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凡妮莎的送葬仪式在萨兰大教堂的一间礼堂举行。

  “……她是教会忠诚的使徒,守护世界的惩戒者?,她是圣主赐予人间的璀璨明珠……我们永远铭记她的贡献,怀念她的美德……”

  礼堂里,谢灵黑衣肃立,面色平静地望着前方,没有流露出很明显的悲伤,但瞳孔压得很紧。

  前方几步之外,构绘金纹的漆黑棺材里,凡妮莎静静躺在里面。

  在魔法的作用下,凡妮莎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外形,乍一看和生前没什么两样。

  她穿着纯白的衣裙,失去生机的脸颊涂了薄薄的脂粉,干燥的双唇抹着玫瑰色的口红,乌黑的长卷发编成发髻,发间缀着几朵白绒小花。

  双眼合拢面容宁静,像一个陷入沉眠的睡美人。

  金发碧眼的白袍主教站在棺材旁边,垂眸注视着凡妮莎,用平和又哀伤的语调念完最后一段悼念词:

  “……亲爱的同伴,愿圣主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愿你在极乐园得到永生。”

  话音落地,加西亚指尖在胸前勾勒出倒三角,微微弯腰,行了一个教会礼,然后抬眼环顾众人,“诸位请依次上前,与凡妮莎告别?。”

  空气静默而肃穆,众人黑衣裹身,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个接一个走到棺材前。

  萝拉站在谢灵前面,情绪异常稳定?,一步步走上前时,投以注视的某些人暗自皱起了眉头。

  因为她是在场唯一佩戴了首饰的人。

  她穿着丝绒黑裙,头戴黑纱,苍白的脸颊半遮半掩,胸前是坠着海蓝宝石的珍珠项链。

  萝拉对那些不善的目光毫无反应,站定脚步,凝视着凡妮莎,将华美的项链摘了下来。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视线下,她弯下腰将项链戴到凡妮莎的脖子上,紧接着从衣袖里抽出一支镶嵌细钻的白金玫瑰,放进凡妮莎交叠在腹部的双手里。

  “凡妮莎,再见。”

  她轻声低语,然后慢慢站直,转身缓步离开。

  鸦雀无声的礼堂里,只有轻缓的脚步声。

  谢灵举步往前,与萝拉错身而过,停在棺前。

  他手指在胸前轻划,弯腰行教会礼,一言不发。

  站直身时,谢灵一抬眼,撞上加西亚俯视的目光,敏感的神经霎时微微一动。

  两人视线相接,加西亚神情没有变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谢灵转过身,黑衣包裹的背影清瘦挺拔,在对方的目光里渐行渐远。

  他不急不缓地往回走,脑中再次梳理调查到的线索、凡妮莎临死前的言行举止,回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跨出礼堂大门时,他忽然停顿一下,转过头遥遥看了眼加西亚。

  “今天上午才见过红衣主教萨默菲尔德,中午离开大教堂时,还碰见了加西亚·伊文斯。”

  这句话从一堆轻描淡写的闲谈里突显出来,像飞鸟掠过水面,在谢灵心中留下一串淡淡的涟漪。

  礼堂外,谢宁大步迎过来,扬声问:“哥,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谢灵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眼底压着一丝幽冷深沉的疑虑。

  ·

  桌上放着一沓牛皮纸文件袋,每个文件袋上都写了名字。

  本月内萨兰登记在案的魔法师死亡名单有三十四人,其中不明原因猝死的有八人。现在这八个猝死者的调查资料就摆在谢灵的面前。

  其中包括他接触过的三个死者?,被感染鼠吃掉尸体的工厂老板、在餐厅碰见的金发青年,以及凡妮莎。

  从猝死的时间顺序上,工厂老板是第二个,金发青年是第四个,凡妮莎是第五个。

  谢灵拿过一张空白稿纸,将调查资料里的重要信息摘录下来,试图找出八个猝死者除了魔法师身份外的共同点。

  安静的房间内,只有纸页翻动和写字的轻微声响。

  白纸黑字摊了满桌,不知过了多久,他将笔一扔,仰起脸往后靠着椅背,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

  肩膀被轻轻碰了下,但谢灵一动不动,长时间没有喝水,嗓音有些沙哑:“小树苗,别闹。”

  这话才出口,脸颊传来轻柔的触感。

  他睁开眼睛,银白枝叶映入眼底,没等他再说话,一根树枝卷着水杯伸到他手边。

  谢灵一怔,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这么体贴啊。”

  他含笑接过水杯,将半杯温水一饮而尽,把空杯随手放到桌角。

  然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经意地偏过头看了眼小树,突然意识到什么。

  “小树苗,”谢灵挑起眉梢,语气微妙地问:“这两天,你是不是又偷吃别人家的魔法阵了?怎么长得这么快?”

  银白小树立在旁边,都快跟他一样高了,这窜个子的速度一看就不正常。

  小树的枝条左右摇晃几下,示意它没有偷吃。

  “真没有?”

  满树枝叶都开始摇动,发出哗哗的轻响。

  谢灵眼底含着笑意,抬手摸了摸它的树干,“别激动,我相信你。”

  叮叮叮——

  清脆铃声响彻整栋别墅,谢灵快步走到二楼魔法通讯室。

  魔法阵上方黄铜铃不停摇晃,被他伸手握住,紧接着空气中浮现米切尔的身影,铜铃里传出声音:

  “爱德温,今天早晨出现了新的猝死者?,是魔法师。”

  谢灵神情一凛:“什么情况?”

  “死者在家中猝死,目击者是他的妻子,正在警察厅接受问询。根据她的描述以及验尸官的检查,死者身体健康,没有严重疾病,这是不明原因突发性猝死。”米切尔顿了顿,接着说:“阿瑟已经带人检查过现场,用魔法感知还原,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谢灵脸色冷凝,“我不相信这些魔法师的猝死毫无关联。”

  米切尔眯起墨绿的眼睛,沉声道:“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如此,他们的年龄、性别?、职业相差很大,除了魔法师这个身份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人际网也毫不相干……简直像死神从萨兰几千名魔法师里随机收割祭品。”

  谢灵眉骨微压,沉默数秒,“地址给我,我再去检查一遍现场。”

  米切尔报了地址,然后身影消失在空气里。

  片刻后,谢灵换了身漆黑的惩戒者制服,准备出门?。

  一转身,小树挡在他面前。

  谢灵推了推树干,示意它让开路。

  小树一步不动,用树叶碰了碰他的脸颊。

  谢灵无奈地捏住这片叶子,“小树苗,我现在要出去,你让开。”

  话音未落,只见小树骤然变暗,整棵树从根须到枝叶逐渐淡化?,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谢灵心脏几乎停跳,双手下意识往前一抓,只有虚无的空气。

  “小树苗?”

  他瞳孔放大,呼吸停滞,手掌在那片空气不停地上下摸索。

  “小树苗?别玩了,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谢灵脸色发白,指尖发颤,每一个字音都在强装镇定?。

  “小树苗,你——”

  这时他感觉裤脚忽然被什么东西顶起来,脚踝被不轻不重地摩挲了几下。

  谢灵仓促往下一瞥,只见脚底淡淡的影子里伸出几根银白树枝,其中一条枝叶正缠着他的小腿,轻轻磨蹭。

  “……”

  谢灵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去,蹲下身抓住最粗的两根树枝,用力往上拖。

  小树被他硬生生拖上来半截,对上他咬牙切齿的微笑脸:“长本事了啊,你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吗?”

  小树摇了摇叶子,一根树枝抵到他胸口,一笔一画地滑动写字。

  ——我会隐藏,可以一起出门?。

  写了十个字,树枝停下来,往上扬,最末端的叶子亲昵地碰了下他的鼻尖。

  谢灵哑然失笑,垂着眼睫,抬手将这根撒娇的树枝压下去。

  “让你学习,没让你在我身上写字。”他话锋一转,“什么时候学会的新本事?竟然会藏进影子里,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树垂下叶子,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谢灵唇边不自觉地扯出一丝浅笑,但语气不冷不热:“先出门?,晚上回来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松开小树,注视着它完全沉没进地面的影子里。

  关灯,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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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几步路,谢灵忍不住确认一下:“小树苗?”

  前方浅灰的阴影里冒出一片银色树叶,朝他招了招。

  谢灵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一辆魔法轿车停在别墅大门口。

  驾驶位车窗打开,谢宁手扶方向盘,侧过脸看着大门?,见到谢灵疾步走出来,不高不低地喊了声:“哥。”

  谢灵拉开后座车门?,弯腰跨进去落座,反手关紧门?。

  “哥,都已经六点了,等会找个餐馆吃了晚饭再去吧?”

  谢宁一边开车一边说话,既不问他怎么在房间里耽搁了这么久,也不跟他聊猝死者的情报线索,语气散漫地闲聊日常:

  “那个街区我去过,有家餐厅味道还不错,里面的蜂蜜烤鸡你一定会喜欢。对了,这个给你,吃晚饭之前先垫垫肚子。”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方形小盒子,往车后座递。

  谢灵接过来一看,盒盖刻印着萨兰知名甜品店的名字,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形状的巧克力块。

  “先去现场,再吃晚饭。”

  他淡淡回道,顺手拿出一块兔子形状的巧克力放进嘴里。

  一小时后。

  咯吱——

  谢灵推开门?,举步走进空无一人的住宅。

  萨兰寸土寸金,死者在市区买的这套房子不算大,穿过小客厅,就是起居室。

  谢灵按亮魔法灯,一切清晰地映入眼帘。

  起居室里摆着乌木餐桌,桌面上还有打翻的碗碟,黏稠的褐色汤汁顺着桌腿流到地面上,已经凝固了。

  谢宁跟进来,抬眸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跟谢灵打了个招呼,便直接穿过起居室,走到卧室和盥洗室检查。

  谢灵站在餐桌边,影子落在那一片又是汤汁又是黑脚印的肮脏地面上,忽然想到小树正躲在他的影子里,顿时蹙眉后退几步。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压下心底不适,又走了过去,将翻倒的扶手椅放好,自己坐了下去。

  紧接着,谢灵抬起眼,以死者当时吃饭的视角,再次打量整间起居室,然后又低下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

  谢宁从盥洗室里走出来,见到这一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没有出声打扰,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只见谢灵抬起手,手掌悬在桌面上,低声吐出几个短句魔咒。

  下一秒,一个血色斑驳的倒十字浮现在乌木餐桌上。

  “哥,这是什么?”

  谢宁扬了扬眉,正要抬脚,突地轰然一声巨响——

  整间起居室燃烧起通红烈焰!

  谢宁的眼瞳被火光映得发红,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火星翻涌而来,直逼面门?,逼得人不能寸进,但他没有一秒的犹疑,当即就冲进了火海里。

  “别过来!我没事!”

  谢灵闷沉的声音在滚滚烈焰中响起。

  “哥——”谢宁给自己施加了魔法屏障,但不同寻常的高温穿透屏障,烤得他脸颊发烫,嗓音嘶哑,“哥,你把手给我!”

  “小宁,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谢灵说,“冷静一点,施法灭火。”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痛苦压抑,很稳定?。

  谢宁勉强冷静下来,停住脚步,倾吐魔咒。

  厨房和盥洗室的水龙头纷纷自动扭开,哗啦啦的水流飞向起居室,暴雨般地往下倾洒。

  火势渐渐变弱,一个奇怪的椭圆形银色物体从火焰里显露出来。

  谢宁一愣,因为他哥的声音正从里面传出来:“差不多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小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