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八百章 生死抉择

  邺城。

  审配站在城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

  审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神色惶急。

  书信是审荣从发回来的。

  审荣去年被困睢阳,后来被迫投降了曹操。曹操迁燕然都护,他留在了梁国,归程昱统属。程昱是个狠人,审荣为安全起见,一向很小心,从不主动与审配联系。

  这次突然送信回来,是有一个重要消息。

  天子将亲征冀州,已经下诏山东州郡征召人马,囤积粮草。

  对审配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手里的人质没有起到期望的作用,那些人没能说服天子,天子决定要武力平定冀州,不给他谈判的机会。

  审配挥了挥手,示意审英可以走了。

  审英咬咬牙,请求道:“阿翁,趁着朝廷还没有出兵……”

  审配回头,冷冷地看着审英。

  审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邺城有两万可用之兵,如果加上袁熙撤回来的人马,总兵力超过三万人。朝廷能有三十万兵吗?”

  审英咂了咂嘴,没说话。

  朝廷的确没有三十万,但超过十万是肯定的。攻不下邺城,却可以将邺城团团围住。没有援兵,邺城又能支撑多久?

  无援不守,审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在等什么?

  “下去吧,做好自己的事。”审配缓了口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坚持坚持,也许就有转机。”

  审英无奈地应了一声,将书信摆在城垛上,转身下去了。

  审配看了一眼书信,伸手准备去取,一阵微风吹来,书信飘了起来,在空中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审配盯着书信,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直到书信最后落入护城河中,又慢慢消失。

  有卫士要去捞,却被审配阻止了。

  浸了水,字迹都模糊了,捞上来也一团乌黑,没什么意义。

  审配背着手,沿着城墙走了一圈,不知不觉的下了城,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最后,他停在了田丰的家门口。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大门,叹息一声,走了进去。

  田丰正在廊下假寐,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见是审配,又闭上了眼睛,也不出声招呼。

  审配来到田丰面前,低头看了一眼,在栏杆上坐下了。

  “河南正在征召人马。”

  “谁为大将?”田丰淡淡地说道。

  “天子。”

  田丰的眼皮一颤,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叹息。“你准备如何应付?”

  “召回袁熙,坚守邺城。”审配淡淡地说道:“如果有机会,就签城下之盟。”

  田丰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审配,焦点落在不远处的虚空。

  “天子亲征,未必会给你签城下之盟的机会。”

  “那就打,打到他师老兵疲,再签不迟。”审配笑笑。“我存了足够三年的粮食,耗得起。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我大不了自杀殉城,不与鼠辈两立。”

  田丰的目光渐渐聚拢,转头看向审配。“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冀州。”审配纠正道:“沮公与既然给你写信,想必也会和其他人联络。大敌当前,最忌人心不定,祸起萧墙。你如果能为我表明心意,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就感激不尽了。”

  田丰轻轻地点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要殉城,我陪你,黄泉路上做个伴。”

  审配笑了。“求之不得。”

  ——

  青州。

  袁熙大营。

  辛毗怒不可遏,拍打着案几,低声吼道:“将军,撤回邺城是自寻死路。审配一意孤行,为的是冀州大族的私利,与我等何干?令尊已经入朝,你又何必跟着审配寻死?投降吧,至少能保住性命。”

  “你我的家人怎么办?”袁熙欲哭无泪,神情绝望。

  辛毗说的道理,他都懂,但让他抛下邺城的家人,他做不到。

  况且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走得了。

  他麾下的将领不是冀州人,就是鲜卑、乌桓。审配给他送消息的时候,一定会做好安排,不让他有违抗命令的机会。

  接受审配的命令,他还是这些人马的主将。

  违反审配的命令,他立刻就会众叛亲离,甚至可能身首异处。

  审配的性格,他是清楚的。以前有父亲袁绍压制着,审配还能收敛一些。自从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审配就成了说一不二的冀州之主。

  面对乱了阵脚的袁熙,辛毗很恼火。

  当初怎么会觉得袁熙是个可用之人?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回邺城有什么用?给审配再送两个人质?

  “将军,审配再专横,也不会置全族性命于不顾。他只是想以你我的家人为质,与朝廷讨价还价,最后一定会向朝廷屈服的。真要是杀了你我的家人,就算天子能饶他,我汝颍人能饶他?邺城中的人有惊无险,你不用担心,跟我走吧……”

  袁熙打断了辛毗。“既然是有惊无险,那我去邺城又何妨?”

  辛毗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佐治,你也别劝我了。”袁熙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探头向外面看了看。他的亲卫站在帐门外,附近没有冀州人。“你一个人走,去找公达。我回邺城,与阿母、弟妹们团聚,护得他们周全,等你们来救。”

  辛毗看了袁熙一眼,没有再劝。

  袁熙说得也有道理。

  两人一起走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人走,反倒不容易引起别人警觉。

  相比于袁熙,他没那么重要。

  想救出邺城里的人,就要有足够的力量。眼下的汝颍人中,掌握兵权的有两个:一个是对面刘备麾下的陈到,一个是幽燕都护荀攸。

  荀攸不仅手握重兵,还是他的亲戚,影响力无疑要比与他素未谋面的陈到大得多。

  “既然如此,那将军多保重,切莫鲁莽。”

  袁熙点点头,移步案前,迅速书写了一封手令,又取出一块腰牌,塞给辛毗。

  辛毗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几个亲卫出了大营。

  有袁熙的手令和腰牌,他没遇到任何麻烦。负责盘查的将领朱灵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开了个玩笑。

  出了大营,辛毗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营,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袁熙。

  第八百零一章 兔死狐悲

  辛毗离开之后,袁熙很快就召集诸将议事,宣布撤军。

  这次袁熙出兵青徐,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先胜后败,如今不仅要放弃青州,还要全面收缩,退守邺城,很多人都难以接受。

  但是面对审配的命令,也没人敢拒绝。

  虽然审配没有解释,但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审配做出如此决定,大概率是出了大事,逼得审配不能不退守邺城,做最后的抵抗。

  联想到袁绍被袁术生擒的事,大部分人都将原因归结于袁术即将南下。

  毕竟袁术的女婿黄猗就在睢阳。如果他们翁婿二人联手,南北夹击,再加上太原、上党的威胁,审配肯定招架不住。为了防止被分割包围,全军退守邺城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安排好行军顺序之后,袁熙率先撤退了。

  张郃奉命殿后。

  张郃没有单纯的殿后,他派出大量斥候,逼近孙策、刘备的大营侦察,一副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姿态。

  双方交战多时,孙策、刘备多次吃过张郃率领的骑兵苦头,不敢有丝毫大意,第一时间加强防备。等他们反应过来,袁熙的主力已经进入平原国,撤过黄河。

  孙策首先收到消息,勃然大怒,想率部追击,却被刘备阻止了。

  刘备做过平原相,了解平原的地形。如今是冬季,大河断流,没有天险可言,最适合骑兵奔驰。张郃又骁勇善战,没有足够的骑兵与之对战,草率追击,只会陷于被动。

  孙策骑兵数量有限,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接受了刘备的建议。

  袁熙突然撤退,刘备、孙策摸不清底细,不敢轻易追击,更不敢随便进入冀州作战。刘备退回徐州,逐一收复失地。孙策则返回北海,正式接管北海国的政务、军事,同时派人进入冀州打探消息。

  很快,他们收到了长安来的诏书。

  天子要求他们集结大军,储备粮草,准备进入冀州作战。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形势的变化超出想象,一场大决战即将到来。

  ——

  诸城。

  陈登环抱着手臂,在城墙上慢慢踱着步,眼神忧郁。

  朔风劲吹。虽然穿着厚厚的皮裘,他依然觉得寒气入骨。一想到将来还要去辽东作战,他心里就有些担心。

  冰天雪地之中,如何作战?

  虽然心里一直有疑问,但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清楚,辽东再冷,也不如塞北,不如休屠泽。

  既然天子能做到,就连颍川人荀攸、广陵人臧洪能做到,他也应该能做到。战功不是那么好立的,否则人人都可以封侯了。

  诸葛瑾快步走上城墙,看了一眼,追上陈登。

  “将军,这大冷的天,还来巡视?”

  陈登停住脚步,伸手在城垛上轻轻拍了拍。“诸城再冷,还能比辽东冷?”

  诸葛瑾哑然失笑,随即附和道:“将军未雨绸缪,令人钦佩。”

  陈登苦笑。“子瑜,你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溢美之词了。哪来什么未雨绸缪,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朝廷的心思了。请你来,就是和你探讨一番,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诸葛瑾会心一笑。

  知道陈登邀他在城墙上见面,他就知道陈登的用意了。这大冷的天,除了当值的士卒,没人会闲得到城墙上闲逛。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陈登这么重视他的意见,自然是因为他的弟弟诸葛亮在天子身边,而且倍受天子信任。

  只是陈登并不清楚,诸葛亮是个极端谨慎的人,绝不会在家书中透露任何不该透露的信息。

  这一点,他之前就暗示过陈登,陈登也表示理解,后来就没问过相关的问题。

  现在,陈登这么做说明他是真的慌了,迫切的想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

  能让陈登这么慌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子拒绝了审配的条件,选择亲征,用武力平定冀州。

  身为陈登的亲信,诸葛瑾知道陈登与审配之间的联络,也清楚审配的用意。只可惜,审配想错了,没有人可以改变天子度田的决心。

  汝颍人不能,深受天子器重的杨彪也不能。

  “将军不必多虑。天子亲征冀州,未必会牵连徐州。”诸葛瑾淡淡地说道:“天子少年,血气方刚,审正南用这种方式的确不太合适。冀州人太刚烈了,行事多少有些鲁莽。”

  陈登吁了一口,幽幽说道:“若能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治国当以德,春风化雨,恩泽万物,急不得。”

  “将军所言甚是。这次审配也是自取其咎,怨不得别人。”诸葛瑾转头看向远处,淡淡一笑。“他不仅想以汝颍人为质,还想拖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不仅是痴心妄想,更是其心可诛。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陈登微怔,转头看了诸葛瑾片刻,欲言又止。

  诸葛瑾为人谦和,很少说这种重话。如今却对审配如此痛恨,让他大感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诸葛瑾的心情。

  审配的确有拉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一起与朝廷对抗的企图。他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到邺城,再存储足够的粮食,一心一意守城。天子要想攻下邺城,就只能重兵围困,每天消耗的钱粮非常惊人。

  山东初定,又未曾度田,这些钱粮从哪儿来?自然是兖豫青徐四州。一旦百姓缴纳的租赋不够,朝廷要么是强行增赋,要么是向大族借贷。

  不管是哪种方式,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都必然受到影响。

  至于是逼得天子让步,取消度田,还是被迫起兵,与朝廷兵戎相见,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然会以某种形势呼应审配,最后甚至可能要为审配求情。

  这是一次赌博,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注就是邺城内几百个汝颍人的性命,以及审配本人的生死。

  这很审配。

  陈登听父亲说过审配其人,相信审配干得出来这种事。但他不得不考虑,他将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即使不考虑下邳陈氏与审配的私谊,作为徐州知名的大族,他也要考虑下邳陈氏是否要响应审配,又如何响应审配。

  天子亲征,手握精锐十余万,会不会平定冀州只是幌子,强行推进度田才是真正的目标?

  在韩遂防秋汛、太学论度田的交相冲击下,度田有利的观念已经不可避免的流传开来。虽然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但随着天子的到来,扩散的速度必然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

  一旦兖豫青徐四州的庶民知道了真相,他们会不会像关中、河东的庶民一样,成为朝廷的支持者?

  一阵微风吹来,陈登裹紧了皮裘,心生寒意。

  第八百零二章 机会难得

  诸葛瑾与陈登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下城去了。

  城上风大,吹得脸疼,而且他和陈登也没什么可说的。

  阳都诸葛氏虽说也是大族,毕竟不能和下邳陈氏不能比。在弟弟诸葛亮受到天子重视,前途无量的时候,也没必要因为度田而自毁前程。

  家里那几百亩地一年的产出不到三千石,就算接受度田,损失也就是一半而已。如果能因此换来一个守相,利大于弊。

  千亩良田易得,二千石高官难求。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接受陈登的邀请,做了陈登的幕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怀疑陈登最终可能走上与朝廷为敌的路。真要是如此的话,他必在牵连之列。

  回到住处,诸葛瑾意外地发现三弟诸葛均在座,正由妻子张氏陪着说话。

  诸葛瑾又惊又喜。“世平,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氏笑容满面,引着诸葛瑾来到内室,指着几个箱子,喜不自胜的说道:“夫君,你看,这都是三弟带来的东西。有荆州的布、关中的笔墨,还有几件塞外的羊裘。有了这些羊裘,你晚上读书就不怕冷了。”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羊裘,披上诸葛瑾身上。

  羊裘很柔软,毛很顺滑,手感极佳。尤其是贴着脸的羊毛,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是哪来的?”

  “二兄送的。”诸葛均跟了进来。“如今塞外平定,每年都有大量的牛羊送到关中,肉奶可食,皮毛可衣,又便宜又暖和。”

  诸葛瑾扭头看看诸葛均。“你二兄还说什么了?”

  “二兄还说,朝廷将平冀州,需要大量的人才为郡县官吏。如果大兄有意,不妨做些准备。”

  诸葛瑾一惊。“朝廷准备更换冀州郡县官吏?”

  诸葛均点点头,转身从箱子里取出几部书。“这是朝廷这几个月的邸报合订本,按照不同的议题分类。二兄说,你把这些文章都看一遍,便知该如何做了。”

  诸葛瑾面色变了变,接过书,随手翻了一下。

  如今睢阳书坊也有翻印邸报,但是滞后比较严重,传到琅琊的也不全。

  “这么说,朝廷对度田已有定论?”

  “朝廷还没有做最终的结论,但结果已经大致清楚。各地贤良文学反对度田的理由几乎都无法自圆其说,现在只能坚持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激起民变之类,没有人能直接反对。”

  诸葛瑾点点头,心中明白。

  朝廷可以在别的州郡缓行度田,但是在冀州却没有这个想法。天子亲征,决意用武力平定冀州,就是为了强行度田做准备。

  而大量选择郡县官吏,自然也是为了将来度田。

  实际上,这也是为了表明态度,朝廷没有和审配谈判的想法。

  只是如此一来,不仅审配只能顽抗到底,冀州大族也会因为切身利益而放弃犹豫,坚决地和审配站在一起,决一死战。

  “天子很自信啊。”诸葛瑾说道。

  “的确如此。”诸葛均说道:“所以二兄让我来,就是希望大兄当机立断,以免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诸葛瑾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诸葛亮派诸葛均带着这么多礼物来,就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恐怕不仅是为了提醒他,更是为了提醒徐州人。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拜访,探听消息。

  以诸葛亮的性格,这应该是秉承了天子的授意,至少是默许。

  “还有一件事。”诸葛均说道:“伏皇后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皇子却夭折了。不过天子承诺说,若伏皇后五年之内不能受孕,天子将从伏氏再挑一个女子入宫。”

  诸葛瑾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消息背后的意思。

  天子的态度很坚决,没人可以动摇伏皇后的地位,汝颍人不行,关中人不行,凉州人也不行。

  为了平衡汝颍人、关中人、凉州人的实力,天子很可能会选拔一些徐州人入仕,尤其是琅琊人。

  对琅琊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能错过。

  “我明白了。”

  ——

  华阴。

  刘协登上了道北的高台,看着北侧已经冰冻的黄河,感慨万千。

  四年前,他就站在这里,力挽狂澜,击败了追来的李傕、郭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华夏的命运。

  虽说任重而道远,但他自信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顺利。

  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一点非常关键,至少他认为非常关键。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的相信王道可以实现,而且坚定的认为身为四民之首的士,他们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在道义和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大多数人会选择利益。可是在诸如生死之类的基本利益得到保证的情况下,还是有不少人会选择道义,甚至可以做出一些牺牲。

  这可比后世那些只要权利,不讲责任和义务的伪精英们强太多了。

  年青人的血,终究还是要热一些。

  等他们被魏晋摧残一遍之后,就没这么热血了。

  “陛下!”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协回过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十几步外,有些局促地看着他。她相貌娇好,身材窈窕,穿着一身讲武堂的制服,看起来有些脸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有事?”

  少女微微欠身。“臣甄宓,有事想请教陛下。”

  刘协恍然。怪不得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甄宓啊。

  “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啦,我都认不出来了。”刘协招招手,示意甄宓走近些。“你还在讲武堂?怎么没去同文馆书坊做事?我记得你之前在文秀书坊做过,唐夫人还特地夸过你。”

  “讲武堂将来也要建书坊的嘛。”甄宓原本有些失落,听到刘协说起她在文秀书坊的往事,又高兴起来。“臣对西域的典籍没兴趣,还是讲武堂的军械制作好玩一些。陛下,臣想到了一种在河上架桥的方法,模型也可用,但是黄大匠说不行,架不起真桥,不肯拨钱试制。陛下,臣该不该继续试?”

  刘协稍微思索了片刻。“你说的河,是什么样的河?”

  甄宓伸手一指远处的黄河。“自然是这个河。陛下不是说,若能在河上架桥,可以封千户侯的么?臣想封侯。”

  第八百零三章 雷霆雨露

  刘协哑然失笑,随即又有些骄傲。

  能让一个女子有机会理直气壮的表达出想封侯的愿望,而且是凭架桥这样的工匠之技,不是凭自己的美貌入宫,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就。

  如果不是他提倡男女平等,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你详细说给我听听。”刘协说道:“若果真可行,黄大匠不出钱,我让少府出钱资助你。”

  “谢陛下。”甄宓喜出望外,从腰间的革囊中抽出一卷图纸。“陛下请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图……”

  刘协与甄宓并肩则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结果。

  甄宓的方案理论上可行,技术上不可行。

  她没有那样的施工技术,也没有那样的工程材料。

  创意是好的,实施起来太难,甚至无法实现。

  但他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甄宓说。

  因为他清楚,哪怕这个方案暂时没有实现的可能,提出这个方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就,而验证这个方案的过程更能积累宝贵的经验。

  任何伟大的成就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都是一步步试出来的。

  过程,有时候比结果更有价值。

  见刘协听得认真,甄宓说得越发流畅自然,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原本就娇艳的面庞看起来更加青春可人,充满活力。

  刘协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甄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刘协的心思已经不在她手中的图纸上。

  说完之后,甄宓转向刘协,与刘协四目相对。

  “陛下?”甄宓眼神疑惑,觉得天子的神情不太对。

  刘协回过神来,老脸一红,连忙说道:“你的方案很有新意,值得一试。”

  “真的?”甄宓兴奋起来,顿时忘了刚才的疑惑。

  “当然。不过这么大的桥,想要建好的话,大概需要不少钱吧?”

  “嗯……”甄宓歪着脑袋,想了相。“臣粗略的估计了一下,估计要一千万钱。”

  “一千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千户侯一年才多少收入?万一要是出了差错,建起来却不能用,这损失可就大了。”

  “呃……”甄宓诧异地看着刘协,瞪大了眼睛,又道:“陛下,这……不是一回事啊。建桥的钱和千户侯的收入……”

  刘协摆摆手。“的确不是一回事,所以才要更谨慎一些。要不然,朝廷花了一千万,又封了千户侯,最后桥却不能用,岂不是亏大了?”

  甄宓眼神一黯,整齐雪白的牙齿轻咬樱红饱满的嘴唇,又道:“那要是臣自己筹钱建桥,并且能用呢?”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转头看向远方。

  有钱人说话就是硬气,宁可自己掏千万钱建桥,也要挣这个千户侯。

  对中山甄氏来说,千金易得,千户侯却难上加难。

  这笔生意不亏。

  “你搞错了一件事,不是朝廷舍不得掏钱,而是不能这么用钱。我知道,你中山甄家有钱,如果你们愿意掏钱建桥,朝廷也不会拒绝,甚至是求之不得。但是建一座如此规模的桥,比你想的要困难很多,不能不小心一些。毕竟就算是你家的钱,也不能扔进水里不是。”

  甄宓有点反应过来了。

  “陛下……也觉得臣这个想法不行?”

  “没有,我觉得可行,至少值得一试。”刘协说道:“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能太急。我不懂建桥,但是我略知治国,不如做治国来打个比喻。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道:“能听陛下论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协一愣。“有这么夸张?”

  甄宓连连点头,眼中带笑,面色羞红。

  刘协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和甄宓纠结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如今有圣人之名,颇得人心,尤其是在年轻人中。

  他把自己的担心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治国也罢,造桥也罢,原则都有相类之处,逃不脱规模效应。

  不同的规模会带来不同的难度,而且这个难度可能是指数级的。

  治理一个万人规模的县,和治理一个十万人规模的郡,看似只是一个数量级的差距,但是治理能力的差距却不止一个数量级。

  更别说治理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国了。

  这就是春秋时的治国理论如今无法推行的原因之一。

  更大的规模,必然带来更多的问题。要想解决这些问题,一心想回到小国寡民的过去是不可能的。只有沉下心来,解决这之间的技术差距,不断尝试,才有可能实现最后的目标。

  造桥也是如此。

  造一座跨度十米的桥,和造一座跨度二十米的桥,技术难度完全不是一回事。造一座跨度百米的桥,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可能就是完全无法实现的难度,绝不是将模型放大一些就行的。

  甄宓很聪明,在书坊、讲武堂也有了不少实践经验,但她还没有遇到这种规模的问题,难免会把事情想简单了。

  相比之下,黄承彦、黄月英父女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一眼就看出甄宓的方案不可能实现。

  刘协赞同他们的看法,但不赞同他们的做法。

  他觉得让甄宓一步步的去试,比直接否决更好。

  甄宓很聪明,迅速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臣有点明白陛下的担心了。”甄宓卷起图纸。“臣应该先造一座稍微大些的桥,然后再造一座更大些的,而不是直接造能跨河的桥。”

  “聪明。”

  被刘协如此直白的夸奖,甄宓有点不好意思。

  “是陛下高屋建瓴,臣只是推而论之罢了。”她想了想,又道:“难怪陛下喜欢登高,原来登高不仅可以望远,还能让人变得睿智。”

  “也不能只有登高望远,还要脚踏实地,一个困难一个困难的去克服,否则就成了坐而论道。”刘协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喜欢坐而论道的。”

  甄宓想了想。“臣知道,陛下更喜欢行道。恕臣冒昧,敢问陛下亲征冀州,就是想在冀州度田,行王道,给山东人一个示范吗?”

  刘协一愣,随即又坚守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沉吟片刻,又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甄宓转了转眼睛,脸上泛起红云。“陛下欲在冀州行王道,臣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臣听说王者治天下,当恩威并施。臣只看到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却没看到陛下的雨露之恩,怕是冀州人会有所误会。”

  第八百零四章 团队建设

  刘协忍俊不禁,然后一声叹息。

  聪明如甄宓也无法免俗,抓住机会,为冀州人说情了。

  讨论建桥方案只是一个借口,至少不是全部目的。

  虽然有些失望,但刘协没有发火。

  面对一个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很难让人生气。他也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容不得臣子有一点自私。

  在这个极重乡土观念的时代,有机会为家乡人进言,有谁会明哲保身,一字不提呢。

  那也许不是不自私,反倒是真自私。

  当然,他也不打算轻易让甄宓如愿,这点底线,他还是守得住的。

  刘协沉吟了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有些冒失,躬身道:“请陛下垂询。”

  “你刚才说雷霆雨露,我就想问问,是先有雷霆,还是先有雨露?”

  “呃……”甄宓秒懂,眨了眨眼睛,见刘协并不生气,便嘻嘻笑道:“有时候响雷之前,也会滴几滴雨的。”

  “那我为冀州培养出几个才女,算不算那几滴雨?”

  甄宓立刻扭捏起来。“陛下,臣……臣……哪算得上才女,蔡大家、黄大匠那样的才是才女。”

  之前的她也算自负,与黄月英相处这么久,她清楚自己超过黄月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们有她们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不必妄自菲薄。”

  “那……”甄宓眨眨眼睛,鼓起勇气。“臣斗胆,敢请教陛下,臣的优势是什么?”

  “你的优势在经营。”

  甄宓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臣应该像经营书坊一样建桥?”

  刘协点点头。

  甄宓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别看她对建桥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她是为了封侯,并不是对建桥有多大兴趣,也不是在这方面有多少天赋。在技术这条路上,她大概率无法达到黄月英的水准。

  但是她擅长经营,这一点是黄月英比不了的。当初在河东书坊,唐夫人就非常看好她,可惜她不肯留在河东,去了长安。

  在长安,她又迅速抓住机会,成了黄月英筹建讲武堂的小组成员。

  比起具体的技术研究,她更擅长经营,经营业务,经营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种天赋。

  “就像治大国一样,建大桥也很复杂,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需要一个团队,而且是规模很大的团队。这样的团队需要人管理,最好是懂技术的人。你既有技术,又有经营的天赋,最适合不过。”

  刘协侃侃而谈,给甄宓科普起了项目的观念。

  农业时代也需要团队作战,但机会不多,主要在水利、军事方面。除此之外,都是以农户为单位进行生产,大规模的协作不多。

  即使是有一定规模的庄园,其实还是小农经济,专业化程度不高。

  如今形势有所改变。如果发展顺利,不久的将来,华夏文明就将进入工业时代。需要更多的团队合作,需要很多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复合人才。

  甄宓有这方面的潜质,而且她还有向这方面努力的基础。

  中山甄宓有雄厚的财力,养得起团队。

  从另一个方面说,如果能将中山甄氏引向工程建设,并从中获利,或许可以树立一个榜样,告诉更多的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致富途径,甚至不是最好的。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很几百年前的人就知道的道理。

  当然,对中山甄氏这样的巨富大贾来说,转向工业其实并非最优选择。只不过加上封侯的诱惑,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甄宓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仅技术而言,她可能无法超过黄月英,也可能永远造不出横跨大河的大桥。但她可以组建一个团队,不断的积累经验,最后一步步地逼近目标,直到实现目标。

  “陛下目光高远,臣真是大开眼界。”甄宓雀跃不已,发出由衷的惊叹,眼中全是小星星。

  “这算得上雨露了吗?”

  “算,算。”甄宓掩嘴而笑。“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将这几滴雨变成涓涓细流,滋润中山。”

  刘协点点头。“我相信你可以走得更远,将来不仅可以滋润中山,更能滋润冀州,甚至惠泽天下。”

  “愿如陛下所言。”甄宓躬身再拜,心满意足地走了。

  马云禄走了过来,与甄宓擦肩而过,见甄宓满脸喜色,不免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身边,回头又看了甄宓一眼。

  “陛下说了些什么,竟让她欢喜成这样?”

  刘协将刚才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马云禄恍然。“早就听说过她心思大,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她心思再大,也不过是封侯而已,而你已经封侯了,却还不满足。”

  马云禄眉毛一挑,刚要说话,刘协下巴轻挑。马云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看到正策马射柳的女骑,不禁得意的笑了。

  这次她随天子出征,重新担任了女骑督,麾下有五百女骑。为了防止她们懈怠,她设计了一些游戏,既可以娱乐身心,又能练习骑战之术。

  射柳就是其中一种。

  在树上挂几枚铜钱、手帕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练习骑射。如果连树都没有,还可以用骑矛代替。女骑们弯弓射箭,每次射中,都能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吸引了不少人观看,也算是营中一景。

  “并非臣妾不满足,只是旧习难改,闲不住。”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好事。”刘协收回目光。“你有事要说?”

  “嗯,光禄勋派人来问,是否渡河去河东。如果要去,是在这里渡河,走蒲坂,还是到陕县再渡河,走大阳。”

  刘协想了想,一时难以决断。“你的建议呢?”

  马云禄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刘协。

  她一向只关心军事,不关心政务,刘协也很少就这类事问她的意见。

  “陛下……”

  好在刘协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是传诏荀尹来见吧,就不用转道去河东了。大军过境,平添无数麻烦,怕是很多人又睡不着觉。”

  马云禄“噗嗤”一声笑了。“陛下还真是善解人意,只怕河东大族未必体谅陛下的心意。”

  “无所谓了。”刘协无奈地挥挥手。“等平定了冀州,回头再收拾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第八百零五章 有征无战

  刘协赶到陕县时,荀彧匆匆赶来见驾。

  接到诏书时,他颇有些意外。

  虽说天子这段时间常驻长安,毕竟还没有下诏迁都,安邑还是临时的都城。刘协东征,理应经过安邑,并考察一下河东这几年的政绩。

  荀彧本来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突然接到诏书,说刘协不从河东走,要走崤函道,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是天子对我不满吗?

  因为大量的汝颍人被困邺城,成了审配的人质,荀彧很早就收到了荀谌的求救信,也知道荀谌联络了荀文倩。但他一直没有表态,就是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

  现在看来,有些事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他做好了接受严厉质询的准备,坐在刘协面前,却发现刘协神情平静,慢慢翻看着他带来的上计簿,没有一点将要发怒的迹象。

  看完上计簿,刘协重点问了几个问题。

  首先是鲜卑、匈奴俘虏入籍的事。

  建安五年是第一批俘虏入籍的期限,满合条件的有多少,并州、河东是否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土地安置希望迁入内郡的人,都是要事先筹措的事。河东作为大汉的临时都城,是鲜卑、匈奴俘虏们入籍的首选之地,荀彧肩上的担子最重。

  其次是河东未来几年还有多少上升空间。

  河东的地理条件并不算优越,加上很多大族没有清洗,荀彧手上控制的土地有限。在安置了黄巾余部之后,再安置一部分入籍的胡族,可能就没有空闲的土地了。

  没有空闲的土地,能不能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河东能否同时支撑幽燕都护府和朝廷的东征?

  因为冀州的形势发生变化,刘备又被牵制在青徐,脱不了身,征讨辽东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天子亲征冀州,河东必然也要承担一部分粮赋。

  河东支撑得住吗?

  说到政务,荀彧很从容。

  胡人入籍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诏书一下,选拔工作就开始了。目前来看,符合要求的在大概有三万户左右。

  三万户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河东郡在西京时曾有二十三万户,如今不到十万户,就算三万户全部安排到河东也没什么压力,更别说其中一部分。

  之所以土地不足,除了一部分世家大族兼并之外,还有因为边疆不稳,常受胡骑袭扰的原因。如今燕然都护坐镇美稷,骑兵更是远至塞外巡逻,塞内晏然,那些抛荒的土地又可以利用起来了。

  现在的确有不少人想迁入内郡,但那只是他们担心胡骑复来,求个心安而已。再过几年,等他们发现塞内能保持长期稳定,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求迁出。

  对胡人来说,放牧才是他们习惯的生活。

  说到河东今后几年的发展空间,荀彧同样信心满满。

  仅就种地产粮而言,上升的空间的确不大,但工商业即有极大的发展潜力。最典型的除了纺织业、皮毛业,还有造纸、印书、笔墨等行业。

  河东有大量的山林,烧制的松烟墨非常受文人欢迎。

  河东制的笔也有不少精品,在全国推行教化的背景下,增长势头喜人。

  河东有大河之利,塞外的皮毛很容易运进来,成本极低,经过加工后,再销往山东,获利颇丰。

  荀彧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上计簿上一个个枯燥的数字都变成了鲜活的生活。刘协甚至能从他的神态中看出百姓的富足。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荀彧出奇的简洁。

  河东提供不了多少粮食,但是可以提供腌肉。盐是安邑盐池的盐,肉是西河、上郡牧民缴纳的赋税。入秋之后就开始准备了,现在已经摆满了仓库,随时可以起运。

  刘协听了,非常感兴趣。用腌肉作为军粮是农学堂刚刚研究出来的办法,现在还在试验阶段,荀彧倒是抢先一步。

  他问了一下。荀彧坦然地说,他有两个信息来源。

  一是农学堂的研究,二是胡人牧民的经验。

  荀谌离开长安后,途经河东,与他说起过农学堂的研究,他非常感兴趣,特地派人去长安找到石韬,询问相关的方法。

  胡人牧民也有腌肉的经验,不过盐太难得,所以他们舍不得用,通常用烟薰或者直接风干。

  两者一结合,荀彧就搞出了能够长期保存的腌肉。口味还不错,平时能当干粮吃。事实上,这个方法推广之后,一些百姓就照这种办法保存肉类,免得一时舍不得吃而坏掉。

  刘协非常满意,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冀州用兵,令尹有何建议?”

  荀彧躬身一拜。“陛下,臣只有六个字:王者有征无战。”

  刘协并不意外,也不着急表态,示意荀彧详细解说。

  “秦灭六国,以楚赵最为惨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之汉,实则楚人后裔,楚人的仇也算是报了。可是赵人的仇,却一直没有报。”

  刘协一愣。

  这怎么越扯越远了?

  之前说冀州人的心结是光武皇帝的皇后郭圣通,现在荀彧又说到了赵国,将来是不是还要扯到涿鹿之战?

  见刘协疑惑,荀彧却不意外,缓缓说道:“陛下,王朝有兴替,人却还是那些人,尤其是家族,追根溯源,其实大半是当年的王公后裔。因为每年祭祖,追溯祖宗,他们的记忆远比普通人长远。”

  刘协眨眨眼睛。“所以,朝廷是摆脱不了秦军的影子了?”

  “摆脱不了。”荀彧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已经快要跨过去了。”

  “此话怎讲?”

  “陛下,武王伐纣的军队也是从西而来。如今抚军大将军在河南不杀人,不屠城,却去防秋汛,为百姓谋福祉,谁还会说他们是虎狼之师?之所以冀州不降,只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是一人一时之仁,还是朝廷行王道之意。如今陛下亲征,若能秋毫无犯,有过于抚军大将军,百姓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哪里需要陛下血战呢?”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荀彧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令尹真是好口才。”

  荀彧躬身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想了想。“令尹对度田如何看?”

  “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不宜仓促。”

  “长安论讲在即,争鸣的文章发了不少,却多是在野之人,州郡大吏尚无人发声。令尹在河东四年,治绩常为天下冠,是不是也该发表一点感想,说一说对度田的看法?”

  第八百零六章 荀彧论治

  荀彧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

  “陛下有诏,臣自当奉行。只是臣于度田的态度未必与陛下相同,是以一直未敢发声。”

  “你什么态度?”刘协语气从容,却不容拒绝。

  荀彧缓缓说道:“兼并是动乱之源,臣深恶之。臣之祖父淑在世时,产业每增,辄以赡宗族,不使财富积于一人之手,使子孙耽于安逸,又引人觊觎,徒招祸殃。”

  刘协心中一动。“你家现在有多少土地?超额吗?”

  “按照朝廷的标准,自然是超的。如果推行度田,大概要交出一半左右。”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超额土地的产出大致相当于臣一年的俸禄收入。”

  刘协笑了。

  他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荀家的确多占了一些土地,但这些土地并不是他反对度田的原因,他随时可以交出来。

  既然如此,他反对度田就不是出于私利,而是另有原因。

  这些原因,他也清楚,无非是两种:一是不赞成急功近利,强行推进度田,以免生变;二是度田虽然是应该的,但直接剥夺多占的土地形同抢劫,与王道背道而驰。

  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强占来的,甚至可以说,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土地是合法所得。

  朝廷说没收就没收了,还谈什么王道?

  长安论讲时,就有人提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朝廷这么干,等于鼓励懒人,打压勤俭。会有很多人不再耕作,没钱就卖地,反正过一段时间朝廷又要度田,到时候土地又回来了。

  这个道理看似有理,实则荒唐。

  但执行时,却有可能变成真的荒唐。

  刘协前世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政府层层加码,级级歪楼,把中央的惠民政策变成形式主义还是轻的,变成祸民手段更是家常便饭。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强行度田的原因之一。

  但他没想到荀彧也会这么想。

  他从来没有期望毕其功于一役,以运动的方式推行度田。

  讨论,发酵,配合着教化普及层层推进,发动民众的力量,以滴水穿石的韧劲推行度田,才是他的指导原则。

  身为当世智者,又有荀文倩时时为他传递消息,不时还直接联络,荀彧应该最能理解朝廷用意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误解。

  是我的步子太大了,还是他赖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刘协沉吟着,气息有些重。

  荀彧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也似,却不说破,继续说道:“陛下,臣赞成度田,但臣不赞成满足于度田。治国当治本,如果不能解决兼并产生的原因,就算现在均贫富,不出三十年,兼并又将成为痼疾。”

  刘协收回思绪,打量着荀彧。“如何才能治本?”

  “轻徭薄赋,以工商富民。”

  刘协来了兴趣,向前挪了挪,示意荀彧说得详细一些。

  荀彧给刘协算了一笔账。

  轻徭薄赋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说过,不能说没用,但用处有限。

  毕竟宫里宫外、朝堂地方有那么多官吏要养活,必要的开支难以减免。更可怕的是战争的消耗巨大,一旦遇到规模大一些的战争,正常的赋税无法满足消耗,就只能加徭增税。

  本朝年景最好的时候,一年的总赋税是八十亿。刨去地方开支,上交朝廷的四十亿。发完相关官员的俸禄,最后还能剩二十亿结余。

  二十亿看起来不少,但开支也大,比如赈灾,比如战争。

  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风调雨顺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不错。一旦出现灾情,而朝廷又赈济不及时,就有可能形成叛乱。有叛乱就要出兵平叛,战争接踵而来。战争打乱了秩序,导致赋税降低,又会激起更多的民变。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基本是无解的。

  这时候,就必须加上第二条:以工商富民。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创造机会,让百姓有更多的机会致富,就算遇到灾情,也不至于一下子赤贫,不得不卖田卖房,直至铤而走险,朝廷的压力就会大减。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姓富了,朝廷的赋税也增加,赈灾的能力也会提高。

  压力小了,能力大了,社会自然更稳定。

  所以,度田只能治标,富民才能治本。

  “陛下减省宫室,是节流,鼓励工商,是开源。两者并举,王道必兴。至于度田,反倒不必急于一时。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工商兴,则田不度自平。”荀彧躬身再拜,言语恳切。“臣愿陛下多些耐心,垂拱以待王道。若陛下以为臣言可采,臣愿书于简帛,公布天下。”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完全赞同荀彧的意见,但他对荀彧的态度很满意。荀彧的想法也许和他不一致,但荀彧在努力地向前走。

  这正是他对荀彧的期望。

  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只要他能主动地向前走,总有成功的机会。

  “既是论讲,自然是各抒己见,本不必与朝廷意见一致。”刘协缓和了语气。“论讲之初,我就说过,这次不由朝廷定正误,而是由天下人论是非,由后来者评高下。纵使朝廷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而是公平论争。”

  荀彧笑道:“陛下胸怀广阔,臣自然是敬佩的。只是臣身受重任,不得不慎言慎行。”

  刘协也笑了,淡淡说道:“令尹为朝廷着想当然是好事,但该发声的时候还是要发声。要不然,会有人以为令尹恋栈,明哲保身,有所腹诽而不宣诸于口。”

  荀彧神情一变,有点尴尬。“陛下所言甚是,倒是臣失误了。”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重新拉回了主题。“对朝廷将取冀州,令尹可有高见教我?”

  “不敢。”荀彧说道:“陛下用兵如神,自有章法,不必臣置喙。臣但尽力为陛下筹措粮草,不负陛下所托。”

  “一点意见也没有?”

  “要说意见,臣倒是有八个字,敢请陛下斟酌。”

  “哪八个字?”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荀彧解释道:“田丰刚正,审配专权,都是宁折不弯之辈。这是冀州人的可贵之处,亦是冀州人的难治之处。陛下若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则冀州将为陛下肱股。若陛下一意以力服之,如秦之灭赵,则冀州将为陛下心腹之患。”

  第八百零七章 所见略同

  荀彧为刘协详细解说了韩馥、袁绍对待冀州人的得失。

  韩馥是颍川舞阳人,颍川四长之一的韩韶族子,故太仆韩融就是他的族兄。袁绍是汝南汝阳人,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他们对待冀州人的态度几乎就是汝颍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中原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的典型。

  他们的态度看似不同,实则相似,只是因为两人的实力悬殊,心态上有所不同。

  韩馥是典型的名士,对冀州人充满偏见,也谈不上信任。他最后将冀州让给袁绍,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只是他没想到,他不信任的冀州人没把他怎么样,他信任的袁绍却要了他的命。

  袁绍实力更强,也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冀州。所以他入主冀州之后大量起用冀州人,也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冀州人的拥护。

  但袁绍本质上和韩馥一样,并不信任冀州人。

  他信任的还是汝颍人,如郭图、许攸等。

  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号召力,低估了冀州人的自尊心。

  当他企图剥夺冀州人的兵权,交给汝颍人时,双方的分歧就暴露出来,最后演变成汝颍人支持袁谭,冀州人支持袁熙的局面。

  袁绍想用帝王术进行平衡,但是很显然,他的手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明,最后冀州人夺取了控制权,而汝颍人也拥立袁谭,软禁了袁绍。

  这里面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汝颍人空有智谋,却没有足够的兵力。

  袁谭麾下的将士大多来自于汝颍人的部曲,再加上一些慕名而来的游侠,不足以与审配等人拥有的冀州兵抗衡,所以落了下风。

  帝王术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没有一方可以独大,才有平衡的空间。如果实力过于悬殊,这平衡是无法施展的。

  但这个问题对天子并不存在。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还可以调集山东州郡的精锐参战,实力远在冀州之上,并且对冀州形成了合围之势。以田丰、审配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他们能做的只是据城而守,拼消耗,比耐心,绝不敢正面迎战。

  十几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天下刚刚太平,山东虚弱,一旦战事胶着,人心必然浮动。

  到了那时候,田丰、审配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比如说,要求朝廷推延甚至取消度田。

  这不仅是为冀州谋利,更是为天下士大夫谋利,很可能得到山东州郡的支持。就算没人敢直接支持,暗地里消极怠战也是有可能的。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可用的兵力就有限了,说不定还要防着山东州郡兵临阵倒戈。

  要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天子应该改变战法,化解田丰、审配的希望,让他们无力可借。

  比如下诏明示,不会强行度田,又或者引冀州人入朝,增强冀州人在朝堂上的声音,以示朝廷善意。

  天子不仅有这样的基础,而且已经这么做。

  孝灵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

  赵云、夏侯兰等入仕,成为天子近臣,更是明例。

  如果能从冀州选几个世家女子入宫,还有谁会相信朝廷排斥冀州人,谁会觉得天子所率大军与秦军一样?

  到时候,只怕田丰、审配也会主动请降。

  荀彧最后做出总结。“所以,城要围,但不必急攻,以当攻心为先。”

  刘协没说话。

  荀彧的方法不能说不好,但……太软弱。

  这未必是荀彧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读书人嘛,习惯地想要以德服人,习惯地想避免武力,也习惯地鄙视所谓的雄主。

  因为雄主往往意味着君权强而臣权弱,与儒家的理想背道而辞。

  但是他却认为,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一心想着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

  没能借机清洗一下山东州郡已经留了隐患,不能再让冀州人心想事成,以为谁都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

  但荀彧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攻城、攻心都要有,恩威并施,不可偏废。

  之前甄宓也提过类似的意见。

  示威,他有充足的准备。施恩,他准备不足,有必要予以重视,并加以补充。

  两人谈了很久,有的意见一致,也有分歧,但总体而言,气氛融洽,双方都很满意。

  刘协最后问了荀彧一个问题:如何处置袁绍?

  荀彧想了想,反问了刘协一个问题。“陛下以为,袁绍该杀吗?”

  刘协也不答反问。“令尹以为呢?”

  “臣以为该杀,但时机已过。如果他和李傕一样,与陛下两军对垒,一决胜负,陛下大可像阵斩李傕一样杀了他,以明典刑。可是如今他已经称臣,称臣之后又无不臣之举,陛下以什么理由杀他?”

  刘协沉吟不语。

  他也在想这件事。

  不杀袁绍,意难平。杀袁绍,理难平。

  如果称臣之后还是随时可能被杀,以后想称臣的人不敢称臣,已经称臣的人也会不安,互相猜忌,在所难免。

  可是就这么放过袁绍,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董卓可恶,袁绍更可恶。

  因为袁绍曾经怀疑他的血脉,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甚至想灭汉,鼎立新朝。

  这怎么忍?

  “陛下,袁绍已经是阶下之囚,生死系于陛下之手,杀与不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果杀了他,陛下能一吐心中怨气,臣建议杀了他。如果不能,臣建议不必为他污了宝刀。留着他,或许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此话怎讲?”刘协斜睨着荀彧。

  荀彧抚着胡须,微微一笑。“以臣对袁绍的了解,此刻的他只怕生不如死。之所以不死,一是担心死后无法见袁氏列祖列宗,二是怕疼,下不了手。”

  “怕疼?”刘协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趣。

  “袁绍虽是庶子,毕竟出于钟鼎之家,从小又过继到长房,衣食无忧,没吃过苦。这样的人看似无所畏惧,只是因为他有恃无恐,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等他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惜身。”

  荀彧一声叹息。“据我所知,袁绍此生唯一的一次直面生死却没有后退,就是界桥之战时迎战公孙瓒。”

  第八百零八章 世道轮回

  刘协和荀彧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唯独没有说起荀文倩。

  荀彧是不是有意避嫌,刘协不清楚,但他是刻意不提荀文倩。

  从个人情感而言,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初为人妻的少妇。可是从长远的稳定来看,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很难让他满意。

  这里面可能有荀文倩本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过于纵容荀文倩,给的自由过了火,让荀文倩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想法。

  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溺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从现在开始,他要引以为戒,不能太感性。

  皇宫也好,朝堂也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一些争执和分歧,总的来说,这次会面还是善始善终。

  荀彧在陕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渡河返回河东。

  刘协在陕县住了两天,视察了周边的防务,也起程东行,赶往洛阳。

  队伍中多了五千人。左将军杨奉请求出征,得到刘协的同意后,充当了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华阴之战后,杨奉一直驻守在弘农,这几年过得很安逸。练兵之暇读了些书,虽然还是半壶水,一知半解,可是比起之前那个有勇无谋的白波贼来说,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有点儒将样子的。

  数日后,刘协进入河南境内。

  抚军大将军韩遂亲自赶到郡界相迎。

  事先看到了杨奉,韩遂知道天子这次出征规模很大,绝非自己所能掌控。他现在不敢奢望担任主将,只想有独立指挥的机会,态度异常恭顺。

  见面之后,刘协先夸了韩遂几句。

  秋汛防得好。辖区内没有出现大的险情,几处小决口也迅速被堵上了,基本没有造成损失。更重要的是军队协助郡县防汛,大大的改变了西凉军的残暴形象,对军民共处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韩卿,最近为你颂功的人可不少啊。”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是不是你花钱请的?”

  韩遂有点尴尬。

  他的确花了钱,请人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而且也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久前,太尉府发文嘉奖他秋汛的功劳,用词比他平定宋建时还要高一个等级,因此受到嘉奖的部下也多,让他既高兴又后悔。

  高兴的是钱没白花,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后悔的是这些人说得太夸张了。万一天子追问起来,恐怕要弄巧成拙。

  天子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习气。当年在平叛图卷上题的四句诗就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这些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臣只是为宣扬陛下旨意,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之仁,本不是为私誉……”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韩遂的手臂。“朕为元首,卿为肱股,本是一体,又怎么分得清楚。你保境安民,百姓称颂,就是朝廷爱民之心的体现。他们夸你,就是夸朕嘛。卿不负朕所托,甚善!”

  韩遂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仔细说起来,这次秋汛有陛下指示在前,将士用力在后,功在必成。臣只是上传下达,并无功劳可言。太尉府发文嘉奖,臣已传达诸军,将士们倍受鼓舞,士气高涨。若能随陛下亲征,一定能平定河北。”

  “如此大战,自然是要赖卿及诸君用力,才能马到成功。”刘协先给韩遂吃了一颗定心丸。“唯一遗憾的是,卿没有和袁绍对阵的机会了。”

  韩遂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陛下说的是。不过,这是臣之不幸,却是天下百姓之幸。袁绍束手就缚,仅凭审配、田丰之流,难孚山东士大夫所望。陛下有征无战,冀州太平可期。”

  刘协点点头。

  韩遂毕竟是韩遂,就算心里有些失落,也能掩饰得很好,这几句话说得也得很体。

  “袁绍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河内,现在应该在渡河吧。”韩遂淡淡地说道,带着一丝不屑。“经过北邙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事。”

  刘协笑了一声,眼神微缩。

  ——

  袁绍站在船头,看着滚滚向东的浑浊河水,一跃而下的冲动像一只乌鸦,在心头不住的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跳吧,跳吧,跳下去,诸般烦恼尽休。”

  在这无休无止的鼓噪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袁夫人突然说了一句:“张让、赵忠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

  袁绍一愣,回头看了袁夫人一眼,想了想,嘴角抽了抽。

  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身死,他与袁术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张让、赵忠等人挟少帝、今上逃出洛阳城,就是在这里被卢植等人追上,被迫跳河。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董卓突然出现。

  十年之后,站在了这里,一心想跳入这浊流之中,以逃避无法逃避的羞辱,与当年的张让、赵忠等人何其相似。

  这就是世道轮回吗?

  袁夫人没有看袁绍,幽幽地说道:“你说张让、赵忠会不会变成怨鬼,一直在水里等着?”

  袁绍激零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船头。

  身后的郭图、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来说,此时此刻,袁绍投河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落个义不受辱的美名。

  可惜,这些都被袁夫人识破了。

  袁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她一打岔,烟消云散了。

  袁夫人转头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转身进船舱去了。

  郭图、荀谌惭愧地低下了头。

  “设使本初为田横,诸君能为五百壮士,从游于地下乎?”袁夫人寒声说道:“若能如此,我当劝天子破邺城,尽诛城中逆党,为诸君壮行。”

  郭图、荀谌大惊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绍一旁听得清楚,也是又气又恼。他既气郭图、荀谌用心险恶,有意有意的劝他去死。又恼袁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将他最后一丝颜面也踩在脚下,不得不去面对天子的羞辱。

  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

  我袁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连张让、赵忠辈都不如?

  袁绍胸中郁闷之极,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摔倒在船头,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几滴鲜血落入河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第八百零九章 初见冢虎

  刘协驻跸平乐观,准备校阅讲武。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校阅,有着与众不同的政治意义。

  中平五年,平定黄巾四年之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安定,各种谣言反而越来越多,人心惶惶。

  有望气者说,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大将军何进因此进言,建议孝灵皇帝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以威厌四方。

  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卵用没有。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场阴谋,一场没有发动的阴谋。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这次征召天下人马,很可能是袁绍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准备进京政变的预演。

  后来董卓率部入京,是这次校阅的缩小版。

  在董卓擢取了政变的成果后,山东州郡起兵讨董,才是正式的版本。

  孝灵皇帝被蒙在鼓里,何进同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

  反复阅读这段历史,又有意征询了一些当事人后,刘协对这次校阅耿耿于怀,决定重演一次。

  这一次,他要做总导演,将命运——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诏书在长安时便已发出,现在就等各方的回应,看看什么人会来,什么人不来。

  刘协筹划,韩遂负责具体执行。

  首当其冲的是修复当年的建筑,主要是指筑坛。

  坛有两个。

  一个大坛,建十二重五采华盖,高十丈,为天子所居。

  一个小坛,在大坛东北,建九重华盖,高九丈,当年为大将军何进所居,如今为抚军大将军韩遂所居。

  对于这个荣幸,韩遂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安。

  大将军何进可不是什么好榜样。屠夫的恶名既不为他所喜,身首异处的结果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可是天子有诏,他又不能拒绝。

  这样的荣幸,他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他只能以天子非孝灵皇帝,他自然也不是何进来自我安慰。

  除了韩遂本部以及随天子东来的左将军杨奉部,最先到达的是河内郡兵,步骑三千,由河东太守董昭的胞弟骑都尉董访率领,主簿是温县人司马懿。

  刘协很早就听过司马懿的名字。关羽第一次奔袭冀州,为刘备解围时,协助关羽的就是司马懿。在后来的军报中,关羽对司马懿大加赞赏,给刘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方面是关羽难得夸人,二是关羽夸司马懿,着实有点无厘头。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虽说司马懿没有后来的史书里吹的那么强,但他是这个时代的顶流精英之一却没什么疑问。

  刘协接见了董访,顺便也接见了司马懿。

  虽然他对司马懿有一些成见,但是看到司马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关羽为什么不吝赞赏之词地猛夸司马懿了。

  不得不说,司马懿长得真好。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看不出一点阴挚之气,反倒阳光灿烂,朝气蓬勃。即使是诸葛亮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他穿着贴身的窄袖武士服,腰间佩着长刀,英气十足。

  在这个极度重视颜值的时候,这样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如果再有一些才华,很容易获得上位者的欣赏,出人头地也就容易得多。

  刘协问了一些河内的情况。

  董访作答,司马懿补充,既不抢董访的风头,又完美地解释了董访的不足,让刘协非常满意。

  董昭在河内的治绩不如荀彧在河东那么显著,但总体来说也是可圈可点,达到了刘协的的预期。作为与冀州毗邻的前线,河内的任务本来就不是经济发展,而是稳定,挡住冀州方向可能的进攻。

  若非如此,河东又岂能安心生产。

  如今形势有变,袁绍已经称臣,审配收缩防线,退守邺城。河内作为前线的作用已经消失,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

  “董府君对度田如何看?”刘协例行问道。

  这算于政务问题,董访没有回答,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不慌不忙,拱手说道:“董府君以为度田利国利民,乃大势所趋。而朝廷不急于求成,因地制宜,进行试行,更是老成之举。董府君已奉诏书,与诸县令长商议,择林虑、荡阴、朝歌三县试行度田。”

  刘协瞥了一眼地图,忍不住笑了一声。

  董昭还真是会挑地方。

  林虑、荡阴、朝歌三县都是偏远之地,这几年又一直是前线,想必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

  在这三个县推行度田,摆明了就是糊弄。

  再说了,朝廷之前的诏书一直是以郡为单位试行度田,什么时候说一郡之内选几个县进行度田的?

  敷衍都敷衍得这么理直气壮,果然是高手。

  董昭派司马懿来怕不是为了配合校阅,而是回应朝廷对度田的要求。

  “为何挑这三个县试行,而不是全郡试行?”

  司马懿拱手道:“回陛下,选三县度田,而不是全郡试行,有理由二:河内地狭人众,土地有限,唯此三县略为宽广。在此三县度田,扰动最少,见效最快。此其一也。三县多山,又有黄巾旧部盘踞。若能引黄巾占籍,既能屯田,又能平叛,一举两得。此其二也。”

  “你说的黄巾旧部,是黑山军吗?”刘协皱起了眉头。

  “是黑山军的一部分。”司马懿解释道:“自钟府君奉诏在上党屯田后,黑山军主力已经移驻上党,但还有一些人不愿屯田,滞留隆虑山一带。这些人都是百战之卒,熟悉地形,大兵至则逃窜山中,大兵退则卷土重来,难以清除。唯有度田,能使其安居。”

  刘协眨了眨眼睛,示意司马懿说得具体一点。

  他一直以为黑山军都去了上党屯田,没想到还有人在河内。听司马懿这意思,好像还有人是从上党回来的。

  钟繇可从来没提过这事。

  地方官员对朝廷有所保留,不会事事汇报,这很正常。可是屯田不仅关系到上党郡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对冀州防线的稳固,黑山军更是对冀州作战的主力。这样的事,钟繇隐瞒不报,不能不让人怀疑。

  如果考虑到最近汝颍人集体跳槽,明里暗里的与朝廷讨价还价,刘协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以防不测。

  第八百一十章 主动请缨

  董访率部驻守林虑,司马懿作为主簿随行。在得知有部分黑山军返回时,他就尝试着与他们接触,对相关的情况还算了解。

  据那些黑山军将士说,张燕与钟繇相处并不愉快。

  具体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张燕几次准备出兵攻击邺城,都被钟繇拦住了。去年袁绍主力围攻彭城时,张燕又一次要求出击,甚至已经将将士拉出了大营,最后还是被钟繇以断粮相威胁,不得不退回驻地。

  那一次之后,两人的矛盾激化,就变成人人皆知的秘密。

  部分黑山军返回林虑一带的旧寨就是这个时候。其中有个叫于毒的将领态度最为激烈,甚至放出话说,汝颍人都是伪君子,他与汝颍人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时,司马懿特意评价了一句。

  “臣以为,此乃于毒一面之辞,不足取信。据臣所知,钟府君虽是汝颍人,驻守上党之间,恪勤职守,与邺城内并无往来。”

  刘协笑笑。

  司马懿这句话就是句废话。

  据你所知?你在河内,能知道上党的事?

  “于毒其人如何?你们见过面吗?”

  司马懿摇摇头,看向董访。

  董访连忙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黑山军本是蚁贼出身,受朝廷招安之后,军纪略好,但还是有一些人胆大妄为,不遵号令。这于毒就是其中典型。当初就是他率部袭击邺城,抓了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家属。后来家兄守魏郡,与他曾有交锋。家兄奉诏守河内后,于毒又多次袭扰河内,与我军交战。亏得主簿熟悉地形,臣才力保不失。战场上遥遥相见过几次,此外再无交往。”

  “他曾攻入过邺城?”刘协一惊。

  董访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不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刘协想了想。“朕想见他,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董访还有犹豫,司马懿便说道:“陛下,臣愿走一遭,召他来见驾。”

  刘协打量了司马懿两眼,点头答应,随即写了手诏,命司马懿去召于毒见驾。

  ——

  小平津关。

  袁绍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

  袁夫人站在床前,打量了他一眼,一声叹息。

  “党锢时,你躲到汝阳服丧。董卓入京,你躲到渤海。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袁绍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哪怕是硬着头皮,你也要迎上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如此,为天下笑?”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我已然如此,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就不能让我安静地死去吗?”

  袁夫人点点头,转身向外走。站在门口,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脸被斜照进来的阳光照亮,眸子中露出异样的神采。

  “我一直觉得公路不如你,现在看来,你不如公路。先父不看好你,不给你母亲名分,实乃明智之举。”

  说完,袁夫人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绍胸口发闷,嗓子发甜,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被袁夫人直言不如袁术,是他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羞辱。连累生母,更让他无地自容。

  当初选他继承袁成的血脉,是叔父袁隗一力坚持,生父袁逢其实是不赞成的。袁逢一向不看好他,迟迟不肯给他的生母应有的名分,以至于他被袁术鄙视了一辈子。

  但凡袁逢愿意让他的生母做平妻,何至于此。

  且袁夫人虽说为人强横,但毕竟是世家女,不对他失望之极,绝不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如果袁夫人都不肯帮他了,还有谁能帮他?

  袁绍心乱如麻,又一连吐了几口血。等到袁谭觉得声音不对,冲了进来,他已经伏在血污中,奄奄一息。

  袁谭大惊,连呼医匠。

  郭图、荀谌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也乱了方寸。

  得知是袁夫人来之后发生的事,荀谌顾不得脸面,匆匆来见袁夫人,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袁绍又吐血吐得人事不省,袁夫人也有些后悔。她也不对荀谌说明,只好含糊了几句,最后说道:

  “既然本初病重,你们就不要耽搁了,还是尽快见驾吧。万一本初不讳,显思奉梓归故里,想见天子就难了。”

  荀谌也有类似的担心,顺势说道:“能否请夫人代为引荐?”

  “你为何不直接去见天子?却让我一个妇人去求见?”袁夫人反问道。

  荀谌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上次去长安,曾想见驾,却被天子拒了,还连累了贵人。夫人虽是妇人,豪迈不让须眉,以天子对女子的敬重,就算没有尊夫杨公和令郎德祖的面子,天子见你的可能也比见我更大一些。”

  袁夫人被荀谌吹捧了几句,倒不好拒绝。

  但她没有官职,贸然求见天子肯定不合适,左思右想,只好派人求见马云禄,托马云禄进言。

  马云禄本不是喜欢多事的人,但她当初奉诏护送袁权东行,与袁权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她返回长安后,两人联络不断,袁权隔三岔五的给她送东西、写信。如今袁权的姑母求上门来,她也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找了个机会,她把袁绍的情况对刘协说了。

  得知袁绍病得只剩一下口气,无法见驾,刘协倒不意外。

  毕竟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就病了,一直没好过。

  以现在的形势,袁绍更没好起来的理由。他没直接气死,刘协已经很意外了。

  在他看来,袁绍完全没有苟活的理由啊,一了百了不好吗?

  或许真如荀彧所说,怕疼?

  略作考虑之后,刘协决定见一见袁夫人,听她说说其中原因。

  别的不说,作为杨彪的夫人、杨修的生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收到马云禄的消息,袁夫人第一时间赶到平乐观。

  刘协与杨彪、杨修父子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见袁夫人。第一眼,他就从袁夫人的身上看到了袁权的影子。两人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气质更像,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为人精明而强势。

  难怪杨彪父子被拿捏得死死的。

  第八百一十一章 顺水推舟

  见天子打量自己,神情轻松而自然,甚至有些随意,袁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身为杨彪之妻,兼有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的荣耀,从小接受礼仪教导,她对天子这种态度并不满意。

  即使是来求人的,她的脸上依然露出了一丝不愠。

  刘协敏锐地捕捉到了袁夫人的情绪,不禁一笑。

  这位袁夫人毕竟和袁权不一样,被保护得太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至死是少女。

  她以为朕是她的小辈么?

  “夫人求见,不知所为何事?”刘协没有赐座,语气淡淡地说道,右手拿着笔,在砚上不紧不慢的舔着笔,左手按着案上的文书,一脸“朕很忙,有事赶紧说,说完赶紧走”的模样。

  袁夫人一看刘协这神情,立刻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妾冒昧求见,是为渤海太守,守冀州牧袁绍事。”

  “他在哪?”刘协的目光落在公文上,漫不经心的问道。

  “在驿舍养病。”

  刘协皱了皱眉,在文书上批了几个字,叫过一旁的诸葛亮,让他传达下去,然后放下笔,十指交叉,置于案上,沉吟片刻。

  “病了?什么病?”

  袁夫人等得心焦,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怒气,点头道:“陛下明鉴,他日夜追思前过,悔不当初,是以形容俱废,不能见驾,还请陛下见谅。”

  “追思前过……”刘协抬起眼皮,嘴角轻挑。“当真?”

  袁夫人神情肃穆,正色道:“陛下面前,妾岂敢妄言。”

  刘协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就让他好好反思吧,不必急于见驾。”

  袁夫人长出一口气。天子虽显轻佻,态度却还算不错,没有揪着袁绍不放的意思。

  “谢陛下宽恕。”

  “还有事吗?”刘协重新拿起了笔。

  见刘协有送客之意,袁夫人连忙说道:“陛下,袁绍虽病,不能见驾,其子袁谭却正当壮年,恳请陛下收录。”

  刘协搓了搓手指。“袁谭啊,朕听安国亭侯提起过,听说是个人才。”

  袁夫人心中欢喜。袁术糊涂了一辈子,这次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他现任何职?有过什么治绩或战绩?”

  “他……”袁夫人突然语塞。

  身为袁绍长子,袁谭当然做过很多事,也有不少成绩。

  可是这些成绩未必能得到天子认可。

  袁绍称臣时,天子就坚持只承认他渤海太守的官职,不承认冀州牧,车骑将军什么的更不承认。

  简而言之,没有得到诏书认可的官职都不承认,都是矫诏。朝廷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既然如此,那袁绍麾下文武的上限就是渤海郡掾吏。

  偏偏袁谭一直统兵随袁绍征战,并未在渤海郡担任什么职务。

  实际上,在袁绍与公孙瓒起了冲突,将渤海让给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范后,袁绍就失去了对渤海郡的控制,袁谭自然也不可能在渤海郡任职。

  按照这个标准,袁谭现在就是白身,普通百姓一个。

  最多算是二千石子弟——袁绍的渤海太守还没有被罢免。

  想到这些,袁夫人不禁怀疑,当初天子坚持袁绍只能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实在是太高明了,直接剥夺了袁绍麾下无数人讨价还价的资格。

  无奈之下,袁夫人只得说道:“袁谭虽有随征经验,却是白身。”

  “那他是打算循例为郎?袁绍先后任渤海太守,还没满三年吧?”

  袁夫人心里一堵,说不出的难受。

  天子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偏偏是事实。

  别看袁绍控制冀州近十年,但他能得到朝廷承认的履历就是两次出任渤海太守,一次是中平六年出奔之后,至初平元年正月止,前后不到三个月。一次是去年上书称臣之后到现在,刚满一年。

  也就是说,即使按二千石子弟可以为郎的标准,袁谭也要再等一年多才有资格入选郎官,更别说其他的了。

  天子没有拒绝她,却用制度堵住了她的口。

  她很想再求几句,却开不了口。

  长这么大,她就没求过人,更别说是被人当面拒绝之后。

  恼羞之下,袁夫人只得告退,铩羽而归。

  看着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刘协思索片刻,叫来随驾尚书拟诏。

  渤海太守袁绍病重,无法履职,即日起免职,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作安排。

  ——

  袁夫人返回驿舍,正想着怎么向荀谌、郭图等人交待,荀谌却赶来了。

  天子刚刚下诏,罢免了袁绍的渤海太守。

  诏书写得很客气,让袁绍安心养病。

  可以对荀谌等人来说,这却是抽掉了他们最后的一根稻草。袁绍成了白身,他们又算什么?

  即使是投降,将来授职也是要以现在的职务为基础的。

  考虑到诏书下达的时候与袁夫人见驾的时间一致,荀谌直接来请教袁夫人,你究竟和天子说了些什么?

  袁夫人也懵了。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要把袁绍往死里逼吗?

  可是从诏书上却看不出一点恶意,只有天子爱护大臣的拳拳之心。

  面对几乎急眼的荀谌,袁夫人不好隐瞒,只好将经过说了一遍。

  荀谌听完,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说他是穷追不舍,不给袁绍活路,也可以说他只是按规矩办事,是袁绍自己作孽,连累了袁谭的前程。

  荀谌反复考虑了好久,最后说道:“事到如此,只能再试一试天子的心意了。”

  “怎么试?”

  “夫人有所不知,显思还有两个入仕的机会。”

  袁夫人心中欢喜,催荀谌快说。

  “其一,便是招募部曲,从天子征伐,积累军功。不过天子不缺兵力,恐怕不会答应。”

  袁夫人表示同意。

  有并凉精锐在手,天子有十几万大军可用,不会在乎袁谭的几千人。

  “其二,夫人有所不知,显思有孝廉的身份,而且举荐人是徐州牧刘备。天子征四方兵,大阅于平乐观,刘备应该会亲自来。届时由刘备出面举荐,天子应该会给个面子。”

  袁夫人听了,脸上火辣辣的。

  她认识刘备。中平末年,刘备在京师游历时,多次以卢植弟子的身份拜谒过杨彪,想求得一官半职,最终却未能如愿。

  现在要请刘备举荐袁谭,等于承认她的面子不够大,还不如当年没被她放在眼里的刘备。

  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去求见天子,为袁谭求一个为郎的机会。

  实在不行,也可以让杨彪辟袁谭为吏,何必舍近求远,去求刘备?

  第八百一十二章 心如死灰

  对袁夫人去而复返,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按理说,以袁夫人的身份,碰了一次钉子之后,应该不会再来才对。

  果然是无欲则刚。有求于人的时候,不管是谁,身段都会软一些,哪怕她是老年傲娇少女。

  刘协让人传袁夫人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夫人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向夫人致谢呢。”

  袁夫人一头雾水。“陛下何出此言?”

  “若非夫人进言,朕都不知道袁绍病了。还以为他心有怨言,不肯见驾。”刘协一脸真诚的说道:“听夫人解说原委后,朕刚刚下诏免了他的官职,让他好好养病。接到诏书后,他好些了没有?”

  袁夫人胸口犯堵,险些和袁绍一样吐血。

  你年纪不大,手段却真是阴险啊。早不下诏,晚不下诏,我一来你就下诏,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虽然如此,袁夫人却只能忍气吞声。

  “蒙陛下宽恕,他的身体虽然还没好转,精神却轻松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刘协满意地点点头。

  “陛下,妾虑事不周,上次见驾,忘了一件事。”

  “你说。”

  “初平四年,袁谭曾蒙时任豫州刺史的刘备举为孝廉,循例当为郎。因时事延滞,至今未能入职。如今山东将定,唯有冀州未平,他愿为陛下左右,牵马坠镫,又或者招募部曲,听陛下号令。”

  袁夫人拜服在地。“妾冒昧,恳请陛下恩准,使其能将功补过。”

  刘协眉梢轻扬,随即又落了回去,嘴角的笑意也一闪即没。

  果然是有求而来。

  如果不能在朝堂上立足,就算是再大的世家高门也会没落。说到底,你们还是依附皇权的寄生者,装什么清高呢。

  尤其是汝南袁氏,一边和中常侍袁赦攀亲戚,一般高呼与阉党誓不两立,也不知道哪来的脸。

  “愿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的。招募部曲就算了,朝廷不缺兵力。为郎没问题,只是他想做什么郎,却要看他的能力。”

  刘协笑笑。“有令郎德祖在前,夫人应该知道规矩吧?”

  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头都有点疼。

  天子答应了袁谭为郎,这是好事,但袁谭不可能满足于一个普通的郎官,执戟当值,至少应该是天子身边的散骑。

  可是以袁谭的能力,能达到散骑的标准吗?

  她左右为难。

  机会,天子给了,再讨价还价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无奈之下,袁夫人躬身拜谢。

  再一次目送袁夫人离开,刘协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袁绍下一道诏书,刺激他一下。反复想了想,觉得稍微等一等。

  好饭不怕晚,刺激得太频繁反而没意思,很容易就疲了。

  汝颍人明里暗里的施压,想为袁绍求得赦免,说不定还想拥袁绍入朝,那我们就看看谁的手段更多。

  他当然可以直接拒绝,但那么做就没意思了,不好玩。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而且我的规矩比你的规矩大,你怎么和我斗?

  ——

  得知袁谭可以为郎,但要按规矩进行选拔,尤其是想做天子身边的散骑时,郭图、荀谌等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天子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只是按规矩来而已。这些规矩也不是针对袁谭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将来入仕也不会有明面上的障碍。就算天子不接受他们,他们也可以凭借汝颍人在朝堂上的亲朋故旧,循例为官。

  忧的是,袁谭为郎决定了他们的起点不会太高。之前的履历全部归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荀谌这样的中年人还好说,郭图、逢纪等人基本没希望了。

  换作以前,还有三府并辟之类的超擢机会。以现在的形势,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即使是杨彪、周忠也要三思而后行。

  袁夫人出面,依然要按规矩来,便是明证。

  虽然心有不甘,反复权衡之后,荀谌等人也只能接受现实,嘱咐袁谭勤习文武,准备接受考试,争取能做一个等级高一点的郎官。

  最好能成为散骑侍郎。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向袁绍通报免职的诏书。

  按规矩,袁绍接诏之后,要上缴印绶,并且谢恩。他们可以以袁绍病重为由拖一两天,却不能拖得太久。否则惹怒了天子,后果更严重。

  这个任务落在了逢纪的身上。

  荀谌早就因为韩馥的事和袁绍翻了脸,郭图也因为支持袁谭软禁袁绍,失去了袁绍的信任。如今还能让袁绍听得下去的,只有逢纪和袁夫人。

  袁夫人嘴太毒,他们怕直接将袁绍气死了。

  原本他们希望袁绍早点死,免得连累人。现在则不同,袁谭入仕在即,如果袁绍死了,袁谭就要回去守丧,入仕的事又要无限期拖延。

  所以袁绍现在不能死。

  逢纪也很无奈,硬着头皮来见袁绍。

  出乎他们的意料,袁绍的反应很平静。听完诏书,他拿出了一直压在枕头下面的印绶,交给逢纪。

  “元图,年过五十不为夭。我虽有一气尚存,心却已如死灰。伯求死于董卓之狱,子远废于公路之手,当初追随我的南阳俊杰凋零将尽,只剩你一人。你不必再追随我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南阳逢氏考虑。”

  逢纪一时动容,不禁落了泪。

  当初他们聚于袁绍麾下,人才济济,意气风发。谁想到十年之后,竟会落到这般田地,令人唏嘘。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主公当振奋精神,努力加餐,早日康复。”

  袁绍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远处,出奇的平静。

  “听说天子征四方兵,将大阅于平乐观?”

  “确有此事。”

  “你说,景升会来吗?”

  逢纪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经历过中平年间那些事的人,自然知道天子选择在平乐观阅兵的用意。在当年的故旧之中,也只有刘表会让袁绍如此牵挂。

  但刘表的能力、威望远不如袁绍,在袁绍都一败涂地,灰头土脸的情锐下,刘表又能如何?

  退一步说,刘表来与不来,又与袁绍有何干系?

  他不会指望刘表率部来救他吧?

  “主公,张济、丁冲在南阳,景升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袁绍咳嗽了两声。“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向天子称臣。”

  第八百一十三章 同病相怜

  刘表没有来。

  他病了。头晕目眩,很严重,不能见人,需要休养。

  带着两千步卒赶到洛阳来参加校阅的是他的长子刘琦和章陵太守蒯越。

  蒯越和袁绍曾是同僚,都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蒯越曾劝何进先下手为强,杀掉阉党。何进不听,蒯越觉得他不能成事,就主动请求外放。

  袁绍也一心希望何进铲除阉党,对蒯越的态度很欣赏,从中运作,安排蒯越做了汝阳令。

  汝阳是袁氏故里。做了汝阳令,就算是袁氏父母官,等闲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刘表外放为荆州刺史,蒯越也辞官返乡,与兄长蒯良、蔡瑁等人协助刘表控制荆州。在此过程中,蒯越出力最多,被刘表任命为章陵太守。

  章陵是从南阳郡割出去的几个县组成,户口不多,但位置极其重要。刘表将蒯越安排在这里,既是对蒯越的酬谢,也是对蒯越能力的信任。

  到了洛阳后,蒯越第一时间来见袁绍。

  看到袁绍的第一眼,蒯越就吓了一跳。

  眼前的袁绍白发苍苍,眼窝深陷,面带灰色,瘦得皮包骨头,被厚厚的锦被裹着,一动不动。

  这哪怕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子。

  “本初兄?本初兄?”

  在蒯越的呼唤声中,袁绍的眼皮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蒯越,神情疑惑。

  “你是……”

  “我是襄阳蒯越啊。”蒯越在床边坐下,拉起袁绍的手,心里又是一惊。

  袁绍的手不仅瘦,而且凉,还有些湿,就像是要蜕皮的蛇。

  “蒯异度啊。”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头持向别处,没找到刘表,这才反应过来,眼中的亮光迅速黯淡了。“景升没有来?”

  “他病了。”蒯越有些尴尬地说道。“不宜远行。”

  袁绍的嘴角扯了扯。

  病了?怕是心病吧。刘表虽然没像他那么张扬,僭越的事做得也不少。加上张济、丁冲在南阳,他一旦离开襄阳,只怕就回不去了。

  “可惜,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袁绍一声叹息。“也罢,我在黄泉路上等他,再共论天下事。”

  蒯越欲言又止。

  袁绍都这般模样了,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还不肯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黄泉路上共论什么天下事,要论也是论地下的事。

  蒯越兴趣缺缺,和袁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出。

  袁绍虽然意犹未尽,但体力不支,也只能作罢。

  出了门,正与刘琦说话的袁谭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悄悄地看了一眼屋里。

  “显思,令尊怎么病得如此之重?”蒯越疑惑地问道。

  他大概知道袁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却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病成这样,而且病成这样之后还不肯死,非要活受罪。

  死就那么难吗?

  依他的看法,袁绍就不该到洛阳来,早在被袁术俘虏的时候就该舍生取义。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袁绍居然会被袁术俘虏了。

  袁谭无奈,敷衍了几句。

  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太复杂,不足为外人道。

  “蒯君,荆州户口殷实,怎么只来了二千人?”

  蒯越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荆州虽然户口殷实,也不能和冀州相提并论。再者战事未休,大军驻守各地,能抽调得出的也就这么多。”

  袁谭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拱手说道:“蒯君有所不知,天子召四方兵于平乐观校阅,然后就要开赴冀州。二千兵怕是难当一面,只能随天子左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或许有机会随时向蒯君请益。”

  蒯越愣了一下。“你也在天子左右?”

  “蒙天子不弃,我将以孝廉为郎,正准备考试。”

  蒯越听了,和刘琦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点,刘琦要比袁谭好很多。刘表从来没有与朝廷决裂,他担任荆州牧也有好几年了,按制度,刘琦可以荫质入仕为郎。

  至于能为什么样的郎官,那就不好说了。

  刘琦本人少年心性,还想做出一番事业,所以这次主动请缨,来洛阳参加校阅。

  可是在蒯越看来,刘琦虽然算不上蠢,却也谈不是聪明,安安稳稳做个郎官,积累资历,将来外放做个县令长也就不错了,没心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倒是他自己,很想借这次征讨冀州的机会一显身手,证明自己的实力。

  之前的两个故主——何进和刘表——都不是英雄,没能给他多少施展的空间。天子虽年少,却能力挽狂澜,将来必是一代英主。能在这样的明君麾下效力,对他来说诱惑力极大。

  可是听袁谭这么一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

  天子麾下兵多将广,他这二千人根本没什么独当一面的机会,只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要想出人投地,必须另外想点办法。

  几乎没有犹豫,蒯越就想到了诸葛亮、庞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找诸葛亮、庞统,就被袁谭泼了一盆冷水。

  袁夫人出面求情,也只是为袁谭争取到了为郎的机会。诸葛亮、庞统又能如何?再说了,袁夫人反正是妇道人家,不求入仕,为了袁谭舍得下老脸,诸葛亮、庞统会为他影响自己的前程吗?

  蒯越很失落,忽然有点明白了袁绍的感受。

  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无力感。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

  ——

  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蒯越还是托人给庞统、诸葛亮传话,希望能见一面。

  蒯越是襄阳士人前辈,其从子蒯祺是诸葛亮的姊夫,诸葛亮、庞统无法拒绝,只能答应见面。可是他们也清楚蒯越想说些什么,两人一商量,先通报了天子。

  能答应蒯越什么,最终取决于天子的态度。

  刘协听完汇报,神情平静。

  他知道刘表心有疑虑,派刘琦、蒯越来就是试试路,但他不觉得刘表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你那怂样,还敢造反不成?

  张济、丁冲会很乐意挥师南下,攻取襄阳。

  “刘表快六十了吧?”刘协叹了一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既然如此,就别那么辛苦了,让他来洛阳养病吧。有袁绍作伴,老朋友聊聊天,叙叙旧,也不错。”

  诸葛亮、庞统心领神会。

  天子的意思很清楚。他可以不杀刘表,但刘表也别想割据荆州,与朝廷讨价还价。到洛阳来和袁绍作伴,是他唯一的出路。

  “陛下,蒯越可用。”庞统说道。

  刘协想了想。“你觉得他能胜任魏郡太守吗?”

  第八百一十四章 善始善终

  “魏郡太守?”

  庞统话音未落,蒯越就惊呼出声。

  这个结果远超他的期望。

  庞统郑重地点点头。

  听到天子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也很意外。出于同乡的情谊,他鼓起勇气进言,却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蒯越虽然不是刘表,却是刘表的心腹,真要追究起来,至少也是个从犯。如今刘表不肯就范,里面说不定就有蒯越的影响。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蒯越既然率部前来参加校阅,说明有为朝廷效力的意思。对这种人,天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当然,这个魏郡太守也不是蒯越想做就能做的,他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首先,他要配合朝廷,想刘表弄到洛阳来,和袁绍做伴。

  其次,他要以魏郡太守的身份参与对邺城的围攻,并立下战功。

  作为袁绍曾经的伙伴,参与对袁绍旧部的进攻,这个影响就值一个魏郡太守。

  最后,蒯越本来就是章陵太守。只要他接受了这个挑战,章陵就可以撤销,重归南阳。

  襄阳的侧翼就失去了保护,江夏也会暴露在南阳的兵锋之下。

  一举三得,不可谓不高明。

  更难得的是,蒯越很难拒绝这个诱惑。明知棘手,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拒绝了这个机会,就是拒绝了天子的善意。给脸不要脸,就怪不得天子了。

  一看蒯越这神情,庞统就知道稳了。

  蒯越立功心切,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见庞统浅笑,蒯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失态了。

  “久闻天子是少年英主,如今虽未亲见其面,看到孔明与士元的进益,也可想见其风采。”蒯越扶着颌下胡须,欣慰地说道。“你们何其有幸,得遇明君。”

  “蒯君不愧是荆楚大才,举一隅而知天下。”诸葛亮说道:“这么说,我与士元可以回复天子了?”

  蒯越咂了咂嘴。“能为朝廷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刘使君有恙在身,暂时怕是来不了洛阳啊。”

  诸葛亮微微欠身。“恕小子直言,他还是来洛阳最好。”

  蒯越瞥了诸葛亮一眼。“哦?”

  诸葛亮笑了笑。“天下名医,尽在太医院。要养病,自然还是来洛阳最好。且天子最为体恤大臣,闻袁本初抱恙,立刻下诏免其职责,使其安心养病。刘使君不仅是大臣,还是宗室,天子自然待他更厚一些。”

  蒯越想起袁绍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诸葛亮嘴上说得好,威胁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刘表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否则天子下诏,让他免职养病,到时候就要强行接收襄阳以南的荆州了。

  真走到这一步,他是支持朝廷,还是支持刘表?

  答案不言自明。

  “我尽力。”蒯越很无奈。

  “要尽快,不能怠慢了刘使君的病体啊。”

  那一刻,蒯越想骂人。

  诸葛亮本是个内敛的人,怎么到了天子身边数年,就如此咄咄逼人?

  ——

  收到诸葛亮、庞统的回报,刘协心中大定。

  蔡瑁、蒯越先后俯首称臣,荆州人心可知,刘表已经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下诏骠骑将军张济,让他派人去接刘表,顺便接收襄阳城,并都督荆州军事,准备对益州作战。

  如果刘表不肯奉诏起程,就强攻襄阳,一切后果由刘表自负。

  诏书发出两天后,刘协接见了蒯越。

  两人见面的气氛很融洽,谈笑风生,看不出一点嫌隙。刘协向蒯越请教荆州风土人情,尽显礼贤下士的明君风范。蒯越也不吝赞美之词,大夸特夸刘协这几年的战绩。

  两人都默契的避开了一个话题:蒯越曾是大将军何进的幕僚,何进支持外甥少帝刘辩,阻挠孝灵皇帝立幼的计划就是出于蒯越等人的谋划。

  接见结束之后,蒯越告辞出帐,奉命送他的庞统告诉他,天子已经下诏,命刘表入朝。

  蒯越听完,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天子没兴趣和他废话。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付诸行动。

  他稍作思索,随即表示,马上写信回去,让兄长蒯良等人劝刘表奉诏入朝,不要辜负天子的一片心意。

  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襄阳。

  刘表坐在堂上,脸色通红,气喘如牛,往日的儒雅荡然无存。

  别驾刘先、治中邓羲、从事中郎韩嵩、蒯良等人坐在堂上,个个面色严肃。就连请了很多次都请不来的庞德公都出现了,坐在首席,神色凛然。

  “你们再容我想想。”刘表怒不可遏,拂袖而起,准备回后堂。

  他不想再看到这些人,否则真有可能气出病来。

  “使君要想多久?”蒯良起身,一个箭步,拦在刘表面前。“使君,骠骑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前锋旦夕可到。若是被他误会使君抗诏,战事一起,使君这些年来的辛苦可就付之东流了。”

  “子柔,你也要来逼我吗?”刘表不敢置信地看着蒯良。

  荆楚人多霸蛮,蒯良算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刘表从来没想到蒯良会如此逼迫他。

  可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

  诏书刚到襄阳,这些人就一起来了,分明有人从中串联。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蒯良。

  不用说,蒯越背叛了他,选择了朝廷,然后又通知了蒯良。

  若非如此,天子不会这么自信,下诏让他入朝。

  蒯良躬身道:“使君,形势至此,不得不然,使君又何必犹豫?使君与袁绍不同,一向心有朝廷,时有贡献。如今天子投桃报李,闻使君抱恙,召你入朝休养,也是一片好意。使君又不是什么重病绝症,有太医院良医诊治,想来不久就会康复,届时或是回荆州,或是留朝,天子重用,岂不美哉?”

  刘表眼神微缩。“子柔,你是希望我有重病绝症吧?”

  “岂敢,岂敢。”蒯良连声说道。

  话音未落,庞德公扬声说道:“使君虽无重症,毕竟岁月不饶人。年近花甲,难免糊涂。”

  刘表转头看向庞德公,冷笑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似乎比我还要年长几岁。”

  庞德公点点头,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使君所言甚是,我的确痴长几岁。不过我是山野之人,不问政务,才能保性全身。使君忧国忧民,劳心过甚,自然是要辛苦一些。”

  庞德公转身,向刘表深施一礼。“荆州蒙使君十年荫庇,感激不尽。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愿使君能识时务,顺形势,善始而善终。”

  众人同时起身,向刘表行礼。“请使君善始善终。”

  第八百一十五章 后悔莫及

  刘表愕然,随即用力一甩手臂,推开蒯良,转身就走。

  愤怒之下,刘表力量极大,蒯良没防备,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蒯良也恼了,捶地大呼。“使君,天意不可违,民意不可背啊,你非要搞得天怒人怨才肯罢休吗?”

  刘表站在后堂,隔着一道门,听得清清楚楚,怒极而笑。

  天怒人怨,你们真以为和天子一条心了?等他度田度到你们头上,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天怒人怨。

  夫人陈氏闻声迎了出来,见刘表怒气满面,衣袖也扯破了,不禁吃了一惊。刚想发问,又听到中庭蒯良的呼喊,更是疑惑。

  “夫君,这是……”

  刘表懊丧的一甩袖子。“别提了,收拾行囊,准备入朝吧。”

  陈氏更是不解。刘表进了内室书房,在案前坐下,看了一眼案上堆放的邸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将邸报都推了下去,落了一地。

  “许靖该杀!来敏该杀!孟光亦该杀!”

  陈氏有点反应过来了。“堂前诸君……愿意度田,以结朝廷欢心?”

  刘表一声叹息,勉强平复了心情,将情况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陈氏明白了,抚着刘表的背,柔声劝道:“夫君,荆楚人蛮性未改,急功好利,本以难治著称。夫君治荆州十年,未有安卧之时,积劳成疾,天子召你回朝养病,安知非福?”

  刘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夫人,你不熟悉政事,如今的天子早就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天子了。他留着袁绍不杀,你真以为是他仁慈吗?这比杀了袁绍更狠。袁绍苟活一日,天下的士大夫、党人就一日抬不起头来。”

  陈氏苦笑。“是啊,他不杀人,但是诛心。”

  “你说,他为什么不死?”刘表咬牙切齿的说道,握紧了拳头,捶得案上的笔砚跳个不停。“当初以为韩馥软弱,现在看来,他连韩馥都不如。”

  陈氏愣了一下,才明白刘表说的不是天子,而是袁绍。

  她摇摇头,也想不明白袁绍为什么不死。

  都到了这一步了,他还奢望安度晚年吗?

  大丈夫义不再辱,他还没被羞辱够吗?

  想到这里,陈氏不安地看了刘表一眼。

  ——

  虽然刘表嘴硬,不肯服软,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荆襄人已经倒向朝廷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荆州局面的能力。

  就算他将从子刘磐、刘虎从江南调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济率领的数万大军正在逼近,上次没能立功的南阳诸将会很乐意强攻襄阳,而城里的襄阳人也会积极配合张济,献城投降。

  真到了那一步,他连性命都保不住,甚至可能牵连已经入朝的儿子刘琦。

  左思右想之下,刘表真的病了,卧床不起。

  蒯良等人正中下怀,立刻送刘表出城,还上演了一场洒泪送别的感人场面。

  张济收到消息,派军师丁冲率亲卫骑一千,赶来接收刘表和襄阳。

  ——

  汉水之北,樊城。

  丁冲勒住坐骑,用马鞭挑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卧在车中的刘表。

  刘表面色通红,双目紧闭,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陈氏坐在一旁,抹着眼泪,神情却有些窘迫。

  丁冲一声轻笑,拱手向陈氏施礼。“夫人毋须担心,天子身边有名医无数,必能对症用药,起死回生。”

  陈氏尴尬地拱手称谢。

  丁冲又看了刘表一眼。“使君治荆州十年,虽有微瑕,不失大节。天子幼失父母兄弟,尤重亲情,对宗室也是另眼相看。使君虽年近花甲,不能任事,令郎却富春秋,正当大用。为子孙计,使君也当安心休养。”

  陈氏听得清楚,正中下怀,悄悄地捅了捅刘表。

  丁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刘表如果没有一点表示,未免说不过去。

  刘表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丁冲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多谢幼阳。”

  “不敢。”丁冲拱拱手,放下车帘,挥了挥手。

  有骑士上前,接管了马车。

  丁冲踢马上前,来到蒯良等人面前,躬身施礼。“多谢诸君,荆州从此再闻朝廷诏令。军务紧急,我们就不客套了,先进城吧。”

  蒯良等人虽然不满丁冲的失礼,却也知道丁冲是张济的智囊,更是朝廷信任的重臣。惹怒了丁冲,就是惹怒张济,就是惹怒朝廷。

  “请!”蒯良伸手相邀。

  ——

  丁冲随蒯良等人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沟通汉水南北的浮桥,同时力邀蒯良等人入骠骑将军幕府,为稳定荆州出谋划策。

  蒯良等人求之不得。

  他们抛弃刘表,就是不想因为刘表的个人野心毁了自己的利益。不管是谁入主荆州,都不可能直接控制荆州,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这些本地人。与其与朝廷撕破脸,不如顺势而行,继续将权力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

  两天后,张济率大军赶到,接管了襄阳城。

  当天晚上,在为张济接风的晚宴上,丁冲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经过这两天对相关账目的清点,他发现荆州今年的钱粮赋税有很大问题,存在严重的偷税漏赋的情况。

  这是各郡太守的问题,还是州牧府的问题,现在还没搞清楚。但天子亲征冀州在即,急需钱粮。作为户口殷实的大州,荆州存在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应该。

  请诸君鼎力配合,在年内完成相关的工作,应缴尽缴,最好不要惊动天子。否则天子怪罪下来,骠骑将军也保护不了你们。

  一席话,说得蒯良等人头皮发麻。

  早就听说丁冲有手段,但他在南阳这些年和世家大族相处还算和睦,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怎么一到襄阳就变了脸,杀气腾腾?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蒯良起身,拱手说道:“军师,骠骑将军初临襄阳,怕是不太熟悉情况。荆州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小的叛乱却也从未停止。钱粮都充作了军饷,并非漏缴。”

  丁冲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蒯良。“这么说,荆州这些年并不太平?”

  蒯良转头与韩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说道:“正是。”

  丁冲也转身看向张济。“将军,看来你不仅不能北上,可能还要请天子南下,先平定荆州。”

  张济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蒯良等人立刻慌了,相顾失色。

  天子亲征冀州,是因为审配等人执迷不悟,而天子也要借亲征为由在冀州强行推行度田。

  如果让天子转道荆州,那荆州度田就势在必行了,连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蒯良连忙说道:“军师言重了。些许蟊贼,何必劳动天子大驾。以骠骑将军和军师的赫赫威名,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丁冲挥挥手。“无妨,反正钱粮不足,天子也无法起程,用荆州练练手也好。”

  蒯良等人欲哭无泪。

  这时候,他们真有些后悔了。

  还是刘表好糊弄些,丁冲虽是山东士大夫,却比西凉人更不讲理。

  第八百一十六章 故人再见

  在张济和丁冲的威逼利诱下,蒯良等人出现了分歧。

  有人不胜其忿,表示坚决反对,要和张济、丁冲死磕,把他们赶出襄阳。

  荆州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有人表示既然接受了朝廷的诏令,该交的赋税还是交了好。支持天子出征,避免矛盾激化。

  等蒯越等人立了功,在朝堂上有了说话的资格,到时候再讨论荆州的问题,显然更有利一些。

  后一种态度更为理性务实,也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担心一个问题:天子在洛阳校阅,离襄阳更近。你说的目标会不会不是冀州,而是荆州?

  这时候与朝廷决裂,无异于惹火烧身,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经过“据理力争”,丁冲也做了让步,同意先补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丁冲又以骠骑将军府的名义下令,要求刘磐、刘虎加快速度,率领五千长矛兵北上,接受娄圭的指挥,赶赴洛阳,参加大阅。

  随着刘磐、刘虎的离开,刘表在荆州的影响力被迅速拔除。

  与此同时,张济率部南下江陵,召各郡太守来见。

  ——

  刘备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赵云面前,挽住了赵云的手。

  “子龙,别来无恙?”他大笑着,喜悦溢于言表。

  赵云也有些感动。他知道刘备是个不轻易动情的人,能对他这么热情,绝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身边的将领,需要刻意笼络,而是念旧。

  “几年不见,使君越发精神了。”赵云笑道:“我奉天子口谕,前来迎接使君。使君一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刘备扬着手,哈哈大笑。他环顾四周,笑容消失,一声叹息。“十年不见,没想到洛阳竟成了这般模样。子龙,长安……可好。”

  赵云也伤感起来,却多了一份自信。“差不多,但草木枯荣,本是自然。但有甘霖,枯木变能逢春。用不了多久,洛阳也是如此。”

  刘备点头赞同,随即又说道:“当年赤眉焚长安,光武皇帝立都洛阳。如今洛阳亦毁于董卓之后,天子有意迁回长安吗?”

  赵云笑笑。“此事说来复杂,非一言两语可以解释。使君若有兴趣,见驾时不妨进言,直抒己见。”

  “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云示意刘备上马,一起赶往平乐观。“天子胸怀,非常人可及。别说是使君这样立下大功的宗室重臣,就算是被俘的叛臣,只要言之有理,天子也是可以接纳的。”

  刘备心中一动。“你是说袁本初?”

  “不仅是他。”赵云淡淡地说道:“使君看过讨论度田的邸报吧?”

  刘备恍然,点了点头。

  虽然他军务繁忙,平时也留意一些朝廷的消息,邸报便是其中之一。上面有关度田的文章,他读过不少。有些意见,他觉得有合理的成份。有些意见则纯属胡搅蛮缠,连他都觉得过分。

  但这样的文章能发出来,足以说明天子并不打算搞一言堂,畅所欲言也不是一句空话。

  “我们穿城而过吧。”刘备提议道:“如此教训,不能视而不见。”

  赵云欣然同意。

  他是第一次来洛阳,没见过洛阳繁华的样子。见过长安的惨状之后,对洛阳的废墟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但是他赞同刘备这句话,愿意陪刘备走一趟。

  洛阳被焚,绝不是董卓的一时暴行,背后有着深刻的渊源。若刘备能够从中汲取一些经验教训,将来在海外建国,也能走得更稳一些。

  他不能随刘备出征了,却希望刘备能够走得更远一些,成就更大一些。

  一行人由中东门进城,穿过横贯东西的大道,一路向前。

  大道两侧,废墟随处可见,烟薰火燎的痕迹更是比比皆是,有的地方还能看到斑斑血迹,可以想见当年西凉兵在洛阳的暴行是如何肆无忌惮。

  经过复道之下,刘备勒住了坐骑,仰头看着被火烧得只剩下残骸的骨架,一声叹息。

  “当年两宫之变,张让等人挟持何皇后与少帝,由此复道上过,是先师卢子干在复道下厉声喝斥,才救了何皇后一命。只可惜,袁本初色厉内荏,被董卓吓破了胆,竟将洛阳拱手相让,何皇后终究难逃一死。”

  赵云面色平静,沉默不语。

  一旁陪同的诸葛瑾扯了扯刘备,示意他别在说了。

  此时此刻,为何皇后鸣不平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可能引起天子的不快。

  刘备惊醒,随即自失地笑道:“子龙,是我见景生情,失态了。”

  “无妨。”赵云淡淡地说道:“事实就是事实,不必讳言。使君有空,不妨将自己当年在洛阳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交付兰台,将来著史,或有补益。”

  刘备想了想,点头道:“子龙所言有理。说起来,先师当年与蔡伯喈为友,我与蔡令史也算是有些渊源,理当前去拜会。若能提供一些当年的见闻,也是不错的。”

  他笑了一声,又转头对诸葛瑾说道:“那也是我年青时的记忆啊。你们是不知道,那时候为了求一官半职,我吃了多少闭门羹。云长当年还曾大发脾气,说这些高门权贵有眼无珠,惑于虚名,不辨真伪。”

  诸葛瑾笑着附和了几句。

  “对了,云长会来吗?”

  “昨天收到的消息,到小平津了,今天晚些时候会到。”

  “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刘备轻扬马鞭,从复道下经过。一阵微风吹来,拂落一些灰烬,落在刘备肩上,刘备却浑然不觉。

  出了西城,还没过护城河,刘备就看到路边歇着两三千士卒。这些士卒没有着甲,更没有戴盔,身上的武器只有腰间的长刀。但他们挺立在路边,横竖成行,自带凛冽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刘备身后的将士一阵骚乱。

  刘备也吃了一惊,险些举手下令戒备,目光一闪,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张红脸,一部长须。

  “是云长?!”刘备又惊又喜。

  赵云早就看到了关羽,也有些诧异。“云长来得好快,颇有些兵贵神速的意味了。”

  正说着,关羽大步迎了过来,瞅了一眼刘备身后的将士,凤目微眯。

  “玄德,你这几年练的什么兵?这样的废物也能来参加大阅?”

  第八百一十七章 一视同仁

  刘备带到洛阳来参加大阅的将士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他麾下的精锐。被关羽直斥为废物,刘备身后的将士都变了脸色,一个个怒目而视。

  可是看看一旁目不斜视、挺立如松的士卒,他们又将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即使不考虑关羽临阵斩杀文丑的赫赫威名,就看这些将士的队列,也知道关羽练兵的水平有多高。真要打起来,己方没什么胜算。

  刘备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上前挽着关羽的手,用力摇了摇。

  “云长,几年不见,你一点没变啊。”

  关羽神色稍缓。“你倒是变了不少,有点一方诸侯的气度了。”

  刘备有点尴尬,诸葛瑾更是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说关羽傲气,与刘备麾下的其他文武不同。如今一见,他还是低估了这句话的含义。

  关羽哪里像刘备的旧部,这感觉完全反了啊。

  听他这意思,刘备以前就没有诸侯的气度呗?

  刘备迅速恢复了从容,笑道:“云长,帮我再练练他们?临阵磨刀,图个鲜亮。”

  关羽又扫了刘备身后的将士一眼,犹豫了片刻。“我要和公明商量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刘备一时错愕。

  他知道关羽入朝之后,就一直是徐晃的下属,但这样的小事,关羽都有请示徐晃,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这还是那个关羽吗?

  两人寒暄了一阵,一起上马,赶往平乐观。

  原本赵云是来迎刘备的,两人齐头并进。多了一个关羽后,关羽为了方便与赵云说话,走在赵云的另一侧,成了赵云居中,刘备、关羽夹侍两边的状态,而且关羽一说起来就没完,刘备反倒成了看客。

  诸葛瑾越看越觉得荒唐,几次忍不住想说话,却被刘备阻止了。

  ——

  到了平乐观,刘备及其部下被安置在指定的营地。

  赵云回去复命,诸葛瑾委托他带话给诸葛亮。希望诸葛亮有空的时候,兄弟能够见一面。

  刘备带着诸葛瑾来,就是考虑到诸葛亮是天子心腹,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些他自己不方便打听的事,可以由诸葛瑾出面,走诸葛亮这条路。

  诸葛亮很快就送来了回复。

  他很忙,没时间专程来拜访诸葛瑾,但是可以抽时间请诸葛瑾吃晚饭,交流一下情况。

  诸葛瑾二话不说,通报了刘备,随即赶往御营。

  诸葛瑾来得比较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请人通报之后,就站在营外看热闹。

  大营外正在举行一场测试。主持测试的将领正是赵云,接受测试的人则是袁谭、刘琦。一群人站在一旁围观,诸葛瑾也凑了过去。

  听了几句,诸葛瑾大致搞清楚了情况。

  这是散骑侍郎的入职考核,要求远比一般的郎官严,所以也特别慎重,一般由三部督之一主持。允许围观也是惯例,以示公平公正,避免刻意刁难的嫌疑。

  考核分三项:步射、骑射、骑矛。

  步射、骑射都是三番,要求十二箭射中八箭以上。因为箭靶设在八十步处,比普通的射艺练习远出二十步,就要求应试者不仅有要准头,而且要有足够的力量,至少开得一石弓。

  仅此一条,就将无数人拒之门外。

  袁谭、刘琦现在就面临这样的窘境。

  他们握着弓,看着八十步外的箭靶,连拉弓试射的勇气都没有。

  首先一点,他们根本拉不开这一石硬弓,更别说射中八十步外的箭靶。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散骑的考核要求这么高,他们就不来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诸葛瑾听了,也觉得好奇。他知道诸葛亮是散骑,而且是等级最高的常侍。

  难道他也能开一石弓?

  他很难想象诸葛亮开弓射箭的样子。

  赵云等了片刻,见袁谭、刘琦都没有开弓的意思,挥了挥手。

  两个散骑走到袁谭、刘琦面前,取过他们手中的硬弓,同时张弓搭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就开始连续射击。

  “嗖嗖”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功夫,两个散骑就完成了射击。

  运作流畅,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激起一旁的观众一阵阵惊呼。几个年轻女子更是连声尖叫,以示兴奋。

  有人将两个箭靶搬了过来,一个箭靶上钉了九只箭,一个箭靶上钉了十支箭,都超出了考核标准。

  赵云走了过来,看着袁谭、刘琦。“二位还要试吗?”

  袁刘二人面红耳赤。

  “要不这样吧,你们回去再练练,过段时间再来参选。散骑的要求的确比较高,准备不足的话,很难通过。”

  “好,好。”袁谭、刘琦连连点头,拱拱手,转身就走。

  今天丢人丢大了,他们再也没脸在这儿停留片刻。

  诸葛瑾上前行礼,与赵云攀谈起来,随即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散骑都要经过这样的考核,有没有例外。

  赵云立刻明白了诸葛瑾的意思。

  “你是说令弟孔明吧?”

  诸葛瑾也不掩饰,直接承认了。

  他的确对此非常好奇。

  “孔明到了行在之后,一直坚持习武。他成为散骑的时候,虽说散骑的标准还没有这么严格,但他的武艺却完全符合要求,是一名合格的散骑。”

  诸葛瑾大感意外。

  赵云笑了。“孔明年轻,身材又高大,本来就适合习武。实际上,只要肯吃苦,愿意用心练习,绝大多数人都能达到这个标准。”

  他转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袁谭、刘琦。“尤其是他们。”

  诸葛瑾想了想,觉得赵云说得有理。

  这个标准看似高,却没有高到不可实现的地步。袁谭、刘琦都是富贵之家,从小不缺衣食,再加上他们都遗传了父辈的身材,有着很多人不具备的先天优势。

  身大力不亏,这是基本常识。

  他们无法通过考核,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没能发挥出自己的先天优势,不是标准过高。

  当然,这也是嘴上说说而已。

  高门子弟练武的不少,但是真愿意下苦功的却有限,毕竟他们不需要靠武艺出人头地,家族的实力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悠游岁月,还能博一个儒雅之名。

  只有那些没什么门路的寒门子弟才会下狠心,苦练武艺,希望能在战场上博一个机会。

  很显然,天子的这个选拔标准将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挡在了门外。

  第八百一十八章 本末之间

  诸葛瑾等了一会儿,诸葛亮出来了,引着他去吃饭。

  诸葛瑾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诸葛亮的武艺。

  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刚到行在时的情景,不禁微微一笑。“子龙说得对,这个标准其实并不高,尤其是对世家子弟来说。只要他们肯下功夫,最多一年就能达到要求。”

  “你用了多久?”

  “我稍微快一点,用了三个月。不过我情况特殊,一是年轻,二是天子身边很多高手做教习,没走弯路。”

  “都是谁做教习?”

  “大剑士王越,温侯吕布,还有三部督。当时右部督还不是刘和,是阎行,算是凉州一等一的高手。”

  诸葛瑾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由衷地为弟弟感到高兴。

  能有这样的高手指导武艺,放眼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

  进了餐厅,诸葛亮一边和人打招呼,一边引着诸葛瑾就坐,然后去取食物。诸葛瑾坐着等候的时候,不少人看了过来,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

  诸葛瑾理解这些人羡慕什么。

  即使他不是诸葛亮的兄长,只要诸葛亮领着他在众人面前露一下脸,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奉承他。

  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取了食物回来。算不是丰富,但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厨师能做得出来的。

  “很香啊。”诸葛瑾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合口味吗?”

  “合,太合了。”诸葛瑾笑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吃过的最合口味的菜。”

  “主事的就是我们琅琊乡党。”

  “谁啊?”

  “燕然都护的侧室,开阳卞夫人。”

  诸葛瑾很惊讶。开阳和阳都相邻,口味的确很相似。但曹操的侧室怎么会成了厨娘?

  诸葛亮却没解释这个问题,问起了诸葛瑾的来意。

  诸葛瑾第一时间说起了关羽的事,他不明白刘备为什么想请关羽为他练兵。

  诸葛亮一听就笑了。“刘徐州当初能凭一些新招募的士卒守住彭城,用的就是关羽转授的练兵之法。不过关羽爱惜士卒,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所以就算学了他的练兵方法,也未必能像他一样成功。”

  诸葛亮喝了一口汤,又道:“徐晃本是天子相中的大将,只是镇守河东,未能随天子巡边,这几年也没能立功。这次随征冀州,他自然想争取立功的机会。关羽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将领,有些为难也是可以理解的。”

  诸葛瑾恍然,也算是解开了一个谜。

  当初刘备能守住彭城,的确让很多人大感意外,但真正了解其中原因的却不多,刘备也一直没提过。

  “这关羽的练兵之法有何奇异之处?”

  “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士卒同甘共苦。其实说起来,这个办法最初是天子所用,徐晃学了精髓,然后又教给了关羽。”

  “与士卒同甘共苦还不容易?”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其实这个练兵之法的精髓还不是同甘共苦,而是发挥每一个人的能力,让他们同荣辱、共利害。想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同甘共苦就能做是到的。”

  诸葛瑾连连点头,把相关的信息串联到了一起。

  关羽的练兵方法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刘备许诺要给将士们分地。正是有了土地的诱惑,那些将士才会拼命训练,舍身作战。

  没有土地激励士气,谁的练兵方法都没用。

  天子能收并凉将士之心,靠的正是度田。

  “这么说来,度田势在必行?”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刘协坐在案后,含笑打量着徐晃。

  几年不见,徐晃越发沉稳,已经有几分其静如渊、深不可测的感觉。

  “公明,这次校阅,要争魁首么?”

  徐晃微微欠身。“臣岂敢与禁军争锋。”

  刘协哈哈一笑,摇摇手。“禁军不与诸将争锋,这不公平。”

  “那臣就当仁不让了。”

  “理当如是。”刘协收起笑容,一声轻叹。

  虽说诸部还没有全部到达,但他看到的几个将领之中,练兵最用心的还是徐晃、关羽。

  年轻人嘛,上进心更强一些,也可以理解。

  至于杨奉、韩遂等人,虽说也想立功,但他们练兵的积级性远远不及徐晃,部下的训练水平也有限。

  杨奉也就罢了。原本素质就不高,已经封侯拜将,这几年在弘农又太安逸,确实也没什么动力。韩遂的表现却让他大感意外,在麾下有数百名讲武堂毕业生的情况下,韩遂所部的训练水平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具体而言,应该是强度不够。

  韩遂的解释是最近几个月忙秋汛,训练不足。

  但刘协却觉得,根源应该还是韩遂这个主将的懈怠有意无意的影响了麾下将领。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大战的机会,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必那么强调训练,不如将重心放在教化上。

  西凉兵的战斗力本来就很强,缺的只是教化。

  教化好了,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刘协当然可以用禁军教他们做人,但禁军的装备和训练本来就与诸军不同,没有说服力。

  现在,徐晃和关羽来了,他可以树立一个榜样,敲打敲打那些人了。

  “关羽为人如何?”

  “武艺高强,忠勇无双。”徐晃顿了顿,又道:“只是性子比较直,看不惯伪君子,只欣赏真正的英雄。”

  刘协笑笑。

  徐晃对关羽的评价不能说没道理,但恐怕也有滤镜的成份,毕竟他们太近了,既是上下级,又是同乡,性情又投契。

  “你见过司马懿吗?”

  “见过。”徐晃倒也不掩饰。“关羽对司马懿的评价有些偏颇,只见其长,未见其短。”

  刘协来了兴趣。“那你说说,司马懿的长是什么,短又是什么。”

  “长于计谋,短于气度。”

  “仔细说说。”

  “论才能,司马懿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堪当一方之任。论德行,亦能谨守家法,行不逾矩。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难免守旧,很难在内心认同四民皆士这样的观念。只不过为人有城府,又能舍己从人,不露声色罢了。”

  刘协品味了片刻。“所以,他可以独当一面,不能总揽全局?”

  徐晃躬身道:“此臣一时愚见,仅供陛下参考。司马懿毕竟年轻,受陛下教导,将来更进一步,也未尝不有可能。”

  第八百一十九章 走投无路

  得知袁谭应选散骑失败,甚至连弓都没敢拉开,袁夫人非常生气,指着袁谭的鼻子一顿臭骂。

  袁谭低着头,别说反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清楚为了给他争取这个机会,袁夫人受了多少委屈。

  袁夫人骂完,又心生疑惑。

  散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选拔标准了?她就没听说过。如果早知道这一点,她肯定不会让袁谭去应选。

  这显然通不过嘛。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造次,决定打听打听再说。

  然后她又安慰袁谭,选不上散骑也没事。杨修、黄猗都没有入选散骑,不一样能当重任?你好好努力,读书习武,准备考讲武堂吧。

  你想去西域建功,进讲武堂比选散骑更合适。

  袁谭唯唯诺诺,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讲武堂的要求虽然没有散骑这么高,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得上的。况且自己堂堂四世三公子弟,还要和寒门子弟一起去参加考试,有这必要吗?

  毕竟去西域建功,靠的不仅仅是个人能力,更是兵多将广。

  虽说袁绍败北,袁术臣服,天子也对汝南袁氏极具敌意,却无法彻底动摇汝南袁氏几代人积累的深厚根基。

  有荀谌、郭图等人的支持,我有必要去考讲武堂?花点钱,招募一些部曲不就行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能对袁夫人说。

  这是一个极度好面子的长辈。

  就算不能和杨修比,也不能被黄猗比下去,否则袁氏的面子何存?

  黄猗考入讲武堂,凭军功封侯,他必须也如此,而且要立更大的功,封更大的侯。

  可是在袁谭看来,这只是妇人之见。

  立功封侯的办法有很多,考讲武堂就算不是最差的选择,肯定也不是最好的。

  告辞出门,郭图、荀谌正在外面等着,脸色都不太好看。

  袁谭参选散骑失败,让他们大感失望。不是对袁谭失败,而是对朝廷失望。

  袁谭循例入仕的可能正一点点的消失。

  早知如何,他们就不该入朝。带着部曲,随袁术作战,都比现在这个局面要好一些。

  袁谭使了个眼色,招呼郭图、荀谌一起出了袁夫人的小院,然后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郭图眉头轻皱。“招募部曲,独自西行?”

  袁谭点点头,有些不安地看着郭图。

  郭图抚着胡须,咂了咂,欲言又止。

  袁谭心中不安,转头又看向荀谌。

  荀谌缓缓说道:“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只是急切之间,恐怕难以实施。我听贵人说过,在草原上行军有两种方式,一是自带辎重,一是游牧。若是前者,要带多少辎重?就算沿途可以采购一些,这也是一笔惊人的费用,超出你的想象。”

  郭图叹息道:“当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可是倾一国之力。仅凭汝颍大族,安能支撑起这样的征战?怕是倾家荡首也不够啊。”

  袁谭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那……游牧呢?”

  荀谌苦笑。“游牧倒是可行,但需要时间适应。草原上生活艰苦,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到哪儿去招募那么多能忍受艰苦的人?就算我们能筹集到足够的钱,只怕这些人也不愿意出塞,更别说在草原上游牧万里了。”

  袁谭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么说,我若想西域立功,只能去考讲武堂?”

  郭图、荀谌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郭图缓缓开口。

  “显思啊,大军远征西域这样的战事,只有朝廷才能施行。凭个人能力,只能像班定远一样择选精锐,以夷制夷,羁縻诸国。即使如此,也必须有朝廷作为后盾。目前看来,考讲武堂还是最可行的办法之一。”

  袁谭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他很沮丧,这个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要不……先做个郎官吧。”郭图试探地说道:“我刚刚听说,刘备到洛阳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若是不行,再联系你的阿舅,看看能否请他出面。”

  袁谭心中烦躁。他没想到最后还要向刘备求助。

  “既然如此,那也不差这一时,还是先问问阿舅再说吧。”

  郭图、荀谌没有再劝。

  他们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毕竟不久之前,袁绍和刘备还是敌人。

  ——

  袁谭纠结的时候,刘琦却一点没有犹豫。

  参选散骑失败之后,得知刘备到了洛阳,去迎接他的正是考核他们的散骑左部督赵云,刘琦立刻带上礼物,赶到刘备的大营拜见。

  刘备刚刚安顿好,还在营里等诸葛瑾的消息。听说刘琦来拜访,意外之余,亲自到营门迎接。

  早在十年前,他就与刘表相识。只不过当时他位卑名微,虽然挂着卢植弟子的名份,学问却一塌糊涂,连老师卢植都不愿意提携他,更别说刘表这样出身高贵,学问道德俱佳的名士。

  他曾多次求见刘表,想在北军中谋一份事,都未能如愿。

  不想十年之后,刘表的儿子刘琦会主动拜访他。

  两人见了面,互道仰慕,亲热异常。

  刘琦想以子侄自居,刘备却连称不敢,表示自己只比刘琦大几岁,还是以兄弟相称为好。

  两人默契的回避了以谱系论辈份这个选择。

  毕竟刘备的谱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根本没法论。万一双方辈份差距太大,更没法收场。

  于是,刘备为兄,刘琦为弟。

  两人携手入营,分宾主落座。寒暄一番后,刘琦委婉地提出,希望能请刘备传授一些练兵之道,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阅。

  他和蒯越带来的都是精锐。但到了平乐观之后,看到天子麾下禁军,以及韩遂麾下的将士,自知差距太远,根本不可能在大阅中出彩,反倒是有丢脸的可能。

  刘备以两万新募的将士坚守彭城,挡住了袁绍的强攻,也因此恢复宗籍,想来是在练兵之法上有过人之处。如果能请刘备指点一二,或许可以挽回一些面子。

  当然,如果能加入刘备麾下,那就更好了。

  在蒯越有意接受朝廷的条件,出任魏郡太守后,刘琦就清楚,他们父子和荆襄人的情谊到此为止。为了前程,他有必要别谋出路。

  与其到宫中为执戟郎,不如到刘备麾下谋一官半职。

  如果刘备能让他为一偏将,领一营之兵,独当一面,那就更好了。

  刘备听出了刘琦的意思,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对刘琦说,以令尊的名望和才华,朝廷必然不会弃之不顾。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托人打听一下天子的想法,然后再作决定。

  刘琦正中下怀,感激不尽。

  第八百二十章 见面礼

  留刘琦吃了一顿晚饭,又聊了一会儿,刘备将刘琦送到门口,派人送刘琦出营。

  看着刘琦远去的背影,刘备忽然有些感慨。

  他对麋竺说,十年前,我在洛阳求见刘表时,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刘表的儿子居然来求我了。

  麋竺笑道:“这是因为使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啊。”刘备一声叹息,回想着自己这两年多来的际遇,既欣慰,又有些后怕。

  如果当时固执己见,选择了向袁绍投降,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不敢想。

  两人说了一阵,诸葛瑾回来了。

  他心情轻松,没有说什么客套话,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答案。

  徐晃要争第一,关羽很忙,不可能有时间帮忙。练兵的事,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过这是小事,不影响使君的前程。天子对使君很满意,既定的计划没有改变。平定冀州之后,使君就可以东进。

  有了冀州,朝廷能为使君提供的支持也会更大。

  从关中的形势来看,度田有利于提高百姓耕种的积极性,产量也会有明显的提高,朝廷也就能收到更多的赋税,大军远征也就有更多的辎重可用。

  要说朝廷的希望,那就是使君探索出更好的办法,减少阻力,在徐州加快推行度田,争取让徐州也能尽快恢复,成为大军东征的基地。

  不仅如此,朝廷对麋氏兄弟的举动也非常赞赏,认为他们开了个好头。为此,朝廷打算在朐县扩建海港,并重修朐县直通长安的驰道,为沟通东西商贸打下基础。

  麋竺一听,喜出望外。

  他经商出身,自然清楚朝廷这一举动背后的巨大利益。

  为了支持刘备,守住彭城,他几乎倾家荡产。可是有了这条驰道,再加上扩建的海港,最多十年,他就能恢复元气,甚至拥有更多的财富。

  “天子圣明,天子圣明啊。”麋竺向御营方向连连行礼。

  “别急,还有更好的消息。”诸葛瑾抵制不住兴奋,笑出声来。“天子要见你,可能要向你请教一些商业上的事务。”

  麋竺瞪大了眼睛。“当真?”

  诸葛瑾理解麋竺的心情,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商人,仕途仅限于州别驾从事,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有见驾机会的,更别说天子要向他请教商业上的事务。

  哪怕是客套话,这也是难得的荣耀,将来可以写入方志、家传的。

  不得不说,麋竺不愧是巨贾,又完成了一次收益丰厚的投资。

  麋竺狂喜,刘备也很高兴。

  麋竺是他的妻兄,更是他最重要的资助者。天子重视麋竺,就是重视他。

  看来有必要调整一下麋夫人的身份了。

  ——

  次日一早,刘备就接到了诏书。

  他立刻和麋竺一起赶往御营。

  有人在御营门外等着,刘备、麋竺一到,就被引入大营,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一身劲装,没戴冠,简单的挽着头巾。

  他刚晨练完,脸上有微汗,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刘备、麋竺上前见礼,一揖到底。

  刘协笑盈盈地看着刘备。

  继曹操、孙策之后,三国三巨头的最后一位终于登场上了。论相貌,刘备比曹操强,没有孙策帅。论气质,刘备不如曹操,却比孙策沉稳一些。

  不管怎么比,他都是中间那一个,算不上出彩。

  除了他那双及膝长臂。

  刘协伸手虚扶,说道:“听说使君擅使双剑,能否让朕一开眼界?”

  刘备躬身说道:“陛下不嫌臣技术浅陋,臣岂敢藏私。只是臣来见驾,未曾携剑,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话音未落,刘协招了招手,一旁有虎贲走了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木盒。

  “打开看看。”刘协说道。

  刘备疑惑地打开木盒,发现盒中有一对剑,从长短、尺寸来看,与他平时用的双剑一模一样。只是从剑的花纹和装饰来看,这对剑比他用的更精良。

  “陛下?”

  “这是朕为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试试看,趁手否?尺寸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稍微重一些。”刘协笑道:“里面用了一些西域来的铁英。”

  刘备心中一紧。

  双剑重步法,通常用于私斗,在战场上是没什么机会施展的。知道他能用双剑的人不少,但真正看过他用双剑,甚至知道他双剑尺寸屈指可数。

  就连法正也不可能知道。

  他与法正相见之后,就没用过双剑。

  可是天子不仅知道他擅用双剑,对剑的尺寸也了如指掌,十有八九是在他身边安排了耳目,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剑。

  可是他对这个人的存在一无所知。

  “谢陛下。”刘备不敢大意,取出双剑,后退两步,离开天子丈余,双手耍了个剑花。

  正如天子所说,剑稍微重一些,其他的都非常趁手,重心调校得与他的双剑几无二致。

  由此可见,那个耳目还是个知剑之人,甚至可能是用剑高手。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此人可能是谁。

  难道是关羽或者赵云?

  他们倒是见过双剑,但不至于向天子透露这样的信息。万一天子问他们,他们也会提前告诉自己,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好剑!”刘备赞了一声:“臣斗胆,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等等。”刘协抬起的长刀,微微一笑。“一人独舞有什么意思,朕和你试试手。”

  刘备大惊。“陛下,万万使不得……”

  “无妨,你尽管施展,伤不了朕。”刘协说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散去,气势也为之一变。

  刘备正对着他,感受最深。

  刚刚还和春风一般温和的天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带着无形的威压,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天子之威?

  刘备的额头沁出了微汗。他向一旁看了看,正好看到赵云。赵云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刘备知道赵云是稳重之人。既然赵云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问题。

  想想也是,天子身边不仅有赵云这样的高手,还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又日日练习,勤奋远在他之上,武艺怎么可能差。

  刘备稳住心神,摆开防守的架势。

  “请陛下赐教。”

  刘协也没客气,脚步一垫,人便向前跃出,手中长刀挥出,洒出一片银光,劈向刘备心腹。

  刘备凝神静气,舞动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第八百二十一章 四十不惑

  高手较技,举手便知高下。

  几招一过,刘备心里有了数。

  天子的武艺超出他的想象,不仅刀法纯熟,而且反应也极快。他别说战胜天子,不被天子击败就算不错了。

  法正曾说,天子每天坚持习武,日日不辍,看来绝非虚言。

  放下了担心,刘备也放开了手脚,挥舞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他必须展现出他的实力,让天子放心。

  法正说得好,征讨蛮夷,最重要的不是读了多少书,而是够不够强。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对手,教化就无从谈起。

  天子重教化,但是不迂腐。

  你看他是如何对待鲜卑人、匈奴人的就知道了。

  刘备深以为然,所以对练兵格外生心。这次来参加大阅,最大的希望就是参观讲武堂,学习新的练兵方法。

  听法正说,讲武堂在阵而后战之外,对小规模的作战方式也做了充分的探讨,以适应山地、从林作战。

  东夷多山,这种战斗会很多。

  刘备身形如龙,围着刘协游走,剑如龙爪,伸缩不定。

  刘协持刀而守,看似破绽百出,却屡屡及时磕开刘备的双剑,并不时反攻,逼得刘备不能全力以赴。

  倏忽之间,百合已过。

  刘备出了一身汗,气息也有些跟不上,便主动退出了战场。他倒持双剑,向刘协深施一礼。

  “陛下刀法精纯,大有王者气象,臣自愧不如。”

  刘协微微一笑,还刀入鞘。“剑稍微重了些,不趁手吧?应该早些给你,让你练习练习。”

  刘备连忙说道:“剑甚好,臣非常喜欢。不过疏练习倒是事实。臣最近忙于军事,好久没有练双剑了。”

  “恐怕不仅是忙于军事吧?朕听说,琅琊倡家最欢迎的客人就是你和法正。为了吸引你们光顾,连冀北的伎乐价格都涨了。”

  刘备面红耳赤,有点想骂人。

  不是骂天子,而是骂袁术。

  不用问,这消息肯定是袁术送来的。袁术身为幽州牧,为了对付冀州,最近一直驻扎在冀北。

  而且他也是最好享受之人,对舞女伎乐之类的行情最为熟悉。

  刘备很快就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这是有人恶意中伤,不仅是针对臣与法正,正是针对陛下的仁政。”

  “和朕也有关系?”

  “正是,琅琊的倡家最近生意的确好,却不是因为臣等光顾,而是多年大战之后,重获太平,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喜悦之余,常请倡家作乐,故而倡家供不应求,不得不到冀北购买舞女乐人。”

  “是这个原因?”刘协将信将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多年大战之后,户口损耗,尤其是儿童。如今琅琊安定,不少人家都想续弦、纳妾,多生几个孩子。冀北女子身体强壮,皮肤白晢,性情又坚韧,最受欢迎。”

  “这样的女子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

  刘备笑了两声。“陛下,若是平时,普通百姓的确买不起。如今冀州战事未休,加之官吏暴虐,民不聊生,人贱如鸡,买得起的人就多了。”

  刘协瞅了刘备一眼,笑而不语。

  洗手净面,一起入座,共进早餐。刘协听取了刘备的报告,问了一些与袁熙交战的情况。

  刘备一一作答。

  他这次亲自率部来洛阳参加大阅,指挥权交给了张飞、陈登和麋芳等人,法正作为军师,总揽全局。

  考虑到平定冀州之后要转战辽东,刘备希望朝廷能拨付一些战马,加强骑兵的战斗力。他本来有一些杂胡骑,但多年过去,战马损耗不少,一直得不到补充,骑兵的战斗力不断下降。

  刘协答应在刘备进入冀州战场之后,由幽州提供一部分战马。

  说完政务,刘协向麋竺请教起了海上的商路。

  作为徐州巨贾,麋竺起家的关键之一就是朐县的特殊位置。

  朐县既是中原不多的海港之一,又是横贯帝国的东西干道的最东端。早在秦统一天下时,朐县就成了大秦的东大门。

  兼有海陆之利,再加上麋竺的长袖善舞,发达顺理成章。

  但本朝重经学,门阀已然坐大,麋竺空有财富,想入仕却不容易。

  如果不是陶谦与本地大族相处不和睦,麋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入仕。如今他抓住了机会,全力支持刘备坚定彭城,不仅成了刘备器重的亲信,更成了天子的座上宾。

  他非常兴奋,知无不言。

  海上商路一直就有,南到交州,北到幽州。只是海上风浪大,有倾覆的危险,所以全程海路的并不多。

  比如从朐县到长江这一段,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走邗沟。

  而长江以南的部分,又有取道豫章、荆州的区别,走海路的反而不多。

  刘协听得很认真,还命人做了记录。

  他对麋竺说,朝廷打算对天下商路做一个总体规划,尽可能的提高效率,减少不必要的损耗。水陆商路是其中重点,需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

  他亲自咨询麋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工作将由太学商学堂的师生负责,将来会有人和麋竺进行系统的讨论。

  如果麋竺愿意在商学堂做个教习,哪怕是兼职,那就更好了。

  麋竺喜出望外。

  对他来说,能入太学做教习,可比当官更有面子。

  刘备也这么想。

  他纳麋竺的妹妹为妾,不可避免地被人嘲讽为看中了麋家的钱。就连他的妻子毛氏都有些不屑。如今他想扶麋氏为平妻,肯定会遇到不少非议。

  如果麋竺能成为太学教习,不管他是哪一个学堂的,都算是真正迈入了士大夫的阶层,可以提高他的身份。

  “陛下这四民皆士,可与夫子有教无类相提并论。”刘备感慨地说道:“这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区别真的很大。臣现在就有些后悔,年轻时没好好读书,走了不少弯路,就连作战都只是一腔血勇。自从法正奉诏辅佐臣的军事,臣才略知用兵之道。”

  刘协笑了。“当真这么想?”

  “陛下面前,臣岂敢虚言。”刘备正色说道。

  刘协点点头。“四十不惑,你现在有这样的感悟,并不算迟。更难得的是,你能在不惑之年自省不足,这可比很多人强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将东方交付给你,朕可以放心了。”

  刘备鼻子一酸,离席而起,拜倒在地。

  “臣,谢陛下。”

  第八百二十二章 喜相逢

  刘协对刘备的表现非常满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人年龄越大,思想越固化,容易自以为是。想让他们改变既有观念,比登山还难。

  所以他一直将重心放在年轻人身上,不太愿意在中老年大臣身上浪费精力。与其生一肚子气,不如耐心等他们退出舞台。

  治国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再好的政策想要发挥作用,看到效果,至少也是十年之后的事。

  他才二十,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耗。

  刘备正当不惑之年,却能没什么心理负担的放弃固有经验,拥抱新政,非常难得。

  这也让他对刘备的期望又高了一些。

  以刘备目前的身体素质,至少还可以再战二十年,搞定三韩没什么问题。如果进展顺利,甚至有机会跨过那道浅浅的海峡,提前叩开倭国的大门。

  二十年后,看他的儿子能不能扶得起来。

  刘协与刘备详谈之后,答应了刘备的请求,让他与讲武堂祭酒虞翻接洽,了解一些山地战、丛林战的最新研究成果。

  趁着刘协心情不错,刘备说起了刘琦。

  刘协沉吟了片刻,对刘备说道,刘表已经起程了,正在赶来洛阳的路上。如何安置刘琦,可以等到刘表见驾之后再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刘琦想在朝为官,还是随刘备出征,朝廷都没有意见,更不会特意针对他设置障碍。

  没必要。

  大乱之后,朝廷要兼收并蓄,不拘一格的选拔人才,连蛮夷都会酌情选用,怎么可能将宗室排除在外。

  就算刘表有些问题,毕竟还没到禁锢子弟的那一步。

  刘备对此毫不怀疑。

  刘表最多算是有异志,有一些僭越的行为,比起直接质疑天子血脉,有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想革汉家天命的袁绍,那可好多了。

  袁绍都能保住性命,也没影响袁谭的仕途,刘表父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选不上散骑是他自己无能,不是朝廷设限。

  刘备再拜,表示自己将转告刘琦,让他安心等待。

  ——

  数日后,刘表到达洛阳。

  刘琦收到消息后,赶到城南迎接。

  经刘备转告,得知朝廷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刘琦这两天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看到刘表时,他笑容满面,谈笑风生,还许诺要带弟弟刘琮、刘修去游览洛阳城。

  见到儿子心情好,陈氏很开心,刘表却有些恼火,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大阅在即,你怎么没在营中练兵?”

  刘琦笑笑。“荆州兵练得再好,与我何干?既然如此,不如交给蒯异度,我自逍遥。”

  “你还真是逍遥。”刘表也觉得面上无光,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刘琦这两天在洛阳的见闻。

  得知袁绍也在洛阳养病,还没有见驾,刘表心中一动。

  “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应该是真病,我听袁显思说,吐血就吐了好几回。”

  刘表嘿嘿一声冷笑。“吐了几回血还不死,他究竟放不下什么?”

  刘琦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刘表和袁绍同为党人,又曾一起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怎么听说袁绍生病,刘表却是这个态度?

  刘表想了想,说道:“走,我去看看他。”

  ——

  袁绍睁开眼睛,看着走到面前,俯下身子打量他的刘表,挤出一丝笑容。

  “景升,别来无恙?”

  刘表微微颌首,在侍者取来的席上就座。“我很好。倒是你,病得如此之重,着实令人意外。本初,你这是心病吧?”

  袁绍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刘表。

  刘表轻笑一声:“我听说太医署有良医,闻名山东的华佗就在其中。连他治都不好你的病,也只有心病了。”

  袁绍沉下了脸,声音也变得阴森起来。“这么说,景升从襄阳赶来,是为我治这心病的?”

  刘表点点头。“一晃十载,故友凋零,如今能为你治这心病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那倒要见识见识景升的医术了。”

  刘表屈起手指,说出几个的名字。“何伯求,韩文节,王子师,张孟卓,臧子源……”

  刘表每说一个名字,袁绍的脸颊就不由自主的一阵抽动,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怯懦起来,不敢再与刘表对视。

  这些都曾是他的挚友,如今不是阴阳相隔,就是反目成仇。

  好在刘表所知有限,要不然他念出来的名单会更长。

  “你的心病是哪一个?”刘表寒声问道。

  袁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缓缓睁开。“景升,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掩饰了。若我得了天下,你也会是其中之一。”

  刘表眼神微缩,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袁绍又道:“若是你得了天下,想必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用急着否认,是不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在荆州的所作所为,我一清二楚。你我的区别只在于你空有虚名,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受制于蒯越、蔡瑁辈,不能自由。”

  刘表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眼角颤动。

  袁绍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被我说中了吧?不要急,我还没有说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几天了,你治不好我的心病,我却可以为你治一治。”

  刘表怒极而笑,嘿嘿一声轻笑。“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免得辜负了你这一番心意。”

  袁绍呵呵地笑了。“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忘不了你名士的作派。明明心里气得想杀人,脸上还要摆出一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气度。正如你明明知道称了臣,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还是来了洛阳一样。”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旁的袁谭连忙上前,正准备说话,却被袁绍摇手阻止。

  “显思,你也好好听着。”

  袁谭无奈,只得一面陪笑,一边派人去请医师。他看得出来,袁绍的情况很不对。

  袁绍看向刘表。“你以为……跪在天子脚下……称臣,就能……既往不咎,长葆富贵?你想多了。他要做的……就是……就是打断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骨头,让你们跪在他面前,甘为臣仆。天下,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不能和人分享,也不能和人共治。士大夫不行,宗室……更不行。”

  袁绍挺起身,血红的眼睛盯着刘表,最后一字一句的嘶吼道。

  “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

  第八百二十三章 心理阴影

  刘表面色灰败,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出了袁绍的房间。

  身后传来袁绍嘶哑的狂笑,充满轻蔑,就像清脆响亮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扇在他的脸上。

  刘表非常挫败。

  十年之前,他被风头正劲的袁绍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甘拜下风。

  十年之后,他在病得只剩一口气的袁绍面前还是一败涂地,没有还手之力。

  本以为可以一扫十年前的积怨,没想到却是自取其辱。

  出了门,坐在马车上,他的心脏还是怦怦乱跳,心悸犹存。

  刘琦匆匆和袁谭告别,追了出来。他正准备上车,刘表突然反应过来,抢先关上了车门,将他挡在车外。

  刘琦愣了一下,随即收回脚,命人收起上车的踏步,自己翻身上马,陪在车侧。

  车窗紧闭,车内一片死寂。

  刘琦暗自一声叹息。

  十年前在洛阳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弱冠,经常跟着刘表出席各种场合,对父辈之间的事并不陌生,自然也清楚刘表与袁绍之间的恩怨。

  他们都是党人,却并非合作无间。

  毫无疑问,袁绍是党人领袖,其他人都要配合袁绍的行动,听从袁绍的指挥,刘表也不例外。

  对这一点,刘表一直心有不甘。只是袁绍势大,他只能忍着。

  直到出任荆州刺史。

  到了荆州,刘表终于可以独自行事,不用再听从袁绍或者什么人的命令。他可以配合袁绍行动,与孙坚、袁术作战,直到将袁术赶出南阳,但那不仅是为了策应袁绍,更是为了自己独占荆州。

  他成功了。

  十年光阴转瞬即过。如今袁绍兵败冀州,甚至成了袁术的阶下囚。刘表虽然也被迫放弃了荆州,比起袁绍来,终究要体面得多。

  按理说,就算刘表不能压袁绍一头,至少也可能平起平坐的。

  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

  在快要病死的袁绍面前,刘表还是没有还手之力。

  这是为什么?

  刘琦心中有点想法,只是有些飘忽不定,一时把握不定。

  “笃笃。”马车壁响了两下。

  刘琦正自出神,没有注意到。倒是一旁的刘琮听得清楚,连忙上前,凑过了车窗,轻声说道:“阿翁?”

  “哗啦!”车窗打开,露出刘表还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他看了刘琮一眼,又看向犹自出神的刘琦,眉头一皱,使了个眼色。刘琮会意,回身扯了扯刘琦,示意他上前回话。

  刘琦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踢马凑了过去,拱手施礼。

  “你上次说,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随刘备入朝了?”

  “是的。”

  “他们兄弟见过面了吗?”

  刘琦仔细想了想。“听刘备的意思,他们应该见过了。”

  刘表点点头。“你去见刘备,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他一声叹息。“当初他想入北军,曾来见过我。一晃十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是否变了模样。”

  刘琦的嘴角抽了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领命。

  ——

  刘琦来到刘备的大营时,刘备正在练兵。

  他没有站在将台上,而是身穿甲胄,走在将士之中,指导将士们操练。说到关键处,还取过兵器,亲自演示一番。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自信,举手投足间自有摄人气势。

  他的部下士气很高,操练时的呼喝声整齐响亮,震耳欲聋。练习的动作刚劲有力,一丝不苟,杀气腾腾,仿佛身在战场。

  刘琦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玄德兄,数日不见,你的部下越发精练了,不愧精锐之名。”

  刘备微微一笑,举手示意,又叫过部曲将陈到,让他继续训练,自己则陪着刘琦向将台走去。

  “贤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有事?”

  刘备点点头。“我见过天子了。”

  刘琦顿时紧张起来。“怎么说?”

  “天子说,令尊虽有过失,却并非十恶不赦,更不会牵连你。你若愿为朝廷效力,朝廷求之不得。是文是武,在内在外,都没什么问题,就看你能否胜任。”

  刘琦听了,喜忧参半。

  喜的是天子不会针对他。如果这话是对他自己说的,或许还有掩饰的成份,由刘备转告,则没有掩饰的必要,应该是天子的真心话。

  忧的是天子坚持考核,不给他任何优待,他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去考,这就有点难了。

  这些天,他也稍微打听了一下。

  散骑的要求太高,他是不敢想了。

  讲武堂的标准稍微低一些,入门不难,但入门之后却更难。讲武堂的学生不仅要学习兵法,还要每天操练,与普通士卒无异,非常辛苦。

  他不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毕业。

  就算他能坚持到毕业,分配到各部,最开始也只是都伯、军侯之类的低级军官,平时要与将士一个帐篷里睡觉,一个釜里吃饭,战时则披甲上阵,与敌人短兵相接。

  这显然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袁谭本来也想考讲武堂,后来却一直没听他再提过这件事,应该也是放弃了。

  事实上,考入讲武堂的大多是寒门,很少有世家子弟。

  刘备打量着刘琦,一点也不意外。

  像刘琦这种出身高门,从小衣食无忧,又不用担心仕途的世家子弟,有几个能吃得了苦?

  他们原本可以轻轻松松的以荫任入仕,凭着家族的力量步步高升,只要不犯大错,基本上都可以官至二千石。

  既然如此,何必那么辛苦?

  如今天子行新政,在太学设立诸堂,也改变了用人的标准,但刘琦年近而立,岂能放下身段,与寒门子弟一样学习、训练。

  他们能接受的,恐怕只有经学堂。

  但经学堂录取人数有限,将来出路也不多,竞争还特别激烈,同样不是理想选择。

  这就给了他招揽的机会。

  等刘琦纠结了一阵,刘备适时的发出了邀请。“贤弟,我营里还缺几个校尉、掾吏,你若有兴趣,不妨来帮我。”

  刘琦正走投无路,听到刘备这句话,正中下怀。

  “若蒙兄长收录,能追随兄长征战立功,我求之不得啊。”

  “哈哈……”刘备拍拍刘琦的肩膀。“你我同出一脉,又都是为朝廷效力,何必如此见外?山阳多俊杰,有贤弟相助,我轻松多了。”

  刘琦笑容满面,连忙谦虚了几句。

  刘备趁热打铁。“贤弟什么时候能入职?大阅在即,我这儿事务很多,急需贤弟帮忙。”

  刘琦想了想。“我是随时可以入职,只是家父刚到洛阳,要请示一下方可。要不,兄长随我走一趟,为我美言几句?”

  “令尊来了?”刘备很诧异。“带了多少人马?”

  第八百二十四章 生死两难

  得知刘表并没有带兵来,刘备自知失言,有些尴尬。

  尴尬之后,他又有些得意。

  天道轮回。当年我去求刘表时,他不理我。如今轮到他来求我了。

  刘备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他对刘琦说,既然令尊来洛阳养病,你身为人子,理当膝前尽孝,我怎么能强人所难呢?

  你不用急,安心陪他吧。我给你留着空缺,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再说了,天子身边有名医,令尊应该很快就能康复。

  刘琦从小跟着刘表出入各种场合,对这种客套话一听就懂。

  刘备这是委婉的表示,在刘表见驾之前,他是不会见刘表的,更不可能主动去拜访。

  要见,也是刘表来拜访他。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刘琦也清楚,双方的地位已经与十年前不同,如今还想让刘备俯首,刘表已经没有那个实力了。

  ——

  得知刘备的回复,刘表很生气。

  但他无可奈何。

  既然来了洛阳,迟早要见驾。与其像袁绍一样被天子免了职,进退两难,不如趁着天子心情还好,主动求见。

  天子不点头,别说刘备,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见他。

  纠结了一阵后,刘表上疏求见。

  刘协很快就给出了回复,让刘表在指定的时间见驾。考虑到刘表身体不好,时间安排在下午未时。

  一看到这个时辰,刘琦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个时间看起来很好,正是午睡之后,不早不晚。但考虑到天子事务繁忙,有用膳时商量政务的习惯,接见大臣也常有留膳的事,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未时是午餐已过,晚餐却还早。除非谈的事情多,否则留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刘表见驾述职,荆州就治理成那样,能有多少话说?

  十有八九是见一面,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直接就告退了。

  若是平时,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考虑到刘表当前的尴尬形势,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以为刘表和袁绍一样被天子冷落,苟全性命而已。

  刘表年近花甲,致仕也没什么不好。回家读读书,安享晚年,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可是刘琦等人难免受到影响,不能不防。

  反复权衡之后,刘琦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刘表。

  刘表一开始没当回事。

  留膳?我缺他那一口饭吗?只要我愿意,想请我吃饭的人都要排队。

  大话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当前形势不同了。真如刘琦所说,别说没人会请他吃饭,只怕他想请人吃饭都未必有人肯来。

  他很沮丧,却不愿意在刘琦面前丢脸,挥挥手,直接将刘琦赶了出去。私下里,却独坐房中,翻来覆去的回想自己这几年在荆州的政绩,准备见驾时多说几句话,最好能拖到天子吃晚饭的时候。

  别人也许不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能胜袁绍一筹,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冬阳温暖的下午,刘协小睡刚起,由马云禄侍候着穿上外衣,洗了一把脸。

  “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接见刘表。”诸葛亮应声出现。

  “还有呢?”

  “如果谈得顺利,就召见参与大阅的诸将。”诸葛亮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北军中候士孙瑞已经过了河,正在往这边赶,大概会在晚餐前后到。陛下要见他吗?”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上党的兵到哪儿了?”

  “今天的消息还没到,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已经到了河内。”

  “还有哪些人要到了?”

  “燕然都护府的骑兵,统兵的是狼骑长史曹纯。还有雁门太守臧洪。”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臧洪赶得很急,和其他诸部骑兵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差距,几乎日行二百里。”

  刘协眨眨眼睛,笑了一声。“他是怕袁绍死了吗?”

  诸葛亮也笑了。“有这可能。”

  “这个消息要保密。”

  “唯。”

  马云禄瞅了刘协一眼,抿唇笑道:“陛下,你也怕袁绍死吗?”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杀袁绍,不是不敢杀、不能杀,而是不想太便宜了袁绍。

  以袁绍的智商,不可能到了这一步还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既然袁绍被袁谭软禁的时候没有自我了断,被袁术俘虏的时候也没有自我了解,说明他有所恐惧。

  这个恐惧甚至超过了死。

  汉人不信上帝,但是敬祖宗。他们视死如生,相信死后可以灵魂长存,享受子孙后代的贡献,自然也会与列祖列宗见面,对他们一生的功过得失做出评价。

  袁绍该如何面对对他寄予厚望,却被他坑死的袁隗,以及被董卓诛杀的袁氏老少五十余口?如何面对那些曾与他同生共死,最后却先后被他杀掉的党人同道?

  苟活固然屈辱,死却更加艰难。

  这大概就是袁绍目前无解的困境。

  “刘表见过袁绍了吗?”

  “到洛阳的第二天就见了。不过并不和谐,听说刘表被袁绍骂得哑口无言。具体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刘表这么废吗?”刘协很惊讶。

  痛打落水狗都不会,还被落水狗溅一身口水?

  “刘表是谦谦君子,从小受礼法教训。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让他与袁绍恶语相向,的确有些为难他。”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你对他印象不错嘛。”

  “臣秉心而论。”诸葛亮淡淡地说道:“谬误之处,还请陛下指正。”

  刘协摆了摆手,示意诸葛亮可以出去了。他在床边坐下,双手抚膝,吐了一口粗气。

  马云禄转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上。“陛下想杀人么?”

  刘协咬着嘴唇,没吭声。

  “若是陛下想杀人,却不方便,臣妾可以代劳。”马云禄轻声说道:“就算有所非议,臣妾也一力承担,必不使陛下英名受损。”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抬手握住马云禄的手。

  “吁——”刘协重新站了起来,平复了心情。“孔明说得对,刘表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真要杀他,办法多的是,为此毁了你的名声,更不值得。”

  马云禄莞尔一笑。

  刘协哼了一声,又道:“士孙瑞将到,我去迎迎他。”

  第八百二十五章 区别对待

  诸葛亮刚向刘表交待完,又接到最新的命令。

  北军中候士孙瑞将至,天子敬重老臣,将亲自前往小平津迎接,问刘表有没有兴趣同行。

  要是没兴趣,那就先回驿舍,改日见驾。

  诸葛亮有些意外,但随即明白了其中原由。

  天子对他刚才的表态不爽。

  至于怎么向刘表解释,那就是他的事了。

  诸葛亮想了想,如实将情况转告给刘表。

  刘表听了,心情很复杂。

  天子这是区别对待啊。

  士孙瑞还没到,天子要亲自去迎,而且要迎到小平津。

  自己已经到了,就站在门外,天子就是不见。

  巧合的是,他也做过北军中候,算是士孙瑞的前任。

  不过他心里虽然憋屈,却不能将这种情绪摁在脸上。毕竟士孙瑞也算是他的老朋友。天子敬重他,亲自去迎,自己总不能不出席。

  真要是先回去了,以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见驾。

  “天子敬重老臣,表深为感激。表与士孙君荣也有多年未见,愿与天子一起去迎,正好在路上向天子汇报荆州事务。”

  诸葛亮打量了刘表两眼,提醒道:“天子出行,向来乘马,不坐车。”

  刘表嘴里发苦,脸上却不得不一脸笑容。“多谢提醒。不过我虽年老,马还是骑得的。”

  诸葛亮没有再说,让刘表在外面等着,转身进去回报。

  趁着这个机会,刘表让刘琦赶紧回去,替他找一套适合骑马的衣服来,再挑一匹温顺的坐骑,免得半路出丑。

  他的确能骑马,但骑术不精,驾驭不了烈马。

  一番准备后,刘协出了大营。

  随行保护的是两曲骑兵。一曲女骑,由马云禄亲自指挥。一曲羽林骑,由羽林中郎将张绣指挥。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名散骑,由中部督郭武指挥。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却也不慢,尤其是对刘表父子来说。

  即使有马镫辅助,他们也适应不了这种连续数十里的奔驰。腿臀与马鞍摩擦撞击,开始是酸,后来是疼,然后就没知觉了,整个下半身仿佛都没了。

  这种情况下,别说向天子汇报情况,他能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可是其他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论男女,都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就像出来游猎一般。

  包括天子身边的散骑,如诸葛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诸葛亮等人策马而行,刘表就算有意见,认为天子是有意刁难刘琦等人,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分毫。

  要怪,只能怪刘琦没出息,不能给自己涨脸。

  诸葛亮、庞统都可以,为什么刘琦就不行?

  ——

  士孙瑞站在船头,看看天色,有些犹豫。

  日已偏西,现在赶到平乐观也很晚了,不如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容赶往平乐观见驾。

  见驾之前,他也正好整理一下思路,想想明天见驾之后该说些什么。

  “阿翁。”士孙萌突然赶了过来,伸手一指南岸。

  士孙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也不禁吃了一惊。

  南岸隐约有烟尘冲起,又细又直,这是骑兵奔驰的特征,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四五百。

  这是出了什么事?

  士孙瑞一边命部下戒备,一边凝神观看。

  严格来说,他并不担心,只是习惯性的反应而已。天子驻军洛阳,抚军大将军韩遂不可能不小心戒备,以至于让四五百骑兵突入防区,对天子造成威胁。

  这也许是韩遂的部下发现了他们,前来查看情况。

  骑兵在岸边的高坡上停住,烟尘渐渐被西北风吹散,露出一面大旗。

  这时,船也过了河中央,即将靠岸。士孙瑞看不清楚,士孙萌却看清了大旗,不由得惊呼起来。

  “阿翁,是天子战旗。”

  “什么?”士孙瑞一愣,转头看了士孙萌一眼,喝道:“看清楚点,这可不是能说笑的。”

  士孙萌被士孙瑞镇住,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

  一旁的沮授却补了一句。“士孙公,的确是天子战旗,而且……战旗下的年轻人气度不凡,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怕是……”

  士孙瑞一听,霍然转头。

  依沮授所说,很可能是天子本人来了,身边的年轻女子应该是贵人马云禄。

  士孙瑞不敢怠慢,立刻命令将士们做好准备,自己也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有些手忙脚乱,比初入仕途,第一次见上官还紧张。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天子会来迎接他。

  船刚靠岸,还没停稳,士孙瑞就一个箭步下了船,大步流星地向天子赶去。

  刘协也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含笑看着士孙瑞。

  两人越来越近,士孙瑞看清了天子的身形,看清了天子的脸,看清了天子脸上的笑容,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滴落下脚下的尘土中。

  “陛下——”

  士孙瑞一个趔趄,拜倒在尘埃。

  “士孙公,快快请起。”刘协赶上一步,双手将士孙瑞扶起,仔细端详了一番,感慨地说道:“士孙公,你瘦了。”

  士孙瑞泪流满面,却心情快意非常。“陛下,臣老了,瘦一点也无妨。几年不见,陛下却已经……却已经……”

  刘协哈哈大笑,弯腰掸去士孙瑞衣摆上灰尘,心中欢喜。

  他知道士孙瑞会激动,却没想到士孙瑞会激动到这个程度。

  由此可见,在这些老臣的心里,自己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士孙公,来见过一位老朋友。”

  刘协伸手一指,刘表连忙忍着双腿的刺痛,赶了过来。他刚刚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子不仅亲自来迎士孙瑞,还对士孙瑞如此礼敬,简直超出了君臣应有的礼节,就算是子弟来迎接长辈。

  看到这一幕,谁还敢说天子排挤老臣?

  就算是天子故意做给自己看,这也极不容易。

  何况看天子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像是做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

  我和士孙瑞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君荣,你我有十年未见了,还记得我吗?”刘表故意大声笑道。

  士孙瑞转头盯着刘表看了一眼,又取出手帕,拭了拭眼睛,这才认出是刘表,不禁惊呼出声。

  “景升兄,是你啊。不是说病了,不能赴洛阳大阅的么,你这红光满面的……”

  刘表很尴尬,连忙说道:“本来是病了,可是蒙天子不弃,召我来洛阳养病。说来也怪,接到诏书后,我这病就不治而愈了。”

  士孙瑞笑笑。“这些年天下大乱,荆州最为安定,你想必带了不少精锐和钱粮来助阵吧?”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有意为之

  刘表脸上的红光更浓烈了,甚至有些泛紫。

  他越发肯定,这是天子对他不满,故意让他难堪。

  他不禁哀叹,阶下囚果然不好做。没有了实力,天子也就不把我当回事了。

  假如荆襄人还支持我,天子敢这么对我么?他或许会像迎接士孙瑞一样来迎接我吧。

  见刘表尴尬不语,士孙瑞有点反应过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你真是来养病的。”

  刘表无地自容。

  刘协看在眼里,面带微笑。“士孙公,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平乐观再说吧。”

  “敢不从命。”士孙瑞躬身施礼,随即叫过沮授、郭淮等人,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刘协心里也有些感慨。

  果然是各有各的问题。

  刘表只是该怎么处理的问题,士孙瑞却是能不能处理的问题。比起荆州,并州的问题更复杂,阻力也更大。

  简单的寒暄几句后,士孙瑞带来的几千步骑也上了岸,列队完毕,开始向平乐观行军。

  刘协问士孙瑞,你麾下的这些将士能急行军吗?天黑之前赶到平乐观。

  士孙瑞带来的都是精锐,就是为了在大阅中展示一下实力,以便争取进攻邺城的任务。听了天子这话,岂能示弱,当即表示,请陛下校阅。

  一旁的刘表一听,顿时全身都麻了,心如死灰。

  一趟不够,还要再来一趟?

  可是看看士孙瑞的队伍中有步卒,他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是骑马,总不会跑不过步卒。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士孙瑞一声令下,数千步骑进入急行军模式。不仅骑兵加快了行军速度,就连步卒都迈开脚步,小跑前进。

  境内行军,沿途郡县可以提供食宿,他们不需要带什么辎重,只有自己的衣甲、武器,长距离急行军可能有点问题,二三十里路程却不在话下。

  于是,刘表父子又承受了一次痛并快乐着的旅程。

  刘琦毕竟年轻些,这段时间在洛阳也经常骑马,勉强还能承受。刘表就有些惨了,几乎颠散了架,连脑子都被颠成了浆糊。

  刘协与士孙瑞一边行军,一边交流情况。

  士孙瑞最关心的还不是刘表,而是袁绍。

  袁绍离开太原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好。到了洛阳之后,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他清楚袁绍面临的窘境,也越发关心袁绍的情况。

  刘协倒是很坦然,告诉士孙瑞,因为袁绍身体不好,他们还没见过。为了让袁绍能够安心养病,他已经罢免了袁绍的官职。

  士孙瑞听完,下意识地看了刘协一眼。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真觉得刘协罢免袁绍是为了让他养病,但这个理由很正当,他无法反驳。

  平心而论,刘协没有直接下令杀了袁绍,他已经觉得很不容易了。

  反倒是袁绍,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见驾请罪,真有点不知死活。

  他想干什么?

  或许天子来迎我,就是希望我出面,让袁绍知趣一点,不要逼他下狠手?

  天子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气,还能忍得住。

  相比之下,袁绍却像是没长大的孩子,还在怄气、使性子。

  刘表也好不到哪儿去。

  坐镇荆州十年,还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书生。

  ——

  士孙瑞和天子说话的时候,士孙萌凑到了刘琦身边,并肩而行。

  流寓荆州时,他受到刘表父子的款待。如今再见于洛阳,自然多了三分亲切。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入仕的事情。

  士孙萌这次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自然有入仕的计划。官员子弟最常见的入仕途径还是先到宫里为郎,在天子身边见习几年,混个脸熟,然后再谋求外放,或者在朝官中谋求升迁。

  在士孙瑞即将统兵出征的时候,士孙萌还有充当质子的作用。

  听了刘琦、袁谭谋求入仕的遭遇,士孙萌后悔不已。

  按照刘琦所说,他想选为散骑也没那么容易,十有八九会落选。选为普通郎官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普通郎官的价值远过不如从前,但凡有点追求的,都想成为散骑。

  至少士孙瑞是这么想的。

  见士孙萌面露难色,刘琦心中快慰。

  他主动告诉士孙萌这些,就是想告诉他们父子,天子针对不仅是我们,也包括你们。

  早在荆州时,他就知道士孙萌虽然是关中人,却是个书生,不好武事。就算他在士孙瑞的营中待过,也不可能达到散骑的标准。

  仅是开弓一石这一条就能拦住很多人。

  陪在士孙萌身边的郭淮一直在听,然后问了一句。“选散骑没有其他标准吗?比如家世、父辈仕宦之类的。”

  刘琦转头看了郭淮一眼,有些不快。“足下是……”

  郭淮报上姓名,士孙萌又补充了两句说,太原郭氏出自姬姓,郭淮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二千石。最后又特地点明,郭淮的妻子出自祁县王氏,是王允的从女。

  他清楚刘琦这样的高门子弟眼界不同。太原郭氏在并州有名,却不能让刘琦高看一眼,三世二千石才勉强能让他了解太原郭氏的实力,和王允的关系也能证明这一点。

  果然,听了士孙萌的介绍,刘琦的态度好了很多。

  “选散骑不重家世,只要是良家子即可。”刘琦打量着郭淮。“观足下身姿矫健,想必能开一石弓吧?”

  郭淮谦虚地笑了两声。“一石弓是能开,但要一番射中八箭以上,我却做不到。”

  刘琦深有同感,摇摇头,刚想说话,郭淮又道:“至少要下半年苦功,我才有把握入选。”

  刘琦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了一眼郭淮,确认他不是说大话后,又转向士孙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果然是并州出豪杰啊。”

  士孙萌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吭声。

  并州近边,民风强悍,本来就多文武双全之辈,选散骑的标准对他们来说的确不算多高,符合要求的人比比皆是。刘琦觉得郭淮张扬,却不知道郭淮已经很谦虚了。

  如果郭淮想参选散骑,根本不需要半年,只要强化训练半个月就行。

  只是他想到的却是另一点。

  据他所知,选散骑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标准,天子突然加上这一条,恐怕就是针对世家子弟,尤其是关东士大夫的子弟。

  第八百二十七章 图穷匕现

  刘表最后是被人抬下马的。

  来回两个多时辰,五六十里的奔驰,让他的腰以下都失去了知觉,仅凭最后一丝倔强坐在马背上,坚持回到平乐观。

  天子邀他共进晚餐,为士孙瑞一行接风。他很想参加,但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满心遗憾的告退。

  天子不强人所难,同意了,让他改日再来见驾。

  刘琦很想留下来参加宴会,这是难得的机会。可是刘表身体不舒服,身为人子,他也只能回去侍候,以免落下不孝之名。

  出了御营,上了马车,刘表如释重负,一声叹息。

  刘琦也上了车,在一旁坐定,心情有些失落。

  “伯玉,是我耽误了你。”

  刘琦愣了一下,连忙说道:“阿翁言重了,何至于此。父子本是一体,我今天的一切都是阿翁所赐,哪有耽误之说。”

  刘表又是一声叹息。“伯玉啊,你看看士孙萌。他原本也是个书生,到了太原才多久,骑术已经堪用。你随我在荆州十年,却只学了些经籍文章,未曾训练骑射。大争之世,本该文武并用,我却倾心于文章,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刘琦有些惊讶地看着刘表,却发现刘表的目光看着车顶,神情颓然,不像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天子好孟子,是身体力行,不只是玩其文辞,坐而论道。仅此一项,便胜我等千百倍。”

  刘表再次幽幽一声长叹。“天下是他的,理应如此。”

  刘琦心中疑惑,不知道刘表是受的打击太大了,心灰意冷,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这可不像是刘表可能说的话。

  作为从懂事起就跟着刘表东奔西走的长子,刘琦深知刘表性格。他一向是谦谦君子,看不上武夫,即使是坐镇荆州,不得不兴武事,他也是以儒将自居,凡事以道德学问为先,以身先士卒为耻。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从明日起,你不要再四出访友了。闭门读书,练习骑射。”

  “喏。”刘琦不明就里,却还是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为难。

  他已经答应了刘备,要去刘备军中任职。若是闭门读书,刘备那边的机会还要不要?

  他看了一眼刘表,欲言又止。

  刘表一向看不上刘备,现在又丢了面子,还能答应吗?

  还是以后再问吧。

  刘表收回目光,打量着神情疑惑的刘琦,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这蠢物,到现在还没明白形势。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啊。有这样的继承人,我就算建功立业,又能如何?

  ——

  刘协与士孙瑞谈笑风生。

  对士孙瑞及其麾下将士的精练,刘协是满意的。这说明士孙瑞这几年没有闲着,一直在做战争的准备。

  实事求是的说,仅战事而言,士孙瑞就可以完成任务,拿下冀州。

  他担心的是其他方面。

  士孙瑞在太原几年,麾下聚集了太多的太原人,而且都是大族子弟。如果让他独力承担平定冀州的责任,最后受益的还是太原大族,而不是那些付出了血汗的普通士卒。

  太原大族有了军功,不会觉得这是无数士卒努力训练、忘我作战的成果,而是当作自己应得的功劳,并以此和朝廷讨价还价,抗拒朝廷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新政。

  冀州人同样如此。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根源还在于士孙瑞等人自己就没转过弯来,对四民皆士这样的观点没有真正的认同,觉得士大夫与众不同。

  所以,他还要把握着方向,不能被士孙瑞等人带偏了。

  酒过三巡,刘协问士孙瑞,麾下有没有人才可以进贡。

  贡士既是地方官员的权力,也是地方官员的责任。士孙瑞没有客套,向刘协提供了一份准备好的名单,上面既有王凌、郭淮、温恢等太原土著的名字,又有沮授、王粲等外地人的名字,还有几个名医、巧匠。

  其中王粲甚至不在太原,在上党。

  刘协收下了名单,转头问沮授。

  “关于冀州,你有何建议?”

  沮授早有问准备,不慌不忙的躬身说道:“陛下十余万大军四面合围,兵既精练,将亦勇猛,胜负判然。区别只有于以德胜还是以力胜而已。”

  刘协笑笑。“公与不妨详言之。”

  沮授再拜。“以德胜,则万众归心,冀州从此平定,可为幽并提供钱粮、精兵。以力胜,则冀州虽定,人心不服,猜疑犹在。如死灰余烬,时时有复燃之患。”

  “这人心又是什么人的心?这猜疑又是因何而起的猜疑?”

  沮授微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人心自然是冀州士庶之心,猜疑则是朝廷对冀州之猜疑。”

  刘协笑了。“既然分士庶,那你是不赞同朝廷四民皆士的观点了?”

  沮授也笑了。“陛下有教无类,推而广之,使四民皆士,的确用心良苦。但教化非一日之功,非积数十年之功不可,急切之间恐怕还难以实现士庶无别。”

  刘协点点头。“你这话既对,也不对。”

  “还请陛下指点。”

  “对,是你知其然。不对,是你不知其所以然。”

  沮授目光一闪,沉吟片刻。“陛下是说,教化可以速成?”

  刘协点点头。“空言无益,不如就以冀州做个试验。朝廷将在冀州推行教化,一年见效,三年见功。”

  沮授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一旁的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陛下,一年见效是不是太急了些?邺城坚固,就算有十倍的兵力围城,只怕也无法速克,留给教化的时间可不多。”

  刘协笑笑。“何必等到攻克邺城再行教化?围城自围城,教化自教化,并行不悖。冀州士庶归心之时,就是邺城开门之日。”

  士孙瑞挑了挑眉,刚要说话,沮授突然说道:“陛下是准备在围邺城时,在冀州推行度田么?”

  刘协抚掌而笑。

  “不错,朝廷将在围邺城的同时推行度田。当年黄巾起事,八州并起,冀州便是风暴中心。虽说张角兄弟行事荒悖,却也可见冀州百姓痛恨兼并之苦。朝廷为他们均贫富,分土地,你说他们是拥护朝廷,还是支持邺城中的那些逆贼?”

  沮授深吸一口气,心脏怦怦乱跳。

  刘协打量着沮授,面带微笑。“你是冀州名士,愿助朝廷一臂之力吗?”

  第八百二十八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士孙瑞等人知道天子打算在冀州大动干戈。

  天子选了上百人,准备将冀州郡县的官员全部换掉,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凡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有所了解,甚至想从中分一杯羹。

  士孙萌从河东赶到太原,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见驾,就有这样的目的。

  但他们没想到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而且是这个时候。

  他们一下子懵了。

  可是仔细想一想,天子这一手看似鲁莽,其实却极精妙,而且有极大的成功可能性。

  唯一的问题是,朝廷有逼冀州大族造反的嫌疑。

  邺城未下,朝廷就要推行度田,那些不肯接受度田的大族怎么办?要么去邺城,要么就地坚守。

  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无法改变结果。

  天子有十几万大军在手,又有数百万分到土地的冀州百姓支持,耗得起。一年之后,朝廷甚至不用再往冀州运粮,仅靠冀州本地的产出就可以维持战事。

  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冀州百姓加入朝廷的队伍,参与围城。

  当年张角兄弟起事为什么会败?

  不是因为他们兵力不够,而是因为他们不懂军事,不知道如何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只知道一拥而上。

  尽管如此,冀州黄巾依然打得卢植、董卓束手无策,直到皇甫嵩等人转战冀州,才真正扭转局势。

  如今天子入冀州,兵精将广,战力绝非张角等人可比,谁能挡得住?

  只是这事听起来有些荒谬。

  堂堂汉家天子,竟然在做张角等人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当年出兵出粮,拥护朝廷,镇压张角的冀州大族,却成了朝廷要镇压的逆贼。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是因为袁绍吗?

  士孙瑞与沮授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协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诚如公与所说,冀州能否安定,不仅关系到冀州自身,更关系到并州、幽州能否得到钱粮供应。若在冀州推行度田,能使钱粮充足,对并州、幽州也是好的。若是不成,那就说明度田还有改进的余地,不宜仓促推行。公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沮授嘴里发苦。

  他明不明白,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冀州度田势在必行。天子这些话其实是对其他人说的,尤其是郭淮这样的并州人。

  如果冀州推行度田有利,将来就可能在并州推行。如果冀州推行度田不利,可能就要缓一缓了。

  所以你们放心,朝廷没有在并州强行推行度田的想法。

  果然,天子话音未落,郭淮等人就露出了释然的神情,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士孙瑞。

  士孙瑞也反应过来,缓缓点头。“陛下思虑深远,老成谋国,此乃大汉之幸,冀州百姓之幸。”

  一边说,一边给沮授递了个眼神。

  有惭愧,更有鼓励。

  沮授很无奈。

  事已至此,他不从也得从,总不能再回邺城去,与审配、田丰为伍。就算他肯,沮俊也不肯,田丰也不肯啊。

  有他出面,为天子谋划此事,总比那些和冀州什么关系也没有,一心只想立功的人好一些。

  “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欣慰地笑了,站起身,举起酒杯。“能得诸君效力,乃大汉之幸,朕之幸。诸君,请!”

  众人同时起身,举杯大喝。

  “万岁!”

  ——

  宴会结束,回到刚刚安顿好的大营,沮授正准备回帐,却被士孙瑞叫住。

  “公与,来我帐中喝茶。”士孙瑞举起手,亮起手中的纸包。“天子刚赐的蜀中名茶,不加奶,别有清香,最能解酒。”

  沮授没推辞,跟着士孙瑞进了中军大帐。

  两人落座,士孙瑞吩咐士孙萌烧水煮茶。他打量了沮授片刻,笑道:“公与,是不是心有不甘?”

  沮授摆摆手,连忙说道:“岂敢,岂敢。”

  “不必掩饰,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知道,我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绝非虚言,更无欺瞒之意。”

  沮授打量着士孙瑞,静静地听着。

  他之所以愿意跟着士孙瑞来洛阳,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士孙瑞本身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他们有共同语言。今天面对天子要在冀州推行度田的决定,士孙瑞却没有反对,反而表示了支持,让他大感失望。

  “我反对强行度田,但我并不反对度田。”士孙瑞一声叹息。“兼并是痼疾,这是你我共知的道理。不解决这个问题,太平不可期。除非再打十年,就像新莽之后,天下混战一般。不打到户口十不余一,兼并这个痼疾不消自解,是不可能太平的。”

  沮授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多了几分挣扎。

  “克己复礼曰仁。天子为了天下大治,推行王道,减省宫禁规模,求仁之心,天地可鉴。我等自诩儒门君子,反倒斤斤于私利,甚至不惜与朝廷为敌,挑起战事,这难道是君子应该做的?”

  沮授一声叹息,拱手道:“士孙公教训得是,我的确不该以私害公,愧对先贤……”

  士孙瑞摇摇手。“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若真是那样的人,绝不会有机会坐在我的面前。”

  沮授尴尬地张了张嘴。

  壶里的水开始冒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士孙瑞的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

  “公与,你要对天子有信心。他能当着郭淮等人的面说那些话,就说明他相信度田能让冀州变得更好,不仅普通百姓能从中得利,冀州的大族也能从中得利,否则如何说服其他州郡推行度田。”

  沮授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只是……”

  “只是那些执迷不悟的人要成为牺牲了。”士孙瑞冷笑一声:“公与,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一个算一个。”

  沮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咬咬牙,微微欠身。

  “谢士孙公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士孙瑞也吐了一口气。“审配就算了,你救不了。其他人,或许还可以讲讲道理。你给他们写信……”

  士孙瑞突然停住,想了片刻,摇摇头说。

  “不,写信太慢,你写几篇文章,印成邸报吧。等陛下到了冀州,将邸报发往郡县乡里,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沮授愣住了,惊愕地看着士孙瑞。

  写文章鼓吹度田?

  士孙瑞微微一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能救无数人性命的好事,有什么好犹豫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八百二十九章 君子慎独

  沮授无言以对,只能喏喏而退。

  看着沮授有些慌乱的背影,士孙瑞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沮授的心情。

  道理大家都懂,是不是关系到切身利益才是关键。他不是冀州人,可以说得义正辞严。沮授却做不到如此洒脱。就算沮授本人不反对度田,让他站出来支持度田也有些强人所难。

  这等于和冀州乡党决裂。

  “阿翁。”士孙萌走了进来,眼神疑惑。

  他站在帐外,听到了士孙瑞与沮授的交谈,也看到了沮授出帐时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心。

  “无妨。”士孙瑞摆摆手。“你有什么计划?”

  “我?”

  “你能入选散骑吗?”

  士孙萌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和刘琦一席谈之后,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就一下子破灭了。他也就骑术比刘琦好一点,其他的都并不多,想通过散骑的选拔考试基本没可能。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还没努力就想放弃。是你这个竖子不孝,还是我教子无方?”

  士孙萌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说来说去,还是父亲对自己不满意呗。可这是事实啊,又不是自己不肯努力。

  “你去考讲武堂吧。”士孙瑞说道。“我关中子弟不能和关东子弟一样只会坐而论道,要有身体力行的勇气。”

  “喏。”士孙萌答应了。

  父亲的决定,他无法拒绝。考讲武堂虽说也辛苦,毕竟要求比散骑要低一些。至于入学之后的辛苦,他也只能咬牙承受了。

  那么多人能够毕业,没道理我不能。

  ——

  沮授回到帐中,沮鹄拿来洗漱之物,准备侍候沮授洗漱,早点休息。

  一路从太原急行而来,大家都很累了。

  沮授心不在焉的洗漱完,坐在行军床边,忽然咂了一下嘴。

  “你去考讲武堂吧。”

  沮鹄一愣,疑惑地看着沮授。

  “经学取士本是窄径,如今更不可能。将来入仕,要么靠政绩,要么靠军功。对我冀州而言,军功还是更方便一些。”

  沮授抬起头,看着沮鹄。“而且可以封侯。”

  沮鹄眨眨眼睛。“文官就不能封侯吗?”

  “能。但那是三公才有的殊荣,你觉得你有机会吗?”

  沮鹄舔了舔嘴唇,没敢再吭声。

  看着儿子反应迟钝的模样,沮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他反复权衡的结果。冀州人在仕途上受限,以施政为公卿的可能性极小,在武事上多少还有一些优势。

  只要沮鹄能从讲武堂毕业,将来有沮俊照拂,至少不用那么辛苦。

  再者,天子重武事,武人立功的机会也多。

  考虑到当前形势,天子应该不会在武事上压制冀州人,反倒需要冀州人来平衡并凉人,以免一家独大。

  天子身边有赵云这样的亲信,还有董承这样的外戚,便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想到外戚,沮授忽然想起一个人。

  袁绍当初曾为袁熙求亲于中山甄氏,后来甄氏女以赴北岳求神推托,就没有了下文。听说此女北岳求神之后并没有返回中山,而是去了河东,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比起董承那样的外戚,这个年纪轻轻就敢独行千里的商贾之女或许更有希望成为冀州人在宫中的代表。

  “有空的话,你去打听一个人。”沮授吩咐道。

  ——

  士孙瑞到达平乐观后,并没有立刻进行大阅前的训练。

  他奉命休整两日。

  请示了天子后,他赶往驿舍,与袁绍见面。

  袁绍病得更重了,躺在床上,脸色灰败。除了胸口还有起伏,与死人没什么两样。

  床头的案上,放着一部书。

  士孙瑞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最近从西域译过来的浮屠经,义旨与道家相似,颇受达官贵人的拥趸。杨彪的夫人袁氏便是其中之一,士孙瑞曾在她的身边见过这部书。

  但士孙瑞对这些不太感兴趣,瞥了一眼就略过去了。

  他坐在床边,打量着袁绍,不禁一声叹息。

  袁谭走了过来,拱手施礼。“士孙公,屋内药气病,要不……外面坐?”

  士孙瑞摇摇手。“无妨。令尊……这样多久了?有没有延请医师诊治?”

  “请了,天子还派了太医来。”袁谭叹息道:“药也用了不少,只是不见起色。前两日刘荆州来,一言不合,又生了些气,病得更重了。”

  士孙瑞皱了皱眉。

  当年为了刺董的事,他和王允有一段时间非常亲近,经常听王允说起袁绍、刘表等人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共事的一些经历,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和而不同”的。

  刘表来见袁绍,场面一定很“和谐”,把袁绍气成这样也就毫不意外了。

  但他并不觉得袁绍委屈。

  袁绍做过的事,他就算不全部清楚,也有所耳闻。

  如今折磨袁绍最深的肯定不是刘表说了些什么,而是他内心的愧疚和恐惧。

  如果他有愧疚的话。

  “人皆禀天地而生。病得这么重,还是回乡里休养最好。在这里,怕是安静不了。”士孙瑞看着袁绍,不紧不慢地说道,既像是劝袁绍,又像是吩咐袁谭。“或许回到乡里,水土既服,身体便也好了。”

  袁谭连连点头称是,只是脸上的难色更浓。

  士孙瑞心知肚明。

  不用说,没有天子点头,袁谭根本不敢离开洛阳,返回汝阳。

  再说了,袁术已经将袁绍逐出宗门,袁绍就算回了汝阳,也没有立足之地。

  “你收拾行囊吧,我去求天子开恩。”

  袁谭感激不尽,连连点头称谢。

  “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袁谭摇摇头。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散骑选不上,考讲武堂又不愿意,想招募部曲,自行西征,又得不到郭图、荀谌等人的支持。除了送袁绍回家,养老送终,守墓尽孝,他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事可做。

  士孙瑞转头看看依然紧闭双目的袁绍。“送令尊返回乡里后,你就回来吧。我将随天子征冀州,你在冀州多年,熟悉地理,当有所助益。”

  袁谭又惊又喜,躬身拜倒。

  “多谢士孙公。”

  “前车覆,后车戒。我们这辈人的过失,你们不可再犯。”士孙瑞站了起来。“君子慎独,当日三省吾身。趁着大战之前还有一些时间,你当好好反省得失,有错辄改。”

  他转过头,看着面色泛起潮红的袁绍,淡淡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才是最大的错。就算百年之年也难逃春秋之贬,又能躲到几时呢?”

  第八百三十章 遗臭万年

  袁谭感慨涕零,送士孙瑞出了门,看着士孙瑞翻身上马,在几个骑士的夹侍下急驰而去,羡慕的同时又心生惭愧。

  士孙瑞年近半百,还能策马飞奔。

  相比之下,自己正当少壮,却做不到如此英武。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和士孙瑞放对,输的一定是他。

  回到院中,荀谌从一旁闪了出来。

  “如何?”

  袁谭将士孙瑞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荀谌听完,长出一口气,抚掌笑道:“有他这句话,这事总算能解决了。”

  袁谭却有些迟疑。

  士孙瑞手中有兵,又是天子期许下一任太尉人选,说话肯定要比姑母袁夫人更有份量。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是士孙瑞也不是没有要求。上书请罪,便是士孙瑞提出的要求。

  这个请罪不是为他本人,而是袁绍。只不过袁绍病重,无法见驾,又不能亲自执笔,只能由他代父上书。

  见袁谭神色不郁,荀谌不解的问道:“你担心什么?”

  “只怕非父亲所愿。”

  荀谌笑了,举起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令尊病体沉重,不能自言。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去问问你姑母的意思。”

  袁谭眨眨眼睛。

  袁绍的病的确很重,却还没到不能说话的地步。刚才士孙瑞说的那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应对之辞,只能装没听见而已。待会儿等他进去,袁绍必然会问。

  可是荀谌让他直接去问姑母袁夫人,显然当袁绍是个死人了。

  这样……好吗?

  袁谭还有犹豫,荀谌却不容多说,直接将袁谭推走了。

  袁谭无可奈何,只得出了门,去袁夫人住的小院。

  荀谌进了中庭,来到袁绍的病榻前,郭图已经到了。

  袁绍也醒了,面色通红,连眼睛都红了,气喘如牛。

  郭图却一脸怜悯地看着他。

  见荀谌进来,袁绍强撑着坐起,张开欲言,却被郭图又按了回去,还体贴的将被子掖好。

  “本初,安心养病为要。友若,我们出去说。”

  荀谌刚刚跨进门的脚立刻收了回来,应了一声喏,就和郭图出了门。

  袁绍愤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郭图和荀谌却充耳不闻。两个侍女匆匆进了门,服侍袁绍去了。

  逢纪也匆匆赶来,一看这情景,立刻收住脚步,留在郭图面前。

  郭图将士孙瑞来见袁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友若,元图,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逢纪、荀谌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袁绍余日无多,不能再任他胡闹,不仅毁了袁谭,也毁了他们的家族。

  “这请罪疏……该怎么写?”荀谌试探道。

  士孙瑞是要求袁谭代父上书,但袁谭不可能亲自执笔,这件事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们肩上。

  郭图叹道:“可惜陈孔璋不在,否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样吧,我来写,反正我也老了,该归隐乡里了,这老脸不要也罢。”

  荀谌、逢纪如释重负,会心一笑。

  ——

  士孙瑞赶到御营,向刘协汇报了见袁绍的经过。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是袁谭请他转交的袁绍请罪疏。

  这份请罪书写得很深刻,写得很全面,从袁绍少年成名开始写起,一直写到袁绍被俘,以及现在的反省,洋洋洒洒数千字。

  这年头文章简洁,一部书也就几万字。

  说得刻薄点,这篇请罪疏的详细程度简直可以当袁绍的传记。

  当然,袁绍是打死也不肯当作传记的。

  以这篇文章的观点,袁绍简直是天生的伪君子,从小就习惯弄虚作假、沽名钓誉、表里不一,是汉末名士虚伪的典范。

  虽然这篇请罪疏中没有背叛二字,却处处充满了背叛的事迹。

  背叛家族,背叛朝廷,背叛儒门。

  当代王莽无疑。

  刘协反复看了三遍,最后轻轻放在案上,一声叹息。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绍虽然糊涂,这自我反省的勇气真是令人动容。”

  士孙瑞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

  他岂能听不出天子的调侃之意。

  以天子的聪慧,自然清楚这不是袁绍的本意——袁绍若是肯认错,他早就认错了,何至于僵持到现在——但他愿意接受这份请罪疏。

  不管袁绍怎么想,袁绍身边的那些人已经彻底臣服了。

  包括袁夫人在内。

  没有袁夫人的默许,袁谭不敢上这份请罪疏。

  刘协手指轻叩案几。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打量着士孙瑞,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还请士孙公指点。”

  士孙瑞心里一紧,躬身道:“臣岂敢,请陛下直言。”

  “这是一篇好文章,当流传后世。所以,我打算先印行天下,使天下人皆知本初自省之意。”

  士孙瑞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知道天子不会轻易放过袁绍,却没想到天子会出这种主意。

  这是要让袁绍遗臭万年啊。

  “公觉得不合适?”刘协说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一旁执笔急书的尚书。

  士孙瑞觉得牙疼。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篇文章既然已经到了天子手中,就不可能再收回去。就算收回去,《起居注》中也会留下记载。

  “合……适。”士孙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如果牺牲袁绍一个人,就能拯救袁谭兄弟及郭图、荀谌等人,想必还是值得的。除了袁绍之外,不会有人反对。

  至于袁绍本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打算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汝阳,不过……”

  “袁公路不同意?”

  “有这个可能。”士孙瑞看着刘协,眼神复杂。

  所谓袁术不同意,其实就是天子不同意。袁术那个悍鬼不过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只要天子下诏,他肯定照办。

  “我来劝劝吧,或许有用。”刘协叹息道:“袁氏这么大的宗族,难免出几个不孝子孙。犯了错不可怕,能改就好,就算是给后世子孙当个反面典型也是值得的嘛。”

  士孙瑞越听越不安。

  听天子这意思,这请罪疏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啊。

  “陛下……”士孙瑞几乎是央求地看着刘协。“汝南袁氏毕竟是四世三公的名门,列代先贤曾为大汉尽忠竭诚。袁成为朝廷,不惜性命,与梁翼抗争,不能不有所囿待,使天下人知朝廷善待大臣之仁。千万罪责,止于袁绍一人即可,不宜牵连宗族。”

  刘协点点头。“是啊,袁绍的确不宜再承袁成之后,最好是另择他人……”

  士孙瑞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袁氏遭灭门之祸,也没多少人了。袁绍虽不成器,袁谭还算中人,还是让他继承袁成的门户吧。”

  刘协笑了。“那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士孙瑞抹着额头的冷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第八百三十一章 兔死狐悲

  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全军覆没和袁绍一个人遗臭万年之间,士孙瑞选择了让袁绍承担所有的责任。

  身为首恶,袁绍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趁着天子的心情还算好,士孙瑞委婉的提出了让袁谭随自己作战的请求,理由是袁谭曾率部驻冀州,熟悉地形。

  刘协爽快地答应了,同时表示了对袁谭的惋惜。

  原本以为他能入选散骑的,可惜没选上。

  士孙瑞很无奈。这脸打得,啪啪响。

  又谈了一阵,士孙瑞告辞。

  刘协独坐帐中,打量着案上的请罪疏,嘴角微微挑起。

  比起砍下袁绍的首级,挂在北阙示众,这份请罪疏更有杀伤力。

  杀人很简单,让对手跪在地上唱征服,那才有成就感。

  “请蔡令史来。”刘协说道。

  尚书起身,不一会儿功夫,蔡琰便匆匆赶来。她穿着便装,手指、袖口斑斑墨迹,精神却很振奋。

  “陛下召臣来,有何吩咐?”

  刘协将请罪疏递给蔡琰,示意她看看。

  蔡琰接过,扫了一眼开篇,便吃了一惊。她抬头看看刘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埋头阅读。

  刘协静静地坐着,想着袁绍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听说袁绍病得很重,估计也撑不了几天。这篇请罪疏一旦公布,袁绍可能立刻就挂。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让他死在洛阳。

  他只想打狐狸,不想惹一身骚。

  蔡琰看完请罪疏,轻轻放在案上,双手握在一起,有些拘谨。

  刘协转头看着她,眼神疑惑。

  蔡琰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陛下有何吩咐?”

  “若是为袁绍作传,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刘协拿起请罪疏,又看了一眼。“你看是独传好,还是合传好?若是合传,又当与谁合传?”

  蔡琰苦笑。“还是独传吧。割据一方的诸侯虽多,影响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坏的唯此一人。”

  刘协笑了。

  他听得懂蔡琰的意思。有袁绍一个人做榜样就够了,不要牵连太多。人都是要脸的,袁绍已经身败名裂,谁也不想和他沾上边。

  “不会吧?不管怎么说,袁绍也曾经是一呼百应的领袖,如今竟无人与其为伍?”刘协摇摇头,很惋惜地说道:“我不相信。”

  蔡琰觉得脑壳有点疼。

  陛下还没尽兴,我该怎么劝他?

  好在刘协没有为难蔡琰。他吩咐蔡琰迅速准备袁绍的传记草稿,随即命人将这份请罪书抄写了几份。

  一份送往幽州,交给袁术。

  一份送往睢阳,交给袁权,命她刻版印刷,出一期专刊,公布天下。

  最后,他又派人抄了一份送给刘表,奇文共欣赏。

  ——

  刘表正在养病,得知天子派人来看他,很是意外。

  接下了天子赏赐的食品、药物后,刘表看到了那份请罪疏的抄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刘表的手簌簌发抖,竹纸在他手中哗哗作响。

  使者含笑说明情况,然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琦送使者出门,回来的时候,发现刘表已经下了地,正叉着双腿,艰难地在屋内来回走动。刘琦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

  “阿翁,你的腿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床呢?”

  “老子还躺得住吗?”刘表有些气急败坏,将刚看了一半的请罪疏砸在刘琦脸上。“备车,我要去见士孙瑞。”

  刘琦不敢怠慢,顾不上读请罪疏,连忙派人备车。

  刘表虽然卧床不起,却没闲着,一直派人留意士孙瑞、袁绍的动静。士孙瑞去看望袁绍的事,他一清二楚。从时间来看,这份请罪疏十有八九和士孙瑞有关。

  在车上,刘表将请罪疏读完,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知道请罪疏一出,袁绍身败名裂,再无翻身的机会。

  袁绍坚持了那么久,只肯称臣,不肯请罪,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在天子的软硬兼施下,他最后还是认罪了。

  曾经名动天下的袁绍落得如此地步,即使是一直对他不满的刘表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不安。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希望我像袁绍一样请罪吗?

  他虽然没有像袁绍那么张狂,公然称制,但他在荆州郊祀,从礼法上来说,与袁绍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逆臣。

  而且从形势来看,天子对他的态度和对袁绍如出一辙。

  这让他非常紧张。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我,是暗示我也上疏请罪,还是要我一起谴责袁绍?

  刘表赶到士孙瑞的大营时,士孙瑞正在练兵。

  两天休整之后,他恢复了训练。大营里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即使是站在大营外,也能感受到阵中将士高昂的士气。

  刘表坐在马车上,隔着营栅,看着营中将士操练,不禁感慨了一番。

  “蒯异度想夺魁怕是千难万难。”

  刘琦站在车外,淡淡地补了一句。“士孙君荣的部下虽精练,只怕离天子对北军的要求还有些距离。至于魁首,本来也不是他们所能奢望的。”

  刘表吃了一惊。“还有人练兵比士孙君荣更胜一筹?”

  刘琦转头看了刘表一眼。“不仅有,而且很多。就我所知,刘徐州就比士孙君荣强一些。”

  刘表打量着刘琦,猜测着刘琦是不是言过其实。

  刘备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清楚的。就算这些年有所进步,他的练兵水平能超过士孙瑞?

  士孙瑞虽然也是士大夫,却不是只会坐而论道的士大夫。十多年前,刘备还只是匹夫之勇的时候,士孙瑞就是盖勋麾下的五都尉之一了。这些年在太原也没闲着,能力肉眼可见的提升。

  正想着,营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刘表父子入营。

  刘表进了大营,马车直到中军将台之下,一眼看到了将台上全副武装的士孙瑞。士孙瑞探出身来,招招手。

  “景升,伤势如何,能上来么?”

  刘表双腿受伤,本来行动不便,可是到了这里,他却非常想看看士孙瑞的练兵水平,便咬牙点了点头,让刘琦扶他上将台。

  士孙瑞站在将台上,看着刘表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挪上了将台,微微颌首。

  “如此,才像是北军出去的人。”

  他拉着刘表的手,来到将台边,举起手,往下一按。

  几声鼓响,正在操练的将士立刻停住,偌大的演兵场上鸦雀无声。

  第八百三十二章 十年之前

  “有人认识他吗?”士孙瑞大声说道,声音洪亮如钟。

  刘表身高八尺有余,即使腿有伤,站不太直,还是比士孙瑞高出大半个头。他五官端正,相貌出众,加之衣着考究,一下子就吸引了将士们的目光。

  很快,有人便大声问道:“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泛起一阵骚动。

  士孙瑞回头看了刘表一眼,笑道:“景升八俊之名还真是天下皆知啊。”

  刘表笑了笑,胸背不自觉地又挺直了些。

  士孙瑞转过头,再次示意将士们安静。“没错,他就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有些人可能还记得他,十年前,他担任过北军中候。”

  这一下子,众人都有些激动起来。

  刘表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有些热血上头。

  “今天,他奉诏到洛阳养病,来看北军操练。诸君努力,不要丢了北军的颜面。”

  “喏!”数千将士齐声怒吼,地动山摇。

  刘表诧异地看了一眼士孙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来看士孙瑞并非事先约好,而是接到天子诏书之后的临时决定,怎么士孙瑞却像是早有准备?

  莫非这是他和天子商量好的?

  就在刘表猜测时,士孙瑞指挥北军将士开始了演练。

  刘表虽然对武事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在荆州几年,多少也接触了一些。一看北军操练的阵型,他就知道眼前的北军和他当年担任北军中候时的北军已经截然不同。

  这些人的装备和战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北军,也远远超过了蒯越率领的荆州精锐。

  变化最大的是士气。

  他担任北军中候时,北军已经是一盘散沙,充斥着洛阳周边的游荡子、纨绔子弟,胡骑将士也沾染了汉人的不良习气,根本无心训练。每次校阅都是走过场,别说演练精妙的战术,就连列队都是松松垮垮,衣冠不整。

  可是眼前的这些北军将士则不然。他们一个个衣甲鲜明,杀声震天,每一个运作都一丝不苟,根本不像是演习,而是在实战。

  并且是生死攸关的实战。

  这大概是因为驻扎在太原,随时准备出击冀州的缘故吧。

  刘表暗自揣测。

  一旁的刘琦也看得入迷,并且不自觉地与刘备的训练做比较。相比之下,北军的衣甲服饰更整齐,动作也更标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刘备麾下将士的杀气。

  虽然他们也大声呐喊,全力以赴。

  也许是因为他们驻扎在太原,没有经历过实战吧。相比之下,刘备的部下先是坚守彭城,后来又进入琅琊,与袁熙交战逾年,一直没有离开过战场。

  而北军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应该还是四年前的华阴之战。

  ——

  演练完毕,士孙瑞就在将台之上与刘表共饮。

  “景升,你觉得北军与当年相比,如何?”

  刘表感慨地端起酒杯。“君荣用兵,胜我十倍。如今的北军才是真正的精锐,不愧国之干城之名。”

  士孙瑞笑笑,也举起酒杯,与刘表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要说北军胜当年十倍,我当仁不让。不过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比较,而是形势不同。当年如果不是你出任北军候,而是我,北军依然是一盘散沙,当不得精锐之名。”

  刘表揣摩着士孙瑞的言外之意,沉默不语。

  当初他出任北军中候,是袁绍、王允等人希望掌握北军,而不是听任大将军何进乱来。

  何进无能,虽然一心想与孝灵皇帝对抗,力保皇长子刘辨的嗣君之位,但他既无远虑,行事又没章法,犹豫不决,有时候听袁绍的,有时候又自作主张,搞得袁绍很恼火。

  借着孝灵帝皇建西园军,何进焦头烂额的机会,袁绍等人推荐他出任北军中侯,将北军控制在手中。

  西园军建起来了,但有名无实。八校尉除了自称无上将军的孝灵皇帝本人和名义上总揽诸校的蹇硕,都是袁绍的人。

  北军还是京师最不可替代的武力,就掌握在他刘表的手中。

  但是很可惜,当董卓入京时,所有的谋划都成了笑话。

  面对残暴的西凉边军,北军不堪一击。袁绍仓皇出逃,他也只能向董卓俯首称臣,后来又接受了董卓的命令,出任荆州刺史。

  如果北军当时有今天的战力,袁绍还会出逃吗?

  如果袁绍不出逃,董卓还有乱政的机会吗?

  形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士孙瑞向我展示这些,莫不是提醒我,当年形势崩坏,责任在我?

  士孙瑞又倒了一杯酒。“景升,当年北军军纪败坏,战力低弱,是何原因?”

  刘表回过神来,眼神扫过士孙瑞的脸,却没有发现士孙瑞有调侃之意。他想了想,一声叹息。

  “自然是我无能。”

  士孙瑞嘴角微挑。“你不必自谦若此。我刚才说了,就算当年担任北军中候的是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呷了一口酒,含在口中,迟迟没有咽下,仿佛酒苦,难以下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酒咽入腹中。“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当年士风颓败,竞尚空谈,鄙视实务,又岂能指望将士用心训练,又岂能指望北军能大用,击败董卓?”

  士孙瑞一声长叹。“早在窦武、陈藩举事之时,我们就知道北军不堪用,不是边军对手。可是我们做了什么?整整二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连李膺那样的人都没有了。”

  刘表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窦武、陈藩失败之后,阉党的气势越发嚣张,党人也因此更加愤怒,以武力抗衡阉党渐渐成为共识。

  但他们做了些什么改变呢?

  二十年的苦心谋划全都停留在嘴上,最后还是不堪一击。

  比起李膺等人,以李膺继承人自居的袁绍别说直面生死,就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仓皇出逃。

  而他们这些手握重兵,平时以为天下尽在我手的党人,也在董卓面前屏气息声。董卓一道矫诏,他就放弃了北军的军权,赶往荆州。

  是北军无能,还是党人无能?

  若说是后者,那就算没有董卓乱政,袁绍掌握了朝堂,结果就一定好吗?

  其实不用猜,结果就在眼前。

  忽然之间,刘表变得极为沮丧。他紧紧地握着酒杯,牙关紧咬,面色青白。

  “君荣的意思是说,形势崩坏之根本不在董卓、李傕辈,而在我士大夫?”刘表抬起头,盯着士孙瑞。“那我是不是该和本初一样,上疏请罪?”

  “你和本初不一样。他是有意为之,又一意孤行,跨过了底线。你么,算是无心之失,还有改正的机会。”

  士孙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路,我告诉你了。怎么选,是你自己的事。”

  第八百三十三章 老宅昏鸦

  刘表喜忧参半。

  喜的是士孙瑞明确的说,天子没有像对袁绍一样对他的可能。他大可不必担心像袁绍一样身败名裂,遗臭青史。

  忧的是他也要反省,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士大夫的一员。

  身为八俊之一,又是宗室,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大夫,而是极具代表性的士大夫。他如果能出现反省士大夫的得失,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该怎么反省,就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士孙瑞给不了他答案,其他人也帮不了他,只能由他亲力亲为。

  不完成这个任务,天子不会原谅他。

  刘表很头疼。

  ——

  就在刘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反省的时候,袁绍起程离开了洛阳。

  他终究没能见天子一面。

  士孙瑞、刘表都没有去送他。

  士孙瑞派人给袁谭送了一封信,让袁谭先送袁绍返乡。如果袁绍身体好转,袁谭就赶回洛阳,到他军中为将。如果袁绍不幸辞世,那就只能等一等,至少要等袁绍下葬之后再说。

  不过袁谭不必担心,就算是三年之后,他也能给袁谭一个机会。

  收到士孙瑞的书信,袁谭松了一口气。

  有了士孙瑞的承诺,他的前程总算又有了希望。

  与荀谌、郭图商量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郭图决定,自己和袁谭一起送袁绍返乡,荀谌、逢纪就不用去了,留在士孙瑞麾下效力,也算是为袁谭做准备。

  当然,如果袁绍能好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离开平乐观后不久,一直躺在车中昏睡的袁绍突然醒了,将袁谭叫到车边,问他这是去哪儿。

  袁谭迟疑着,不敢回答。

  郭图挥挥手,示意袁谭走开。他轻声说道:“主公,我们回汝阳。”

  “回汝阳?”袁绍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悍鬼能同意?”

  “有袁夫人出面,一定没问题。”郭图说道。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告诉袁绍请罪疏的事。袁绍应该能猜到一些,但不可能猜到请罪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双方保持默契,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袁绍沉默了良久,轻声说道:“去老宅,我想看看。”

  郭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洛阳城中的老宅吗?”

  袁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郭图眨眨眼睛,拉上了车帘,转身和袁谭商量。

  袁谭皱着眉,不知道袁绍为什么非要去洛阳城中的老宅看一看。早在董卓迁都的时候,洛阳老宅就被烧了,眼下只有一片残亘断壁,有什么好看的?

  考虑到袁绍奄奄一息,这次返回汝阳之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来洛阳,袁谭最后还是同意了。

  马车改向,进了洛阳城。

  入眼一片荒芜,几乎看不到人影,倒是不时有狐鼠出现在被火薰黑的墙头甚至路上,大模大样的看着袁谭一行。

  袁谭悲从中来。

  他想起了儿时洛阳的繁华,跟着袁术一起策马街头的快意,长大后宾客盈门的热闹,如今一切都变成了幻影,只剩下眼前的废墟。

  这是谁的罪过?

  不管以前是谁的罪过,有了那份请罪疏之后,袁绍就成了罪人之一。

  火烧洛阳城,他比董卓还要早,而且烧的是皇宫。

  ——

  马车穿过半个洛阳城,在袁氏旧宅前停下。

  作为四世三公之一的袁氏,在洛阳的宅第之大令人咂舌,豪华曾经不逊皇宫。如今这一切都化为灰烬,就连朱紫大门都被人拆走了,只剩下黑洞洞的门框。

  门前的三出阙还在,只是残缺不全。

  三出阙本是皇帝专用,但孝灵末年,为阉党所惑,朝政荒乱,逾制僭越之事不胜枚举。虽然知道袁氏逾制用了三出阙,却没有人告发。

  实际上,在违反礼法这一点上,士大夫和阉党不谋而合,更别说袁氏原本就脚跨世家与阉党,自然更加有恃无恐。

  因为这件事,袁氏内部还曾有争论。袁贺之孙袁闳、袁弘就觉得这么做有违先祖德行,必招破败,不肯登门,以免被殃及。

  车窗拉开,袁绍在车中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破坏的老宅,神情木然,只有两行浊泪涌了出来,沾湿了衣襟。

  袁谭、郭图侍立一旁,同样心情低落。

  请来的医师有些紧张,抓紧了挂在腰间的药箱,随时准备急救。

  但袁绍一直没什么反应,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只是木然的看着。

  就在袁谭准备关上车窗,重新起程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鸦叫。

  像木偶一般的袁绍突然活了,伸手推开袁谭,探出了半个身子。

  袁谭也愣住了,抬头看去,半天才找到那只乌鸦。

  乌鸦一直站在阙上,只是阙被火薰得漆黑,乌鸦也是黑的,又一动不动,他们竟然没看出来。

  在他们的注视下,乌鸦又叫了两声,展翅飞起,一转眼就不见了。

  袁绍拧着脖子,看着乌鸦消失的方向,微眯着眼睛,眼中露出一丝留恋。

  “公则,这是郭有道来送我么?”

  郭图回头看了袁绍一眼,敷衍道:“理当如是。”他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和光同尘之意?”

  “和光同尘?”袁谭疑惑地看向郭图。

  郭图这时候说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图眨眨眼睛,没有解释,却兴奋地对袁绍说道:“主公,这一定是郭有道。当年他曾说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如今又来送你,可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看好你,这才示以征兆,让你暂时忍耐。”

  袁绍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郭图却又说道:“主公,好好休养,且观天下,或有转机。”

  袁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笑容。“公则啊,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在安慰我,真是辛苦你了。”

  嘴上说着,他回到车中,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只是气息平稳了很多。

  郭图关上车窗,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低声说道:“好好照料着,若能让他多活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袁谭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哪怕是谎言,只要能让袁绍激起希望,再坚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冀州之战是最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只要袁绍能活着,他就可以回到洛阳,加入士孙瑞的麾下,参与大战,积累军功,跨过那个看似极难,却必须跨过的门槛,成为朝廷的将领,而不是再苦苦等候。

  第八百三十四章 更进一步

  刘表拥被而卧,两眼充满血丝。

  面前的案上摆着纸笔。

  纸是上好的竹纸,纸色洁白,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连带着房中的药味都淡了些,多了几分雅致。

  但刘表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从士孙瑞大营回来后,他就这么坐着,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找不到思路。研好的墨都干了大半,他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门枢轻响,陈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托着食案,一个提着茶具。

  陈夫人瞥了一眼案上空无一字的纸,在床边坐下,又摆了摆手。

  侍女们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我刚刚去见了蔡夫人。”陈夫人伸出手,将案上的纸摆整齐。

  刘表疑惑地转过头。“哪个蔡夫人?”

  “蔡德珪的姊姊,黄承彦的夫人。”

  刘表恍然,“哦”了一声,随即又道:“委屈你了。”

  他在荆州时,蔡瑁曾有意与他攀亲,却被陈夫人阻止了。陈夫人出自高门,从内心里看不起蔡氏这样的商贾,加上黄承彦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肯入幕,关系有点僵,陈夫人几乎从不与黄承彦的夫人蔡氏来往。

  现在陈夫人主动去拜访蔡夫人,自然是因为他处境艰难,能帮得上忙的只有蔡夫人。蔡夫人的丈夫、女儿是天子重用的大匠,女婿更是天子面前的心腹,影响力远比庞统更大。

  “无妨,能为夫君和伯玉做点事,是妾的本份。”

  刘表叹了一口气。“蔡夫人说了些什么?”

  “蔡夫人说,据她所见所闻,天子对儒门的态度从来不是对抗,而是改造。”

  刘表眉心微皱。“改造?怎么改造?”

  “取其长,补其短,身体力行。重归初心,以仁爱为本。”

  刘表想了想,有点领悟。“所以,天子是希望我能自省儒门之失?”

  陈夫人点了点头。“天子遭两京之变,孤苦一人,犹重亲情,是以刘备能以彭城恢复宗籍,刘和、刘晔一在亲近,一在边疆。夫君名重天下,若能助天子一臂之力,天子岂能不用?”

  刘表吁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这样的想法,他一直就有,只是没有把握,有了蔡夫人提供的这些信息就可靠多了。如果再加上士孙瑞的提醒,他至少有八成把握不仅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保住晚节。

  由他来总结儒门得失,说服力自然要比许靖、来敏等人强多了。

  他不仅是学问精深的大儒,更是坐镇荆州的封疆大吏,在知与行的结合上,在世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其他人要么是只能空谈,没有施政经验,要么是虽有施政经验,学养却不够厚重。

  就连杨彪都不如他——杨彪一直是京官,地方施玫的经历不多。

  以前有过,比如黄琬,比如王允,但他们……都死了。

  想起黄琬、王允,刘表突然感慨起来,他想到了更多的同道中人。

  比如李膺,比如陈藩。

  士孙瑞说的那几句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党人这二十年有什么进步?

  没有,一点进步也没有,反倒是退步了不少。

  见刘表出神,陈夫人悄悄起身,退了出去。

  ——

  易县。

  “弩来!”袁术气急败坏的低声喝道,将手里的弓扔在地上。“什么破弓,根本不准嘛。”

  一旁的苌奴连忙送上已经张好的弩,同时捡起袁术那张装饰华美的角弓,收入弓袋。

  弓是好弓,只是袁术的射艺太烂了。

  袁术举弩在手,瞄准远处的野兔,扣动弩机。

  弩箭飞驰而去,却偏了一尺。野兔受了惊,一跃而起,消失在草丛中。

  “谁?”袁术大怒。“谁吓跑了乃公的猎物?”

  苌奴很无语,正想着派谁去挨打,让袁术出气,却见远处有骑士飞奔而来。他目力佳,一眼看出是传送朝廷文书的驿骑,连忙伸手一指。

  “主君,是朝廷的消息。”

  “朝廷?”袁术嘀咕了一声,怒气消减了七成。“又怎么了?不会是鲜于辅他们惹祸了吧?”

  天子将在平乐观大阅,作为幽州牧,袁术派鲜于辅、田豫等人参加。那些人没去过京城,也没见过天子,会不会惹出麻烦,袁术心里一直没底。

  说话间,骑士赶到袁术面前,勒住坐骑。有随从骑士上前的验了文书,随即取出一只封好的竹筒来,递给袁术。

  袁术接过竹筒,查验了封泥,打开封盖,取出里面的青囊,看了一眼上面的题签,不禁心头一动。

  故渤海太守,行冀州牧,袁绍请罪疏副一。

  袁绍成了故渤海太守?这是被免职了啊。

  该!

  袁术心情大好,连忙打开细读。看了几句,他便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道:“这一定是郭图所作。”

  见袁术欢喜,苌奴如释重负,凑趣地问道:“主君怎么知道是郭图所作?”

  “这些事都是婢生子年轻时的糗事,一般人不清楚,知道的也不敢写,唯有郭图。”他眼珠转了转,又道:“不过以那婢生子死要脸的伪君子作派,但凡有一口气在,如何能让郭图写这样的东西?莫不是这婢生子死了?”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若是已经死了,又何必请罪?”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只得按下好奇,继续往下看。

  这篇请罪疏很长,袁术看了很久才看完,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厌倦,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还有好多事没写啊。”袁术咂了咂嘴。

  “主君,这里还有。”苌奴提醒道。

  袁术翻捡了一下,才发现还有一份诏书,很简短,只是说这份请罪疏是袁绍所上,天子怜其自省之心,将印行天下。

  袁术一挑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就应该这样,让他臭名远扬。”

  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停住,对苌奴说道:“苌奴,你说说,要不要让婢生子葬在祖茔?”

  苌奴一脸茫然。他只是一个部曲将,哪里敢问这样的事。

  好在袁术也没打算问他,只是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应该让他葬在祖茔里,要不然天下人会说我不够宽容,小鸡肚肠。我袁术岂是那样的人耶?我不仅要将他葬在祖茔里,我还要给他刻块碑。”

  他抖了抖手中厚厚的请罪疏,咧着嘴笑了起来。

  “这么好的文章,当为后世子孙戒,不刻碑岂不可惜?”

  第八百三十五章 殊途同归

  袁术兴冲冲的回城,召来长史杨弘,商量让袁绍重归宗门,然后给他刻碑的事。

  杨弘很无奈。

  袁术的想法不仅荒唐,而且无聊。

  把袁绍彻底搞臭对袁氏有什么好处?

  这不仅是袁绍一个人的耻辱,也是汝南袁氏的耻辱。

  但他无法阻止。

  袁术一根筋也就罢了,这背后明明是天子要趁胜追击,将袁绍以及袁绍身后的人心彻底击垮,从而为冀州平叛创造舆论。

  如果袁绍就是一个伪君子,就是一个逆臣,追随他的人自然也都该死,朝廷也就没有必要在乎邺城中的那些人质。

  他们和审配、田丰一样,都是罪有应得。

  杨弘能做的,就是劝袁术不要做得太绝,只凭一时意气,毁了整个汝南袁氏的名声。

  朝廷已经将这份请罪疏印行天下了,你又何必要刻成碑,使汝南袁氏的列祖列宗也跟着蒙羞?

  袁术不以为然。

  他义正辞严的说道,我之所以让袁绍重返宗门,而不是成为孤魂野鬼,就是看重他这份自我反省的勇气。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这不是耻辱,这是大善啊。

  纵观袁绍这一生,恐怕也就这件事做得像个大丈夫了。这碑要是不立,他还有什么资格葬在袁氏祖茔里?

  这碑不仅要立,而且要隆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汝南袁氏是朝廷的忠臣,对袁绍的行为没有姑息。我袁氏子孙知错能改,是大丈夫,不是懦夫。

  杨弘除了摇头苦笑,什么也做不了。

  他知道,这件事没人能拦得住袁术。

  袁术迅速行动,派人带着请罪疏的抄本返回汝南,安排刻碑。

  与此同时,他派人送信给袁绍,通报袁绍要刻碑的事。

  袁绍同不同意,并不重要,碑肯定是要刻的。有本事,你就别回袁氏,葬在别处,做个孤魂野鬼。到时候,我就把这块碑立在伯父的墓旁,代你尽孝。

  ——

  河内,怀县。

  臧洪勒住坐骑,翻身下马。

  三千骑士也跟着下马,站在战马旁,挺立如松。

  董昭迎了上来,与臧洪见礼。“子源,几年不见,你已经大有令尊风采,已经是一名威震北疆的儒将了。”

  臧洪摆摆手,笑了两声。“公仁,你我之间,就别说这些虚言了。你在河内,守护京畿,比我更重要。”

  董昭哈哈一笑,没有再客套,拉着臧洪走到一旁的长亭中。

  亭中已经备好了案席、酒食。

  亭外站着几个掾吏,外面排着几十辆大车,上面装满了酒瓮、食物,香气四溢。

  董昭请臧洪入座,又道:“让将士们解甲,休息半日吧。”董昭说道:“等过了河,你们可就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臧洪点点头,举起手,轻挥了两下。

  随从转身,挥动手中小旗,发出命令。

  骑士们齐声应诺,就地解散,以什伍为单位,聚在一起。喂鞍的喂鞍,解甲的解甲,有条不紊。

  河内郡的掾吏们上前,将准备好的酒食分到他们手中。

  将士们接过酒食,躬身致谢,彬彬有礼。

  董昭看在眼里,满意的点点头。“经我河内的将士不少,但像你的部下这么有礼的却不多。子源,你教化有功啊,能将蛮夷……”

  臧洪举起手。“公仁,他们不是蛮夷,他们都是我大汉子民。”

  “都是……汉人?”董昭有些意外。

  这些骑士中有不少人高鼻深目,须发皆黄,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

  “是大汉子民,不是汉人。”臧洪纠正道:“只要入了我大汉的户籍,就是大汉子民,不管他们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匈奴人,还是什么其他的种族,一视同仁。有朝一日,我大汉万国来朝,百族同欢,岂止汉人?”

  董昭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士别三日,便不可等量齐观,子源当得此言。是我失言了,谨以此杯,向子源请罪,向诸君请罪。”

  臧洪谦虚了几句,举起酒杯,与董昭一饮而尽。

  他们都曾是袁绍的部下,后来又因为类似的原因被迫离开。臧洪被陈宫救走,归于朝廷,又被天子委任为雁门太守,随幽燕都护荀攸镇守北疆。董昭则被天子委任为河内太守,一直与袁绍战斗。

  久别重逢,两人都很感慨,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袁绍。

  臧洪特地来见董昭,就是想打听袁绍的事。

  他本来砺兵秣马,一心想攻入冀州,为张邈兄弟报仇。不想到袁绍被袁术俘虏了,他白忙一场。这次一路从雁门赶来,经过太原、上党时,知道袁绍也去了洛阳,更加焦躁。

  这仇怕是没法报了。

  董昭的弟弟董访曾是张邈的部下,现在也去了洛阳,应该能知道一些消息。

  董昭喝着酒,将最近收到的消息告诉臧洪。

  袁绍到了洛阳,却没和天子见面。袁夫人、士孙瑞等人先后出面,袁绍最后上了一份请罪疏,天子也赦免了袁绍,放其返乡。

  袁绍现在应该在返回汝南的路上,臧洪就算赶到洛阳,也见不到他。

  臧洪重重的吐了一口气,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

  他有些惋惜,一路赶来,还是没能见到袁绍。

  可是见到袁绍又能如何?

  “他的请罪疏写了些什么?”

  “听说很长,具体写了些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董昭笑笑。“不过你很快就能知道了,听说天子对这份请罪疏很满意,要印行天下。”

  臧洪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杀人诛心啊。”

  “这么说也不能算错,但是……”董昭顿了顿,又道:“却未必是天子本意。”

  臧洪斜睨了董昭一眼。“那天子的本意又是什么?”

  董昭没有回头,转头看向臧洪的部下,沉吟了片刻。“你来的路上,有没有想过用这三千铁骑奔袭美稷,杀掉曹操,为张邈兄弟报仇?”

  臧洪眉梢一跳,沉吟了半晌。“的确想过。”

  “为什么没行动?”

  臧洪没吭声,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取过酒壶,自斟自饮,一边喝了几杯酒,才将心中的怨气压了下去。

  “子源,你有没有想过,当初追随袁绍的人,为什么后来都成了他的敌人?你如此,我如此,张邈兄弟如此,连曹操亦如此。”

  臧洪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董昭,欲言又止。

  第八百三十六章 成见误人

  臧洪住了一晚,次日起程渡河。

  站在船上,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东流,臧洪又一次想起了董昭的问题。

  其实在北疆时,他和荀攸偶尔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荀攸对袁绍一向没什么好感,直说是袁绍外宽内忌,容不得人,所以故旧亲朋中有能力、有影响的人都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猜忌的对象。

  臧洪不太认可荀攸的这个结论。

  虽然他与袁绍反目成仇,却不觉得袁绍如此不堪。

  如果党人的魁首是个伪君子,那党人成了什么?

  臧洪沉思的时候,一旁两个奉命送他渡河的河内郡掾吏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掾吏说,听说当年袁绍火烧两宫的时候,张让、赵忠等人就在这里跳入黄河,避免了被袁绍羞辱。如今袁绍穷途末路,却宁可受辱,也不愿跳河,比张让、赵忠等人还不如。

  另一个说,何止如此,当年大将军何进与阉竖争斗,何进犹豫不决,反倒是阉竖干脆利落,直接杀了何进。由此可见,这些达官贵人就是不行,只会说大话,做事是不行的。

  臧洪一听就火了。

  将袁绍与何进相提并论,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何进是谁?一介南阳屠夫,因为攀附阉竖才成了大将军,才能、德行一无可称。如果没有袁绍等人帮衬,他就是个废物,被阉竖玩弄于股掌之上。

  臧洪喝斥了一声,声色俱厉,吓得两个掾吏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但他们眼神中透露的不屑却深深刺痛了臧洪。

  这些人不反驳,只是因为他的官职更高,而不是因为他说得有理。

  想到袁绍的表现,他有些底气不足,只好避过不谈。

  ——

  过了河,臧洪一路急行军,中午时分赶到平乐观。

  有掾吏接到消息,在营外等着,将臧洪接到指定的营地。臧洪让部下扎营,自己带着两个亲卫,赶到御营拜见。

  刘协正和士孙瑞、韩遂讨论校阅的事,看到臧洪时,他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臧洪入座。

  臧洪谢恩,又向士孙瑞、韩遂行了礼。虽然没有刻意,但他对士孙瑞的态度明显更恭敬,行礼之外,还说了两句景仰之类的话。

  韩遂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看不出一点异常。

  眼光一扫,臧洪看到了案上有一份名单,其中隐约有自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紧,又添了几分小心。

  入座之后,刘协问了臧洪一些路上的事,便示意臧洪可以退出了。

  臧洪出了御营,却没有离开,远远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与韩遂并肩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什么。出了大营,看到等候一旁的臧洪,韩遂含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亲卫走了。

  士孙瑞也没多说什么,示意臧洪上马,一起回营。

  “子源在雁门,能接到朝廷的邸报吗?”士孙瑞看似随口问了一句。

  “该有的都有。”

  “那你对抚军大将军去年防秋汛的事怎么看?”

  臧洪心领神会。“抚军大将军协助地方防秋汛,劳苦功高。”言语之间却无尊敬之意。

  “仅此而已?”

  “还请士孙公指点。”

  士孙瑞转头看了臧洪一眼,一声叹息。“若是袁绍围彭城时,抚军大将军挥师东向,你觉得他能平定关东吗?”

  臧洪闭口不言。

  “子源,你在北疆数年,自我砥砺,已非昨日轻狂。并凉人蒙天子教化,亦非昔日之虎狼之师。你不可再以成见待人,尤其抚军大将军。防秋汛,看似举手之劳,却是王道之本。抚军大将军能为天下先,堪为诸军表率,你我都要学着点。”

  臧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士孙瑞眉头微蹙,咂了咂嘴。“你在这儿等我,是为我与陛下讨论之事吧?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臧洪笑笑。这件事他不能主动提,但他相信士孙瑞应该懂他的来意。

  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计划重建八校,本来有你的名字,不过现在你不用考虑了,我觉得你还要再磨砺几年才行。”

  臧洪一愣,随即说道:“还请士孙公指点。”

  “你目力很好,眼光却不行。”士孙瑞扬扬马鞭,冷笑道:“雁门的天地虽然广阔,却未能让你打开眼界,自破樊篱。”

  臧洪的脸顿时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

  士孙瑞这句话很重,仿佛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将他的雄心壮志熄灭了大半。

  他几次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多谢士孙公教训。”

  士孙瑞颜色稍缓。“八校乃禁军精锐,国家栋梁,唯文质彬彬之君子能当之。子源,君子慎独,当日三省吾身,不可一日懈怠。”

  “喏。”臧洪躬身领教。

  士孙瑞扬扬马鞭,示意臧洪不必再跟着,带着亲卫扬长而去。

  臧洪站在路边,看着士孙瑞一行消失在远处,怅然若失。

  ——

  士孙瑞提出从八校候选名单中删去臧洪,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听了士孙瑞的解释后,刘协想了很久。

  臧洪成见很深,这是事实。

  但依据士孙瑞的标准,只怕凑不满八校的名额。

  所以他怀疑士孙瑞另有用意,是反对重建八校的迂回之计。

  虽然他没有明说这八校就是西园八校,但身在平乐观,又召八方之兵,显然有刻意的成份在内。

  孝灵皇帝当年建西园军,就是想从大将军何进手中夺取兵权。大将军何进是外戚,但他的背后是以袁绍为首的士大夫。作为士大夫的一员,士孙瑞对此有抵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士孙瑞等人的梦想就是权归三公,他本人就是太尉执掌兵权的希望所在,岂能赞同朝廷重建八校,天子掌兵。

  讨论的时候,士孙瑞就远不如韩遂积极。

  现在他提出这样的标准,等于是出了个难题。

  论相貌,臧洪相貌堂堂,有大臣之相。论德行,臧洪义薄云天,名满天下。论能力,臧洪也是战功赫赫,威镇北疆。

  如果臧洪因为对西凉人有成见就不能名列八校,那还有几个人能符合要求?

  除了西凉人自己,有几个对西凉人没有成见?

  就连西凉人内部都不合,互相看不惯。

  为了八校尉的名单,他已经挠头了很久,好容易才挑出几个还不错的,现在被士孙瑞这么一搞,怕是又要黄。

  “士孙公用心良苦,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标准比选拔三公还高,怕是有些过于严苛了。”刘协轻声笑道:“说起对西凉人的成见,恐怕不止臧洪一人啊。”

  第八百三十七章 各让一步

  被刘协不露痕迹的批评了一句,士孙瑞有些尴尬,却还是说话。

  “成见误人,臣担心会影响八校尉相处。”

  “君子和而不同,我相信臧洪虽有成见,倒不至于以私害公。”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不必着急。“况且八校之间也要有些争斗,要是一团和气,反倒不好弄了。”

  士孙瑞张了张嘴,不好再说什么。

  “我知道,有人会觉得重建八校,是实现先帝当年未竟之遗志。我不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但这八校肯定不是西园八校的重现,至少不会有宦官掌兵这种事发生。”

  刘协说完,叹了一口气。

  士孙瑞心里一紧,反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子这是在提醒他,他已经做了让步,不要得寸进尺,逼他翻脸。

  当年孝灵皇帝建西园军,并以蹇硕为上军校尉,除了与何进夺兵权外,也有为废长立幼做准备的心思。

  孝灵皇帝驾崩前,依然没有死心,将刘协托付给蹇硕,希望蹇硕有机会拥立刘协。

  对刘协而言,士大夫是对手,宦官才是支持者。天子为了和士大夫妥协,主动取消了宦官制度。如果士大夫逼得太紧,天子重建宦官制度,损失可就大了。

  刘协趁热打铁,将臧洪跳过候选名单,列为第一个确定的八校尉人选。

  至于雁门太守的职务,另作安排。

  有幽燕都护、燕然都护守边疆,雁门已经成为内郡,能胜任太守的人很多,不必臧洪。

  如果不是代郡、上谷就在弹汗山附近,幽燕都护还需要这两个郡的兵力随时增援,刘协甚至想将张辽、高顺都调回来。

  确定了臧洪,就等于确定了重建八校势在必行,不用于讨论。

  剩下的就是八校的名称、设置以及其他人选。

  有了八校,原本的北军五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射声校尉沮俊、步兵校尉魏杰留任,其他人或是转为其职,或是依在北军之中,改任假校尉、司马。

  刘协打算扩充诸校至五千人,只有校尉一人是不够的,必须设立假校尉、司马之类的官职做为副手。

  八校共四万人,作为京师常备军差不多就够用了。只是眼下还没有这么多人可用,所以诸校都没有满编,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左右。

  剩下的兵力,刘协打算从关中、河东征调。

  关中有招降的西凉旧部,河东有招安的白波军,以及即将入籍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是不错的兵源,挑出两万精锐肯定没问题。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人都是有恒产的,保家卫国的意志比一般人更坚。

  兵源不成问题,将领的竞争却很激烈,刘协颁布诏书,八校尉将优先从参加大阅的将领中挑选,主要看个人能力和练兵水平,不问家世和出身。

  消息一出,平乐观就热闹起来了。

  诸将都加紧训练,就连不想成为八校尉的人如士孙瑞、刘备、蒯越都不敢大意,没人想在大阅的时候垫底。

  ——

  司马懿回到了平乐观,带来了黑山军的代表五鹿。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五鹿。

  五鹿对刘协讲述了他们从上党返回黑山的原因。

  最初响应钟繇邀请,进入上党的黑山军的确受到了优待。钟繇分配了他们土地,还提供了一些种子、农具,并让前将军段煨拨了一些军械给他们,平时还帮他们训练。

  可是随着进入上党的人越来越多,条件就慢慢的变了。

  先是土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没有了,只是由钟繇拨付粮草。可是粮草也越拨越少,开始还能吃饱,后来就只能在交战时才能吃饱,平时都要打折扣。一般是给六七成,最少的时候只给五成。

  黑山军愿意去上党,最大的愿意就是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吃饱饭。现在土地没有了,饭也吃不饱,有人就放弃了,选择重回黑山。

  正好袁绍两次受挫彭城,无暇顾及黑山,黑山军在山里自耕自种,虽说辛苦点,倒也落得自在。后来见形势渐稳,袁绍日见衰败,胆子大的人就出了山,在荡阴、朝歌一带耕种。

  这里有河内郡的郡兵驻守,双方有过一些冲突,但总体来说还算和平。

  这其中,司马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作为河内大族子弟,他既能影响董昭、董访的决定,也对于毒等人有一定的威慑力,是最佳的斡旋人选。

  当司马懿带着诏书,赶到山寨招安时,于毒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派五鹿前来见驾。

  五鹿是个道人,初通笔墨,也知道一点《太平经》的经义,在黑山军中算是个读书人,影响仅次于于毒、苦酋等将领。

  听完五鹿的讲述,刘协问了五鹿一个问题。

  上党是真没有土地了,还是有土地,却掌握在某些人手里,不肯拿出来?

  五鹿听完,叹了一口气。“上党临近邺城,钟府君生怕引起内乱,给袁绍可趁之机,也是可以理解的。袁绍的外甥高干就多次打算进攻上党,还派人到上党联络大族,想里应外合。”

  “上党的兵力不够?”

  “兵力很多,但是……”五鹿面露难色,半晌才说道:“原本是对手,突然之间成了同伴,谁也不敢轻易相信谁。作战时不仅要防着前面的敌人,还要防着身后的同伴,其实并不好。”

  刘协看了司马懿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理解了钟繇的难处,却也知道了钟繇的上限。

  作为一个士大夫,钟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要他更进一步,将上党的郡兵、段煨率领的西凉军和黑山军捏合在一起,成为可以互相信任的战友,未免有些不太现实。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太理想化,考虑不周。

  事实上,他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用。

  “上党有没有土地,且两说。朕将进攻邺城,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冀州屯田?”

  五鹿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当然愿意。冀州的土地可比上党强太多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地,水源又充足,出力小而收获多,是难得的良田。”

  刘协转头看向司马懿。“审配是魏郡人吧?”

  司马懿答道:“是魏郡阴安人。”

  “那就先将阴安设为屯田之地。”刘协对五鹿说道:“你回去告诉于毒,让他做好准备,打听清楚哪些人在协助审配守城。凡是听审配命令的,田产一律没收,作屯田之用。”

  第八百三十八章 斯文扫地

  邺城。

  倚案假寐的审配忽然打了个激零,从梦中惊醒。鼻子有些酸痒,他张了张嘴,面容扭屈,却打不出喷嚏,反倒憋得泪水横流,难受之极。

  “真是见了鬼。”他恼怒的捶了一下案几,案上的笔、砚跳了起来。架在砚边的笔滚了两下,落在纸上。好在天气冷,墨已经冻住,总算没污了纸。

  审配抬头看去,见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冷风嗖嗖,屋子中央火塘里的火也快要熄了,只剩下暗红。残余的暖意挡不住寒冷,瑟瑟缩缩。

  审配皱了皱眉,咒骂了一声,双手按在案上,准备起身去关门。

  但他没能起来。

  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了,又被风吹得寒透,一点知觉也没有。

  审配更加恼怒,扯起嗓子,喝了两声。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侍女赶了过去,脸色苍白地看着审配。审配摆摆手,让她们关上门,添点炭,然后再帮他倒杯热酒。

  侍女们一一照办,迅速处理完毕。

  屋里迅速暖和起来。

  审配让一个侍女帮他捏腿,另一个重新磨墨。

  “刚才可曾有人来过?”

  “没有。”两个侍女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审配沉声说道:“想好了再说。”

  侍女们原本就白的脸顿时煞白,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道:“田公刚刚来过,见主君正在休息,就没有打扰,说是待会儿再来。”

  “还有呢?”

  “还有……少主跟着一起来的,看起来有些紧张。田公教训了他几句,看起来……看起来……”

  审配抬起手,叫磨墨的侍女去传儿子审英。

  田丰虽然为人刚正,但他是个知礼的人,不会轻易的教训审英。

  作为他的长子,审英已经是他不可或缺的臂膀,需要在将士们面前保持一定的威信。而且审英本人也颇有城府,不是轻易会将紧张表露出来的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审英都沉不住气了。

  审配回忆着最近的形势,猜测着可能的原因。他想到了沮授,却又想不出沮授能传回什么消息,以至于审英都控制不住情绪。

  彭城之战后,沮授没有回冀州,离奇的失踪了,再次传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并州太原。

  审配没有问过,但他相信,这件事与田丰有关。

  田丰已经绝望了,他将希望寄托在沮授身上。

  一会儿功夫,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迅速来到门前。

  “阿翁。”审英带着寒气,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脸色青白,肩上一片白。

  “下雪了?”审配问道,同时转头看向窗外。

  窗户被纸封住,只看到比平时亮一些。

  “嗯,下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审配心里一紧。“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审英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他在审配对面的席上坐下,低声说道:“沮公与传回消息说,袁本初上请罪疏,免官归故里了。此外,朝廷将在冀州推行度田,不从者,皆为逆党。”

  审配眼神微缩,沉默了片刻。

  “袁本初请的是什么罪?”

  “田公手里有请罪疏抄本,但他不让我看。”

  “哼!”审配哼了一声:“能瞒到几时?以朝廷那作派,估计睢阳书坊正在加紧印制,要不了多久,整个山东就能知道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袁本初就是个纨绔啊。当初不敢面对董卓,如今不敢面对天子。他还能成什么事?”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审英可以走了。

  审英却没动。“阿翁,我们……真的要继续坚守吗?”

  审配眼皮一抬。“要不然呢?”

  审英不安地舔着嘴唇。“阿翁,既然袁绍都能全身而退,想必朝廷也不会对我等赶尽杀绝。真等天子兵临城下,可就难以挽回了。我听说,天子召四方兵会于洛阳,连刘表都亲自赶到洛阳了,兵力必然不少。邺城虽坚……”

  审配抬起手,打断了审英。“你还没看出来吗?天子还没到邺城,便诏告天下,要在冀州强行度田,这是逼着冀州人造反,然后一网打尽,你称不称臣,并无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既然站着是死,跪着也是死,何必要跪?”

  审英无言以对。

  审配挥挥手,示意审英不用再多说了,去请田丰来。

  审英不敢多说,起身出去了。

  审配坐在案上,脸色越发阴沉。

  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摆明了是逼冀州人低头。他这是有多自信,觉得就算整个冀州都反了,也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天子能调用的兵力,他已经反复算过,最多十来万人。包围邺城没问题,短期内攻下邺城却几乎不可能,双方对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天子哪来的底气,要率十多万大军,在冀州进行旷日持久的围城?

  不仅如此,他还嫌不够,居然要强行度田,逼冀州人表态,而不是分化离间。

  强行度田,必然会有人反对,或带着粮食赶来邺城,或者就地据守,逼得天子只能消耗大量时间,攻击前进。

  过了小半个时辰,田丰来了。

  听完审配的疑惑,他一声苦笑。“正南,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也许宁可慢一些,也要将冀州变成一个典范?”

  “什么典范?”

  “全面推行度田的典范。”

  “全面推行度田也能当作典范?”审配冷笑。“就算是典范,也是横征暴敛,掠夺民财的典范。”

  “对我们来说的确如此,可是对那些流民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审配一愣,眼神变幻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他这是要步张角后尘么?”

  田丰一声叹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的纸卷,摆在审配的面前。“这是袁本初的请罪疏,你看一看。”

  审配瞥了一眼,却没有接。“一个懦夫的自白,有什么好看的。”

  田丰站起身,甩甩袖子,转身就走。“天下第一等高门子弟,士大夫魁首,党人领袖,却是一个懦夫,你觉得这无足轻重吗?百年养士,一败涂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

  审配恍然大悟,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金星迸现。

  第八百三十九章 变则通

  名不正,则言不顺。

  虽说绝大部分人追随袁绍,与朝廷为敌,为的都是利益,但没有人会直接承认这一点。他们会为自己找各种理由。

  比如身为门生故吏,理当为师门故主效力。

  比如身为士大夫,理当反对强权暴政,舍身取义。

  有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才能理直气壮,以正义自居,然后聚集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希望在改朝换代的大潮中分一杯羹。

  如今袁绍被俘,改朝换代已经成为泡影,坚持下去的理由只剩下一个。

  正义。

  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竞以气节自励。为了正义,哪怕是反对皇帝,哪怕是违反法律,他们也可以问心无愧。

  李膺、范滂可以为正义慷慨赴死。

  他们也可以为了正义对抗朝廷,哪怕袁绍矫诏称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

  袁绍可以被俘,甚至可以死,都不影响他们追随袁绍,甚至打着为袁绍报仇的名义继续战斗。

  可是当袁绍上请罪疏,承认自己之前做的都是错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世人,所谓正义不过是几句谎言,他们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没有了正义的旗帜,他们就是一群逆臣、反贼。

  与他们鄙视的黄巾蚁贼无异。

  他们当然可以继续顽抗,但他们再也没有掩饰的理由。他们再也不拥有正义,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本来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也没什么羞耻的。只是对于习惯了用正义来伪装自己的士大夫而言,这和赤身果行没什么区别,多少有些不习惯。

  可以想象,在袁绍这道请罪疏公布天下之后,会有一些人退出邺城,退出冀州,避免与朝廷正面为敌。

  有的人是因为利益不在冀州,有的人则是因为利益有限,不足以让他们拼上身家性命,一条路走到黑。

  留下的要么是没有退路的死硬派,要么是利益太大,舍不得放弃,只能孤注一掷的赌徒派。

  一阵风吹了进来,审配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连忙叫道:

  “元皓,元皓!”

  田丰已经走到阶下,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来。

  审配连忙起身,披上外衣,推门而出,赶到田丰身后,一把抓住田丰的袖子。

  “元皓,还有机会吗?”

  田丰转头看着审配。“你是说,有没有与你同样想法的人吧?”

  审配点点头。

  “会有。”田丰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可是败局已定,拖得越久,对我冀州伤害越大。正南,你真要走到那一步吗?”

  审配歪了歪嘴角,松开了田丰。

  “我审配岂是不战而降之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让他们看看,冀州多烈士,不是中原那些懦夫可比。”

  田丰张了张嘴,眼神在飘飞的大雪中越发迷茫。

  ——

  建安四年,腊月。

  随着鲜于辅、田豫率领三千幽州突骑赶到洛阳,参与大阅的总兵力达到了五万四千余人。

  一场大雪过后,阳光普照,刘协在马云禄的陪同上,登上了新修复的高台。

  台高十丈,建华盖、大纛。

  诸葛亮、庞统等散骑常侍侍立一旁。

  郭武、赵云、刘和率散骑侍郎近百及甲骑三百,环立台下。

  四百余人,数量虽不及总兵力的百分之一,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却让无数人动容。

  这些都是经历过血战的精锐,正如台上的天子、贵人。

  校阅总指挥韩遂立马小华盖之下,背对天子。虽然他也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名将,可是一想身后的天子,他还是有些后背发紧,不由自主的挺直身躯,生怕被天子看出一点老迈。

  宽大的校场上,五万多将士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着校阅的开始。

  虎贲、羽林居中,五百女骑站在羽林队伍中,身姿挺拔,英气勃勃,丝毫不逊色于一旁的羽林骑士。

  士孙瑞在左,端坐马背上。花白的胡须被风吹乱,儒雅中多了几分随性。身后的步兵营、射声营全副武装,做好了演习的准备。

  在他的身边,依次是徐晃、臧洪、鲜于辅,向两列延展开去。

  刘备在右。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身后的将士队形更加整齐,神情也更加肃穆。

  刘备昂着头,凝视着将台上的少年天子,心跳有些加速。

  经过多次接触,他对天子的了解越多,越觉得天子高不可攀,是当之无愧的英主。看起来崩溃在即的形势,被他轻轻一拨,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谁能想到,黄巾的主张会在天子手中变成现实,天下大乱也成了度田的契机,光武皇帝没能做成的事,竟然被天子做成了。

  四民皆士,至少能让大汉再辉煌四五百年,直到另一个圣人出现。

  大汉有如此英主,袁绍岂能不一败涂地。

  只可惜当初没有听关羽的,早早向朝廷称臣,否则现在韩遂那个位置也许就是我的。

  在刘备的身边,依次站着娄圭、蒯越,以及从扬州赶来的太史慈。

  段煨、杨奉、董承、杨定四将军各率精锐,列阵四角。

  在校场四周,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不少人为了看得清楚,爬上了城墙和树上,就连远处的洛阳城上都站了不少人。

  筹备时间长,消息也放出去很久,从周边县乡赶来观礼的百姓不少。其中不乏知道十多年前孝灵皇帝校阅的,自然而然的和眼前这些将士进行比较起来。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十年前的北军也好,西园八校也好,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衣甲也许更鲜亮,精气神却完全不能和眼前的这些精锐将士相提并论。

  是不是精锐,有时候甚至不用操练,只要看一下身姿、眼神就能区别出来。

  但更大的区别却是虽然眼前这些将士一看就知道是精锐,围观的百姓却不害怕,反而更加心安。

  天子是圣人,能将虎狼一般的西凉人教化成文明之师,让他们协助地方耕种、防汛,山东州郡的将士又怎么可能祸害百姓?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洛阳,还能看到王师。”人群中,有风尘仆仆的老者如是说,涕泪纵横。

  “人皆云孝灵皇帝荒唐,以今上观之,只怕不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岂能墨守于成规,学步于邯郸。”

  第八百四十章 如是我闻

  刘表站在城墙上,不安地耸了耸肩膀。

  他特地换上普通的布衣,与这些身上散发着酸臭的庶民站在一起,就是想亲耳听听他们的心声。

  士孙瑞交待他的文章还没有写。

  他写不出来。他想不出这些目不识丁的庶民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值得天子不惜和天下士大夫为敌,强行度田。

  如果庶民可用,当年黄巾怎么会其兴也勃,也亡也忽?

  天子本该与士大夫共天下,抛弃了士大夫,还有什么王道可言?

  他想不通,也写不出违心之论。就算勉强写出来,也无法瞒过天子的眼睛。

  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个聪明人,身边又有无数年轻英俊,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出他的掩饰和不甘。

  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换上布衣,和儿子刘琦、刘琮来到城墙上。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就算换上布衣,他们父子也不像普通读书人,很容易被人识破。等上了城墙,才意识到他想多了。

  城墙上不仅有穿短袄的百姓,也有穿长袍的读书人。

  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们也不像是刚刚读书的年轻人——刘表知道,韩遂为了收买人心,在河南郡内推行教化,建了一些学堂,收了一些庶民子弟入学——而是治学多年的士子。

  他甚至从几个人的口音中听出了襄阳口音,可能曾经寄寓荆州。

  看到这些读书人夸赞天子的新政,刘表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在荆州兴学,培养出来的士子却站在了他不能理解的一边。

  一旁的刘琮忽然捅了捅刘表,兴奋地说道:“阿翁,女骑。”

  刘表从遐想中惊醒,瞪了刘琮一眼。校场上五万多人,你就盯着几百女骑?真没出息。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女骑而激动的不仅是刘琮,还有很多人。

  城墙上的人不由自主的向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刘表身材高大,也清楚城墙离校场有多远,站在哪儿都没区别。他向远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群模糊的身影,知道是那是一队骑兵,却分不清是男是女。

  “马贵人,那是马贵人。”一个年轻女子兴奋的尖叫道。

  “马贵人就马贵人,有什么好兴奋的。”一旁有个中年男子不满地说道:“终究不过是一些女子。”

  他戴着进贤冠,穿着长衫,面皮白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掩住口鼻,嫌弃地看着年轻女子。

  “你懂个屁,酸丁!”年轻女子没好气的斥责道:“马贵人虽是女子,却凭军功封侯。你倒是须眉丈夫,这辈子能封侯吗?”

  中年男子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拂袖而去。

  “且——”年轻女子拉长了声音,以示不屑。

  刘表听得直皱眉,刚要说话,刘琮却两眼放光的说道:“阿翁,你听她的口音,会不会是凉州人?”

  刘表不解。“是不是凉州人,与你何干?”

  “我想娶个凉州女子。”刘琮扭着脖子,寻找那个年轻女子的位置。“他们都说凉州女子不仅高大壮实,而且有不少都读过书,比中原女子更能当家……”

  刘表听得来火,抬手一巴掌,拍在刘琮后脑上。刘琮说得正兴奋,被这一巴掌拍得差点摔倒,顿时大怒,转头四顾。

  “谁他么背后偷袭,有种站出来单挑!”

  刘琦连忙扯了他一下。刘琮回头一看,见刘表满脸怒气,这才知道偷袭他的是刘表,连忙闭上嘴巴。

  人群中忽然高呼起来。

  “万岁——”

  刘表转头一看,见女骑正在变幻阵型,在校场上演示骑射、突击等战术。她们以五十人为一组,冲过准备好的草人阵,弓射、长矛突击、战刀劈砍,行云流水,阵型流畅如龙。

  即使刘表眼花,看不太清楚,也知道骑兵在如此快速的突击中保持阵型完整不是易事。他想起了刘琦说过的话,悄悄问了一句。

  “伯玉,你觉得这些女骑比起刘玄德的亲卫骑如何?”

  刘琦正看得认真,头也不回的说道:“不相上下。”

  刘表吸了口冷气。

  他虽然没去过刘备的大营,但他知道刘备麾下的亲卫骑绝非等闲之辈。那些骑士大多出自幽州,有汉人,也有胡人,而且征战多年,百战余生,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力量。

  一群女子,能有这样的战力,着实令人意外。

  如果女骑都有这样的战斗力,那羽林骑和北军骑兵又当如何?

  散骑和甲骑呢?

  还有吕布指挥的狼骑。

  刘表越想越心惊。

  仅就骑兵而言,天子手中的力量已经没有对手了,难怪鲜卑人、匈奴人都被他杀得落花流水。

  城墙上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情绪越来越高涨。

  刘表目力不佳,看不太清楚,只能由刘琦在一旁解说。女骑演练只是开胃菜,引起大家的兴趣,真正的演习是从各地赶来的步骑开始的。

  最先上阵的雁门太守臧洪。

  臧洪亲自披甲执戟,指挥三千步骑演练了步骑对抗。

  虽然只是演示,不是实战,但臧洪还是拿出了真本事。刘琦为刘表解说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步兵以弓弩迎敌,他们伏于盾牌,一动不动。阿翁,这是当初麹义破公孙瓒的战法吧?这些步卒真是勇敢……”

  刘表心中一动。

  他知道麹义去了荀攸处,成了荀攸麾下的大将。臧洪与荀攸关系密切,荀攸让麹义来训练雁门兵也情有可原。

  当然,这里面有荀攸让臧洪在大阅上露脸,以示山东人也能为将的可能。

  不得不说,臧洪不愧是将门之子,没有辜负荀攸的期望。据说他麾下的步骑的确堪称精锐,实力不在士孙瑞所领的北军之下。渡河之后,他一路急行军到平乐观,用时比士孙瑞还短。

  一想起士孙瑞的急行军,刘表的大腿还是麻的。

  比士孙瑞的北军还精锐,刘表想不出是什么模样。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应该厚着脸皮,请求随驾,站在高台上观看演习的。

  除了看各部的精采表现之外,他更想看看蒯越的狼狈。

  蒯越的部下是什么水平,他还是清楚的。就算蒯越到达平乐观之后加强了训练,也提高不到哪儿去,弄不好会有所有参加演习的人马中垫底。

  如果还有不如他的,也许只有代表扬州来的豫章太守太史慈了。

  太史慈带来的是两千丹阳兵。

  第八百四十一章 共荐太史慈

  太史慈的表现的确不尽如人意。

  他带来的两千丹阳兵人数不够多,衣甲也不够鲜亮。没有骑兵,步卒也大多黑瘦,既不威武,也称不上雄壮。

  严格来说,他的战术演练也不错,进步有序,攻守转换流畅自如。可惜对手太强劲了。他有的,别人都有。他没有的,别人还有。

  就连他那一手绝妙的箭术都没能发挥出应有的光芒。

  善射的人很多,赵云、黄忠的射艺都不逊色于他。

  他很沮丧,熟悉他的刘备、关羽也为他感到惋惜。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演习,他是表现最差的那一个。蒯越指挥的荆州兵的能力和他差不多,但蒯越有钱,荆州的军容整齐,看起来更威武。

  其实看到女骑的表现之后,他就有了心理准备。

  如果连女骑的实力都这么强,其他各部就算逊色一些,也不会弱到哪儿去。亏得作为州郡兵,他的出场次序靠前。要是等各部演习之后再上场,他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行动。

  演习结束之后,他就坐在马背上,站在阵前,观看其他各部依次演习,下意识地的分析长短得失,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又该如何应付。

  虽然结果很伤自尊——除非是在他熟悉的山地作战,否则全无取胜的机会——但他还是看得很认真。

  这是大汉中兴以来,朝廷掌握的武力第一次全方位展示,值得一看。

  抛开可能垫底的尴尬不谈,太史慈觉得受益匪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他看出的东西远比普通人多。

  给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将士们的积极性不同。

  不仅是禁军,抚军大将军韩遂、徐州牧刘备的部下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衣甲、武器,甚至不是队列或者战术动作,而是他们全力以赴的态度。

  他们不像是在演习,更像是在战斗,眼中是与对手不死不休的决绝。

  这不是训练能训练得出来的。

  太史慈不熟悉韩遂,但他熟悉刘备。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刘备能有的水平,却能解释为什么刘备能够面对袁绍的十万大军,守住彭城。

  如果他的部下有一半是这样的精锐,别说袁绍有十万大军,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无法攻破彭城。

  除非袁绍的那十万大军也是如此骁勇善战。

  或许原因是……度田?

  能够让这么多将士不惜生死的,只有土地了。

  说来也巧,这次表现最差的几部人马恰好都是没有推行度田的荆州、扬州,豫州干脆就没派人来。表现最好的则是事实上已经推行度田的凉州,其次就是河东、关中所在的司隶。

  恍惚之间,太史慈明白了一点什么。

  ——

  大阅很成功。

  百姓看得很过瘾,刘协也很满意。

  虽说水平参差不齐,但总的来说,参与大阅的诸将战斗意志还是很旺盛的,都拿出了应有的水平。

  就连不可能加入禁军的刘备、蒯越比之刚到时都有了明显的提升,说明他们这段时间真的花了心思训练。

  大阅结束之后的庆功宴上,刘协正式宣布,现在的北军五校将进行增兵扩建,除了兵力将增加到四万以上外,还将从各地挑选优秀的将担任校尉、假校尉及长史等官职。

  除去现有的步兵营、射声营,总共需要各级将领近二十人。

  挑选的办法由推荐和考核并举,也可以自荐。

  原则上不限于参加大阅的将领,但在场的诸位显然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不妨踊跃报名。

  话音未落,席上的气氛就热烈起来,不少人交头接耳,更多的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北军中候士孙瑞。

  除了北军八校依然由北军中候指挥之外,不少人都听说了,不出意外的话,士孙瑞将是下一任太尉的人选。这次进攻冀州就是士孙瑞立功的机会。

  很显然,士孙瑞的态度有相当的份量。

  感受到众人热烈的目光,士孙瑞有些尴尬。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他,但他更清楚,谁能入选八校,最后还要由天子来决定,他的影响力其实非常有限。

  如果不自量力强出头,结果很可能就像是对臧洪的任命一样。

  他反对,但天子坚持,最后还是要听天子的。

  韩遂的心情不太好。

  在这样的场合,他的官职明明比士孙瑞高,却被众人无视了。

  太史慈的心情也不太好。

  他来得最晚,与在座的人也几乎没什么瓜葛,能推荐他的只有刘备。但刘备显然还有更想推荐的人:关羽。

  他似乎只有毛遂自荐了。

  就在太史慈考虑要不要搏一搏时,刘备起身离席,拱手道:“陛下,臣备冒昧,想举荐一个人才。”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投向刘备,看他要推荐谁。

  关羽抚着胡须,微眯凤目,心情有些激动。

  刘协微微颌首,笑道:“卿想举荐的是谁?”

  刘备转身来到太史慈的面前,示意太史慈起身出列。

  太史慈措手不及,有些手忙脚乱,险些打翻了案几。他迅速镇静下来,感激地看了刘备一眼,起身离席,向天子行礼,又不安地看向关羽。

  关羽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见太史慈看过去,挑起大拇指,轻轻晃了晃。

  太史慈松了一口气。

  席中有人笑了起来,显然觉得刘备这个推荐不太靠谱。虽然没有排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史慈演习的表现就算不是最差的那一个,也是垫底的两三人之一。

  刘备充耳不闻,大声说道:“东莱太史慈,年三十有四。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少仕州郡,长而随扬州刺史刘繇渡江,颇有战功。臣以为,豫章太守非其所长,可任一校之尉,随陛下征战。”

  刘协入酒杯,微微一笑。“卿言是否过当?太史慈虽射艺绝伦,但其部丹阳兵表现却算不得上佳。”

  不少人点头赞同。

  刘备不紧不慢,拱手道:“陛下,丹阳兵的表现的确不够优异,但这不是太史慈的能力不足,而是形势使然。人人都以为丹阳兵是天下精锐,臣初到中原时,也曾有如此看法,现在却以为不然。丹阳兵虽悍勇,但军纪极差,不足以称精锐。”

  他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备敢言,使诸君易地而处,未必能胜过太史慈。而使太史慈领朝廷之兵,则其表现当在三甲以内。”

  话音未落,关羽起身拱手。

  “陛下,臣附议。臣曾与太史慈共事,深知其能,愿荐其为一校之尉,供陛下斟酌。”

  第八百四十二章 扩军备战

  刘备推荐太史慈,怀疑的人不少。

  但关羽发声,支持刘备的意见,说服力明显强多了。

  原因也很简单,关羽的实力有目共睹。

  他不仅在校阅中有上佳表现,更有阵斩袁绍大将文丑的传奇战绩在手。

  临阵斩将绝非易事,关羽以少量骑兵突袭冀州,逼得袁绍不得不撤兵,解徐州之围,已经成了经典战例之一。

  很多人都不喜欢关羽的傲气,但不得不承认关羽的实力。

  更何况,以关羽的傲气,不太可能是看在刘备的面子上推荐太史慈,只能是太史慈实力过人,强大到能让关羽欣赏。

  这时候再怀疑太史慈的实力,就是怀疑关羽的眼光,就要有迎接关羽挑战的心理准备。

  对这些将领来说,官职高低固然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但实力才是根本。没有实力,只想凭着官职压人,是很难让人心服口服的。

  刘协看看四周,确认无人反对,便将太史慈纳入候选名单。

  刘备的推荐成功,其他也不甘落后,纷纷发表意见。

  一会儿功夫,候选名单上就有了四十几个名字。

  在座的将领中,除了几个肯定不会入选的人,几乎都在名单上。

  蒯越也得到了推荐。知道天子已经许了他魏郡太守的人并不多。再说了,现在只是推荐,并非最终任命,有人推荐也是面子。

  他又不是韩遂、士孙瑞,肯定不会入职八校。

  推荐人选之外,刘协又提出了改造北军的计划。

  之前的北军不管是八校还是五校,其实只有三个兵种:骑兵、步卒,弓弩手。

  除了扩充兵力外,他还想对兵种进行一些调整,增加车兵和楼船兵。

  车兵并不是指驾着战车冲杀——当然也可以包括这些——而是指以车为主要战斗手段的兵种,包括以战车结阵、扎营,甚至是铺路搭桥这样的技术兵种。

  简单点说,就是后世所谓的工兵。

  工兵一直都有,便不够专业化。

  除了因循守例之外,技术提升有限,不足以单列一个兵种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些任务谁都能做,谁做都差不多,自然没必要单独设置,其任务一般由辎重营承担。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技术提升速度加快,铺路架桥也需要更加专业的技术、工具和技能,也就需要更专业的人。

  设战车营,就是将这些专业人才和工具集中起来,以期提高效率,增强战斗力。

  至于楼船兵,那就更好理解了,就是水师。

  水师一直有,但不占重要地位,是因为在中原作战,水师的作用有限。如今战场扩展到大江以南,水师的重要性日益增加,有必要将水师列入北军编制。

  北军不是地方军,但会有征战四方的任务。设立楼船营,维持正常训练,有利于增强北军的水战能力,不至于全部依赖地方水师。

  诸将很兴奋。

  对他们来说,天子设立楼船营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改建后的北军不会一直驻守在京师,而是将和设立之初一样担任起征战四方的责任,是真正的主力。

  北军除了拱卫京师之外,原本就有这样的责任。只是太平日久,朝廷耽于安逸,北军成了权贵们安置亲近的所在,征战的作用日减,原本的主力渐渐就成了摆设。

  真正有志于沙场建功的人通常不会考虑北军,而是去边军。

  在边军面前,北军就是一群废物,就连京师政变都要借助边军的力量。先是阉党如此,后来朝臣也是如此,最后酿成了董卓乱政的大祸。

  对朝廷来说,这显然不是合理的选择。

  改建北军,也就意味着天子要一扫朝廷的文弱之气,要重振武备,将兵权控制在手中,避免边军坐大,腹地空虚这样的事重演。

  这件事是个大事,不是酒席间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刘协公布这个消息,也是希望所有人有个心理准备,献计献策,一起完成这个改革,然后带着新建的北军奔赴战场。

  虽然最终谁能入职八校还没确定,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雄心壮志,以及对他们的信任。

  这让他们很兴奋。

  尤其是刘备、太史慈这些刚从地方州郡赶来的将领。

  朝廷什么时候征询过他们这些武夫的意见?都是朝廷做决定,他们执行。

  看到此情此景,杨奉、杨定等人突然有了自豪感。

  一群土鳖,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当初陛下能取得华阴之战的胜利,就是因为和我们一起商量,群策群力,这才以弱胜强,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李傕,奠定了大汉中兴的基础。

  ——

  庆功宴结束,诸将告退。

  刘协留下了韩遂,重新布茶。

  马云禄亲自动手,为刘协、韩遂摆上茶具,煮上茶。

  韩遂受宠若惊,连称不敢。虽说马云禄是他的晚辈,如今身份却不同,就连马腾到此也不敢安坐如堵,接受马云禄的服侍。

  “韩公,这里没有外人,我和你说几句体己话。”刘协说道。“就让她侍候着吧。女骑刚建的时候,她和令爱也是像姊妹一样的。”

  韩遂连称不敢。

  把马云禄当女儿辈没问题,可马云禄现在是贵人,他总不能把天子也当子侄看。

  “北军改建的事,你怎么看?”

  刘协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韩遂很纠结。

  安排天子的计划,改建后的北军至少有四万人。如果还由士孙瑞担任北军中侯,士孙瑞就控制了这次征讨冀州的三成兵力,与自己旗鼓相当。

  如果再考虑到幽燕都护荀攸麾下的两万精骑,这一战至少有三个实力接近的大将,他想争夺主攻的机会越来越少。

  但北军属天子禁军,天子扩充北军名正言顺,他这个抚军大将军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除非他有不臣之心。

  就知道这么客气肯定有原因,这句话该怎么回?

  韩遂想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将来要还都洛阳吗?”

  “怎么说?”

  “洛阳无险可守,民风又弱,的确需要更强大的北军才能守住八关,拱卫京师。若是定都长安,有地利可用,又有百姓可以随时征召,其实并不需要养这么多兵。毕竟,养兵也是要花钱的。”

  刘协笑笑。

  这老狐狸,变着法试探,就是不正面回答问题。

  既然如此,那我就单刀直入。

  “韩公应该听说了,此战之后,士孙瑞有了功劳,将来会接任太尉。”

  韩遂嘴里发苦。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听天子这么一说,这事就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臣……的确听说了。”

  “那韩公以为,谁来接掌北军为好?”刘协笑眯眯地看着韩遂。

  韩遂一愣,随即心跳加速。

  他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北军是禁军主力,拱卫京师,自然当由陛下信任的大将统领。”

  刘协点点头。“韩公有意吗?”

  第八百四十三章 人尽其材

  韩遂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

  这个选择很难。

  能够掌握北军自然好。

  在可预期的时间内,天下太平,他这个抚军大将军将再无用武之地,要么解甲归田,要么入朝做个闲职。

  但这些都非他所愿,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还想再战斗几年,实现自己的梦想。

  如果能指挥北军,这样的机会不会少。

  从那些校尉候选人就可以想象新建的北军是一支何等强悍的精锐,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何敌不克?

  问题是北军中候只是六百石的小官。就算将来天子会调整,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以他抚军大将军的身份出行北军中候,等于变相降职。

  天子会不会是故意的?

  转瞬之间,韩遂就想到了很多,越想越不安。

  我最近犯错了吗?

  看天子的态度,不像啊。

  刘协看着韩遂,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

  韩遂号称九曲黄河,心眼多、城府深是出了名的,遇事难免会多想一些,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探探韩遂的底。

  这次进攻冀州,看似胜劵在握,但潜大的危机也不少。

  危险不是来自对手——审配、田丰已成瓮中之鳖,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是来自内部。

  士孙瑞与韩遂两个老将争锋,再加上荀攸、刘备这样的中生代方面重将,以及一批刚刚正式进入朝廷主力的新生代将领,大公无私、精诚团结显然太理想化了,明争暗斗才正常。

  竞争不可避免,但一定要控制好烈度,否则就成了内讧。

  让骠骑将军坐镇荆州,而不是率部赶来洛阳,就是不希望他们争得太厉害,被其他人钻了空子。

  既然确定了士孙瑞是主将,就要给韩遂一个希望,免得他走极端。

  韩遂权衡了很久,最后咬咬牙,做出了决定,躬身领命。

  “陛下不嫌臣老悖,臣愿为陛下走马。”

  只要陛下你愿意,让我干啥都行。别说是北军中候,就算是让我骑着马去送信,我都愿意。

  刘协不禁莞尔,伸手递过来一杯茶。“有韩公相助,大事可成。来,喝茶,我还有些事要请教呢。”

  “老臣岂敢。”韩遂如释重负,双手接过茶,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好茶,微苦而不涩,又有余味无穷。”

  刘协转头对马云禄说道:“回头给韩公带上一些。”

  马云禄含笑道:“唯。”

  韩遂连忙谦虚了几句,这才谢了恩,重新坐定,静候刘协吩咐。

  刘协和他讲了几件事。

  第一件就是扩充北军的兵源。

  这次大阅,除了韩遂、刘备等人部下外,能够纳入北军的州郡精锐只有一万多人,加上之前五校的兵力,总共两万出头。

  要达到预期的四五万人,至少还要扩充一半。

  刘协计划从韩遂的部下中选一些。

  韩遂的部下以西凉人为主,原本精练,又有黄猗、姜冏等第一期讲武堂肄业生的协助,这两年的进步有目共睹,作战能力和军纪都为诸军之首。

  这次演习,韩遂的部下表现不错,除禁军之外,仅在徐晃所部之后。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在平定冀州之前,这些人还在韩遂麾下。将来要调什么人进入北军,也要看这次征讨冀州的战功而定。

  北军只要真正的精锐。

  韩遂欣然从命。

  既然将来他都要转入北军,将他的部下转一部分入北军,既能增强北军实力,又方便他以后接管北军,两全其美。

  刘协说的第二件事,就是北军轮训。

  作为禁军主力,北军不仅需要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更要有实战的机会。如果一直驻守在京师,时间久了,必然荒废。

  天下未平时,实战的机会不缺。太平以后呢,就不好说了。

  即使是战时,也有路途遥远,能否及时增援的问题。

  所以刘协想未雨绸缪,在制度上进行安排。

  他打算将北军分为内外两部。内军守京师,外军守边,定时轮换。

  初步计划,内军四到五万,外军八到十万,总兵力控制在十五万以内,以免朝廷无法负担军费。

  有了这十五万精锐作为主力,保证随时有五到十万的机动兵力可用,应该可以对付疆域以内的绝大部分战事。

  刘协轻声笑道:“当然,这是更远的规划,眼下还只有韩公知道。”

  韩遂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如果真如刘协所说,北军的规模就不是四五万人,而是十五万人。这个北军中候与大将军的区别只于在州郡的地方兵。

  他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刘协答应要将兵权交还给太尉,但那只是地方的兵权,禁军还是要控制在手中的。为了能保证禁军为天子所用,就必须将这部分兵权从太尉府分离出来,另设重将。

  为了控制兵权,天子可真是费尽了心机。

  士孙瑞等人肯定不同意,所以天子现在不能说,只和他一个人商量。

  蒙天子如此信任,他韩遂除了全力支持,还能说什么呢?

  激动之余,他提了两个建议。

  一是州郡依然推行兵役制,适龄男子——以后或许还可以加上女子——都要服兵役,至少要接受一年的军事训练,以后每年只在农闲时进行训练。州郡从这些人中挑选兵源,在本地驻防,为期两年。

  二是从州郡兵中挑选精锐,加入北军,并转为常备兵。

  常备兵不务生产,平时训练,战时作战,最长可以持续到五十岁退役,将领的年龄则适当放宽。

  如此,可以保证这十五万北军是最精锐的力量。

  刘协对韩遂的积极态度满意,却不满足,希望韩遂回去再想想。反正还有时间,不必急于一时。现在构思越充分,将来推行就越顺利。

  韩遂深以为然,带着马云禄准备好的茶,躬身而退。

  刘协起身,准备送送韩遂。

  韩遂感激不尽,再三恳请刘协止步。刘协最后只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将韩遂送到门槛外就停住了,他本人甚至没有跨出门槛。

  即使如此,已经足以让韩遂心潮澎湃,如沐春风。

  看着韩遂脚步轻快地走了,刘协嘴角轻挑。

  马云禄走了过来,站在刘协身边,看着韩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笑道:“他好像年轻了十岁。”

  刘协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挽起她的手。“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他也算是凉州老一辈人不多见的俊杰,不让他鞠躬尽瘁,蜡烛成灰,岂不可惜?”

  “他运气好,遇到了陛下,年近花甲还有机会将功赎罪,一展宏图。”马云禄幽幽一声叹息。“若是其他人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那该多好。”

  刘协想了想。“你说的是董卓么?”

  马云禄点点头。“还有阎忠。”

  第八百四十四章 生逢其时

  韩遂回到自己的大帐,还没入座,就发出兴奋的大笑声。

  闻讯赶来的韩银一看,满心欢喜,连忙上前问道。

  “阿翁,天子答应了?”

  他也在北军八校的候选人名单之中,这次天子召韩遂去,他希望韩遂能当面向天子推荐。以韩遂的面子,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韩遂瞥了韩银一眼,笑骂道:“没出息的竖子,一个北军校尉就让你紧张成这样?”他将手中的茶叶包递了过去。“煮茶,听老子慢慢说。”

  韩银接过那个看起来很简朴的茶叶包,皱了皱眉。“这是谁送的,这么简易,怕不是什么好茶。”

  话音未落,韩遂眼睛一瞪,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韩银被打懵了,愤怒而不解地看着韩遂。

  韩遂冷笑道:“竖子,管好你这张嘴。这是天子送我的好茶,马贵人亲手包的。”

  韩银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手中的茶叶包,越想越委屈。

  天子这也太随性了,赐给大臣的茶叶随便用纸包一下就行了?

  “天子是圣人,是率性由心,不役于物的真人。”韩遂挥挥手,示意韩银不要愣着,赶紧去煮茶。他脱了外衣,挂在衣阑上,盘腿坐在火塘边,伸手去烤火。

  韩银跟随韩遂多年,一见韩遂这副神情,不敢怠慢,一面吩咐亲卫守好大帐,别让闲人出入,一边亲自拨火煮茶,准备听韩遂细说详情。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才能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韩银准备好了,这才在韩遂面前坐下。

  韩遂眼中带笑,说起了他面见天子的经过。

  听到韩遂答应出任北军中候时,韩银忍不住问了一句。“阿翁,你怎么知道天子不是要降你的职?”

  “你以为天子是你,行事如此荒唐,全无章法?”韩遂瞪了韩银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么愚蠢的话,是一个正常人问得出来的么?

  韩银从小到大,被韩遂骂得多了,也不在乎,只是看着韩遂,等他的解释。

  韩遂抱拳膝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的同时,又有些后怕。

  当时但凡有一点失误,结果恐怕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实际上,最后让他决定接受天子邀约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子对他的称呼。

  在此之前,天子私下里一直称他为韩卿,而不是像称呼杨彪、贾诩为杨公、贾公,明明他的年龄比杨彪、贾诩更大。

  但今天天子称他韩公。

  冲着这一声“韩公”,就算真受了委屈,降了职,他也认了。

  比起天子的信任和亲近,官职的高低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就像贾诩,之前他的官职只是侍中,可是谁能说他不是天子的心腹?

  由侍中到太尉,只不过一句话的事。

  如果他也能像贾诩、杨彪一样成为天子心腹,又何必担心官职呢。

  只是这样的心思不能对外人说,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儿子。

  韩银不是阎行或者成公英,脑子不够好使,嘴也不够严,有些话不能对他说得太明白。

  韩遂只是向韩银转述了天子将在冀州之战后将他的部下并入北军的计划,让韩银暂时不要考虑成为北军八校尉了。好好作战,打出威风,打出格局,不要坏了天子的事,将来整个北军都是我们父子的。

  韩银虽然有些失望,最后还是接受了。

  如果韩遂主掌北军,他再做校尉的确不太合适。

  ——

  经过多次讨论,扩建北军成为决议,八校尉的人选也基本确定。

  除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官居原职之外,其他三个骑兵校尉因能力一般,又无战绩可言,被调转他职。

  有五人被任命为新校尉。

  徐晃为中垒校尉,统领以甲士为核心的重步兵。

  关羽为屯骑校尉,统领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

  臧洪为胡骑校尉,统领以鲜卑、乌桓、匈奴人为主的轻骑兵。

  鲜于辅为长水校尉,统领以幽州突骑为主的突击骑兵。

  娄圭为楼船校尉,统领水师。

  新设的轻车营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任校尉,由北军中候士孙瑞暂时代理。

  此外,各校除校尉之外,又各有假校尉一人,长史一人。

  其中太史慈任射声假校尉,黄忠任楼船假校尉,田豫任长水假校尉,郭淮任轻车长史。

  仅从数量来看,河东人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徐晃、关羽皆名列校尉,再一次证明了天子虽然一直没回河东,河东的重要性却不减。

  最幸运的却是太史慈。

  虽然有刘备、关羽的推荐,但他人脉单薄,而八校的争夺又很激烈,他未必有机会梦想成真。

  就连出任射声假校尉,都是他没想到的事。

  射声校尉沮俊不是武人,只是因为老臣的身份,加上之前华阴之战时的战功,不宜将他罢免。但冀州之战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因功升迁,腾出来的校尉空缺自然由太史慈接替。

  虽然多了些曲折,太史慈却心满意足,也对刘备、关羽感激莫名。

  确认了消息之后,太史慈就赶到刘备的大营,向刘备致谢。

  得知太史慈被任命为射声营假校尉,刘备也很高兴,设宴为太史慈贺喜。

  但他不接受太史慈的感谢。

  他对太史慈说,你能出任射声营假校尉,我虽然有首倡之功,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比起我,关羽的作用更大。

  但关羽也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八校尉看似由个人能力而定,实际上牵涉到的利益甚广,甚至要考虑到各州之间的平衡。你看娄圭代表了荆州,臧洪代表了徐州,便是明证。

  你是青州人,但青州到目前为止,实际上还没真正纳入朝廷辖区,朝廷连刺史都还没任命。

  能让你出任射所假校尉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刘备最后对太史慈说,你之前遇到的上官不是背信弃义,利用你却不保护你,就是眼高于顶,用你却不看重你,才磋砣至今。现在遇到了天子,你的机会就来了。好好干吧,将来一定能封侯。

  你要谢,就去谢天子。

  太史慈想了一会,最后说,我会谢天子,但不是现在,而是等攻破邺城之后,用战功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岂能红口白牙,空手言谢。”

  第八百四十五章 近乡情怯

  北军整改方案确定,随即进行兵员补充,并展开训练。

  为了方便整合,士孙瑞很快就带着挑选出的将士北上,赶赴太原,与留守的步兵营、射声营汇合,一起东进。

  刘表去送士孙瑞,两人在小平津握手道别。

  士孙瑞对刘表说,你可以跟着天子东进,一路上多看看,自然能明白天子新政的高明之处。有了真切的感悟,你写出来的文章才能说服别人。

  否则就是一堆废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刘表深表赞同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万一我迟迟写不出文章,天子没耐心了,那怎么办?

  士孙瑞深深地看了刘表一眼,无声而笑。

  他知道刘表在担心什么。

  刘表年近六十,做不做官的不重要,刘琦、刘琮兄弟却耽误不得。一个家族能不能持续兴盛,关键就看子孙有没有出息。

  “景升,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伯玉先跟着我。北军刚刚调整完,还有不少空缺。校尉、假校尉、长史之类不敢说,安排个其他官职,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士孙瑞顿了顿,又道:“我给本初送了信,也是这么说的。”

  刘表看了士孙瑞两眼,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

  士孙瑞的面子就是大,连袁绍的儿子都敢护。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子想拦也拦不过来。天下官员还是以士大夫居多,朝廷管得再严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与其搞得针锋相对,互相隐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在荆州时,他也曾有同样的无奈。

  “多谢君荣的好意。只是犬子与刘玄德有约,不能食言。”

  士孙瑞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刘备身边人少,刘琦有更多的出头机会,自然比入北军更佳。

  “就此别过。”士孙瑞拱拱手。“希望能早日读到你的高论。”

  刘表哈哈一笑,拱手告别。“谨祝君荣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

  袁绍抬起手,轻轻的敲了敲车壁。

  跟在车旁的袁谭连忙附身过去,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阿翁?”

  袁绍睁开眼睛,目光渐渐聚拢。“到哪儿了?”

  袁谭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已经进了汝阳界,再有十几里就到家了。阿翁若是累了,不妨休息一下,卧雪亭就在前面。”

  “卧雪亭啊。”袁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袁氏四世三公,为大汉第一流的世家,始祖袁安的事迹自然广为流传,卧雪的故事更是如此。天下乡亭中以卧雪为名的很多,汝阳也有一个。

  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家乡,在卧雪亭歇歇脚,或许不是坏事。

  马车又向前走了里余,便到了卧雪亭。马车停住,袁谭亲自抱起袁绍下车,准备到亭中休息片刻。

  “就在外面吧。”袁绍突然说道。

  袁谭愣了一下,却还是照办,命人在亭外设了挡风的帷幕和案几,又垫上厚厚的软垫,这才将袁绍抱了过去。

  袁绍靠着案几,正对着卧雪亭,看着门上匾额中两个端庄的隶书,一时感慨。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两个字应该是蔡邕手书。

  汝南袁氏与陈留蔡氏是世交,袁氏有人去世,常由蔡邕编撰碑文甚至书丹。只可惜,蔡邕被王允杀了,没办法再给他写碑文了。

  多年以来,袁绍第一次觉得王允杀蔡邕有些鲁莽。

  一个书生而已,何必搞得满城风雨,留着又何妨?

  盯着“卧雪”二字看了一会儿,袁绍的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但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仿佛从袁安卧雪的故事中得到了抚慰。

  袁谭拱手站在一旁,神情肃穆。

  郭图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远处,神情有些萧索。

  逢纪、荀谌都没有跟来。荀谌回了家乡颍阴,逢纪说是去访友,具体访谁,不得而知。

  袁绍知道这些,却没有问。

  韩馥死后,荀谌就与他貌合神离。之所以跟着他回豫州,不过是天子不肯轻易接纳他。只是以荀氏的影响力,荀谌重新入仕是迟早的事,自然没必要一直跟着他。

  逢纪也差不多,没有去路的只有郭图。

  郭图曾遭天子折辱,不想再受委屈,所以跟着他来了汝南。虽然袁绍已经知道是郭图不经他同意,亲笔写了请罪疏,袁绍还是原谅了他。

  事到如今,还有谁是不可原谅的呢。

  真要计较起来,只怕连亲儿子袁谭都靠不住。

  见袁绍闭目养神,袁谭蹑手蹑脚地走到郭图身边,使了个眼色,一起走到几十步开外。

  “马上就到了。”袁谭轻声说道,神情不安。

  郭图嗯了一声。

  “会不会有意外?”袁谭又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帷幕。“阿翁病成这样,怕是受不住羞辱。”

  郭图咂了咂嘴。“不会,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惊动别人的。他现在应该不想见人,否则也不会留在亭外吹风了。”

  袁谭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他也想到了袁绍不肯进亭的原因,只是没像郭图说得这么直白。

  这一路走来,他们刻意与外人保持距离,就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以免刺激袁绍。

  袁绍大概也清楚这一点,非常配合,极其低调。就像当年弃官奔丧,生怕被许劭批评,进汝南之前就遣散随从游侠一样。

  郭图提前派人购置了一座偏僻的宅子,就在城外的袁氏茔附近。他们不用进城,可以直接入住,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骑士从远处驰来,远远地就下了马,将坐骑系在道旁的树上,快步赶到郭图面前,躬身一拜。

  “郭君,大事不好。”

  “怎么了?”郭图眉头一跳,语气有些惶急。

  “袁术派人回乡,说是收回成命,同意袁公重归袁氏宗族。”

  郭图大喜,与袁谭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说道:“这是好事啊。”

  骑士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喜色,反倒极其尴尬。

  郭图迅速冷静下来。“还有什么事?”

  “他……”骑士咽了一口唾沫。“他让人刻了一块碑,就在文开公(袁成)的墓旁。”

  郭图的脸色顿时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不用骑士再说,他也猜得到了。

  不用说,那块碑上肯定就是他代袁绍写的请罪疏。

  第八百四十六章 鲜克有终

  “当初就应该杀了他!”郭图一甩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袁谭的神情也变得极为尴尬。

  这不仅是因为他和袁术的关系,更是因为袁术这么搞会毁了他的前程。

  一旦袁绍被气死,他至少要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冀州早就平定了,他到哪儿去找立功的机会?

  这叔叔果然是疯的。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可理喻。

  袁谭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只能向郭图问计。

  郭图无计,只能建议不让袁绍知道,直接去购置的小院,就当没这件事发生。

  反正石碑没长脚,不会自己找上门。

  休息几日,等袁绍身体略好,袁谭就立刻起身,应该能赶得上冀州的战事。

  袁谭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郭图赶走了骑士,同时命令他们不要再报类似的消息,以免引起袁绍猜疑。

  骑士领命而去,郭图与袁谭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转身回到袁绍面前。

  “走吧。”闭目养神的袁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见袁绍神情无异,袁谭心中窃喜,应了一声,将袁绍抱回车上,又命人收起案几帷幕,重新起程。

  马车缓缓前行。

  经过汝水支流,即将赶往小院时,袁绍突然敲响车壁,叫来袁谭,吩咐道:“去祖茔。”

  袁谭顿时变了脸色。“阿翁……”

  袁绍眉头微皱。“我已经从洛阳躲到了汝阳,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袁谭面色一僵,正要说话,郭图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对车夫说道:“去袁氏祖茔。”

  车夫吆喝着,调转马头,向袁氏祖茔驶去。

  袁绍没有关上车窗,他倚在车壁上,看着从车窗前掠过的风景,神情出奇的平静。

  上一次回汝阳的情景历历在目,形势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山东士大夫唯他马首是瞻。回汝阳时兵强马壮,前来迎接的人成千上万。

  现在,他已是落架的凤鸟,孤苦伶仃。随从寥寥,迎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他又想起了袁氏老宅门阙上的乌鸦,嘴角不禁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就知道这些名士说话不靠谱啊。

  ——

  新立的石碑很显眼,袁绍还没下车就看见了。

  看守祖茔的袁氏族人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他认识袁绍。

  二十多年前,袁绍开始服母丧时,他就开始看守祖茔。袁绍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来拜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上次袁绍率军南下中原,回汝阳扫墓,却被袁术以家主之名开除宗籍时的失态。

  他看着袁绍蛰伏养名,看着袁绍名扬天下,又看着袁绍身败名裂。

  看着袁绍走来,他拱手双手,身体微躬,颌首致意。

  正如袁绍当年服丧养名时一样。

  袁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缓缓走了过去。

  来到高大的石碑前,袁绍挣脱了袁谭的手,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抬起,遮住阳光。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石碑上,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着一些。

  墓刻得很好,石料细腻坚实。书法上佳,刻工也很精细。一笔一画,仿佛是直接写上去的,气势生动。

  “臣本纨绔,生于钟鼎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少不识耕种之苦、稼穑之累。长而读书,追慕前贤,羡其名高,以济世为念……”

  袁绍轻声吟哦着,不禁笑了一声。

  “公则,公路没有说错,这是你的文章。”

  郭图站在一旁,脸色酱红。

  来到碑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术还真是做事做绝,直接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上面。袁绍显然也看到了,当然也可能是早就猜到了。但看到文章之前,他一直没提过。

  这块碑树在这里,袁绍固然身败名裂,他也脱不了干系。

  袁绍接着读了下去,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碑上,浮现在眼前。

  郭图写得很克制,并没有将他做过的事都写出来,但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在揭开他盛名下不堪的虚伪,让他体无完肤。

  虽然用手遮着阳光,袁绍还是泪流满面。

  他没能读完碑文,眼前便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碑上,染红了新刻的字。

  袁谭大惊,连忙扑过来,抱住袁绍。

  袁绍勉力站起,用力推开袁谭,大声嘶吼道:“苍天,既然汉家天命未绝,又何必降谶纬乱世,误我害我?既然无意眷顾,又何必使我承宗族之命,天下之望?”

  他泪如雨下,状若癫狂。头上的幅巾滑落,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散开,衣服也敞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指天喝地,不停地嘶吼着,痛骂着,血从嘴角飞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语气却越发激烈,仿佛面对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袁谭惊惶失措,郭图面色煞白,一动不动。

  他随袁绍日久,从袁绍那吐字不清的喝斥中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名士,党人,天命,袁氏。

  误我,误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里面偏偏没有朝廷,没有天子。

  是因为我的文章里没提到朝廷,没提到天子吗?

  可是我的文章里也没提天命,没提袁氏啊。

  就在郭图疑惑不解的时候,袁绍突然大叫一声,弯下腰,向石碑猛冲过去。

  “呯!”一声闷响,袁绍撞在了石碑上,鲜血迸溅。

  袁谭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将袁绍抱在怀中。

  袁绍的额头撞开了个大口子,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红了袁绍的脸,又染红了袁谭的手。

  “阿翁——”袁谭惊叫,泪流满面。

  “显思,远离党人。”袁绍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冷静,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一把抓住袁谭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袁谭的眼睛。“记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

  袁谭愕然,看着袁绍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看着袁绍的头无力的垂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甘地看着苍天。

  “郭公,郭公……”袁谭连声喝喊。

  郭图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石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第八百四十七章 洛阳残烟

  建安五年春正月,刘协“第一次”走进了洛阳城。

  他在平乐观驻军月余,一直没有进城。

  直到大阅结束,诸军整训完毕,他将率领大军东进,征讨冀州,才突然决定要进城看看。

  随从不多,除了散骑、女骑之外,只有抚军大将军韩遂等人。

  刘表意外的收到了口谕,随驾而行。

  接到口谕后,他立刻换上衣服,跳上马,跟着传诏的骑士进了城。

  到洛阳月余,他已经习惯了骑马,也准备了一匹温顺的坐骑。只要不长时间急行,也可以应付得来了。

  见到天子时,天子在两宫西侧的铜驼街。

  曾经繁华若市的铜驼街如今荆棘满地,就连曾被人摸得发亮的铜驼也隐隐生了铜锈,黯淡无关。街道两侧的里墙、宅第大多倾颓,残存的墙壁上既有黑色的烧痕,也有暗红的血迹。

  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两侧的树梢上,好奇地看着这些人,却一点也不害怕。

  看到此情此景,刘表也不禁黯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洛阳城的凄凉。

  董卓撤离洛阳时,他早就到了荆州,正在蒯越、蔡瑁的协助下,雄心勃勃的整顿荆州。听到洛阳被焚毁的消息时,他也非常伤感。

  但若非亲眼所见,这些伤感总是缺一些真挚。

  “刘卿当年在洛阳时,住在哪里?在城中么?”刘协轻声问道。

  刘表转头四顾,抬起手,用马鞭指了指东方。

  “臣第一次来洛阳时,就住有先师的家中,是一区很小的宅子,就在旄门内。”

  刘协点了点头。

  旄门是洛阳城东南角的一个门,很偏远,住在那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极少达官贵人。

  达官贵人都在两宫附近,一是上朝方便,二是离公府寺署近,上下班也方便,平时走动起来也方便。

  王畅为人节俭,倒不是虚词。

  但刘表显然没有继承到这一点优秀品质。

  “后来呢?”

  “后来……”刘表有些赧然。“后来住过很多地方,一时也记不清楚。”

  “记不清了?”

  “是……是的。”

  “随驾文武中,你年纪较长,又是见过洛阳城旧日风光的人之一。此情此景,想必感慨良多?”

  “是,臣……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朕想委托你一件事。”

  刘表一愣,不安地看向天子。“请陛下吩咐。”

  “你带几个人,将此情此景描绘成图卷。”刘协举起马鞭,四处指了指。“然后再辨别清楚,哪里曾是何人的住宅,一一注明,将来刻成书,留与后人,以为诫鉴。”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此大城,付之一炬,百姓流离失所,伤亡以百万计,总要留下点教训,使后人行事不复如此孟浪。”

  “是,是。”刘表尴尬地应道。

  当初决定召州郡兵入京的是袁绍,但他们也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尤其是在召董卓入京这件事上。

  与丁原等人不同,董卓很早就露出桀骜不驯的征兆,存在失控的可能。中平五年,孝灵皇帝欲夺董卓兵权,征其为少府,被董卓拒绝。中平六年,孝灵皇帝退而求其次,转董卓为并州牧,再次被董卓拒绝,不臣之相已经昭然。

  但袁绍自以为董卓是袁氏故吏,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又有较强的战力,可为强援,力排众议,邀董卓入京。

  后来的结果证明,袁绍这一着错得离谱,不仅毁了大汉,毁了洛阳,也毁了袁氏及党人多年的梦想。

  如果不是董卓,又哪来那么多曲折?

  “袁氏故宅在哪里?”

  刘表心神俱乱,也没多想,随手一指。

  “走,去看看。”刘协拨转马前,向刘表所指的方向轻驰而去。

  刘表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后悔却已经迟了。

  他暗自叫苦,却不得不踢马跟了上去,心思急转,想着说辞。

  袁氏宅第逾制,就算被烧过,也不可能烧得干干净净,必然会留下一些痕迹。

  比如门前的三出阙,那可是石头的。

  ——

  “啧啧……”刘协咂了咂嘴,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之意。

  袁氏大宅的破损很严重,可以想象遭劫时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些门进进出出,带进去的是刀和火,带出来的是钱和珍宝。

  随着袁氏五十余口被斩于长安市,袁氏积累了几代人的财富灰飞烟灭。

  应该说,袁氏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袁氏会比现在更惨。

  不仅袁绍会呕血而死,袁术也一样死得其所,其子女只能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

  袁氏对大汉不忠,大汉却对袁氏不薄。

  “民宅就从袁氏老宅画起。”刘协说道,看向刘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

  刘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连连点头。

  “还有,桓灵之世为公卿者,或者虽然位不至公卿,但名声甚著的党人、名士、士大夫,他们的家宅都要绘成图卷,并加以说明,使后人读史时能按图索骥,一目了然……”

  刘协一口气提了几条意见,刘表唯唯诺诺,不敢反驳,额头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内衣更是湿透,粘在身上。

  “听说你子女不少,想留哪个在身边侍候?”

  刘表一惊,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三子刘修尚幼,又好文学,或许可以助臣一臂之力。”

  “行,那就让刘琮为童子郎吧。”

  “唯。”刘表嘴里发苦,却只能躬身领命。

  天子只说让次子刘琮为童子郎,根本不提已经成年的刘琦,显然是对他不满,以这种方式进行敲打。

  已经成年的都不要,只要一个还没成年的少年。刘琮心性未成,跟着天子几年,不可避免地会受天子影响,与他这个做父亲的殊道而行。

  至于他自己,这辈子大概就剩下一件事:带人绘制洛阳图卷,同时自我反省。

  一想到今后几年、十几年都要浪费在这残垣断壁之间,看野雉狐鼠出没,听孤魂野鬼夜哭,刘表就不寒而栗,后背凉嗖嗖的。

  这时,有骑士从远处奔来。

  有侍郎迎了过去,取过一份文书,又回到刘协面前。

  刘协看完文书,转头看看刘表,淡淡地说了一句。

  “袁绍死了。”他顿了顿,又道:“自绝。”

  第八百四十八章 兔死狐悲

  目送天子一行轻驰而去,刘表下了马,在袁氏旧宅前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屹立的三出阙,心情有些复杂,鼻子也莫名有些酸。

  不是因为天子说的那些话,而是突然接到袁绍的死讯,他有点接受不了,更为袁绍不值。

  他看得出来,天子并没有刻意针对袁氏的兴趣。

  袁隗、袁基等人被杀,袁绍又刚刚自绝,剩下的袁术甘为天子鹰犬,整袁绍比天子还要狠,自然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天子要针对的,或许是整个士大夫阶层。

  包括党人,但又不仅仅限于党人。

  这已经超出了个人恩怨的层次,只能是对既往灾难的反思。就算再不理智,天子也不会和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除非他想天下大乱。

  袁绍只是一个典型而已。

  但悲哀之处正在于此。

  在刘表看来,袁绍早就不是党人,反倒将党人当作了对手。

  党人是灾难的根源吗?

  作为党人一员,刘表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迟迟写不出文章,影响了前程。

  可是此时此刻,坐在洛阳城中,袁氏故宅前,想着当年那些出入此门的名士、党人,刘表也无法否认,党人怕是要对眼前的一切负些责任。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袁绍的行事。

  出任荆州以后,因让他无奈的就是掣肘。不管他想做什么事,只要不合乎那些人的利益,这件事就办不成。

  越是老朋友,越是贪婪。

  一旦涉及到利益,平时的高谈阔论就全变了味,忠孝节义也不重要了,利益得失才是决定是否可行的关键。

  遇到这样的事,他也想杀人,只不过他没有袁绍那样的实力,不得不忍气吞声,与蒯越等人周旋。

  “阿翁……”刘琦策马而来,在门前翻身下马,几步赶到刘表面前,气喘吁吁的问道:“天子呢?”

  “走了。”刘表直起腰,随手指了指东门方向。

  “怎么说?”

  “你别犹豫了,去追刘玄德吧。”刘表扶着刘琦的肩膀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仲玉为童子郎,会跟着天子。季玉不小,就留在我身边吧。”

  刘琦听懂了刘表的意思,不禁黯然。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接受刘备的邀请。

  “阿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刘琦的心情很烦闷,语气也尖锐起来。

  “这就是命。”刘表指指袁氏旧宅。“你看看这座宅子,曾几何时,来拜访袁绍的人能排到百步之外。可是如今这些人在哪儿呢?进出此门的,只剩下野狐野狗了。”

  他向下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半转身子,对刘琦说道:“刚刚收到消息,袁绍死了,袁谭怕是要守三年丧。冀州之战,他是肯定赶不上了。”

  刘琦一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为袁谭惋惜。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不如天算。

  袁绍竟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比起袁谭,自己还不算太糟糕。

  刘琦一时释然。

  ——

  太原。

  士孙瑞坐在大帐中,魏杰、沮俊以及刚刚任命的徐晃、关羽等人分坐两边,正听士孙瑞讲解八校的调整方案。

  北军由五校扩充为八校,兵力也由之前的五千多人扩充到两万左右,将来还要再扩充一倍,涉及到的人事很广。在出征之前,士孙瑞必须做好安排。

  等到了冀州再调整就来不及了。

  好在天子很给士孙瑞面子,不仅扩充后的北军依然由士孙瑞指挥,而且只指定了校尉、假校尉及长史人选,士孙瑞拥有极大的人事权,安排起来不算太难。

  总而言之,这次扩充北军更像是给士孙瑞立功的机会,也可能看成天子有意兑现诺言,为士孙瑞接任太尉做准备。

  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有个别人吃了点亏,也不会太计较。

  这是无数大臣的夙愿,不能因小失大。

  再说了,等士孙瑞接任太尉,有的是补偿的机会。

  新任命的校尉中,臧洪、娄圭本就是士大夫,徐晃、鲜于辅虽然不是士大夫,但为人谨厚,不会故意找事。唯一有点麻烦的就是关羽。

  关羽是屯骑校尉,统领的是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

  甲骑原本是天子一手组建的精锐骑兵,总共三百骑,战时由散骑三部督各领百骑突阵,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次北军扩充,天子将一百五十骑转入北军,由关羽指挥,让关羽倍受鼓舞。

  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和认可,不能辜负。

  所以在其他人都赞同士孙瑞的意见,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会保留,避免正面冲突的时候,关羽毫不掩饰的表达了对北军原有骑兵的不屑。

  北军原有的三营骑兵被天子挑走一千精锐后,还有一千五六百人,这些年一直随士孙瑞驻扎在太原。

  在并凉平定之后,他们得到了充足的战马供应,又从依附的胡人中挑选了一些精锐,增补到近三千人。加上王凌等并州年轻俊杰的指挥,实力并不算弱。

  所以,士孙瑞的意见是保留既有编制,只是将新拨来的骑兵补充进去。

  关羽表示反对。

  其他的骑兵营我不管,但屯骑营不接受这些骑兵。

  屯骑营虽说名称没变,但性质却不同了,这是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你们都是轻骑兵,不适合留在屯骑营。

  要留在屯骑营,就必须通过重骑兵特有的考核,否则就转入到以轻骑兵为主的胡骑营、长水营去。

  关羽这话一出口,气氛就有些僵。

  士孙瑞原本还想和关羽商量,你虽然带来了一百五十甲骑,还有三千精锐骑兵,但屯骑营的编制是五千人,还有近两千人的缺额,原有的屯骑营骑兵不到一千人,完全不影响嘛。

  至于训练,你关云长练兵水平那么强,还怕练不出来?

  士孙瑞自问已经给了关羽面子,但关羽就是不肯让步。

  随你怎么说,考核不能省。屯骑营宁缺勿滥,不符合要求的一个也不要。

  就在这时,士孙萌走了进来,快步走到士孙瑞在前,附耳说了几句。

  士孙瑞眉头一皱,手指在案上轻点了几下。“今天时辰也不早了,暂且休会,诸君请回,再斟酌斟酌,明日再议。”

  众人起身,轰然应诺,转身出帐。

  士孙瑞向沮俊使了个眼色。沮俊会意,站在原地不动。

  等众人出帐,士孙瑞走到沮俊面前,一声叹息。

  “袁本初死了,冀州必然有变,能否让公与想想办法,释放一些汝颍人,让他们去奔丧?”

  沮俊转了转眼珠。“这的确是个机会,我试试。”

  第八百四十九章 同心协力

  徐晃加快脚步,赶上关羽。

  “云长,喝两杯?”

  关羽转头看了徐晃一眼,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徐晃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徐晃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徐晃留他在箕关,又为他创造了战机,他不可能有今天。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出了中军大营,向中垒营走去。

  中垒营是八校之一,北军缩编为五校时被撤销了。如今重建,便是全新的一营,营中将士都是刚刚参加大阅后的精锐步卒,划归徐晃的麾下,有不同地域整合的问题,却没有新旧之间的矛盾。

  所有人都是新人。

  好在徐晃不仅个人能力突出,练兵能力更强,秉承着天子与将士休戚同心的理念,他很快就与这些部下打成一片。

  见徐晃、关羽入营,沿途的士卒纷纷行礼。

  徐晃不时颌首致意。

  关羽看得眼热,感慨地说道:“公明兄,我真羡慕你。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天子没有将你我分开,还是让我做你的假校尉,那该多好。”

  徐晃哈哈一笑。“云长,天子对你期望甚高,你总做我的假校尉,岂不埋没?中垒营是步卒中坚,屯骑营则是骑兵主力,哪一个都不能缺。云长啊,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关羽抚着胡须,一声叹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肯将就。那些骑士虽然不差,可是离屯骑兵的标准还是太远了。他们上了阵,不仅发挥不了战斗,反倒有可能自乱阵脚。”

  徐晃体贴的点了点头。

  甲骑与普通重骑兵不同,要求极高。除了个人的身体素质、技战术之外,还要求相互之间的配合。只有每个人都能按照要求去做,上阵时才能拧成一股绳,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

  面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如果有人克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乱了阵势,很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羽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

  “云长,你想过没有,这次征讨冀州,你也许根本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

  关羽叹了一口气。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审配困守邺城,幽州已经落入袁术之手,还能为审配效命的骑兵非常有限,胡骑营、长水营的轻骑兵足以应付,屯骑营的重骑兵大概率就是押阵,不太可能有直接上阵的机会。

  至于攻城,就更没重骑兵什么事了。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天子会在这个时候重建屯骑营,甚至还将甲骑拨了一半过来?”

  关羽一愣。“为何?”

  徐晃已经走到大帐门口,转身四顾。“天气不错,我们就在帐外喝吧,省得帐中憋闷。”

  关羽哪里有心思喝酒,随口答应,催徐晃快说。

  徐晃却不紧不慢,命人铺席设案,又取来酒来,就在帐前入座。

  关羽见此情景,若有所思。“你是说,天子要看我能否接掌屯骑营?”

  徐晃微微一笑。“云长,你说得没错,屯骑营要想发挥真正的威力,必须做到万众一心,不能有滥竽充数之辈。可是你想过没有,需要万众一心的不仅是屯骑营,整个北军都是如此。”

  关羽眼神微缩,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有点明白了徐晃的意思。

  北军八校并不是单独的八个营,而是不同的功能组合体。要想发挥真正的战斗力,不是哪一个营强就可以的,要八营皆强,而且配合默契。

  屯骑营是很强,可是没有轻骑兵的配合,没有射声营的配合,屯骑营的战斗力也很难持久。

  “八营各有各的特点,也各有各的难处。屯骑营的威力在于冲阵,难处则在兵员要求高,训练也难,没有两三年时间,很难形成战斗力。”

  关羽眉头紧皱。“这么说,屯骑营去不去冀州也没什么不同?”

  “不能这么说。”徐晃摇摇头。“没有屯骑营的北军,是不完整的北军。只不过这次屯骑营是配合其他营,将来却可能是其他营配合屯骑营。”

  “将来?”

  “你不会觉得平定冀州之后,天子就马放南山吧?”

  关羽一时语塞,沉吟了半晌,这才很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接收几个吧。”

  酒热了,雾气缭绕,酒香扑鼻。

  徐晃举起酒杯。“不是几个,而是整个屯骑营。让他们按你的要求去练。练成了,就留下。练不成,就算送到其他营,也是响当当的精锐,谁会拒绝呢?”

  关羽目光一闪,转怒为喜,连连点头。

  ——

  沮俊回到大营,没有进自己的帐篷,直接进了沮授的帐篷。

  沮授有客人。一个年轻人,正与沮授对面而坐,案上铺着几张图纸。沮俊眼睛一瞥,就认出这是攻城器材,不由得多看了年轻人一眼。

  沮授连忙起身。“兄长,这是关中大医名师马钧马德衡,刚从长安赶来,准备入北军效力。”

  沮俊一听,大喜过望,连忙拱手致意。

  “原来你就是马大匠啊,想不到这么年轻。啧啧,真是少年出英雄。”

  马钧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沮俊哈哈大笑,邀马钧重新入座。

  他早就听说过马钧的名字,知道他是关中的能工巧匠,改进的织机效率比原有的织机提升了近十倍。关中、河东如今能有大量的丝绸出售,马钧改进的织机立了大功。

  士孙瑞早就想邀马钧来北军效力,却被马钧拒绝了。后来听说马钧制造织机获利颇丰,连太学邀他去做讲习都不愿意,这才罢休。

  没想到马钧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在沮授的大帐里。

  不用说,肯定是沮授居中运作,请到了马钧这个名匠师。

  有了马钧的协助,攻打邺城就容易多了。

  沮俊与马钧寒暄了一阵,马钧很不自在,以舟车劳顿为由,起身告辞。沮授也不拦着,命人送马钧去休息。

  帐中只剩下沮俊、沮授二人,沮俊顾不得来意,先问起了马钧是怎么来的。

  沮授笑笑。“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中山甄氏的功劳。”

  沮俊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你是说,是那个据说有贵人之命的小女子?”

  沮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居然说动了马钧。”

  沮俊欢喜不禁,却又有些担心。“马钧虽然灵巧,但他毕竟是个白身,直接做轻车校尉怕是有点难。”

  沮授摇摇手。“此人不好功名,对轻车校尉也没什么兴趣,能做事就行。”

  第八百五十章 知己知彼

  沮俊大喜过望。

  马钧愿为北军效力,却不在乎官职,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你是怎么和那甄氏小女子联系上的?”

  沮授笑笑,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

  这次随士孙瑞去洛阳参加大阅,他清楚天子武力平定冀州的心意已决,而且有意要逼反一部分冀州大族,冀州必将迎来重大损失。

  他无法阻止天子的想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为冀州将来的恢复做些准备。

  他很自然的想到了甄宓。

  甄宓有国色,又有中山甄氏的雄厚实力,据说和天子也见过面,印象还不错。如果她能入宫,冀州在宫里也就有了发声的机会。

  找到甄宓并不难——她是随驾的讲武堂技师——但甄宓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入宫解决不了问题。

  况且宫里原本就有冀州人,董承的女儿董宛就在宫里,而且她是董太后的族人,从小和天子一起在南宫长大,最是亲近。

  要找人为冀州代言,董宛比她更合适。

  何况孝桓、孝灵都是出自河间,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是赵国人,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只是冀州人没把天子当自己人罢了。

  与其想着走后宫的路子,不如想想怎么为天子征讨冀州效力。

  甄宓最后想到的办法就是请马钧出仕,到北军效力。

  北军八校,天子要建一个战车营,专门负责制造军械,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本来甄宓是打算毛遂自荐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水平不够,便想到了马钧。

  至于甄宓是如此说动马钧的,那就不清楚了。

  甄宓没说,马钧也绝口不提。

  沮俊听完,频频点头。“想不到这小女子不仅有颜色,还有谋略,可比审配、田丰辈强多了。公与,你要与她保持联系。入宫虽不是唯一选择,却还是值得考虑的。至于董承父女……”

  沮俊哼了一声,不屑再提。

  董承身为董太后族人,居然会依附董卓,这种人也就那么回事了,当不得大用。至于他的女儿董宛,看起来好武,与马云禄、吕小环等人相似,但能力同样有限。

  如果甄宓能入宫,肯定比董宛强。

  只是这事强求不来,甄宓想必自有主张。

  说了半天,沮俊想起来意,便将士孙瑞的想法对沮授说了。

  袁绍去世,按照礼法,他的女子、旧部都应该去奔丧。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审配放一部人,或许可以缓解一下冲突,为逼降甚至求和创造一些条件,避免大战。

  士孙瑞这么想难得。对他来说,审配投降未必是好事。

  沮授苦笑。“兄长,你根本不了解审配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他根本不可能放走一个人,只会利用这个机会,鼓动更多的人做殊死一搏。”

  “真会有人那么蠢?”沮俊将信将疑。

  都是这种时候了,还有人相信能战胜朝廷,战胜天子?

  睁开眼睛看看形势吧。别说天子有几路大军四面合围,就算天子不出面,仅士孙瑞一路,率北军进入冀州,也能拿下邺城,最多只是时间久一点而已。

  “兄长,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沮授一声叹息。“没有亲眼见过朝廷大军的人,是不会相信朝廷能以武力平定冀州的。天子放出风声,要在冀州强行度田,你之前不是也觉得不妥么?”

  沮俊顿时面红耳赤。

  在士孙瑞率领扩充的北军返回太原之前,他们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天子有意在冀州强行度田。他们为此忧心忡忡,觉得天子此举是助审配一臂之力,让更多的冀州人选择支持审配,与朝廷为敌。

  大战之前,做出这种决策,简直是资敌。

  可是看到士孙瑞带回来的两万精锐,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天子有足够的实力,根本不怕冀州人支持审配。支持审配的人再多,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只会让天子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求个心安吧。”沮俊最后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也是冀州人,总不能看着乡党为审配所误,却见死不救。”

  沮授无奈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

  邺城。

  审配负手站在城头,看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不出意外的话,那又是一些不愿意将土地拱手让人,执意要与朝廷对抗到底的人。

  自然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的消息传开之后,这样的就络绎不绝。冀州城中的兵力越来越多,接近三万,钱粮也非常充足,守上一年肯定没什么问题。

  有了这些兵力和钱粮,邺城固若金汤。

  为了防止来的人太多,审配一边婉拒了一些实力有限的世家,建议他们要么入山暂避,要么就地拒守,一边在城外选址,决定在漳水南岸再建两个大营,与邺城形成犄角之势。又在邺城西城墙上筑了三个高台,上设强弩,下储兵粮,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万事俱备,只等天子来攻。

  他想看看,天子能有多少人马,又能围城多久。

  “审君。”袁熙出现在城上,快步走了过来。

  审配收回思绪,回头看了一眼,见袁熙满面泪水,不禁愕然。“袁将军,你这是……”

  “家父辞世了。”袁熙忍不住悲伤,号陶大哭。

  审配眼神一冷,看了一眼袁熙身后的随从。

  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袁熙居然还能在他之前得到袁绍去世的消息,看来这些人不尽职啊。

  “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刚刚。”袁熙一边哭,一边将刚收到的书信递了过去。

  审配接在手中,瞥了一眼,就认出这是郭图的笔迹,不禁暗自哼了一声,说不出的鄙夷。

  这缺了门窦的老狗,果然无处可去,只能为袁绍守坟了。

  他打开书信,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最后落在日期上。

  只要知道郭图发出这封书信的日期,就能推算出这封信什么时候过河,什么时候到达邺城,就能查出是哪些人在通风报信。

  郭图留下的那些信息渠道,就是这么被他一条一条的掐断的。

  只是袁熙不清楚。

  辛毗远走,韩宣又与袁熙反目,袁熙身边已经没有谋士为他出谋划策,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审配扶起袁熙,垂泪道:“袁将军,令尊为天下苍生计,忍辱向朝廷称臣,最后还是不免一死,可见苟且亦难偷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方能向死而生。”

  第八百五十一章 其惟春秋

  正如沮授说的那样,袁绍的死不仅没能让审配放人,反而给了审配一个激励士气的机会。

  袁绍为人所误,先是向朝廷称臣,后来又被袁谭软禁,被袁术俘虏,槛车征送朝廷,结果如何?

  朝廷还是没有放过他,将他羞辱至死。

  就连上请罪疏也没用,反倒成了他遗臭万年的负担。

  你们还想投降吗?

  就算你们愿意交出历代辛苦积累的家产、土地,天子也不会放过你们。他只会得寸进尺,一步步将你们逼上绝路。

  士可杀,不可辱。退路是没有的,只有死战到底,让天下人看到我们的意志,看到朝廷的残暴,然后揭竿而起,才有反败为胜,与朝廷争一争的机会。

  入城的冀州大族本来就对朝廷强行度田深恶痛绝,听说袁绍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憋屈,更没有和解的想法,打定主意,死守邺城,逼着天子承认他们的利益。

  田丰保持沉默,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

  汝颍人都被审配关起来了,就算不在牢里,也被软禁在家里,既接触不到兵权,也没有和外输送沟通的渠道。他们就算反对审配的选择也无能为力,只能保持沉默。

  审配也不在乎他们的意见。

  对他来说,这些汝颍人就是一些人质而已。

  人质有什么意见,重要吗?

  让审配意外的是,陈纪、陈君父子态度鲜明地支持他,反对朝廷强行度田,并表示不仅冀州人应该奋起反抗,天下士大夫都应该支持审配,反对朝廷的乱政。

  如果冀州强行度田,其他州也无法幸免,最终和冀州一样。

  因此,坚守邺城,不仅是冀州人应该做的,更是天下士大夫应该做的。面对掠夺民财的暴政,士大夫如果忍气吞声,俯首屈从,还有什么气节可言?

  审配虽然一直看不上陈纪、陈群父子,觉得他们就是倚仗陈寔余荫,沽名钓誉,却也不反对他们为自己发声。

  他亲自登门拜访,请陈纪撰文,传檄天下。

  邺城里虽然没有印坊,但他可以派人抄写几百份,送到各州郡,号召各州郡的大族起来响应。

  眼下或许没什么用,但随站战事僵持,朝廷为了供应十几万大军,不得不向山东州郡增加赋税,起来反抗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陈纪欣然从命,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

  审配看过之后,直皱眉头。

  陈纪名声很大,学问也不错,但是这文章写得不如陈琳太多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夸了陈纪一番,转头让人修改,然后抄写了几百份,送往各地。

  他要的只是陈纪的名声。

  ——

  “这老不死的疯了。”袁术将署名陈纪的檄文卷成一团,扔在火中。

  火焰一下子舔着纸团,亮了起来。

  纸团舒卷着,被火烧黑,变成灰烬,又被火焰蒸腾,飞了起来。

  杨弘手慢,没有抓住,有些无奈。

  “使君,我还没看完呢。”

  “有什么好看的,一堆狗屁不通的废话。”袁术满不在乎的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睡醒,以为是二三十年前,可以处士横议,言动公卿。这种老朽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杨弘却皱起了眉。“陈元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就算他老糊涂了,他儿子陈长文也不会这么糊涂,这时候发声支持审配?”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瞅瞅杨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不懂,这就是陈仲弓(陈寔)成名的手段,也算是家学了。不过时势不同了,陈仲弓以此成名,陈元方却会因此亡族。”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刻舟求剑,赵括用兵,说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要是不败,简直没有天理。”

  杨弘眉头皱得更紧。

  他知道所谓名士大多有些言过其实,但陈寔作为颍川四长之一,一度是天下士人仰慕的对象。如果真如袁术所说,可能因陈纪这一举动亡族的话,未免可惜了。

  这世道真的变了吗?

  如果连陈寔的子孙都不能全身,其他人岂不是更惨?

  这样的太平,真的是我期望的太平吗?

  人毕竟不是动物,不是吃饱了喝足了就行。虚其心,实其腹,那是道家的主张,不是我儒门的做法。

  “唉!”见杨弘出神,袁术叫了他一声。“鲜于辅做了长水校尉,也算是继承我当年的威名。只是他不回来了,这幽州的人马谁来指挥?”

  杨弘一惊,收敛心神,说道:“鲜于辅虽然不回来了,他从弟鲜于银还在。再者,鲜于辅能做长水校尉,也是使君推荐所致。想必幽州人会感激使君,配合一些。我觉得,可以让张勋、纪灵统兵南下,与天子汇合。至于使君,就不必去了吧。”

  袁术没好气地瞪了杨弘一眼。“为什么我不能去?”

  杨弘苦笑,却不好说得太明白。

  不管袁绍有什么不是,袁术做得都太过份了。天子都不杀袁绍,放袁绍返乡,袁术却非要将袁绍的请罪疏刻成碑,最后气得袁绍撞碑而死,这兄弟阋墙的名声算是逃不脱了。

  再说了,袁术又不擅作战,去邺城也没用,不如放手让张勋、纪灵等人去打,反倒好些。

  天下将定,张勋、纪灵等人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立功就没机会了。

  “我知道了,你怪我逼死了婢生子,不够兄友弟恭,对吧?”

  杨弘沉默以对。

  袁术嘿嘿一笑,一脸不屑地晃了晃脑袋。

  “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妇人之仁呢。这婢生子志大才疏也就罢了,居然歹毒到对自己人下手,岂能留他?我本来想,都到了这一步,他自裁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贪生怕死,血吐了一路,就是不肯死,还厚着脸皮,要回汝阳老家休养。”

  袁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用力顿在案上,“啪”的一声碎成几块,瓷片扎破了他的手,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杨弘大惊,连忙叫人来帮袁术包扎。

  袁术却若无其事的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腐肉不去,伤口如何能复原?他死了,显思才有机会。而且他死得越惨,显思的负担就越轻。他不肯死,我只好帮他一把。”

  杨弘想了想,觉得袁术说的也有些道理,脸色稍缓了些。起身走到袁术面前,掰开袁术的手,查看伤势。

  袁术一声叹息。“罪我者,其惟春秋。”

  杨弘一愣,瞅了袁术一眼,见袁术一脸得色,气得将袁术的手掌一摔,起身就走。

  袁术猝不及防,痛得叫出声来。

  “杨文明,你想弑主吗?”

  杨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八百五十二章 半斤八两

  袁术骂了两句,却也没放在心上。命人取酒来,自斟自饮。又摊开冀州地图,研究起了形势。

  “冀州这地形真好,难怪冀州人有野心。比起冀州来,豫州就是一块肥肉,谁来都可以咬一口啊。”

  袁术一边喝酒,一边感慨地说道:“可惜,这婢生子有眼无珠,不拿下幽并也敢南下,真是自寻死路。”

  张勋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袁术的自言自语。他上了堂,又看到案上的地图,不禁吃了一惊。

  袁术居然看起地图来了?

  “使君,要出兵了么?”

  袁术点点头,伸手示意张勋入座,自己取酒。“大阅已经结束,士孙瑞带着扩充的北军回到太原,诸事俱备,围攻邺城也就是眼前的事。元功,你有什么想法?”

  张勋咂了咂嘴。“我想回关中。”

  袁术一愣。“回关中?这时候回关中?”

  “是啊,我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家中父老衣食无着,我要回去……”

  “呸!”张勋还没说完,就被袁术啐了一脸口水,顿时懵了。

  袁术意犹未说,又将杯中的酒泼在张勋脸上,然后跳了起来,指着张勋的鼻子大骂。

  “你这张元功,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现在怎么糊涂起来了?你现在回去有鸟用,谁会把你当人看,还你家土地?”

  张勋抹着脸上的酒水,神情尴尬而无奈。

  他之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消息,说是关中推行度田,他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只剩下一些仅够糊口的。

  关中虽然早有三年前就推行度田,却不是所有土地都分了。和河东一样,关中也有一部分依然占据着大量土地的大族,只是数量没那么多而已,张勋也一直没放在心上。

  天子进驻关中后,关中度田的节奏骤然加快。

  在虎牙都尉夏育因涉嫌阻挠度田而被召回关中后,还敢正面反对度田的人就少了。张勋人在关东,更没人愿意为他家出头,所以他家的土地在第一时间就被分了。

  他也知道回去没什么用,但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

  “我知道我为什么混得这么惨了。”袁术突然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都是你们这些人不行啊。连我都看得清的问题,你居然看不懂,真是糊涂之极。我听你们这些人的意见,岂能有好。”

  张勋面红耳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袁术睨了张勋一眼。

  张勋无奈地笑着。

  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居然会被袁术教训,还不能不捏着鼻子假装佩服。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主公?

  我为什么不去追随袁绍?

  念头一起,张勋便打了个寒战。

  袁绍还是算了吧,他还不如袁术呢。

  “敢请使君指点。”

  袁术重新入座,正准备喝酒,才发现杯中酒已经全部倒在张勋脸上。他伸出手,冲着张勋使个眼色。张勋一愣,会过意来,连忙为袁术添酒。

  袁术呷了一口酒,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问你,你家的土地有我袁氏多么?”

  张勋连忙摇头。

  他家哪能和汝南袁氏这样的高门相提并论。

  “你看,我都将土地放弃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袁术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们肯定都以为我袁氏是受婢生子连累,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张勋眼神疑惑。

  他不觉得袁术有那么高的觉悟,愿意主动献田,支持天子新政。想来想去,只有袁绍有叛逆之罪,汝南袁氏被牵连,不得不割肉求生,献地赎罪。

  “这世道变了,以后还想靠着兼并土地致富是自寻死路。”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土地关系到小民吃饭。小民没饭吃,就要造反。小民造反,天下大乱,还怎么发财?”

  他冷哼了一声。“别说发财,连祖坟都给你刨了。”

  张勋苦笑。

  袁术虽然糊涂,这句话倒是说得在理。黄巾之乱就是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这些年见过的暴虐之事太多了。别说刨祖坟,劫掠陪葬的财物,人相食的事都屡见不鲜。

  “那我们该怎么办?就心甘情愿的放弃土地?别人家的土地不好说,我家的土地可都是几代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袁术不屑一顾。

  京兆张氏虽然不像汝南袁氏一样四世三公,甚至连累世二千石都够不上,却也绝对不是仅凭省吃俭攒下这些土地。

  但他没兴趣反驳,大家五十步笑百步,没意思。

  “家有万顷良田,和封侯拜将,哪一个更值钱?”

  张勋不假思索,立刻说道:“当然是封侯拜将。富而不贵,终究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既然如此,为何不抓住这立功的机会,还要回关中去求人?”

  张勋苦笑。

  他不是不想抓住机会立功,但他跟着袁术,哪有立功的机会?

  袁术名义上是幽州牧,可是谁听他的?幽州人根本没把他当人,而他也只对付袁绍时才能得手。

  对付审配,袁术没这样的本事。

  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的消息一出,冀州大族就疯了,就连原本有意投降的人都翻了脸。不少人带着钱粮、部曲赶到邺城,支持审配作战。就算没有去邺城,他们也筑起坞堡自守,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

  这一路攻击南下,可不是当初偷袭颜良,更不是联合袁谭,偷袭袁绍。

  袁术瞥了张勋一眼。

  虽然张勋什么也没说,但他明白张勋的意思。

  “元功,我准备致仕了。”

  “致仕?”张勋一愣,随即喜上心头。

  袁术致仕,他就可以转投他人了。

  比如士孙瑞。

  虽然他和士孙瑞谈不上交情,但毕竟是关中人。如果他能带着一些人马配合士孙瑞作战,士孙瑞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论行军作战,士孙瑞可比袁术强太多了。

  “那我们……”

  “幽州属幽燕都护府节制,自然跟着荀攸作战。”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鲜于辅加入北军,鲜于银等人跟着荀攸,不管哪一部立了功,他们都能分到油水。这次南下围攻邺城,不会出工不出力。”

  张勋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之所以觉得立功无望,一是袁术水平太差,二是袁术名声太臭,幽州人不愿意配合他们。如果能得到鲜于银等人支持,又在荀攸麾下作战,还是有机会的。

  “还有,你家那几个小子也不小了,别再胡闹了。能考讲武堂的,去考讲武堂。不能考讲武堂,从军也行。对了,我记得你家那个叫子夫的小闺女长得不错,有没有许配人家?”

  张勋心中一紧,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还没有。”

  “天子身边青年才俊极多,你不想找一个好女婿?”

  张勋眼前一亮。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八百五十三章 后继有人

  家族能否兴旺,有时候重点不在本人能力如何,而在子孙是否争气。

  儿子是自家的,成不成才,其实有一定的命数。

  但女婿是人家的,选择余地更大。

  最典型的例子就在眼前。

  袁术还觉得生活有希望,不是因为儿子袁耀,而是因为女婿黄猗。

  谁能想到当初看似亏本的联姻最后却成了袁氏最大的倚仗。

  当然,袁术能逃过一劫,还有一个更强大的袁氏女婿——杨彪。

  袁术深受其益,把这个秘诀告诉了他张勋。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张勋心里很清楚。虽然算不上大奸大恶,却也不是什么年青俊杰。凭他们的本事,能守住家业都难,更进一步基本不可能。

  这时候,能不能找一个好女婿就非常重要。

  张勋和袁术聊了很久,兴冲冲的走了,去和杨弘商量。

  杨弘是弘农杨氏子弟,消息远比他灵通,或许能知道天子身边有哪些年青才俊可供选择。

  但杨弘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公路要致仕?”

  “啊。”

  “可是……他还没到五十啊。”杨弘抚着胡须,莫名的有些感伤。

  袁术这不是想致仕,是想避祸,并为他们这些人扫除障碍。

  袁术不致仕,他们这些人受君臣名份限制,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像阎象为庐江太守一样,等袁术举荐。

  如果袁术能力很强,或者汝南袁氏未受重创,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汝南袁氏已经败了,袁术能力又有限,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

  这次推荐人去洛阳参加大阅,也只能让鲜于辅去。

  袁术致仕了,他们就自由了,或许能在这次大战中找到一些立功的机会。

  张勋也反应过来,跟着叹了一会儿气。

  “你们若是立了功,将来不能忘了他。”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张勋连声说道:“一日为君臣,终生不绝义。”

  杨弘点点头,想了想。“你家小闺女识字吧?”

  张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略知诗书。”

  “想让她经常有机会见到天子身边的才俊,最好的办法就是入仕。我觉得至少有两个选择:首选女营,其次就是兰台。如果这两个都不行,你不妨让她先到书坊里做一段时间,然后看看能否得到荀贵人的引荐。”

  张勋连连点头,拱手称谢。

  ——

  刘协率部东行,先经陈留,后到东郡。

  在陈留时,他在任峻的陪同下,巡视了附近的县城。

  任峻是河南中牟人,在陈留为官,对他来说非常舒服。当初曹操将他留在这里,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任峻的夫人是曹操的从妹,可以就近照顾家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任峻不仅通晓军事,更擅长屯田。在陈留做太守,比到边疆从军更能发挥优势。

  刘协巡视了一圈后,对任峻的政绩非常认可。

  陈留虽然还没有大规模的推行度田,但之前大战多次,人口损耗很大,空闲的土地不少,集中屯田很方便。早在曹操控制兖州的时候,夏侯惇就在这里屯田,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任峻在夏侯惇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控制了大部分的桑田和染料产地,理由也很充足:要重建三服官,为朝廷提供衣物。

  陈留襄邑有首屈一指的纺织产业,号称锦绣襄邑,置三服官,专门为宫里提供衣物服饰。

  但这只是幌子。

  刘协刻意控制后宫规模,甚至取消了宦官的编制,哪里需要专门建三服官来提供衣物。

  襄邑的产品只有一小部分进了宫,大部分被任峻卖了。

  襄邑的丝绸产品质量好,花色新,倍受胡商欢迎。有的人甚至专门跑到襄阳来蹲守,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拿到货。

  这也带动了陈留的复苏。

  手里有了钱,自然好办事。任峻用这些钱疏浚水利,加大垦荒力度,还建起了学堂,招收贫民子弟入学。

  听到消息,从各地返回的难民,大部分被任峻安排到工坊里做事,条件就是适龄的子女可以免费入学,接受三年教育。

  三年之后,可以推荐到太学深造,也可以在郡县为吏,或者在本地工坊务工,成为有一定读写能力的技术工人。

  陈留的郡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与纺织印染有关的一切技术。走出学堂门,就是一个合格的工人。

  难民对此很满意。做工的收入比种地多,子女读书的机会更难得。

  任峻也满意。

  有了充足的工人,工坊的人力成本得以降低,产量却蒸蒸日上。

  听了任峻的介绍,刘协非常满意。

  就算任峻的政绩有一定的水分,他的思路也是可取的,积极的,绝不是那种但坐啸的名士太守可比。

  这样的人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既有信念,又有实现信念的能力。

  刘协让任峻将他的施政方法写成文章,在邸报上发表,并提交给司徒府讨论,以期在更多的郡县进行推广。

  现在的制度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人亡政息。陈留治理得再好,那也是任峻一个人的事。一旦任峻离开陈留,下一任太守很可能会将这些规矩全部推翻。

  刘协希望将这样的施政形成制度,不能轻易改变。

  他已经收到司徒府的上计报告,陈留郡在里面排名比较靠前,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具体施政措施。

  这倒不是司徒府有意漠视,而是之前的上计就是这么做的,只问户口增减、垦地面积、赋税多少、有无盗贼等具体成果,不问施政措施。

  那些都归结于太守、县令长个人的道德、能力,会影响他们个人的前程,却没有形成制度的可能。

  刘协想慢慢改变这一点,用制度来管理,而不是全部依赖官员的个人能力。

  就像他建讲武堂、农学堂一样,不是将进步依赖个别天才的灵光一现,而是着重于知识积累,为更多的天才出现提供土壤。

  说到施政,任峻侃侃而谈。一说到写文章,任峻却有些为难。

  他没写过这样的文章。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些琐事也可以写成文章,还要发表在邸报上,供更多的人参考。

  刘协很认真的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如果天下诸郡都能像陈留这样,寻找到最适合自己发展的产业,何愁王道不兴?

  王道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为了表示重视,刘协又安排曹昂、诸葛亮协助任峻整理记录。

  他还对曹昂说,好好领会,这些都是你将来到地方任职的宝贵经验,书上学不到的。

  第八百五十四章 进军冀州

  听到刘协这句话,任峻不再推辞。

  天子绝非客套,这件事意义或许超出自己的想象。

  曹昂是他的故君之子,还是他的亲戚,这些年在天子面前受教,深受天子赏识。

  诸葛亮作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常侍,想来也是心腹。

  天子让这两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来帮他整理施政心得,不太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对他的欣赏。

  任峻领诏,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同时,又深深为曹操的选择折服。

  天下诸侯之中,曹操是第一个主动称臣的。

  任峻更加用心,将自己认为比较重要,或者说有点新意的举措一一向天子做了说明。

  从与天子的接触中,他能感受到天子对了解政务的迫切心情,他能体会到天子对他的欣赏。此时此刻,他越是坦诚,越是能获得天子的信任。

  君臣之间的信任万金难求,尤其是对地方官员来说。

  刘协在陈留驻留了将近十天,几乎了解了陈留的方方面面,才重新起程,赶往东郡。

  相比于他对陈留政务的重视,他对陈留的兵力几乎没什么兴趣,只选了一千人,还是安排在后勤上,根本没有让他们上阵的计划。

  看到这一点,任峻也放心了。

  天子不调用陈留的兵力,就不会影响陈留的正常生产。行军用战,对地方最大的影响不仅是征发钱粮,还有徭役。一旦数以万计的民伕被征发,不仅会影响生产劳作,更会对人心造成巨大的扰动。

  关心则乱。一旦有陈留人参战,前线的一点消息,传到地方后都会形成震荡,甚至引发谣言。

  不用陈留的郡兵,前线就算受挫,影响也有限,打得久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

  建安五年,二月中,刘协渡过黄河。

  他本来不想这么急,但过了二月,冬季断流的黄河就会复流,乘船渡河要麻烦得多,远不如直接走过干涸的河床来得容易。

  渡过黄河,进入冀州魏郡,刘协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他到达一县,便召附近县令长来见,当面询问他们对度田的态度。

  反对度田,或者嘴上不说反对,但神情犹豫、言语敷衍的,就地罢免,上准备好的候选接任。被罢免的官员也不准离开,随军效力,并接受调查,看他们与当地大族是否有勾结。

  原本县令长任免要通过司徒府,但天子亲至,又是战时,临机决断也无可厚非。

  一天之内,濮阳、内黄、繁阳、阴安四个县的令长被全部罢免。

  候补的县令长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发布公告,宣布度田。

  考虑到冀州一直处于战时状态,信息管制,普通百姓很难有机会了解到度田的意义,甚至有不少误解,宣传就成了重中之重。

  没有教化作为基础,普通百姓识字的极少。有睢阳印坊印制的宣传文书还不够,还要派大量的人手到乡亭进行宣传,让普通百姓知道度田对他们有利,而不是朝廷与民争利。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其实非常繁琐,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刘协将提前准备好的两百多人全部撒下去,协助新上任的县令长进行政令宣传,也让他们提前熟悉政务,为将来上任做准备。

  这让一些人颇有怨言。

  他们从各种途径入仕为郎,通常来说外放都是直接为一县令长,再不济也是县丞一级的官员,深入乡亭是不可能的。如今随天子出征冀州,居然还要到乡亭去做宣传工作,未免太掉价了。

  对这些意见,刘协一概不理。

  没意见要接受,有意见也要接受,否则就自动放弃,终身不得录用。

  那种只管盖印,不用管具体事务的官员,以后不会再有了。

  消息一出,没人再敢说一句怨言。

  免职不可怕,终身不得录用的后果太严重了。为了几个月的辛苦耽误一辈子的前程,这个代价承受不起。真要是这么淡泊名利,他们也不至于参加选拔。

  在重压和授职的诱惑之下,每个人都迸发出了巨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中去。

  度田在魏郡南部的几个县迅速展开。

  进度最快的就是审配的老家阴安。

  审配固守邺城,他的家人和部曲都在邺城。面对带着诏书而来的新任县令曹昂,留守老宅的那点力量不堪一击。

  审氏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并分配给没有土地,或土地不足的百姓。

  审氏是阴安首屈一指的大族,占有的土地数量惊人。仅审氏的土地就解决了大半的问题,加上其他几个家族,不仅本地的百姓得到了土地,兴高采烈地开始准备春耕,还有不少剩余。

  得到曹昂的回复后,刘协给于毒、五鹿传了消息,让他们安排一部分人过去占籍。如果动作快,还能赶上春耕,几个月之后就有收成了。

  自从五鹿从洛阳返回,于毒等人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收到消息,立刻安排刘协的要求,派出数千户赶往阴安。

  他们在山里战斗了十几年,虽然也开垦了不少土地,不至于饿死,毕竟土地不充裕,想吃饱也不容易。如今天子与他们一条心,为他们安排土地,他们自然积极万分。

  为了表示诚意,于毒亲自赶来拜见。

  看到天子,于毒大感意外。

  他知道天子年少,今年刚满二十岁,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气度沉稳,言行举止虽不张扬,却充满自信,天然有一种令人臣服的王者风范,让他不由自主的收敛起平日里的张狂,俯首便拜。

  刘协离席,将于毒扶起,安慰了两句,随即问了一个问题。

  “你打算解甲归田,还是想再战几日,随朕攻破邺城,生擒审配?”

  于毒之前就听五鹿说过天子校阅的盛况,进营时,又看到了不少骁勇精悍的将士,知道不是自己麾下那点人马可比。

  “臣蒙陛下厚恩,本该为陛下效劳,击破邺城。只是臣麾下将士都是草莽之辈,不能与陛下勇士相提并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刘协笑了,轻拍于毒手臂。

  “你可知朕麾下有多少将士是河东白波旧部?精锐不是天生的,是练出来的。只要你有心,不妨挑选一些精锐,随朕行动,朕可以为你配备军械、甲胄,再安排人协助你练兵。”

  于毒喜出望外,一口答应。

  刘协随即叫来司马懿,任命他为于毒的长史,协助于毒挑选三千精锐,随大军征战。又从讲武堂上挑选十人,到于毒麾下充任曲军侯、都尉、校尉等职,争取在短时间内提升于毒的战斗素养,能在攻击邺城时发挥作用。

  司马懿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第八百五十五章 以慢打快

  天子进军冀州,不立刻包围邺城,却在魏郡南部诸县推行度田,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没有人再怀疑朝廷度田的决心。

  度田肯定是要度的,区别只在于怎么度。

  是与朝廷配合,尽可能减少一点损失,多换取一些利益,还是拒绝配合,被朝廷直接剥夺所有的产业,这并不难选。

  一时之间,申请试行度田的郡县多了起来。各种方案都有,有的甚至很荒唐,但反对度田的却不见了。

  刘协不理这些,全部转到司徒府,由杨彪处理。

  他的所有重心都在冀州,尤其是魏郡。

  他要把魏郡当成一块试验田,一个样板,然后逐步推广到冀州。

  但凡对改开初期分田到户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劳动者的积极性能产生多大的效益。租大地主的土地佃作,和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那完全是两回事。

  这种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分到土地的百姓迅速投入了春耕的准备,一家老小齐上阵,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还要在地里再忙一会儿。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就是坐在地头,他们也觉得开心。

  那些说穷人穷是因为他们懒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觉得脸红。

  刘协稍有闲暇,就带着身边的散骑、郎官们走访大营附近的百姓,除了调查了解政策执行的情况,更是让身边的人切身感受民心士气的变化。

  很多人并不真正理解进攻邺城的意义,也不理解刘协为什么到了冀州,不急着包围邺城,却忙着推行度田。

  时间拖得越久,大军消耗的辎重越多,速战速决才合乎兵法之要。

  刘协就是要扭转这种观念。

  “这是一次革命,而是不仅仅是一场战争。”

  孟春的一天,刘协站在田头,看着忙碌的农夫,幽幽地对诸葛亮等人说道。

  诸葛亮沉吟片刻。“四民皆士,男女无别。陛下将夫子有教无类的理念又往前推了一步,必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那五百年之后,新圣人出,还能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刘协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嘴角轻挑。

  “也许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五洋?”诸葛亮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刘协。

  刘协笑而不语。

  ——

  “呯!”一声巨响,审配掀翻了身前案几。

  案上的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墨迹狼籍。

  审配的脸却比墨迹还要黑。

  天子进入冀州,却不急于围城,而是推行度田。他的家乡首当其冲,庄园、田宅,所有不动产被剥夺一空,形同抄家。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节奏之间的细微变化还是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会直接改变结果。

  首先是战事的进程将会比他预期的更长。

  邺城里虽然存储了大量的粮食,终究有个极限。如果天子不急于进攻,而是先行度田,秋收之后,他就有可能就地取食,以冀州的粮食来维持大军的开销,以免影响到其他州郡。

  那些刚刚得到土地的贫民想必不会拒绝天子征粮的要求,他们会将口粮以外的所有粮食都捐献出去,甚至不惜缩衣节食支援天子作战,以夺取最后的胜利。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几乎可以无限期的围城,直到他断粮。

  他寄予厚望的山东士大夫群起响应大概率会落空。

  又不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何必冒着家败人亡的危险声援冀州?

  原本信心满满的审配一下子感觉到了绝望,方寸大乱。

  田丰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堂上这副局面,不禁同情地看了审配一眼,弯腰捡起一份邸报,掸了掸的灰尘。

  “正南,尚未接战,岂能自乱阵脚?”

  审配吁了一口气,挥挥衣袖,示意侍从们收拾一下。他走到田丰身边。“元皓兄,那小天子虽年幼,用兵却老到啊。这一手,我有些措手不及。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吧?”

  “有没有机会,你都没有回头路了。”田丰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你现在肯降,你的家产也要不回来了。”

  “是,可是……”审配欲言又止。

  “你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军心士气,对吧?”

  审配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看田丰的眼睛。

  他是下了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但其他人会不会动摇,他却没有把握。如果那些人怕了,想向朝廷投降,以求保留一份谋生之本,他的兵力一下子会少很多。

  “放心吧,能在这时候赶到邺城来的,大多和你一样……”田丰迟疑了片刻。“一样痴心妄想,不会接受与普通百姓一样满足于温饱。况且就算现在投降,他们也未必能保留一份土地。”

  “是么?”

  “天子如此行事,就是要证明度田有利。但冀州不是地广人稀的凉州,也不是刚刚经历了多次大战,户口大减的中原,冀州闲置的土地并不多,未必能满足天子的要求。”

  “所以在这时候,他更愿意杀掉我们?”审配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

  田丰苦笑。“正南,你杀心太炽了。”

  “难道不是?”

  “你审氏才几个人?支持你的又有多少人?就算有二十万人吧,对于冀州来说又有多大的区别?为了这些并不影响全局的土地,杀掉二十万人,你觉得天子有这么残忍?”

  审配也糊涂了,疑惑地看着田丰。“元皓兄,你究竟想说什么?”

  田丰摆摆手,示意审配稍安勿躁。“天子未必有心杀人,但他肯定有心警告天下士大夫,尤其是朝中老臣,不要以为他年少可欺。”

  “还有人敢欺他?”审配“嗤”的一声冷笑。“张季礼辞世后,朝中那些老臣便如狸奴一般温顺,谁敢抗言?若是如此,他还不满足,真不知道那些人还能怎么办。”

  田丰一声叹息。

  审配性子刚烈,他觉得朝中老臣温顺如狸奴,却不知道朝中大臣为了和天子争权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他眼里,或许所有人都应该像他一样,就算袁绍死了,也不肯善罢甘休,裹胁着其他人一起负隅顽抗,玉石俱焚,才是真正的勇士。

  但这不是勇敢,而是顽固啊。

  过犹不及,他根本理解不了这句话。

  “正南,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与天子兵戎相见。正如天子不可能要求刘备、袁术、士孙瑞像他一样步步为营。”

  审配眼珠一转。“你是说,刘备、袁术、士孙瑞会急于进军?”

  田丰有些无奈。审配只听他想听的那一部分,却忽略了他真正想说的那一部分。

  审配喜上眉梢。“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可以各个击破?元皓兄,你说,谁会先到邺城?”

  第八百五十六章 无路可退

  田丰为审配分析当前形势。

  四面围攻冀州的大军中,天子亲率的这一路是最具威胁。其主力是抚军大将军韩遂率领的西凉兵,战力本来就卓绝。这两年在洛阳屯驻,一直没有放松训练,战力又有所提升。

  而天子亲率的禁军主力更不用说,是精锐中的精锐,举世无匹。

  但这一路虽近,却不急于进攻,所以暂时的威胁反而不大。

  稍逊一筹的,是北军中候士孙瑞指挥的北军。

  北军原本兵力有限,只有三四千人。天子将征发的四方精锐并入北军,由五校扩充为八校,兵力达到了两万多人,战力猛增。

  但北军新组建,能否形成战斗力,还有待观察。按照既往的经验,至少要半年以上。

  如果于考虑到北军八校中有一半是骑兵,有攻城能力的只有中垒营、步兵营和射声营,其对邺城的威胁又要再打个折扣。

  再往后,就是荀攸指挥的幽燕都护府所属兵力。因为是以骑兵为主,荀攸就算进入冀州作战,也是以野战为主,攻城的时候作用不大。

  再往后,就是袁术指挥的幽州兵、孙策指挥的青州兵、刘备指挥的徐州兵、以及钟繇指挥的上党郡兵。

  其中又以刘备指挥的徐州兵战力最强。

  一年前,刘备曾经两万新招募的将士坚守彭城。如今又经过一年战力的锤炼,想必更加善战。

  就求战的积极性而言,这几路人马中,天子所率虽然兵力最多,但他最不急于立功,反而对度田兴趣更大。

  最急于求战的应该是士孙瑞所率的北军。

  一是公卿大臣一直想掌握兵权,而士孙瑞就是最合适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在河东作战时有手太软,有偏袒河东大族的嫌疑,或许他早就是太尉了。

  如今天子给了他机会,他不可能不积极。

  二是北军八校新建,那些从各州郡调来的精兵良将都想立功,证明自己的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调度得当,击败士孙瑞的可能性不小。

  至于其他各部,只要能因敌设计,也都有破绽可循。

  有些甚至浑身都是破绽,比如袁术指挥的幽州兵。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幽州兵再精锐,遇到袁术这种纨绔子弟也就是乌合之众。

  因此,可以将第一个目标定为急于求战的北军。

  北军在太原整训,要想调动他们,就必须有一个诱饵。

  这个诱饵可以是袁术的幽州兵,也可以是钟繇指挥的上党郡兵。具体选哪一个,要根据战场的形势而定。

  “话虽如此,终究以是以弱胜强,不仅要有用兵之能,还要看运气。”田丰提醒道:“若是运气不好,主动出击无异于自寻死路,还不如据城坚守。”

  审配目光闪动,盯着田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自然清楚其中的风险,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与其等死,不如孤注一掷。也许提振士气,增加一点对峙的资本。

  审配反复考虑之后,请来了张郃、高览、朱灵等将领,商量如何主动出击,重创北军。

  袁熙作为袁绍的嗣子,也出席了会议。

  袁绍刚刚去世,他还在服丧,身上穿着丧服,面容消瘦,神情悲凄,看起来有几分哀兵的味道。

  张郃等人神情凝重,不敢轻易发声。

  但凡有一点常识,都能清楚这时候主动出击的风险有多大。但他们更清楚,如果不主动出击,等朝廷大军合围邺城,取胜的机会更小。

  除非他们愿意接受现实,被剥夺所有财产,甚至成为阶下之囚。

  袁绍倒是投降了,结果如何,大家都看得清楚。

  反复商量之后,审配几乎接受了田丰的计划,派人侦察上党方向和河间、中山方向,做好主动出击的准备。

  如果能诱北军出击,自然更好。如果不能,就重创上党郡兵或者幽州军,解除一部分威胁,然后迅速退守邺城。

  张郃是河间人,对付幽州军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

  告辞出门,张郃上了马,与高览并肩而行。

  两人谁也不说话。

  刚才议事时,两人就没怎么说话。

  高览是上次在砀山受伤之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体力有限。

  张郃则是一向话少,生性如此。

  出了城,两人勒住坐骑,四目上对。

  高览咳嗽了一声。“儁乂,此战有几分把握?”

  “二三成吧。”张郃淡淡地说道。

  “还有必要吗?”高览眯着眼睛,露出一丝不解。“就算能击败北军,也挽救不了败局。”

  张郃一声叹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求胜,而是求败。”他看向远处,眼神中有一些迷茫。“身为武者,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战死沙场,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高览抬手掩住嘴,轻咳了几声。“你想与谁一战?据我所知,曹仁在燕然都护府,并不在这里。”

  张郃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苦笑。他摇了摇头,拱拱手。

  “伯瞻,保重。”

  高览点点,拱手还礼。“保重。”

  张郃轻踢马腹,带着亲卫急驰而去,奔向东南方向的大营。高览看着他消失在远处,拨转马头,也向自己的大营走去。

  “将军,我们怎么办?真要打到玉石俱焚吗?”部曲将高成跟了过来,轻声问道,眼神沮丧。“审配疯了,也就罢了,田先生怎么也跟着发疯?这一战……”

  “闭嘴!”高览喝了一声,神情凌厉。

  高成闭上了嘴巴,神情却有些不甘。

  高览咳嗽了一阵,才幽幽地说道:“田先生不是疯,是没得选。正如你我,如果有选择,谁愿意玉石俱焚?现在让你去做一个普通农夫,辛苦劳作,或者做一伍之卒,作战时冲锋在前,领功时在后,你愿意吗?”

  高成想了半晌,摇摇头。

  他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结果,宁可再搏一搏。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以张郃、高览的名声,难道他们愿意投降都没机会?

  是谁要逼着他们血战到底?

  想立功的将领,还是那些想洗清自己的汝颍人?

  一想到汝颍人,高成突然愤怒起来。

  这一切都是那些汝颍人惹出来的,结果现在他们都投降了天子,反过来进攻冀州。

  他们都该死。

  就算破了城,也要先杀了他们。

  第八百五十七章 趋利避害

  营门在望,张郃缓缓勒住坐骑,转头南望。

  他奉审配之命,率部驻扎在城外,阻止天子的大军渡过漳水。原本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不料天子进入魏郡之后,一心在意在内黄、繁阳一带度田,根本没有进逼邺城的意思。

  这看似用兵之道的举动却让审配准备好的作战方案落了空,不得不进行调整,改为主动出击,并各个击破。

  这个方案显然很冒险,但慑于审配的威猛和田丰的睿智,敢于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几乎没有,包括他和高览在内。

  但这不代表私下里不会有疑问。

  高览有,他也有。

  “阿翁。”营门打开,留守大营的长子张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儒生。

  张郃看见儒生,连忙下马,拱手施礼。

  “想不到这里能看到卑君。”

  儒生含笑拱手施礼。“将军别来无恙?”

  “还算安好,多谢卑君关心。卑君来得正好,我有几处疑义不明,正想作书向卑君请教。”

  儒生客气了几句,与张郃一起入营。

  他叫卑湛,也是河间鄚县人,与张郃是同乡。张郃虽是武夫,却对儒生极为尊敬,闲时也研读经义,不懂的就向卑湛请教。

  两人进了帐,张雄安排了酒食,陪坐在一旁。

  张郃问起来意。

  卑湛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憋了一会儿,才说道:“幽燕都护荀攸已经率部进入冀州,他派人到各县宣布朝廷政令,又推荐我入太学,盛情难却,我只好来见驾。”

  张郃微怔。“幽燕都护荀攸到了冀州?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天前吧。他身边有个叫辛毗的,对冀州情况很熟悉,连我这样的无名之辈都知道,派人上门礼请。”

  张郃的眉头皱起。

  他知道辛毗,那是汝颍年轻一辈中的俊杰,据说与陈群齐名。不过两人门第不一样,陈群有陈寔这样的大名士祖父,名头更响。辛毗相对而言知道的人不多。

  但是论才能,辛毗比陈群更强。

  袁熙能在徐州取得一些战果,主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渤海人韩宣,另一个就是辛毗。

  他居然去了荀攸麾下?

  “现在主事的是荀攸,不是袁术?”张郃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袁术病了,幽州兵都交给了荀攸指挥,步骑约三四万人。”

  张郃心头一紧。

  这可是个意外情况。

  审配还想以袁术为诱饵,引北军出击呢。现在袁术将幽州军交给区荀攸指挥,哪里还有机会。

  那不是诱敌,那是送死。

  “荀攸在河间干什么?”

  卑湛摇摇头。他不太清楚这些,接到荀攸的推荐后,他就起程南下了。去年听说长安太学论讲,他本来就有意去看看,这次得到荀攸的推荐,他正中下怀,连必要的推辞都没有。

  张郃听了,暗自苦笑。

  虽然不知道荀攸在搞什么,但他这一招太狠了。

  读书人就算不是什么高门大族,也是乡里知名,有一定的影响力。荀攸推荐冀州读书人入太学,既能收买人心,减少不必要的对抗,又能扰乱邺城内的军心士气。

  一旦消息传到邺城,那些本来就不是很坚决的人就有可能动摇。

  包括他自己。

  卑湛南下见驾,经过自己的大营,恐怕不是无意之举,而是带着劝降的任务来的。

  “天子已经到了内黄一带,离此还有二百里。卑君在我营中休息一日,明天再起程吧。”

  卑湛点点头,一口答应。

  ——

  “袁术病了?”刘协大感意外,接过诸葛亮递来的文书,扫了一眼,随即哑然失笑。

  他还以为历史惯性又要发挥作用,收袁术归位呢。

  原来是避祸啊。

  袁术在信里说得很悲惨,又是感伤世事,又是悲痛亲人,以至于身体憔悴,耳目昏沉,不能理事,看起来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

  但他的笔迹却沉着有力,一点不像病人能写得出来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亲笔写,却非要亲笔写,自然是想告诉朝廷他的良苦用心。

  我没病,但是为了朝廷,我必须病。

  这等于把知趣写在了脸上,生怕朝廷体会不到。

  “给他回复,让他来行在,请太医们诊诊脉。”

  “唯。”诸葛亮铺开笔墨,随即草拟给袁术的回复。

  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又问道:“梁国郡兵到了吗?”

  “快了,就在今明两天。”

  “袁权跟着来了吗?”

  “这倒没问。”

  “派人去问一下,如果没来,就让她带人来魏郡。”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最近文书多,要在魏郡建个印坊才行。”

  诸葛亮停住笔,抬起头,看着刘协,眼神湛然。“陛下若是为了安抚袁术,自无不可。若只是为了印刷文书,似乎不必招袁权前来。”

  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谁能当得重任?”

  “陛下忘了那个中山女子甄宓了么?她就在河东印坊做过事,负责组建一个印坊应该不成问题。”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

  安抚袁术的办法很多,但此时此刻,争取冀州人心同样重要。与其召袁权前来冀州组建印坊,不如让冀州人甄宓负责。

  睢阳印坊的确也很重要,影响力辐射到整个中原。

  “召甄宓来。”

  诸葛亮应了一声,起身去安排,然后归座,继续草拟给袁术的回复。刘协来回踱着步,又问道:“谁接任幽州刺史更好?”

  “杨弘。”

  刘协想了想,接受了诸葛亮的建议。

  袁术识趣,以不惑之年求退,朝廷不能不投桃报李。杨弘既是袁术的亲信,又是弘农杨氏子弟,由他接任幽州刺史,也算是朝廷的一种姿态,表示朝廷并不想赶尽杀绝,还能稳住幽州形势,不至于生乱。

  袁术应该也是想到这一点,这才主动求退。

  如果他不让杨弘任接任幽州刺史,会显得朝廷太小气。

  他知道这是妥协。正如他现在着力推行的度田并不是真正的土地革命,只是权宜之计。

  但政治就是如此,一步到位太难了。

  身为天子,他只能做改良派,不能做革命派。

  “孔明,你怎么样看袁术其人?”

  诸葛亮写完文书,放下笔,思索了片刻。“无才无德,但略知尊卑强弱,擅长趋利避害,不作无谓之争。世家子弟,大多如此,反倒是袁绍那样的不多见。”

  刘协想了想,瞥了诸葛亮一眼,呵呵地笑了两声。

  诸葛亮面色如常。

  帐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讲武堂工学技师甄宓,奉诏请见。”

  第八百五十八章 仇人见面

  “进来。”刘协喊了一声,转身归座。

  帐门微暗,一个娇俏的身影走了进来。虽然穿着冬衣,甄宓的身形依然窈窕,步履之间自有从容,看不出半点怯怯之意。

  “见过陛下。”甄密拱手施礼,与男子无异。

  刘协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摆上有些薄薄的木屑,不禁笑了一声。“又在辎重营?”

  “是的,整个讲武堂的工学技师都有任务,臣的任务是试制攻城的战车。”甄宓说着,顺着刘协的目光向下看了一眼,伸手拈起衣摆上的木屑,准备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

  刘协眼神一闪,示意她将木屑拿过来。

  甄宓虽然不解,却还是将木屑摆在刘协面前的案上。刘协拈起木屑,看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

  “谁发明的新工具?”

  手中的木屑很薄,几乎能透过光。他也正是看到被帐外透进来的阳光照亮的影子,才意识到这个木屑薄得出奇,与以往看过的不同。

  这是后世的平推刨之类的工具才能出现的效果。

  “讲武堂技师新制的众多工具之一,很好用。”甄宓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你们新制了很多工具?”

  “是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利。讲武堂有几个擅长工具制作的,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不过他们的奇思妙想大多华而不实,能用的不过十一。这个刮削木器表面的工具算是最实用的一个。”

  “十个里面有一个就算不错了。”刘协放下木屑,感慨的说道:“讲武堂才设立了多久?如果每年都能出现一两件有用的工具,显著的提高效率,十年之后的讲武堂就能拥有天下最强的军械。”

  甄宓眼神一闪,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有兴趣在冀州建个印坊吗?”

  甄宓一愣。她还以为天子召她来是问讲武堂的事,没想到是想建印坊。她略作思索,随即说道:

  “但凭陛下吩咐。”

  “大概需要多久?”

  “如果只是印公文,很快,最多三五天就够了。如果是印书印报,需要找刻版匠师,至少要一个月。”

  “印公文不用刻版吗?”刘协笑道:“现在准备活字也来不及吧。”

  “臣不用活字。”甄宓嘴角挑起一抹浅笑。“臣可以用泥版应急。如果要求更高一些,可以用铜版,印完之后熔了就是。”

  刘协很意外,不由得多打量了甄宓两眼。

  能想到用泥版、铜版,这是平时真花了心思的。现在几个印坊大多用木版,只有木版兼具易刻和耐用两个要求。泥版太脆,石版太重,而铜版又太贵,一般人不会用。

  现在所说的铜版通常是指青铜版,熔点更低,但价格昂贵,等于是钱。在铜钱供应本就不足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考虑到铜作版印书。

  但泥版可以应急,铜版也可以回收再利用。

  “那你去试吧。”

  “敢问陛下,印坊以何为名?”甄宓眨着眼睛。“是叫魏郡印坊,还是……冀州印坊?”

  刘协嘴角轻挑。居然想叫冀州印坊,果然有野心。

  不过这也没啥,袁权主持的睢阳印坊还控制着整个中原的业务呢。反正将来会建更多的印坊,能把业务做到什么地步,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看你能力了。”

  “唯。”甄宓拱手告退。

  看着甄宓出了帐,刘协对付在一旁的诸葛亮说道:“你对她很了解吗?”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道:“她出身中山大贾,长袖善舞,乐善好施,了解她的人很多。臣身为陛下耳目,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你还知道一些什么?”

  “臣还听说,她邀扶风大匠马钧出仕。马钧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太原,在北军战车营做事。”

  刘协一惊。

  马钧是这个时代屈指可数的机械技术天才,实力远在黄承彦、黄月英父女之上。他设计的纺机、织机,效率比之前提升近十倍,其精巧让他侬上穿越者看了都赞不绝口。

  但马钧也有很多技术天才特有的毛病,对技术过于痴迷,对仕途却不怎么上心。他改造纺机、织机发了财之后,更没兴趣入仕,自己建了个作坊,天天鼓捣一些自己的小玩意。

  甄宓能让这个技术宅去北军大营效力?

  “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就不是臣能打听得到的了。”诸葛亮笑笑。“陛下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问问她。臣听说,对此好奇的人不少,但没人能打听得出来。”

  刘协笑笑,觉得有必要找甄宓聊聊。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惊喜也越来越多。

  照这个趋势,第一次工业革命或许会来得比预期的更早。

  ——

  刘备端坐在马背上,看着逶迤而来的大军,心中欢喜。

  徐州兵到了,他可以不用再跟着天子行动,独当一面了。

  张飞、法正并肩策马,笑容满面。

  陈登落在后面,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三人来到刘备面前,躬身行礼,向刘备道贺。

  刘备这次赴京大阅,成绩不错,与天子也相见甚欢。平定冀州之后,征讨辽东,开拓海外的计划也得到了落实,他们建功立业的希望离现实又进了一步。

  寒暄完毕,刘备将陈登拉到一旁。“元龙,出了什么事?”

  陈登拱拱手。“使君,臣有不情之请。”

  “元龙,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套?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

  “谢使君。臣听说张郃在邺城州外扎营,臣敢请率部攻击张郃,以报当日峄山之仇。”

  刘备一愣,有些为难。

  这些天,他与天子一起行动,知道天子并不急于进攻邺城。就算他独领一部,大概率也是从元城、馆陶一带进逼,然后在当地推行度田,不太可能主动进攻张郃。

  哪怕张郃就在邺城外。

  可是陈登急于报仇的心思,他也能理解。

  当初张郃、高览率骑兵奔袭,不仅击败了陈登,还将陈登的部下斩杀殆尽,不接受他们的投降。这种残忍的行径有违常识,也让陈登对他们恨之入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登想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可是这有违天子的既定方针,有抗旨的嫌疑啊。

  “元龙,你和孝直商量过吗?”

  “他不同意。”陈登咬咬牙,再次拱手。“所以臣只能求使君开恩,容我出击,一雪前耻,报覆军之仇。”

  第八百五十九章 杀鸡儆猴

  刘备有些为难。

  参加大阅,不仅让他有机会见到不同州郡的精锐,也让他与更多的高手交流,开拓了眼界,更清楚自己的实力层次。

  虽然有坚守彭城的战绩在手,又与袁熙对阵一年多,他的实力依然没到兵力相近的情况下与张郃一较高下的地步。

  就整体实力而言,徐州兵还是稍逊一筹。

  张郃临河而守,还占据着地利。

  即使独领一部,可以临机决定战守,但违背天子既定章程,擅自求战,战胜了还好说,战败了却不太好交待。

  刘备斟酌了一番,对陈登说道:“元龙,报仇乃是君子之行,但既然为将,则战必求胜,否则与杀人无异。你做好准备,等待战机,不可心急。”

  没有得到刘备的全力支持,陈登有些失望。

  刘备冲着诸葛瑾使了个眼色。“子瑜,你将洛阳的见闻说与元龙听听,助元龙谋划。”

  诸葛瑾会意,躬身领命。

  刘备又安慰了陈登两句,转身和法正说话。

  法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刘备说,他要去见驾。

  虽然和刘备相处莫逆,他毕竟还是天子驾前的散骑。既然到了这里,应该去见一下天子。

  刘备答应了。

  刘备在准备好的营地扎营,法正带着两个卫士,赶往行在。

  陈登远远地看着法正离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法孝直一去,必将我求战的事报与天子。子瑜,你说天子会同意吗?”

  诸葛瑾笑道:“将军,法孝直一定会说,但你并不需要考虑天子是否同意,你应该考虑是的当不当战。当战则战,不当战则不战。”

  陈登转头看着诸葛瑾,沉吟半晌。“你是说,天子不会干涉?”

  诸葛瑾点点头。“刘使君将来是要远征海外的,天子总不能千里传书,指挥作战。”

  陈登心中欢喜。“那刘使君……”

  “刘使君尊崇天子,但他既独领一部,终究还是要自行决定的。”

  陈登微微颌首,随即又道:“能让刘使君言无不从,天子不愧是英主。可惜……”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嘴巴。

  诸葛瑾笑而不语。

  他知道陈登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清楚,不管陈登心里想什么,他终究是不会去见天子的。

  天子是英主,但不是陈登期望的英主。

  ——

  法正来到行在,还没进大营,就看到天子与马云禄并肩轻驰而来,身后跟着十几名散骑、女骑,个个身着劲装,挎弓负箭。

  孟达也在其中,正和一个女骑侧身说着什么,那女骑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陛下!”法正让在路边,大声叫道。

  刘协也看到了法正,勒住坐骑,上下打量了法正两眼。

  “听说琅琊的伎乐甚美,你这身子骨还行吗?”

  法正笑道:“愿随陛下出猎,小试身手。”

  刘协点点头,示意法正跟上。

  法正拨转马头,与孟达并肩而行。孟达打了个招呼,随即一指身边的女骑。“介绍一下,这是内人。”

  法正探身看了一眼,拱手施礼。“见过嫂子。”

  女骑脸色微红,拱手还礼。

  法正又埋怨孟达道:“子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成亲也不告诉我一声?就算我回不来,也要奉上薄礼吧。”

  “还没成亲。”孟达咧嘴笑了。“她刚刚答应,还没办婚礼。你可以慢慢准备,不过太薄了可不成。你在徐州立了大功,刘使君应该不会亏待你。”

  法正哈哈一笑,毫不掩饰得意。

  刘备的确没有亏待他。虽然他是后来的,恩宠却在无数旧臣之上,连张飞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没成亲,就称内人?”法正挤挤眼睛,低声说道:“你不会又想始乱终弃吧?”

  孟达面色一紧,连忙说道:“孝直,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始乱终弃了?”

  “这个是之前那个胡女?我看着不像啊。”

  “当然是她。”孟达挤挤眼睛。“没看出来吧?嘿嘿,她染了头发。现在好多女骑都喜欢染发,或者直接用发髻,免得路人侧目。”

  法正恍然,点头说道:“说得也是,还是黑发好看,端庄大气。金发虽然亮丽,终究不够沉着。我在琅琊时,那些赵国歌舞伎也以黑发为贵。我的说……”他凑到孟达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孟达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随即转身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女骑说道:“我跟他不是很熟。”

  法正一愣,转身四顾,这才发现其他的散骑、女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友善,一副避嫌的模样。

  法正一拍额头,有些后悔。

  大意了。忘了这是天子身边,不是刘备身边。

  ——

  一行人来到营外十余里,寻了一个山坡,散骑、女骑们四面散开,驱赶猎物。马云禄带着几个女骑,自行游弋。刘协将法正叫了过来,问起徐州的情况。

  这些事,他之前就收到过相关的报告,后来又听刘备说过一些,但他还是想听听法正的观点。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关注点,立场也不一样,观点自然不同。

  法正收起嬉笑之色,将自己这一年多的见闻说了一遍。

  “刘使君虽为宗室,毕竟非世家出身,对各郡国的影响有限。眼下推行度田的还是仅限于东海、彭城,琅琊刚刚开始,至于下邳、广陵,就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协心知肚明,法正特意提到下邳,恐怕是直接针对陈登的。

  刘备曾提过,法正与陈登不太和睦。

  “陈登对度田是什么态度?”

  “没听他说过反对的话,但陈氏作为下邳首屈一指的大族,他们不答应,下邳度田就是一句空话。”

  刘协微微颌首。

  鸟无头不飞。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地大族是否支持,已经成了度田能否推行下去的关键。阎象能在庐江推行度田,根本原因之一就是庐江大族周氏支持度田,率先交出了多占的土地。

  陈氏不肯配合,下邳度田就无法推行。

  关东州郡大多处于这种情况。

  朝廷不是不能用武力强推,但那样的动静太大,损失也太大。他选定冀州作为强推的试验田,本身就是杀鸡儆猴。

  这个既定方针,当然不会因为法正的几句话更改。

  但找机会敲打一下陈登,却是可以考虑的。

  “陈登用兵能力如何?”

  “中上。”法正说道:“志气慷慨,却不能精细入微。以强凌弱可以百战百胜,遇到真正的高手则不免败绩。”

  第八百六十章 明争暗斗

  刘协没有说话。

  他知道法正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登曾败于张郃之手,而且是全军尽没,自己也被生擒,堪称是奇耻大辱。如今到了冀州,面对驻守在城外漳水北岸的张郃,陈登想报仇雪耻是意料的事。

  陈登虽是刘备麾下大将,但他的出身和实力让他与其他诸将不同,有着足以左右刘备的影响力。

  诸葛瑾、徐盛等人投军,就不是投刘备,而是投陈登。

  削弱陈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打败仗。

  没有实力,影响力自然而然地就弱了。

  法正就是这么想的。他反对陈登出战,不是想阻止陈登——他阻止不了陈登——而是阻止刘备帮陈登,让陈登独自面对张郃,并承担全部后果。

  如果刘备同意了,一旦战败,刘备就要承担主要责任。

  刘协仔细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

  虽说借刀杀人有点阴损,但面对陈登这样的内部死硬派,既然不能像对付审配一样直接歼灭,借敌人之手,让他们吃点苦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不打压一下陈登,并借此警告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世家,刘备就很难成为真正的主将,徐州也无法成为朝廷的徐州。

  “你打算跟着刘玄德一路征战?”

  法正正色道:“臣虽与刘使君年岁悬殊,却一见如故。愿并肩作战,为陛下尽忠,为大汉开疆拓土。”

  刘协轻笑了一声。

  你们何止一见如故。一个年近四十,一年才二十出头,居然一起去喝花酒,简直是臭味相投。

  两人性格也像,都是有仇必报。只不过刘备毕竟年龄大些,受的社会毒打多些,相对而言更有城府些,不像法正这样全摆在脸上。

  但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辅佐他。稍后会下诏,转你为他的军师。”

  “谢陛下。”

  远处响起了鸣镝声,刘协摘下了弓,看看法正。

  “试试?”

  法正尴尬地笑了两声。“陛下同前,臣不敢献丑,还是为陛下掠阵,欣赏陛下的英姿吧。”

  刘协哼了一声,策马冲下山坡。

  一只麋鹿被赶得走投无路,红了眼,向刘协奔来,低下头,加快速度,准备硬顶。

  刘协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麋鹿应声而倒。

  法正看得清楚,不禁暗自咂舌。刘协这一箭看似轻松随意,却一箭射中麋鹿头骨,箭矢没入一半,可见不仅准,而且力道十足。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杀。

  十几名散骑、女骑也参与了围猎,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策马奔驰,弯弓疾射。弦响处,必有斩获。

  法正勒马站在山坡上,看着昔日同僚们的身姿,有些后悔。

  这段时间太荒唐了,没能好好练习武艺。如今看着他们射猎,自己却不敢出手,出手也只有被笑话的份。

  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啊。

  正自感慨,诸葛亮策马而来,一手提着弓,一手提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翻身下马。

  “孝直,怎么不下场?没带弓箭吗?”

  “不不。”法正连忙说道:“许久不练习,荒疏了,不敢丢人现眼。孔明,一年不见,你这骑射进步很大啊。”

  诸葛亮哈哈一笑。“我与孝直正相反。孝直军务繁忙,没时间练习。我却很闲,可以天天练。虽然谈不上精湛,却也混个手熟。”

  法正重新打量了诸葛亮两眼。

  一年多没见,诸葛亮又长高了些,大概有八尺三寸。身形矫健,动作轻灵,如宝剑新硎,英气逼人。

  不愧是天子相中的人才,将来必是一代贤臣名将。

  法正心里忽然有些嫉妒。

  这人不仅天份好,运气更好,几乎将所有的有利条件集于一身。而他唯一的劣势——出身,偏偏是天子最不以为然的。

  如果他的家世更好一些,说不定天子反倒不会这么重视他。

  “听家兄说,我诸葛氏多受孝直照顾,感激不尽。”诸葛亮举起手中的猎物。“今天就请孝直吃点野味,如何?”

  法正笑了,翻身下了马。“孔明,何必如此见外。你处理猎物,我来捡柴。别的手艺都忘得差不多了,这点杂事还做得。”

  诸葛亮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

  诸葛亮走到附近的河边处理猎物,法正捡柴、挖坑、砌灶。等诸葛亮提着猎物回来,他已经生起了火,烧开了水。

  两人围着火,一边忙一边闲聊。

  法正在琅琊驻扎了大半年,对诸葛氏的情况比较熟悉,知道诸葛氏没落很久了。诸葛亮的父亲诸葛珪仕途止步于泰山郡丞,他的叔父诸葛玄攀上了袁术的关系,才被署为豫章太守,算是跨入了二千石的行列。

  可惜诸葛玄运气太差,没能熬到袁术得到朝廷认可就死了,诸葛亮兄弟只能流落荆州,依附刘表。

  如果不是周忠推荐,诸葛亮未必有机会入朝。

  但人的运气就是这样。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诸葛亮成了天子心腹,又与皇后伏寿有同乡之谊,琅琊诸葛氏想不兴盛都难。别的不说,就说诸葛瑾,本来只是中才,依附陈登,陈登都不怎么重视。现在嘛,就连刘备入朝,都要带着诸葛瑾,为的就是方便和诸葛亮联络。

  据刘备说,这次诸葛瑾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正是诸葛瑾从诸葛亮口中了解到朝廷度田的坚决意志,刘备这才不顾陈登的反对,加强了在东海、彭城度田的力度,并决定立刻在琅琊度田。

  尤其是琅琊,没有点决心,刘备是不敢在琅琊强行推行度田的。

  法正一边聊天,一边打量着诸葛亮,想看看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到天子如此信任。

  他之所以决定跟着刘备,而不是留在朝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知道自己就算留在朝廷,也不会超过诸葛亮,成为天子最信任的人,将来的成就不会超出追随刘备征战。

  既然如此,不如死死抓住刘备这个机会。

  君臣相得,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孔明,这次征讨冀州,天子明明已经到了这里,却不急于进军,莫不是想将首功让与北军中候?”

  诸葛亮忙完手中的事,洗了手,双手抱膝。“天子已是天下至尊,岂是在乎战功之人?至于说首功是不是北军中候的,那却不是天子关注的事,要看他自己的实力和机缘。”

  “抚军大将军呢?他也不在乎战功?”法正嘿嘿一笑。

  诸葛亮瞥了法正一眼,哑然失笑。“孝直,你和北军中候虽是同乡,却没什么交情吧?至于抚军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关心起他来了?”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两害相权

  法正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再问。

  诸葛亮口风紧,问不出个名堂,不如不问。

  他问首功的事,是还有一丝犹豫。毕竟刘备将来是要出征海外的,海外建功听起来威风,却很辛苦,总不如留在中原安逸。

  士孙瑞就是扶风人,算是乡里前辈。如果天子有意让士孙瑞得首功,他就可以多一个选择,未必要跟着刘备一条路走到黑。

  得知天子扩充北军为八校,又将州郡精锐划归北军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行军途中,又听说天子滞留内黄一带不前,他就更加笃定。

  向诸葛亮打听,只是最后确认一下而已。

  诸葛亮不说,他还可以向孟达打听。只不过孟达只是一个普通的散骑常侍,消息远不如诸葛亮准确。

  两人默契的岔开了话题,说些琅琊的事。

  去年袁熙攻入琅琊,得到了不少大族的支持。有些大族甚至带着部曲加入袁熙的阵营,想从中分一杯羹,提升一下家族的实力。

  但事与愿违,袁熙最终不仅没能攻取徐州,连琅琊都没保住。在袁绍被袁谭软禁的消息传来之后,袁熙退守邺城。

  那些支持袁熙的大族也因此陷入了恐慌。一部分人跟着袁熙撤到邺城,一部分则躲进山里,苟延残喘。

  徐州兵因此一分为二。臧霸、昌豨等人负责剿匪,张飞、陈登率领的主力则赶到冀州作战。

  “这是谁的决定?”诸葛亮问道。

  “我的建议。”法正笑笑,有些阴险。“陈登报仇心切,一说就来了。琅琊毕竟不是下邳,动不到他陈氏的利益。”

  诸葛亮抬起头,打量着法正,想着天子对法正的评价,心情复杂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

  当初天子安排法正去协助刘备时,他还有些不解。法正入职很晚,外放却早,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很多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庞统比法正更适合,天子对坚持己见,最后还是派法正去了。

  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法正是关中人,天子有意向关中人释放善意,以换取他们的支持。

  现在看来,那些想法都太复杂了。

  天子派法正去,只是因为法正最胜任这样的任务。

  换成庞统,就干不出以报仇为诱饵,将陈登骗到冀州这样的事。

  陈登报仇心切,不惜违背天子的既定方案,主动求战。在没有天子所率主力增援的情况下,刘备与张郃交战的优势并不明显。如果法正从中作梗,让刘备坐观成败,那陈登就有极大概率会遭受重创。

  如此一来,不仅陈登本人失去了话语权,下邳陈氏讨价还价的底气也会严重不足,将来朝廷在下邳推行度田的阻力要小得多。

  一举多得。

  诸葛亮不关心陈登的成败,却不能不关心兄长诸葛瑾的前程。

  诸葛瑾是陈登的幕僚。如此陈登败了,诸葛瑾受牵连倒没什么问题,就怕死在战阵之上。

  张郃有骑兵,又有杀俘的前科,一旦陈登所部溃败,诸葛瑾也有阵亡的危险。

  要想安全,只有让诸葛瑾脱离陈登,但这是不现实的。

  他已经试过,被诸葛瑾拒绝了。

  君臣之义已定,除非陈登做出了什么让诸葛瑾无法接受的事,诸葛瑾不太可能主动离开。

  报仇显然不是无法接受的,反而是应该提倡的。

  诸葛亮有些无奈,却不好摆在脸上,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开阳人卞秉在谁的麾下?”

  法正想了想。“他入幕比较迟,应该在张益德麾下,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怎么,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姊姊卞夫人。”

  法正笑了。他知道卞秉是谁,自然也知道卞夫人是谁。

  “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应该年近四十了吧?”

  诸葛亮点点头,抬手示意法正不要瞎想。“卞夫人在御营尚食,天子每天吃的都是她做的饭。她父母早亡,就这么一个弟弟,孝直若有机会,不妨照料一二。”

  法正眼神一凛。“她在御营尚食?”

  “你待会儿随天子回营,或许可以尝尝她的手艺。”

  法正咂了咂嘴,点点头。“我尽力。”随即又笑道:“我在开阳时,听人说她出生时黄气黄室,卜者王旦以为吉祥。后来曹操听说此事,纳她为妾。现在看来,怕是曹操和刘焉一样想多了,这吉祥不是应在他的身上。”

  诸葛亮瞥了法正一眼,笑道:“孝直,这种乡里之言,岂能当真。私下里说说就罢了,不必在天子面前提起。”

  法正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

  刘协行猎大半日,收获颇丰。夕阳下山时,他们带着猎物返回大营,卞夫人已经收到消息,带着人在营外等候,将猎物一一清点,随即宰杀处理,准备烹制。

  法正看到了卞夫人,有些惊讶于卞夫人的年轻。

  据他所知,卞夫人不仅年近不惑,而且生过好几个孩子。通常来说,这样的女子就算保养得当,也会老得比一般人快。但卞夫人不仅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皱纹,行动敏捷,思路清晰,就像刚刚三十出头的妇人。

  “早就听说琅琊神仙多,她不会也是吧?”法正半开玩笑的说道。

  诸葛亮笑笑,却没理法正的调侃,走到卞夫人面前,轻声说了几句,中间还指了指法正。

  卞夫人远远地看了法正一眼,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法正也没放在心上,跟着诸葛亮一起进了营,便找孟达去了。

  对法正的来意,孟达倒也早有准备。他一点也不掩饰,明确地对法正说,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觉得这次进攻冀州是士孙瑞最好的机会。只要他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下一任太尉肯定是他。

  所谓原则性错误,就是上次在河东偏袒大族的事。

  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就看士孙瑞怎么选择。

  “关中度田的进展如何?”法正问道。

  “自从虎牙校尉夏育被召回长安,度田的进度就快多了。”孟达咧嘴一笑。“反对度田的人中几乎没有关中人,有也是钓鱼的,骗那些关东傻子。”

  “扶风茂陵马氏呢?他们也愿意度田?”

  “本来不愿意,还找人和赵太仆对骂了一段时间。马贵人入宫之后,他们就不吭声了。”

  “马贵人?”法正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算他们识相。再吵下去,弄不好就是第二个袁氏。”

  孟达哈哈大笑。

  法正又道:“那你孟氏呢?你父亲在凉州搜刮了几年,好容易才置下的田产,就这么送出去了?”

  孟达有些尴尬,随即讪讪地说道:“虽说有些可惜,总比被凉州人掘了祖坟好。”

  第八百六十二章 雏鹰归来

  法正和孟达聊了大半个时辰,便一起去就餐。

  餐厅里已经有人在用餐,其中不少是法正认识的,纷纷和法正打招呼,问些山东的形势,还有人半开玩笑的说法正立了大功,应该请客。

  法正嘴上嘿嘿应着,却没行动的表示。

  他在朝为散骑时,人缘并不怎么好,真正亲近的人也就是孟达、诸葛亮几个而已。给孟达的礼物已经送了,给诸葛亮的还要找机会,至于这些旧日同僚,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两人去选饭菜,扫了一眼那些用大盆装好的菜肴,法正便眼前一亮。

  这里面不仅有关中风味的美食,还有几样他在开阳时最喜欢的点心。

  他不假思索,立刻一样点了一些。

  孟达看得清楚,好奇地问了一句,得知那些是开阳的点心,立刻说道:“这怕是卞夫人特意为你准备的。”

  法正也猜到了,却不说破。“这些关中风味的也是?”

  “这倒不至于,天子身边有不少关中人,卞夫人对我们的口味都很清楚,时常会做一些关中风味的食物,以慰思乡之情。这琅琊的美食也做,但那是在宫里的时候,为皇后准备的。出宫后,便做得少了。”

  法正心中一动。

  尚食属少府太官令左丞,本是为宫里服务的。天子减省宫禁,这才将散骑、郎官、尚书们纳入服务范围。

  卞夫人既是尚食,自然和伏皇后走得极近。

  这倒是个得罪不起的。

  天子为避免外蹙权重,避免外臣大权与外戚联合,极为维护伏皇后,不是什么秘密。

  法正取了食物,与孟达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一边聊。

  天子尚简易,很多习惯还是和当年巡狩西北时差不多。食不言这种规矩是没人遵守的,吃饭时交流情况、商讨事务倒是习惯。法正初到徐州时,便因此受到非议。如今回到同僚之中,他倍感亲切。

  一会儿功夫,一个女骑走了过来,径直走到领餐处。

  卞夫人从里面迎了出来,交谈了几句后,便亲自提着两个食盒,跟着女骑走了出去。

  孟达看了一眼,提醒道:“孝直,快点吃,天子也许会传你。”

  法正很诧异。他已经看到,旁边的散骑、郎官中有些人停止了交谈,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为何?”

  “天子不来就餐,却让人送过去,肯定是有事。两个食盒,至少是四个人的食物,说明天子正在接待重要的人物,商讨重要的事。”

  孟达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里的最后两口粥倒进嘴里,又将手里的面饼在菜盘里刮了一下,连着最后一点菜汤都吃了。

  法正不敢怠慢,也加快了速度。

  ——

  御帐中,刘协一边吃饭,一边听周瑜、蒋干汇报出使情况。

  一个尚书正奋笔急书,记录周瑜、蒋干的汇报。

  食盒摆在一旁,萦绕着丝丝热气和饭香,他却顾不得看上一眼。

  “野狼部落实力大衰,不足为患,但草原深处的蛮夷却不可小觑。比起鲜卑人、乌桓人,他们更耐苦寒,也更野蛮。假以时日,南下吞并鲜卑、匈奴残部,必成新的边患。”

  周瑜喘了口气,下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

  刘协点点头,示意周瑜先吃饭。

  周瑜也不客气,拿起食物,狼吞虎咽,几下子就吃完了,一抹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协,伸长脖子,将嘴里的食物直接咽了下去。

  刘协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示意道:“喝点汤,别噎着。”

  “谢陛下。”周瑜这才想起一旁的汤,端起来喝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在北疆吃东西习惯了快,也没有汤,费事。行军的时候随时可能遇袭,吃饭的时间越短越好。”

  “你习惯得倒是很快啊。”刘协说道。

  “生死面前,不习惯也得习惯。”周瑜感慨地说道:“不是不愿意雅致,实在是没那条件。臣若非身至其地,也体会不到北疆戍边之苦,才知道将士粗鲁也是没办法的事,并非天性。”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次让周瑜、蒋干去北疆出使,收获很大。不仅是了解到了北疆的最新情况,也让世家子弟出身的周瑜体验了一下戍边的不易,从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幽并凉三州将士的付出。

  没有戍边将士的辛苦,哪有中原士族的从容?

  和平是钱买不来的,每年赐给南匈奴的一亿九千万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真正能保证他们安全的是那些他们看不起的边军将士。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周瑜、蒋干都是二十五六岁,到边疆走一趟就能改变成见,体谅边军将士的不易。换成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让他们与边军将士一个锅里吃饭都不可能,更别说感同身受了。

  “草原上的蛮夷会不会成为边患,关键在草原掌握在谁的手中。如果我们不去占领,他们就会去占领,就会慢慢壮大,直到成为边患。如果我们占领了,就能在他们没有壮大之前予以消灭,不给他们成为边患的机会。”

  刘协淡淡地说道:“这,就是幽燕都护府和燕然都护府的意义,也是狼骑每年都要出塞走一走的意义。”

  “陛下所言甚是。”蒋干说道:“草原必须控制在我大汉手中,如此才能保中原太平。若是落入蛮夷手中,中原的丝绸产得再大,大部分利润也会落入蛮夷之手,与资敌无异。个中得失,绝非书斋之中可以知晓。”

  “卿言甚是。”刘协看向蒋干,非常满意。

  这个在演义中像小丑一样的人物还真是个外交人才。这次出使鲜卑,周瑜增长见识,把握大方向,细节却都是蒋干掌握。野狼部落被说服,蒋干立了大功。

  “有个任务想交给你,只是很辛苦,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

  蒋干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西域那边有点麻烦,我希望你能去一趟,看个究竟。”

  蒋干稍一沉吟,随即说道:“请陛下容臣十天休沐,返乡问省,安顿父母,然后便可起程。”

  “十天够吗?一个月吧,西域那边没那么急。”

  “不用。”蒋干说道:“臣有快马,两三天就可到九江,五天处理家事,足矣。”

  刘协点点头,答应了,让蒋干、周瑜先去洗漱、更衣,然后参加扩大会议。

  蒋干、周瑜躬身领命。

  他们一路从北疆赶回来,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都快臭了,头发也打了结。若非认识,谁也不敢相信他们一个是闻名江东的周郎,一个是名扬江淮的名士。

  第八百六十三章 不争之争

  周瑜、蒋干告辞,负责记录的尚书才有时间吃饭。

  刘协起身,在帐里来回踱了几步。

  尚书吃饭声音很响,“呼哧呼哧”,还伴随着吧唧嘴,刘协想忽略都做不到。他转头看向尚书,尚书却只顾吃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尚书吃得很香,一边吃还一边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却不停,拿着面饼,刮着饭盆上的菜汤,不停的往嘴里塞,咽得直伸脖子。

  刘协走了过去,端起案上的菜汤,递给尚书。

  “不要急,慢慢吃。”

  尚书愣了一下,紧张之余,又有些尴尬。他接过汤碗,讪讪地笑了两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道:“谢陛下,臣……臣失礼了。”

  “无妨,军中简易,本来如此。只是别吃得太快,胃不好。”

  “唉。”尚书点点头,喝了一口汤,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是今日的饭菜可口,臣一时忘情。”

  “你是哪里人?”刘协有些好奇。他经常陪皇后伏寿一起吃饭,自然知道这尚书吃的是琅琊风味的食物。

  “臣是彭城人。”

  刘协点了点头。

  彭城离琅琊很近,口味有相似之处。“你有多久没吃这样的饭菜了?”

  尚书想了想。“有七八年了。自从避乱江东,就没吃过。”

  “你叫什么?”刘协来了兴趣。

  “臣姓严名畯,字曼才,三个月前为郎。举主是讲武堂祭酒虞仲翔,避乱江东时多得他照顾。半个月前转到兰台,今天是第二次当值。”

  刘协恍然。他听虞翻说起过这个人,但一直没想起来接见,不曾想已经被安排到兰台做尚书了。

  “听虞祭酒说你在江东时,对潮水涨落感兴趣,写过一篇文章?”

  “是《潮水论》,论潮水涨落与月相的关系。”严畯放下餐盆,从怀中掏出手绢,抹了抹。“臣在钱唐,听当地人说起钱唐潮,有所感悟,做了些研究。臣发现,潮水涨落有三种规律……”

  “陛下。”诸葛亮走了进来,见刘协正与严畯说话,不免有些奇怪。

  安排记录起居注的尚书由兰台安排,刘协一般不管这些,好多尚书做了一段时间,都没和刘协说过话。

  见诸葛亮回来了,刘协也顾不上再和严畯讨论潮水,吩咐严畯有空将文章抄一份给他。

  严畯点头答应,立刻回到案前,做好记录的准备。

  “什么事?你不是刚去吃饭么,怎么回来了?”

  “臣刚刚看到周公瑾和蒋子翼,担心有事,就先赶过来了。”

  刘协笑笑,示意严畯将刚刚的谈记录给诸葛亮看一下。诸葛亮为人谨慎周密,待会儿讨论还要他发言,简单介绍是不够的,还是让他直接看原始记录最方便。

  诸葛亮阅读记录的时候,庞统等人也来了,先后传阅。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刘协让严畯去找蔡琰,让她多安排几个尚书记录。今天要讨论的事多,一个人怕是记不过来。

  严畯领命,出帐而去。

  诸葛亮凑到刘协身边,将刚刚与法正一起吃饭的事说了一下,重点提到了陈登要攻击张郃,报全军覆没之仇的事。

  刘协想了想。“你的建议呢?”

  “不予干预,由刘徐州自行决定。”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让诸葛亮准备西域的地图。

  一会儿功夫,蔡琰带着两个尚书赶来了,其中一人是袁衡。

  袁衡扎着发髻,穿着窄袖贴身的尚书服饰,看起来像个小子,怀里抱着记录用的记卷和笔。见刘协看过去,她有些害羞,施了一礼,便躲到了蔡琰身后。

  蔡琰上前行礼,解释说,兰台的几个尚书凑巧都不在营中,一时难以召集,便让袁衡来充个数。如果人数还不够,就从女骑再调几个来应急。

  刘协说道:“令史亲自出马,应该够了,不必搞得满营风雨。”

  “唯。”

  刘协又打量了袁衡一眼,有些诧异。在他印象中,袁衡一直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可是眼前的袁衡身高接近七尺,身材窈窕,已经是一个如花少女了。穿着男装,自有一番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营里着男子服饰方便些。来得匆忙,没顾上得换。”见刘协好奇,蔡琰解释道。“她对西域人文地理比较用心,也许能帮上忙。”

  刘协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袁衡没有官身,按理说不能穿尚书服饰。不过有蔡琰这样的先生,袁衡想入仕也不难。蔡琰带着她来,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他也没必要上纲上线,非要撅了蔡琰的面子。

  不一会儿,虞翻也来了,见帐中这么多人,多少有奇怪。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陆议,一个是崔琰。陆议还年青,看起来有些青涩。崔琰却正当中年,身材高大,又有一部垂至腹部的美髯,看起来很威猛。

  这年头,胡子就是男性美的重要标志。有一部好看的胡子,会让人觉得更有男子气概。关羽、太史慈都是如此,刘备就有些伤感,下巴一根毛都没有。

  一看诸葛亮挂起的西域地图,虞翻咂了咂嘴,知道自己误会了。

  他还以为是冀州的战事,特意将崔琰带来了。

  崔琰却眼睛一亮,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瞬间高涨了起来。他向虞翻递了个眼色,请虞翻不要让自己离开。

  他以不惑之年考入讲武堂,就是想征战立功。冀州是他的本州,他不能以杀戮本州人求功,但出征西域却正合他的心意。

  见虞翻进来,刘协让人将记录转给虞翻,让他提前准备一下。

  虞翻差不多看完的时候,周瑜、蒋干也回来了。他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只是头发还没干,随意披散着,潇洒之外,又多了几分野性。

  帐中众人倒也见惯了,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只有陆议无声一笑,摇了摇头。

  蒋干看得真切,眼睛一瞪。“你笑甚?”

  陆议长身而起,拱手致意。“无他,只是想起了楚狂接舆披发放歌,过圣人车前。足下风采,不让前贤。”

  蒋干哼了一声:“我岂敢与接舆比肩。你想说的恐怕也不是接舆之狂,而是野人无礼吧。不过有礼与否,不在服与发,而在于心。心中有礼,纵使衣蔽体,僻居九夷,也是国人。心中无礼,纵使衣冠整齐,身在中国,也是野人。”

  陆议眨眨眼睛。“受教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御前论战

  蒋干哑然,其他人却笑出声来。

  周瑜拍拍蒋干的肩膀,拉着他入座,又附在他耳边说道:“子翼稍安勿躁。陆伯言少年,还好对付。惹恼了虞祭酒,却不太妙。”

  蒋干听了,不免心虚,偷偷地瞅了虞翻一眼,没敢再说话。

  他倒不是怕虞翻口才好,而是怕虞翻拳头硬。

  能主持讲武堂,镇得一群武夫服服贴贴的虞翻不是谁都可以惹的。

  见人到齐了,刘协示意诸葛亮。

  诸葛亮起身,宣布会议开始,先大致介绍了情况。

  周瑜、蒋干奉诏出使,前后历时近一年,深入大漠五千余里,不仅看到了袭扰边塞的野狼部落,还到北海以北,探访了不少从北方迁来的蛮夷,形势比之前预期的更严重。

  召开这个会议,就是要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第一个议程,就是由周瑜、蒋干介绍他们的具体行程和见闻。

  听完诸葛亮的介绍,不少人大感意外。

  虽然已经看到了挂起来的西域地图,但他们还是没想到这次会议的重心不是近在眼前的冀州,而是数千里之外的北疆和西域。

  周瑜起身,环顾四周行礼,开始讲述。

  他之前已经给刘协讲过一次,知道哪些地方是需要重点描述的,哪些地方是可以一语带过的,这次讲述思路更加清晰。

  诸葛亮递给他一枝朱砂笔,周瑜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标出地点以及部落名称、大致人数,以及首领的名字。

  随着周瑜的讲述,众人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北疆的形势远比他们以为的要严峻。

  在天子巡边,重创了几个鲜卑部落后,这几年北疆很太平,几乎没有提得上嘴的战事。有些人甚至觉得设幽燕都护府之后再设燕然都护府多余,浪费人力物力,不如调燕然都护府围攻冀州,以期速胜。

  只是这个建议被刘协直接否决了。

  如今听了周瑜的介绍,看着那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再看到这些圆圈渐渐连成线,不少人都意识到北疆生乱的隐患远远没有根除,甚至永远无法根除。

  这将是大汉要一直面对的问题。

  周瑜说了小半个时辰,在地图上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圆圈,最后又画了一道横线。

  “粗略而言,北疆可以分为三个区域。一是漠南,大致是西起浚稽山,向东延伸至阴山一带。这里与我边塞接壤,骑兵三五日便与入塞。一旦有失,塞内百姓必然遭殃。”

  接着,他又划了一道横线,西起燕然山,经狼居胥山,一路向东。

  “这是漠北,是草原上的胡虏休养之地,离汉境大概有一个月的路程。他们南侵一旦受挫,就会退到这里舔舐伤口,养精蓄锐,以图再起。这里水草丰茂,可以让他们壮大,却不能供养更多的户口。但胡虏人人皆兵,又以骑兵为主,一旦接近边疆,必然为祸。”

  最后,他又在地图的最上方画了一条线,中间穿过北海。

  “北海是苏武牧羊之地,可以养活一些部落,但生活艰苦,人口有限。且离边疆极远,大概有两三个月的路程。”

  周瑜放下笔,用湿巾擦了擦手。“这里原本不用担心,但最近出现了不少来自北方森林的蛮夷。他们不断南下,与被我军击溃的鲜卑人接触,多有冲突。不管谁胜谁负,他们都将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部落,然后南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大帐里的人。“就算不侵扰边塞,也会威胁通往西域的商路。”

  众人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天子为什么要召开这次会议。

  蛮夷扰边倒是次要的,有燕然都护府守着,这些蛮夷大规模进攻边塞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是,他们以游骑袭扰商路,却会对大汉中兴产生不利影响。

  新政的核心之一就是振兴工商。工商之利十倍于耕种,其中又以丝绸外销为最。如果这条商路被蛮夷袭扰,大部分利润将落入蛮夷之后。中原人种桑养蚕,缫丝织布,最后却便宜了蛮夷。

  蛮夷无本万利,将像苍蝇一样闻风而来,赶都赶不走。他们吸了大汉的血,强大起来,却不会感激大汉,只会向大汉发起进攻。

  而且攻势可能比之前的匈奴人、鲜卑人更猛烈。

  因为通往西域的商路,他们得到了更多的利益。

  换句话说,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新政的结果就是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大帐内一片沉寂。

  刘协咳嗽一声,让众人不要有顾忌,踊跃发言。

  崔琰率先起身,说道:“陛下,臣冒昧,以为冀州的战事还是要尽快解决的好。”

  刘协转头看向崔琰。

  崔琰躬身道:“远征塞外需要大量的钱粮,钱粮运输困难,消耗太大。由冀州起运是最省力的办法之一。平定冀州,才有可能远征塞外,将蛮夷的威胁消除于未形。”

  崔琰话音未落,庞统就起身表示反对。

  “冀州的确离北疆最近,又户口殷实,是北伐最好的基础之一。可若是冀州不能推行度田,大部分土地落在世家大族手中,又不纳赋税,朝廷能从冀州取得的物力依然有限,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漠北。与其仓促结束冀州战事,不如彻底解决冀州的度田问题。”

  崔琰有些无奈。“就算冀州全面推行度田,就能远征漠北?封狼居胥、勒铭燕然固然壮怀激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稳定北疆,还是要靠狼骑那样的骑兵,每年去漠北刈扫,不使蛮夷有壮大之机。冀州不能提供远征漠北的钱粮,却可以供养狼骑这样的精锐骑兵。”

  “既然是供养狼骑,并不是直接出战,那又何必差这一年两年?度田之后,冀州能提供的钱粮更多……”

  刘协一边听崔琰和庞统辩论,一边暗自欢喜。

  虽说崔琰想尽快结束冀州的战事有反对度田的意思,但他提出以狼骑袭扰漠北,不给蛮夷壮大的机会却是可取的。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哪怕是骑兵,大规模的征讨漠北也是不现实的。小规模的骑兵出击,尽可能延缓那些部落壮大的速度,依然是成本最低的办法。

  但这样的战法,使得能够胜任的将士屈指可数,大部分士族子弟是吃不了那样的苦的。崔琰作为一个士人,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他能接受这样的观点,说明他的心态已经有所改变。

  作为一个中年人,仅仅进入讲武堂两三个月,能有这样的进步,令人欣慰。

  第八百六十五章 思维定式

  崔琰和庞统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太久。

  天子要在冀州强推度田的心意已决,绝非崔琰所能阻止。作为冀州派往长安的使者,他的身份本就敏感,说得再好也没什么说服力。

  其次,冀州能影响的范围有限,最多也就是弹汗山一带。

  对于天子要控制漠北、保护通往西域的商道,冀州的意义并不大。

  讨论的重心迅速转移到了益州。

  相比于冀州,益州的作用似乎更大的一些。由益州西行,出凉州,走陇西、金城一带,路途更近一些。

  也有人提到了凉州。

  对通往西域的商路而言,凉州最近。如果能将凉州发展起来,意义绝非益州、冀州可比。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法。

  凉州能利用的耕地太少了,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即使是在度田之后,凉州的上限也只是自给自足,供养不起太多的人。

  即使是刘协本人,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这是生产力的极限。他可以通过推行度田等制度,尽可能减少贫富分化,挖掘现有生产力的潜力,但他不可能一步跨入工业化,将一个农业国变成工业国。

  这需要时间。

  但这并不代表他之前的想法错了。

  事实正相反,这些争论说明现有的思维模式已经摸到了上限。不彻底打破既有的思维定式,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突破。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局限,哪怕是眼前这些深受他影响的年轻人,想摆脱既有的局限也非易事。

  刘协靠在凭几上,听着他们争论。

  这是一个观察他们性格、潜力的好机会。

  周瑜、蒋干坐在一旁,一边听众人争论,一边悄悄地打量刘协。

  庞统、崔琰等人争辩的内容,他们在路上已经讨论过。北疆一行,他们认识到要维护中原安定,必须将战线向北推进,直至漠北。但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同样没找到答案。

  太远了。从中原运粮到漠北的消耗太大。

  当然,亲历过北疆的他们也不是一点思路没有,否则他们也不会坐在这里。

  激烈的讨论一会儿后,周瑜站了起来。众人一见,立刻闭上了嘴巴,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帐内登时安静下来。

  刘协的目光转向了周瑜,嘴角带笑。

  “你有什么建议?”

  周瑜拱手施礼。“陛下,臣听诸君议论,不可谓不周密。只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点,臣斗胆,想提醒他们注意。”

  刘协点点头,示意周瑜不要客气,直说无妨。

  周瑜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还有些拘束。庞统等人早就是老油条了,即便是御前论战,一激动也是出口成章的。

  周瑜转向众人,再次拱手。“诸君所依战例,不出卫霍。卫霍横行漠北,的确是名垂千古。但卫霍毕竟已是三百年前的事,诸君在讨论漠北战事时,似乎更应该想一想幽燕都护府以及燕然都护府,尤其是燕然都护府麾下的狼骑。”

  “狼骑……怎么了?”崔琰不解的问道。

  “燕然都护府只有步骑三万,坐镇北方,消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以五原、朔方一带的屯田收成,已经足以供养这三万步骑。”

  周瑜向刘协请示了一下,走到地图前,指出五原、朔方的位置,然后又以此为中心,换了一个圈,将燕然山一带包括了进去。

  “有精良军械强其外,忠义教化壮其内,这三万步骑的战斗不在当年卫霍大军之下。狼骑更是发挥了霍票姚千里奔袭的精髓,以区区百骑横行漠北,使漠北诸胡闻声色变,小儿止啼。”

  他的手指向前移动,划过河西四郡,最后落在西域之西。

  “这一带虽然不如中原水土,但和五原、朔方相近。若能以燕然都护府为例,就地屯田,供养三万精锐,使狼骑远出,护卫商道并非不可行。就算当地产出略有不足,需要中原支持,数量极其有限。”

  周瑜笑笑。“所以,从东海运粮,数十钟而致一石这样的事,既不可能,也没必要。问题的真正关键在于如何能让这三万步骑拥有足够的战斗力,不至于因战力不足而渐渐增兵,直至本地屯田无法供应,不得不仰仗于中原的支持。”

  有人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有精良军械强其外,忠义教化壮其内,难道这些还不够?”

  周瑜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军械是否精良,在于双方差距。随着边塞胡市开设,交流日广,中原的兵器甲胄迟早会传到中原上,差距必然慢慢缩小,无法形成足够优势。而边军的教化如此成功,亦与陛下巡边密不可分。若不是陛下亲至休屠泽,并凉精锐岂能如此归心?但时间久了,随着这些曾随陛下征战的将士渐渐老去,边军对朝廷的忠心也然消退。”

  周瑜顿了顿,又道:“是以,我以为,如何保证这两点优势不随时日而消减才是关键。就眼下而言,这个问题尚未凸显。但君子谋国求其远,必须有所准备,等到问题出现于解决,恐怕就迟了。”

  虞翻抚着胡须,微微一笑。“周郎不愧是周郎。塞外一行,见了天地,这见识也跟着又进了一层。我讲武堂虽然有弟子数百,这样的人才却不多见。想来想去,只有第一期的黄子美庶几近乎。”

  陆议看向周瑜,眼中也露出异色。

  刘协抚掌而笑。“祭酒说得对。周公瑾也好,黄子美也罢,都是难得的人才。聪明固然难得,不辞劳苦更不易。正如宝刀需百炼,人才亦如此。我觉得讲武堂应该立个规矩,将来毕业以后,都应该去边军历炼三年。”

  “唯。”虞翻躬身说道:“不如就从这一届开始吧。十年之后,或许便有人可用。”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崔琰。“崔季珪,你觉得如此?”

  崔琰想了想,拱手道:“臣赞成,愿赴边军效力。”

  刘协点点头。“甚好。你学完相关理论课程后,就去燕然都护府见习。”

  “唯!”崔琰再拜,脸色平静地回了座。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嫌崔琰烦,将他赶到边军去。还是对他特别看重,钦点到他边军见习?

  刘协手指在案上轻叩了几下。“诸君,对公瑾刚才所说的问题,你们有什么看法,不妨畅所欲言。”

  第八百六十六章 不同意见

  周瑜的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一是如何保持技术优势,二是如何保持精神优势。

  前一个问题相对好解决,太学诸堂以及讲武堂的规模虽然还不大,但趋势已经形成,随着技术带来的效率逐渐显现,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子放弃经学,转为木学、农学等实学,优势会更越来越大。

  后一个问题却比较难解决。

  精神、意志这些事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尺度很难把握。教化能起多大的作用,也无法界定。你说有用,他说没用,似乎都有道理。

  唯一看得见的办法,似乎只有让天子隔几年就去一趟边疆。

  且不说可不可行,能起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准。

  刘协看着众人争论,面色平静。

  他知道一时半会的讨论不出结果,但只要开始讨论,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些人将来都是要派出去的。他们就是他洒下的种子,总有破土发芽的那一天,有些人甚至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正如当初的杨修。

  “嗯咳。”角落里响起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无数目光转向角落,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

  年轻人站了起来,甩甩大袖,懒洋洋的,仿佛刚睡醒。

  刘协看了一眼,便打起了精神。

  祢衡才学出众,但是他运气不好,没赶上当初散骑侍郎还不考武艺的机会,因此无缘散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尚书郎,负责与司徒府的公文交接与邸报发行。在这样的场合,他一般不发声。

  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要主动发言,比较难得。

  “教化这种事,说难也难。本朝养士百年,养出来一些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说易也易,杨德祖在汉阳,羌胡踊跃成军,并不比我汉人落后。关键在哪儿?”

  祢衡环顾四周,又追问了一句。“关键在哪儿?”

  “你说在哪儿,就在哪儿。”一个人悄悄说了一句。

  祢衡瞬间转头,循声望去,却没找到人。

  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显然那人也知道祢衡不好惹,吐槽了一句就躲起来了。

  “在名与利。”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远征漠北,千里奔袭,你们以为是坐在这儿吹牛,吹完各自回家吃饭?那是很辛苦,要死人的。没有名和利,谁愿意冒这个险?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祢衡一边指了几个人。那些人虽然面色通红,一副不屑与祢衡争论的模样,却不得不承认,不是每个人都这种勇气。

  “你们都说卫霍,却对当今的卫霍嗤之以鼻。”祢衡冷笑一声:“若是温侯在此,你们会将他当作朝廷的栋梁,发自肺腑的敬重吗?你们会请他赴宴,与他交结吗?不,你们不会。在你们眼里,他永远是与董卓一样的乱臣,哪怕他已经将功赎罪,得到了朝廷的赦免。”

  祢衡转身,一指周瑜、蒋干。“他们出塞万里,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沐浴之后来不及束发,你们就一脸嫌弃,将他们当作蛮夷。若他们征战归来,满身是血,发中有虱,身上有蚤,你们还能与他们并坐,把酒言欢吗?你们做不到。”

  祢衡冷笑一声。“对将领都没有敬重,对普通将士就更谈不上了。你们以为朝廷得并凉将士之心,是因为天子巡边?错。如果不度田,让并凉将士有立身之地,就算天子一直住在休屠泽也无济于事。”

  祢衡最后看向崔琰,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想去边军效力?你读几句书就能良田美宅,他们出生入死却无立足之地,还指望他们保护你?真他么异想天开。”

  祢衡说完,甩甩袖子,重新入座,又闭上了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尤其是崔琰。

  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反对天子用武力平定冀州,强行度田的。他愿意去边军效力,既是为家族私利,也是为冀州发声。

  但祢衡一句话戳破他的小心思,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度田才是并凉将士归心的基础。你一个反对度田的人,还想得到边军将士的支持?

  刘协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祢正平,你这个观点虽有失偏颇,却有些新意,不妨写成文章,让更多的人参与讨论。”

  “唯。”祢衡拱拱手,连眼睛都没睁。

  ——

  会议一直到戌时初刻才结束。

  蔡琰退下,带着袁衡等人回帐,连夜整理记录。

  刘协有些兴奋,留下了诸葛亮。

  他本想和祢衡聊几句的,但会议还没结束,祢衡就借更衣为由走了,再也没回来。估计是觉得这些人的讨论没什么新意,懒得听了。

  “孔明,今天为什么没说话?”

  诸葛亮笑了笑。“臣能想到的,都已经有人说了,何必赘言。”

  “比如?”

  “比如祢正平所说度田是基础。将领尚有封侯拜将的希望,普通士卒却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不能推行度田,想求将士归心,无异于缘木求鱼。”

  刘协点了点头。

  诸葛亮是明白人,但他太会做人了,不像祢衡那么肆无忌惮。

  他应该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直没说。今天若不是祢衡说破,而他又当众表示了对祢衡的认可,诸葛亮应该还是不会说。

  这未必是他反对度田,更可能是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毕竟反对度田的士大夫很多,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官员的主体还是士大夫。成了士大夫的公敌,他在官场上将举步维艰。

  祢衡不想做官,至少不想做太守这样的政务官,所以无所顾忌。

  诸葛亮不行。他要想成为栋梁,必须由县令长这样的政务官做起,一步步地走到司徒、司空。

  刘协沉吟道:“孔明,我一直没听你说过类似的观点。”

  诸葛亮点点头。“陛下,臣的观点与祢衡略有不同。”

  刘协目光一闪。“说来听听。”

  诸葛亮点点头。“臣赞同度田是并凉归心的基础,但臣并不觉得度田能解决所有问题。耕种产出有限,百姓纵使辛苦,积储依然不多,一旦有天灾人祸,只能卖地求生。度田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无法长治久安。”

  刘协盯着诸葛亮的眼睛。“如何才能长治久安?”

  诸葛亮沉默了良久。“禁止土地买卖。要卖,也只能卖给朝廷。”

  第八百六十七章 邯郸学步

  刘协打量着诸葛亮,半天没说话,心里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不安。

  认识到新政的缺陷是好事,但这解决办法未免太激进。

  他也清楚,度田治标不治本。没有土地国有制为基础,土地兼并迟早还会发生。但禁止土地买卖,或者只能卖给朝廷,同样解决不了问题。

  一是这样做的风险太大。

  王莽就曾经想过土地国有,还以恢复井田制为理由,最后还是失败了。如果不能平衡利弊,理由再充分也没用。世家大族绝不会因为井田制是上古的制度就心甘情愿的交出手中的土地。

  二是没必要。

  眼下的大汉即便问题不少,依然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强国,不存在强敌环伺、亡国亡种的危险,大可不必着急,完全可以从容部署,以免激化矛盾。

  正如河东大族不肯交出土地的确令人不爽,但河东依然在发展,只是速度不如预期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二三十年,这个问题或许就不解自消了。

  刘协想了想,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想法?没听你说过啊。”

  诸葛亮躬身道:“臣最近又读了《王莽传》,反思其得失,觉得他行事虽荒唐,有些想法却还是有道理的,尤其是抵制兼并。兼并是祸乱之源,若不能根治,怕是难以长治久安。但是直接将土地收归朝廷,阻力又太大。前些天整理陈留任府君的施政方略,突然想到,既然土地买卖不可避免,不如禁止私人买卖,由朝廷来买。”

  刘协恍然。“然后像曹操屯田一样?”

  “是的。但租税不能那么高,否则百姓就不愿意耕种了。臣以为,当在十一以内,略高于租税,又远远低于大族的盘剥,使百姓有所取舍。”

  刘协微微颌首。

  仔细说起来,诸葛亮考虑的还是很仔细的,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土地卖给朝廷,然后再交给百姓耕种,其实就是后世的承包到户,区别只于这些土地是赎买回来的,不是直接收为国有的。

  将租税定在一成,高于自有土地的十五税一,低于大族世家的五五分成,既不会挫伤自耕农的积极性,免得他们一窝蜂的卖地,挤兑朝廷财政,又让世家大族无法争夺劳动力。

  如果能能坚持几十年,或许大部分土地就国有了。

  “朝廷哪来这么多钱?”刘协问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赎买是要钱的,而且是一大笔钱。

  “陛下,要卖土地的人大多是贫民,很可能已经欠了朝廷多年赋税。免掉他们的赋税,就足以偿付土地的价值,就算要花钱,也用不了多少,而且这些钱必然用来购买粮食、盐铁等必须的物资,很快就会回到朝廷手中。朝廷甚至可以直接有粮食、盐铁进行交换。”

  看着侃侃而谈的诸葛亮,刘协笑了。

  诸葛亮这是经过周密准备,才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他想到的问题,诸葛亮应该都有准备。能不能行,不敢打包票,至少在纸面上是行得通的。

  否则诸葛亮不会说出来。

  “孔明,挑个县试一下?”

  诸葛亮不假思索。“唯陛下所愿。”

  刘协转过头,目光在一旁的地图上来回转了两圈。“等北军入冀州,拿下赵国,你就去邯郸做县令吧。”

  “谢陛下。”诸葛亮躬身致谢,心潮汹涌。

  赵国是天子生母的故乡,邯郸更是冀州有名的大县,交通发达,工商兴盛。他外放的第一个职务就做邯郸令,这是难得的机会。

  北军拿下赵国,进逼邺城,其后勤必然由附近的几个县负责,邯郸也在其列。配合好了,他就能在士孙瑞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将来经历州县,也能得到这些老臣的支持。

  天子虽然和他同龄,却像个长辈一样,尽可能的给他最好的安排。

  ——

  见完天子,法正回到了刘备大营。

  听了法正见驾的经过,刘备有些摸不着头脑。

  法正和天子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在天子出猎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没有单独交流。他不敢确定法正所言是天子的意思,还是法正的猜测,或者直接就是法正自己的意思。

  但是有一点,他是相信的。

  天子不会太多干涉他的行动。

  他将来是要东征三韩甚至倭国的,不可能总听别人的命令,必须有独立作战的能力。虽说从中平元年起,他就从军征战,但真正开窍还是彭城之战以后的事。

  天子想就近看看他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这一战,他可以打,却必须打好,不能丢脸。

  打定主意之后,刘备随即召来了张飞、陈登等人,一起商议主动进攻张郃的事。

  考虑到天子无意进攻,他们这次进攻大概率也得不到天子的增援,只能立足于自己的力量。

  张郃虽然在城外,但他据漳水列阵,离邺城不过十里,漳水上游还有高览的大营,进攻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准备不充分,他们有被张郃击败的可能。

  听完分析,张飞首先表示,这一战似乎没有必要。在冀州作战,又要渡过漳水,己方并没有优势可言。与其冒险,不如等一等,待北军主力和幽燕都护府的大军赶到再战,把握更大一些。

  陈登也有些犹豫。

  他之所以想主动进攻张郃,就是为了雪耻。如果不能击败张郃,反被张郃击败,那就不是雪耻,而是自取其辱了。

  见此情景,法正提议,既然主动进攻的难度太大,那就等一等。不过不能干等,总要做点什么。

  比如度田。

  天子在魏郡就没闲着,在内黄、阴安等地推行度田,还招揽了不少黄巾旧部来占籍。我军也可以照此行事,抢在春耕之前完成度田,秋收的时候就有粮食可用,毋须朝廷再行拨付。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独立作战,总不能一直依赖朝廷的支援吧。

  听了这话,陈登立刻提出反对。

  度田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合适,至少对刘备不合适。

  天子拥有禁军和西凉精锐近五万人,也只是在阴安、内黄等几个县推行度田,不敢将规模搞得太大。我军只有一万多人,岂能照搬?

  万一激怒了当地大族,举兵反击,岂不是自找麻烦?

  说到这里,陈登用了一个典故,邯郸学步,暗讽法正不自量力。

  法正冷笑一声:“张郃善战,不敢惹也就罢了,连几个地方豪强也不敢惹,未免畏敌如虎。”

  陈登勃然大怒,当即表示愿为先锋,主动进攻张郃大营。

  第八百六十八章 就事论事

  被激怒的陈登像蛮牛,谁也拦不住。

  刘备也知道法正是故意的,只能放弃缓一缓的想法,决定立刻进攻张郃。

  虽然知道天子大概不会支持,他还是上书报备,免得留下擅自用兵的把柄。

  三天后,刘备率部越过清水,向邺城挺进。

  但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麻烦。

  魏县城门紧闭,拒绝刘备的大军进城,也不提供任何物资。

  刘备进入冀州之后,虽然没有推行度田,却也没人敢阻止他。毕竟县城兵力有限,防护能力也有限。大族的坞堡倒是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可是面对近两万徐州兵,也没有谁主动惹事。

  魏县是刘备遇到的第一个麻烦。

  刘备不想多惹事,但有人挑衅,他也没有忍气吞声的理由,立刻下令进军魏县,准备攻破魏县,借此立威。

  赶到魏县城下,刘备才意识到魏县是个硬骨头,比他想象的难啃。

  魏县准备很充分。城门堵上了,城墙也进行了加固。女墙后面站着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士卒,手里握着长矛和盾牌。一张张强弩架在城墙上,寒光闪闪的箭头对着城下的刘备等人。

  刘备看得直皱眉,挥挥手,例行公事的命人上前劝降。

  那士卒刚刚走出十余步,一枝弩箭破风而至,将他直接钉在地上。

  城头一阵欢呼,旌旗摇动,战鼓雷鸣。

  刘备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几乎本能的想撤退。

  他知道河北强弩兵闻名天下,却没想到河北强弩兵能在两百步外一箭毙命,自己所在的位置也在射程以内。

  法正悄悄扯了一下刘备的袖子。“使君莫急,这只是意外。”

  “为何?”

  “那弩的射程当在二百步左右,但没人能有射中的把握。真要有这本事,他们的目标绝不会是去劝降的士卒。”

  刘备转头看了法正一眼。

  他明白法正的意思。如果真有这样的高手,对方要射的就是他了。

  射杀劝降的人只是一时凑巧,他如果被吓退了,只会助涨对方士气,灭自己威风。

  稍一琢磨,他就做出了选择。

  轻轻一踢马腹,刘备亲自上前。

  法正紧随其后。

  陈到吓了一跳,却不好阻止,只好跟了过去,同时摘下了鞍上的骑盾,随时准备掩护刘备。

  跟在后面的陈登、陈琳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时候是应该跟上去,还是应该留在原地不动。

  刘备的马来到被射杀的士卒身边,勒住坐骑,看着城头。

  城头的欢呼声渐渐停息。片刻之后,五枝弩箭从不同方向飞驰而出,两枝飞向陈到,三枝飞向刘备。

  很显然,对方不希望陈到掩护刘备。

  陈到一直盯着城头,见此情景,立刻举盾向刘备靠近。

  “叔至,保护自己。”刘备一声断喝,拔剑出鞘。

  寒光连闪,射过来的三箭弩箭一枝射空,两枝被刘备凌空斩落。

  陈到也用箭牌挡住一枝弩箭,同时拔刀砍落另外一枝。

  刘备缓缓举起剑,指向城头,厉声大喝,声洪如钟。

  “我,徐州牧刘备是也。奉诏讨逆,均贫富,除不平,为生民立命。城中百姓,为贼诖误者,速速出降,可免一死。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城头被他的气势震住,一片死寂。

  刘备冷哼一声,缓缓拨马而回。

  ——

  “刘使君临危不惧,正义凛然,士气大振,眼下已经包围了魏县,正在打造攻城器械……”

  刘协靠在凭几上,听刘琮转述刚刚收到的消息。

  刘备进军,受阻于魏县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但刘备阵前斩箭,喝斥城上守军的事,他却是第一次听人说。刘备不会在文书中自夸,其他的渠道也不会直接传到他的耳中。

  “你听谁说的?”刘协瞥了一眼兴奋莫名的刘琮。

  刘琮今年十四岁,刚入仕不久,但是能吃苦,进步很快。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废物,至少是个可用之材。

  “臣读到了陈孔璋的文章。”刘琮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卷纸,双手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陈琳的新作。

  准确的说,是一封檄文,劝魏县城中守军投降的。

  不得不说,陈琳的文章是写得好,明明只是一个局部战场的战斗,却被他写得文采飞扬,仿佛刘备就是整个大军的主将,奉诏讨贼,正义在手。而审配却是逆天行事,以一己之私,拖整个冀州百姓下水,简直是罪无可赦。

  在他看来,这篇檄文当和历史上那篇为袁绍讨伐曹操所写的檄文相提并论,都是辞锋如刀,当者辟易,读之令人热血沸腾。

  正如眼前的刘琮。

  “你觉得刘使君很勇么?”

  “当然。”刘琮脱口而出。“那可是能射二百步的强弩,万一要是被射中了,命就没了。”

  “换成你,你敢吗?”

  “我……”刘琮愣了片刻,挠挠头。“不敢。”

  刘协点点头,笑了起来。“你出去,找一具六石弩,然后披上重甲,带上大盾,站在二百步外,在身前立一个箭垛,让人射上几箭,然后再回来告诉我。”

  刘琮虽然不解,却还是点头答应,转身出去了。

  “陛下,这样没有危险么?”一旁负责记录的袁衡好奇的问道。

  刘协拿起一份文书,一边看,一边说道:“你知道强弩之末,势不能鲁缟这句话吗?”

  “听说过,可是六石弩的射程接近二百四十步,还是能射杀人的。”

  “站着让他射,当然会死。可是刘徐州征战多年,以武勇著称。即便是六石弩,二百步外威力大减,也伤不了他。”

  刘协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公文,看向正自沉吟的袁衡。“危险是有,但是在控制范围以内,这才是大将应该有的气度。如果一味好勇斗狠,那就令人失望了。”

  袁衡若有所思。“所以陛下是想让刘琮知道刘徐州是有自保能力的勇敢,绝非简单的热血上头。只要准备充分,他也未尝不可。”

  “是的。”刘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凡事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才能不为世事所惑。敬重勇者是好事,但能否效仿,还要就事论事,具体分析。盲目效仿固然不好,轻易的推崇别人,否定自己,也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将来难成大事。”

  第八百六十九章 父女重逢

  袁衡越想越觉得刘协说得有理,不禁赞了一声。

  “看来刘使君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无所用心罢了。如果有明君点拨,良臣辅佐,便也成了智勇兼备的大将,当得一方之任。”

  刘协笑笑。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刘备自己做的,还是法正越俎代庖,但刘备的进步也的确肉眼可见。

  “你一直觉得刘使君有勇无谋?”

  袁衡有点羞涩的笑笑。“臣岂敢点评刘使君,不过是学人口舌罢了。”

  “都听谁说的?”

  袁衡歪着头想了想。“仔细说起来,臣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应该是中平五年、六年之间。他到京师游历,曾临寒舍。因他是卢子干弟子,臣对他的消息颇为留心,听到不少人说他君臣三人武艺不俗,东奔西走,旋得旋失,甚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不知方略。”袁衡抬手理了一下头发。“卢子干是大儒,又是名臣,德高望重。他既是卢子干弟子,其实大可不必游走于朱门,只需追随卢子干即可。他得卢子干提携,卢子干得他之力,岂不两美。之后的形势,或许大有不同。”

  刘协想了想,觉得袁衡说得有理,看向袁衡的眼神便有些不同。

  在汉末的局势中,卢植的影响力很大,却没能发挥出来。作为卢植最有名的两个弟子,公孙瓒成名是因为对太守的忠义,刘备则一直默默无闻,都没能充分发挥出卢植的价值。

  他们之间也没多少同窗之谊。公孙瓒宁可重用贩夫走卒,也不重用刘备。刘备也会为了四千丹阳兵,轻易就脱离了公孙瓒。

  这可能是公孙瓒、刘备都有游侠习气,却不熟悉中原名士注重人脉,官场上互相提携的套路,浪费了这大好的资源。

  其实卢植本人也是如此。他虽然是马融的弟子,郑玄的师兄,又文武兼备,却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实力,孤军奋战。

  如果刘备没有东奔西走,而是紧紧抱紧卢植的大腿,卢植在两宫之乱时发挥的作用也许更大,董卓也未必能轻易控制洛阳。

  这一切,袁衡一个小姑娘都懂,卢植、刘备却不懂。

  难怪在袁术败亡之后,袁衡能在孙权后宫里活下来。

  就这一点而已,袁衡比荀文倩还要略胜一筹,更别说伏寿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报,幽州牧袁术求见。

  刘协听了,便对袁衡说,你去迎一迎吧。

  袁衡欣然从命,起身离帐。

  袁衡出了营,一眼看到袁术站在人群中,正在看刘琮等人试箭。

  刘琮穿着借来的重甲,拖着沉重的大盾,来到箭垛后面。他戴上头盔,蹲下身体,用大盾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举起了手,用力摇了摇。

  一名弩手站在两百步,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发出破风的利啸,飞跃两百步。

  这一箭没能射中箭垛,偏了三四尺,从刘琮的身边掠过。箭头没入泥土,箭羽嗡嗡作响。

  刘琮紧紧盯着箭羽,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

  片刻之后,他又举起手,示意再射。

  袁衡走到袁术身边,拱手施礼。

  袁术正看得有趣,没注意到袁衡,还以为是哪个普通的郎官。听到袁衡的称呼,才知道是袁衡。

  他上下打量了袁衡两眼,又惊又喜。“你做了郎官?”

  袁衡解释了一下。她其实还不是郎官,只是穿着郎官的服饰,充当记录天子言行的兰台郎。

  袁术很高兴,指指正在试箭的刘琮。“这是做甚?试弩还是试盾?”

  “试人。”袁衡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得知躲在盾后的少年是刘表的次子刘琮,袁术大感诧异。他认识刘表的长子刘琦,却不知道刘琮——那时候刘琮还小。一转眼,刘琮都成了天子身边的童子郎。

  当然,比起刘琮,他更对天子的决定感兴趣。

  对一个普通的童子郎,还是刘表的儿子,有必要这么用心吗?

  难道就因为刘表是宗室?

  走了几步,后面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袁术转头一看,弩手连续两箭射中了箭垛,强劲的弩箭不仅射穿了箭垛,还射穿了盾牌。

  如果刘琮没有重甲防身,大概率会受伤。有了重甲,他就有惊无险,可以从容的观察弩箭射出两百步后的减速情况。

  刚才的欢呼就是刘琮发出的,应该验证了之前的猜想。

  但袁术吃惊的却是弩手的精准度。

  这个弩手一共射了三箭,有两箭命中,一箭脱靶,但偏差也不大。

  如果是在战场上,这三箭都可以算是命中。

  这弩手的射艺堪称精妙,可以充当射师。可是从他的衣着来看,应该只是一个屯长、都伯级别的下级军官。

  禁军中的人才这么多了吗?

  袁术忍不住问了一句。

  袁衡对这些并不关心,但她却知道御营训练极严,就连诸葛亮那样的散骑都要每天练武习射。谈不上百发百中,但一番十二箭射中七八箭还是很平常的。

  袁术认识诸葛亮。诸葛玄赴豫章太守任前曾到寿春见过他,他当时就对诸葛亮印象颇好。可是听说诸葛亮能开一石弓,一番射中七八箭,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天子身边高手极多,就连天子本人都是高手。”袁衡看惯了这些,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云淡风轻的说道。

  袁术再次眨了一下闺女,意识到形势的变化超出他的预期。

  当初在睢阳与袁权重逢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以为袁权迫于形势,不得不迎使天子的新政。可是看到小女儿袁衡,他才意识到,她们的改变或许不是被迫,而是主动。

  至少不是他以为的那么无奈。

  她们看起来很愉快。

  袁术正想着,马云禄迎面走来,停下脚步,向袁术欠身行礼。袁术正自出神,也没当回事,随意的点了点头。

  袁衡看得真切,用力扯了扯袁术的袖子。

  “阿翁,这是马贵人。”

  “我知道她是谁,又不是第一次见。”袁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阿翁,这是马贵人。”袁衡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再次重复,特别加重“贵人”二字,提醒袁术,这不是马腾之女、马超之妹,而是天子身边的贵人,随意不得。

  袁术猛然惊醒,连忙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马云禄微微一笑,瞅了袁衡一眼,眉梢轻扬。

  第八百七十章 将功赎罪

  袁衡害羞地低了头,没有回应马云禄,带着袁术继续向前。

  马云禄是天子身边人,又和蔡琰、袁权亲近,自然知道袁衡肩负的家族使命。天子让袁衡随蔡琰学礼,就已经表示了态度。现在袁衡正式充任记录起居注的兰台郎,经常出现在天子身边,离进宫又近了一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她们都觉得这和袁术主动请求致仕有关。

  对袁术的决定,袁衡虽然欢迎,却也有些失落。

  毕竟袁术才四十多岁,现在就致仕,实在早了些。

  若非袁绍胡来,以袁术的出身,他本该可以一路纨绔到公卿。如今形势逼人,当年的路中悍鬼也不得不低头称臣,早早地请求致仕。

  父女俩一前一后,来到御帐。

  袁术在帐外报进,等里面传出刘协的声音,和拱手躬身进了帐,头也不敢抬,只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刘协的位置,便拜了下去。

  “安国侯、幽州牧臣术,拜见陛下。”

  “君侯辛苦了,快起来说话。”刘协从案后起来,走到袁术面前,伸手虚扶。

  “臣不敢起。”袁术伏得更低,额头贴在了手背上。“臣有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笑了,嘴角轻挑。“你说的是火烧南宫青琐门吧?”

  “是……是。”袁术的脖颈全是汗。

  “这个罪的确不小,几乎和吕布掘皇陵不相上下。你倒说说看,准备如何赎罪。”

  袁术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子虽说没有一笑而过——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松放过他——但有了吕布这个先例,他也就不用过于担心了。

  吕布掘了皇陵,但天子还是给了吕布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今吕布依然是温侯,还指挥狼骑镇守北疆。

  依照此例,天子秋后算帐,夺他爵位的可能性也不大。

  “唯陛下所愿。”

  “当真?”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那好,朕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功过相抵,既往不咎。如何?”

  袁术大喜,连忙再拜。“请陛下吩咐。”

  “修复洛阳两宫,但朝廷不会拨给你一个五铢钱。所有的物资,你自己想办法,还不能违法乱纪,胡作非为。”

  袁术顿时愣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要修复洛阳两宫,还不给钱,又不能乱来,这怎么搞?

  天子这是故意为难我吧?

  这时,袁衡轻轻咳嗽了一声:“君侯,天子宽仁,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还不谢恩?”

  袁术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决定相信女儿,磕头谢恩。

  刘协转头看向袁衡,袁衡垂下了眼皮,奋笔急书,避开了刘协的目光,却不露怯。

  刘协没有说什么,示意袁术起身,又命人赐座。

  袁术抹着额头的冷汗,入了座,看向对面执笔而书的袁衡,且喜且忧。喜的是女儿在天子面前从容不迫,天子也不恼怒。忧的是他实在想不出袁衡有什么办法来筹备修复两宫所需的材料。

  刘协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问袁术幽州的情况。

  袁术上书请求致仕后,得到了天子的诏书,让他赴行在述职。他将政务交给了杨弘,军务则交给了张勋、纪灵,自己只带着苌奴等几十名部曲,赶到行在。

  他原本是要致仕的,现在接受了天子新交待的任务,这致仕自然无从谈起。

  刘协听完袁术的介绍,对袁术说,你请求致仕的事,以后就不用说了。在行在休息两天,然后就去洛阳吧。

  至于由谁接任幽州牧,还是交给三公商议,朕暂时不做决定。

  袁术满口答应。

  ——

  出了御帐,有人带袁术去休息。

  袁术也的确累了,躺下就睡,一直到黄猗、袁权来请他吃饭。

  天子决定让袁术赴行在后,袁衡就转告了黄猗,让他将袁权接到行在来。虽说天子没有否决袁术致仕的请求,但就这么认袁术解甲归田的可能性也不大,父女几个还在这里见一面最好。

  说起来,他们也有好久没团聚了。

  上次袁术卸任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经过睢阳时,袁权正忙着筹备印坊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时间和袁术多说什么。

  这一次,他们可以好好聚一聚。

  只有袁耀不在。

  袁耀为郎,留在长安了。

  袁术坐在床上,将见驾的经过对黄猗、袁权说了一遍。

  黄猗、袁权也大为惊讶。

  天子要袁术修复两宫不意外,火烧皇宫,又在宫中杀戮数千人,这个罪太大了,不惩罚如何维持朝廷尊严。

  可是朝廷不拨钱,材料哪儿来?人工可以由袁家用私财支付,建皇宫的材料却没那么容易收集。

  黄猗疑惑地说道:“听说天子东征前,曾在袁氏故宅前看了一下,以袁氏逾制很是不满。莫非天子是要拆了袁氏故宅,去修皇宫?”

  袁权想了想,摇摇头。“袁氏的确有逾制之处,但是和皇宫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的。就算有几件,也非常有限。”

  “洛阳城里逾制的又不是只有袁氏。”黄猗说道:“将那些逾制的全部拆了,还不够?”

  袁权瞥了黄猗一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黄猗对袁氏其实是有些不满的,只是以前不敢说。现在底气足了,不用再瞻前顾后,即便当着袁术的面,他也直言不讳。

  袁术没好气的说道:“数量应该是够了,规模却未必。你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用的都是什么材料。中平二年南宫大灾,大火烧了半个月才灭。为了重修南宫,天子下诏每亩增赋十钱。之所以要这么多,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宫殿的材料难得,要花费巨资,到深山老林里寻找。”

  黄猗没吭声。

  他的确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都用什么材料建宫殿。江夏黄氏虽然也算是大族,和袁氏比起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也没在宫里做过官,没见过真正的世面。

  正说着,袁衡进来了,正好听到袁术最后那几句话,不禁笑道:“阿翁,天子只是说修复两宫,可没说要修得一模一样。”

  袁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袁权眼前一亮,抚掌而笑。“我明白了。天子就是要借此机会励行节俭,量入为出,用洛阳城里现有的材料修复两宫。”

  “没错。天子正命刘表编绘洛阳图卷,用意就是警戒后人不能奢侈浪费,忘了礼法。若是天下乱了,再好的宫城,再好的宅院,也都会毁于一旦。长安如此,洛阳也如此,你我都是身历其事之人,天子也是,他又岂能无动于衷,还要浪费人才、物力,修复两宫?移风易俗,正当从此刻起。”

  第八百七十一章 家人团聚

  听了袁衡的解释,袁术三人恍然大悟。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之前也有诸多迹象——在有人建议迁都长安的前提下,刘协并没有对长安宫室进行大规模修复——只是他们都下意识的以为刘协是刁难袁术,以报他当年烧宫之仇。

  “如果按长安宫室为标准,只是去除已损毁的,恢复大致功能,倒也不算太难。将那些逾制的宅院全都拆了,也就差不多了。”

  袁术长出一口气。

  “的确也该拆了。”袁权附和道:“克己复礼为仁,这是蒙童都知道的道理,可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本该为天下表率的士大夫大半是伪君子多,儒门岂能不败,天下岂能不乱。”

  袁术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大半是伪君子?依看,九成九都是伪君子,真君子如凤毛麟角,百不存一。最典型的就是……”

  袁权猜到他要说什么,横了他一起,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去用餐吧,别让卞夫人等得太久。”

  黄猗应声而起,跟着袁权出了帐。

  袁术说到一半,被袁权打断,很不舒服。本想再说,却没了一半听众,只剩下袁衡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顿时觉得无趣。

  他拂袖而起。“礼,礼,你们嘴上说要克己复礼,心里何尝有礼?这礼不就是君臣父子么,你们这态度,哪里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袁衡递过布巾,让袁术洗脸,轻声劝道:“阿翁,家丑不可不外扬。有些事,有些人,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徒惹人笑话。”

  袁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洗了脸,跟着袁衡出了帐,一起向用餐的营房走去。

  进了门,袁权、黄猗已经取好了菜,坐在案边等着。袁术四处一看,看到刘琮和几个年轻郎官正聚在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大声说笑。

  “我再练几年,也能刀劈弩箭。”刘琮眉飞色舞,手里的筷子乱扬。“我今天已经试过了,六石弩,二百三十步外,我可以直接用手接。”

  袁术“噗嗤”笑了一声。

  六石弩的有效射程就是二百一十步。射程之外,弩箭能飞行,但速度下降极快,二百三十步外等于乱飞,没什么杀伤力。

  刘琮正说得起劲,见袁术笑他,勃然大怒,长身而起,正欲厉声喝斥,便看到袁衡从后面走了过来,顿时哑火,回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黄猗、袁权,猜到了袁术是谁,悻悻地坐了回去。

  “晦气,真是见了鬼。”他低声嘀咕道。

  一旁的同个郎中也看到了袁衡,不敢放肆,低头吃饭。

  袁术很诧异,回头看看袁衡。“阿衡,你这么威风吗?”

  袁衡翻了个白眼。“我哪有什么威风。随驾征战期间,蔡令史兼任他们的教师,我做些杂务而已。他们是敬重蔡令史,不是我。”

  两人说着,入了座。

  袁术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物,顿时精神一振。“这都是豫州的名菜啊,尚食的厨子中还有豫州人?”

  “尝尝看。”袁权说道。

  袁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忽然眉头一皱。“很熟悉的味道,这厨子应该是我认识的,而且……很熟。”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刚才说的卞夫人,不会是……曹孟德的那个妾吧?”

  袁衡忍俊不禁。“阿翁这记性还真是好,连这都记得。没错,就是她。行在的饮食现在都是由她负责的。听阿翁这意思,难道是她亲自下厨了?”

  她随即看向了袁权。“姊姊,是你安排的吗?”

  袁权缓缓摇头。“她如今是行在的尚食,我哪敢安排她。或许是她知道阿翁来了,念着当年求警的情义,有所表示吧。别多说了,赶紧吃吧,心里有数就是了。”

  袁衡会意,夹了一块送进嘴里,点点头。

  袁术却有些感慨,悄声问起了卞夫人的近况。

  袁衡是知道内情的,简单说了一下。

  卞夫人为曹操生了四个儿子,但她终究是妾。曹操出征在外,没有带上她,她在长安服侍丁夫人,经常受丁夫人的气,连带着几个儿子都过得不好。

  曹昂心疼弟弟们,又不好违逆丁夫人,就找到了蔡琰,想办法将卞夫人送到了太官,让她能挣一份俸禄,自食其力。

  当然,在太官最大的好处是能吃饱饭,还能带一些残羹冷炙回去。

  但这个卞夫人不是寻常之辈。她到太官不久,就以一手精湛的厨艺得到了赏识,后来干脆成了随驾的尚食。

  袁术听了,却是一点也不稀奇。“她虽女子,出身又低,却是女中豪杰。丁夫人除了出身之外,没有一点比她强,也不知道哪来的威风。说到底,不就是一个沛国小世家么。”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没理他。

  丁夫人可能不是出自大宗,但沛国丁氏是小世家?你这眼睛怕是长在头顶上了。

  “丁幼阳现在可是骠骑将军的军师。”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黄猗提醒道。

  袁衡说道:“丁幼阳的儿子是童子郎,人极聪明,颇得天子赏识。前些日子向蔡令史借书,蔡令史也对他大加赞赏,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真的假的?”袁术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你信不过蔡令史,还能信不过天子?”袁权轻声说道。

  袁术有些郁闷。“那天子可曾说过伯阳?”

  袁权、袁衡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袁衡说道:“阿翁,回帐再说吧。毕竟是禁中之言,不宜泄露。”

  袁术听了,连连点头。

  正说着,甄宓从一旁走了过来,向袁权行了一礼。

  袁权连忙起身还礼,两人走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袁术很好奇。“这又是谁?生得好颜色。”

  “中山甄氏的甄宓,现在负责冀州书坊,算是姊姊的同僚。”袁衡淡淡地说道:“阿翁不要只看到她的好颜色。比起颜色,她的心计更高明。”

  听说是甄宓,袁术恍然。“原来是她,怪不得不肯嫁给显奕,的确不合适。商人嘛,工于算计也是正常的事,不能哪来的偌大家业。你姊姊虽然聪明,优势却不在这里。阿衡,你也是,不要将心思放在这些小事上,反而丢了身份。”

  袁衡眼中露出一丝讶色,点了点头。

  黄猗也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袁术两眼。

  第八百七十二章 礼尚往来

  甄宓和袁权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是家人团聚,便没有再说什么,约了时间再见,便告辞了。

  袁权还座。过了一会儿,卞夫人走了出来,送了两个菜,一壶酒。

  菜是卞夫人送的,酒是甄宓送的,中山冬酿。

  除了特殊节日,或者庆功,行在的尚食不供应酒。这酒是甄宓的私人物品,存在这里的。

  袁术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打开酒壶,倒了一杯,送到鼻端嗅了嗅,又摇了摇酒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

  “正宗的中山冬酿。”他很有把握的说道:“至少窖藏了二十年。”

  卞夫人笑了,挑起大拇指。“还是袁君识酒,她说是家藏的三十年冬酿,汤官丞还不信,说她言过其实。”

  袁术嘿嘿一笑。“这酒一壶几金?”

  “几金?”卞夫人微怔。“这么贵么?”

  “那当然,正宗的中山冬酿,十年窖藏的就能卖到三金一斗,二十年窖藏的十金一斗。”

  卞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她原本没说价钱。前两天我借了两壶,问她价钱,她说是千钱一壶。”

  袁术哈哈一笑。“千钱一壶?这壶虽然不大,至少也有三升,就算是十年窖藏,也要一万钱左右,更别说三十年窖藏。你有多少?全卖给我吧。”

  袁权提醒道:“阿翁,别开玩笑。这是甄宓寄存在这里,准备宴请重要客人的。”

  袁术摆摆手,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他拿起酒壶,给黄猗倒了一杯,然后将酒壶紧紧地抱在怀里。“三十年冬酿,我一直听说有,但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子美,你还有事,尝尝就行了,别贪杯。”

  黄猗哑然失笑,端起酒杯,闻了闻,点头赞同。

  “的确是好酒,醇厚而凛冽,就算卖到百金一斗也不过份。”

  袁权白了他一眼。“是不是又想起你那醉生梦死的名士生活了?”

  黄猗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袁术见袁权脸色不好,不敢再卖弄,眯着眼,有滋有味的品着酒,自得其乐。

  卞夫人也有些尴尬,拱手再拜,退了回去。

  袁权与袁衡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无奈。

  不知不觉,她们就欠了甄宓一个人情。

  谁会想到一壶酒居然这么贵?

  就算袁氏四世三公,她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想到有这么贵的酒。

  现在开都开了,袁术又一副不放手的模样,想拒绝都没法拒绝。

  ——

  第二天一早,袁权没等甄宓按照约定来拜访,主动回访甄宓。

  甄宓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出门,得知袁权来了,颇有些意外,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姊姊这是为何?”

  袁权笑笑,命人将带来的礼物送过来,抚着甄宓的手说道:“昨天蒙赐佳酿,感激不尽,一点小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甄宓笑了。“原来姊姊是为这事来的啊,真是太客气了。一壶酒而已……”

  袁权抬起手指,轻掩在甄宓唇上,浅笑道:“我不懂酒,但家父却是有名的酒徒。三十年中山冬酿有价无市,可是他亲自说的。妹妹你是不知道,你昨天这壶酒,是他这十年来最喜欢的礼物。”

  甄宓眉头轻耸,随即笑了起来。她一边将袁权让到堂上,一边说道:“姊姊言重了。三十年的中山冬酿的确不多,却也没这么珍贵。之所以有价无市,只是因为我全部带到这儿来了。这些东西吧,就是这么回事,多了就不值钱。几年前,冀州还太平的时候,三十年的中山冬酿也不过一金一斗,十年二十的更便宜。等天子平定冀州,粮食不再紧张,酒价自然会降。”

  袁权大感意外,便多问了几句。

  甄宓解释说,中山冬酿虽是名酒,毕竟出自偏僻之地,产量也大,价格远不如中原名酒。这几年连年战争,粮食减产,酒价才开始飚升。

  物以稀为贵。普通的酒涨价了,十年窖藏、二十年窖藏的也跟着猛涨得,至于三十年窖藏的,原本量就不多,被她收刮一空后,更是成了传说。

  “真要那么贵,我也不敢寄存在尚食啊。要是被天子知道了,岂不是鼓励奢靡之风?”

  袁权听了,这才有些释然。

  “不经战乱之苦,不知太平难得。希望冀州、益州能尽快恢复太平,重现安乐。”

  “是啊,不过燕赵之人刚烈,质朴少文。我奉天子诏书,建书坊,启蒙百姓,还要请姊姊多多指点。”

  见甄宓提到了正事,袁权顺势与她讨论起了开设书坊、教化百姓的重点。这些事,他们夫妻已经走过一遍,积累了不少经验,指点甄宓并不难。

  甄宓虽然在河东书坊做过半年,深得唐夫人欣赏,但作为第一个书坊,河东书坊从来不缺业务,走的也是精品路线,重点却不是教化百姓,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甄宓遇到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袁权。

  袁权与甄宓讨论了一番后,提醒甄宓说道:“建书坊,刻版、印书固然是重点,但真正的难点却是印什么样的书。五经之类的固然不是普通百姓能学的,诸子书也不是急务。当务之急,是要印些识字书,让他们能看懂朝廷的文书,知道朝廷是为他们好,不要被人蒙蔽了,反倒助纣为虐。”

  甄宓连连点头。“那姊姊推荐几部字书吧?”

  袁权想了想。“就算给了你字书,你也来不及刻版。不如这样吧,我让人将刚刚刻好的版给你送一套来,你先用着,再安排人刻新版。一套版,省着点用,印个两千套是没什么问题的,供应附近三四个县总是够了。”

  甄宓欢喜不禁,连连称谢。

  袁权又提醒道:“各地民风不同,生活习性也各异。除了字书,最受百姓欢迎的就是农书。这需要本地人才编得出来,外地人帮不上忙。你若想做得好,还是要找几个本地的读书人,帮你编一部适合本地人的农书,让百姓能够按图索骥,立竿见影地受益。”

  袁权说道,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说来也巧,我昨天刚听我妹妹说,这两天有一个河间的叫卑湛读书人要来见驾。你若是有心,不妨问问他。”

  甄宓喜不自胜,咯咯笑道:“看来找姊姊帮忙是对了。若不是姊姊指点,我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呢。”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三公合议

  周忠快步走进中庭,看着正在院中摆动手臂的杨彪。

  “文先兄,什么事这么急,非让我过来一趟?”

  杨彪头也没回,继续活动身体。“别急,等太尉来再说。”

  周忠吃了一惊,没有再说,自顾自地在栏杆上坐下,用袖子扇着风。虽然还是早春,他却跑出了一身汗。

  司徒掾杜畿走了进来,亲手端给周忠一杯茶。

  周忠接过,瞅了杜畿一眼,笑道:“伯侯,你到司徒府多久了?”

  “快两年了。”

  “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杨彪哈哈一笑。“周嘉谋,你真可以啊,挖人挖到我司徒府来了。就不怕我到天子面前告你一状?”

  周忠大笑。“文先兄,我这可不是挖人,我只是希望人尽其才。伯侯为人刚正,更适合监察,在司徒府为掾有些可惜了。”

  杨彪转身走了过来,从杜畿手中接过另一杯茶,浅浅的呷了一口。“百废待兴之际,生产比监察更重要。司徒府的事务繁重,不是你以为的那么轻松。没有伯侯这样的少壮之辈,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支撑几天?再说了,我已经决定推荐他出仕,就不用你操心了。”

  周忠低头喝了一杯茶,细细地品着。“伯侯是做过郡丞的人,出仕可为郡守国相,不必再在县令长上浪费四年。为国纶才,当不拘一格。”

  杜畿站在一旁,神情未变,心中却是感动不已。

  他是司徒府的人,就算杨彪赏识他,也不能不顾忌别人的看法,直接推荐他出任太守。但周忠是司空,当面提议让他出任守相,太尉贾诩一向不管这些事,遇到这种情况,大概率会表示赞成。

  如此一来,等于三公合议,理由很充足。

  杨彪微微颌首,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贾诩拱着手走了进来。杨彪起身,引贾诩上堂。周忠却坐着不动,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完,才慢悠悠的起身,到堂上就坐。

  “太尉,冀州可有捷报?”

  贾诩微微一笑。“冀州暂时还没有捷报,但塞外却有。周瑜、蒋干出使归来,天子甚是欢喜,特地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他们带回来的消息。”

  周忠一怔,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两跳。

  周瑜回来了,而且带回了重要的消息?这可是好事。问题是周瑜事先没给他一点消息,他居然还要从贾诩这里听说。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个消息能让天子特别召开会议,还第一时间通知太尉府,足以说明周瑜这次出使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

  “方便说么?”杨彪问道。

  贾诩摇摇头。“不是急务,还是司徒先说吧。”

  杨彪没有再问,从案上取过一份公文,交给杜畿。杜畿转身交给了贾诩。贾诩看完,又递给周忠。

  周忠打开,扫了一眼,不禁眉头一皱。

  袁术请求致仕,天子接受了他请辞幽州牧,却不打算让他致仕,要安排他去修复洛阳两宫,要求三公商量一个合适的职位,并拟定幽州刺史的人选。

  这封诏书很简单,但意义却极大。

  一是命袁术修复洛阳两宫,朝廷却不要求司徒、司空府配合,也不安排资金和物资,只讨论给袁术一个官职。

  二是幽州牧没了,以后只有幽州刺史。

  后一点也就罢了,罢州牧,重设刺史,是朝廷的既定方针。

  但前一点非常诡异。

  按理说,修复两宫这样的大事就算不交给负责水土的司空,也应该交给专门负责宫室修建的将作大匠。现在天子既不提司空周忠,也不提将作大匠黄承彦,直接将任务交给了袁术。

  这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袁术放火烧宫的罪行。

  周忠吁了一口气。“天子真是宽仁,先是赦免了吕布,如今又让袁术将功折罪。”

  杨彪、贾诩点头附和,却不说话。

  这件事的重点不是在这里,说得再好听,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天子只要求三公商量袁术的官职,却不要求司徒府、司空府拨付资金和物资,袁术如何才有完成任务?

  如果不是相信天子没有逼死袁术的动机,他们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

  “修复两宫,难道天子是要还都洛阳?”周忠又说道。

  杨彪摇头否定。

  这个问题,他接到诏书后就考虑过了,觉得不太可能。

  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在长安城南修太学,迁都关中的态度已经表露无遗。退一步说,就算要迁都洛阳,也没有只让袁术修复两宫的道理。

  至少是整个洛阳城,还要包括城外的太学、明堂、辟雍等设施。

  “文和,嘉谋,你们应该还记得天子之前将刘表留在洛阳,让他绘制残洛阳图卷的事。”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件事,会不会有联系?”

  贾诩蹙着眉,沉吟不语。

  周忠心里却咯噔一下,有些不安起来。

  他在洛阳多年,对洛阳很熟悉,知道城中遍布逾制的权贵豪宅,袁氏就是其中的典型。只是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保持默契,经常拿出来批评的是张让、赵忠等人的宅第逾制,士大夫的则避而不谈。

  如今天子让刘表去绘制洛阳图卷,又让袁术去修复两宫,也许是一种无形的暗示。

  天子给士大夫留面子,不揭破这些事,但是要士大夫亲自动手,清除这些违制的证据,并将这些拆下来的物资用于修复两宫。

  周忠抚着胡须,意味深长的说道:“依照礼法,属于宫室的归宫室,属于百姓的归百姓,各归于其位,自然相安无事。”

  贾诩点头附和。“这的确是个选择,君臣各依其礼,复礼于仁,共兴王道,合乎圣人之意。”

  见贾诩、周忠都赞同,杨彪随即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物资解决了,人力怎么办?洛阳周边百姓不是死于战乱,就是外逃,户口十不存一,没有足够的民伕可征。文和,能不能由当地的驻军来配合一下?”

  贾诩笑道:“抚军大将军随天子征讨冀州,前后左右四将军也随行,洛阳周边的驻军数量少得可怜,对付盗贼都有些勉强,哪有余力配合两宫修复。”

  “那怎么办?”杨彪有些为难。

  周忠突然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需要司徒府配合一下。”

  “你说。”

  “洛阳百姓外出逃难,大半是向南,近的去荆州,远的则由荆州南下交州,或者溯江而上,去益州。如果司徒府请诏,命荆州、益州、交州的百姓归籍,并提供一些帮助,或许有人愿意返回旧籍。有了户口,还怕没有民伕?”

  杨彪想了想。“千里返乡,时日长久,怕是没那么快。”

  周忠笑了。“天子征冀州,都不担心用时太久,修宫室又何必急于一时?袁术还年轻,修个十年不成问题。”

  第八百七十四章 任重难负

  周忠一言,提醒了杨彪。

  时间不是问题,慢一点就慢一点吧,能把问题解决了就行。

  袁术才四十多岁,就算用十年时间修复两宫,也是来得及的。

  天子更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潜在的问题。他都不急,自己就更没必要着急了。

  说到底,还是年纪大了,莫名的焦虑。

  杨彪和贾诩、周忠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袁术一个将作大匠丞的职务。将作大匠丞是六百石官,看起来有些委屈袁术,但考虑到袁术是有罪之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谁来接任幽州刺史?

  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袁术主动请求致仕,天子也没有赶尽杀绝,大家都很识趣,这个幽州刺史就当作是给袁术的补偿,由袁术的心腹杨弘接任。

  唯一的麻烦是杨弘是杨彪的族人,直接由杨彪出面上书并不适合。考虑到刺史是监察官,就由司空周忠来上书推荐,太尉府、司徒府联署意见。

  事情商量完了,周忠又提了一个建议。

  既然要修复两宫,不如顺便清理洛阳城。加上大批百姓即将回籍,河南尹、洛阳令也该换上得力人手,他推荐司徒掾杜畿出任河南尹。

  杨彪觉得不合适。

  推荐杜畿出任太守一级的官职,已经有越级提拔的嫌疑。直接提拔为河南尹,就太过份了。

  正如司隶校尉是十三州刺史之首,河南尹也是天下守相之首,地位卓然,不可以与普通的太守、国相相提并论。

  但周忠却有充足的理由。

  河南尹的确是天下守相之首,但河南已经荒芜,不能以常理计。之前曹操在兖州时,河南太守一度由曹操的手下夏侯惇兼任,哪有什么守相之首的讲究。

  如今百废待业,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出任,杜畿在司徒府为掾,能力有目共睹,由他来出任河南尹,负责河南郡的复兴任务,再合适不过。

  如果杨彪觉得不合适,他愿意以司空的身份单独上书推荐。

  杨彪被周忠的坚持搞得措手不及,只得转身与贾诩商量。

  不出意外,贾诩表示赞同。

  杨彪没办法,只好同意上书,向天子推荐。

  ——

  送走了贾诩、周忠,杨彪有些累,回到后院,坐在花园一角的亭中休息。

  袁夫人带着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将一杯参茶放在杨彪面前,看了一眼杨彪略显苍白的脸,心怜地说道:“夫君,你要注意休息。”

  杨彪苦笑。“既然想与天子共天下,岂能轻松?丧乱之后,百废待兴,我就算休息也不安生啊。这伯侯一走,我怕更忙不过来。”

  袁夫人一惊。“杜伯侯要走?”

  杨彪将刚才周忠推荐杜畿出任河南尹的事说了一下,眉宇间略显无奈。他的确有些推荐杜畿出任地方,但不是现在。

  杜畿能力很强,承担着司徒府大半的事务性工作。一旦外放,他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

  袁夫人沉下了脸。“这庐江周氏家传的臭毛病是改不了了,售恩居然售到司徒府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彪伸过手,覆在袁夫人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自从劝说袁绍不成,愤而返回长安,又接到袁绍气死的消息后,袁夫人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

  袁夫人反手握住杨彪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杨彪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给杨彪添麻烦。

  过了片刻,她突然说道:“突然之间,他这么积极,怕不是为他族弟周异复出张目吧?”

  杨彪想了想,也有些反应过来了。

  周异是周忠的族弟,也是周瑜的父亲,曾任洛阳令。洛阳沦陷之后,他还坚持在任上,直到韩遂进驻洛阳,他与韩遂不睦,这才弃官归乡。

  如今山东形势渐定,周异想复出也是意外之中的事。他之前就是洛阳令,政绩也不错,现在复出,至少也是大县的县令,如果更进一步,授以太守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这个权力在司徒府,周忠自己不好举荐。

  他如此卖力的推荐杜畿出任河南尹,很可能就是要卖他一个人情,交换他推荐周异。不仅如此,杜畿出任河南尹后,必然会听到与周异有关的消息,将来投桃报李,推荐周异官复原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杨彪不禁暗自苦笑。

  论起做官,正如袁夫人所说,庐江周氏是家传的本事。

  周忠的父亲周景就以擅长培植人脉出名。每年举孝廉,都会将所举孝廉请入后堂,与家人相会,而且反复再三。周忠从小跟着周景游宦,对这一套自然熟悉得很。

  这一点,就连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都自愧不如。

  袁氏是不屑,杨氏是不愿。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袁夫人忽然说道:“他或许能接替杜伯侯,助你一臂之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啊?”

  袁夫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祢衡祢正平。”

  杨彪愣了一下,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祢衡不仅才华出众,而且曾赴汉阳一年,归来后见识大涨得,俨然已经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按理说,这样的人本该是天子心腹,奈何祢衡运气不佳,错过了成为散骑的机会,如今因为武艺达不到标准,只能屈就郎中。

  由他来出任司徒掾,绝不逊色于杜畿。

  “夫人,你这个推荐很妙啊。”杨彪笑了起来。

  袁夫人有些得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不能为夫君分忧,能为夫君求一将,也是好的。”

  杨彪哈哈一笑,心情轻松了一些。他抚着胡须,想了想,又道:“夫人,我最近有一个想法,只是无人商量。你帮我出个主意。”

  “这不算是妇人干政吗?”袁夫人打趣道。

  “天子都不排斥女子为官,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夫人早生了三十年,否则当如阿权一般出仕的。”

  袁夫人忍着笑。“我也这么觉得。你说吧,什么事?”

  杨彪收起笑容。“士大夫以与天下共天下为己任,更有甚者,希望天子垂拱而治,内外大权尽归大臣,但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治理一个逾千万户的天下,事务之繁重,绝非一个人可以承担。废丞相,立三公,固然是天子分大臣之权,同时也是不得不然。”

  袁夫人收起笑容,目光微闪。“所以,你想再分权,让更多的人来分担责任?”

  “是的,只是如此一来,国家要多养几个公卿,负担更重,而争权夺利也将更加激烈。”杨彪一声叹息。“若天子有意争权,各个击破的机会更多。”

  第八百七十五章 因时制礼

  对杨彪的担忧,袁夫人有些不以为然。

  她提了一个建议,只增卿,不增公。

  卿是双重负责制,既要向天子直接汇报,又受三公节制。具体的说,公偏向于与天子坐而论道,卿则负责处理更具体的事务。

  所以公一直是三公——虽然名称、职能一直在变动,卿名义上是九卿,实际上早就超出了九人之数。

  既然事务多,那就再增加几个卿就是了。

  三公就不用动了,否则的确有可能被天子各个击破。

  当今天子遭受丧乱之后,愿意放弃一部分权力,与三公坐而论道。后世君主未必有这样的见识,见三公权重,难免会再起夺权之心。公太多,天子各个击破的机会就越多。

  杨彪摇摇头,觉得袁夫人把事情想简单了。

  袁夫人虽然住在司徒府中,但她没有接触实际政务的机会,自然也就体会不到所谓三公坐而论道的背后同样逃不开大量的具体事务。

  就算由卿来负责具体事务,他们交上来的报告,你要看吧?交上来的账本,你要核对吧?相互之间的纠结,你要理清楚吧?

  就这些事,就已经让人头疼了,何况还有冷眼旁观的天子。

  天子是大度,愿意控制内朝的扩张,将朝政大权移交给外朝,但他对三公的要求也更高了。坐而论道?哪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真像周勃一样一问三不知,你再看看天子会是什么脸色。

  “我听德祖说过,天子曾说,上古之政再好,也只适合小国寡民。如今六合一统,天下户口逾千万,那种方式就不再适应了,必须有所改变。所以说,复古必败,圣人当因时制礼。当时我还觉得天子少年轻狂,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有识之见。”

  杨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得遇如此少年英主,既是大臣之幸,也是大臣不幸。要想做一个合格的大臣,实在太难了。”

  袁夫人转了转眼珠。“你都觉得难,其他人岂不是更难?可是我看太尉、司空都很轻松啊,一点也看不出难。”

  杨彪点点头。“贾文和不觉得难,是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天子争兵权。周嘉谋不觉得难,是因为司空的职能刚刚开始转换,监察的任务还没有那么重,他……”

  袁夫人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任务没那么重,他就是还当十年前,三公悠闲无事。张喜殷鉴在前,他却视而不见。”

  杨彪苦笑。

  他的观点和袁夫人相似,所以才忧心忡忡。

  老臣们的反应大多迟钝,却意识不到自己的迟钝,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天子不着急,或许是知道他们这些老臣习气太重,难以改变,着急也没用,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

  比如诸葛亮,比如他的儿子杨修。

  就连荀彧、刘巴这一辈人,可能都不在天子期望之列。

  他想要的王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王道?

  ——

  袁术在行在待了几天,很快就没了新鲜感,反倒感觉不便。

  行在每天都操练,一大早就鼓角齐鸣,他想睡个懒觉都都不行。他起来也无事可做,黄猗、袁权等人都有自己的事,他一个人待在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闲得要生蛆。

  熬了两天后,正当他考虑是不是主动请辞去洛阳的时候,黄猗来说,他要去一趟刘备军中,查看他们攻城的准备情况,问袁术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袁术一听就连连摇头。

  他的确想出去散散心,却不想见刘备。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刘备,如今刘备成了宗室,将来还要裂土封王,他却沦落至此,哪有脸去见刘备。

  黄猗却说,你不想见刘备,还不想见陈登?

  一听到陈登的名字,袁术来了精神。

  他初到淮南的时候,曾想邀陈登的父亲陈珪入幕,为此还绑架了陈登的弟弟,结果陈珪就是不肯,两人反目成仇。

  陈登如今在刘备麾下效力,实属无奈,而且颇不得志的事,他也听说了。有机会看看陈登,奚落他两句,倒也不错。

  于是,袁术答应了,托袁衡向天子请诏。

  听说袁术在营中闲得无聊,天子很爽快的答应了。

  袁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跟着黄猗出了营,直奔魏县而去。

  随行的还有一些讲武堂的学生、技师。学生是跟着学长黄猗去见习,技师则是去查看刘备的攻城器械,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看到这群年轻人,袁术莫名的兴奋,主动和他们聊天。

  得知袁术的身份,这些学生原本有些紧张。可是看袁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点也不像四世三公的家主,反倒像是随处可见的游侠儿,他们便轻松了很多。

  他们聊了很多,不自觉的就聊到了刘备。

  与袁术不同,这些讲武堂的学生对刘备很尊重。

  不是因为刘备的宗室身份,而是刘备坚守彭城的战绩。在讲武堂的战术课程中,彭城之战是讲得分析得比较多的一个战例。

  袁术也听过彭城之战的消息,却不太清楚细节。听这些学生一讲,才知道当初有多凶险,而刘备能做到这一点,又是多么不易。

  他悄悄问黄猗,这些都是真的吗?刘备守彭城的主力全是新兵?

  黄猗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当时陈登全军覆没,本人被俘。张飞败于张郃之手,也几乎是全军覆没。刘备麾下的确没几个人,都是临时征召的新兵。

  他能守住彭城,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关羽转授的练兵之道,一是麋氏提供的土地悬赏。靠这两样,刘备激励士气,守住了彭城。

  袁术听完,琢磨了很久。“子美,你漏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还请阿舅指教。”

  “如果攻城的不是本初,而是曹孟德,这一战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曹孟德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猛攻,根本不会给刘玄德练兵的机会。刘玄德能在今天,固然是他的努力所致,但遇到本初这么一个对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袁术哼了一声。“这人哪,但凡有一点后退的可能,就不会全力以赴。所以说,当初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就决定了不会成功。他擅长的是朝堂,不是战场。”

  第八百七十六章 难当大任

  刘备正在筹备进攻魏县的战事,得知黄猗带着讲武堂的学生前来见习,有些受宠若惊,亲自出来迎接。

  看到袁术时,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敢相信。

  袁术哈哈大笑,上前拱手施礼。“玄德,听说你恢复宗籍了,恭喜啊。”

  刘备也回过神来,笑容满面的客气了几句,然后问道:“幽州大军来了吗?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袁术有点尴尬,连连摇手。“幽州的大军现在由幽燕都护府节制,现在应该在河间。我来行在述职,听说玄德准备攻城,特来见识一下。玄德,彭城之战打得好,打得好啊。”

  刘备不明就里,礼貌性的回道:“和使君的庐江之战比,还是略逊一筹。临阵射杀颜良,一举收复淮南,对冀州军士气影响很大。若不是使君大捷在前,我军士气大振,未必能守住彭城。”

  袁术大笑。

  等两人寒暄完,黄猗便请刘备介绍当前形势。

  刘备精神抖擞,将当前做的准备一一说来。他知道袁术是草包,作战全凭乱来,黄猗却是讲武堂的第一届肄业生,接受过贾诩的教导,又曾随吕布出塞作战,见识远比一般人高。

  就算是法正提起黄猗,也要谦虚几分的。

  如果能得以黄猗的协助,攻打魏县的战斗或许会轻松许多。

  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要想打下魏县,伤亡将远超他的承受范围。

  听完刘备的介绍,黄猗却没说什么,只是召集众人讨论,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刘备的安排很周到,但魏县的地形如此,没什么可以取巧的地方,注定了这是一场硬仗。想减少伤亡,只能在攻城器械上想办法。

  魏县终究是县城,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城防并不坚固,临时加固的设施也有限。如果能制造出有针对性的攻城器械,还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

  刘备听了,且喜且忧。

  喜是法正、陈登的部署很尽心,忧的是这一战是硬骨头,就算最后能拿下魏县,伤亡也在所难免。

  其实他听懂了黄猗的言外之意,这一战根本没有必要打,还是像天子一样围而不攻,推行度田最好。

  他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做不到,只能装听不懂。

  黄猗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干脆不说。

  他只是带学弟们来见习的,不是来帮刘备做决定的。

  ——

  刘备为攻魏县而头疼的时候,审配也在头疼。

  他本想主动出击,先破朝廷一路,振奋士气。还没等计划实施,刘备却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如果不是魏县固守,或许刘备已经到了城下。

  刘备虽然被拖在了魏县,暂时无法进攻邺城,张郃却也被牵制住了,奔袭河间方向来的幽州军不再现实。

  唯一的机会,似乎只剩下西面的上党郡兵。

  但让他失望的是,钟繇似乎根本没有出兵的计划,西山方向一点消息也没有。

  河间方向也没有例外,幽州军、幽燕都护府迟迟没有动静。

  形势之诡异,又一次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让他不知所措。

  这时,他收到了陈登的劝降书。

  陈登的劝降书其实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那些套话,文采也远远不如陈琳的檄文。

  但是审配却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天子准备利用这场战事,在冀州强行推进度田,并以此来证明度田利国利民。他准备用冀州度田的收成来维持战事的消耗,避免在中原增赋。

  这让审配很不安。

  他执意坚守邺城的理由之一,就是朝廷十几万大军围城需要消耗大量的钱粮,而冀州提供不了这么多钱粮,朝廷必须在中原增赋,从而引起中原大族的反抗。

  如果冀州的战事影响不了中原,中原士大夫还会在乎冀州的死活吗?

  也许还会关心,但也就是关心而已。

  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那些人才不会铤而走险,跳出来和朝廷为敌,说不定还会趁乱出手,想从中分一杯羹。

  怎么办?

  审配一筹莫展。

  “阿翁。”审英快步走了进来。

  审配连忙挺直腰背,神情严厉地看着审英。“何事?”

  审英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阿翁,刚刚有人送来一封信。”

  “有人?”

  审英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是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案头,却不知道是谁送的。我看了一下,事关重大,就立刻送来了。”他双手将书信送到审配的面前,又提醒道:“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毒。”

  审配瞅了审英一眼,哼了一声。

  这两天城内形势紧张,审英有些精神过敏。不过一想到有人能将书信悄无声息的摆在审英的案头,似乎谨慎些也是必要的。

  审配拿起案上的书刀,挑开书信,看了一遍,眼神随即微缩,跟着又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他们不在乎呢,原来也怕死啊。”

  审英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装没听见。

  书信没署名,但内容很直白。只要审配能够保证汝颍人的安全,他们可以为审配争取一线生机。

  审氏在阴安的土地、宅院已经被朝廷抄没——新任县令就是曹操之子曹昂,抄得非常干净——审配作为罪魁祸首,也难逃一死,他能希望的就是保住几个子孙的性命,不至于被株连三族。

  这一点,汝颍人可以做到。

  审配放下书刀,又用丝绢擦了擦手,然后将丝绢扔在一边,一脸嫌弃。

  “你信这些人吗?”

  审英咽了口唾沫,偷偷地看了一眼审配,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他自然相信这些汝颍人的力量,否则也不会带着书信来找审配。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但凡有点常识,都能猜到结局。他还年轻,不想跟着审配一条路走到黑,如果有一线生机,他当然想抓住。

  但这样的话不能明说,否则有违孝道。

  看着审英那怯懦的模样,审配非常失望。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最近的表现实在无法让人满意。都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大战尚未开始,此子便阵脚大乱,犹豫不决,可见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这样的子孙,承担不起家族复兴的重任,留着也于事无补。

  “请陈长文来,让他看看这是谁的笔迹。”

  第八百七十七章 是非不分

  陈群很快就来了。

  看到书信第一眼,他就认出了笔迹。“这是辛毗手书,绝不会错。”

  审配眉头皱得更紧。

  辛毗手书,毫不掩饰,这是故意示威吗?

  “他在哪儿?上党,还是冀北?”

  陈群没有立刻回答,认真的读起了书信。他连读了两遍,然后将书信放在案上,双手拢在袖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审君准备让汝颍人陪葬吗?”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审配。

  审配笑了。“如果城破,玉石俱焚,自然不能幸免。”他神情淡淡。“祸由汝颍人起,岂能由我冀州人独死?”

  陈群一声叹息。“审君,汝颍人与冀州人虽有分歧,但那只是想法不同,手段有别,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鹬蚌相争,只能使渔翁得利。玉石俱焚,正中朝廷下怀。所谓亲者痛,仇者快,君子不为。”

  审配含笑看着陈群,下巴轻扬。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围攻我冀州的汝颍人未必懂。辛毗在哪儿?”

  陈群无奈地低头,看着案上的书信。

  “在幽燕都护府。荀攸深受何颙赏识,认识的游侠儿不少,要送一份书信很容易。不过,他这么做,正是要让我等互相猜疑,自乱阵脚,审君切不可上当。”

  审配眼神微缩,抬手抚着胡须,一言不发。

  审英却变了脸色。

  他营中的确有不少游侠儿,想找到为辛毗送信的人并不容易,反倒会引起人心不安,影响士气。

  袁绍入冀州,跟随他的人主要有两种:一是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党人,一是各地游侠儿。

  党人以道义自居,自以为高人一等,一心想控制大权。游侠儿以武夫居多,成了军中骨干,却不像汝颍人那样争权。

  所以汝颍人与冀州人势成水火,游侠儿却没参与进来,不少人还在军中担任各级将领。如果想把他们一律清理掉,那冀州军的战力必然大损,不战自溃。

  辛毗利用这种手段传递消息,很可能是想让他自断手足。

  审英额头冒出了冷汗,看向审配。

  审配却很平静。“长文多虑了,我岂是那等人。长文,我听说你与辛毗齐名,想必交情不错,这封信就请你来回复,如何?”

  陈群有些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审君怕是误听了传言。我与辛毗虽然年岁相近,又都是颍川人,却不亲近。所谓齐名,不过是好事者生拉硬扯,强行罗列而已,不值一提。”

  审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不管陈群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有几百人质在手,汝颍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恨他入骨,也不得不由他摆布。

  至于陈群,他和辛毗亲近也好,不亲近也罢,这封回复都是必须写的。

  “审君,我在徐州人,曾听人说陈伯真(陈球)墓前碑上有审君姓名,可是真的?”

  审配眼皮轻挑。“是。”

  “陈伯真从孙陈元龙就在刘玄德麾下为将,你没和他联络么?若审君有意,我愿为审君执笔。正好,我与刘玄德也有几分君臣之义。”

  审配眼神微闪,打量了陈群片刻,缓缓点头。

  “那就有劳长文了。”

  ——

  陈登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

  刚收到的书信就摆在案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呼吸不畅,似乎随时都会窒息。

  他也反对度田,不想与审配刀兵相见,但他决定不了形势的走向。天子统率的大军以西凉兵、关中兵为主,关东人极少。就算是徐州兵,也没多少是世家部分,大多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

  他曾经有一万部曲,却被张郃、高览全歼了。

  作为一名将领,没有自己的亲信,就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要是直接表明支持审配的态度,不用刘备发话,他麾下的将领就会反对声一片。

  “将军。”诸葛瑾走了进来,见陈登这般模样,不禁一愣。他扫了一眼,看到案上的书信,心中便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得这么快。

  两军交战之际,谁会给陈登写信,又让陈登如此为难?

  十有八九是邺城中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审配本人。

  陈登与审配的关系不是秘密,他本人还曾代表陈登去过邺城,与审配见过面,深知审配为人的顽固。

  “子瑜,你来得正好,审正南有回复了。”陈登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将诸葛瑾拉到案前坐下,又将书信推给他。

  诸葛瑾就坐,却没有直接去接审配的书信。

  “将军,时隔一年,形势已变,就算审正南有回复,恐怕也太迟了。”

  陈登强笑道:“话虽如此,有回复总比不回复好。大战一起,死伤当以万数。若能悬崖功马,活人数万,也是功德一件,子瑜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诸葛瑾眉头轻皱,沉吟片刻。“若能避免一场恶战,倒是好事。只怕审正南为人强项,他能俯首称臣,结城下之盟?”

  陈登一声叹息,手掌摩挲着膝盖。“大丈夫也有困顿之时。审正南虽强项,对此必败之局,也难免有无力回天之叹。”

  他摇摇头,摆脱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书信推到诸葛瑾的面前。“子瑜,你先看看再说。”

  诸葛瑾推辞不过,只好拿起书信。

  读完之后,诸葛瑾眉头皱得更紧。

  他原本以为审配迫于形势,不得不俯首称臣,只是想找人从中斡旋。看了审配的书信,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审配根本不是想投降,他想和朝廷谈判,筹码就是城中数百汝颍人的性命。

  他难道不知道,天子就是想借机清理一下汝颍人吗?

  果然是利令智昏,审配如此,眼前的陈登也是。

  多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会犯这么糊涂的错,居然想和审配联手,与天子谈判?

  诸葛瑜放下书信,摇了摇头。“将军,我虽然是书生,不敢妄言形势,却也知道他想和天子谈判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登追问道:“难道城中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也不值得天子考虑一二?”

  诸葛瑾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听了陈登这句话,他有些按捺不住。“将军,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的确不是小事,可是在天子眼中,却也不见得比将军麾下那一万将士还要珍贵。审配以他们为质,要挟天子,此乃盗贼之举也,将军岂可不分是非,助纣为虐?”

  陈登的脸涨通红,恼羞成怒。

  “子瑜果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第八百七十八章 生不逢时

  诸葛瑾大怒,拂袖而起。“瑾德浅才薄,不堪为佐,怕是误了将军前程。就此求去。”

  说完,他拱拱手,转身出帐,扬长而去。

  陈登后悔莫及,很想叫住诸葛瑾,说几句软话,却张不开嘴。

  他枯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我余日无多的枯木,怎么能耽误了他的前程。”

  话音未落,陈琳掀帐而入。“将军,你在说谁呢?”

  陈登苦笑,悄悄将案上的书信收好。“孔璋兄,你怎么有空到我营里来?莫不是使君有什么命令?”

  陈琳瞅瞅陈登。“袁公路想见你,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陈登眉头紧皱,本想像之前几次一样拒绝,手摸到袖子里的书信,忽然心中一动。

  “他要见我作甚?我父子兄弟早就与他恩断义绝了。”

  陈琳笑道:“元龙,我知道袁公路当年行事荒唐,得罪了你们父子。可是进过境迁,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过去了,化干戈为玉帛不好么?将来同殿为臣,低头不见抬头见,太生份了不好。既然他主动求和,又三番两次邀你,你就让一步吧。”

  陈登哼了一声,又思索片刻,这才很勉强地说道:“既然孔璋兄这么说,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对了,有一件事想问问孔璋兄。”

  “你说。”

  “你知道我叔父的消息吗?”

  陈琳想了想。“我只记得他当时出任故安都尉,后来冀北交兵,我就不太清楚了。对了,故安属涿郡,也许袁公路知道,你不妨问问他。”

  “也好。”

  陈琳说完,却不起身告辞,与陈登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话锋一转。“元龙,你和审正南有联络吗?”

  陈登眼皮一抬,打量着陈琳。

  陈琳笑道:“元龙不要误会,使君刚刚收到一份书信,是陈长文所书。他说审正南有议和之意,使君难断真伪,想问问元龙的意思,互相印证一下。”

  陈登不答反问。“真又如何,伪又如何?难道到了这一步,还有议和的可能?”

  陈琳笑了起来。“凡事不试试,谁知道能不能行?天下之乱,起于袁氏,如今天子连袁氏都放过了,审正南又算得了什么。再者,阴安审氏家产已被抄没,审正南就算请降,也不过苟活而已。天子不好杀,未必非要取他性命,议和也并非不可行。”

  “话虽如此,只怕审正南不是会为了苟活而议和的人。”

  “我知道。”陈琳笑了。“他反对度田嘛。”

  “反对度田的也能活?”

  陈琳笑得更加灿烂。“天下反对度田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杀?”他伸手指指陈登,又指指自己。“你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陈登无声地笑了。

  陈琳又道:“众怒难犯,所以天子不得不缓行度田。但冀州却不同,天子亲率大军压境,强行度田。就算审正南请降,这几个县的土地也肯定不会退回去了。时间拖得越久,推行度田的越多,将来在天下推行度田的可能就越大。所以……”

  陈琳拖长了声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却没有再说下去。

  陈登眉头一动,明白了陈琳的意思。

  天子在冀州度田,看似与中原无关,实际上却关系很大。

  冀州是大州,一旦天子在冀州全面推行度田,将冀州世家一网打尽,冀州就会被天子牢牢的掌握在手中。冀州近百万户的百姓也将成为天子手中的力量,就像河东、关中一样。

  到了那时候,天子不仅拥有幽并凉三州的精骑,还将拥有冀州的精锐步卒,以及冀州的雄厚财力,中原世家想拒绝度田就更难了。

  让冀州度田半途而废,才是对中原世家最有利的结果。

  这种事谁去做最好?当然是汝颍人。

  汝颍人是中原世家的代表,又有几百人质在审配手中,他们与审配谈判的动机最强烈。

  其他人,在一旁观战就行了。

  陈登拿出了袖子里的书信,递给陈琳。

  陈琳放声大笑。他接过书信,一边读一边说道:“元龙,你觉得陈长文其人如何?”

  陈登哼了一声:“陈元方兄弟难兄难弟,可是从陈太丘到陈元方兄弟,再到这个陈长文,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一目了然。”

  陈琳忍俊不禁。“元龙,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吗?”

  陈登不屑一顾。

  陈琳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人说你虽然名重天下,但豪气不除。依我看,虽有些言过其辞,却切中要害。”

  陈登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他知道陈琳的意思,甚至知道这是谁说的,但他不想反驳。

  他的确不是一个标准的名士,也不屑于做一个标准的名士,天天谈玄论道,言不及义。

  他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对那样的非议,他懒得听。即便陈琳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懒得批驳。

  如果不是陈琳救过他的命,他也许去直接将陈琳赶出去。

  “天子中兴,这本来是你的好机会。可惜,你偏偏又是个世家子弟,而且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陈琳叹了一口气。“若你能像荀氏叔侄一样,何必在刘使君麾下效力?”

  陈登垂下了眼皮。

  陈琳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讪讪地闭上嘴巴,站起身。“我去回复袁公路,看他什么时候来见你。元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过于计较一时意气。袁公路虽荒唐,其女却深得天子信任。若能入宫为贵人,比颍川荀氏更有利于世家与朝廷缓和……”

  陈登有些不耐烦,扬扬手。“行了,我知道了,不和袁公路计较便是。你赶紧走吧,免得坏了我的心情。”

  陈琳尴尬地笑笑,拱手告辞。

  陈登起身走到帐外,目送陈琳上了马,扬鞭远去,心中不禁一声轻叹。

  这世道真是变得太快。短短几年间,连陈琳这样的书生都不再乘车,而是以马代步了。那些以迂缓为尚,坐车都要坐牛车的名士怕是要无人问津了。

  陈琳说得对,这原本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却因为出身,不得不与朝廷为敌。家族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几个弟弟身上。

  应该送他们入仕了,否则天子身边只有诸葛瑾兄弟那样的寒门子弟,世家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第八百七十九章 反客为主

  得知陈登愿意见自己了,袁术喜出望外,立刻兴冲冲地来了。

  他本来没这么迫切,但陈登越是不肯见他,他越是觉得陈登心虚,非要亲眼看一看陈登的衰样不可。

  袁术比陈登只大十岁,但陈登的叔父陈瑀是袁术的故吏,陈登也就比袁术晚了一辈。是以陈登虽然看不上袁术,但既然答应了陈琳,加上还想撺掇袁术为汝颍人出头,不得不捏着鼻子,站在营门外迎接。

  袁术很满意,翻身下马,大笑着迎了上来,挽着陈登手臂,用力拍了拍。“元龙败而不馁,我心甚慰。”

  陈登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忍不住反唇相讥。

  “比起君侯,我自愧不如。”

  别人不好说,你袁术打的败仗太多了,还有脸说我?

  袁术脸皮厚,当没听出来,哈哈大笑。“不过你比你叔父强,纵使全军覆没也不投降,有骨气,有骨气。”

  陈登大怒。“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家叔弃暗投明,有何不可?”

  袁术说他,他或许就忍了。袁术说他叔父陈瑀,这不能忍。

  “投明?”袁术更乐了,盯着陈登看了又看。“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陈登顿时语塞。

  陈瑀背叛袁术之后,曾与孙策交战,后来单骑逃往冀州,音讯全无,刚刚问陈琳才知道陈瑀被袁绍任命为故安都尉。

  如果他还活着,那他应该是又投降了袁术。

  如果没投降,十有八九是被袁术杀了。

  关系到陈瑀下落,陈登不得不忍气吞声。“正想请教君侯。”

  “在这儿说吗?”袁术挤了挤眼睛。

  陈登无奈,只得转身邀袁术入帐。如果不是为了陈瑀,他是真不想请袁术进去。

  进了营门,看到两侧执戟而立的士卒,袁术咂了咂嘴。“元龙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兵练得可不怎么样,想凭这些人雪耻,怕是不够。”

  陈登懒得理他,顺口答道:“待会儿请君侯指点指点。”

  “我就算了,一把年纪,又是袁氏家主,哪能和你们年轻人争胜。你要是真想练兵,去找我女婿黄猗吧。他是讲武堂第一期肄业生,指点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登被噎得脸色发青,却无言反驳。

  论家世,江夏黄氏不比他下邳陈氏差。论才华和战绩,黄猗也稳稳压他一头。更让他无语的是,三五年前,黄猗还是不入他眼的书生。

  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陈登心中有气,既没让袁术坐主席,也没命人上酒食,完全把袁术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访客。

  袁术没有就座,背着手,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陈登。

  陈登的身高原本就不如袁术,坐着更是矮了大半截,被袁术压住了气势,憋屈之极。他斜睨着袁术,强自镇静,哼了一声。

  “是君侯要见我,不是我要见君侯。”

  袁术不笑了,静静地俯视着陈登。“早知你这么不成器,我就不多这个事了。”不等陈登说话,他又说道:“你若能像荀公达一样,识时务,明大势,择明主而侍,我会赞你一声俊杰。你若是像审配一样顽固到底,誓死不降,我虽然会骂你蠢,却还佩服你的气节。你这不上不下,不进不退,明明跪了,却一脸不情愿的,算怎么回事?”

  “你……”陈登长身而起,伸手按着了腰间的刀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你也想砍我?”袁术的嘴角抽了抽。“上一次想砍我的人是袁绍。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听说过吧?”

  陈登一头雾水。

  袁绍也曾想砍袁术?为什么没砍?多谋寡断,难怪成不了事。

  “我可不是袁本初。”陈登冷笑道,缓缓拔出战刀。刀刃擦着吞口,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苌奴大怒,挺身就要上前,却被袁术伸手拦住。

  袁术直视着陈登,嘴角带着不屑一顾的冷笑。“跟我耍横?你没听你老子说过我的名号吗?想当年,我横行洛阳,与人耍横的时候,你还尿尿和泥呢。想跟我耍横,你毛长齐了没有?”

  陈登怒视着袁术,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关节发白。

  袁术点点头,露出一丝浅笑。“你比你叔叔强。他当年背叛我的时候,只敢闭门不见,却不敢与我对阵。你敢拔刀,有进步。陈汉瑜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初不愿意跟着我,也是应该的。可惜,你走错了路,别说振兴家族,光大门楣,连雪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到九泉路上等着张郃、高览。”

  陈登面色变幻,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事到如今,他有些骑虎难下。

  杀了袁术没问题,但以后怎么办?袁术的儿女不会放过自己,天子也会乐见其成,不仅他会被处死,整个家族都会受到连累。

  可是不杀,又如何才能咽下这口气?

  袁术伸手将陈登面前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

  “张郃、高览名列河北四庭柱,不是谁都可以杀的。你是有关云长临阵斩文丑的武力,还是有我设伏杀颜良的智谋,就敢大言不惭的要报仇?嘿嘿,我看你是送人头还差不多。”

  陈登的眼神微缩,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浓,手里的刀却没有举起来,反而插回了刀鞘。

  “我不杀你。”陈登冷笑道:“我要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看我如何击败他们,一雪前耻。”

  “那你可要努力,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袁术撇着嘴,似笑非笑。“你虽然比你叔父强一点,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离真正的名将还远得很。”

  陈登不屑一顾,很想反唇相讥几句,偏偏又说不出口。

  袁术的确很废,但他伏击颜良,一战成功,却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自诩文武兼备,被张郃、高览打得全军覆没也是无法掩饰的惨败。

  这种感觉……太憋屈了。

  要想证明自己,唯有击败张郃、高览,否则就算死了,也无法瞑目。

  “敢问君侯,家叔在哪里?”陈登咬牙切齿的问道。

  袁术眼皮一翻。“你这是求我吗?”

  陈登眼睛微眯,眼中杀气腾腾。

  袁术再次掸了掸衣摆,不紧不慢地说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你这算什么?以为在你老子面前,使小性子吗?真是没家教啊。唉,谁让我和令尊是朋友呢,今天就代他教训教训你。”

  陈登几乎气炸了肺,恨不得一刀砍死袁术。他咬咬牙,一转身,级对袁术,伸手一指帐外。

  “算了,既然君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慢走,恕不……”

  话音未落,袁术突然起身,一掌拍在陈登后脑勺上,直接将陈登拍倒在地。没等陈登站起来,他上前一步,用脚踩着陈登后背,伸手拔下陈登腰间的长刀,架在陈登的脖子上,嘿嘿一笑。

  “竖子,以后背对人,你哪来的勇气?”

  第八百八十章 肺腑之言

  陈登气极,刚要喊,一旁的苌奴扑了过来,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塞进了他的嘴里,又酸又臭,陈登险些晕过去。

  “这什么东西,好大的味儿。”袁术捏着鼻子,低声笑骂道。

  “我的汗巾。”苌奴笑嘻嘻的说道,四下里一看,扯下一旁的帐绳,将陈登绑在凭几上。

  “我入你老母,这是汗巾吗?比我的脚布都臭。”袁挥挥手。“出去守着,别让人发现。我和这竖子说几句话就走。”

  苌奴出帐,冲着其他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这些人都是跟着袁术多年,有的甚至是当年一起在洛阳横行的游行侠,刚才听到帐里的争吵,就猜到袁术不会善罢甘休。此刻见苌奴出来,知道里面已经搞定,他们只要守着外面,别让陈登的部下发觉就行。

  不用交待,他们就一脸笑容和陈登的部下寒暄起来。

  陈登的部下也听到帐里的争执,却没想到袁术这么乱来,已经把陈登制住了。陈登不喜欢袁术,他们也不喜欢苌奴这些一看就是无赖的家伙,见他们凑上来,下意识地离大帐远了些。

  大帐内,袁术将陈登按在凭几中,用脚踩着陈登的肚子。

  “我放开你,你不要叫,如何?”袁术摆弄着陈登的佩刀,啧啧赞了两声。“这刀不错,真正的百炼清钢。当初先帝建西园八校时,每个校尉都有一口好刀,而且各有名字。我因不是八校尉之一,没能弄一口玩玩,一直引以为憾。”

  见袁术自顾自的喋喋不休,陈登几乎要晕过去,用力蹬了两下脚。

  袁术这才反应过来。“答应了?”

  陈登恨恨地瞪着袁术,用力点了点头。

  袁术用刀尖挑着汗巾,从陈登嘴里扯了出来,扔在一旁。“真臭,也不知道他哪天洗的。”

  陈登本来就难受,一听这话,顿时觉得胸中翻涌,正要吐,袁术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他的嘴。

  “咽回去!”

  陈登瞪圆了眼睛,眼眶几乎裂了。

  袁术却一脸严肃。“这算什么?大丈夫就算打落了牙,也要和着血往肚里咽,不能被人看了笑话。”

  陈登瞪着袁术半晌,眼神变了几变,慢慢变得凶狠起来,狠狠的咽了回去。

  “这才就对了。”袁术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丝绢,细心的擦着手。“在这世上混,你要是不肯受辱,就像夫差一样,宁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你要是想隐忍,就要像勾践,尝粪问疾,在所不惜。怕就怕死又不肯死,跪又不肯跪,最后活没活成,辱也受了。”

  陈登转过头,不看袁术。

  他的脑子很乱,不知道为什么会成这样。

  袁术的话,他不想听,可是又莫名的觉得有些道理。

  “就像我女婿黄猗,原本多骄傲的一个人。别说是普通的武夫,就算是你这样的豪强,他也不肯多看一眼。可是既然接受了命运,他就把自己所有的骄傲都扔了,和吕布一起爬冰卧雪,和马贼们一个釜中吃饭。他熬过来了,成了他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人。”

  袁术笑了一声,打量着陈登。“你别看不起他,你还真没这资格。不是每个书生都能做到这一步的,包括你。”

  “我怎么敢看不起他,我自愧不如。”陈登冷笑道。

  “嗯,虽然听起来很勉强,却也是事实。”袁术嘿嘿笑道:“不瞒你说,我之前也这么想。可是现在不这样想了。”

  “哦?”陈登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士啊。”袁术直起腰,双手扶着膝盖,一声叹息。“人非圣贤,焉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话人人会说,可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已属不易。过而更改,就更难了。别的不说,让你和将士们一起训练,你能做得到吗?”

  陈登冷笑道:“我就在军中,每天和将士们一起操练。”

  “你所谓的操练,只是站在将台上,摇摇旗子,看着别人练。”袁术摇摇手,一脸不屑。“让你和他们一起列阵,一起演武,一起习射,甚至比他们做是更好,你能做到吗?”

  “将在智,不在勇……”

  “你智个屁。”袁术没好气的打断了陈登的辩解。“你以为他们真服你吗?他们只是惧怕你的官职。一旦你被罢了官,与他们一样,你看他们会不会收拾你。可是我的女婿就不同,就算他丢了官,是普通一卒,依然是没人敢欺负的一卒。”

  袁术握紧拳头,在陈登面前晃了晃。“别人会的,他都会。别人不会的,他还会。所以他麾下的将士真服他,他说进攻,没人会后退。他说撤退,没人敢进攻。你要是和他对阵,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登怒极而笑。“既然如此,那天子何不派他为将,直取邺城。”

  “喏,这就是你蠢的地方了。”袁术嘿嘿的笑了起来。“你以为天子是攻不下邺城吗?他只是不想攻罢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城,而是世家。”

  陈登心中一紧,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汝南袁氏不仅是世家,而且是首屈一指的世家。”

  “没错,我汝南袁氏也是世家。可是拜那婢生子所赐,我袁氏背上了叛逆的大罪,我不得不断臂求生。土地什么的,顾不上了。”

  袁术叹了一口气,拍拍大腿。“不过这样也好,不破不立嘛。我袁氏本来也只是汝阳一小门户,几代人辛苦经营,才有了今天。现在是毁了,可是只要有人在,用不了几代,又能起来。别的不说,如今的袁氏至少要比邵公(袁安)公初到洛阳的时候强一些。”

  陈登眼珠转了转,想起自己愿见袁术的本意。“君侯就只想着你袁氏,不顾追随你袁氏的那些人了吗?他们可都在邺城的地牢里,等着人去救呢。”

  袁术盯着陈登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竖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当初瞎了眼,追随的是那个婢生子,不是我。如今婢生子已经在黄泉路上,他们自然应该一起去,继续辅佐婢生子,岂能偷生?至于我,我照顾好那些追随我的人就行了,不想多事,做什么济人危难的八厨。哦,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你叔叔的事吧,他毕竟也曾是我的故吏。”

  陈登顿时屏住了呼吸。

  “我控制故安之后,没有杀他,放他走了。他既然没回下邳,应该是去了邺城。如果不在邺城,那就是去了扬州,他和刘正礼、许子将很谈得来。”

  袁术微微一笑。“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况下。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遇到劫匪,死在半路上也不是不可能。他离开故安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娈童,不像是能保护他的样子。”

  第八百八十一章 冰上行车

  陈登大惊。

  虽说陈瑀逃到冀州时没带什么人,可是在故安做都尉几年,身边怎么可能没有部曲,只有两个娈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还故意散振布他离职的消息。”陈登瞪着袁术,眦眶欲裂。他用力挣扎着,奈何苌奴绑得很紧,他根本挣脱不开。

  袁术笑得很阴险。“你也觉得他人品不好,很多人想要他的命?”

  陈登顿时语塞。

  袁术哈哈大笑,用力拍拍陈登的肩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站在帐门口,阳光照了进来,他眯起了眼睛,停了片刻,又转过身,看着阴影中的陈登。

  “我如果想杀他,就不会接受他的投降。对我来说,他连根毛都不是,根本不值得用心。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人物,这才想来看看。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当初就算你父子称臣,也一样无济于事。”

  他扬扬手,大步向外走去。“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苌奴等人跟上,拥着袁术,扬长而去。

  陈登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他的亲卫们走了进来,发现陈登被绑在凭几上,动弹不得,吓了一跳。有人上前解开陈登,有人向外冲,准备拦截袁术,却被陈登喝止了。

  在自己的大帐里被袁术偷袭,这也太丢脸了。

  袁术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今日之事,有一言外传者,杀!”

  亲卫们噤若寒蝉,不敢说个不字。

  ——

  回到刘备大营,袁术就接到了消息,三公府传来了消息,任命他为将作大匠丞,让他赶紧去洛阳赴任。

  袁术二话不说,辞别了黄猗,赶往行在。

  袁衡事先收到了消息,转告了袁权,为袁术准备好了行囊。

  袁权有些担心。

  袁术的任务看似简单,只是拆房子、修房子而已,其实意义深远。他将和刘表配合,揭开洛阳曾经华丽外表下的脓疮,戳破士大夫们精心掩饰的谎言,揭露天下大乱的真相。

  一不小心,他就会成为士大夫的公敌。

  袁术倒是很坦然。“真是如此,我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舍我其谁?”

  袁权苦笑。

  袁术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就是士大夫的代表,袁氏逾制也是有目共睹,连天子都亲眼看过,瞒不了人。与其由别人来揭破,不如由袁术这个袁氏家主来揭破,至少还能将功折罪。

  天子选中袁术,想必也是筹划了好久。

  “既然如此,那就去谢恩吧。”

  袁术洗漱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中军大帐。

  很快,刘协便命人将袁术迎了进去。

  进了大帐,袁术有些意外。

  大帐里有好几个人,正围着一幅地图坐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看到他进来,刘协点了点头,示意他等一等。

  袁术自觉的坐在一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他在北疆也待了一段时间,一眼看出地图的一部分是幽州,随即意识到地图是北疆的塞外。

  因为幽州只要右下方一角,上面有几道山,应该是燕山和太行。

  袁术又看了一下其他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周瑜。

  周瑜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大军远征,一在粮草,一在地理。千里运粮,最省力者非船莫属。臣闻漠北有大水,沟通东海与北海。若能找到此水,则不仅运粮的问题可以解决,水师也能北上,协助骑兵作战。”

  庞统举起手。

  周瑜停住,看向庞统。

  庞统说道:“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那条大水,北方酷寒,这大水不会冻吗?届时战船冻住了,水师怎么办?”

  周瑜笑了。“士元的担心的确有些道理。虽然我还没亲眼看到这条大水,但依常理计,大概是会冻的,而且一年要冻半年之久。不过就算冻上了,一样可以运兵运粮。”

  “冻上了,还怎么运兵运粮?”庞统一头雾水,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术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傻子,冰上也可行车,速度很快的。”

  众人“唰”的一下看了过来,就连刘协也不例外。一旁负责记录的袁衡脸憋得通红,头都不敢抬。

  “冰上也可行车?”庞统笑了一声。“袁君倒是见多识广啊。”

  袁术没说话,只是看向刘协。

  刘协含笑点头,示意袁术不必拘谨。

  袁术咳嗽一声,拱手说道:“陛下,臣年少时,曾任长水校尉,营中有很多来自漠北的胡人。听他们说,到了冬天,冰雪覆地,无法行走,可以木板为车,在冰雪之上滑行,速度极快。既是大水,想必就算是冰上,也是很平整的,行车应该不成问题。”

  刘协笑了,看向周瑜。“是这样吗?”

  周瑜认真的打量了袁术一眼,说道:“诚如袁君所言。除了冰上行车之外,还可以木板为靴,在雪上滑行,速度也极快。当然,要运送大批物资,还是冰车更方便。”

  庞统等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起来。

  只在诸葛亮坐在一旁,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庞统忍不住说道:“孔明,你也见过?”

  诸葛亮笑笑。“我没见过,但我随陛下在凉州时,见过当地小儿滑冰。既然凉州有,塞北更冷,想必也有吧。公瑾,我只是好奇,冰上那么滑,用什么牲畜来拉车?”

  周瑜说道:“可以用马,也可以用鹿。漠北深处,有一种鹿,体大如马,能在冰上行走自如。”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摊开案上。“这是我根据胡人所言,刚刚绘制的图。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可能有些失真。”

  众人围过去看,袁术也凑在人群中看了一眼。

  那是一辆平底的车,只有车厢,没有车轮,由两头长着大角的鹿拉着。车上坐了一个人,举着长长的马鞭,浑身包裹着皮毛,粗一看,像一头大熊。

  一个年轻侍郎笑道:“不会是史书上记载的有熊氏吧?”

  另一个年轻侍郎说道:“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匈奴人是夏朝后裔,漠北有黄帝后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一个年纪略长的侍郎很严肃的点点头。“既然都是黄帝后裔,那我们的确不能有坐视他们与蛮夷为伍,理当教化,使知衣冠文明,不能忘了祖宗。”

  袁术看着这群年轻人,忽然有些感慨。

  这才是年轻人应有的样子嘛。

  第八百八十二章 想多了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决定,安排人以经商的名义深入漠北部落,踏勘地理,了解山川走向,为将来经营漠北做准备。

  如果真能找到周瑜所说的那条能沟通北海的大水,由水路运输,的确有可能解决运兵运粮的问题,从而加强对漠北的控制。

  如果能将大汉的实际控制线推进到北海一带,那北方的胡族威胁中原的可能就小了,草原上的商道也可以一路贯通。

  那条大水,本身就可以作为商路的一部分。

  一群兴奋的年轻人散去,刘协请袁术坐近些。“想不到你对漠北的情况也如此了解。”

  袁术有些尴尬。“臣当时也只是听听而已,从来没想过用来运兵运粮。说起来也是惭愧,与陛下身边这些年轻人相比,臣当年真是一无是处。但凡有点出息,能跟着大军征伐漠北,而不是在洛阳劫掠,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境地。”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打量着袁术,猜测着他有几分是真心话,又有几分是场面话。

  不过袁术有一点说得对,解决人口压力的最好办法之一就是对外扩张,二十年前的大汉更具备对外扩张的实力,只是被儒家思想束缚的大汉不仅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更没有这方面的动力。

  那些最有知识、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不是在太学里批评朝廷,做人间清醒,就是在洛阳街头做游侠,以打家劫舍为乐。

  “我记得你和曹孟德年纪相仿?”

  “是的,臣比他大一岁。”

  “那还不老。”刘协幽幽说道:“虽说你不能像他一样统兵塞外,但你要做的事绝不比他逊色。洛阳曾是京师所在,是大汉的心脏。心脏不好,人便体弱。京师无奋发上进之气,沉湎奢侈之风,天下又岂能不乱。我要征讨冀州,这整顿洛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袁术躬身领命。“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协张了张嘴,看了一眼一旁的诸葛亮,觉得有些荒谬。

  这原本应该是诸葛亮的名言啊,居然从袁术嘴里说出来了。

  “刘景升已经绘了一些图,我不是很满意。”刘协收敛心神,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讳疾忌医,只会耽误治病。掩过饰非,也无助于儒门自我革新。你去洛阳后,重新检查一番,务使无一处漏过。”

  “唯。”袁术的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虽然在袁权面前说得义正辞严,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在洛阳生活了几十年,岂能不知道洛阳有多少宅院逾制。这要一件件的都揭露出来,绘成图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遗臭万年。

  汝南袁氏就算不是众恶之首,也是名列前茅,和张让、赵忠等为人唾弃的阉竖不相上下。

  可是事已至此,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像他不久前和陈登说的那样,硬着头皮往前冲,希望能有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兄长死了,袁绍也死了,如今他是袁氏家主,这个重任只有他来承担。

  他想到了邺城中的袁熙、袁尚等人,咬了咬牙。

  “陛下,臣刚刚从陈登营里回来。”

  “哦?”刘协知道袁术去了刘备大营,却不知道他和陈登见了面。不过也没什么,他无事闲逛,去看看陈登也是正常的。

  “臣听说,陈登与审配有联络,想劝审配献城投降。”

  刘协的眉梢轻轻扬起。

  袁术居然关心这些事?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

  “臣见到陈登时,陈登刚刚收到审配的回复。据说审配在汝颍人为质,要求陈登进言。陈登力不能及,就向臣求助。”

  刘协嘴角也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文书,搓了搓手。

  “所以,你也来劝朕议和?”

  袁术摇摇头。“非也,臣只是向陛下汇报此事,并无劝陛下议和之意。相反,臣希望陛下千万不要议和,除非审配束手就缚。一个逆臣,哪有资格与陛下议和。”

  刘协打量了袁术两眼,又笑道:“那城中的汝颍人怎么办?”

  “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袁术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恕臣直言,若非陛下英武,挽大厦于将倾,使袁绍得了天下,这些人能放过陛下吧?他们也许会保自己的亲朋故旧,却未必会为陛下说一句好话。”

  刘协微微一笑,点点头,示意袁术可以告退了。

  虽然袁术说得很隐晦,但他还是听懂了袁术的言外之意。如果有机会,还是放他们一马吧。

  汝颍人人多势众,想救他们的人不在少数。如果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个仇就结深了,君臣之间难免会有嫌隙。

  实际上,不用袁术提醒,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钟繇按兵不动,至今没有一个上党郡兵进入冀州。

  荀攸在幽州,迟迟没有越过州界。

  荀彧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但他的兄长荀谌四处奔走,一心促谈。邸报上已经出现了讨论冀州局势的文章,虽然是骂审配丧心病狂,目标却直指他这个天子。

  他如果不肯与审配谈判,逼得审配杀死所有的汝颍人,岂不是和审配一样丧心病狂?

  但他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

  要谈判可以,审配无条件投降,否则免谈。

  那些汝颍人的死活,他并不关心,但冀州推行度田必须扩行,而且要彻底,不能有一丝讨价还价。

  反正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早在出兵之初,他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并且做好了充足的物质准备。

  钟繇不来,荀攸不来,还有士孙瑞指挥的北军。就算士孙瑞也不来,他也能凭借手头现有的五万大军耗死审配。

  这五万大军都是并凉人、关中人、河东人,与世家没什么关系。

  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从关中征兵,从凉州征兵,五六万人小意思。

  没有汝颍人的支持,我就拿不下邺城,拿不下冀州?

  你们真是想多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刘协在帐中坐了一会,问诸葛亮道:“孙策到了何处?”

  诸葛亮应声答道:“昨日收到的最新消息,他已经到了平原。只是因为大河水浅,战船暂时无法上行,影响了进兵。”

  “传诏,让他暂时不要来邺城,先取渤海。”

  “唯。”诸葛亮应了一声,摊开纸笔,准备拟诏。“要传书三公,调整孙策的官职吗?”

  “暂时不用,以军令行事即可。此外,请虞祭酒来,让他安排一些人去渤海见习战事,协助孙策。”

  第八百八十三章 动若雷霆

  一匹快马,冲进了易水之北的大营。

  密切关注局势的辛毗第一时间收到消息,随即赶到荀攸的中军大帐。

  荀攸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来。

  辛毗也不客气,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荀攸苦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意思?没有我们,天子一样能拿下冀州,想建功立业的人太多了。”

  辛毗面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席上。

  他在荀攸营里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荀攸说的不仅是孙策,还有张辽、高顺、麹义以及鲜于银等幽州人。

  他们都盼着建功立业,不愿意在这里坐等,贻误战机。之所以没有说出来,只是因为荀攸实力强悍,很少有人敢当面质疑荀攸的决定。

  可若是孙策先出手,攻取渤海之后,又杀入河间,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功劳,那就是两回事了。

  “这么说,我们在邺城里的亲人死定了?”

  “现在还不好说,但再逼天子,那就真死定了。”荀攸起身,走到辛毗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书信,细心的叠好。“天子温润如玉,不代表他就易于左右。小事,他可以网开一面。涉及到朝廷根本的大事,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谁挡,他就杀谁。”

  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是谁。”

  辛毗抬起头,看了荀攸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荀攸的家人不在邺城,荀彧的家人也迁走了,没什么牵挂。他们可以为了亲朋故旧向天子求情,但一旦天子表明了态度,他们也不会赔上自己的前程,和天子对抗到底。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后果自然也要由他们自己承担,没有道理逼着荀彧、荀攸孤注一掷,赌上所有。

  “我该怎么办?”辛毗很无用。

  他的家人都在邺城。

  “朝廷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想办法。”荀攸拍拍辛毗的肩膀。“审配再刚烈,也不至于想玉石俱焚吧。转告他,如果他杀人质,我们就将阴安审氏连根拔起。天子不诛他三族,我们诛。天子诛他三族,我们就诛他九族,保证每一个汝颍人的血债都会得到血偿。”

  辛毗咬咬牙,用力点头。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张郃就是河间鄚人,从他开始吧。”

  ——

  荀攸迅速召集诸将议事。

  春耕即将结束,是进兵冀州的时候了。

  第一阶段的任务,是全取河间,将战线推进到安平境内的观津一带。在秋收之前,要将界桥以北收入囊中,为秋后决战做好准备。

  之所以没有立刻进攻,就是要让冀州人耕种。

  秋收之后,这些粮食就是我们的军粮。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控制冀州,而不仅仅是击败冀州军,夺取几个城池。

  要将冀州变成我们的冀州,冀州的百姓变成我们的百姓,冀州的粮食变成我们的军粮。

  荀攸的话音未落,诸将就轰然应诺。

  辛毗的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为了自己的前程,荀攸要拿冀州大族开刀了。他不仅要推行度田,而且要做得比天子更坚决,更彻底,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私心。

  考虑到春夏马瘦,而且骑兵对攻城也没什么帮助,荀攸命张辽、高顺暂时驻扎在易水两岸,利用丰盛的水草放牧,以减轻军粮的负担。进攻的任务由麹义、鲜于银等人负责。

  麹义曾在冀州作战,又是统领步卒的高手,充当主力再合适不过。

  鲜于银等人指挥的幽州突骑也是天下闻名的精锐,除了数量略少之外,单兵战斗力不比张辽、高顺麾下的汉胡骑兵差多少。

  在冀州主力困守邺城,河间、中山只有一些地方大族的部曲抵抗的情况下,有这些兵力就够用了。

  秋收之后,不仅军粮有了充足供应,战马也肥,张辽、高顺再率部南下助阵,与天子合围邺城。

  就目前得到的消息,北军还在整训,就算进入冀州作战,推进也不会太快。秋收之前推进到邺城是比较合理的选择,说不定还会再慢一些。

  各部的任务安排完之后,荀攸又对杨弘说,进军冀州之后,要推行度田,需要不少县级官吏。你挑选一些可用之人,要么自己培训,要么送到行在去培训,务必让他们能够胜任度田的相关任务。

  杨弘躬身领命。

  鲜于银等人也非常欢喜。杨弘是幽州刺史,挑选人才自然不可能不照顾幽州人,这是他们的子弟亲族入仕的大好机会。

  而且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天子推行教化,以后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即便是权贵的子弟,想入仕也没这么容易了,更别说他们这些武夫的子弟。

  希望这次朝廷不要忘恩负义,战事一结束,就罢免以军功入仕的武人。

  以天子对武人的态度,应该不会这么做。

  刘备都以军功恢复宗籍了。

  会议结束之后,诸将就迅速回营准备。

  三天后,荀攸誓师出征,率部越过易水。

  麹义指挥一万步卒在前,直扑鄚县。

  与此同时,鲜于银率领两千突骑长途奔袭。借着夜色的掩护,潜行到鄚县城外,于凌晨时分发起突击。

  鄚县虽然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袁术离任,荀攸接管军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鄚县守军也就疏忽了,忙着安排春耕。

  春不耕,秋不收,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他们也想到了荀攸可能会在春耕之后发动进攻,但是他们低估了荀攸的行动速度,更没想到骑兵会脱离步卒,长驱直入,突然出现在城外。

  大清早,很多人还没从睡梦中醒来,打开城门的士卒还打着哈欠,一队骑兵便飞驰而来,踢起尘埃如柱,直冲云霄。

  鲜于银鲜衣怒马,手持精钢打造的长矛,一马当先,像一团火,冲过了护城河,冲进了城门。

  长矛一晃,刚刚反应过来,准备重新关上城门的两个士卒被他挑飞,口吐鲜血,摔在墙上。

  战马撞开城门,冲入城中。

  “降者免死——”

  骑士们一边大声呐喊,一边随着鲜于银策马冲上城墙,然后沿着城墙一路奔驰。

  城上的守军目瞪口呆。

  他们知道幽州突骑是闻名天下的精锐名骑,但他们没想到这些骑兵会强到如此地步。从城外发现骑兵,到骑兵登上城墙,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数百骑跃马登城,如履平地,别说马失前蹄,连打个磕绊的都没有。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骑兵已经控制了整个城墙和城门。

  鄚县失守。

  此时此刻,荀攸誓师出兵的消息还没有送到鄚县。

  第八百八十四章 同乡陌路

  半路收到消息,荀攸立刻分兵。

  两千步卒按原计划赶往鄚县县城,接替鲜于银率领的骑兵,主力则掉转方向,赶往城外的张氏庄园。

  出兵之前,他就打听清楚了,鄚县张氏虽然算不上有头有脸的世家,却也是一方豪强,有规模不小的庄园。张氏几代人从军,算是将门,拥有大戟士这样的精锐部曲。

  人少了不够,必须全力以赴。

  在此之前,辛毗已经带着一部分亲卫骑赶往关键路口设卡,防止张氏有人逃脱。

  荀攸的动作很迅速。当天下午,两千亲卫步骑、两千幽州突骑、八千步卒,共计一万三千人,包围了张氏庄园。

  荀攸亲自观察了庄园的防务后,一边命人劝降,一边下令打造军械,准备强攻。

  张氏实力不弱,坞堡坚固,守坞的部曲也很精锐,可是看到荀攸和麹义的战旗后,他们有点懵了。

  他们一直以为进攻冀州的将是幽州牧袁术,完全没想到会是荀攸和麹义。

  弹汗山一战,横行塞外十几年的中部鲜卑一战尽殁,幽燕都护荀攸威镇北疆,已然是很多幽州、冀北人心目中的英雄,比当年的白马将军公孙瓒还要得人心,不少冀州人都曾想过投军,到荀攸麾下效力。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曾击败公孙瓒,名声犹胜张郃一筹的麹义,以及闻名天下的幽州突骑。

  第三天,阎柔、齐周等人率领两万幽州步卒赶到,将庄园围得水泄不通。

  见此情景,张郃的兄长,留守庄园的张武自知不敌,主动请降,以免玉石俱焚。

  不开战,没见血,凡事都好说。一旦动了手,杀亡在所难免。万一进攻方伤亡太大,杀红了眼,屠了整个庄园都是可能的。

  既然注定不敌,不如投降,保全性命。

  荀攸接受了张武的投降,随即率部南下,一路攻击前进。

  被鄚县失守,张氏不战而降的消息所震慑,沿途的任丘、高阳等县望风而降。半个月后,荀攸兵临河间国都乐陵(乐成)。

  乐成城池坚固,引滹沱河为池,易守难攻,不肯投降。

  荀攸下令转城,同时派兵攻略附近诸县,推行度田。

  河间本无大族,鄚县张氏便算是魁首。张氏都降了,其他人哪敢和荀攸正面硬刚。他们只得一面虚以委蛇,一面想办法疏通关系,希望和能荀攸搭上关系,以配合为条件,换取荀攸网开一面。

  鄚人邢颙被推举为代表,面见荀攸。

  荀攸很给面子,立刻接见了邢颙,奉为上宾。

  可是对邢颙的请求,他却婉拒了。这说是奉诏行事,除非天子下诏,否则谁也不能拒绝。你与其花时间劝我,不如直接去劝天子。

  邢颙无奈,只得奔赴行在。

  ——

  张郃站在将台之上,极目远眺,眼睛盯着远处的官道,既希望有消息来,又怕有消息来。

  刘备正在攻击魏县,攻势甚猛。魏县前几天还有消息传来,不断向他求援,这两天消息渐稀,有也只是城外的游骑,没有城内的消息。

  应该是刘备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用骑兵对魏县进行了封锁。

  这让他很担心。

  他曾在徐州作战,知道刘备以及刘备麾下的张飞、陈登等人能力。如果没有援兵,魏县支撑不了太久。

  但他既没有增援,也没有向审配报告。

  审配、田丰早就定计,邺城才是重点,周边诸县都是消耗朝廷的实力,延滞他们进攻速度的弃子。增援只会打乱既定计划,正中朝廷下怀。

  但是看着魏县沦陷而不救,又让他担心士气受挫。万一将士离心,届时可能不战自溃。

  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就成了他最头疼的问题。

  正想着,张雄突然说了一句。“阿翁,你看,好像有人来了。”

  张郃收回思绪,凝神向北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沿着官道急行而来。

  他不禁有些意外。

  看这马车,很像是审配的使者。

  难道是审配下令增援?

  等马车在营门前停下,有人上前询问,随即发出旗号,向中军汇报,竟是张郃的客人。

  张郃更加奇怪,命张雄去迎。

  他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拜访他。

  之前有个卑湛。但卑湛去了行在后,传回消息说,他还没见到天子,却被中山甄氏的甄宓请去冀州书坊做事。任务很轻松,报酬很丰厚,而且意义也很重大,他暂时不回来了。

  这次又会是谁?

  过了小半个时辰,张雄引着客人来了。

  张郃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见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他匆匆下了高台,走近一看,才突然想起是谁,不禁又惊又喜。

  “邢子昂?”

  邢颙拱拱手,神情无奈。

  虽然是同乡,但张郃是武人,他却是举孝廉出身的儒生。他曾得司徒府辟举,但他没接受,而是选择了隐居右北平,曾从田畴游处,也算是北疆不多见的名士。

  两人本无交情,今天却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主动来见。

  “将军,河间已被荀公达攻陷,仅乐陵未下。鄚县城外的张氏庄园也被荀公达击破,将军的族人都被他们俘虏了。”

  虽然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但张郃已经猜到了结果,倒是不意外。

  “辛佐治说,两军交战,祸不及家人。他敬重将军,愿意保全将军族人性命,也希望将军能够有所作为,莫与审正南、田元皓同流合污,一错再错。”

  张郃一惊。“辛佐治在荀公达军中?”

  “他们是姻亲,辛佐治现在是军师。”

  张郃的眼角抽了抽。

  他听得懂辛毗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想族人平安,就要保住辛毗的家人免遭审配、田丰杀害。但辛毗在邺城数年,岂能不知审配、田丰为人,岂是自己能说动的?

  再说了,他在城外,如何保证邺城里辛毗家人的安全。

  “将军是不是很为难?”

  张郃打量了邢颙一眼,强作镇静。“原来子昂是为辛佐治做说客而来,倒是是始料未及,失礼了。”

  邢颙摇摇头。“我只是顺路来传话,并不想说服将军。比起将军族人的性命,有更为重要的事。”

  张郃很不高兴,忍不住冷笑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比我张氏数百口的性命还重要,能劳动邢君大驾,不远千里而来?”

  邢颙也不理会张郃的嘲讽。“荀公达要在河间度田,违者一律诛杀。”

  第八百八十五章 他乡遇故知

  荀攸要推行度田,张郃并不意外,甚至是早在预料之中。

  收到荀攸越过易水,进入河间的那一刻,审配就不屑地说,汝颍人都是软骨头,终究还是向天子俯首了。

  他们以为在冀州推行度田,将冀州作为牺牲,就能换取他们自己的利益,却不知天子饕餮,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等他有了冀州的人力、物力,中原更没有与之对抗的实力。

  如今听邢颙说为此而来,他显然非常平静。

  “这岂是我一介武夫可以左右的,邢君为此来见我,实在是承担不起。”

  话不投机,邢颙也很无奈。“我并非求将军出面,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能守住邺城多久?”

  张郃犹豫了一下。“至少一年。”

  “你能确定吗?”

  张郃心中不快,没好气的说道:“多了不敢说,一年还是有把握的。你也看到了,邺城坚固,又有漳水为池,易守难攻。”

  邢颙点点头。“将军是河北名将,既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说完,拱拱手,转在告辞。

  张郃一头雾水,却不好多问,只能示意张雄送邢颙离开。

  对这些名士,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亲近,又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主动示好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能尽可能不卑不亢。

  ——

  邢颙越过漳水,一路向南。

  两天后,他进入内黄县境,被侦察的游骑截住。

  见邢颙只有一车,连车夫在内只有三人,也没有武器,游骑倒没为难他们。问明来意,得知是来见驾的,便由两名年轻骑士护送他前行。

  邢颙见那两名骑士面皮白皙,须发微黄,相貌与中原人迥异,便怀疑他们不是汉人。可是听他们说话,偏偏又口音纯正,用词也颇雅致,一点也不像归化的鲜卑,不多奇怪。

  忍耐多时,当他听到两名骑士讨论起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两名年轻的骑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得意。

  “你听不出我们的口音吗?”

  “我曾经右北平游历数年,见过不少鲜卑人,他们说话和你们都不一样。”

  “严格来说,我们现在不是鲜卑人。”一个年轻骑士摇着马鞭,得意的笑道:“我们和足下一样,都是汉人,只不过不是汉族,而是鲜卑族。”

  “鲜卑……族?”

  “嗯,就像你们汉族一样,鲜卑族也是炎黄后裔。只不过因为长期生活在北方,所以相貌有些不同。”

  邢颙欲言又止。

  他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不管鲜卑人是不是炎黄后裔,鲜卑族终究不是汉人,而是胡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如此重视胡族,却对中原士族痛下杀手,绝非圣君所当为。

  这比秦灭六国还要可恶。

  邢颙没了说话的兴趣,一直沉默到行在,报名求见。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人匆匆迎了出来,远远地就张开双臂,放声大笑。

  “邢子昂,你怎么才来?”

  邢颙定睛一看,也是大感意外。他隐居右北平,几年前与田畴分别后,就再也没听到田畴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行在遇见。

  “子泰兄,你怎么……”

  “说来话长,且随我入营,慢慢叙说。”田畴说着,拉着邢颙往里走。他力气不小,步子又大,拉得邢颙踉踉跄跄,几乎摔倒。

  邢颙一边加快步伐跟上田畴,一边打量着田畴。

  他觉得眼前的田畴有些陌生,和他记忆中的田畴不太一样。

  田畴感觉到了邢颙的疑惑,却不解释,拉着邢颙一路向前走。

  大路两侧,有手持长矛的卫士,身躯挺直,不动如松。两侧的帐篷中人影绰绰,不时传出读书声。帐篷间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正在练习武艺的士卒,有的自己练,有的则是对练,又或者一人指导另一人。

  其中不少人和邢颙刚刚遇到的骑士一样,都有着胡人的面貌,说话却很雅致,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这些……胡族将士多么?”

  田畴四处看了一眼。“也不算多,大概有两成左右吧。禁军将士还是中原人多一些,其次就是并凉边地的将士,真正的胡族有限。”

  邢颙直皱眉。“两成还少?当初公孙瓒麾下的乌桓骑兵……”

  田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邢颙。“公孙瓒匹夫,岂能与天子相提并论?他连做天子驾前的散骑都不配。”

  邢颙有些尴尬,他忘了田畴与公孙瓒算是死敌。但他随即又意识到,田畴对天子的尊崇似乎有些过头。

  公孙瓒虽然名声不佳,毕竟是北疆赫赫有名的白马将军。

  “天子……真是英主?”

  “自然。”田畴摆摆手。“耳听为虚,眼风为实,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不过天子现在正在忙,未必有空见你,你先随我到帐里休息,我们叙叙旧。哦,对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刘公衡,等他回营,就像来与你共饮。”

  邢颙大吃一惊。“刘公衡也在营中?”

  “他是散骑右部督,平日里要负责散骑和甲骑的训练,忙得很。”

  邢颙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像个乡下人。

  “右部督是什么官职?散骑和甲骑又是什么?”

  田畴微怔,不禁放声大笑。他拍拍邢颙的肩膀。“子昂,你真是隐居太久了,哪里还像个儒生,倒像个道士。”

  “邦有道,谷。邦无道,隐。有何不妥?”

  “那你说,现在是有道还是无道?”田畴将邢颙引入自己的帐篷,又出去取了水来,让邢颙洗漱,自己则忙着煮茶,又取出一些点心,摆在案上。

  见田畴凡事亲历亲为,身边连个侍者都没有,邢颙不免好奇。

  他急急忙忙地从河间赶来,还带了一个车夫、一个侍者,田畴在天子身边为官,怎么连个侍者都没有?

  “子泰,你现在是……”

  “议郎。”田畴猜到邢颙想说什么,坦然说道:“原本有侍者,被我送去讲武堂了,一个月前去了渤海。我也没什么事,日常饮食起居都很方便,不用人侍候。换洗的衣物也可以送到辎重营洗,免费的。”

  “所有人都这样吗?”邢颙指指外面。

  “都这样,连天子的身边都没有专门侍候的侍者,他的日常起居由马贵人负责。你也许知道,天子削减后宫规模,不用宦者。子昂,你说这是有道,还是无道?”

  邢颙有些尴尬,避而不谈。“营中数千将士的衣服都由辎重营洗?那得有多少官奴婢?”

  “官奴婢?”田畴一怔,随即笑了。“有几百个洗衣奴,不过不是人,而是木头的。以水力驱动,一人能有十人之功。”

  第八百八十六章 君子豹变

  邢颙很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田畴说的应该是某种机械。

  还有能洗衣服的机械?

  “丧乱之后,大战之际,民生维艰,天子还有心情搞这些……”邢颙有些上火,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是想说玩物丧志吧?”田畴笑道。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田畴摇摇头。“第一,这些不是天子安排的,是讲武堂的技师们觉得洗衣太辛苦,就做了个机械代替。第二,这些机械不仅不是玩物,还是非常好用的工具。”

  “这么简单?”

  “你觉得洗衣很复杂吗?不就是这么几下?”田畴比划了几下洗衣的动作。“其实很容易用机械代替的。我当初也不相信,现在却觉得造出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现在才造出来。”

  邢颙彻底无语了。

  眼前的男子相貌是田畴无疑,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像是他认识的田畴能说得出来的。

  “你觉得……很奇怪?”田畴也意识到了,抚着胡须,打量着邢颙,眼神闪烁。

  邢颙苦笑着点点头。“果然是君子豹变。子泰,我已经认不出你了。”

  “子昂,你倒是一点不变。”田畴盯着邢颙,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那你说说,是变了好,还是没变好?”

  “这……”邢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说田畴“君子豹变”本是一句嘲讽,可是田畴的反问却别有深意。“君子豹变”出自《易经》革卦,这一卦的精髓就是变。

  或者可以说,《易经》的主旨之一就是变,一成不变反而是问题。

  反对改变,就是违反了《易经》,违反了圣人之道。

  见邢颙语塞,田畴哈哈大笑,看看外面天色。

  “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带你去见见那些能洗衣服的机械。”

  邢颙点了点头。

  他也的确好奇,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神奇机械,居然会洗衣服。

  ——

  田畴带着邢颙出了中军大营,来到辎重营。

  辎重营在清水边上,一大群人正在忙碌。沿着水边,摆着数不清的水车,每个水车旁都有一间小屋。

  田畴带着邢颙走进一间小屋,指着一个由水车带动,上下拍击的机械说道:“就是这个,很简单吧。”

  邢颙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大桶,两个能上下拍打的木板,模仿妇人洗衣时捶打衣物的手臂。木桶缓慢旋转,带着桶里的衣物翻动。水里有泡沫,应该是放了皂角之类的东西。

  仔细想起来,洗衣服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用机械来完成最合适不过。正如田畴所说,想到这些不奇怪,想不到这些才奇怪。

  邢颙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抬起头看,看向隔壁的小屋。

  隔壁的小屋里是一架磨盘,正在水车的带动下不知疲倦的旋转着,一个半大孩子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大声诵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候……”

  邢颙听了片刻,说道:“是《孟子》?”

  “《孟子·尽心下》,你再细听。”

  邢颙又凝神静听,越听越惊讶。那孩子声音清亮,中气却足,虽然隔着十来步远,却听得字字入眼,甚至连听出音色。

  “这是个……女子?”邢颙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哪家的女眷?”

  田畴微微一笑。“应该是附近百姓家的孩子。天子在此度田,不少百姓得到了土地,感激天子,都想为天子效力。天子不忍拒绝,就招收了一些人来帮助做些杂事。只管饭,没有报酬。”

  他凑了过去,又看了一眼。“后来有人建议,说既然要招百姓做事,又不想耽误农时,不如就招一些半大孩子,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顺便再教他们读书。这闺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学得这么快,倒是不多见。走,我们过去看看。”

  田畴说着,出了小屋,向隔壁的木屋走去。

  邢颙也跟了过去,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少女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们。她身上的衣衫破旧,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害羞,却不怕人。

  “你是附近的乡民?”田畴笑道。

  少女摇摇头,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妾家在义阳聚。”

  “义阳聚?那可不近啊。”田畴有些惊讶。“你来多久了?还适应吗?”

  “挺好的,有吃有住。”她扭头看了一眼书。“还可以读书。呃,妾是正月十三来的,还有两天就满百天了。”

  “以前读过书吗?”

  “没有,家里没钱,读不起书。”

  “那还真是不容易。”邢颙忍不住说道。

  《孟子》虽是子书,却不是启蒙书,一般人都要先读了《仓颉篇》之类的字书之后,再读《论语》之类,最后才会读《孟子》。就算这少女是读了字书之后直接读《孟子》,三个月能读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马贵人说,如果妾能在半年以内读通《孟子》,她就招妾入女骑,做个女史。”少女忽然笑了起来,两眼熠熠生辉。“入了女骑,妾就有俸禄,可以养活阿翁、阿母,他们就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而愁苦了。”

  田畴和邢颙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那你努力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退出了小屋。

  少女追了出来。“敢问二位君子,你们是天子身边的郎官吗?”

  田畴点点头。“我是议郎田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哦,不需要的。妾只是觉得二位气度不凡,应该是天子身边的郎官。想到将来有一天,妾也能像二位这样,为天子效劳,读书就更有劲了。”

  田畴哈哈一笑。“你会的。”

  邢颙看看田畴,又看看那个虽然衣衫破旧,眼中却充满希望的少女,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

  这些年,他看惯了悲伤,习惯了绝望,看到无数人死于沟壑,白骨露于野,无人埋葬,却无能为力。他想尽快结束战争,使冀州恢复和平,这才接受荀攸的建议,赶来行在。

  没想到下车伊始,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穷苦百姓的女儿,居然也能读书,还有机会成为女骑,为天子效力。

  “子泰,这闺女……真能加入女骑?”

  田泰回头看了邢颙一眼。“当然。连凉州的一个普通羌女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第八百八十七章 乐不思归

  邢颙跟着田畴四处转了转,越看越沉默。

  他反对度田,觉得此举不义。可是他看到了那些因为家里有了土地而充满希望的孩子,他又不得不承认,度田也并非全然不义。

  “子泰,我有点糊涂了。”邢颙一声叹息。“难道实现王道必行不义?若是如此,王道还是王道吗?”

  田畴微微一笑。“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不过你也不必心急,不是你一个人有如此疑惑。回去之后,我找几份邸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邢颙点头答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过邸报,知道上面登了很多文章,出于不同的人之手,观点不一,甚至针锋相对。他只看过寥寥几篇,已经大为惊骇。

  北疆邸报不多,他了解的信息并不全面。

  看着天色将晚,田畴带着邢颙去吃饭。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正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邢颙见了,便不禁皱起眉头。看这些人的衣冠服饰,应该都是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们的举止实在有辱斯文。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他们在吃饭时大声谈笑,嘴里的食物都洒了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士人应有的礼节。

  “天子身边都是这些人?”

  田畴笑笑,这样的情景他看得多了,也知道邢颙第一次看会不习惯,便引着邢颙走到一个角落,离那些年轻郎官们远一些。

  “一群少年郎,大多来自军中,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田畴取来食物,与邢颙对面而坐。“子昂来得正是时候,若能到军中做个教习,或许能让他们多学些礼仪。”

  邢颙瞅瞅田畴。“子泰当知我来意,怎么反倒招揽起来了。”

  田畴有些神秘地一笑。“等你见了天子,你就知道了。先吃饭。”

  邢颙点头,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正吃着,一旁忽然走过一个人来,冲着田畴点点头,随即就向邢颙拱手施礼,眼神惊喜。

  “敢问足下,可是德行堂堂邢子昂?”

  邢颙连忙放下餐具,又擦了嘴,这才离席还礼。“在下正是邢颙,敢问足下是……”

  “在下河间鄚人卑湛,字文休。”

  邢颙一听,也欢喜不禁。他听说起卑湛,只是没见过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乡遇故知,也是人生一乐事。

  “卑君用餐了吗?”邢颙看了一眼卑湛的衣袖,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卑湛抱着一卷纸,像是墨迹未干,衣襟都沾了墨迹,衣袖也是黑乎乎的。

  “还没有。”卑湛没有注意到邢颙眼中的不满,将怀中的纸卷放下,扬手大声招呼道:“给我来几份最好的菜,再来一壶酒。今天有乡党来,当一醉方休。”

  邢颙觉得卑湛的声音太大,有些刺耳,不免有些后悔。正想如何婉拒卑湛的热情,却一眼看到案上的纸卷竟是邸报,顿时来了精神。

  “卑君,这些邸报是哪儿来的?”

  “坊里刚印出来的。”卑湛入座,将几份邸报推到邢颙面前,喜不自胜的说道:“这睢阳送来的版就是好,比砖版清晰、耐用,印出来的邸报字迹清晰,用墨也少……”

  邢颙这才反应过来。“卑君在印坊做事?”

  “是啊,蒙甄坊主不弃,聘我为祭酒,负责校对印稿,顺便编一些书,启蒙儿童。”卑湛抚着胡须,满面笑容。

  邢颙不禁轻笑一声。张郃还在等卑湛的消息,哪知卑湛却已经乐不思归,将他抛在脑后了。

  “启蒙儿童也是好事,教化当从儿童起嘛,等年岁既长,习气已成,就不好纠正了。”

  “是啊,是啊。”卑湛连连点头,也没听出邢颙的言外之意。

  正说着,有两个侍女送来了酒食。

  卑湛拿起酒壶一看。“你知道这是谁么?这是我河间名士,德行堂堂邢子昂。就算是甄坊主来了,也要热情款待的。换中山冬酿,要三十年的。”

  侍女应了一声,端着酒壶回去了。

  邢颙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卑湛。

  田畴笑道:“卑君,你眼里就只表邢子昂,没有我田子泰啊。这么久了,也没见你请我喝一口中山冬酿。”

  卑湛哈哈一笑,转身又大声喊道:“两壶。”

  邢颙惊呆了,连忙说道:“卑君的心意我领了,中山冬酿大可不必。如此美酒,还是……”

  “子昂,你别管他。”田畴拽住了邢颙。“甄坊主是个大方的人,给的薪酬非常丰厚,一两壶中山冬酿还不是小意思。我难得喝他一顿酒,今天非三十年窖藏不可。”

  他说着,忍不住咽了口水,又举起手,勾了勾食指。“看见没有,我食指动了。”

  卑湛忍俊不禁,笑得打跌,邢颙也忍不住笑了。

  冀北与幽州相邻,民风也相近,大多好酒。田畴善饮,而中山冬酿正是他最喜欢的冀北名酒。如今有机会喝,自然不能放过。

  但他也清楚,中山冬酿不是普通酒,田畴也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人。看来卑湛的薪酬真的很丰厚,以至于一两壶中山冬酿都不在话下。

  一会儿功夫,酒送来了。

  不仅酒换成了中山冬酿,侍女也换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头发浅黄,竟是个相貌出众的中山歌伎,看得邢颙也是大感意外。

  侍女倒是看得惯了,含笑为他们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邢颙有些遗憾,中山歌伎能歌善舞,他本来以为会有歌舞表演呢,哪知道只是斟了酒。

  “天子节俭,不准歌舞伴酒。”卑湛轻声说道:“明日别选地方设宴,再请邢君欣赏。”

  邢颙有些尴尬,连忙举起酒杯。“多谢文休盛情。来,我们满饮此杯,以贺异乡相遇。”

  卑湛笑容满面,与邢颙喝了一杯,然后又主动为邢颙倒满。

  “子昂,不瞒你说,我到行在快两个月了,一开始也不怎么适应。别的还好,就是吃的不习惯。亏得甄坊主体贴,特地关照,制作了不少我们河间的菜肴,算是稍慰思乡之情。后来又有了这中山冬酿,嘿,不用喝,只要闻到这酒香,我就不想家了。”

  邢颙忍不住说道:“文休可知幽燕都护已经杀入河间?文休乐不思归的时候,河间已经烽火连天,战鼓遍地。”

  “是么?”卑湛一愣,随即大喜,用力一拍大腿。“他们终于来了。”

  “这……”邢颙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文休……不担心家中妻儿?”

  卑湛大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家里那百十亩地度就度了,反正一年辛苦,也不及我一个月的薪酬。种地能养活几个人,等印坊开到河间,我就让内人到坊里做事,不再种地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远行在即

  刘协捏着饼,在汤碗里刮了一圈,然后塞进嘴里,发出惬意的叹息。

  “饱了。子翼,你再来点。这一顿吃完,以后也许有几年都吃不上家乡饭。”

  “臣也饱了。”蒋干拍拍肚子。“臣之前北行,略知北疆与中原饱食不同。这次出使,臣特地带上了一些家乡的茶,以去腥膻,助消化。”

  刘协闻言点头赞同,又说道:“茶的事,你放心,朕可以保证供应。与丝绸一样,茶的销路也不错,贩茶的胡商很多,让他们给你带点淮南茶并不难。”

  “谢陛下。”

  “你们在万里之外折冲樽俎,朝廷为你们作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刘协扬扬手。“待冀州平定,我亦将率精锐西行,或许会有机会与你们并肩作战。”

  “那可太好了,陛下预计何时西征?”

  “两年之内平定冀州,两年平定益州,再用三五年整顿,十年之后,应该可以起程。”

  蒋干点点队。“臣明白了,当在西域静候王师。”

  刘协忍不住笑道:“子翼,听你这么说,我倒是非去不可了?”

  “正是。”蒋干很严肃的说道:“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万里征伐,非等闲之事,非遇其人不可。陛下是有汉四百年以来最适合西征的君主。陛下若不西行,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几百年。”

  刘协笑着摇摇手。“你言重了。”

  “不然。”蒋干整理一下衣袖,拱手施礼。“臣所言并非夸大其辞,而是肺腑之言,请陛下留意。”

  见蒋干如此严肃,刘协也收起了笑容,示意蒋干直言不讳。

  蒋干提出了三个理由:

  其一,西行万里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更需要勇气。天下大乱之后,君臣都想休息,但一旦安逸,就很难再振奋起来。一两代人之后,或许连这个想法都没有了。

  其二,朝廷推行教化,十年之内,人才必然剧增。即使朝廷已经安排了从工从商等出路,依然无法完全解决这些人的出路,尤其是讲武堂的毕业生。

  刀不磨,会生锈。人不用,也会浪费,甚至成为隐患。

  西征,就是最好的磨刀石,也是最好的出路。

  最后,领导西征,不仅需要名将,更需要英主。只有英主才能镇住国内外的文武武将,使众志成城,而不是互相内讧。

  这个英主不仅要有能力,有威望,还要年轻,有一副好身体。

  “十年之后,陛下荡平天下,才是而立之年。这样的条件,可谓是千古罕见。陛下不西征,又将寄予何人?”

  刘协听了,哈哈大笑。

  虽说蒋干说的道理有些牵强,策士的味道太浓,却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

  从各种因素来看,他的确是西征的最佳人选。错过这个机会,或许就是千年。

  华夏下一次革命,很可能是针对帝制的。

  不仅如此,因普及教育带来的人才暴涨也将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走向内卷,甚至加剧门生故吏的习气,重新走向门阀化。

  西征不仅是开疆拓土,传播华夏文明的机会,更是解决内卷的好办法。

  “你要不是怕挨骂,不妨将你的高见写成文章,发表在邸报上,还能赚一笔稿费。”

  蒋干欣然从命。

  君臣二人聊得尽兴。蒋干走之前,离下一份名单,是他觉得还可以用的九江人,希望天子能择机录用。

  刘协看了一眼,人还真不少,有二十几个。其中有两个是他熟悉的,一个是蒋济,排在第二位。一个是胡质,排在第四位。

  刘协点点头。“我会安排他们面试的。”

  “谢陛下。”蒋干感激不尽,躬身请退。

  刘琮走了进来,收走刘协和蒋干的餐具,又神秘兮兮地说道:“陛下,臣刚才看到一个大名士。”

  “大名士?”刘协瞅了刘琮一眼,有些诧异。

  受他的影响,大名士如今可不是什么褒义词,通常都是被调侃甚至嘲讽的对象。

  “德行堂堂邢子昂。臣听那个叫卑湛的河间书生说的,议郎田子泰也在座,看起来交情匪浅。卑湛说是他乡遇故知,还请他喝中山冬酿,估计他也是河间人,说不定也是张郃同乡。”

  听说是邢颙,刘协有点意外。

  他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知道是曹魏大臣,却不记得他还是个大名士,而且有“德行堂堂”的名号。

  这年头名士很多,但有自己专属名号的名士却不是那么多,算是排在顶流的那一类了。

  看来自己低估邢颙的影响力了。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刘协问道。

  刘琮年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习武还算刻苦,但他最喜欢的事情却是八卦,消息灵通,算是没正式任命的小密探。但凡营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有办法打听到。

  一听刘协感兴趣,刘琮立刻来了精神,将刚刚打听到了消息说了一遍。他在餐厅看到邢颙后,就去打听了一下邢颙是谁,到行在后又干了些什么,说起来倒是有理有据。

  “臣以为,他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刘琮最后说道。

  刘协哼了一声:“你不要先入为主,看谁都像是敌人。”

  “唯,臣知错了。”刘琮嘿嘿笑了两声,拿起餐具走了。

  刘协独自坐了一会,脑子里回想着刘琮刚刚说的事。

  从刘琮的描述来看,说邢颙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算离谱,但田畴能和他谈笑风生,还带着他去参加磨坊、洗衣坊,说明田畴对邢颙还是看好的,希望他能眼见为实,改变立场。

  如此一来,他也没必要对邢颙报敌视的态度。

  但邢颙是河间人,这时候赶到行在来,十有八九有荀攸在河间度田有关。荀攸度田是好的,但他会不会刻意做得过火,激起民愤,然后名正言顺的留在河间,这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回来了,也说起了卑湛请邢颙喝酒的事。只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

  “陛下,臣冒昧,觉得甄宓这么做过于刻意,不利于天下一统。”

  “那你有什么建议?”

  “尚食是宫里的用餐之地,不可公器私用,更不宜当着散骑、郎官们的面,宣扬冀州甚至是冀北人的乡里情谊。到了行在,就都是朝廷之臣,不应该分彼此。”

  刘协点了点头,赞同诸葛亮的看法。

  甄宓虽然聪明,毕竟太年轻,锋芒毕露,仗着财力雄厚,肆无忌惮的收买人心,的确需要敲打敲打。

  现在是提倡大团结,而不是搞小圈子。

  第八百八十九章 有权沉默

  刘协让诸葛亮入座,说了一下刚才和蒋干谈话的要点。

  蒋干即将远行。

  从这一刻起,他的重心就已经慢慢转移到拓边。冀州也好,益州也罢,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推进就好。

  博弈将一直持续,但主动权已经转到了自己手中。荀攸出兵越过易水,士族的屈服就已经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是推进速度快与慢。

  诸葛亮提醒他警惕地方主义,原因也正在于此。

  诸葛亮也赞成西征,但他担心十年可能不够,或许需要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来稳定国内的朝政。

  他有一个基本判断。

  要将刘协的预想付之实践,至少要等荀彧这一辈人退出朝堂,杨修这一辈人成为中流砥柱。只有如此,那些陈旧的思想才会丧失影响力,无法对新政形成阻挠。

  要想走到这一步,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而且二十年后,刘协也才四十岁,皇长子二十出头,正是父子齐上阵的好机会。皇嫡子应该也快成年了,能够担当起监国的重任。刘协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开疆拓边,想在西域打多久就打多久,甚至可以一直西进,与大秦一较高下。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诸葛亮举了两个例子。

  一是赵武灵王。他当年为了伐秦,就将国政交给了太子,自己集中精力,筹备军事。他后来的失败不是因为这个决定,而是因为没有处理长子与太子的关系,导致内讧。

  如果他明确的将王位传给太子,然后带着长子伐秦,就不会出现父子兄弟相残的悲剧。

  一是西域的传奇雄主亚历山大。他就是因为太年轻,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所以身死而国破,宏图伟业转眼成空。

  刘协很满意。

  诸葛亮的天赋果然高,不仅能历史吸取成功的经验,更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而不拘泥于道德评判,这样的读书人才是他需要的精英。

  “你对邢颙其人怎么看?”

  “虽然有些迂腐,却是可用之才。争论无益于事,不如委以一县之任,使其知治理之难。”

  刘协同意诸葛亮的看法,决定抓紧时间和邢颙见一面。如果邢颙能改变态度,支持度田,就安排他在冀州任职。如果他还固执己见,坚决反对度田,那就安排他去中原。

  当然,前提是他要言行一致,支持真正的以民为主,而不是嘴上说说。

  ——

  次日,刘协就召见了田畴,询问邢颙的来意和态度。

  田畴早有准备,详细介绍了他与邢颙相识的经过,最后很笃定的说,邢颙和毛玠一样,是真君子,不是伪君子。他的问题在于囿于成见,对新政不了解,以为度田和告緍一样,都是劫民之财。

  经过他和刘和的解说,再加上亲眼所见的变化,邢颙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他或许对度田的手段还有些非议,但他对陛下的本心却不再怀疑。

  这个人可用,实践会让他进一步改变观点。

  有了田畴的保证,刘协随即召见了邢颙。

  田畴本人的改变,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以相信。

  仔细说起来,北疆人——包括刘备、田畴等幽州人和赵云、卑湛等冀北人——还是比较务实的,不像中原人那么自以为是。

  等邢颙进帐,刘协端坐不动,看着邢颙躬身行礼。

  邢颙一丝不苟,以布衣见驾之礼,拜伏在地。

  汉代的礼节还没有后世那么复杂,没有三跪九叩这么隆重。但祭神如神在,邢颙身为道德君子,态度非常严肃,甚至让刘协觉得他有些刻意,仿佛要展示出儒生知礼守礼的风范,不愧他“德行堂堂”的称号。

  “邢君平身。”刘协也摆出天子的姿势,威严地说道。

  既然你要摆谱,我就陪你摆一摆,看谁摆得过谁。

  “谢陛下。”邢颙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拜谢,这才直起身,却不敢直视刘协。

  一旁的田畴听了,也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笑容,严肃以待。

  “听子泰说,君曾避乱右北平?”

  “是。”

  “天下汹汹,百姓倒悬,君既熟读诗书,修身齐家,何不攘臂而起,解民于水火,反倒一走了之?”

  邢颙心头一紧。天子没有赐座,他就知道这次见驾不会太轻松,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面子。

  他想了想,拱手再拜。“臣本书生,无济世之能,只能独善其身。”

  刘协点点头。“虽无济世之能,却有自知之明,也是好的。”

  邢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君来见朕,是为何事?”

  邢颙松了一口气。“幽燕都护在河间推行度田,臣以为不妥,恳请陛下……”

  刘协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邢颙。“幽燕都护度田有何不妥?”

  邢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正自犹豫,刘协又说道:“又或者说,君以为度田就是不妥?”

  邢颙有些迟疑。

  他的本意,的确就是觉得度田本身就不妥。可是昨天跟着田畴看了看,又听田畴、刘衡解说,也意识到度田并非告緍,不仅能让失地的百姓安居乐业,从根本上解决游民问题,还能激发百姓的积极性,提高粮食产量。

  同样的土地,由佃户耕种,和百姓自己耕种,区别很大。

  对朝廷来说,影响同样不可小觑。

  那些土地在豪强手中,他们是不会按规定缴纳赋税的,朝廷财政空虚,什么事都办不成,连官职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总本而言,度田肯定是利大于弊。

  但是,利用武力强行度田,终究不义。

  哪怕他看了不少关于度田的文章,他依然坚持这一点。如果不能谏止,朝廷以后再和酒榷、茶榷,将盐铁之类的全部收回,几乎是必然。

  “臣以为度田可行,但不能强行推进,尤其不能以大军压境。急易生变,将士粗野,万一战事连绵不休,利民之举也成了害民之政,陛下的一片仁心也成了荒政。”

  刘协笑了,幽幽地说道:“邢君,这天下岂是一人之天下?当与士大夫共之。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朕一个人的责任,自有天下士大夫与朕分担。你是士大夫,荀公达难道就不是士大夫?朕可没有下诏逼他度田。”

  邢颙一愣,突然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刘协说得没错,荀攸在河间度田是荀攸的自发行为,不是朝廷下诏所迫。

  邢颙鼓起勇气。“敢问陛下,臣亦是士大夫,那臣可以反对度田么?”

  “当然可以。”刘协坦然说道:“别说你是白身,就算你是在职的官员,也有反对度田的权力。但是……”

  刘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反对百姓安民乐业的权力,也没有为为富不仁者鼓与呼的权力。”

  第八百九十章 当头棒喝

  邢颙登时变了脸色,抗声道:“陛下,臣虽无能,不为治国平天下,却也不至于为虎人伥。”

  刘协却很平静,淡淡地说道:“是么?”

  邢颙都快气疯了,挺身而起,金刚怒目。“请陛下指教,但凡有不义处,臣甘受惩罚。”

  刘协微微眯着眼睛,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些许嘲讽。

  邢颙越发恼怒,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被人称为“德行堂堂邢子昂”,一向以道德自许,如今却被天子讽刺为富人摇唇鼓舌的趋炎附势之辈,如何能忍。

  田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却是窃喜。

  他略知天子手段,知道天子这是相中了邢颙,要将他收为己用。对他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刘协与邢颙四目相对,火花四溅了片刻,等邢颙的怒气暴满,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邢君反对度田,想必是觉得有不少人的土地虽然多,却非不义之财,而是历代辛苦积累而来。”

  “正是。”邢颙怒视着刘协。

  “那有没有人的土地是巧取豪夺而来?”

  “……”邢颙语塞,气势顿时弱了一半,半晌才很勉强的说道:“想必是有的。”

  “那你反对度田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如此处置这些人?”

  “这……”

  刘协摆摆手,又道:“想必是没有的。那朕再问一句,就算他们的土地来得正当,那他们按照实际土地的数量缴纳赋税了?”

  邢颙一听,连忙说道:“陛下,依朝廷制度,赋税随户,并不依附田亩……”

  “这是朝廷制度,还是民间惯例?”

  邢颙一时倒不敢断定,转头看向田畴。

  田畴咳嗽一声。“赋税不随土地流转,朝廷并无明例,是民间惯例。本为图省事,却被豪强用于避税。百姓卖了地,却还要承受赋税,更加入不敷出,必然饮鸩止渴,割肉补疮,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流民。”

  刘协点点头,看向邢颙。“那我们姑且认为是朝廷制度吧。邢君以为,这是仁政还是恶政?”

  邢颙的脸色越发难看。“自然是……恶政。”

  “既然邢君也以为是恶政,可有解决之建议?”

  邢颙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度田是为百姓求生路,你不满,要谏止。真正的恶政,你却不置一词了。朕实在很好奇,邢君这道德标准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这为民请命,为的又是哪个民,是豪民,还是平民?”

  邢颙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一向以君子自居,觉得自己没做官,如果做了官,一定是个爱民的好官。现在却发现,他所爱的民根本不是平民,而是富民豪民。

  天子说他反对百姓安居乐业,为富者鼓与呼,何尝冤枉了他?

  见邢颙词穷,刘协吁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若邢君无其他指教,今天就到这里吧。朕还有事,就不陪邢君坐而论道了。至于河间度田,虽无诏书,但朕是支持的。度田或许会有无辜被误伤,但不度田,受伤的却是数以百万的百姓。当初黄巾起事,八州并起,冀州最为惨烈。朕不想这样的事出现,所以这度田……”

  刘协顿了顿,眼皮轻挑。“势在必行。”

  邢颙被他眼中的杀气所震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心跳如鼓,没敢再说一句话。

  出了大帐,邢颙怦怦乱跳的心脏才平复了些。

  他看着一旁的田畴,一声叹息。“我自取其辱,还连累了子泰,真是惭愧。”

  “无妨。”田畴淡淡地说道:“我初见天子时,也是如此。”

  邢颙摇摇头。“我束发读书,修身养德,自以为无愧于天地,如今方知那些皆是虚妄。什么德行堂堂,我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自以为是的蠢物。”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可以救药。”田畴示意邢颙一起向前走去。“圣人道理没有错,只是我们没有学以致用,不能知行合一。有些道理,只有在用的时候才能辨别真伪,否则终究似是而非。所以天子才常说,知道易,行难道。王道不是辩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与其终日坐而论道,大言不惭,不如起而行之,积跬步而至千里。”

  邢颙点点头,想了很久。“那……我该怎么做,才算是行道?”

  田畴转头看了邢颙一眼,微微一笑。“我有上下两策。”

  “说来听听。”

  “上策,你回河间去,清查哪些土地是正常购买的,哪些是巧取豪夺的。哪些是正常交了赋税的,哪些又没有交赋税的。没有交的,让他们立刻补缴。”

  “荀公达正在度田,还有这个必要吗?”提起荀攸,邢颙又有些按捺不住火气。

  天子并没有下诏要求他度田,荀攸却强行度田,不仅度田,还做得非常粗暴,这简直是用河间人的首级来证明自己。

  “你如果愿意去,我可以向天子请诏,在河间暂缓度田。你能行一县,就在一县缓行度田。你能行一郡,就在一郡缓行度田。你能行一州……”

  邢颙连忙打断了田畴。“说说你的下策吧。”

  别的还好说,让那些豪强补缴赋税,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那些人的土地大多到手多年,欠下的赋税就算掏空家底也还不上。除了极少数人,谁家有能吃十年以上的存粮?

  况且不能将赋税转加给别人,兼并土地的意义何在?

  “下策么,你去中原任一县。度田也行,不度田也行,只要你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田畴微微一笑。“天子不是暴君,度田也不是目的,而是实现王道的手段。如果你能不度田就实现王道,他求之不得。”

  邢颙目光一闪。“当真?”

  “这种事,岂能开玩笑。”

  “可是……”一想到刚才天子咄咄逼人的模样,邢颙实在无法相信天子会接受田畴的建议,让他出任一县,而且还可以不度田。

  “天子欣赏你,只是觉得你执迷不悟,才愿意当头棒喝,让你警醒。若你真是个伪君子,你想见他一面都难,他又岂会浪费口舌,与你说这么多话。”

  邢颙一时无语。

  刚才被天子打击得狠了,还没缓过劲来,让他一时半刻很难相信田畴所言。

  “不着急,你仔细想想。走,我去给你借几部邸报合订本,你有空多看看。理不辩不明,眼下正值五百年之变,有些想不通也是正常的,观百家争鸣,才能去芜存精,去伪存真,以求王道。”

  第八百九十一章 风云激荡

  邢颙就在行在住了下来,有时候跟着田畴四处转转,有时候留在帐中阅读那些激烈争论的文章,有时候还跟着田畴一起随驾出行。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过长安的论讲。那件事从去年年初就开始发酵,但期望中的大会并没有出现,邸报上的文章代替了面对面的争论,让石渠阁、白虎观大辩论那样的期望落空,但影响却更加深远。

  比起《盐铁论》《白虎通义》这样经过整理的专著,邸报上的文章更接近于原始,少了很多修饰。印出来的文字就改不了了,是对是错,是黑是白,都任由后人评说。

  诚如田畴所说,理不辩不明。辩论让每一个参考其中的人都有了改变,有些人的文章前后截然相反,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通过阅读这些文章,邢颙感受到了无数士人的迷茫、疑惑与焦虑。他和他们一样,在疑惑和恍然大悟、愤怒与喜悦中来回振荡。

  就在邢颙感觉思想风暴的洗礼时,战场终于迎来了实质性的变化。

  首先是刘备率部攻克了魏县。

  经过半个多月的准备后,在讲武堂的协助下,刘备发起了对魏县的进攻。陈登、张飞各率本部,从东、北两个方向发起猛攻,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拿下了魏县。

  可能是受了袁术的刺激,陈登这次发了狠,一出手就是雷霆一击,没给魏县守军半点喘息之机,力压张飞一头。

  但这个荣誉是有代价的。

  担当主攻任务的都尉徐盛身披重甲,手持铁矛,率先登上城头,撕开了城头的防守。但是在十倍的敌人反扑下,他身受重伤,五十名亲卫几乎全部阵亡,所部将士折损超过三百人。

  其他各部的损失也不少,总伤亡近两千人。

  相比之下,张飞虽然没能抢到先登的功劳,但损失不到千人,而且以轻伤居多。经过简单的救护后,这些人就可以重新战斗。

  正因为如此,刘备将继续进军,直逼邺城的任务交给了张飞。

  想找张郃报仇的不仅是陈登,张飞也忍张郃很久了。

  陈登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伤亡过大,战斗力最强的徐盛又受了重伤,不能再战,就算刘备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也不敢接。

  无奈之下,他只能请诸葛瑾出面,请华佗为徐盛疗伤。

  其次就是北海相孙策进入渤海,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在攻克渤海郡治南皮后,孙策又迅速进兵东光,在东光大破冀州军,斩首近万,然后在清河界停了下来,请旨是继续进兵清河,还是就地休整,推行度田。

  协助孙策作战的是张纮,负责度田的则是张昭。

  张昭拒绝了朝廷的征召,对度田却非常积极。他之前就在北海推行度田,还为此和大儒郑玄论战了一场。郑玄虽然学问精深,但涉及到施政,根本不是张昭的对手,被辩得哑口无言。

  张昭推行度田的方法和田畴的建议有点像,没有荀攸那么粗暴,却更有说服力。

  想不交出土地也可以,先查你当时购买土地的价格是不是公道,有没有巧取豪夺的嫌疑,再看你这几年有没有逋欠赋税,所有欠的全部补上。

  这么多数据,当然不是短时间内能查得清楚的,所以张昭采取了清者自清的方法。

  给你们半个月时间,你们自己提供证明,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否则别怪我派兵上门。

  半个月时间,谁能找到充足的证据,尤其是卖田者的证词。在几个假冒证据,试图蒙混过关的被张昭识破,当众斩首之后,没人再敢玩花样。

  与此同时,张昭还是树立了几个榜样。

  有几个豪强土地不多,价格还算公道,而且是最近才兼并的,证据齐全,欠的赋税也不多。补齐之后,张昭就放过了他们,并且大张旗鼓的宣称,只要能达到这样的标准,任何人都可以心安理得的拥有更多的土地。

  最后张昭虽然没有强行度田,却还是达到了和强行度田一样的效果。

  西北方向也传来了消息,士孙瑞率领扩编后的北军进入常山,在井陉关大破守军。

  在射声营的箭阵掩护下,利用行战车校尉马钧制作的登城车,中垒校尉徐晃率领百名重甲步卒,分作十队,同时发起猛攻,一处取得突破后,立刻大量增兵,不给城头守军喘息之机。

  城头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城头的防守就被击溃,步兵校尉魏杰大赞后生可畏的同时,派出轻步兵登城。

  仅仅半天时间,士孙瑞就攻克了井陉关,随即连取蒲吾、获鹿数县,兵临元氏城下。

  在报捷的同时,士孙瑞请求天子派人到常山推行度田。

  刘协接到战报,随即让田畴带着一些人赶往常山,协助士孙瑞度田。

  考虑到诸将进军速度太快,来不及培训能胜任度田的县令长,刘协不得不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将愿意归降,并且支持度田的一些县令长留任,就地推行度田。

  与此同时,他要求诸将不要急于推进,在秋收之前完成合围邺城即可。

  此外,他又传书司徒府,要求司徒府再选派一些支持朝廷度田的士子或者在职官员赶赴冀州。

  没过几天,刘协就收到了司徒府的回复。

  杨彪推荐司徒掾杜畿出任常山相,全面负责常山的度田事宜。

  杨彪说,杜畿为人精明强悍,政务娴熟,能独当一面。有他一个人在,常山度田就可以搞定。

  刘协倒是熟悉杜畿的,也相信杜畿的能力,立刻就批准了。

  几乎就在司徒府的文书到达的同时,河内太守董昭推荐了两个人来行在,一个是温县人,司马懿的长兄司马朗,一个是修武人杨俊。

  杨俊虽然是边让的弟子,但为人精明干练,有理政之才,能当大任。

  司马懿也上书推荐杨俊。

  刘协与杨俊见了一面后,也觉得此人可用,但多少有些名士习气,就将他安排在身边,试守魏郡太守,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看着一连串的人事任命,邢颙目瞪口呆。

  在反复思考后,邢颙再次求见。

  求见之前,他写了一篇文章,托刘和呈给刘协,论述了自己这一段时间读报的心得。

  总体来说,他还是反对荀攸那种一刀切的度田方法,认为有失公平。度田虽有利于平民,但也不能伤害守法的富民豪民,所以应该采取张昭那样的方法,区别对待。

  当然,他对张昭让人主动自证清白的做法也不赞同,觉得这是陷人以罪。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缓缓图之。

  刘协看完邢颙的文章后,接见了他,一番长谈,让他去司徒府,由杨彪安排,尽可能挑选一个合适的县,让邢颙一展身手,试试他的缓图之术。

  第八百九十二章 旧习难改

  阳光灿烂,蝉鸣声声。

  邢颙拱手站在路边,回望御营方向,一声叹息。

  直到此时此刻,他还像是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天子的任用,只待司徒府批复,就可以出任一县之令。

  前来送行的刘和看在眼里,不禁发笑,却又有些得意。

  这一切,都在他和田畴的意料之中。他们相信邢颙会被天子折服,也相信天子会用邢颙,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

  “子昂,是不是很意外?”

  邢颙微微颌首,一声苦笑。

  意外之处太多,反而让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天子施政,不循旧制,不求完美,敢于试错,但有一点一直没有变。”刘和微微一声叹息,心中满是感慨。“那是实现王道的决心。子昂,只要你是为实现王道而努力,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大胆去做。”

  邢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去做,不负天子,不负儒门,也不负你与子泰的一番良苦用心。只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做不好。”

  刘和大笑,轻拍邢颙的肩膀。“子泰,勇者惧。你能有所畏惧,正说明你知道了施政不易,不再觉得念几句圣人经训就可以天下大治。但意义也正在于此,如果施政不难,人人可行,又何必你这样的君子去做叫?放心吧,再难,也不会比守住本心更难。”

  邢颙深表赞同,拱手与刘和告别。

  他正准备登车离开,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举目一看,几匹快马护着一辆轻车急驰而来。一名骑士率先赶到邢颙马车前,勒住坐骑,大声说道:“邢君,请留步,卑祭酒来为你送行。”

  邢颙含笑抚须,他还以为卑湛不会来了呢。

  刘和却皱了皱眉头。

  一会儿功夫,卑湛的车赶到面前。卑湛就从里面钻了出来,没等站稳就招了招手,让侍者送过来几件礼物。

  “听说邢君请见,我就知道邢君当高飞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几天一直在书坊忙,昨天书稿清样,忙了一个通宵。一大早就听说邢君要走,连忙赶了过来,脸都没来得及洗。”

  邢颙一看,卑湛果然是两眼通红,眼圈发黑,额头全是油光,顿时心中感动。

  “这是大作出印行了?”

  “哪有什么大作。”卑湛哈哈一笑,取出一册薄薄的书来,塞给邢颙。“这是我为冀州儿童编的启蒙读物,带了一册来,邢君路上解解闷。若有不足之处,还请邢君写信给我,下次修订时好改正。”

  邢颙连连点头,小心翼翼的收好。“一定拜读,一定拜读。”

  卑湛又取过几件礼物,放在邢颙车上。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望邢君笑纳。我听坊主说,关中与冀州不同,你可能需要在路上买几件夏衣。陈留的织工手艺最好,河东的却最便宜,你酌情挑着买……”

  卑湛一边絮絮叨叨的关照,一边介绍礼物。当他取出四锭马蹄金时,邢颙连忙拒绝。

  “文休,东西我收下了,钱不能收。我这次是公干,一路上可以在驿舍食宿,用不着钱。”

  “哈哈,这不是我送的,这是尊夫人预支的薪水,托我转交而已。”

  邢颙大吃一惊。“我……夫人?”

  “正是。北军进入常山,冀北已经收复,坊主赶往中山、河间一带,筹划在河间建一个印坊,与尊夫人巧遇。尊夫人愿意加入印坊,协助坊主做事。她担心你在这里开销不足,就预支了一年薪水,托我转交给你。”

  邢颙看着那四绽马蹄金,将信将疑。“纵使如此,也不该有这么多吧?”

  “这是坊中主事的标准,的确不少,但也没有特殊照顾。”卑湛连盒子一起塞进邢颙怀中。“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你还是带上吧,有备无患。”

  邢颙还是不太敢相信,刘和也劝他收下。据他所知,书坊、印坊的主事的确薪水不低,一年四五金不算多。

  见刘和也这么说,邢颙这才勉强收下。

  他虽然是书生,却也清楚出门的难处,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有了这四锭马蹄金,他就从容多了。

  邢颙再次表示感谢,登车远处。

  刘和站在路边,目送邢颙的马车消失在官道远处,转身看着卑湛,微微一笑。

  “甄坊主什么时候去了河间?”

  卑湛眼神一闪。“就在前几天。”

  刘和翻身上马,抖了的抖马缰。“我发一封文书到河间,你们甄坊主什么时候入境,见过哪些人,我都可以查得清清楚楚。如果对不上,被人误会故意隐瞒行踪,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卑湛吓了一跳,连忙拱手说道:“都督,这是何必呢?”

  “那你跟我说实话,这四金算怎么回事?你别跟我说是你自己送的。你的薪水虽然丰厚,却拿不出四金的现钱。”

  卑湛苦了脸。“不敢有瞒都督,这四金的确是邢子昂夫人预支的薪水。邢子昂到行在之后,坊主就派人去河间,请他的夫人到坊里做事,邢子昂的夫子也的确答应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说坊主去了河间?”

  “这不是避嫌么。”卑湛有些沮丧。“也不知是谁,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说坊主公器私用,笼络人心,现在连酒都不能存在尚食了。这乡里乡亲的,互相照顾一下怎么了?要是连这都不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还谈什么亲亲贤贤?”

  “不是不能有人情味,是不能太过份。”刘和哼了一声:“亏得你这话没被邢子昂听见,否则少不得要骂你几句见利忘义,是非不分。就你这心思,我真怀疑你编的启蒙书能不能用,会不会误了冀州小儿。”

  卑湛脸涨得通红,正要与刘和辩论几句,刘和却不理他,一抖缰绳,轻驰而去。

  卑湛气得一跺脚。“这刘公衡,就是对我冀州有成见,处处挑刺。”嘴里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不禁忐忑,他来回转了两圈,迅速钻回车里。

  “回印坊,去见坊主。”

  第八百九十三章 见微知著

  甄宓正在坊中指挥工人将新印好的书装订、打包,见卑湛匆匆进来,脸色不太好,多少有些意外。

  听了卑湛为邢颙送行的经过,尤其是刘和的警告,甄宓也皱了皱眉。

  卞夫人让人送回她寄存在尚食的酒,她还以为是卞夫人避嫌。从刘和的表现来看,这恐怕是来自天子的不满。

  连刘和都知道,那就是不是秘密了。

  甄宓想了想,取了两册新印好的书,出了门。

  来到行在,甄宓没有去大营请见,却来到了大营南侧的小河边。据她所知,清晨时,天子常在河边散步走马,除了马贵人与几个散骑、女骑之外,随从不多,比较清静。

  果不其然,一到河边,她就被女骑拦住了。

  说明身份和来意,甄宓被带到了刘协面前。

  刘协歪着头,打量了甄宓两眼。

  一段时间没见,甄宓更漂亮了。不仅五官精致,眉眼生动,身材也长高了一截,越发窈窕。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脸上自信的光芒,以及腰包鼓鼓带来的从容。

  “听说印坊最近很忙,你怎么有空来见驾?”

  “刚刚印出了一部启蒙教材,特送来请陛下过目。”甄宓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两册书。

  刘协接过,随手翻了翻,又递了一册给马云禄。

  书不厚,也就二三十页纸,千来字的篇幅。四个一句,有点像《诗经》,没什么生僻字,说的也是家常事,倒也是朗朗上口。

  “我觉得蛮好。云禄,你觉得呢?”

  马云禄附和道:“臣也觉得不错,就算是没一点基础,每天读上一遍,半年后也能认全了。这就是那个卑文休编撰的吗?”

  “正是。”甄宓含笑道:“文章虽简单,编起来却着实麻烦,改了十几遍,都快将他逼疯了。话虽如此,问题恐怕还是不少,只能先试行一段时间,然后再修改。”

  “本来就是如此,哪有一次就能尽善尽美的。”刘协晃了晃手里的书。“你是怕有人诟病,先到我这儿来报个备吧?万一有人指责,你好让我做挡箭的盾牌。”

  甄宓掩唇而笑。“陛下英明,臣的一点小心思,一下子就被陛下识破了。”

  “你还算是诚实。”刘协笑道:“放心去做吧,有什么批评,我帮你撑腰。”

  “有陛下撑腰,臣的胆气就壮了。”甄宓笑得更开心。

  “那你是不是也送两壶中山冬酿给我?”

  “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回头就将所有的中山冬酿都送到行在去,一滴也不留。印坊建得小了,这两天被各种材料堆得满满的。臣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哪里还有地方放这些酒。”

  “这么大方?”

  “倒不是大方,而是没用了。臣之前寄存在尚食,是担心有冀北人来行在时心情不佳,见驾前喝上一口家乡美酒,稍解其思乡之情,才能从容见驾。如今冀北已然收复,再有人来见驾也是喜色溢于言表,不必饮酒了。”

  刘协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知道甄宓是狡辩,却不得不承认甄宓狡辩得合情合理。好在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既然甄宓认错,也就没必要再追究了。

  他只是想敲打一下甄宓,让她不要做得太露骨,并不是要打压甄宓。

  收复冀州之际,他需要甄宓这个冀州人来主持对冀州的教化,以示朝廷对冀州并无成见,并吸引愿意为朝廷交力的人入朝。

  比如卑湛,比如邢颙。

  就这两个人而言,甄宓寄存在尚食的中山冬酿还是起到了积极作用的。

  得到了天子的认可,甄宓如释重负,又汇报了一些近况,这才告辞。

  看着甄宓走远,马云禄轻声说道:“陛下,难怪唐夫人欣赏她,的确是女中豪杰。既有冀州人的大气,又有女子的精明。”

  “只是精明写在脸上。”刘协淡淡地说道,目光盯着倒映垂柳的河水。

  马云禄很诧异,妙目微闪。“陛下是说……她城府不足?”

  “不仅仅是城府的事。”刘协收回目光,笑道:“她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却有士族身份。她聪明,外貌又出众,能力很强,对自己的期许更高。成功对她来说过于容易,一旦受挫,她就会是另外一个模样,让你很难相信。”

  马云禄眨眨眼睛。“就像袁本初?”

  刘协思索片刻,觉得马云禄这个比喻很贴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甄宓的确和袁绍有点像,只能走顺风船,不能打逆风仗。他们的成功来得太容易,一旦失去,心态也最容易崩。

  唐夫人慧眼识人,看出甄宓的长处,却没有看到甄宓的短处。

  她可能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坚韧。

  “她确实很顺。”马云禄有些羡慕地说道:“但她的能力也的确出众。这才用了几个月,冀州印坊就搞得有声有色,毫不逊色于豫州印坊。”

  刘协转头看看马云禄。“你这是静极思动了么?”

  马云禄微微一笑。“陛下英明,的确有一些。”

  “大可不必。虽说禁军暂时没什么作战任务,主要是押阵,你却不能闲着。”

  马云禄的眼睛顿时亮了。“那臣该做什么?”

  “如果我西征,你应该会跟着吧?”

  “如果陛下不嫌弃,臣一定是要跟着的。”

  “我之前和蒋干说要十年左右,可是现在看来,也许用不了十年。在西征之前,有些事,你是不是先完成了?要不然西征打下的万里江山,只能交给别人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没什么有关系,你能甘心?”

  马云禄恍然大悟,随即脸色泛红,低了头,轻声说道:“这……可不是臣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

  刘协沉吟道:“说起来,或许该请太医们诊诊脉了。当初荀贵人随驾,不到一年就有了。伏皇后随驾,也是没多久就久了。进驻长安之后,你们几个却迟迟没有动静,着实不太正常。”

  马云禄撇了撇嘴。“才不是呢,当初荀贵人怀孕,可是得陛下专宠。后来伏皇后随驾,也是备受优待,侍寝次数数倍于其他人。如今陛下天天忙于政务,我们一个月才等来一两次侍寝,哪有那么容易受孕。”

  刘协一愣。“是这样吗?”

  嘴上说着,心里却已经信了三分。这段时间他的确很忙,政务缠身,每天都睡得很迟,颇有点前世996的感觉,对男女之事的确不是很上心。

  马云禄撅起了嘴。“臣岂敢欺君。陛下,恕臣冒昧,尚书台还是必要的。就算陛下精力过人,能应付得了这么多政务,后世之君又如何承受?过犹不及,只怕惰政在所难免。”

  第八百九十四章 勉为其难

  “尚书台啊……”刘协沉吟着,半晌无语。

  尚书台是三台之一,本来也没什么特殊,只是被光武帝用来夺外朝之权后,就变得敏感起来。

  他为了表示还权三公的诚意,刻意冷落尚书台,连尚书令离职之后都没有补充。又建散骑代替尚书,如今的尚书台早就不复当年威风,是完完全全的小部门。

  原本由尚书台承担的秘书作用由分散骑分担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由他这个天子直接承担了。

  能入选散骑的都是精英,但他们都是储备干部,将来的栋梁,不能单纯地当作秘书用。为了让他们文武兼备,武艺训练必然要占用大量的时间,进一步影响了其他工作。

  结果就是大臣们放心了,他却累成了狗,连生理欲望都被压抑了。

  马云禄重提尚书台,未必是出于朝政、权力这些高大上的事,更直接的原因就是心疼他太累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就算重建尚书台,只要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伸得太长,内外朝之间的冲突也不会因此加剧。

  但新政刚刚铺开,他就重建尚书台,难免有出尔反尔的嫌疑。

  人无信不立。作为一个改革者,更不能朝令夕改。

  刘协权衡了很久,觉得还是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能急于重建尚书台。

  现在他之所以这么累,是因为推行度田,这本是司徒、大司农的事,只是因为他在冀州,又是强制度田,所以过问得多了一些。

  等合围邺城,各郡都有了合适的守相、县令,度田走上正轨,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就没这么多了。

  见刘协摇头,马云禄又建议道:“调大司农刘巴来吧。度田的事,本该由他来管。再说了,他在关中度田,做得还是很不错的,百姓都很服气。”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可行,让刘巴来负责度田,自己就可以专心军事了,人也不用这么累。

  关中度田已告一段落,也不需要刘巴亲自坐镇了。

  “这个办法可行,回去就拟诏。”

  “既然如此,不如再请皇后安排两个能书会计的女官来。臣虽粗通文墨,却处理不了文书,不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转头打量了马云禄一眼,微微一笑。“你又受了谁的请托,居然会提这样的建议?”

  马云禄有些尴尬,期期艾艾的说道:“陛下身边的确需要侍候的人,臣从小生长在军中,手脚粗笨,的确不擅长这些事务。女骑中倒是有心细的,陛下又不肯随意,也只有皇后安排的人,陛下或许能接受。”

  刘协苦笑,却没有再追问。

  马云禄性子直,不是那种心思周密的人。这样的话不是她能说得出来的,必是受人指点,这才主动要求皇后安排人来侍候。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人应该是袁权。

  袁权久在睢阳,睢阳大族桥氏的桥蕤就是袁术的旧部。借马云禄之手,将桥蕤的双胞胎女儿推上位,对她大有好处,还能拉近和皇后伏寿的关系,一举两得,公私两便。

  “好吧,就依你。”刘协有些勉强的答应了。

  桥氏姊妹迟早要入宫的,就当是穿越者福利吧。

  既然这个面子迟早要给,给马云禄也不错。

  ——

  邺城。

  赤日炎炎,蝉声鼓噪,让人心烦意乱。

  田丰坐在廊下的席上,即便有两个童子掌扇,他还是热得衣衫湿透,沾在身上。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水,却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火烧一般的焦灼。

  审配背着手,站在廊下,看着远处,面庞消瘦,眼中充满血丝。

  战况让他很焦虑。

  天子进入魏郡后,一心屯田,根本没有进军的想法。但荀攸、士孙瑞、孙策、刘备却是虎视眈眈,势如破竹,随时可能包围邺城。

  之所以现在还没来,一是因为天气太热,不利于交战。与其在邺城住帐篷,还要时刻处于警戒之中,不如留在远处休整,等天气转凉再进军;二是各地都在度田,需要大军坐镇。

  虽说一开始就决定将重心放在邺城,河间、渤海、常山等地都没有留兵,只是一些地方豪强的部曲进行阻击,战况依然大出他们的预料。

  其中最意外的,莫过于士孙瑞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击破了井陉关。

  井陉关不是魏县、鄚县那样的县城,易守难攻的程度不亚于邺城。消息传到邺城时,审配都没敢立刻公布,生怕引起将士们的恐慌,士气崩溃。

  河间的陷落也引发了不小的麻烦。

  张郃的族人被荀攸、辛毗俘虏,张郃会不会动摇,还能不能信任,就成了审配必须考虑的问题。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审配最近都没有召开大规模的军事会议,刻意保持平静。

  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不可能一直不和张郃见面。等天气转凉,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他必须面对张郃可不可用这个问题。

  在家人与族人之间,张郃也必须做出选择。

  他今天来找田丰,就是想听听田丰的意见。

  田丰却不想说话。

  审配很失望。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就连田丰都不肯再帮他出谋划策了。冀州人曾经的刚烈勇猛在朝廷的大军面前变得脆弱不堪,溃败之势甚至不如面对当年的赵国。

  面对暴秦,赵国还有一战之力。

  “我走了。”审配甩了甩袖子,一声叹息。“趁着朝廷的大军还没有围城,你如果想走,就趁早走吧。”

  田丰反问道:“我能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审配举步下了台阶。“有沮公与为你说情,你保住性命肯定没问题。如果肯俯首称臣,以你的才智,说不定能在朝廷谋一官半职。不管怎么说,总比和我一起困守孤城好。”

  审配说着,已经走到院门口。他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田丰。“我听说,甄氏那个女子主持建了冀州印坊,除了印制文书之外,还印一些启蒙教材。你满腹经纶,再不济,去做个校书还是可以的。”

  田丰无言,看着审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幽幽一声叹息。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可是我不陪他,还有谁会陪他呢?准备车马,我要出城一趟。”

  第八百九十五章 巧舌如簧

  审配没有说话,田丰顺利的出了城。

  马车驶过护城河,吊桥再次被打起,田丰撩开了车帘,看了一眼城头。

  城头的女墙后,审配的脸色铁青。

  马车沿着官道,向西而行,来到了高览的大营。

  得知田丰来了,高览很是意外,亲自来到大营外迎接。看着消瘦得撑不起衣服的田丰,高览着实吃了一惊。

  “先生是病了吗?”

  田丰指指心口。“心病。”

  高览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先生的心病应该不在我这儿吧?”

  “病不在你这儿,药在。”

  高览哈哈一笑,转身请田丰入营。他扶着田丰的手臂,执弟子礼。田丰也不拒绝,一手握着高览的手,一手拄杖,缓缓而行。

  两侧的将士看了,惊讶之余,又有些激动。

  高览虽是河北四庭之一,毕竟是武人,不能与田丰这样的冀州名士等量而观。如今田丰主动来访,还与高览如此亲近,着实不多见。

  在众目睽睽之下,田丰走进了大营,来到中军大帐。

  虽然路并不远,他还是累出了一身汗。

  高览一边请他入座,一边安排人上酒食,又亲自准备了布巾和水,侍候田丰擦汗。

  “伯瞻,渤海已经被孙策击破,你知道吗?”

  高览点点头。“知道,我高氏的土地已经被分了,只剩下糊口的百十亩地。”

  “这么说,族人的伤亡不大?”

  高览有点尴尬。原本按照审配、田丰的计划,他的族人应该坚守一段时间,延滞朝廷大军的速度。但是孙策进军速度太快,攻势极猛,他的族人见势不妙,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投降了。

  “还算幸运,伤亡不大。”

  田丰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你说说,一旦诸军合围邺城,我军能支撑多久?”

  高览脸上的笑意淡了,思索片刻。“半年到一年吧。”

  “既然如此,何不解甲归田?”

  高览沉默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解甲归田之后能否保住身家性命,却是他必须考虑的。

  张郃的族人被辛毗抓住了。辛毗说得明白,如果张郃不能保住邺城中的汝颍人,张郃的族人就要偿命。

  孙策没有抓他的族人,但将来辛毗要报复他,孙策会保护他吗?

  恐怕也不可能。

  汝颍人势大,没有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的人与他们发生冲突。

  更别说还有一心想报仇的陈登。

  想到这些,高览的心情就很复杂。当初下令要他们全歼陈登部的就是田丰,现在他无路可退,也只能请田丰出谋划策。

  “不愿意吗?”田丰追问道。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高览一声长叹。“为将者,当马革裹尸。或许战死沙场,才是我应得的下场。”

  田丰抚着胡须,无声而笑。“人们常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其实说起来,我冀州虽说是关东,却也不乏将才。只可惜,我冀州一直为朝廷所忌,不仅中原人轻视我们,连并凉匹夫都不愿意与我为伍。”

  高览的心情更加沉重,接连叹了几口气。

  “袁本初虽赖我冀州诸将作战,却不肯倾心托付,屡屡以中原名士羁縻,功败垂成。天子虽出身冀州,却不肯对冀州有丝毫宽宥。其他诸州暂缓度田,却在我冀州强行度田,简直有如仇人一般。”

  田丰拍了一下案几,怒不可遏。“这是为何?我冀州有什么亏欠朝廷的地方么?向来都是朝廷辜负我冀州,冀州一忍再忍,却落得这般田地。”

  高览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

  他虽然没说话,但他对田丰的愤怒感同身受。

  是朝廷辜负了冀州,不是冀州辜负了朝廷。

  其中做得最过份的就是中原人。

  “束手就缚,只是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田丰吁了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平静。“要想为人所重,就要让他知道我冀州人不可欺。”

  田丰顿了顿,又道:“就像凉州人一般。”

  高览眉头一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明白了田丰的意思。

  这个办法很险,也很难,却有成功的先例。

  凉州人。

  不得不说,田丰就是田丰。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轻易放弃希望,还要奋力一搏,险中求胜。

  这才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先生所言甚是,愿听先生吩咐。”高览拱手施礼,心悦诚服。

  “疾风知劲草,水寒识英雄。伯瞻,莫要错过这次机会。天子要远征,与其解甲归田,任人鱼肉,不如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我冀州也有名将,河北四庭柱不是中原名士,互相标榜而已。”

  高览心领神会,躬身而拜。

  ——

  田丰在高览营中待了两天,与诸将见面,为他们解惑,鼓舞士气。

  他反复为高览等人解说当前形势,力证天子虽然用兵冀州,他最大的敌人却不是冀州人,而是中原士族。

  冀州不过是一口刀,天子征冀州,是要借刀杀人,震慑中原士族。

  这才是天子迟迟没有进军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冀州人就不能辜负天子的一片期望。不仅要打,而且要打出威风,让天子知道天下精锐不仅是幽并凉,冀州也不逊色。

  只要打痛了中原士族,让他们在邺城碰得头破血流,知道冀州人不可欺,才能让他们主动求和,而不是用冀州人的尸骸铺成进身之阶。

  到了那时,就算天子怪罪冀州人不降,也不会赶尽杀绝。

  相反,他会给冀州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以冀州人的实力,用不了一两代人,冀州就可以重新崛起。

  军中将士大多目不识丁,读过书的不足十一。在田丰这等能说会道的名士面前,他们也没有多少质疑的勇气,很快就接受了田丰的说辞,群情激奋,誓死一战。

  更有甚者,给留在城中的妻儿写下血书,表示将以一腔热血,为他们换取一个不被人辜负的前程。

  消息传到审配耳中,审配大喜过望,心中压了很久的担忧一扫而空,重新振奋起来,整军备战。

  张郃也很快收到了消息,亲自在赶到高览营中,除了接田丰过营一叙,还与高览商量,希望张飞来攻的时候,高览能出手增援。

  高览一口答应,并请田丰为他们谋划迎战之道。

  田丰欣然应允。

  他对张郃、高览说道:“击败张飞并不难,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击败张飞,不如击杀陈登。上次没能斩草除根,留下了隐患。这一次出击,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第八百九十六章 立功心切

  张飞挽着缰绳,看着对岸的游骑,浓眉紧皱。

  他每到一处,对面都会有游骑出现。可见张郃防得很紧,不打算给他一点可趁之机。

  这让他很无奈。

  大河在前,如何才能平安地渡过去,成了他必须解决的问题。

  他当然也可以等。等到幽燕都护府和北军围城,张郃必然要退守邺城,届时他就可以从容渡河。只是那样一来,他想报仇的想法就落空了,将来面对关羽,难免会被关嘲笑。

  刘备入京参与大阅时就被关羽笑话了,那时候关羽还没成为北军八校之一。

  一想到关羽,张飞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他一直很敬重关羽,将关羽当兄长一样看待,但关羽没把他当兄弟。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他太弱了,关羽看不上他。

  要想赢得关羽的尊重,只有一个办法,实力。

  就像徐晃那样。

  “将军,要想渡河,恐怕还要讲武堂帮忙。”麋芳凑了过来,指指远处的黄猗等人,提醒道。

  “他们能帮什么忙?”张飞有些焦躁,声音也有些大。

  黄猗带着几十个讲武堂的学生来见习。这些人大多是有一定军中经验的将士,经过相关训练后,的确比一般的将领强不少。但张飞不觉得他们能解决自己都解决不了的渡河问题,也不觉得他们就比自己高明。

  “如果讲武堂的技师能迅速架起浮桥,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渡河,不给张郃半渡而击的机会,不就行了?”

  张飞目光微闪,觉得有些道理。

  他和张郃兵力相当,阵而后战,他甚至有些优势。最大的麻烦就是面前的漳水,最怕被对手半渡而击,一直考虑的就是如何在不惊动张郃的情况下渡过漳水。

  如果讲武堂的技师能够迅速架起浮桥,让他在张郃反应过来之前,将足够的将士送到对岸立阵,就不用考虑瞒着张郃的问题了。

  最多是多设疑兵,让张郃搞不准他渡河的准确地点。

  “请他来。”

  得到允许,麋芳亲自过去,将黄猗请了过来。听了张飞的想法,黄猗沉吟了片刻,有些为难之色。

  “将军,恕我直言,现在并不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一听黄猗这话,张飞的脸就阴了下来,语气也生硬起来。“为何?”

  黄猗抬起手,马鞭一指大河两岸。“眼下正是盛厦,天气炎热,将士披甲而战,很容易中暑。这是将军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漳水是冀州干流,水势极盛。眼下是雨季,一旦有雨,水位就会暴涨,到时候两岸百步以内,都有可能被水势所及。”

  张飞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如果背水列阵,离河边不会太远。如果漳水涨得得这么厉害,的确有可能冲击阵势。

  “一场雨而已,水能涨得得这么厉害?”张飞将信将疑。

  “我问过不少当地人了,确切无疑。”黄猗说道。

  他没有提他在洛阳防汛的经验,生怕刺激张飞。实际上,防汛让他认识到了水的威力,这比读多少兵书都有用。

  站在河水汹涌堤上,看着浑浊的河水奔腾而去,自然理解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意义。善用水火,能起到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效果。

  作为统兵多年的将领,张飞应该了解这一点,不需要他提醒。

  他只要将漳水特有的汛情告知张飞即可。

  “如果架桥,你们能架什么样的桥,用多久才能运两千人过去立阵?”

  见张飞避而不谈他提出的问题,坚持要渡河,黄猗暗自叹了一口气。

  “如果将军需要,我们可以先造木筏,然后推入河中,组成浮桥,在半个时辰内运过两到三千步卒,在对岸建立阵地。骑兵有些困难,战马在浮桥上走,需要一定的训练。当然,最大的困难是选择时机,如果突然下雨,河面变宽,浮桥宽度不足,渡河固然不易,渡河之后来不及撤回来更麻烦。”

  张飞点了点头,思索片刻。“我会谨慎从事,就请黄长史为我准备浮桥吧。”

  黄猗转头看看麋芳。

  麋芳也拱手说道:“有备无患嘛,劳烦长史了。”

  黄猗很无奈,只得答应了,命技师们准备指导张飞麾下的工匠制作浮桥。在与讲武堂的学生一起探讨战法时,他又派人回刘备中军,找到诸葛瑾,通报相关情况,希望诸葛瑾能出面,让刘备制止张飞。

  在他看来,现在绝不是主动出击的好时机。

  ——

  诸葛瑾犹豫了很久,走进了刘备的中军大帐。

  刘备与法正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歌舞。见诸葛瑾进来,他笑着招了招手。“子瑜,你来得正好,快入座,尝尝这刚到的美酒。”

  诸葛瑾入座,喝了两杯酒,寒暄了几句,这才将刚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刘备听完,哈哈一笑,转头对法正说道:

  “益德立功心切,按捺不住了。”

  法正举着酒杯,点点头。“办法是个好办法,只是有些危险,要从长计议才行。”

  诸葛瑾一听,就有些急了。黄猗极端不看好这场战事,这才冒着惹张飞不快的危险,让他来通报刘备。可是听法正这意思,似乎并不打算阻止张飞,还想大打一场。

  “使君,军师……”

  “子瑜,不要紧张。”刘备哈哈大笑。“幽燕都护攻取河间,北海相攻取渤海,张郃、高览的族人不是被俘,就是投降,早就没有斗志。大军合围邺城在即,我们抢先一步,也没什么不好。真等天气转凉,几路大军并进,哪里还有我们立功的机会?”

  诸葛瑾提醒道:“话虽如此,但张郃善战,不会轻易投降的……”

  刘备打断了诸葛瑾。“你知道邢子昂么?”

  “听说过,德行堂堂邢子昂,是河间名士。”

  “没错,他本来去行在见驾,是想谏止度田的,现在却改变了态度,要去做官了。”刘备嘿嘿一笑。“邢子昂去行在之前,曾去过张郃大营。在他之前,还有个叫卑湛的,和张郃关系更好,如今在冀州印坊做祭酒。邺城虽然未下,冀州人心却已经归顺朝廷,张郃又岂能例外。这时候和我军拼命,他怕是有病。”

  诸葛瑾皱着眉头,看向法正。

  他觉得刘备太乐观了,希望法正能劝劝刘备。

  眼下整个大营里,最得刘备信任的就是法正。法正又是天子派来的军师,想必不会那么轻狂。

  法正笑笑。“子瑜不必担心,使君不会让张将军一人面对张郃的。对了,陈元龙休整得如何,能上阵了吧?”

  “恐怕还有些问题。”

  “那就让他守后营吧。”法正说道:“使君将亲自上阵,击破张郃,为他报仇雪耻。”

  第八百九十七章 火上浇油

  诸葛瑾不仅没能劝住刘备,也没能劝住陈登。

  一听说刘备要亲率主力增援张飞,与张郃决战,打算让自己守大营,陈登立刻急了,一口拒绝。

  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让张飞独擅其功。

  张飞想报仇,他也想报仇。

  被袁术羞辱过后,他也留意过诸军的训练,还和黄猗进行了一些交流,意识到袁术虽然无耻,却没说假话。

  他的部下的确是诸军之中较弱的,不仅无法和禁军相提并论,就连刘备的中军也比他略胜一筹。

  一旦大军合围邺城,他必然沦为看客,立功的机会非常有限。

  陈登立刻赶到中军,向刘备请令。

  他的部下虽然损失不小,却没有伤及根本。作为主力,直接进攻张郃或许有些吃力,但策应张飞,为张飞提供侧翼保护,或者作为疑兵,分散张郃兵力,一点问题没有。

  刘备原本有些犹豫,可是在陈登的坚请下,他还是同意了。

  等陈登兴冲冲地出了门,法正从内帐绕了出来,微微一笑。

  刘备咂了咂嘴。“孝直,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

  法正入座,笑道:“使君,陈元龙是英雄,前途无量,只是以士大夫自居,不肯下人。若为一郡太守,自然无妨,卧而治之可矣。可是统兵在外征伐,若不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岂能得将士死力?”

  刘备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在洛阳时,他曾与关羽多次交流,关羽就着重提到了这一点。

  天子练兵之法的根基是爱惜士卒。不仅是从生活上关心,更是从精神上尊重。只有将士卒看作心腹手足,加以爱惜,重视他们在战斗中积累的经验,并加以提炼,才能万众一心,所向披靡。

  如果只是为了利用士卒,表现得爱兵如子,心里却不尊重士卒,不认真听取他们的建议,就无法发挥士卒真正的潜力。

  陈登出身世家,在这一点上,他是做得不够的。尊卑贵贱有如鸿沟。他可以做到爱惜士卒,让他们衣食无忧,却很难从心理上尊重他们,将他们看作与自己一样的士。

  四民皆士这种观点,陈登是不认可的。就算认可,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真正往心里去,更不可能落实在行动上。

  就连脾气火爆,经常鞭笞士卒的张飞都要比他强一些。

  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让他见识到练兵方法上的欠缺,并加以改正,或许是件好事。

  他可不希望陈登将这种世家子弟的习气带到海外征伐中去。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刘备与法正商量,中军前移,随时准备驰援张飞、陈登,尤其是后者。

  张郃最具杀伤力的是骑兵,而陈登偏偏没有多少骑兵。要想补上这个短板,只有刘备亲自出阵。

  ——

  收到诸葛瑾的回复,得知刘备不仅没有阻止张飞的意思,反而全军压上,准备与张郃正面决战,黄猗很头大。

  他可以为张飞准备浮桥,却无法为刘备的大军准备足够的浮桥。一旦被张郃发现,刘备就算有两三倍的兵力也无法渡河增援,只能看着张飞部与张郃硬拼。

  反复权衡后,黄猗写了一封军报,命人送回行在,交给祭酒虞翻,由虞翻决定是否要上报天子,安排将领增援。

  前将军段煨的大营就在漳水南岸,增援起来方便。

  两天后,信使返回。祭酒虞翻奉诏去了渤海,协助孙策作战,不在行在。那封文书交给了留守的人,将上呈天子。

  但天子会不会重视,甚至什么时候能看到,就说不准了。

  黄猗很头疼。无奈之下,他又找到诸葛瑾,请他去一趟行在,或者给诸葛亮写封信,请诸葛亮关注一下,及时进呈天子。

  诸葛瑾也很着急,立刻赶往行在。

  ——

  诸葛瑾离营不久,张飞就发动了进攻。

  为了掩饰张飞率领的主力,刘备和陈登同时在张飞的上下游佯动,做出勘察地形,准备强行渡水的态势。

  张郃果然上当,派人沿着漳水构建了多个阵地。

  眼看分兵的效果达到,张飞挑选了一个看起来不太可能下雨的凌晨,突然发动了进攻。

  由辎重营预先打造好的木筏被推入水中,由上游用绳索进行牵引,向对岸延伸过去。几个将士在大盾的掩护下,立在筏上,准备强行抢滩。

  在岸边,数百弓弩手严阵以待,压制对面随时可能出现的冀州军,不让他们走到河岸,阻挠浮桥的搭建。

  经过讲武堂技师的指导,这几座浮桥搭建得很顺利。在十余游骑出现对面,发现河面上的浮桥时,十座浮桥已经搭建完毕,全副武装的徐州军将士鱼贯过桥,在对面立阵。

  游骑随即开始奔射,对正在列阵的徐州军进行骚扰,并企图冲到河边,毁掉浮桥。

  与此同时,两名骑士向大营急驰而去。

  张飞看得清楚,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多一刻钟,附近的游骑就会集中起来。最多半个时辰,张郃的主力就能赶到。

  “快,快过桥。”张飞连声大喝,命令将士们加速过桥。

  只要在对面列下坚实的阵地,才能挡住张郃的反扑。

  将士们加快速度,几乎在浮桥上奔跑。

  浮桥剧烈的晃动起来,有几个士卒立足不稳,落入水中。

  见此情景,张飞虽然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得让将士们保持速度,避免落水。身上披着铁甲,里面还有厚厚的战袍,就算水性再好,也很难靠自己的力量生还。

  当初黄猗对他说,半个时辰以内渡过三千人,绝非虚言,是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做出的判断,不是他想快一点就能做到的。

  看着对面不断冲击阵地的冀州游骑,张飞心急如焚。

  浮桥的确可以运三千人,但在对方的游骑袭扰下,这三千人必然会有损失,能不能完成立阵,甚至能不能守住浮桥,都是一个问题。

  要想完成既定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送百十骑过去,以骑破骑。

  张飞和黄猗商量,看看有没有办法让浮桥稳一点,好让他将亲卫营送过去。

  黄猗打量了张飞两眼。“仅仅是亲卫营吗?将军不过去?”

  张飞老脸一红。他的确是想亲自过去的,没想到被黄猗一眼看破。

  “不可以吗?”

  黄猗咂了咂嘴,摇摇头,抬手一指对岸。“我劝将军不要冒险。那些游骑进退颇有章法,应该是有备而来,我担心这是一个陷阱,特别针对将军的陷阱。”

  张飞一惊。“不至于吧?”

  “不得不防。”黄猗正色说道:“我听说,张郃为人谨慎。他既然奉命守此,不可能对附近的地理不加以了解。哪些地方能渡,他应该一清二楚。虽有刘使君和陈将军设疑兵,将军选择的地点也必在他的警惕之中。”

  第八百九十八章 尔虞我诈

  张飞想了想,接受了黄猗的建议。

  他被张郃击败过,知道张郃的狡猾,不想重蹈覆辙。

  再被张郃击败一次,他要被关羽笑一辈子。

  于是,张飞又问黄猗,该如何解决步兵面对骑兵冲击的窘迫?如果不想办法,送到河对岸的步卒守得太辛苦了。时间久了,伤亡必大。

  黄猗打量了一会儿战场,叫过几个技师商量了一下,建议张飞在过漳水的步卒背水列阵,让强弩手登上浮桥,为步卒提供远程辅助。

  弩的射程远,有步卒在前面挡着,弓弩手可以尽情射击。可是对骑兵来说,临河冲击,速度不可能加到极致,被弩命中的可能性大增。

  张飞觉得有理,随即照计施行。

  对面的步卒收缩阵营,背水列阵。近百强弩兵登上浮桥,对骑兵进行精准打击。

  随着弩机扳动,十几枝弩箭飞驰而去,七八名骑士中箭。虽然落马的只有一人,其他人只是受伤,却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轻率向前。

  骑兵的冲击变缓,步卒胆气复壮,缓缓向前挤压,为更多的步卒渡河提供空间。

  张飞非常满意,拍着黄猗的手臂,连声称谢。

  黄猗客气了几句,心里却有些遗憾。

  张飞的部下终究还是训练不够,步卒结阵而斗的战斗力有限,弓弩手命中率太差,落点的控制也不准,相互之间的配合同样不够紧密。如果是他的部下,这一阵射击绝不可能只有一个落马,还让他们救了回去。

  张飞练兵的水平还是不够精细,有待提高。

  归根到底,还是普通士卒的积极性不够,被动的听指挥,没有主动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法。

  大将的部署再周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具体执行的时候还要靠前线的都伯、屯长们临机决定,才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

  这需要一批训练有素的中低级将领。

  别说张飞的部下,就算是禁军,现在也做不到这样的配置。讲武堂的学生数量远远不足,毕业之后最少也是曲军侯一级,能在都伯、屯长一级配备讲武堂毕业生的极少。

  将来讲武堂规模扩大,连伍长、什长都经过基本的训练,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能带着那样的精锐征战天下,何人能敌?

  黄猗有些心动。

  “长史,你看。”一个技师突然叫了一声,伸手指向河水。

  黄猗看了一眼,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看,发现河水似乎浅了一些,连浮桥都下沉了不少。

  “怎么会……”黄猗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远处看去,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张郃可能要突袭陈登。”

  张飞正看着对面渐渐占据上风的部下兴奋,突然听到黄猗的声音,大惑不解。他回头看向黄猗,茫然道:“长史何出此言?”

  黄猗脸色非常难看。“陈登选择的位置是一个砾石滩,水位比较浅,对不对?”

  张飞想了想,点点头,随即也变了脸色。

  战前他对附近的地形做过了解,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

  陈登选择的地点还是他推荐的。那里水面比较宽浅,水流比较缓,上游带出来的石块大量沉积,形成了一大片砾石滩。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地形,是陈登不甘于做疑兵,也想寻找机会渡水。

  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张郃自然也会想到。

  如今水面突然下降,陈登会不会趁机渡河且不说,张郃却完全有可能让骑兵涉水渡河。

  人不能走的,马可以走,还可以带着人走。

  “立刻通报陈将军,让他千万小心。”张飞大声喝道,心急如焚。

  他很想带着亲卫骑去增援陈登,但他又放不下对面的战场。如果张郃真的去袭击陈登,对面必然没有主力,正是他渡河的好机会。

  “长史,我当如何?”

  黄猗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一切都是猜测,将军不宜轻举妄动,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张飞连连点头。

  张郃太狡猾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不去袭击陈登,只是虚晃一枪,引自己分兵去救。

  为了实施疑兵之际,刘备的大军分作三处,现在却成了最大的破绽。救任命一处都需要时间,都可能中了张郃的计。

  最好的办法,就不为所动,照原计划执行。拼着局部受损,也要渡过漳水,逼近张郃的大营,逼他自救。

  ——

  几乎与黄猗发现水位下降的同时,法正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夏季水盛,水位突然下降实在不正常,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

  就当他提醒刘备要小心的时候,对面出现了高览的战旗。

  刘备还在怀疑张郃是不是故弄玄虚的时候,法正已经意识到不对劲。

  漳水是干流,水量极大,要想使水面在短时间内肉眼可见的下降,绝不是一件小工程。这甚至不是张郃、高览就能完成的工程量,可能需要城中审配的配合。

  如此大费周章,显然不会是为了虚张声势。

  法正立刻提醒刘备,抓紧时间渡河,然后在对面设置防守阵地。为了避免对方的骑兵冲击,最好能阵前设置拒马,并大量运输弓弩用的箭矢。

  两军交战,箭矢的消耗极大。如果来不及供应,弓弩兵就会成为普通的步卒,只能用随身携带的环首刀作战。

  刘备对法正言听计从,立刻下令加紧运输,甚至冒险让将士涉水渡河。为了加快速度,将士们在十几只小船的两端系上绳索,来回拖动,以节省人的重量,多运一些物资。

  见刘备不仅没有选择谨慎以待,反而加快了渡河的速度,对面的高览也不敢怠慢,命部将高翔率领数百骑发起进攻。

  刘备二话不说,带着亲卫骑涉水渡河,掩护步卒列阵。

  陈到率领十余骑,率先登上河岸,迎上了高翔。

  两人在阵前追逐厮杀。

  不过数合,陈到抓住机会,一矛将高翔挑于马下。

  高翔的亲卫冲了过来,有人迎上陈到,有人将高翔拖上战马,飞驰回阵。

  高览远远地看见,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刘备麾下有猛将,但关羽、赵云为朝廷效力,张飞独领大军,刘备身边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猛人,居然能在数合以内击败高翔。

  高览不敢大意,放弃了骑兵袭扰,命强弩兵上前压制。

  一阵鼓响,箭如雨下。

  刘备深知河北强弩兵的厉害,不敢大意,立刻召陈到回阵。

  “是高览本人无疑。”陈到一回阵,就对刘备说道:“这一战怕是陷阱,使君要千万小心。”

  刘备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第八百九十九章 弄巧成拙

  看到张郃的战旗出现在远处时,陈登开始是不相信的。

  刘备、张飞都在上游,击败他们任何一个,都比击败自己有意义。更何况他们离张郃的大营更近,张郃不可能不顾大营的安全,跑上几十里,来袭击自己。

  这应该是疑兵。

  他们可以用疑兵来分散张郃的兵力,张郃同样可以用疑兵来恐吓他们,让他们不敢轻易渡河。

  当他发现那些人一直没有发起进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部下渡河,派出十几名骑兵来骚扰时,他更笃定自己的判断。

  当部下告诉他河水很浅,甚至可以涉水而过时,他大感意外的同时,下令亲卫骑渡河,驱逐骚扰的骑兵,掩护步卒。

  他的亲卫骑不多,战斗力也不如冀州骑兵。双方纠缠了几个回合,没占上风,他不得不将所有的亲卫骑都派上了阵。

  当他的亲卫骑渡河漳水,对面的骑兵一边吹响号角,一边发起了进攻,缠住了他的亲卫骑。

  接着,数不清的骑兵从树林中、草丛后冒了出来,粗略一数,至少有千骑。其中不少人没戴头盔,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千骑呼啸而过,少部分人加入围杀亲卫骑的战场,大部分则绕过已经渡河的步卒,冲入河水中,向陈登本人杀了过来。

  马蹄踢起浪花,搅浑了河水,也打懵了陈登。

  尤其是张郃本人在一群手持大戟的骑士簇拥下,出现在骑兵队伍中时。

  陈登明白自己上当了,张郃不仅在这里,而且就是冲着他来的。

  此时此刻,他的步卒有一千多人渡过了河,仅剩百十名骑兵则全在北岸,他身边只有数骑,根本不是张郃的对手。

  他当然可以逃走。可若是他逃了,他的部下失去了指挥,必然被张郃重创。

  短暂的思索之后,陈登热血上涌,下令迎战,同时派人向张飞、刘备求援。

  他已经被张郃全歼过一次,这一次不能再临阵脱逃,坐视张郃屠戮自己的部下。只要能顶住张郃的骑兵攻击,他还有机会等到增援。

  弓弩手上前,密集射击。

  张郃也下令已经登岸的骑兵发起冲锋,不给陈登调整阵型的机会。

  张雄率领百余骑士冲锋在前,一登岸就开始加速,不顾伤亡,强行冲锋。

  骑兵呼啸而至。虽然有一半人被箭射中,却还是成功的冲进了陈登的阵中。

  张雄也被射中了好几箭,鲜血直流,但他依然号呼而进,策马狂奔,直接冲向陈登的战旗。

  随后又有更多的骑士冲了进来,对弓弩手展开屠杀。

  没有徐盛那样的勇士压阵,步卒的战斗力大减。见骑兵突入阵中,陈登的部下立刻慌了。等张郃本人杀入阵中,士气顿时崩溃,步卒们扔下武器,开始逃跑。还能保持阵型的寥寥无几,更别说组织反击的。

  张郃长驱直入,咬住了陈登。

  陈登面色煞白。

  他知道逃不掉了。没有足够的骑兵,他无法逃脱张郃的追杀。

  “张贼,我和你拼了。”陈登不退反进,持剑冲向张郃。

  张郃一声叹息,单手持戟,后发先至,刺入陈登胸膛。

  陈登落马气绝,双目圆睁,带着浓浓的不甘。

  没有了指挥,五六千步卒彻底陷入了混乱,被一千多骑兵无情追杀,伤亡惨重。

  直到张郃收到高览传来的消息,得知刘备、张飞都抓住机会,强行渡河,有可能会进攻他的大营,这才下令收兵,迅速撤退,奔向最近的张飞阵地。

  ——

  收到陈登求援的消息,张飞还在犹豫要不要派骑兵去增援,就看到了张郃的战旗,立刻放弃了增援的想法。

  张郃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陈登要么是安全了,要么是已经完了。

  现在危险的是他。

  张飞立刻下令紧守阵型,准备接战。

  当他提矛上马,准备出阵与张郃单挑,一决高下时,张郃却选择了撤退,并率领千余骑兵,亲自殿后。

  张飞骑兵数量不足,又怕张郃虚晃一招,诱他深入,只得放弃了这次与张郃近距离交手的机会,看着张郃远去。

  张郃与高览汇会,查看了刘备的阵地,选择了各自回营。

  刘备兵力不足,见张郃、高览合兵,吓出一身冷汗。见张郃、高览不战而退,长出一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

  “孝直,速速派人打探,看看益德、元龙情况如何。”

  法正应了一声,安排人去打探消息。他盯着远处渐渐消失的烟尘,咂了咂嘴。

  “主公,高览怕是废了。”

  刘备回头看着法正,一脸茫然。

  法正抬手指指。“高览兵力不少,却一直没有发起真正的进攻,应该是牵制我军,为张郃提供机会。作为河北四庭柱之一,看到这样的机会,他不会不想抓住。之所以没出手,应该是有心无力。”

  刘备觉得有理。

  他知道高览受过重伤,后来就没怎么听过与高览有关的消息,应该是伤势影响到了他的体力。临阵指挥,哪怕不需要亲自上阵搏杀,对将领的体力也有很高的要求。一旦体力不支,大军就有可能失去指挥,非常危险。

  “如果高览废了,那真正能打的就只有张郃了,对我们是好事。”

  “没错,立刻进兵,包围张郃的大营,逼高览来救。”法正握了握拳头,带着些许兴奋。

  如果真如他所料,高览的伤情影响到了体力,刘备就有可能在真正的围城大战前一举解决张郃、高览两个河北名将,立下奇功。

  刘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莫名喜悦。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们沉重一击。

  陈登阵亡,其所部将士崩溃,伤亡过半。

  率先收到这个消息的张飞已经在黄猗的建议下放弃了进攻的计划,将主力撤回漳水以南,以免不测。

  刘备大惊失色,后悔莫及。

  他是想让陈登受点教训,却没想到这个教训如此惨重,陈登不仅被张郃击败,而且阵亡了。

  如此一来,他的兵力损失太大,包围张郃都勉为其难,更别说同时击破高览的援兵了。

  兵力不足,强行进攻只会导致更大的损失,刘备无奈之下,只得采取和张飞的一样的选择,撤兵回营。

  法正也很紧张。

  陈登死了,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战败,他这个军师也难辞其咎。他可以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