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高墙的孔洞中射进来,斜照进水汽弥漫的狭窄隔间里。
男人银发倾泻披散，从脸侧垂落的一缕湿发被谢灵抓住。
哗哗的水声遮盖又低又轻的话音，但因为靠得很近,彼此的低语清晰可闻。
谢灵仰着脸，双眼被捂住,湿润微红的嘴唇张张合合,“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不会被吓到。”
完全是被禁锢的姿势,避无可避，谢灵的后背靠着木墙，身体被紧紧抵住,甚至脆弱的脖颈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但他却没有生出本能警惕。
莫名从心底笃定小树即使化成人形，也不会伤害他。
“你是我养大的树，我怎么会害怕。”
谢灵抬起手，顺着垂散的长发摸到男人的脸颊,指腹摸到奇怪的触感,不太像人类的皮肤，“乖，松开，让我看看。”
紧接着?,脖颈骤然一轻,那只手掌转而握住他的手，修长有力的几根手指挤进他的指缝，十指紧握。
“我现在的脸很难看。”温柔磁性的低语落在他耳畔,“等我变出完美的人脸，再给你看。”
谢灵呼吸乱了一拍,先前没注意到，现在他听出来了，小树的嗓音……很熟悉。
“你的声音，”他顿了顿，语气有点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很难听吗？”小树侧过脸，贴着他的耳垂，轻声问?：“我以为，我的声音应该是人类中比较好听的嗓音？”
“……”一种发麻的刺激感从耳廓瞬息窜遍全身，谢灵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你不喜欢我的声音吗？”
什么都看不见，听觉格外敏感，就像坠入一个朦胧暧昧的幻境，是赫尔曼在对他低声耳语。
谢灵呼吸停滞，半晌微张着唇，喃喃道：“不要迷惑我……别说了。”
“灵——”
这声音柔和低哑地喊他，但他却突然难以忍受，猛地挣扎施力推开小树。
咣当?！
薄薄的隔板在他身后倒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震响。
谢灵往后踉跄了一步，单手用力捂住脸，急促的呼吸声从掌心传出来。
“灵，”小树走近，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这么讨厌我的声音吗？”
谢灵没有抬眼看它，齿尖抵着下唇，慢慢挤出几个字：“不是讨厌。”
“只是你的声音和他太像了，让我有点……”他吸了口气，勉强平复心情，“小树苗，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真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加西亚听见动静，直接拉开木屋的门走了进来。
“路卡，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灵朝小树打了个手势，示意它立刻藏进影子里。
加西亚停下脚，站在隔间摇摇欲坠的木门前。
“路卡，你没事吧？”
“没事。”
谢灵拿过搭在木门上的衣裤，一边穿衣服，一边镇定自若道：“刚才不小心滑摔倒，把隔板撞倒了。”
咯吱——
他打开门，与加西亚目光相碰，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身走了过去。
木门大开，狭小的隔间一览无余，加西亚扫视一眼，没有发现异常，转身跟上?。
两人穿着亚麻色的同款衣裤走回小楼。
雅利的身高和加西亚差不多，加西亚穿这套衣服刚好合身，谢灵就只能折了裤脚和衣袖，穿得松松垮垮，衣摆钻风。
下午，雅利带着他们在镇子里闲逛，一路上和无数碰见的岛民打招呼，热情介绍这是莱伊吩咐招待的外乡客人。
谢灵注意到每家每户的门扉都挂着黑底红纹的布幡，迎风招展，引人注目。
走路的时候，接连碰到热情的岛民，送些瓜果熏鱼干之类的特产给他们。
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将成串的香蕉塞到谢灵怀里，还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说：“小伙子，长得可真好看。”
谢灵双手都快抱不住了，怀里堆的全是食物。
对比之下，加西亚两手空空，显得备受冷落。
加西亚主动帮谢灵拿东西，开玩笑说：“还是路卡受欢迎，男女老少都喜欢。”
谢灵眼尾微扬，斜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将东西往他怀里放。
“喵～”
一只小黑猫踱步过来，围着谢灵的腿打转，试图勾着他的裤脚往上爬。
加西亚笑了声，“小猫也喜欢。”
雅利弯腰把小猫提溜下去，顺手给了条鱼干，然后直起身，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路卡肯定会受欢迎啊。”
谢灵投去疑问的目光。
“你看这些引路幡，”雅利摊手一摆，“就只知道至高死神偏爱纯正的红色和黑色，你这纯黑的头发、漂亮的红瞳，肯定会让大家羡慕又喜欢。”
“而且，莱伊大人说过因为你们的到来，至高死神可能会格外愉快——难道是因
为你看起来会得到死神的偏爱？”
谢灵：“……”
谁会想要死神的偏爱啊！
太阳缓缓西沉，黄昏逐渐逼近。
谢灵看了眼天色，神态自然地问雅利：“我们能去举办死神祭的神庙看一看吗？”
“今天不行，太晚了。”雅利遥遥一指，“神庙在山那边，离镇子有点远，天黑前到不了。”
谢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我们快点回家吧。”雅利放下手，快步往回走，“忘了跟你们说，我们南海镇有个默认的规矩，天黑之后不能在外面游荡，必须在封闭的屋子或者船舱里。”
这话一出，谢灵立刻想起上次是夜探南海镇，家家关门闭户，一片死寂……原来是因为这个规矩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加西亚问?。
“因为岛上有怪物，夜里会闻着活人的气味找过来，一旦被它们尾随依附，就会发生很恐怖的事。”
谢灵若有所思，接连追问?：“怪物长什么模样？平时隐藏在哪里？恐怖的事是什么事？”
“我哪知道这么多。”雅利拧起眉头，摆了下手，“别问了，赶紧跟我回家。”
没过多久，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渐渐消失。
雅利将几间房的窗户都关紧，紧接着把锁在棚子的大狼狗牵上楼，带到小起居室里。
狼狗从加西亚身边经过时，夹着尾巴一声不吭，进屋就缩进角落里趴着?。
“奇怪，大黑今天是怎么了？”
雅利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手脚麻利地弄了简单的晚饭，分装到三个木碟子里，放到桌上喊两人来吃。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只见晚饭是煎鱼和某种烤制的薯类，以及下午谢灵收到的一些水果。
谢灵一整天没吃过东西，此时试探性地尝了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雅利忽地站起身，“天黑了，别吃了，赶紧回卧房。”
他直接动手将木碟推到桌角，急声催促两人：“快点，快点！”
谢灵和加西亚对视了一眼，起身走回卧房。
几分钟后，万籁俱寂，整个镇子安静得犹如空城。
屋子里没有灯，一片漆黑。
谢灵坐在软草垫上?，静静地等待着?。
在他背后不到两尺的地方，隔着一道绷紧的黑布推拉门，加西亚同样坐在草垫上?。
寂静黑暗中，布门外忽然响起窸窣动静，紧接着布门就被推开了，加西亚的声音逼近到跟前：“路卡。”
谢灵就知道他肯定会过来，平静问?：“现在出去，还是再等一等？”
“迟则生变，现在出去。”加西亚指尖绽出一抹荧荧白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你的魔力够用吗？”
真是明知故问?。
明知道他的魔力来源于26号魔纹，并不需要摄取魔素，还问这种问题。
谢灵撩起眼皮，绯红眼瞳在光照中灼灼发亮，简洁道：“够，你呢？”
“目前我体内的魔力还算充足，但不能肆意施展魔法，要省着用?。”加西亚唇角带着笑意，“路卡，等会万一遇到危险，就要依赖你了。”
谢灵不置可否，站起身推开木窗，“从窗户走，以免惊动雅利。”
谢灵施展浮空魔法，让自己和加西亚依次从窗户飘落到道路中间。
一轮初升的圆月挂在天边，苍白清冷的月光俯照大地。
谢灵环顾四周，一种明显的违和感在心底冒出来。
有点不对劲，这种变化已经不是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了，更像是……整个镇子瞬间死去。
“路卡，没必要去黑树林挖魔器验证了，这个南海镇和我们上次碰见的确实是同一个?。”加西亚手掌轻轻一摊，眼底眸光微闪，“你能感觉到吗？”
谢灵和他对视几秒，点了点头，随即挪开视线，遥望远处黑压压的山影，“直接去山那边看看。”
加西亚也有这个意思，欣然同意。
这座陡峭的山伫立在海岛的西边，漆黑的山影像蛰伏在夜色里的巨兽，透出不详而凶戾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灵和加西亚同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岩石嶙峋的山峰。
“太陡峭了，神庙应该不会建在山上?。”谢灵说，“先绕山看一看。”
加西亚跟在谢灵身侧，忽然轻笑了声。
谢灵侧过脸看他，眼神流露出疑问?。
“突然发觉，路卡和我越来越默契了。”加西亚碧眸幽深，“和初见相比，你的性格变化很大。”
谢灵若无其事地说：“因为那时候是转化失败的小可怜，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圣主眷属。人一旦有了力量和地位之后，自然就会产生变化。”
加西亚沉吟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不觉得你的变化源于外物。”
“那你呢？”谢灵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指问?：“你的变化来源于什么？”
“……”加西亚沉默一瞬，挑起眉角，“我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不，变化太大了。
和他记忆里的加西亚判若两人。
谢灵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现在还不打算在加西亚面前暴露身份。
绕到山的另一面?，是陡峭嶙峋的悬崖，海水翻涌，一刻不停地拍打着崖壁。
悬崖边是一片黑影重重的礁石滩。
谢灵抬眸遥望，目光陡然凝住，“那是什么？”
只见冰冷的月光下，一个森白反光的东西爬上青黑的礁石。
加西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眯起眼睛，靠近他耳侧，“过去看看。”
两人动作放得很轻，隐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接近，直到看清那东西的模样。
竟然是具骷髅。
而且是个鲛人骷髅，拖着长长的鱼尾骨架，两条臂骨侧生出成排的锋利骨刺，耳鳍的位置留有细细的尖刺。
它趴在礁石上?，似有所觉，扭头看向两人藏身的隐蔽处。
谢灵屏住呼吸，视线穿过石缝，与它目光相撞。
这具骷髅浑身森白，没有一丝血肉，但它深凹的眼窝里却嵌着一对眼珠。
那是谢灵白天才看见过的，属于鲛人莱伊的眼睛——散发着冰冷兽性的银红竖瞳。
就在这时，谢灵的胳膊被碰了下，他略微侧眸，看见加西亚嘴唇张合，无声吐字：莱、伊。
骷髅一直盯着这里，但是没有动。
少顷，它忽然张嘴发出怪异的笑声，紧接着转身爬回大海，消失了踪迹。
接下来，谢灵和加西亚绕着山找了一圈，没有看到所谓的神庙，只得暂且返回小镇。
听雅利的语气，神庙并不忌讳外人靠近，白天再让对方带他们过去。
“既然莱伊到了夜晚会变成骷髅，那镇子里的人会不会都是……”加西亚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谢灵没吱声，决定回去偷窥雅利，看他是不是骷髅。
但他们刚到雅利家楼下，太阳就从泛白的天边冒出头。
黎明日出，某种诡谲的气场瞬间发生变化，整个镇子焕然苏醒复活。
高高低低的说话声、走动声、猫叫狗吠……各种动静都响了起来。
谢灵抬脚上木梯，突兀地感觉到一股冰寒阴冷的气息笼罩过来。
仿佛有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穿透冥冥虚空，紧紧地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