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钟随是御书房之常客,自皇帝有了让他与赵昔多接触的想法之后他来得更是频繁。先太子刚薨逝边关的时候,朝中避讳着也无人敢提再立太子的事情,如今一年过去这件事情反而愈闹愈大,竟生出一种不在端王和恒王之中选出一名作为储君,朝中就一日无其他要事在议之感。皇帝私下召见钟随,或直接或间接地试探钟随的看法。

  自七月初七晚宫宴已过去了好几日,除了让宛嫔内心慌乱,莲美人有孕的这阵风并没有再朝堂上掀起丝毫的浪。但钟随听赵旬戏谑般地讲起,后宫中宛嫔一连犯了几天头疼脑热,也不顾白日里还有事要议,也不想着去找太医来看,光光就派了人来找陛下;不但如此,宛嫔过去在后宫人缘平平,虽说没为自己树敌吧说起来也少于人结交,头疼好了过后便隔三岔五地寻了由头来皇后宫中,一副关系多亲近的样子。

  因此钟随原以为皇帝今日照例下朝后叫他去了御书房,多有宛嫔耳边风的功劳,无非就是说一些赵昔年幼,他虽没有皇子太傅这个虚名,但既然你知我知有心将赵昔推上储君之位,如今多关照些赵昔对自己的仕途也有好处之类的话。

  皇帝内心远没有表面上在朝堂上展现出来的那般冷静。说到底他已年过半百,一年多前赵旭出事的时候又实打实病了一场,更加显得苍老了不少。也正是因为此,皇帝近年才会对霍营愈加地重用,以求长生之术。

  帝心莫测,像是霍营无法显露出来自己已经被赵暄和肖坤树舅甥两个用银子收买了却依旧日日献上那些无用的丸药,还故作高兴地贺喜着陛下和莲美人喜得龙子。钟随一样无法表现出来自己早与赵旬一起谋划着,不同的是连霍营都不知晓陛下内心意属的储君人选,或者陛下内心的想法甚至是直接跳过争储这一步,到了足够的时机传位于他。

  只是这回钟随猜错了,皇帝看着喜怒不定,并未有心思向过去为了赵昔召见自己那样先行迂回,待钟随行完礼起身,便见到皇帝伸手指了指桌案上高高堆积着的奏折,示意钟随去看。

  那顶上一封奏折就敞开着,李德辉给钟随递上来,“卫洲暴雨,导致南河决堤,冲垮了好几个村庄,造成大量居民流离失所连三餐都成了问题;而当地知府处理不及时,加上往日里大家对卫洲知府心有不满,人民积怨已久,有起义之势…卫洲陈洲一带,夏日里暴雨是常事,不过今年严重了一些,纵然有冲垮村庄导致居民无家可归的情况发生,也本是该地方上就能处理好的。可是已经在卫洲闹了多日,陛下,臣以为或许得上下肃清地方官从根本解决才是。”

  钟随只大致扫了那奏折一眼,便对皇帝说道。也不怪他草率不加思考,只是的确卫洲一带夏日常有暴雨,过往几年也报上来暴雨导致决堤的事情。但卫洲知府年年不作为,拨到地方的款有多少又收进了地方官员的口袋里头,其实钟随或者朝中其他官员心中都清楚。毕竟卫洲天高皇帝远,只谅着知府未犯下大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今年流民们已到了暴乱的程度,听闻堤坝还有决堤处,可让皇帝这样头疼,还特意把自己叫来,就可不仅是暴雨来得比往年更猛的缘故,当真是这回卫洲知府过了些,连闭着眼都不容忍了。

  话毕,钟随把奏折又递回李德辉的手里,座上皇帝对他点点头,但手捏着太阳穴,连眼睛都未曾睁开一下。他似也习惯了皇帝十万火急把他召见,却又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接着说,

  “陛下,臣以为,不仅需要重新选派卫洲地方官,并且此次卫洲水患造成流民数量已有数千人,户部应当拨款赈灾,以免局势愈加严重。”

  “嗯,”皇帝终于睁开了眼,“是该如此……”

  “除了国库中,户部当是去联络京中皇商,只是选派卫洲新任知府,还望陛下尽快下旨请决断。”钟随垂眸,沉声回应。

  卫洲的折子,前几日在朝会上不过是提过一嘴罢了,近日朝堂的重点还是在端王和恒王两位身上。虽说钟随在来御书房之前就已然听说卫洲来的最新一封折子里,写着流民的暴乱声势闹得竟是比以前还要大,大有京中不下旨地方已经无力解决的架势在,但想来比起遥遥卫洲,朝臣们还是喜欢盯着储君的位置吵。

  皇帝微微颔首,像是就等着钟随说出这番话来一样:“该是如此,朕便即刻下旨,户部当办清点国库以及联系皇商,为卫洲当地拨款,另下旨意去整改卫洲地方官…说起来,沅洛可有推荐人选。”

  他语气轻快,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但钟随并未回答最后的问题,说了接旨便退下了。

  -定国公府

  按时令算的话,七月明明已是叫了“初秋”,只是近了月末却丝毫不见秋来。盛栩舟只觉着太阳毒辣得很,早晨上朝时还好,待到近中午日头升上来像是火辣辣地炙烤着,立在外头就觉得自己成了被抽干水分的叶片,蔫儿了,好在最近户部事务不多,钟随看他整个人一热就没精神,也不强留他,只喊他把手上处理完了就回府去。

  盛栩舟得了空也没了上街的心思,不论是陶然里过季就没有的荷花酥,还是加了冰的酥酪,都催不动他出府上街。

  钟随来定国公府来得突然,甚至他上午从户部回府时听说陛下召见钟随,都没来得及同他招呼一声便先走了,他只是心中感叹陛下当真是看重钟随,便也没有多想,自己回了府中。

  盛栩舟原是内心随着这天气一般的烦躁,他本以为自己与钟随之间就差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了,尤其是七夕那晚钟随在宛嫔宫女面前护着他之后,他心里又恼怒又期待,等着钟随有所表示。只是钟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除了在盛栩舟没事做还硬在眼前晃的时候抬头看他长长的一眼。

  谁知这回钟随突然就来了自家府中,看样子还来得突然,是出了宫就直奔定国公府。

  盛栩舟听到府中下人来通传他,说钟随去了他二哥那儿,是盛绥宁派的人来问自己要不要过去。

  “你先去转告钟大人和二哥便好,我一会儿就过去的。”盛栩舟表面说得轻巧,内心掀起一阵波澜,想着钟随这人也真是的,嘴硬就算了,居然来定国公府先去二哥院子里。

  愚钝!

  他心里有股气,但该去还是得去,毕竟他的确想知道钟随今日怎会突然直接来了定国公府,就是要来,早上同他说一声他定会等着钟随一起回来的。

  一路无人拦他,盛栩舟进了盛绥宁院子就去推正房的门,听见盛绥宁正笑着说话,仔细一听说出来的话却有点损:“……皇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明明下个旨意就可以解决了的事情,还非得把你召见过去迂回一番…本以为是为着八殿下的事情,倒还被你给猜错了。”

  “二哥!”

  盛栩舟听了半拉,见盛绥宁一脸戏谑,钟随坐在他对面笑而不语,加上这话听着也不是什么好话,三两步跨到桌前,拿了椅子坐下。

  盛绥宁被他突然进来给惊了一下,倒是忘了人还是自己喊来的,把快贴到自己身上的人往另一边推。盛栩舟坐在他和钟随之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整个人好似仰躺到钟随身上。

  钟随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小舟,我今日前来是为陛下今日召见我时所提之事。卫洲水患,卫洲知府解决不了流民的事情,倒是频频写折子送上来,户部着手拨款卫洲,你二哥是皇商,陛下的意思尽是如此。”

  “他哪是召见你,不过是守着国库不愿出血,让你先来开这个口。”盛绥宁冷哼一声,“看他能守到几时,卫洲知府年年这般,还不是京中,传到皇帝耳朵里也无人在意,才年年贪了这般多的银子。想想肖坤树连着赵暄精明得很,银子掺了假的流出去,进来自己手中的可都是真的,那些百姓倒霉了,也只把诚玉坊当冤大头骂。”

  盛栩舟听得他俩说完,也把今日钟随为何来这猜了个大半。因着卫洲水患,拨款也是为了安抚流民防止再多的暴乱发生,美其名曰就是得让皇商出这个银子。

  盛绥宁没入仕,连科考都未曾参加过。他说出口的原因是觉着自己不是科考做官的料,真正的原因盛家上下知道了也闭口不谈。盛栩舟心里也清楚,二哥是庶子,当初一块儿在学堂里的时候明里暗里受着其他人的白眼,他帮盛绥宁一一骂回去,然后回头安慰二哥不要去在意这些。

  只是纵然家中不拘嫡庶之礼,这依旧是盛绥宁心里的一道小刺,他也不愿自己未来若是真的入朝为官,连带着母亲也要因为姨娘的身份而为人诟病,索性一开始就不去参加科考。

  盛家原有的产业,加上他自己后来慢慢扩张发展的,盛绥宁两三年折腾成了皇商。不似肖坤树那样张扬,更是凭借着生意买了官,他倒是越经商越自在,好似自己原本就该干这一行一样的。

  盛栩舟见他脸色沉沉,心里知盛绥宁早看不惯皇帝这番行为,又怕着钟随身为户部主事又领了陛下旨意难办,主动开口缓和:“二哥,只是陛下下旨,总不能抗旨不遵,要是肖大人和端王在这件事情上得了脸,那恒王这两年不是白白谋划了。”

  他拎了盛绥宁一边袖子去晃他的手,正经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冲着盛绥宁在撒娇。

  钟随心猜他兄弟俩在家当就是这样相处的,盛栩舟怎么在自己面前反而是拘谨了,听他说话就像有人举着毛茸茸一团的蒲公英对他吹了口气,四散开来的白色种子落得他心痒。

  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有些事情钟随也不便直说,开口依旧淡淡地:“我要说的你心中也懂。陛下以为自己装作不理会,晾着朝堂便会瞒得过去,只是八皇子没得宛嫔娘娘母家支持,终归透了心声出来。卫洲水患好治,流民心散才是大事,若是拨款之后就能平定事小;若是不能,此还只是开始,可要记得先太子是因何而薨的。”

  盛绥宁听了没接话,他心里或也清楚抱怨是一回事,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况且这气也不是撒到钟随身上去的,就算气着了这银子该花也还得花。

  盛栩舟以为过了这一遭,确是心里替代着钟随给松了一口气。他想着钟随难得来一趟定国公府,但近日天热,连盛演来他院里都少了,每日被大嫂押着练完大字也是在房中不出来;想给钟随看那只绿毛小鸟儿,又想起下人前几日才来说许是日头太大,鸟都无心吃饭,没得精神。

  钟随说完了事情就走,他也找不到事情把人给骗自己院子里去,正想暗骂一声钟随对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心思在了,抬头却见盛绥宁送了钟随已回去,钟随还在门口笑着看自己,盛栩舟两颊被日头熏得发烫,心底像一泓水流而过。

  原来还是自己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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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