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栩舟只觉得自己幸运,哭完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眼睛是一点儿没肿,甚至看起来整个人还容光焕发了不少。

  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着的。

  昨儿半夜里就如他梦中见到的那样,落了场雨。虽说雨不大,晨起时地上只余下了半干的水痕,但也算合上了夏秋过度的季节,送来了些令人舒爽的凉意。

  早朝时阳光还未带上热度,盛栩舟一向属于站在边缘皇帝注意不到也没话说的人物,整一场朝会站下来指尖发凉。待到上首皇帝听够了,总算不耐烦地挥挥手,李德辉出来例行公事问一遍就熬到了下朝,盛栩舟便急不可耐地搓着手,还很不合时宜地往指尖呼出一口热气。

  “小舟!”

  出了紫宸殿后群臣四散开去,盛栩舟也没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巡视一遍,和周围几个还算相识的同僚打了个招呼告别就独自往户部去。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只是声音还有段距离,他认出来是钟随,于是只装作没有听见就继续往前走着。

  肩膀突然被人扳住,盛栩舟停下了脚步,但也不回头,低头左手拧着右手的手指,手心被自己搓出一层薄汗。

  钟随三两步赶上他,手搭在盛栩舟肩膀上对面的人却还是不搭理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又收回去,说话间气息还有些不稳:“小舟…是我对不住你,我明知你心里想摆脱上来就对你带着偏见,还不帮你解释,你,你再原谅我一回可好……”

  盛栩舟低垂着头,手指尖上已经被自己掐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有些情绪就是这样,介于一个自己憋着委屈说出来又会让人觉得小题大做的区间。他能很坦然地和哥哥袒露这样的情绪因为哥哥是最亲近的家人,但钟随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里头,对于外人他更想表露出自己冷静且不为所动的一面,何况他心里还觉着钟随就算今日来向他解释,心里的偏见种下许多时日,也不是一晚就能改变过来的,倒是让他一下子有口难言了。

  谁料钟随见他还是不回答也没放弃,轻轻拉过他的手腕分开他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就再给我个机会好吗?”

  “开始的机会就好了,小舟,”钟随低下头看着盛栩舟的脸,奈何后者今日倔强得很,就是不愿抬头来和他对视,钟随自嘲地笑笑,“是我过去自大,觉着你天真、乐观,心里自是无所谓的,还将我与你之间的相处归结于你大哥的嘱托……小舟,我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遇到让自己能够动心至完全放下防备的人了,过去我认命,觉得最终无非是在家族安排下娶亲然后就这样走完一生;待我有了越爬越高的机会,这些东西就可以完全握在我自己的手中了。”

  “我明知你心中也与我有意,还辜负你心意良多…所以,你莫将我前路全数堵死,再给我留一线希望可好,不是才说了要同我‘长似今年’的吗?”他说。

  “没有!我才没这样说过!”

  盛栩舟被他一下子剖开了所有的心意晾在太阳底下晒着,只是昨日心中委屈还未散尽,猛地抬头接话,一下子破了功。

  四目相对,钟随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了,眼中漾开几分笑意,应着他的话:“好,你没说过,是我说的,要同你‘长似今年’。”

  他二人再次站住许久,周围下朝去向各部的官员们早已走远不见,长长的宫道上只余下他们。

  盛栩舟和钟随挨得有些近了,他方才一直低着头还感觉不出来,直到说话时才冷不丁发现,他甚至感受得到钟随呼吸间触碰到他面颊的热气。

  他心跳加速到快要露馅,但嘴上还是一点也不肯退让,昨日受到的那份委屈是真实存在过的,盛栩舟后退一步拉开他与钟随之间的距离,冷着声音:“大人既是已经说了,肯纡尊降贵于我来往不过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现下我心里都想明白了,就全当我从前的心意喂了狗,你我回到刚认识时一般相处便好了。”

  “莫说些这样的话来,”钟随苦笑,又小心靠近他,“我说过了全部都是我的错,温离他娘是我奶娘,我母亲离开后唯有府里唯有奶娘和姐姐真心待我,他本心不坏,我也同他好好解释过了。你当以前自己那些心意…往后换我对你补回来,你只需给我补偿你的机会就好了。”

  盛栩舟难得见他姿态放得这样低,话语间尽是恳切之意,他再有气也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犹豫着点了点头,小声嘀咕:“就一次……”

  钟随顿了下,而后突然握住盛栩舟的手腕,眼神闪了闪:“好,好,小舟,你肯不避着我就好。”

  不自然地抽了自己的手腕出来,盛栩舟没适应平日里冷冷淡淡的钟随一下子对自己一下子好似开了情窍,他移开话头,转身想走:“我还有事要去兵部议,军饷粮草我一概不懂,与那群兵痞子们打交道本就够头大了,岭南还一封接着一封地上折子,层层递进推过来又是催促着我,你还在这儿浪费我许久时间…”

  一封接着一封,不是他夸张,传达到盛栩舟手中的就这么多了。岭南比之江南离上京更远,对盛栩舟来说除了知晓南方瘴气之外其余都是未知的。况且靖朝上百年,与百越都相安无事,怎的一下就局势紧张至此,加之或许是小半军权还握在汪家手中,皇帝本就不重视军队,见收不回来更是变本加厉,才给了百越侵犯的念头。

  钟随跟着他,听他又讲起岭南军费的事情,不由得眉心蹙了蹙:“我知你交到手上的事情定是都好好负了责的,陛下日常轻视操练军队,连军费都不愿亲自过目而是全权交了户部负责。岭南不同于卫洲,边境百越为岭南几座城池虎视眈眈已久,其兵力也不能与卫洲当地流民相提并论,若是有一日当真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是觉着处理着棘手,你切记要同我说,万不可随意了事。是你劳心劳力,他人见你却只见到你身后的定国公府…好了,我不再提这个,但往后要还是有哪里我再说错什么话,惹着你心中不高兴了,你都向我提出来便是。”钟随微微偏头,目光认真地盯着盛栩舟,好似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一样。

  盛栩舟心里霎时又酸又甜,他黏黏糊糊挤出来一声“嗯”,但同时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臂,非常迅速而灵巧地躲过钟随伸出来想要拉自己的手。

  钟随扑了个空,好不容易把盛栩舟哄好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却又不甘心一般,摸了摸他后脑,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盛栩舟像受了惊的小狗一样瞪大着眼睛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