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随果真不打诳语,可靠可靠!”

  拿到家里来信的时候盛栩舟心里是这样想的。

  虽然后知后觉其实只是大哥有要事修书钟随,才顺带让家里也给自己寄了一封。

  尽管是顺带的,可写的却不少,父亲母亲柳姨娘,大哥二哥,平时在家整天和他拌嘴的妹妹都有,甚至连还不会写大字的盛演都歪七扭八地写了“小叔,想你”,大抵还是盛翊把着他的手写的。

  盛栩舟看得心里软下去一块儿,珍重地把那一张张纸给收好。他念着阿演,又想起赵昔来时提到江南民间一些小玩意儿,把他这个在宫中长大的皇子给稀罕住了,先前还苦恼了一阵南下一趟带些什么回去的好,于是生出了干脆得空时上街买些有江南民间特色的小东西带给阿演的念头来。

  陛下来江南也是抱着游玩的目的的,因此接连处理了半月的地方政事之后也不再那样频繁地召见钟随。只是盛栩舟上街的念头来得突然,钟随派温离送来的信,自己并未回扶云院,他等不及钟随回来,便携了白朔独自出府了。

  不像午日晚上出行那般讲究,特意选了江南这边最为热闹最有节日气氛的街巷,盛栩舟就近去了距离秋知府府上不远的东市。

  正因为离着秋府不远,知府已是靖朝地方上地位最高的官职,附近也住的多是江南当地的公卿勋贵。说是想来买些江南特色好带给家人,以示他这次随行南下没有白来,盛栩舟进了东市,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两边挤挤挨挨的铺子也大脑空空,一时也想不到买些什么,问白朔也是和他一样的反应,恰好也是饭点,来都来了干脆别光顾着买,吃点再走也是一样,索性盛栩舟就领着白朔,也不挑路边气派的酒楼饭馆,就近找了个小摊就坐下了。

  点了两碗素面,在富人居多的东市,街上的人们还是偏爱去酒楼的多,面摊支在路边的几桌都没有坐满,因此面上得很快。

  简简单单的阳春面,酱油汤头配上水叶子面,上头还飘着翠绿的葱花。白朔刚端上来就囫囵开始吃,待他一整晚下肚盛栩舟才慢慢悠悠吃了少半。

  盛栩舟吃不惯水叶子面里的碱味,一根一根的挑起面条慢慢吃着,吃到汤里的热气都要散尽了,盛栩舟沉默半晌,把筷子搁在碗边:“我着实是吃不下去……白朔,去把钱付了我们便走了吧。”

  他将将要起身离去,却突然注意到附近空桌旁立着一个小男孩,面上倒是干净,手脚却都细伶伶的瘦弱,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正死死地盯着盛栩舟桌上剩了不少的面。

  他那像是秃鹫等食般的目光太过于直白,看得盛栩舟直觉自己个大男人还吃不完小摊上一碗面,他心里毛毛的,不禁开口解释:“我往常不这样的…只是初来江南,吃不太习惯面里的碱味。”

  “嗯嗯,”那男孩听了他的话,并未收回目光,“哥哥,那你吃不完的这个可以给我吃吗?”

  盛栩舟睁大眼睛同他大眼瞪小眼,他着实没有想到男孩会这样问他。

  “少爷,钱都付好了,可要现在走?”白朔正巧回来,见那个男孩还一直缠着盛栩舟未走,很谨慎地把装着银钱的锦袋塞进袖口藏好。

  “我给你点碗新的吧,那都是我剩的了,”盛栩舟想来是白朔误会了,换了张笑脸对男孩说,随即转头喊小摊上在铁锅前煮面的,“这里!再来一碗!”

  男孩很快拉了椅子坐下,盛栩舟心存好奇,就又跟着坐下了,坐下后男孩也不主动说话,盛栩舟问道:“你住这里附近?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吗,是忘带银子了没法吃饭吗?”

  不多时老板端了碗新的面来放到男孩面前,又很熟悉般地把盛栩舟那碗里剩下的也倒进了男孩的碗里,盛栩舟想伸手拦他却没来得及:“欸!这碗是我剩下了的,为何要加进新的里给客人…”

  老板把盛栩舟和白朔刚坐过的那块儿收拾干净,嘴上回答他的话手上动作也依旧未停下:“哪能是住在东市附近的,这孩子都没个固定住的地方,吃不饱饭才来东市这边等着,因为官大人多剩的饭也能多点。我见他好多次了,前头可怜他给他送过整碗的面,结果第二天就有其他一样没饭吃的来讨东西吃……哎哟我这也是做生意的,哪里消耗的起这一碗一碗的送,后来干脆把一些客人剩的也不倒掉浪费了,这孩子听话不闹腾,我也不必他等着,都给了他算啦。”

  盛栩舟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江南尚是富庶还会有如此情况,按着老板的话来说,这样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在附近还不是少数。他自打来了江南府后待的最多的地方还是秋知府府上,偶有出府也是走马观花游览便是,还是头一回这样真切地贴近到一个连温饱都有问题的孩子。

  他想起了被自己捡回家的白朔。虽已将当时的细节忘了大半,他只记得当时父亲母亲都在身边,他在上京的小巷里看见了吃不上饭饿到面色发青的白朔,自己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几句话的工夫就让定国公应允了带他一块儿回府。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自己那几句话将白朔的命运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上京的冬天常有冻死人的事情,要是没有自己将白朔捡回府,他说不定就冻死在了那个冬天的哪场雪里。

  盛栩舟看着那个埋头吃面的男孩,此时他随行南下,绝无可能是再凭借几句话就能送他一个安生的处所。盛栩舟眸色愈浓,转身拍拍白朔:“快些,今日带了多少碎银子出来,清点一下好送给这孩子。”

  “不用不用!我在面摊时间久了,老板都认识我,我吃得饱的!”那孩子忙咬断嘴里的面,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他。

  两相对视,盛栩舟有些无颜面对他因为吃饱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神,不过是花了几两钱请男孩吃了碗面,就能收获他满心的谢意。他入仕总是心怀着兼济天下的理想,可现在朝中连独善其身都要及其小心才能够做到。端王小动作不断,恒王积而不发,隐而不现,皇帝满脑子都是长生异术,争储争储——而盛栩舟每日看到的都是这些,向高处看得太久了,也许朝中所有人都是这样,从小轩窗窥世界,只见天空而不见水底。

  白朔这下也明白了盛栩舟想要做什么,那男孩没有恶意,他起先提防着也是谨慎些为盛栩舟好,于是打开锦袋挑了好些碎银,不容拒绝地塞到男孩手里。

  盛栩舟无奈地轻嗤一声,心里也失去了原本想要出来给家里人挑礼物的好兴致,也不多逛下去,直接打道回了秋府。

  “你可见到秋府上养的猴子?没有啊……那我跟你讲好了,我可看见了,上回陛下也去看了,我就在旁边服侍,那猴子跟人似的,什么都吃,表情也像个人一样,可有意思了!有机会等你主子去了,你跟在后头可要多看两眼。”

  是哪个跟在陛下身边的宫女,盛栩舟听她声音里满是兴奋与激动。他想到自己第一天来秋府时也对那几只猴子万分地新奇,去见了只感叹秋知府真是下得去血本,畜牲住的地方都修得如此精致。如今在想起来已是不同的心境,加之今日街上遇到的那个男孩,有如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割裂开之感,心里是凉了大半。

  他走在回扶云院的路上,秋府的路修得都很有讲究,猴园里铺的是大块青石,亭台池沼边用的是各色鹅卵石铺成的花纹,他走的这些小路就是细碎的白石,盛栩舟注视着,眼眶微微发热,竟想起一句说不出口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