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已经是上午八点多了。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卧室的大床上，谢灵埋在柔软的被褥里,眼皮被光照得颤了颤。
几分钟后?，他缓缓睁开双眼,侧过脸看向墙壁挂钟,愣了下,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现在。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总遭遇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他神经一直高度紧绷，如今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堡，无形中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谢灵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还有些刚睡醒的迷糊，隐约记起有件事没办，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下了床，他赤脚踩在地毯上,指尖挑开窗帘,视线穿过透明玻璃窗和无形的魔法屏障，看了眼窗外熟悉的街景。
近处是宽阔的双向车道，交叉分布向城市四周延伸，大卖场、银行、事务所?、魔法商会……各种商店鳞次栉比。越过两条街,可以看见典雅华美的大教堂,最高的中心塔楼高耸入云，直指苍穹，像一柄神灵的巨剑倒立在大地上。
远处是庞大的皇宫建筑群,数座宫殿的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灵收回视线，洗漱换衣。
衣柜里放着两套漆黑崭新的惩戒者制服,尺寸完全贴合他的身材。看来在幸存者失踪期间，总部已经将他们调查得清清楚楚，提前做过准备。
他对着穿衣镜理了理衣襟，然后打开手提箱，伸手去拿放在里面的惩戒者徽章，目光瞟到牛皮纸大信封时，神经登时一动。
想起来了。
本该一离开海岛就找机会把它给烧了，耽误到现在。
谢灵站在浴室洗手台前，抽出信封里的纸张，火苗从他指尖窜出，就要舔上泛黄发脆的稿纸时，他忽然又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往下一瞥。
这片空间是怎么回事，是你做的吗？
这句话下面的空白处，不知何时浮现出凌乱潦草的两个字：
不是
祂回应了！
甚至仍旧在用他的笔迹。
谢灵心头悚然一惊，指尖火苗熄灭，当即抽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将稿纸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极快地写下两句话：
你一直在窥视我？
你是不是想以我为锚点进行神降？
这一次，他亲眼看到了祂回答的过程。
泛黄的纸面上，漆黑凌乱的字迹一行行地浮现出来：
灵，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在看着你
你能感觉到我的……来找我
来找我，我在等你……来找我……
简直像疯了一样?，重复凌乱的黑字挤满仅剩的半页空白，开始覆盖在那些字迹褪色的稿纸上。
字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眨眼之间，这沓泛黄的稿纸几乎变成了黑色！
谢灵心跳加快，感觉那黑字似乎快要从纸中溢满出来，立刻施法焚烧。
呼！
稿纸被火焰舔舐，在他手中烘烘燃烧，很快化成漆黑的灰烬，从指缝间落进洗手池里。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哗啦啦的水流将灰烬冲走，谢灵仔细地洗了手，擦干净，不紧不慢地戴上黑色皮质手套。
洗手台前的镜面倒映出他的面庞，眉睫漆黑，眼瞳绯红，显得脸色分外苍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
谢灵无声呼出一口长气?，走出浴室，打开房门。
门口站着惩戒团长的心腹侍从，上下打量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爱德温，跟我走，奥狄斯大人召见你。”
城堡处处都是青黑色的坚石，硬质鞋底踩在花岗岩地面，发出清晰稳定的回响。
谢灵跟在侍从身后方?，与数个惩戒者擦肩而过，这张年轻俊美的陌生面孔，引得他们频频回顾，看着对方被一路带上了五楼。
侍从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扣了扣虚掩的门：“奥狄斯大人，路卡·爱德温到了。”
“让他进来。”
侍从侧开身体，示意谢灵单独进去。
谢灵伸手推开门，举步走了进去。
宽敞简洁的办公室里，一道穿着黑制服的高大身影站在窗边，并未回头，淡淡问：“第一次来萨兰？”
在谢灵的印象里，奥狄斯并不是喜欢和人寒暄的性格，尤其是对下属，说话通常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仅仅是一秒的迟疑沉默，就听对方冷峻追问：“不知如何作答？不知是否该说实话？”
如果眼前的是萨默菲尔德、兰克林……甚至是教皇，谢灵都会遵从路卡·爱德温的身份设定，毫不犹豫地撒谎。
但这是奥狄斯。
谢灵重新加入惩戒团，维克大教堂出事后?，毫不反抗地被带回萨兰，就是为了见到奥狄斯。
他一个人无法达成夙愿，必须要寻找助力。
谢宁不行、加西亚不行——所有昔日的朋友都不行，一旦他们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情，要么阻止他，要么陪他涉险，这两种情况于他而言，都是坏结果。
只有奥狄斯是适合被拖下水的人选，位高权重、足够强大、值得信任。
谢灵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缓慢而冷静地回道：“并不是，奥狄斯大人。”
站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来，黑发金眸，面容深邃英俊，眉眼间有种与生俱来的冰冷傲慢。
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真实年龄不清楚，因为谢灵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幅容貌，多年过去丝毫未变。
“奥狄斯大人，有件事我必须先和您坦白。”谢灵有些忐忑，赌博般的危险感让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一抬脸，直视对方的面庞，“路卡·爱德温是假名。”
“我知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奥狄斯直勾勾地盯着谢灵，轮廓锋利的眉眼略微压紧。
气氛一刹那间凝固，静默了足足十几秒后?，谢灵忍不住问：“您不想问我的真名吗？”
只见奥狄斯手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先别说话，紧接着抬脚走近几步，目光犹如实质笼罩着他，眼底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奥狄斯终于出声：“谢灵，我知道路卡·爱德温是假身份，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
谢灵脸色微变：“您是怎么认出来的？”
“用我的眼睛。”奥狄斯看着他，锐利深邃的视线仿佛有种直抵心灵的力量，“我知道你会回萨兰，但不知道你会以这种方式、这种面貌回来。”
“您……知道我会复生？”
奥狄斯唇角微勾，眼瞳犹如燃烧的金焰，映出谢灵惊疑不定的面孔：“否则，你那个弟弟怎么会乖乖地在萨兰等着?。”
“您为什么要告诉——”
“废话少说。”奥狄斯打断谢灵，自上而下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容拒绝：“现在，脱掉你的上衣。”
“……”
“不用想借口回避，路卡·爱德温的资料显示你转化失败，只代表魔药对你无效，你复生后的体质变了。”奥狄斯说，“你给自己构绘了很危险的魔纹。”
谢灵头皮发麻，深吸了口气?，竭力恢复冷静，坦然承认：“是，我构绘了26号魔纹。”
“你的胆子很大，灵。”奥狄斯走近一步，伸出手，指尖按在他的左胸口，“果然是它。”
谢灵垂下眼。
奥狄斯收回手指，视线略微下移，看着他领口边缘露出来的一点淡金色：“从你一进门起?，我的魔力就在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持续流失。”
“您的意思是，”谢灵话音一顿，感觉到心口魔纹略微有些发烫，似乎又在蔓延生长，霎时什么都明白了，“26在盗取您的魔力？！”
他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容，然后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阴森森地说：“26，不准盗取我面前这个人的魔力，现在、立刻停下来！滚回去，不准乱爬。”
奥狄斯察觉到体内的魔力流逝停住，而对方露出的金纹迅速缩回到衣领以下。
“竟然听得懂人话，活性未免太强了。”奥狄斯微眯起眼睛，盯着谢灵的心口位置，“这不是件好事，灵。”
谢灵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我明白，奥狄斯大人。”
“既然您知道这么多?，我就没什么可隐瞒了。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重返纳木拉西大峡谷，进入迷雾中吞噬者栖息的宫殿。”
他说出旁人听来异想天开的话：“我要为我的队友们报仇，我要彻底毁灭祂。”
奥狄斯沉默数秒，看谢灵的眼神就像在看那些梦想说要飞到月亮上的小孩。
谢灵低头弯腰，向他行了一个庄重的教会礼，嗓音诚恳柔软：“我需要您的支持，奥狄斯大人。”
奥狄斯转身走回办公桌后?，坐进扶手椅里，垂着眼皮一言不发，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谢灵直起身，抬脚走近到他的桌前，低沉道：“灵魂回归极乐园的惩戒者先不提，那么赫尔曼呢？您选定的继任者，教会的圣徒，圣主的眷属，肉身和灵魂皆被吞噬，您不会惋惜心痛吗？”
“天真。”奥狄斯抬起眼看他，语气谈不上严厉但也绝不温和：
“你以为邪神都是什么？任你施法捕捉的邪物？任你击杀的邪徒？祂们蛰伏在重重时空屏障之外的里世界，仅仅是一次意识神降，就能造成整座城市的感染，你怎么毁灭祂？”
“至于纳木拉西大峡谷，我亲自带人搜过，没有迷雾和宫殿。那时大峡谷只是恰好表里重叠，让你们误入里世界，碰见吞噬者。如今你重返纳木拉西毫无意义，重叠早已结束，那里没有进入里世界的入口。”
谢灵从齿缝间轻声问：“所以您不打算再做任何事，对吗？”
“对。”奥狄斯直言不讳，金眸极具压迫感地盯着他：“我对赫尔曼的死亡感到惋惜心痛，所以我希望你也别做任何白白送命的事。”
谢灵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即使不进里世界，你的状态都够危险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被未知存在打下了烙印。”奥狄斯冷声道，“你身上还有肆意盗取魔力的26号魔纹，一旦你进入里世界，恐怕还没找到吞噬者，就先被其他邪神找上门了！”
“感谢您的提醒。”
谢灵往后退了一步，微垂下脸颊：“您还有其他事要交代吗？没有我就先行告退了。”
这作势是要一意孤行了。
奥狄斯的面孔蒙了层薄冰。
谢灵等待几秒，不见回应，正要退出办公室，这时奥狄斯冰凉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萨默菲尔德为什么格外针对赫尔曼吗？”
谢灵一怔，不明白对方现在提这个有什么意义。
“因为教皇冕下暗示过，想选赫尔曼作为继任者。萨默菲尔德知道这件事，他想做下任教皇，自然将赫尔曼视为眼中钉。”
“我和赫尔曼聊过这件事，他婉拒了，不愿成为教皇的继任者。”奥狄斯注视着谢灵，“原因很简单，教会所有圣职里唯独只有至高无上的教皇，一生不得嫁娶，而他想要结婚。”
“灵，你想知道赫尔曼的求婚对象是谁吗？”
谢灵脑子一阵阵地发蒙，“他要求婚……是谁？”
奥狄斯起身走到谢灵面前，用平静至极的语调对他说：“219年的冬天，你们去纳木拉西之前，他告诉我，他要在220年到来的跨年夜向你求婚。”
谢灵呼吸停滞，有一瞬间的耳鸣。
“赫尔曼提前跟我请长假，他很自信你会答应，想在新年里带你回东大陆，回你的家乡，以你爱人的身份，向你家乡的诸神祈福，希望你永远平安快乐。”
奥狄斯抬手挑起他的下颌，逼视着他的双眼，冰冷道：“现在，回答我，赫尔曼会希望你为他复仇，然后白白送命吗？”
谢灵喉咙艰涩吐不出一个字。
良久之后?，他哑声说：“他不在了，不管我是安度余生，还是即刻赴死，他都不会有任何感知。”
奥狄斯面容冷峻平静，指骨却微微用力。
谢灵后退两步，自然而然地从他手掌间挣脱，缓慢地笑了笑。
“您还有其他话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