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收回手,转而瞥了眼加西亚，瞳孔收缩得更细，银红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紫红的薄唇含着微笑,嗓音蛊惑悦耳，“因为他们的到来,今年的死神祭可能会让至高死神格外愉快。”
目光相碰刹那,加西亚眼底神色变幻,但很快掩饰过去,得体又礼貌地回道：“感谢你，这几天多有打搅，还请见谅。”
“莱伊大人?,交给我吧。”
一个年轻的渔民抢先道：“我一定安排好，让这两位客人在我们镇子里过得舒舒服服！”
鲛人点了点头，抬脚从谢灵身侧路过?。
海风迎面，他披散的殷红长发随风扬起，像游动的血丝拂过谢灵的脸颊。
在这一瞬间,谢灵闻到淡淡的海水味,以及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谢灵扭过头，看见鲛人不紧不慢地走进海中。
哗啦——
海浪翻涌过后?，鲛人消失了踪迹。
“跟我来吧。”
年轻健壮的渔民朝两人招了招手，咧着嘴笑,嗓门很高：“这几天你们就住我家,我家地方大，收拾收拾还能腾出空房间。”
谢灵回过脸，和加西亚对视了一眼,迈步跟上去。
南海镇。
熟悉的大石碑立在砂石路旁。
谢灵抬眼遥望，只见道路两边立着一个个笔直的高木桩,木桩之间拉着麻绳，麻绳上系着一片片黑底布幡。
布幡迎风招展，一路延伸到视野尽头。
谢灵走在路边，顺手捏住一片，垂眸细看，特殊的红颜料在布幡上构绘出扭曲的纹路，纹路的中间是鲜明清晰的倒十字。
渔民一回头看见谢灵用手摸布幡，急忙制止：“哎！你不要乱摸，这是给至高死神引路的指路幡。”
“要是把图纹摸花了，效果变差了，死神找不到我们南海镇怎么办！”
谢灵松开手，搓了搓指腹沾染的颜料，随口问：“这颜料是用什么做的？”
“那我可不知道，是莱伊大人给的。”
“莱伊，”谢灵挑起眉梢，颇为好奇道：“他是个鲛人吧，为什么会在人类的镇子？你们很敬重他，是因为他和死神有关?？”
“莱伊大人的确是鲛人?，但他也是至高死神的使者，每年死神祭的祭祀，能够聆听神语的人?！”
说到这个，渔民双眼发亮，格外兴奋，交流欲高涨。
镇子里的人个个都知道死神祭，比他还清楚，实在没啥可聊的。现在好不容易碰到两个外乡人?，当然要畅所欲言，大聊特聊。
什么？你还不知道死神？没参加过死神祭？不知道亡灵乡？
那我可要好好和你说说我们信仰的主！
“我们南海镇信仰的死神，是所有生灵的主人?，掌控生死的至高神明，但凡诞生于世的灵魂都是祂的造物，起始之初，终末之焉，全都归于祂的意念。”
渔民慢了两步，和谢灵并肩走路，边走边说：
“祂的神国叫做亡灵乡，每一个肉身死去的灵魂，如果无法进入亡灵乡，就会烟消云散，彻底消失。”
“你知道极乐园吗？”谢灵忍不住问。
“极乐园？什么极乐园？大陆城市的娱乐场吗？”渔民胡乱猜测，摆了摆手，“我们岛上没有这种地方，我继续跟你说亡灵乡和死神祭。”
难怪肆无忌惮地信仰死神，原来连圣主和极乐园都不知道。
谢灵暗自思忖，忽然感觉后腰被戳了一下，偏头瞟了眼，对上加西亚凝重的目光。
“亡灵乡作为至高的神国?，位于另一个灵幻遥远的时空，与我们的世界相隔着无法突破的壁垒。但死神眷顾祂的信徒，为我们留下了通往亡灵乡的大门。”
“大门就在我们这座海岛上！”
年轻渔民满脸狂热的兴奋，语气是极度的向往。
“莱伊大人会根据神谕，定下每年死神祭的时间，被死神挑选中的人?，就能成为祂的祭品，登上祭台。在死神祭的当天，亡灵乡的大门将在神庙打开，至高死神会亲自接走祂选中的祭品。”
“祭品将成为死神的侍者，拥有永恒不灭的灵魂，在神国永生！”
谢灵：“……”
第一次听说抢着当邪神祭品的，长见识了。
“原来是这样。”加西亚出声，唇角扯出一丝笑容，“今年死神祭的祭品还没有选出来吗？”
“是啊，莱伊大人已经公布了死神祭的日子，我们等着看谁这么幸运会被选中。”
谢灵问：“是死神亲自挑选还是莱伊代劳？”
“死神始终注视着祂的造物，当然是祂亲自挑选。”渔民说着话，跟还不忘跟路上碰见的熟人打招呼：“嗨！打牌？不打，我家来了两个外乡客人?……是莱伊大人让我接待的……叫什么？”
他转过脸看谢灵和加西亚，“我叫雅利，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加西亚，他是路卡。”加西亚微笑回答。
“哦。”雅利点点头，在一栋两层小楼前停住脚，“这里就是我家。”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一个人住，刚好有闲置的空房间……”
谢灵望着小楼，眉骨微微压紧。
一路走来，小镇道路纵横贯通，错落分布着木头搭建的两层小楼，和记忆里南海镇的布局一模一样。
黑夜里死寂阴森的镇子，和现在白日里充满生机的小镇，仿佛是两个世界。
小楼上面是封闭的屋子，下面支着木柱，算是棚子，主要放些杂物。有的人家会围上栅栏，用来豢养家畜。
雅利家的棚子里养了只大狼狗，长得很凶，被铁链子锁着，见到陌生人不停地狂吠。
“汪汪汪——”
“大黑，不准叫了！再乱叫揍你！”
雅利呵斥一声，从木梯上扭过头，“你们别害怕，我一个人住，养只狗看家，大黑看着凶狠，其实不咬人?，快上来吧。”
谢灵走到棚子栅栏边，朝大狼狗伸出手。
狼狗猛地扑过来，拴住它脖子的铁链哗地拉直，狗头堪堪要碰到谢灵的手指，但无法寸进分毫，只能狰狞张嘴狂叫，涎水成丝滴落。
“汪！汪汪汪！”
加西亚都已经抬脚上楼了，见状退下木梯，走到谢灵身旁。
没想到他一靠近，狼狗顿时不吠了，尾巴垂下紧紧夹住，呜咽着往后退，直到缩进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加西亚笑了声，若无其事道：“第一次见到狗这么怕我。”
谢灵收回手，四下看了看，随即侧身靠近他耳边，轻声问：“加西亚，你感觉这个南海镇和我们当初看到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我也不确定。”加西亚低声回答，微偏过脸，与他视线相碰，“你在树林里埋了魔器，晚上我们去找一找，如果能找到，证明这就是同一个地方。”
“这个镇子信仰亡灵天灾，公然为祂建造祭台，无论?——”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雅利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头，俯视着他们喊：“加西亚，路卡，你们怎么还不上来？在下面说什么悄悄话？”
谢灵扯了扯唇角，朝加西亚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然后便侧身而过?，抬脚走上木梯：“来了！”
加西亚站着没动，心底冒出一种微妙的异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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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了这座岛，他就莫名地感觉到路卡·爱德温越来越像谢灵了。
尤其是刚才那一幕，对方跟他说话的语气，对他微笑的神态，简直和他记忆中的谢灵重合……
卧房里的杂物被雅利搬了出去，露出打磨光滑的木地板。
正中一道推拉布门将卧房分成里外隔间，里间有扇木窗，外间正对着门。
雅利将两张软草床垫搬进来，分别摆在里外隔间的地板上，然后看他们衣服半湿半干，隐隐沁出海盐的颜色，就又去找了两套轻薄的衣裤，递给两人?。
“你们要不要洗个澡，换身衣服？”
被海水泡过的衣服穿在身上的确难受，谢灵接过衣裤，“谢谢。”
“洗澡房在那边，”雅利从窗户往外斜斜一指，“我带你们去吧。”
洗澡房是一间大木屋，分成很多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接引过来的水管，扭动阀门开关后?，清澈的淡水就涌了出来。
谢灵扣紧隔间木门，脱了衣服，冲干净身体，便细细地清洗浓密的黑发?。
他的头发比刚苏醒时长了很多，发梢已经触到锁骨。
大木屋里没有灯，只有几个圆形孔洞在墙壁很高的位置，正午阳光从孔洞里射进来，形成一束束明亮的光束，照得周遭光影分明。
谢灵单手按着木门，双眼紧闭，任清水顺着漆黑的头发流淌，有道光束刚好斜照到这里，映出他光洁白皙的后背，尾椎红痣鲜艳欲滴。
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加西亚的声音在隔壁响了起来：
“灵——”
“嗯？”谢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按在门板的手掌略微绷紧，透白手背绷出淡青的经络，神情变了变，但声音还是很平稳，刻意带着疑惑：“加西亚，你说什么？”
“灵以前，”加西亚话音顿住，发出一声自嘲的笑音，“抱歉，不知不觉又跟你提起灵了。”
谢灵的脸颊被半长的湿发遮挡，发梢的水珠不停地坠落，在瘦窄的脚背溅出小小的水花。
水温清凉，但他的胸口有点发烫，因为26号正在盗取未知存在的魔力，本能性地往四周蔓延，浅金魔纹已经覆盖整片胸腹。
谢灵按住胸口，无声警告魔纹不要爬到锁骨以上，同时平淡回道：“没什么。”
“先前在飞空艇上，你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当时没来得及说完，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不用了。”
谢灵扭紧水管阀门，五指插进湿发往后捋，露出湿漉漉的脸庞，然后睁开眼，“我其实没兴趣知道。”
话音未落，倒映在水渍中的影子忽然冒出银白树枝。
自从离开别墅，谢灵就勒令小树不准在人前现身，它极力忍耐了十几个小时，此时谢灵终于避开别人的视线，单独身处隐蔽空间，小树就忍不住冒出来，枝叶磨蹭他的小腿。
谢灵用浴巾裹着下半身，抬脚轻轻踢了下它，嘴唇张合，一字一顿无声说：快、点、回、去。
就在这时，隔壁的水声也停了。
整间木屋顿时分外安静，只有水珠坠落的轻响。
“因为我喜欢灵。”加西亚就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我不可自拔地喜欢他，喜欢到深爱的程度。”
谢灵表情凝滞，浑身僵住。
“我不能接受世人慢慢遗忘他，也难以忍受他的代替品出现?。”
加西亚的语气很平静，又隐隐透出克制压抑的感觉。
“但我也确实……在看到你的时候，无法控制地想念灵，非常想见他。”
隔着薄薄的木墙，谢灵就站在加西亚隔壁，神色微凝，一言不发?。
更多的树枝从脚边的阴影里伸了出来，缓缓往上蹿高，繁茂枝叶拥簇着谢灵的身体，弯曲的枝干略微变形，像几条结实的手臂拢住他的窄腰，圈住他的双腿……
谢灵无声吸了口气，抬手抓住正要缠住他胳膊的枝条。
空气静默良久，谢灵忍着浑身被树枝缠住的怪异感，嗓音冷淡地说：“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加西亚自嘲地笑了声，“对啊，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灵在世的时候，我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因为他始终把我当成孩子看待，如果知道我的心思，就再也不会温柔地对待我了吧。”
他靠着木墙，声音清晰地传到谢灵这边。
“我是个胆小鬼，如今他离开四年半了，我才敢直白地说出口。”
谢灵闭了闭眼，冷硬重复：“我没兴趣知道这些。”
咯吱——
小隔间木门打开，加西亚走了出去。
路过谢灵所在隔间时，他脚步停顿，“抱歉，忍不住和你说了这种话，不要放在心上，全部忽略吧。”
“我分得很清楚，你是你，灵是灵，你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加西亚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平静如常，嗓音温和而又带着礼貌的距离感。
“我去外面等你。”
谢灵扭开了水管阀门，在潺潺流水声中，低低嗯了声。
隔着木板门，混着水流轻响，加西亚没有发觉他声音里的异常，抬脚走出木屋，顺手带紧门。
谢灵绷紧的神经霎时一松，有点难受地仰起头，深深呼了口气。
“小、树、苗。”
喉结在冰凉的手掌下轻轻震动，从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透出压抑的咬牙切齿。
“你……”他抬着湿润透白的脸颊，唇瓣颤动，“为什么能变成人形？”
谢灵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淹没在流水声中，但小树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们现在的距离确实非常、非常近。
就在半分钟前，它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单手捂住谢灵的双眼，高挑精悍的身躯将他抵进角落，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脆弱的脖子，感受掌下肌肤温热的触感、喉骨轻微的震动。
这完全超出谢灵的预料，以至于后来加西亚在说什么，他都没听清楚，只得敷衍地嗯了声。
他被遮住了眼睛，看不见紧紧靠在他身上的人形小树长什么模样，只能察觉到对方变出来的身体很高大，存在感和压迫感很强。他手掌抵住对方胸膛时，能感觉到结实坚韧的肌肉。
“小树苗，”谢灵无意间抓住一缕顺滑湿润的长发?，扯了一下，语气不太好，“你离我远一点，松开我的眼睛。”
“不行，灵现在不能看我。”
这是小树第一次跟他说话，温柔又无奈，“我的脸还没变好，会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