是一个老者,皮肤黝黑,满面皱纹,身上衣衫破烂,看到军队,他们非常紧张,匍匐在路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刘协先是诧异,随即又大感愤怒。

  裴茂为了升官,这是不择手段,连普通百姓家里的口粮都要夺过来吗?

  这几十石粮食能解决多少问题,可是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很可能就是活命的保障。

  刘协忍着怒,下了马,坐在路边,命人将赵温等人请来。

  赵温看了一眼那些牛车与农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也跟着阴了下来。

  他忍着火气,躬身说道:“陛下,臣去问问?”

  刘协点点头,一声不吭。

  赵温走了过去,扶起老者,问了几句,期间指了指刘协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老者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亢奋。

  老者赶到刘协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刘协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臣赵青,拜见陛下。”

  刘协伸手将老者扶起,疑惑的目光却看向赵温。

  赵温眼中泛着泪光,却不说话。

  刘协无奈,回头看向老者,却发现老者也是泪流满面,花白杂乱的胡须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老丈,你这是……”

  “臣乃安邑人氏,携子弟及家中存粮,赶来迎驾。”赵青一边落泪一边说道:“臣七年前为卫士,曾在洛阳一年。先帝平望观校兵,臣以勇武居前,有幸望见天颜。七年来,念念不忘,不意今日又见大汉威仪。”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不是裴茂征集来的粮食,而是这个赵青主动送来的。

  而他主动献粮的原因竟是因为十年前曾在洛阳参与校兵,见过先帝一面,见识过大汉威仪。

  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卫士,先帝根本记不得他,所谓的大汉威仪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几十石粮食,却有可能是他一家全部的口粮,甚至包括明年的种子。

  “老丈,这些粮食……”刘协鼻子犯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青抹了一把鼻子,含泪笑道:“陛下驾临,臣没什么好进献的,只有这点粮食。臣老了,不能再为陛下执戟。若是陛下不嫌弃,就从这几个不肖子中挑几个,让他们代替臣侍候陛下吧。”

  张喜眉头一皱,刚要上前说话,却被刘协阻止了。

  “老丈,你今年贵庚?”

  “五十有三。”

  刘协吃了一惊。五十三?他还以为七十三呢。

  “五十三岁,正当壮年,何必言老。他们,朕收了,你也留下。不能执戟,就为朕养马。你会养马么?如果不会,也没关系,干什么都行,如何?”

  赵青喜出望外。“陛下……当真?”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异曲同工

  赵温、张喜都愣住了。

  不能以官爵换粮食的话音未落,转眼就为一车粮食授官数人?

  张喜连忙阻止。“陛下,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确可贵。但官爵乃朝廷重器,不可轻授。若河东百姓闻风响应,陛下不能遍赏,得者固然感恩,不得者亦必有怨,于陛下名声有损。”

  赵温沉默不语。

  侍中刘艾也劝道:“司空所言甚是。且赵青感于先帝恩义,倾其所有,忠心固然可嘉,此风却不可助。百姓本不富足,若有人因此饿死,岂不违背了陛下本意。”

  太常王绛等人纷纷附和。

  刘协不动如山。

  不能说他们的理由没有道理,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绝不是他们最重要的理由。

  当然,他们针对的目标也不是赵青,而是拥有更多粮食的河东大族。

  如果赵青父子献几十石粮就能为授官,那河东大族将换走多少官职?

  但他决不是一时冲动。

  遇到赵青这件事的确是偶然,但如何在河东立足,同时又不能被河东大族左右,这件事已经在他脑海里盘算了很久。

  赵青只是正好碰上了而已。

  刘协对赵青说道:“这些粮食是你家中仅有的存粮吧?是不是还包括了种子?”

  赵青拱手说道:“陛下,这的确是我家中仅有的存粮。不过没关系,臣虽老迈,当年的武艺还在,可以上山打猎,卖了换些粮食。至于种子,臣也可以去借一些,十几亩地,也用不了多少种子。”

  他再次跪倒叩头。“陛下洪恩,臣感激不尽,官职却不敢受。但愿陛下能兴大汉,建太平,能让后生小辈过上安生日子,臣就算饿死,也是愿意的。”

  刘协将赵青扶起来。“老丈以赤诚待朝廷,朝廷又岂能弃老丈不顾?这样吧,你这些粮食,朕收下了。你家中还有几口人,每日要吃多少粮食,都由朕来提供。有朕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你一口吃的。你若有精力上山打猎,所获也由朝廷来收购。只是朝廷穷,价格不会太高。老丈愿意吗?”

  赵青愣住了,眨着一双老眼,不明白刘协是什么意思。

  赵温却瞬间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陛下能与臣民同甘共苦,乃大汉之幸也。”

  张喜、刘艾等人狐疑地看着赵温,不知是该附议,还是继续劝阻。

  赵温叹道:“河东百姓忠义,难得可贵。若天下皆能如河东一般,与朝廷共进退,何愁大汉不兴,天下不太平?”

  他郑重其事的再行一礼。“陛下,臣以为可行。不仅河东可行,而且当诏行天下。”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司徒虽年近花甲,雄飞之心不止,此亦朝廷之幸,朕之幸。”

  赵温谦虚了几句,横亘在心中已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张喜等人见状,也只好表示赞同。

  民事是司徒的职责范围。既然司徒赵温赞成天子的决定,他们就不太好阻拦了。

  刘协随即下令,将赵青的几个儿子编入队伍,先负责转输任务,做些力气活。赵青本人则授以羽林郎的官职,特地离在御营,为天子喂马。

  赵青父子感激不尽,跪地谢恩。

  ——

  重新起程,赶往安邑。

  张喜与赵温同车,悄声说道:“子柔,你这是准备蛊惑天子卖官吗?”

  赵温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知道河东还有多少户口?”

  张喜摇摇头。

  “河东户口最多时有九万多户,现在不到一半。据裴巨光估计,可能不到四万户。”

  “那又如何?”张喜没好气的说道:“流亡的大多是百姓,大族却损失有限,说不定反而更富了。”

  “你说的对。”赵温点点头,反问道:“粮食都在他们手中,给不给,给多少,都由他们决定,该如何解决?若是给的官职小了,他们不愿意换,朝廷又如何筹集粮食,渡过眼前的难关?”

  张喜咂咂嘴,无言以对,神情有些纠结。

  赵温提到的这个问题,他也想到了,却没有解决之道。

  如果河东人坐地起价,三公或许不敢要,九卿却完全可能争取一两个。

  赵温抚着胡须,一声叹息。

  “陛下嘉奖赵青父子,不仅能让河东大族自惭,还能筹集粮食。普通百姓家中余粮有限,但人数却多,积少成多,数量也颇为可观。若有三万户百姓,哪怕一户贡献一石粮食,那就是三万石。”

  张喜一愣,捻着胡子的手一哆嗦,拽下两根花白的胡须。

  “对啊,三万石,省着点吃,能供应朝廷一个月。若是一户两三石,支撑的时间就更长。”他转念一想,又道:“可是那么多官职,这俸禄……”

  赵温打断了他。“你有多久没领俸禄了?”

  “呃……”张喜苦笑。这几年能吃上饭就不错,哪里还有俸禄可领。

  “三公都没有俸禄,天子也只能吃麦饭,郎官哪里还有俸禄可言?一天能有两碗麦饭,填饱肚子,就已经心满意足。可是如此一来,朝廷至少可以增加二三万兵。这可都是吃苦耐劳、忠于陛下的青壮。闲时屯田,战时出征,不比那些浪荡子组成的南北军强?”

  张喜愕然半晌,转头看着赵温。“你确定……这是天子的本义?”

  赵温哼了一声,没理张喜,神情中多了几分不屑。

  张喜有点尴尬。

  是不是天子本义并不重要,只要这个方案对朝廷有利,对他们有利,就可以施行。

  至于最终执行成什么样,天子说了不算,他们说了才算。

  就眼前而言,如果赵温所言能得实现,朝廷手里有了数万石的粮食,又得到了河东百姓的支持,河东大族讨价还价的底气就被削弱了。

  他们肯献粮,能换到什么样的官职,也只能听天子赏赐。

  若是不肯献粮,那天子也有足够的实力,或是威逼,或是武力讨伐。

  “子柔,还是你见机快。”想通了其中利害,张喜主动向赵温致歉。

  非常时期,三公不能起内讧,为人所乘。

  赵温看着前方,眼神闪烁。

  安邑城遥遥在望。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不如鸟

  进了安邑城,刘协直奔郡仓。

  仓中空空如也,比太守王邑苍白的脸还干净。

  “河东这几年应该缴纳朝廷的粮赋呢?”刘协转过身,看着缩成一团的王邑,又看看一旁的属吏。“哪位是仓曹?”

  王邑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站了出来,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其他人也都低着头,垂着眼皮,一个个如木雕泥偶。

  “你离郡之前,这仓里就是这样吗?”

  王邑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头。“陛下,千般罪过,都在臣一人。臣理政不力,为人所欺,不堪为郡守。请陛下免臣之职,治臣之罪。”

  刘协不依不饶。“你请的是疏忽职守之罪,还是勾结叛逆之罪?”

  王邑迟疑了片刻。“臣疏忽职守。”

  刘协点点头,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仓曹。“这郡仓里的存粮,是谁运走的,又是以什么方式?是骗,还是盗,又或者是抢?”

  仓曹还是不说话,只叩头。

  刘协扭扭脖子,眼中煞气闪现。

  “廷尉。”

  廷尉宣播出列,拱手说道:“臣在。”

  “把这件事查清楚。不要冤枉一个无辜,也不要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唯!”宣播转身,叫过来两个廷尉吏,将跪在地上的仓曹拖了出去。

  混帐东西,居然敢勾结卫固、范先造反,搞得老子没饭吃,不扒掉你一层皮,大汉还有律法吗?

  王邑已经站不稳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司徒。”

  赵温出列。“臣在。”

  “委屈司徒暂领太守,将这河东的事务理一理,再选一个合格的太守出来。”

  “唯。”

  ——

  赵温干劲十足,随即召集在城的太守府掾吏训话,连安邑县的县令也传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宣布了天子嘉奖赵青父子的事,要求将诏书传到各县,鼓励百姓纳粮、从军。若倾家而献,则朝廷不仅授官,还将保证他们最基本的温饱,以示同甘共苦。

  听完消息,太守府的掾吏们就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这是谁出的主意?太狠了。

  但凡不傻,都听得出这道诏书背后的深意,也能预感到对普通百姓的吸引力。

  对那些人来说,如果朝廷能保证他们基本的温饱,倾家而献比献几石粮食更合算,更何况还能授官,哪怕这个官没有俸禄可领。

  可是对家业丰厚的大户来说,这个诏书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们自己有钱有粮,温饱无忧,何必跟着天子吃瓜咽菜。献个几十石、上百石,换个官做就行。倾家而献,那得多傻?

  也许会有人这么做,但数量绝对有限。

  可是如此一来,百十石粮能换到的官职非常有限,大多还是虚名,没有实利可言。

  不献,会不会步卫氏、范氏后尘吗?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恨赵青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但诏书还是发了出去。

  赵温以司徒的身份下令,按照朝廷的文书制度,各县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诏书传遍每一个乡聚,故意迁延者,一律送廷尉惩处。

  尤其是安邑县,必须在两天以内完成通报。

  如今天子驻跸河东,廷尉也跟着来了,方便得很。

  王邑自诣廷尉,被关了十几天,险些送了性命的事已经传开了,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自找没趣。

  尤其是安邑令,赵温刚宣布会议结束,他就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匆匆赶回县廷,部署相关事宜。

  安邑既是郡治又是县治,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赵温也许收拾不了别人,肯定能收拾他。

  干得好,这是更进一步的机会,说不定能顶了王邑留下的太守缺。

  干得不好,他可能就是被用来杀一儆百的一。

  ——

  夜色之中,刘协登上了城楼。

  中条山横贯安邑城东,鸣条岗横亘安邑城西。

  “兵家必争之地。”刘协感慨道。

  荀攸淡淡地说道:“河东本是魏国故地,臣记得吴起曾对魏武侯说,魏国之宝不在山河之固,而在乎德。夏以不德,虽居安邑,难免为商所灭。”

  “朕有不德,公达不妨直言?”刘协无声而笑。“朕虽落魄,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荀攸一声叹息。“陛下,臣岂敢。只是安邑城中,今夜不得安睡矣。”

  “不做亏心事,自然能安睡。”刘协毫不客气地怼了一句。

  他很欣赏荀攸的能力,但是如果荀攸选择世家大族,不愿意辅佐他,他也只能忍痛割爱。

  荀攸沉默不言,脸色在夜幕中隐晦不明,看不清喜怒。

  刘协想了想,缓了口气。

  “听说颍川荀氏出自兰陵荀卿?”

  荀攸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家中故老相传如此。”

  “与晋国的荀氏有渊源吗?”

  荀攸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算是荀卿,也因年代久远,无人能够说得清了,何况以前。”

  刘协有点诧异。

  听得出来,荀攸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而且不是因为谦虚。

  反倒有些抗拒的意思。

  好在刘协说这个也只是提起话题,缓和气氛,并没有打听他隐私的意思,不想谈就不谈。

  “如此说来,荀氏先祖在夏商之际也是默默无闻的?”

  荀攸转头看着刘协,眼神闪烁。

  “陛下……”

  “商之德,在于何?夏之不德,又在于何?”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夫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论是大族还是庶民,以德于我者,我以德报之。以不德于我者,我以怨报之。何错之有?”

  荀攸苦笑。“陛下所言甚是,只不过天下易乱难安。一旦开了杀戒,再想收住可就难了。陛下初至,宜安抚众心,缓缓图之,不宜操之过急。卫、范未下,若有人因疑生惧,甚至愤而附逆,与卫、范里应外合,奈何?”

  刘协微微颌首。“公达提醒得对,所以朕与公达登高,并非为了观景,而是想看看究竟有哪些人想一条路走到黑,为了几石粮食策应卫、范,不惜身死族灭。”

  他叹了一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时候,人犯起蠢来,未必如鸟。鸟为食亡,不过裹腹求生。人为财死,却是贪得无厌。”

  荀攸心生寒意,不由自主的裹紧了外衣。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人间悲剧

  其实不用荀攸提醒,刘协也知道要做好准备。

  历史无数次的证明,人有多蠢,让既得利益者吐出利益又有多难。

  虽然他并没有逼河东大族捐献,只是要求各县将储备的粮食运来救急,而那些都是他应得的。

  河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交赋税了。

  可是看到一尘不染的郡仓后,他意识到一点,那些本该交给朝廷的粮食应该都被私吞了。

  河东郡如此,各县也不例外,倒未必就是全被卫固、范先抢走了。

  卫固、范先只是分得最多而已。

  安邑作为郡治、县治同城的大城,参与分肥的人肯定更多。如果不做准备,万一这些人真的铤而走险,自己可能阴沟里翻船。

  如果刚刚斩杀了李傕,现在却被几个河东大族宰了,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所以他住进了太守府,以光禄勋率领的虎贲郎、羽林郎自卫,后将军杨定、骁骑将军张杨则驻扎在城外,一有动静,随时可以打开太守府紧邻的城门,可进可退。

  卫尉士孙瑞留在卫氏庄园外,公卿大臣对指挥权的干扰大大降低。

  但荀攸的反应还是让他有些失望,也对即将到来的荀彧多了几分担心。

  如果处理不好,他很可能步曹操的后尘。

  夜风很冷,刘协的心也有些凉。

  ——

  一夜无事。

  既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捐粮,安邑城内外平静如初。

  吃早餐的时候,刘协接到了裴茂送来的消息。

  第一批两千石粮食已经从闻喜起运,今天一定能送到大营。

  刘协松了一口气,断炊的危机总算暂时解决了。

  他从张杨麾下拨了一营步卒留给赵温,接管安邑城的治安,自己率领大营出了城,在涑水河谷立营,将斥候安排到百里之外的绛邑。

  不论是平阳的匈奴人,还是白波谷的白波军,又或者是从上党方向来的援兵,都要经过绛邑。

  刘协安排张杨率领一千并州骑兵,沿着向闻喜的道路前行,去迎接裴茂送粮的队伍。

  如果有人打算抢劫这些粮食,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杨定则率麾下凉州步骑西行,去迎从解县、猗氏方向来的粮食。

  如果这两个县的粮食还没有起运,那就考虑武力占领。

  有杨修为军师,杨定应该能收敛起劫掠的本性,安心做鹰犬,而不是化身恶狼。

  张杨、杨定出发后,刘协身边就只剩下光禄勋邓泉及其麾下的虎贲、羽林,以及张杨的留下的一千步卒,总兵力约三千人。

  邓泉很紧张,命虎贲、羽林列阵,打算将刘协包围在其中,隔绝张杨的部下。

  刘协阻止了他,命令虎贲、羽林拉开距离,留出一片空地,立起了射侯(箭靶),玩起了射箭游戏。

  汉代也有各种武艺,比如拳法、剑法,角抵也很流行,但大多数人都不把这些当武艺,而是当作游戏。真正的武艺首选骑射,其次是马战、步骑都能用到的长矛,再其次是刀盾短兵。

  所以史书里提到武艺高强的猛人时,大多和弓马、骑射这样的字眼分不开。

  比试一开始,羽林中郎将张绣就先声夺人,一番射十二枝箭,他射中十箭,连续三次中的。

  能在飞驰的战马上射中目标不仅需要靠训练,也要靠天赋。

  张绣显然便是有天赋的人,展现出的骑射技艺即使是同样出身凉州六郡的羽林骑也自愧不如。

  见张绣气势张扬,不可一世,刘协命郭武出战。

  郭武也属于天赋型选手。

  作为一个江东子弟,他不仅骑术好,骑射同样出类拔萃。

  比起有大量日常事务要管理的张绣,他还有一个优势,除了当值之外,有大量的时间用于练习。

  郭武一出手,不论是精准度还是出手的迅捷,都丝毫不弱于张绣,甚至略占上风。

  张绣又惊又喜,随即请求与郭武比试长矛。

  他早就知道郭武是高手,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挑战。今天趁着天子高兴,想试试郭武的身手。

  刘协答应了。

  张绣、郭武出战,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将士们看看津津有味。

  刘协叫来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传张杨留下的将领杨丑。

  时间不长,虎贲回来了,身后跟着几名骑士。

  骑士们远远地下马,一人上前,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报上姓名。

  “骁骑将军麾下校尉,臣丑,见过陛下。”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激斗的张绣、郭武。“有没有兴趣?”

  杨丑来时已经看到这一幕,惊讶于这两人的武艺时,也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此二人皆勇士也,臣不敢献丑,自取其辱。”

  刘协大笑。

  杨丑也笑了,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

  刘协命人赐座,与杨丑拉起了家常。

  杨丑自称彭城人,本是青州黄巾的一部,到处转战,后来流落到河内,在一次战斗中投靠了张杨,成为张杨的部下。

  张杨的部下来源很杂,除了一千多从并州招募的精锐之外,剩下的既有河内本地人,也有河南难民、黄巾旧部,甚至还有一些匈奴人。

  张杨曾与于扶罗有过一段时间的合作,后来又翻了脸,被于扶罗劫持。双方打来打去,各有胜负,所以人员也很杂。

  “你既是青州黄巾旧部,与故人还有联系吗?”

  杨丑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青州部最近几年连遭劫难,损失惨重,想来十不存一。再者乱世音讯不通,就算活着,也联系不上。”

  “想家吗?”刘协突然问道。

  杨丑一愣,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半晌才道:“陛下,臣已经没有家了。黄巾起事之前,臣就卖光了家里的几亩薄田,连妻子、女儿都卖了,还是吃不饱饭。父母饿死了,儿子也饿死了,又被……”

  他突然哽咽起来,用手捂着脸,肩膀抽动,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越哭越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匍匐在地。

  刘协静静地看着杨丑,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他大致猜到了杨丑没说出口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大概率是被人吃了,要么是杨丑自己,要么是与其他人交换,易子而食。

  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做出任何事,与禽兽只有一皮之隔。

  三国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背后,是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这些人甚至没资格留下自己的名字,被流民、蛾贼这样的字眼一带而过,是沉默的大多数。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十室不余一,野狐不惧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匈奴往事

  看着相貌粗猛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一旁的蔡琰也红了眼睛,不能执笔。

  泪水滑过脸庞,滴在木简上,洇开了墨迹。

  自有记忆起,她便随着父亲蔡邕流落江湖,见过高门深院的奢靡,也见过易子而食的残酷,自己更是险些成为西凉军的菜人。

  人间的苦乐,她都见识过。

  人间的不公,她也亲身体验过。

  如今身在河东,看着卫氏、范氏据堡抗命,看着公卿大臣明里暗里的袒护卫范,为了那些侵吞朝廷赋税的大户与天子为敌,却不顾百姓死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子的焦虑和愤怒。

  荀攸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刘协起身,抚起杨丑。

  “天下不安,百姓涂炭,皆是朝廷之过。朕以不德,敢向万民起誓,若不能再建太平,使耕地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死不瞑目。愿君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从命,敢不从命。”杨丑哭着叩头,神情中却有些敷衍,显然并不相信。

  刘协也不说破。

  信任不是由言语得来,而是从行动造就。

  他招杨丑来说话,就是想了解张杨的部下有什么样的心思。

  张杨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空有一身武勇,却不擅长治军,连手下都笼络不好。

  如果他记得不错,张杨最后就是死于眼前这个杨丑之手。

  其中原因,他不清楚,历史上也没记载。

  但张杨对手下的控制不够、防范不足却是不争的事实。

  身为大将,被手下将领干掉的屈指可数,张杨算一个。

  等杨丑心情平复,刘协又问起他的部下,拉拉杂杂地问了很多。

  傍晚,张杨护送着闻喜送来的两千石粮食赶到。刘协留下一些口粮后,命人将所有的粮食送往卫氏庄园外,交给卫尉士孙瑞。

  刘协就地立营,命人用大釜煮粥,每只釜中放几块肉,添点荤腥气。

  他将张杨、邓泉等人叫来,一边吃一边商议事务。

  “将军熟悉呼厨泉其人吗?”刘协问张杨道。

  张杨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习惯性的用袖子抹抹嘴。“熟悉,此人不足为患。”

  刘协示意张杨详细说说。

  张杨想了想。

  “呼厨泉是于扶罗的弟弟,是前任单于羌渠的次子。从小有父兄照应,他也算得上骄生惯养了吧。武艺有一些,但不出众,统领部众的能力也很一般。怎么说呢,人不算坏,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扶罗死后,他这几年还算安份,倒没听说有什么恶事。”

  “他会称臣吗?”

  “应该会吧。”张杨说道:“但是他胆子小,未必敢来。”

  “此话怎么说?”

  张杨偷偷看了一眼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专心致志的用手指刮碗上的残羹,根本没注意张杨。

  张杨松了一口气,向刘协挪了挪,放低了声音。

  “陛下可知羌渠为何而死?”

  刘协摇摇头。

  “羌渠被族人所杀,是因为匈奴人觉得他依附汉人,背弃了部落。当初羌渠能立为单于,就是因为使匈奴中郎将张修擅杀前任单于,立与他交好的羌渠为单于。后来张修被朝廷诛杀,羌渠的单于之位却得到了朝廷的承认,之后也一直对朝廷惟命是从。朝廷几次平定幽并叛乱,羌渠都曾派兵助阵。”

  “既然羌渠是大汉忠臣,为何呼厨泉不敢来见朕?”

  “羌渠的确忠于大汉,但他被族人杀死后,于扶罗兄弟诣阙请兵,却没得到朝廷的帮助,反而被人勒索了不少财物去,尤其是战马。有人视之为蛮夷,不准他们进洛阳城。后来先帝大行,更没人管他们的死活。他们衣食无着,不得已,抄掠诸县,又犯了朝廷律法。诸罪加于一身,岂敢来见驾。”

  刘协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张杨说得含糊,没具体说哪些人勒索匈奴人,但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是什么人。

  自然是有权有势的人。

  中平以后,天下大乱,战马的价格居高不下,最贵的时候一匹战马值二百万钱,还未必能买到。看到拥有几千匹战马的匈奴人,自然会有人像苍蝇一样的扑上来,敲骨吸髓。

  但他们收了匈奴人的好处,却没有帮匈奴人办事。

  匈奴人为了生存,被迫劫掠,又被这些人以此为由,严厉打击。

  此时,他发诏书,召匈奴人见驾请罪,匈奴人哪里敢来。

  皇帝换了,但皇帝身边的还是那一批人,呼厨泉根本不信任他们。

  所以匈奴人迟迟没有露面,也就可以解释了。

  历史上匈奴人出兵助阵,迎战李傕等人,并不是应朝廷之召,而是接受杨奉的邀请。

  比起朝廷,他们更愿意相信白波军。

  “呼厨泉会信任你吗?”

  张杨想了想。“以前会,现在不好说。丧家之犬,尤其警惕。陛下欲召呼厨泉,不如以白波军为介。匈奴人这几年在平阳,与白波军多有联合,关系一直不错。”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要收服匈奴人,但不急在一时。

  既然呼厨泉没有攻击他的勇气,不如放一放,等搞定了河东大族之后再说。

  正说着,有虎贲来报,颍川荀彧求见。

  刘协诧异地看看荀攸,笑道:“荀君来得好快,朕还以为要等些时候。”

  荀攸更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荀彧要来的事。

  “陛下,臣去迎一迎吧。”

  “也好,有劳公达。”

  荀攸略感惊讶,顿了顿后,拱手而去。

  张杨起身告辞,却被刘协留下了。

  “刚才一定没吃饱,顺便再吃几口。”

  张杨正中下怀,欣然答应。

  刘协取出手帕,抹净嘴角,又命人准备一些吃食。

  荀彧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晚饭。

  不管最后能不能谈得拢,一顿饭总是要招待的。

  刘协想了想,又命人去宰一只羊,待会儿烤了吃,算是特别款待。

  荀攸去得有点久,羊都宰好了,架在火上烤,他才陪着荀彧走来。

  荀彧风尘仆仆,脸上还算干净,可能是刚在涑水洗过,鬓角未干。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温润如玉,是一个不多见的美男子。

  看到架在火上烤的羊,荀彧嘴角微挑,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故镇东将军司马,臣彧,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