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狄斯注视着谢灵,金瞳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

  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孔,脸色苍白、低眉垂目,显得格外温顺沉静。

  所有锋芒毕露的尖刺都收拢起来,所有翻涌倾泻的情绪都销声匿迹,站在他面前,像一只脆弱无害的草食小动物。

  但奥狄斯知道,这只是假象。

  ——谢灵绝不是这么乖巧听话的人,天真固执、一意孤行才是他的本性。

  不知静默了多久,奥狄斯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很平静:“我曾经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在谢灵的印象里,他和奥狄斯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并不算亲近,所以这话落在他耳中,只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常见话术。

  “让您失望我深感抱歉,”他漠然回道,头都没抬,“奥狄斯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退了。”

  “站住。”

  无形的魔法屏障瞬间凝结,挡在谢灵的面前。

  他回过身,抬起脸看向奥狄斯:“奥狄斯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奥狄斯冷笑了一声:“我的吩咐你现在会听吗?我让你放弃自寻死路,你听进去了吗?”

  谢灵唇角牵了牵,带出一抹明丽的笑容,嗓音柔和温顺:“我当然会听的,您放心,我非常珍惜生命,不会自寻死路。”

  奥狄斯锋利的眉宇略微压低,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分外幽冷,“你没有让我失望,是赫尔曼让我失望了。”

  谢灵笑意消失,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是我亲自批的文件,将你分配到第三惩戒队。”奥狄斯淡淡道,“我注意到你的时间比你自以为的要早得多,在你来希里亚之前,我就知道东方魔法学院里有个天赋异禀的学生。”

  “很惊讶吗?我曾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这不是虚话,否则你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怎么会有资格进萨兰教区最核心的队伍,让圣徒亲自带你。”

  谢灵沉默不语,眼神微微闪动。

  “年轻气盛,桀骜不驯,天真固执,拯救欲过甚。”奥狄斯说,“我让赫尔曼定期汇报,一开始他是这么说你的。”

  “我以为他能将你打磨成第二个圣徒,但他失职了,教导你的过程带着浓重的暧昧私情,以至于你远远达不到我的预期。”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谢灵忍不住开口:“他一直很尽职尽责地教导我、训练我,是我自己不够强——”

  “不是那种关系?”奥狄斯打断他,略带嘲意地说,“你们在一起几年?,拥抱、接吻、求欢,该发生的应该都发生了,他都准备向你求婚了,还能是什么关系?”

  “……”谢灵沉默数秒,轻咬着牙说,“赫尔曼没有直白地说过喜欢我,我们之间没有逾越同伴关系的行为,他一直,一直都没有做过你说的那种事。”

  他盯着奥狄斯的眼睛,字句冰凉缓慢:“请你停止这种无聊的臆测,我达不到你的预期,不是他的失职,是我自身不够强罢了。”

  奥狄斯突然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容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但实在不合时宜。

  这种笑容落在谢灵眼中,真的是可恶可恨,霎时让他心头怒火直冲。

  为了极力压抑几近爆发的情绪,他的牙尖深深抵进唇瓣,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灼热的血腥味。

  奥狄斯就这么注视着他盛怒之下微微发红的脸庞,过了足足十几秒,那饱含怜悯意味的笑容才彻底消失,平淡地转换话题:“你和你昔日的同伴朋友相认了吗?”

  谢灵闭了闭眼,勉强平复心情,冷冷道:“没有,除了谢宁。”

  奥狄斯问:“为什么不相认?希望你活着的人不少。”

  “原因您不是很清楚吗?”

  谢灵猝然笑起来,眼神带着一种宣泄的意味,抬眸微笑道:“因为我天真固执,一意孤行啊。”

  况且他在教会的档案记录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死而复生要是人尽皆知,容易弄得麻烦缠身。

  这时咚咚轻响传来,是侍从在外面扣了扣门板。

  “进来。”

  奥狄斯喊了声,又对谢灵说:“你冷静点,你的事等会再聊。”

  挡在身前的魔法屏障无声消失,谢灵面无表情地走到一边。

  侍从一进门,急急上前几步,神情有些慌张道:“奥狄斯大人,红衣主教兰克林过来了。”

  奥狄斯没什么表情地说:“带他去二楼会客室等着。”

  “不?,兰克林不是要和您谈事,他过来是要直接带走路卡·爱德温。”侍从一脸难色,急声说:“清早他派来的牧师到我们这里要人,按您的吩咐,我们挡了回去,但现在他直接带着两个主教亲自上门了!”

  话音未落,门外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有好几人正疾步接近。

  “兰克林大人!您等等——”

  “奥狄斯大人正在开会,您稍等一下!”

  “让开!”

  兰克林手持魔杖一挥,挡在他面前的守卫被一股无形巨力撞飞出去,砰地落在办公室门口。

  守卫忍着剧痛连忙爬起身,满脸惊惶地望向奥狄斯,“我们实在拦不住。”

  奥狄斯的视线越过他们?,遥遥碰上红衣主教的目光,轮廓凌厉的眉眼略微一挑。

  同时手掌一摆,示意门口几个守卫都退下。

  受了伤的守卫们踉跄退到走道两侧,兰克林带着身后两个白袍主教,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满脸温和的虚伪假笑:“奥狄斯,我的同伴,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啊。”

  奥狄斯根本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吩咐僵立在侧的侍从:“去取份本源魔药过来。”

  “是?!”侍从贴着墙壁退出办公室。

  “兰克林,迫不及待地来找我,”奥狄斯上下打量着红衣主教,目光扫到他持着的魔杖,唇角翘起嘲讽冷笑:“还带着魔器,怕自身魔力不够用吗?”

  同在萨兰共事多年?,兰克林对奥狄斯的作风脾性很熟悉,但每次见面仍会被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气得心梗。

  他环顾偌大的办公室,看到此行的目标路卡·爱德温果然在这,皮笑肉不笑地说:“奥狄斯,我对幸存者的心灵检查尚未结束,你非要将人抢回惩戒团,现在还阻拦我,是什么意思?”

  奥狄斯坐进这房间内唯一的扶手椅里,舒展地靠着椅背,姿态漫不经心,不答反问:“知道为什么你无法入侵他的意识世界吗?”

  兰克林:“因为我当时——”

  “因为你不行。”奥狄斯打断他,神情冰冷傲慢:“你以为你是魔力不足,所以无法打破他的意识屏障,事实上,即使你今天拿着十根魔杖都无法畅游他的意识深处。”

  兰克林笑容略微扭曲:“我用几根魔杖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只是个转化失败的魔法技师,我当然——”

  “你不行。”

  奥狄斯再次打断他,当着双方下属十来个人的面,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语气说不出是怜悯还是讥讽,反正落在兰克林耳中,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兰克林,你是因为难得抓住萨默菲尔德的过错,又因为涉事人是惩戒者,才这么热衷追根究底,你只不过是希望从他脑子里挖出一些可以批判惩戒团的消息。放弃吧,你的心灵检查结束了,大可直接将检查失败的结果呈给冕下。”

  兰克林彻底沉下脸。

  “特雷西和伊文斯我都检查成功了,你凭什么说我进不了他的意识深处?就他,一个转化失败连魔法师都算不上的人,根本不配为圣职,只有你们惩戒团才会接收了。”

  谢灵站在窗边,表情淡淡一言不发,仿佛是与眼下情景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而两个白袍主教敛眉垂目站在兰克林身后,不敢擅自多言;几个守卫站在门外走道上,纹丝不动,神经紧绷地注意着奥狄斯的指令。

  五楼整层只有惩戒团长和红衣主教针锋相对的说话声。

  “呵。”奥狄斯嗤笑了声,融金般的眼瞳透出压迫性极强的魔力,直视着兰克林问:“你能进入我的意识深处吗?”

  “……你是特例。”

  “让我想想?,多年前赫尔曼刚进惩戒团的时候,你还想进他的意识深处,成功了吗?”

  “……”兰克林深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问:

  “奥狄斯,你究竟想表达什么?你们是特例,意识世界跟常人不一样,当然无法进入,而他,”他手中魔杖一抬,指向谢灵,“你难道想告诉我,他也是神明眷属吗?”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奥狄斯的目光瞥向门口,只见侍从端着铜盘回来了。

  他偏过脸,言简意赅地对谢灵说:“验血。”

  即使十几分钟前,谢灵被奥狄斯激出满肚子怒火,恨不得一拳打到那张可恶的脸上,但此时在外人面前,他还是非常给自家老大颜面的。

  况且他相当喜欢看红衣主教被气得表情扭曲的模样。

  所以谢灵格外温顺听话,无需对方再多说一个字,上前两步,从侍从手中接过铜盘,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一角。

  当着兰克林等人的面,他拿起装满本源魔药的水晶瓶,拔掉塞子,用滴管吸到小烧杯中,紧接着摘掉一只皮手套,用锋利的小刀切破指腹,任由鲜血流入杯中。

  “奥狄斯,验血没有意义,他在维克市做过验血反应,昨天在大教堂同样做过,我知道他没有被感染。”兰克林冷冷道,“我要检查他的心灵意识状态,不是身体状态。”

  奥狄斯轻慢地一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等着看验血反应的结果。

  兰克林:“……”

  几分钟过去,透明小烧杯里的混合溶液一直是浅红色,没有变化?,结果显而易见。

  兰克林眯起眼睛,沉声道:“没感染,没转化?,除此之外这个验血反应能证明什么?”

  “证明转化魔药对他没用。”奥狄斯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薄唇带着嘲讽的笑意,用笑容暗示句末省略的两个字:‘蠢货’

  兰克林脸色发青,刹那间是真想动手和对方魔力对轰,但凭借多年来被两个死对头明嘲暗讽养出的忍耐力,硬生生地压下这股冲动的念头?。

  一来他打不过奥狄斯,二来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动手只会自取其辱。

  谢灵正默默欣赏兰克林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忍的模样,然后就见奥狄斯朝他使了个眼色。

  奈何他和对方并没有默契到可以眼神交流的程度,因此回了一个迷惑的表情:“?”

  “你手指的伤,自己治愈一下。”奥狄斯说。

  奥狄斯是想?……

  谢灵霎时心领神会。

  他摘了另一只手套,双手空空,唇瓣微动。

  众目睽睽之下,莹润的白光闪过,指腹的割伤很快愈合如初。

  兰克林神情立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灵,“你分明没有转化?,怎么会有魔力?!”

  谢灵眼尾微扬,唇角勾出笑容,终于说了兰克林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眼前这一幕,再联系奥狄斯之前说的话,兰克林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抬眼望去,烧杯还放在桌面上,杯中液体浑浊浅红,桌后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奥狄斯,面孔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冷漠。

  视线与那双燃烧金焰般的眼瞳相碰,他咬牙道:“奥狄斯,你说清楚。”

  “我说过了,你不行,你进不了他的意识世界。”奥狄斯轻描淡写,堂而皇之地公布:“他是圣主眷属。”

  这话音明明不大,但从室内到室外十来个人都感觉如同响雷炸在耳畔,均是神情一震。

  谢灵倒是不惊讶,只是略微挑了下眉角,抬眸环视众人,然后瞥向兰克林那张表情几乎空白的面庞。

  啧。

  作为红衣主教,兰克林是真的不太行啊。

  换了萨默菲尔德在场,此刻保准会滴水不漏,甚至鼓掌微笑,庆贺教会又得一名圣主眷属。

  不过……要是萨默菲尔德,大概不会这样按捺不住地冲到惩戒团要人,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幕了。

  兰克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掐了掐眉心,勉强冷静下来。

  “你能确定他是圣主眷属?”他阴沉沉地问,“他在原初神降的现场,如果是被原初之母意识侵蚀,成了邪神眷属呢?”

  奥狄斯反问:“你知道他的魔力来源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魔纹在体内构成魔法回路,回路吸收魔素进行转换。

  兰克林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目光怀疑在谢灵和奥狄斯之间来回转,最后冷冷吐出两个字:“魔纹。”

  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奥狄斯多言,谢灵自行上前,解开两粒衣扣,露出胸口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26。”他呼唤道。

  原本在心口缩成点的魔纹,像种子发芽,瞬间催生长大,浅金色的枝蔓向上延伸,转眼间攀爬至锁骨以上。

  兰克林瞳孔收缩,眼睁睁地看着那交织的金线,从对方敞开衣领的胸口,不断地往上蔓延,直到爬满对方的脖颈和半侧脸颊。

  散发微光的魔纹映在眼底,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这,这是?……”

  “26号魔纹。”谢灵半张脸都是浅金发光的魔纹,笑颜有种摄人心魄的压力,“我的魔力来源于圣主。”

  兰克林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真的是26号魔纹?谁给你构绘的?你们怎么敢的——”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惩戒团有自己的魔纹大师。”

  奥狄斯说话的同时一招手,唤来几个守卫,然后斜斜瞥视他:“兰克林,需要我送你吗?”

  兰克林呼吸急促,脸色极其难看,半晌一挥衣袖,“不需要!”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脸来,“奥狄斯,即使他构绘了26号魔纹,也不能证明他一定就是圣主眷属。”

  “您的意思是?,圣主竟然会赐予邪神眷属力量吗?”谢灵礼貌微笑问。

  兰克林没回答,色厉内荏道:“这件事我会呈到冕下案前!”

  奥狄斯姿态傲慢,手掌一摊,意思是?‘你随意’。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

  侍从收拾了验血用的魔药与器具,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紧门。

  宽敞的室内又只剩下两个人。

  “既然你已经回到萨兰,这件事瞒不住,也不用瞒。”奥狄斯平淡道,“早点坦白,你以后施展魔法可以随心所欲。”

  谢灵侧过脸看他,眼底流露出一丝犹疑,“您真的认为我是圣主眷属?”

  勿亻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