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属于加西亚的那间卧室门窗紧锁。

  窗前写字桌上,零散放着几本厚书,以及一本薄薄的手抄本。

  一只不知从哪飞进来的黑蝶落在手抄本上。

  仿佛有风吹过,轻薄的纸页沙沙翻动,摊开露出里面手抄的内容:

  【……最佳容器是近亲血缘,血缘越近越易成功。如非近亲血缘,则需让容器对亡灵加深印象,了解越多,联系越深,锚点越容易建立……】

  此时,一楼客厅。

  精巧透白的骨瓷杯摆在小圆桌上。

  加西亚拎起咖啡壶,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问坐在对面的谢灵:“要加奶油或者糖块吗?”

  “不用了,我习惯喝黑咖啡。”

  谢灵话才说完,就见加西亚打开糖罐,夹出方糖往热咖啡里扔。

  他放了足足三块糖,搅拌融化后,将瓷杯放到谢灵面前:“试试。”

  “……”

  盛情难却,谢灵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轻微蹙眉,放下杯子不动了。

  谢宁坐在他身旁,见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明白他这是在假装讨厌甜食,故意与之前的喜好形成反差。

  加西亚微微一笑,指尖点了点糖罐,怀念地说:“灵很喜欢甜食,觉得黑咖啡太苦,每次都会放几块糖。”

  谢灵看了眼糖罐,什么也没说,侧过脸望着窗外那棵银白色的魔树。

  “路卡,今天中午的菜品还合口吗?”他问。

  午餐倒不是加西亚自己做的,是附近一家有名餐厅的预定送餐,只送了两份。

  ——从谢宁进门,加西亚就完全忽略了他,简直把人当幽灵,别说食物和水,连话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

  “菜式很好,味道也不错。”

  话是这么说,但谢灵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丁点,便放下刀叉。

  “在萨兰住得还习惯吗?这里的天气和北方区别很大,春天温暖多雨……东城郊有片湖泊森林,非常美丽,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会去那边骑马。”

  加西亚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侃侃而谈,时不时端起咖啡浅啜一口。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伏在马背上很紧张,一不留神摔了下来,然后就被灵用浮空魔法接住。骑马、玩球这些活动,灵说用魔法就没意思了,但真当我往下摔的时候,他还是立刻施展魔法来接住我。”

  说起往事,他的碧眸如春天湖水般温柔,饶有兴味地笑起来:

  “不过落地就呵斥我,问我自己怎么不用魔法,是不是把他昨天才教的魔咒都忘了。”

  谢灵接话问:“那你是忘了吗?”

  加西亚眼中满含笑意:“当然没忘,只不过我确信灵会接住我。”

  “哈。”

  谢宁发出一声冷嘲的笑音,没插话,但唇边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冷笑。

  加西亚置若罔闻,笑吟吟地凝视着谢灵:“过几天?,我们一起去东郊骑马,怎么样?”

  谢灵没有回答,先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说:“伊文斯主教,我其实有一点疑问。”

  加西亚摊开一只手掌,示意他问。

  “听起来,你和那位谢灵的关系非常融洽友好。”

  谢灵看了眼身侧的谢宁,当着两人的面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那么你和他的双生弟弟关系为何这样差?”

  气氛凝滞,谢宁和加西亚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谢宁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明知故问,他是在试探加西亚·伊文斯,还是在试探我?

  而加西亚很诧异,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当面掀开温和平静的假象,问出这样尖锐的问题。

  “可能有些冒犯。”谢灵注视他,满脸求知欲:“但我现在是谢宁的监管者,你又是我在教会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过什么。”

  谢宁挑起眉梢,眼神满含讥嘲地看向加西亚,看他如何虚与委蛇地作答,好让谢灵彻底认清眼前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加西亚抬手扶额,沉默片刻之后,垂下眼睫淡淡道:“我想,你应该问问你身边这位猎犬,我也好奇为什么他对我的敌意这么大。”

  “他刚来萨兰的时候,我是一心想和他交朋友,但他对灵所有的故人都有种强烈的敌意,甚至是恶意。”

  说到这?,他抬眸看着谢灵,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况且他是只猎犬,做过的事情……令人胆寒。虽然外貌和灵非常相似,但他们的本性相差太大了。”

  谢宁立即转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灵。

  只见谢灵流露出一丝鲜明的歉意,低沉道:“抱歉,伊文斯主教,我问了冒犯的问题。”

  加西亚短促地笑了声?,语气温和包容:“没什么,你感到好奇也很正常。”

  “感谢你的谅解。”谢灵站起身,拉开椅子:“我去一趟盥洗室。”

  谢宁正要起身跟随,却被他哥回头制止:“你在这里安分一点,不准和伊文斯主教起冲突。”

  目光相撞一刹那,他心领神会。

  如果真担心他和伊文斯起冲突,那应该要将他走哪带哪,而不是留他单独和伊文斯同处一室。

  他哥分明是想避开伊文斯干点什么,故意让他留在这拖住伊文斯。

  谢宁坐回扶手椅里?,眼尾微微一扬,用眼神回应:‘懂了,会起冲突的。’

  等谢灵走出客厅,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那杯冷掉的甜咖啡,讥嘲道:“真恶心,一边说着怀念我哥的话,一边干着这些事情,我哥就算活过来看到你,也只会觉得恶心。”

  加西亚眼神霎时结冰,语气森寒阴沉:“你又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叮!

  谢宁指尖一弹,骨瓷杯四分五裂,褐色的液体顿时流了满桌。

  “我算什么东西——我们骨血相融,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陪他从小到大的至亲,而你又算什么,一个偷盗几年时光的小偷而已。”

  他慢慢笑起来,眼底不加掩饰地流露出轻蔑与鄙夷。

  “知道我哥为什么会把你捡回来吗?因为他想念我但又不愿意低头来找我,所以养你解解闷罢了。”

  砰!!

  大理石圆桌倾翻,瓷杯瓷壶碎裂满地。

  别墅墙体厚实,隔音性很好,不管一楼客厅弄出什么动静,二楼到三楼都分外安静。

  谢灵轻车熟路地走到三楼,停在走道尽头的房间前,伸手握住门把手,回想以前的开门扭动方式,正扭反扭各几下,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他扫视一圈,诧异地睁大眼睛。

  四年多过去,他这间卧室和当初出门前一模一样,没关紧的衣柜、搭在椅背上的浴巾、写字桌上的钢笔和墨水,就连床上凌乱掀开的羊绒薄毯都是原来的样子……

  一切仿佛被时光凝固,每一件熟悉的事物都裹挟回忆迎面而来,昔日一幕幕雪花般落下,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

  谢灵无声呼出一口长气,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虚幻的回忆里?,迅速调整情绪,快步走到床边,放轻动作将床头拉开一尺。

  紧接着?,他半蹲下身,抚摸露出来的那一小块墙壁,低声诵念魔咒密钥。

  原本光滑平整的墙壁立刻显露端倪,看起来是被抽掉了一块方砖,塞进去一个金属保险盒。

  谢灵指尖夹着盒子边缘,将它抽出来。

  窗帘半拉,阳光斜照树影落进室内,光影斑驳。

  打开保险盒之前,谢灵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高大繁茂的银白魔树静静耸立,美丽灼目的枝叶映满窗前。

  明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敏感的神经却微微一动,潜意识里察觉到一丝异样,但这感觉就像水滴落入大海,轻烟飘进浓雾,转眼间了无痕迹。

  谢灵收回视线,低念开盒口令,同时按动保险盒的锁扣。

  咔嗒一声轻响,金属盒盖缓缓打开。

  呼——

  似有强风从灵魂呼啸而过,命运齿轮悄然闭合。

  谢灵瞳孔微缩,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方方正正的保险盒里?,除了他曾经亲手放进去的东西之外,竟然多出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的信纸,一粒散发微光的银色树种?。

  谢灵屏住呼吸,捏起树种?,盯着看了足足好几秒,难以置信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不能再耽误了,时间太久恐怕会让加西亚起疑。

  他沉沉吸了口气,将树种?、信纸以其他几样东西一收,装进外套内兜,随即合上保险盒,放回原位,迅速将一切复原。

  做完这一切,谢灵理了理衣服,扫视房内,确认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便轻步走出房间。

  就在关门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户,神情霎时一怔。

  玻璃窗外空空如也,那棵高耸的魔树不见了!

  “……”

  谢灵回过神,压下满腹疑虑,关紧房门,立刻转身下楼。

  客厅桌翻椅倒,杯壶碎裂,满地狼藉。

  谢宁倚在墙边,漫不经心地玩着骨瓷碎片,细碎的瓷片飘浮在空中,上下翻滚,一会排成‘宁’,一会排成‘灵’。

  他看见谢灵,直起身走过去,碎瓷片失去控制,在他身后哗啦啦地坠落。

  谢灵环顾客厅,张口就问:“他人呢?”

  “在外面。”谢宁朝花园的方向偏了下头?:“那棵银色的树突然虚化消失,他跑去查看了。”

  谢灵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问:“你看见它消失的过程了吗?”

  客厅有面很大的玻璃窗,正对花园,可以清楚地看见银色魔树。

  虽然当时谢宁和加西亚正在大打出手,但魔树一虚化,射进室内的光影变幻,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看见了。”谢宁说,“就在十几秒前,整棵树迅速变淡凭空消失,过程很快,可能不到一秒。”

  加西亚站在空荡荡的花园里?,俊秀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

  听见脚步声传来,他眼底掠过一抹阴云,语气明显是极力压抑的平静:“谢宁,我以为你至少会对灵的遗物手下留情。”

  谢宁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他哥刚才做了什么,导致这棵树凭空消失,但并不妨碍他认下这罪名。

  或许说,他对加西亚的指责压根就不在乎。

  “我哥遗留在这里的东西不少?,应该挑几件去陪他吧。”他露出恶意的微笑,字字清晰地说道:“说起来你也算是他的遗物,没有他,你早就死了,为什么不自我了断去殉——”

  “谢宁,够了。”

  谢灵打断他,朝加西亚歉意道:“抱歉,伊文斯主教。”

  这几乎是撕破脸皮的冲突,但可能是顾及谢灵在场,加西亚居然还能克制住暴烈的怒火。

  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重重一摆手:“不关你的事,路卡。”

  “他对我积怨已久,认为我不该独活,应当一同死在纳木拉西……算了。”

  他转过脸,看着谢灵,仓促地笑了笑:“今天先到这吧,路卡,我就不送你了,改天再约你喝茶。”

  回去时,谢灵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谢宁靠近他耳畔轻声问:“哥,你做了什么?那棵树是你弄消失的吗?”

  谢灵侧过脸,与他漆黑深幽的眼睛对视,欲言又止,最终吐出四个字:“可能是吧。”

  可能是吧?

  谢宁眉峰一挑,低声道:“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无论什么。”

  “……”

  沉默良久,谢灵带笑不笑地说:“那你先乖一点,不要整天想着让我的故交全死光。”

  这话说完,他砰地关上卧室房门,将谢宁挡在门外。

  寂静之中,谢灵轻轻吐了口气,缓了缓,掏出那张信纸展开来看。

  目光触及第一行字,他瞳孔霎时紧缩。

  雪白信纸,钢笔字体端正又流畅,是他的笔迹:

  【谢灵,不要怀疑,这是你自己写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