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料想到钟随是这般回答,盛栩舟沉默了。

  自己这个嘴,怎么就一而再地这么欠儿呢!

  盛栩舟就这样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钟随的脸,看得钟随反而不自在了,轻咳一声:“小舟是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我并不往心里去的,何况事实本就如此,我习惯了的…”

  他说得一片真心,像是怕盛栩舟心里真会为此而有了负担,重新拿起笔在自己的河灯上补上了什么,这次盛栩舟看得清楚了,写的是【顺颂时宜】。

  没有任何指向,也不太像午日会写在河灯上的祝词,倒真是随便想了一句来宽慰盛栩舟的,于是盛栩舟想了想也跟着他拿笔,将钟随的名字添在了最后一个——也就是他自己名字的旁边,思考一二,又在后面额外加了一小句。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这行字他写得格外小,一来是河灯的花瓣虽多,那层层叠叠的荷花花瓣其实只有最里一层可以用来写字,已不剩下多少空位了;二来他怕钟随总像对个小孩子般的轻看他一眼,要是只有自己单方面把人放到朋友的位置,钟随却不把自己当回事,被他发现了自己岂不是白费情感又很丢面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盛栩舟估摸着写上去的墨快要干了,便催着钟随快些去河边把灯给放了。

  江南的河道细细一条,将两边道路分开,中间横亘着一弯青石拱桥,河面上还拴着或是两岸人家用的小船,素月流天,水面上浮动着银白光辉。夜色渐浓之后,越来越多出来过节的人都买了灯,或也有手巧的自己做了其他花样的,烛火水面上影影绰绰地闪,一点一点地顺水漂远。

  盛栩舟等了等人群散去些,才蹲到水边把灯放进去,继而用手拨水,目送着自己那盏河灯一直漂到远些的地方了,正打算站起来,他见钟随那盏灯,因为钟随没顺水将它送远,依旧停在靠岸的地方,于是顺手又拨动了几下水面,看着钟随的灯也愈漂愈远了,才放心站起来。

  盛栩舟站在原地不愿走,甚至双手合十对着一水面的河灯又许了愿,钟随该是要不耐烦了,看着他被烛火映照着的,平静却虔诚的侧脸,还是未出声催促。

  回到扶云院的时候已过了子时。本是可以早点回的,只是盛栩舟后来逛着逛着见着路边有卖酥酪的,非想尝尝江南的酥酪与上京的有何不同,他与钟随坐在街边摊子里,钟随倒了杯小摊上自带的茶水慢慢喝,边看着盛栩舟吃得开心。那茶水实在普通,茶叶都是碎的,喝到嘴里索然无味,钟随只当这是白水了,也没出声催着盛栩舟快些吃完。

  都说饱暖思淫欲,盛栩舟深以为然,回府之后他吃饱了一时睡不着,盛栩舟洗漱完,都脱了外袍只着件里衣也不安生,胆子肥了觉得钟随都是能被自己写到和家人们相同位置的朋友了,想迫不及待试探一下钟随的底线。

  盛栩舟勇敢了,但又没完全勇敢。这在外不似在自家府中,没有侍女在外头守夜,温离大概也睡了,也没法子帮自己通传。正房烛火未熄,但他怕自己突然敲门惹得钟随生气,又不甘心就这样回房,埋头在房门口兜圈子。

  “小舟,子时了,怎么还不去睡?”钟随拉开了门,放轻声音问。

  盛栩舟摇摇头:“吃多了,心中还兴奋着,我想睡也睡不着的,看大人房中烛火还亮着…”

  “钟大人,我以为经此一遭,再加上在上京时我喊你同游你也一块儿来了,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我原先觉着不该靠着兄长们和大人的交情同大人套近乎,才、才不愿喊大人‘哥哥’的,现在大人与我是朋友了,我只是夜晚睡不着,想着找大人消磨点时间。”

  话音未完,钟随便已让了半个身位让他进屋,说道:“原以为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好好的不睡半夜跑到别人房门口走来走去,我猜猜——在定国公府里莫不是也是半夜睡不着就去你兄长院子里?”

  盛栩舟被戳破,用力的揪着自己衣角,咬牙点了点头。

  钟随反笑:“那你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我知这些时日陛下时常传召我在侧,你无召时也不便总是出去,留你在院中无事做整日也难挨。还是离家太久,已经开始想家了。”

  又被问住了,盛栩舟感觉面颊在升温,木然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想的,我未曾想到自己会随着陛下南巡…我猜测的,是大哥还是钟大人将我名字给加进了队伍中,还是大哥自己不便去,就换成了我……总之我头一回离家这样子久的时间,我知其他同僚是怎样议论我的,不过是说我没有哥哥们那般出彩,进了二甲也是靠着定国公府的名头,可科考又怎能靠的家里…因此我也不好随便结交人.又怕自己要是随意与其他同僚交往,给大哥添了麻烦,端王恒王斗得厉害,大哥与恒王…想家,钟大人未免又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及冠的人了。”

  “我往常开玩笑的便是,你若是因此不高兴了,我给你道歉,是我失言,”钟随见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真有些凝重的落寞神色。

  又接着他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你说别人因着你定国公府的出身就对你带些偏见,既你说了现在看作朋友,我与你直说好了,你初时就未曾对我抱有偏见,连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有些事不愿将你卷进来,尤其现在端王与恒王…满朝文武都等着陛下做决策,储君之位不定朝堂就能不安生一日,陛下却始终置若罔闻。世子与恒王,朝中人都看得清楚,世子既与恒王站在一起代表的就是整个定国公府的意思;端王身后肖家势力也渗透颇深…但仅从假银两一事就看得出来谁心术不正谁更适合作为储君,陛下迟迟不定也并不是他不知晓,而是他心中已经另有论断。”

  “你谨慎些,不与人多结交是对的,偏盲出手过于莽撞了”钟随冲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盛栩舟长叹出一口气:“唉……是呀,可如此我连着几日独守空院,偶尔八皇子想着我了才找我玩儿会。”

  “还是早些就寝去,这么晚了,你待在我房中也真不是个样子。”钟随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催盛栩舟回房。

  盛栩舟也觉着晚了,已经困得一双眼睛含了泪湿漉漉的,但他还嘴上还逞能,笑嘻嘻的:“钟大人就因着这个赶我?你我都是男人,我半夜来你房中叙话又有何不可,哪里是不成样子!”

  钟随挥挥手作势赶人,盛栩舟乖乖出了门,却在门将要阖上时听钟随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家中寄来的信,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