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离开以后,江澄才睁开眼睛,放松身子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用手臂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蓝曦臣的出现一点儿也不意外。在让门生送信去蓝氏时,他就有预感,蓝曦臣一定会在收到信以后马上赶来。

  不得不说蓝曦臣的出现让他松了一口气。可是就算他来了,又能怎么样?

  江澄抬起手张开五指,在昏暗的光芒中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指瘦长,骨节分明,上面还有常年练剑带着的老茧,然而,指尖却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他的灵力在溃散。

  突然间的,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个盛满了水的瓶子底下破了个小口,灵力源源不断的从那里流失。通常来说,受了伤,身体不适,灵脉被封,或者例如伏魔洞那时中了苏涉的计听了魔曲等情况,会造成灵力短暂的流失,无法使用。一般而言,过后等身体康复,灵脉解开,很快灵力就会恢复如初。然而江澄现在的情况,是灵力尚存,但却日渐消散,无法挽回。伴随着极度的疲惫和虚落,江澄发现,自己正在失去对自身灵力的掌控。

  按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他恐怕就会变成一个废人了。当年被化丹之后丹田空虚内力全无的恐惧再度笼罩在他的身上。然而那时候,他不过孓然一身,大不了一死了之。现在他的背后,有尚还年幼的金凌,有好不容易壮大至今的江家,他不能说倒下就倒下。

  然而他根本想不到为何会突然这样,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用来抑制地坤气息的药物开始反噬了。外婆当年把药给他时,就告诉过他没人知道这方丹药的后遗症是什么。当日他在杀死鬼面蜘蛛的庆典上向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位婆婆道谢,年轻的少女也冷着面警告他,叫他不要再吃药,说这种药相当厉害。

  所以……这就是他违背天命,隐瞒身份的代价?

  江澄只觉得全身发麻。这代价太大,几乎就要走了他的一切。他将手掌握成一个拳头,狠狠的砸到一旁柔软的被褥上。

  他仍然心怀侥幸,或许灵力崩溃的源头并不是他所服用的药物,或许是有人给他下了毒,或许只是他最近太累了,过几天就能恢复。然而事实上他这两日也都暗中调查,并没有发现可以给他下毒的媒介;自从灵力开始溃散以后,也完全没有停止或恢复的迹象。

  更糟糕的是,伴随着灵力的流散而来的,是突然的昏厥和持续的无力,以及各种各样的不适。以往有什么病痛,江澄都能靠毅力熬过去,这次却完全控制不住。就像昨日从虞氏御剑归来,一瞬间就眼前一黑,待他恢复意识,已满身疼痛跌落至地面。今日等待蓝曦臣到来时也是,突然胸口沉闷,完全喘不上气,意识很快就模糊不清,待主事将他唤醒,才发现自己晕在桌案前。

  幸亏主事与蓝曦臣都以为他是过于疲累睡着了……但是一次两次他可以找借口搪塞,再多几次,就完全无法瞒住了。如果只是在莲花坞内发生,他能封锁消息。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龟缩在莲花坞,万一在外出时、在赴清淡会时发作,被人知晓,不用一天,整个修仙界都会知道他江晚吟身体出了问题。届时,原本畏于他阴狠强硬而不敢动作的魔爪,会立刻伸向金凌,伸向江氏,而他根本无力阻止!

  还有更可怕的事,一旦在他昏迷时有人请来大夫,只要一为他号脉诊察,立即就能知道他是个地坤。到时候……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不能让任何大夫为自己诊断医治,天乾的家族为寻地坤早已闹得近乎疯魔,除了蓝氏以外,所有天乾家族都曾拜访过云梦,请江澄为他们留意。有些较为德高望重的老宗主,江澄还不得不亲自接见,忍受着厌恶和嘲笑,去倾听他们哭诉找不到地坤的焦急。还有的家族,地坤都尚未出现,却已经大打出手。这种情况下,任何大夫若是知道了他就是地坤,都可能去通风报信。当初曹怀真在世,他曾想过一旦身体出现问题,便向曹怀真坦白,由他医治。但是,现在想来,幸好他没有说出口,否则注定铸成大错。

  但是现在,尽管曹怀真已死,却依然危机四伏。他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灵力的溃失。

  摆芒村庄的婆婆,是现在江澄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但是,摆芒的村庄,在连司南也找不到的地方,当日他们也是误打误撞,且和水古一块儿,才闯进了那片白雾。如果只有自己去,江澄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找到那个村庄。他可以离开七天,离开十天,但能失踪一个月,半年吗?

  江澄闭上了眼睛。

  蓝曦臣。

  那熙和文雅,温柔款款的身影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如果他真的毫无办法,如果他真的支撑不下去,那么他必须给金凌和江氏,找一个可靠的后盾。蓝曦臣……除了蓝曦臣,他想不到其他任何一个可以安心托付的人了。

  他相信蓝曦臣。

  从他知道自己是地坤的那一天起,便知道自己无法为江氏延续血脉了。那时他恳求阿姐,以后将阿姐的次子或次女过继给江氏,继承莲花坞。怎料阿姐只留下一个金凌便走了,所以江氏的继任者,也就只能顺移给金凌的后代了。然而金凌尚年幼,他也不愿逼他,只是偷偷亲手写了一封手书,写明万一他发生不测,江氏由金凌后人来继承,盖上宗主御印,压在祠堂江枫眠牌位下的暗格中。

  这件事,目前唯有他自己知道。明日,干脆明日他将此事交代给蓝曦臣,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能为金凌和江氏安排一条后路。这很自私,对蓝曦臣也不公平,但确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然而,他独领江氏那么久,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要依靠外人之力。而这份让步,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或者道行不好,而竟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地坤,此种不甘,犹如烈火烹油,灼烧着江澄,让他咬紧牙关,恨不能撕裂一切。犹如那日得知了金丹真相一样,叫人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被迫接受命运的嘲弄。

  昏眩的感觉又袭了上来,明明躺在床上,却觉得天地都在摇晃。江澄努力眨着双眼,想要保持清醒,却最终还是抵不过降临的黑暗,喘息着陷入昏睡。

  待江澄再醒来时,月亮已经悄然爬上了莲花坞的上空。月光透过乌木门的雕花镂空,在纱帘上映出了精巧美丽的花纹。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屋里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虽然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地下还散发着地龙传来的暖气。但江澄还是觉得,寒意从四肢蔓延到全身。

  每一次睁开眼,他都希望灵力的消散已经停止,但每一次,他都要迎来失望。

  在这冷得近乎叫人绝望的冬夜,他居然有点怀念,在那闷热的南疆树屋里睁开眼时,那一抹陪在他身边的身影。

  就在他嘲笑自己的懦弱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箫音。

  那精妙绝伦的箫艺,恐怕整个修仙界,也只有蓝曦臣能做到。

  他闭上眼睛聆听,蓝曦臣吹的,正是在南疆数次吹奏过的那首曲子,旋律悲伤幽婉,却又动听得叫人不愿离去。

  江澄不自觉的跟着曲调哼了起来。

  若是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和蓝曦臣,会走得如此之近。他与蓝曦臣相识十多年,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但自桐柏山事起这几个月来,两人之间的来往,频繁得有些超出了江澄的掌控。作为一个地坤,他数次想要避开和蓝曦臣的接触,却最终都不了了之。他自己其实很清楚,如果他强硬的拒绝蓝曦臣的好意,蓝曦臣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近他。但是,他没有。

  和蓝曦臣在一起,其实感觉很好,好到数次他狠心要断绝和蓝曦臣的联系,却又在下一次放弃。蓝曦臣待他,确实相当真诚,优于他人。也难怪金光瑶当年坏事做尽,却唯独不愿动蓝曦臣。如果他不是个地坤,蓝曦臣不是个天乾,或许他也可以放下心防,和蓝曦臣做一对能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的挚交好友。

  可惜……

  江澄叹了一口气,下床换上了衣服。前几日,南疆那边送来绝佳的普洱茶,很适合隆冬时节饮用。原本准备夜猎时带去给蓝曦臣,既然现在他来了,就让他带一些回去吧。江澄换好衣服,拄着杖子走出卧室,来到对面的书房。他记得他把品质最好的几片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不料打开柜子,视线却无意被角落的小盒子吸引。

  那是蓝曦臣给他的月宁草,他倒也没舍得用,和金凌给的一起藏在这柜子里。

  手抚上朴质的盒子,嘴角不自觉弯起个弧度,就因为这盒月宁草,他就得把自己上好的茶叶给让出去,虽说这个交换是他赚了,但他想到蓝曦臣当时那个笑容,却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正在回忆,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接着便是主事的声音。

  “宗主,宗主?”

  “进来。”江澄合上柜子说道。

  主事进门,发现江澄已起,有些吃惊。

  “宗主,您醒了怎么不叫人来服侍?”

  “无妨,腿已经不怎么疼了。”江澄说道,“什么事?”

  “有几位蓝氏弟子突然来访,说是有急事要见蓝宗主。”

  “急事?”江澄皱了皱眉,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落在他心里,“按规矩来,请他们去试剑堂,然后通知蓝曦臣。”

  蓝曦臣在莲花坞是客,因此蓝氏子弟来访,自然绕不过他这个莲花坞的主人。江澄到达试剑堂时,几位蓝氏弟子已等候多时。一见江澄,都起身行礼。

  其中有两名弟子,江澄似乎有点印象,都是蓝氏的高阶弟子,上次清淡会跟随蓝曦臣来过云梦。几人的表情都隐隐有些兴奋,似乎并不像出了什么严重状况的模样。

  蓝曦臣也紧随其后到了。先是给了江澄一个微笑,才转头去看自家弟子。

  “出了何事?如此紧急。”

  蓝氏子弟看了看江澄,江澄也撇了他们一眼,说到:“那我就不亲自送泽芜君了,你们请便。”

  说罢,正要叫人来送客。蓝曦臣却突然开口:“有什么事,这里说吧。”他看了江澄一眼,温和的笑道,“晚吟也不是外人。”

  江澄眉头微微一皱,瞪着蓝曦臣。

  此时,领头的蓝氏弟子,却仿佛按耐不住一般,带着众弟子,对蓝曦臣行礼到:“宗主大喜,贺喜宗主。”

  蓝曦臣愣住了,动也不动的盯着自家的弟子。领头的弟子用满是欣喜的声音对蓝曦臣说道:

  “宗主,临安艾氏长女今晚显了地坤之征!因为仰慕宗主,避人耳目送至我们蓝氏!先生让我们来接您,速速回去成礼!一刻也不要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