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金质怀表。

  谢宁指尖一挑,将金表翻了个面?,只见抹去血污的背面铭刻着名字:查理。

  “应该是死者的怀表,看来尸体确实被邪物给吃了。”

  谢灵说完,正要伸手去接,却被谢宁避开。

  “脏。”

  谢宁自己去翻烂肉碎泥没什么大不了,却不想让他哥也沾上这些污秽血污。

  他后退一步,摘掉被血水和黏液浸透的皮质手套,扔到地上,然后施展魔法,让通道顶部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水珠汇聚成流,飞向他的双手之间。

  冲洗干净双手和怀表之后,他才怀表递给谢灵。

  谢灵神情自若地收起表,看了眼几步外那一摊血肉碎泥,人肉鼠肉稀烂地融合一体,压根不可能再挑出亡者的身躯。

  邪物基本都具有感染性,尸体也不能直接丢弃。谢灵无声倾吐魔咒,看着圣火燃起,烘烘烈焰将血水肉泥烧成灰烬。

  晚十点多,米切尔回到别墅,第一件事是去敲谢灵的房门。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水汽,谢宁出现在门口。

  看上去像刚洗完热水澡,乌黑长发湿润披散,遍布漆黑魔纹的上身半裸,单穿着雪白的丝质睡裤。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很冷:“米切尔,这个时间你来敲门干什么?”

  米切尔穿着漆黑制服,及肩酒红卷发有些凌乱,一脸风尘仆仆的倦色,但墨绿眼瞳仍然清亮有力,视线越过谢宁往内扫视一圈,听见浴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确定自己没走错房间。

  “你们去过西城郊的工厂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谢宁:“去了。”

  “怎么样?什么情况?”

  谢宁手里拿着棉毛巾,擦着头发漫不经心道:“发现几只感染邪化的老鼠,尸体被它们吃了,老鼠已经被我们解决焚烧了。”

  米切尔挑起眉梢:“这么快?除了邪物有没有其他疑点?”

  没等谢宁回答,浴室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只见谢灵裹着长至小腿的睡袍走出来,腰带松松系着,领口微敞,黑发半湿半干,发梢沁出的水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他用毛巾擦拭脖子和发梢,抬眸看向门口两人,接话道:“有,两个疑点。”

  米切尔:“什么?”

  “第一,死者为什么会猝死?第二?,几只邪物是由什么感染的?”

  米切尔思忖几秒,目光幽深地盯着谢灵:“猝死的原因有很多种,疾病、情绪压力、过度疲劳、邪恶感染等等,这个暂且先放一边;邪物感染的源头确实值得深入调查。”

  她顿了顿,沉声道:“但是你们把邪物都焚烧成灰了,至少留一只活物?,才能用各种魔法手段调查。”

  谢灵不置可否,将毛巾扔在椅背上,扯出礼貌性的微笑?:“我要休息了,晚安,米切尔。”

  “……”

  米切尔退出门外,瞥了眼堵在门口的谢宁,脚步停顿,视线从对方肩头看向谢灵,忍不住问:“你们住一间卧室?睡一张床?”

  这一刹那,她的表情很外露,鲜明地透出某种暧昧的猜测,“你们?……还是收敛点吧。”

  谢宁漠然地看着她,冰冷道:“不用你提醒,米切尔。”

  而谢灵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米切尔,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请停止这种荒谬的臆测。”

  “而且我们不住一间房,他住隔壁,是你安排的房间,你忘了吗?”

  米切尔当然没忘,只是晚上十点多,一进门就见到两人这幅模样,任谁都会多想的。

  “行。”

  她吐出一个字,勾唇笑了笑?,顶着谢宁锋利如刀的目光,转身离开。

  “小宁,”谢灵坐在床角,轻轻揉着太阳穴,“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谢宁走到床边,长睫微垂,郁郁不欢道:“哥,我想和你多说会话。”

  “我困了,有什么话白天再说。”谢灵掀开薄被,侧躺在床,背对着他:“出去的时候帮我熄灯关门。”

  谢宁无声磨了磨牙,俯视着床上的侧影,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哥是真不搭理他了,才悻悻然转身退出卧室,熄了灯,关紧门。

  ·

  翌日。

  天气放晴,南方海滨城市的初春,阳光柔和明媚,空气湿润温暖。

  上午九点,谢灵出门赴约,没有开别墅车库里的魔法轿车,而是步行到最近的公共厢车站点,乘坐厢车。

  这座城市他很熟悉,昔日第三惩戒队的别墅在什么位置,该坐什么车,走什么捷径小道,他再清楚不过。

  阳光从玻璃车窗倾洒进来,勾勒出谢灵轮廓分明的侧脸,额头和鼻梁微微折射一点高光,绯红眼瞳映出宝石般灿烂透彻的光彩。

  谢宁坐在他身旁的座位,偏过脸凝视他的侧影,轻声说:“哥,和我说说你的往事吧。”

  “小宁,”谢灵施展了隔音魔法,犀利直率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不用拐弯抹角。”

  谢宁眸光微闪,殷红薄唇现出笑意,“哥,你果然还是了解我,你在萨兰和队友并肩作战的往事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一个人的事情。”

  “你离开大昭之后,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寄,我费很大功夫才查到你在萨兰,但没过多久就收到你遇难的消息……你在纳木拉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加西亚·伊文斯那种货色都能活下来,而你却遇难了?”

  他顿了顿,伸手触摸谢灵的侧脸,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靠近用气音问:“哥,你是借尸还魂,还是直接复生?”

  谢灵闭了闭眼,呼吸一声轻过一声,心跳又沉又缓。

  他被邪神打下烙印这件事,目前除了奥狄斯没人知道。要是谢宁知道了,指不定要发什么疯。

  这些隐秘,他不会主动对他弟透露一丝一毫。

  “我不知道。”谢灵睁开眼,平淡无波地说:“去年11月,我在科洛郡贝尔市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个被寡妇捡来养的傻子,死亡前的事、这具身躯最初属于谁,我一概不知?。”

  谢宁一时无言,垂眸沉思?。

  【人类,他在欺骗你。】

  【人类,他在欺骗你。】

  【我嗅到他灵魂的味道,他的灵魂从未到过亡灵的世界,他从未死去,他在欺骗你。】

  【禁锢他,侵蚀他,吞噬他,否则终有一日他会再次离你而去——】

  蛊惑的声音在意识深处悄然响起,谢宁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幽光,手掌下意识抓住他哥的手臂,五指越收越紧。

  谢灵嘶了一声,转过脸:“放手,你弄疼我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谢宁的状态不太对劲,当即伸手钳住谢宁的脸颊一抬,直视他的双眼:“小宁,你怎么了?”

  “……”谢宁眼珠乌沉沉的,眸色幽暗深不见底,“哥,它在我脑子里说话。”

  “它?”谢灵神情微变,“那只邪祟在你的意识世界里是醒着的?能直接跟你说话?”

  “一直在说,从刚才到现在?,很烦。”

  谢宁直勾勾地盯着他哥的眼睛,“哥,我现在很难受,你哄哄我。”

  谢灵轻吸了口气,松开他的下颌,掌心贴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哪里难受?我给你施展安抚魔法,你闭上眼睛别抵抗。”

  谢宁合上双眼,眼睫微微颤动。

  低柔的魔咒在耳边响起,意识深处蛊惑邪恶的声音逐渐消失,他紧握着谢灵的手,恍惚间似乎回到年少时代。

  时光流转十多年后,在这个异国他乡,摇晃前行的厢车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次将温柔专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切繁杂黑暗的情绪都悄然散去,谢宁像只乖顺的小兽,靠在他哥身上一动不动,贪婪地汲取得来不易的温暖。

  厢车缓缓降速,即将到站。

  “好了。”谢灵推了推他,“还能听到它的声音吗?还难受吗?”

  谢宁睁开眼:“没事了,以后它再发出声音,哥你哄哄我,我就不难受了。”

  谢灵对邪神低语很熟悉,想来邪祟也差不多,要么是意味不明难以理解的扭曲声音,要么是蛊惑诱惑——以谢宁的情况,大概是蛊惑他做危险的交易、引诱他释放暴虐杀戮的情绪。

  啧,麻烦。

  离开之前,还是得想办法拔除这玩意。

  谢灵心念光转,表面滴水不漏,推开谢宁站起身:“到时候再说吧,下车了。”

  天空湛蓝,太阳高悬。

  穿过宽敞干净的街道,白墙红顶的三层别墅映入眼帘。

  谢灵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路对面那扇雕花大铁门,一时没动作。

  “哥,怎么了?”谢宁问。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谢灵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少顷只是摇了摇头,举步走了过去。

  叮咚!叮咚!

  门铃响过几声,大铁门被人从内拉开。

  加西亚穿着米白色便服,浅金的头发半扎,几缕额发散在脸侧,看起来很随性。

  “欢迎,路卡。”

  他面含笑意,摘掉沾了泥灰的黑色胶质长手套,与谢灵亲切握手:“我就知道你会来。”

  手掌一握即离,谢灵将路上买的登门礼递给他,同时不留痕迹地向下一瞥,只见他裤腿果然沾了草叶。

  与此同时,加西亚的目光越过谢灵,幽冷地瞥了眼站在后侧的人,没有丝毫意外。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似是完全忽略多余的人,领着谢灵往里走。

  “我一个人独居在这?,偶尔会动手整理花园,今天天气不错,刚才我在拔草……”

  加西亚话音一顿,见谢灵停在花园边,便走过去笑着说:“见笑了,虽说是花园,但其实只有一棵树。”

  的确,偌大的花园里连冒出茬的青草都很少,只有正中间一棵生机盎然的乔木。

  这棵树形似梧桐,从树干到树叶通体银白,枝干横斜旁逸,树叶繁茂拥簇,犹如层层叠叠的银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灵种下的树。”加西亚站在他身侧说。

  谢灵当然知道。

  这是他和赫尔曼去南大陆追捕逃犯时,在一个古村落见到的魔树,不以阳光空气水分为食,吸收魔素即可生长,被当地土著奉为圣树。

  离开时,村长将魔树结出的唯一树种送给他们?,回到萨兰后,谢灵就把树种埋在花园里。

  为了让它快点长大,谢灵有时还会用自身魔力供养它。

  后来加西亚来到这里,他随口提过这是他种下的树。

  谢灵唇角扬起,由衷地说:“很美。”

  随即便收回视线,神情自然地含笑问:“临走时我能带一片树叶吗?”

  加西亚笑盈盈地注视着他:“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