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往后你产生任何异常,都可以顺理成章归结成你是神明眷属,与常人不同。”

  奥狄斯抬手支颌,灿金的眼瞳像某种冰冷华美的宝石,淡淡道:“况且你确实被未知存在盯上了,说好听点,算是眷属。”

  谢灵眸光微闪,走近两步,近距离地盯着他问:“您就没想过,我可能是邪神眷属,也许会被日渐侵蚀,终有一日成为邪神意识降临的躯壳?”

  即使在教会的资料记录里,完全没有关于祂的只言片语,但那个人形化身为黑发红瞳的青年——衍生出黑蝶和黑雾的欲望主宰,绝不会是教会信仰的魔法真神。

  祂毫无疑问是个混沌恶属性的邪神。

  “邪神眷属。”奥狄斯的语气很轻淡,没有谢灵想象中那么严苛冷厉。

  虽然他这张轮廓深邃凌厉的面孔,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冰冷傲慢,但其实态度并没有那么冷峻。

  “就算你是邪神眷属又怎么样,难道我要现在杀了你?然后等你在某个隐秘角落里复生?,对教会、对我产生刻骨仇恨,隐姓埋名再来找我们复仇?还是想尽办法毁灭你的灵魂?”

  奥狄斯嗤笑了声?,目光落在他的脸庞,怜悯地说:

  “你不是杜克·坎贝尔那种天生坏种,只是个被邪神盯上的倒霉蛋,一个拯救欲过甚的天真小孩罢了。”

  谢灵:“……我灵魂年龄24岁多了。”

  “24岁的天真小孩。”奥狄斯轻蔑道。

  “……”谢灵眼皮跳了跳,忍不住问:“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您今年多大??”

  奥狄斯带笑不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注视着他绯红的双眼,继续上一个话题:“灵,你觉得邪神和圣主有什么区别?”

  谢灵沉默片刻,迟疑道:“以人类观念来看,善恶属性不同。”

  “以人类观念来看,”奥狄斯饶有兴味地重复,语气意味深长?,“用词谨慎,不错,从表象来看,祂们传达给万物的意念不同,有善恶之分。但追根究底,祂们的本质并无不同。”

  谢灵瞳孔无声压紧。

  “混沌、疯狂、永恒不灭。”

  奥狄斯嗓音逐渐低沉,眼神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深厚重:“你以为只有邪神会以眷属为锚点,日渐侵蚀伺机神降吗?圣主也一样。”

  “整个教会只有两个人知道上任惩戒团长退位后去了哪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构绘了26号魔纹,魔力来源确实是圣主,他与那种魔力相伴几年,一步步走向疯狂,在最后理性尚存之际,他选择退位离开这个世界——他自杀了。”

  空气中的微尘仿佛都静止了,阳光穿过透明的魔法屏障和玻璃窗照进来,奥狄斯背光坐在扶手椅里,面孔浸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

  而谢灵正对着他,阳光笼罩下纤毫毕现,修长脆弱的脖颈、透白削瘦的半侧脸颊,完全被浅金发光的魔纹所占据。

  交错的金线蔓延至唇角,他唇瓣一动,魔纹的末端便蠢蠢欲动,试探性地往湿红的唇内延伸。

  奥狄斯略微往前倾身,瞳孔镜面般地映出谢灵的脸庞。

  “你的26号是我见过活性最强的魔纹,管好它?,不要让它肆意盗取魔力,必要时可以挖除它?。”

  谢灵呼吸微滞,少顷,轻声说:“我明白。”

  “26,回去。”

  魔纹闪了闪,似乎在不满。

  他指尖碰了下唇角,冷声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已经伸入唇内的金线慢腾腾地退出来,魔纹不情不愿地从他的脸颊往下挪动,直到完全退回到胸膛。

  奥狄斯看着这一幕,表情纹丝不变。

  待魔纹完全隐藏到漆黑的制服之内,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抬手按着谢灵的肩膀,“灵,不管你想做什么,飞蛾扑火的邪神追逐者还是保持理性的惩戒者,这半年你都得老老实实待在萨兰教区。”

  重大邪恶事件的幸存者来到萨兰后,必须留观半年以上,这个规定谢灵是知道的。

  更何况现在他顶着圣主眷属的身份,兰克林会盯着他,萨默菲尔德恐怕也会闻讯而动……

  谢灵思忖数秒,抬眸看着奥狄斯,嗓音低柔旧话重提:“您会支持我吗?”

  奥狄斯眯起眼睛:“你还真是一意孤行啊。”

  “我一直都是您忠诚的惩戒者,也乐于为同伴们做一些构绘魔纹的帮助。除此之外,我只是想履行惩戒者的责任,将侵蚀世界的邪恶存在清除掉,有什么不对吗?”

  奥狄斯哑然失笑,“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

  “那么您接受吗?”谢灵轻声问。

  这一瞬间,奥狄斯只感觉有些荒谬又有些好笑。

  他还有什么底牌能跟我谈条件?

  奥狄斯眼神变幻莫测,与谢灵对视良久之后,唇角翘起冷嘲的微笑,“你可以追逐邪神,必要时我会给你帮助。”

  谢灵也露出微笑,“感谢您的支持。”

  “别误会,这不是交易,灵。”奥狄斯手掌一松,手指转而点了点他的胸口,略微俯身,近距离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你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到最后你会不会后悔。”

  这话说完,他直起身,与谢灵擦肩而过,径直往门口走去。

  “奥狄斯大人,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谢您。”谢灵冲他的背影说。

  奥狄斯脚步停顿,闻言转过脸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锋利挺拔的眉角微微一挑。

  “既然如此,那只最疯的猎犬就交给你了。”

  谢灵心底一沉,迟疑道:“您是说……谢宁?”

  “他感染性高,性格又疯,米切尔管不住他。”奥狄斯言简意赅:“正好你回来了,接手吧。”

  “但是——”

  “没有但是,剩下的事回头再说。”奥狄斯打断他,“我现在去趟大教堂,你的身份存疑,我先去和教皇冕下说明,以免被兰克林搅出麻烦。”

  话音落地,他的身影如烟雾散开,消失在门边。

  谢灵疾步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奥狄斯果然已经出现在城堡大门口。

  他无声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很多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貌似不经意间扫过来,猝不及防撞上谢灵的眼睛,又会仓促地撇开。

  周遭充满跃跃欲试的目光,但他对此毫不在意?,皮靴踩在青黑花岗岩的楼梯台阶上,脚步声轻而稳定。

  “爱德温,”有人喊住他,声音不大?,有些迟疑,“……是真的吗?”

  谢灵侧过脸,见这人是之前拿本源魔药到办公室的侍从。

  这侍从即使先前在场旁观,此时仍旧不敢置信。

  ——路卡·爱德温是圣主眷属?真的假的?在赫尔曼·沃克去世之后,我们又有一个新的圣主眷属?

  他不敢擅自追问奥狄斯,但又实在心痒好奇,这会儿见谢灵孤身一人,忍不住跟过来打听消息。

  反正奥狄斯大人并没有瞒着大家的意思,那么多人都听见了。

  侍从做好了心理建设,走到谢灵身旁,咽了口唾液,小声问:“爱德温,你真的是圣主眷属?”

  “这是真的吗?还是,”他声音压得更低,“还是奥狄斯大人在应付兰克林啊?”

  谢灵明白奥狄斯堂而皇之地公布,就是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至少在这座城堡里,是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都是。”

  “你的意思是,”侍从睁大眼睛,音调不由自主地提高,“这不是开玩笑,你确实圣主眷属?!”

  谢灵淡定地点了点头,继续下楼梯。

  “竟然是真的,惩戒团又出现一个圣主眷属……”侍从跟在他身旁,神情颇有些兴奋,试图与他攀谈,“你知道吧?之前大名鼎鼎的圣徒赫尔曼·沃克,他就是圣主眷属!”

  “爱德温,你们作为神明眷属,是不是都有些特殊的能力啊?能不能展示一下?是不是能感知到圣主的意识?”

  谢灵偏过脸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幽深。

  “……”侍从脸色一僵,讪讪笑道:“冒犯了,我只是好奇。”

  谢灵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走到一楼,往东边餐厅走去。

  快走到餐厅时,侍从停住脚,忍不住低声问了最后一句:

  “所以你们真的能感知到圣主的意识吗?”

  谢灵脚步停顿,大脑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蓦然一动。

  “祂们的本质并无不同……日渐侵蚀……圣主也一样。”奥狄斯的话在耳中回响。

  谢灵脑中再次浮现那个片段——

  “……他都准备向你求婚了,还能是什么关系?”

  在他咬牙切齿地回答之后,奥狄斯突兀地笑了起来。

  当时他怒气冲头,只觉得对方在嘲笑他和赫尔曼,然而此时冷静回想,那其实是个饱含怜悯、极其微妙的笑容。

  ——奥狄斯为什么这样笑?他在怜悯什么?他在暗示什么?

  谢灵眼睫颤了颤,心底纷乱至极。

  “拥抱、亲吻、求欢,该发生的应该都发生了……”

  奥狄斯当时这样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

  赫尔曼那样的人,那么克制的人,是不会轻易——可他是圣主眷属,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是圣主在人间的锚点。

  如同一束闪电劈进大脑,谢灵瞬间福至心灵,终于明白奥狄斯那个微妙的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风从走道尽头打开的窗户吹了过来,将这座城市的气味送到他鼻息间,空气中充满熟悉的味道。

  记忆中的一幕幕像风轻柔地拂过,像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住他。

  “灵,”赫尔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不要再藏着它了。”

  回忆的画面清晰如初,记忆中的他转过身来,伸手抓住赫尔曼垂着的银发,迫使对方低下头,逼近那双冰蓝的眼瞳,咬着牙问:“然后让他被你们焚烧成灰吗?”

  赫尔曼静静地凝视他,良久后低声道:“它早已不再是人类了,你救不了邪物。”

  “别用它称呼艾维,”他急促道,“……他可以变回人类,我只是需要时间。”

  ·

  那是215年的夏天,谢灵加入惩戒团不到一年,刚刚过完20岁生日,确实年轻气盛,天真固执。

  除了第三惩戒队的成员之外,他还结识了不少人,其中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叫艾维的惩戒者。

  艾维是萨兰本地人,和谢灵年纪相仿,长相清秀性格活泼,是个很招人喜欢的青年。

  他在某次联合任务和谢灵认识后,就时常来找谢灵,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对练魔法、请教魔咒、看话剧、赛马、玩飞行棋……等等。

  “队长?,那个艾维又来找灵了。”队员视线越过赫尔曼,看着窗外,开玩笑似地说:“还带着玫瑰花,把灵当小姑娘吗?是不是对灵有意思啊?”

  当时赫尔曼站在三楼,转过脸遥遥望去,看见谢灵打开别墅大门,从艾维手中接过一篮鲜红的玫瑰花。

  “听说大昭有种甜饼,是用玫瑰花做的。”艾维说,“我路过花店看到有刚刚送到的新鲜玫瑰,就顺手买一篮啦,送给你做甜饼。”

  谢灵接了过来,唇角带笑:“是鲜花饼,大昭南方的特产,好吃是很好吃,但我不太会做。”

  艾维捏着下巴:“鲜花饼,是酥饼吗?应该要用到很多黄油,做法和牛角包差不多?”

  “差别很大?,而且大昭的酥饼都是用猪油。”谢灵提着花篮往里走。

  “猪油?”艾维笑着跟进来,“用猪油我可不吃……”

  三楼,赫尔曼看着谢灵拿着玫瑰花对人笑容满面,眉骨略微压紧。

  那篮玫瑰花没有来得及被做成鲜花饼,艾维就出了事。

  其实是很普通的任务,有市民发现城郊有邪物活动的痕迹,艾维和队友便前去检查,队友没有发现邪物,以为是虚惊一场,然而转过头就发现艾维不见了。

  艾维凭空失踪,一连很多天,众人都没有找到他。

  然后在某个平静的清晨,谢灵撞见了那个邪物——长着八条半腐腿脚,浑身长满浓密黑毛,缝合怪般的爬行生物。

  “……艾维?”

  他认了出来。

  因为这具可怕的躯体有个人类的头颅,是他熟悉的面孔。

  谢灵很清楚这样的邪物被教会发现后会落得什么下场,所以他将邪物藏了起来。

  他天真地以为净化咒、圣水……各种各样祛除邪性的事物,总有一件能起效,能够让艾维变回原本的模样。

  长着八条腐烂肢体浑身恶臭的缝合怪被附魔锁链困住,在废弃的破屋里,挣扎哀嚎不休,恐怖的动静传得很远。

  谢灵不得不施展隔音咒,几乎天天都要去看它?。

  这种事压根瞒不住他身边的人,赫尔曼很快发现了端倪。

  “灵,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我在想办法救回我们的同伴。”

  争执在所难免,谢灵和赫尔曼吵了一架。而且那段时间,赫尔曼在训练他的体术,两人的摩擦不断,关系已经不太融洽。

  吵架后是冷战。

  冷战两天之后,当谢灵满脸疲色,垂头丧气地从破屋里走出来时,赫尔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灵,不要再藏着它了。”

  他转过身,扯住一缕流银般的长发,“然后让你们把他焚烧成灰吗?”

  赫尔曼低头看着他,银白睫毛微垂,蓝瞳冰凉,“它是邪性凝聚的重度感染物,早不再是人类了,你救不了邪物。”

  谢灵重重喘息了两声?,从齿缝间逼出字句:“别用它称呼艾维,他是人类,他可以变回人类,我只是需要时间。”

  “它在伤害你,灵。”

  赫尔曼伸手拉起他垂在身侧的左臂,只见手腕有个清晰的伤口,鲜明的齿痕很深,那一小片肌肤血肉模糊。

  谢灵有些难堪又有种无力感,心脏揪成紧紧一团,甚至想甩开赫尔曼的手,都甩不掉。

  “赫尔曼,”他眼眸中蕴着水光,哑声道,“我真的救不了艾维吗?”

  “真的没有办法吗?是不是我的魔力不够强,是不是还有其他罕见的魔咒或者禁咒?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变回来?”

  莹莹白光闪过,谢灵手腕的伤愈合如初。

  赫尔曼松开他的手臂,轻描淡写道:“有办法。”

  谢灵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赫尔曼的下一句话:

  “它已然是个邪物,强行变回人类不过是加速死亡。变回人类的那一刻,就会湮灭成灰烬。”

  “你能接受吗?灵。”

  咯吱——

  破屋的门一开,那股腥臭腐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缝合怪在昏暗阴影里挣扎,阳光从墙壁破洞射入,点点光斑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嵌在这具可怖躯体上的头颅面目狰狞,尖牙突出唇外,眼珠外凸积满血污,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神态。

  谢灵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半蹲下身,直视着艾维面目全非的脸庞,轻轻地说:“动手吧,赫尔曼。”

  冥冥中某种奇异的魔力正在涌动沸腾,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诡谲莫测的力量短暂地支配了这片时空——

  缝合怪的半腐肢体断裂掉落,一具人类的身体从臃肿变形的尸体之间脱出。

  艾维盯着谢灵,目眦尽裂,恢复神智的一刹那就感觉到死亡的逼近,挣扎着往外爬,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吼:“灵,灵,救我……”

  话音戛然而止。

  伸出的手、惊恐的脸、挣扎的身体,一切寸寸成灰。

  谢灵半跪在地,垂下湿润的眼睫,目光落在那一摊细密发白的灰烬上。

  “灵,别难过。”赫尔曼的声音近在耳畔,远比往常要低沉,吐息扑在他的耳廓,带起一阵敏感的颤栗。

  谢灵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神经突兀地绷紧。

  他侧过脸,如此近的距离,即使光线昏暗,也足以看清对方的神态。

  原本透彻见底的冰蓝双眼,像暮色将至的海面幽深暗沉,而海面之下,深不见底,仿佛隐匿着某种无形的深海怪物。

  “灵,别哭啊。”

  赫尔曼高大的身体倾了过来,将所有的光照都挡住,几乎将谢灵完全笼罩。

  谢灵本能地生出危机感,声音不稳:“我没有哭,赫尔曼……你怎么了?”

  “撒谎。”赫尔曼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指,触到他浓黑潮湿的眼睫,“你哭了,在为别人哭泣。”

  谢灵猛然起身,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墙壁。

  赫尔曼缓缓地站直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难以言喻的眼神令谢灵感到分外陌生?,他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赫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