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17章 【章十七】

  素衣纤纤,飘然落下。

  双沙罗就落在摩诃子身前,就像一条白色的绸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她把手从袖子里伸出,裸露在外的手背与腕子瞬间就被四下狂散的魔气割出了口子。鲜血流出,但她却毫不在乎,执拗地将掌心贴上摩诃子的脸颊,将他面上附着的血迹轻轻擦去。

  摩诃子已认不得她,他感觉到双沙罗的靠近与抚摸,一双浑然无神的红色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周身气流奔涌加剧,将双沙罗的衣衫与面颊也擦出数道伤口。

  空中传来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轻飘飘的,转瞬就不见。

  自娑罗双树上逐渐飘下的白色娑罗慢慢汇聚在二人身旁,双沙罗捧着摩诃子的脸,看着那张与自己生得同样,此时却狰狞陌生的面容,闭上一双眼,将头探过去,眉间的红色印记发出淡淡光晕。

  摩诃子似乎对那光惧怕极了,拼命摇着头,想要甩开脸上的手。而那手看似柔若无骨,却仿佛蕴含着极大的能量,摩诃子摆脱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沙罗带着那发光的印记贴上自己眉心那块黑印。

  印记相触的瞬间,狂暴的魔气好似被安抚一般慢慢平稳下来。待魔气全部安稳下来后,双沙罗睁开眼,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铁骕求衣与苍越孤鸣,轻声说道:

  “狼妖,我已以双生之法困住摩诃子周身魔气,但也支撑不了多久。若要彻底了结此难,必须破坏双树内丹。”

  “他杀业太重,入魔已深……再也唤不回。如此下去,人界必有大祸。生灵涂炭,血染阿鼻,我与他共修了那么多年,并不想看到他成就这样的果。”

  “我终究是……不愿看他继续堕落下去,成为无神无识的疯魔。”

  “内丹在双树主干缝隙之中。摩诃子入魔,无法周全圣树主体;我则调用全身修为困住他。此时娑罗双树灵气最为薄弱,也最易下手。”

  “我与他共生,与他同修,这次,也让我陪着他,一同消亡罢。”

  她凝望着眼前的容颜,眼角划过一丝清泪。

  ——你终究到最后,都未曾看我一眼。

  ※

  双沙罗自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摩诃子。

  那时她是一袭红衣似火,是与现在迥然不同的颜色。她觉得摩诃子或许更适合这火一样的颜色,因为他比她更开朗,也更健谈。二人相处时,皆是摩诃子主动与她攀谈,而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应和的单音。

  就算这样,摩诃子也未曾厌烦,不知疲倦地与她继续说着话。他们是娑罗双树,共生同修,她觉得一直到修成正果之前,日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她习惯于追随着摩诃子的身影,眼神亦是粘在他身上。他们在修行的那些年岁里听人界的其他精灵物怪讲了许多故事,包括与他们同为圣树的那一棵化外菩提。

  摩诃子想拉着她一起去看,但是她生性胆怯,不愿外出。她连这座山头都不曾走下去过,更何况是要到三界化外那么远的地方?她拒绝了摩诃子的邀请,只说要替他守好本体,嘱咐他让他在时限内赶紧回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双沙罗想回到那一天,将摩诃子挽留住,不让他离开。如果她不让他离开,那么后面的一切因果,或许都不会发生了。

  自那天从化外菩提回来后,摩诃子的话题就变了——从佛卷经文变成了化外菩提,从参经悟道变成了那位菩提子。

  她看到他眼里的依赖,也看到他眼里逐渐加重的执着。

  佛说,执念是苦。

  双沙罗觉得佛说的对极了,因为她现在看着摩诃子,心里就很苦。

  她记住了他所讲述的一袭白衣,她看了自己所着的火红衣袍,看了双树本体上所开的灿若云霞红似学的娑罗花,陷入了沉思。

  那一次的渡劫,她拼尽了全力,虽是凶险,但却如愿以偿。

  ——她终于开出白花,一身广袖流仙亦由红转白。

  她终于也变成了他心中执念的模样——白衣飘飘,眉目如画。但她却也发现自己仍无法将他挽回。

  他的心心念念,依旧是在化外菩提树下的那个他。

  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依旧守在他身旁,与他共生,与他同修,与他一同闭关,与他共渡天劫。那么多年岁过去了,陪伴他已经成了习惯。

  执念是苦,她却已经习惯苦的滋味。

  她看着他强行出关,又带着一身血污回来。那些血将红衣染出一块一块的黑色痕迹。他回来了,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已经不在了。

  她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继续陪着他罢了。

  后来渡劫失败,他与她皆是受到重创。

  后来的后来,便是枯燥的修行,与这短短时日内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他激动,看着他欢喜,看着他入了邪道,看着他入了魔。

  她的心已经都是苦的,她也知道自己变得扭曲——他不看她,没关系,她看着他就好了;他不会因为她而欢喜,没关系,她看着他欢喜就好了。

  他想要的,她会追随;他欢喜的,她亦会欢喜。

  她就这样追随着他的喜怒哀乐。但她的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看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受伤,看着他疯狂,看着他彻底堕落,看着他要玉石俱焚。

  这一次,她看不下去了。

  她用了毕生修为,才换来与他肌肤相亲的这一瞬间。

  ——这一次,你会看看我么?

  ——如有轮回,下一世,你还能,看看我么?

  ※

  礊龙、狼王爪合力劈开娑罗双树那条几不可见的缝隙。破开枝干的瞬间,光芒大盛,恍如白昼。

  只见自娑罗主干中浮现一颗圆珠,半黑半白,光华流转,灵气逼人。

  细细看去,那黑色的一半却好似在慢慢褪去,似是与那白色的另一半在争斗。须臾之间,黑仍是抵不住白的紧紧相逼,一丝一丝消融殆尽,最终消失不见。

  而那边的双沙罗却轻哼一声,唇心漫出一口血。那抹朱色染上胸前衣襟,星星点点,仿佛红梅。

  但她脸上却无丝毫难过的神色。她望着摩诃子怅然失神、毫无反应的模样,试探性地轻触了一下摩诃子被血染透的唇,发出一声释然的喟叹,细语呢喃,其中所含的,是脉脉柔情、也是满腹愁肠:

  “摩诃子,我们,来生一同赎罪……”

  那一句轻语消散在光芒中,带来一声珠玉碎裂的声响。

  灵丹破碎,散于天地,化成星光点点,霎时不见。

  那些枯萎的草木被那点散落的光辉碰到,潇潇簌簌,竟开始一寸一寸舒展开干瘪的脉络,恢复成原本绿意浓浓的模样。

  点光入林,草木清华。

  双沙罗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她紧紧捧着摩诃子的脸,眉间一点光却早已消失不见。她的目光描画着对方的眉眼,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满足与心安。

  但她的足却已开始透明,连同摩诃子的一同慢慢消散。一袭白衣,一影红衫,自下而上开始化为尘埃,一点一点变为虚无。

  当那点消逝蔓延到胸腹,摩诃子却缓缓睁开了眼。眼是同双沙罗一样的、黑水银似的颜色,没有魔的狂,也没有执的痴。他注意到眼前的双沙罗,眼波一动,开了口,虽是沙哑,却不复癫狂:

  “沙罗……”

  最后一声飘飘洒洒,如同叹息,带着两人最后的身影,终是化为天地之间一缕幽光,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满树娑罗,倏然凋零。

  地上那些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的花,也慢慢干枯卷曲起来,露出地表尘埃的颜色,上面有一块又一块暗红的血迹。

  周围草木渐次繁茂,而娑罗双树则逐渐衰败。

  方才被埋在花瓣之中的菩提子却在此时发出光来,明明晃晃,仿佛夜空北斗,指路明星。

  光华渐盛之间,有两粒菩提子忽地就脱离绳结,漂浮于半空之中,在那娑罗双树彻底枯死之前,埋入那被刀刃劈开的裂缝之中。

  ——这一颗,是执念成魔,求而不得,心生怨怼。

  ——这一颗,是双生相伴,无望而终,闺怨幽幽。

  俏如来静静躺在苍越孤鸣怀里,胸前的白衣尽数染红。有星点微光落在他身上,却无法改变他此刻命悬一线的情状。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娑罗难成双,情恨怨长久。

  这两颗菩提子所感受到的尘缘情苦,是谓——

  怨长久。

  ※

  “王上!”铁骕求衣将礊龙收起,看到苍越孤鸣呕出一大口鲜血,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苍越孤鸣已是极为虚弱的模样。他失血过多,紫黑色的衣袍变得沉甸甸的,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将手贴上去便能感觉出一阵骇人的湿凉,再拿下来掌心就被染上一层淋漓的鲜血。

  他喘息着,抚在俏如来胸口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铁骕求衣靠近之后发现,他的手里依旧发出微弱的、淡紫色的光。

  ——那是苍越孤鸣的妖气,被源源不断地推入俏如来的体内。

  苍越孤鸣半头长发都已变成银灰色,眼睛已经是狼眼的模样。他是勉力强撑着人族的模样,用尽全力周转着体内已尽空虚的妖力,只为再为怀中人博取一丝生机。

  而俏如来脸上的衰败之色却未曾停止。微微颤抖着的睫毛是艳丽的红,却无法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点颜色。嘴角的鲜血未曾干涸,一丝一丝地蔓过腮边,没入鬓角,染红了一把白色的发。

  一人在无可挽回地死去,而另一人则在拼尽全力地救他。

  铁骕求衣扶着苍越孤鸣,他能感觉到身侧君王身体的虚弱和颤抖,心知再这样下去,苍越孤鸣怕是也要撑不下去。不及多想,铁骕求衣探手入怀,取出一小盒,拇指拨开盒盖,露出一丸暗红色的丹药来。

  他将那打开的小盒向前一递,低声道:

  “王上,这是‘火炼丹’。请王上服下,以缓伤势。”

  苍越孤鸣没有抬头,说:“给俏如来。”

  “王上。”铁骕求衣的眉动了一下,“‘火炼丹’乃妖族所制,不可给人族之人服用。”

  “给俏如来。”苍越孤鸣依旧没有抬头,“莫要让孤王重复第三次。”

  “王上。”铁骕求衣垂下眼,“此药药性霸道,只适用于妖族体质。俏如来是人族,此药与他服下,只会害了他。”

  “……”听到“俏如来”三字,苍越孤鸣才缓缓侧过头来。他看着铁骕求衣,问道,“可有法子救他?”

  “有。”铁骕求衣看着苍越孤鸣的双眼,一字一句回答:

  “王上服下此药,用交合渡气之法将药力通过王上体内佛力渡给俏如来。”

  “什……?!”苍越孤鸣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双湛蓝色的狼眼睁地圆圆,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惶。

  “是,交合渡气之法。”铁骕求衣神情如常,点了点头,“如何决断,还请王上斟酌。”

  ※

  苍越孤鸣看着铁骕求衣,目光从对方脸上挪到那丸红色的药,神情复杂。

  他将菩提子放在心尖上,捧着他,护着他,不愿伤到他一分一毫。他曾想过与他携手相伴,却未曾……未曾有丝毫僭越的想法。

  菩提子于他,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他仰望的信仰,是他想要亲近的温情。

  而……此刻在他怀中的,是菩提子,亦是俏如来——那个他看着长大、有喜有悲、有嗔有痴、会气恼、会纵容、会无条件包容他,甚至……会用生命保护他的俏如来。

  他看着他紧闭的眼、苍白的脸、染血的唇,看着他眉间红色的印、红白掺杂的发、满是血污的衣。他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的模样,将他刻入心底。

  他知道他是不同的。他看过他呱呱坠地的模样,也看过他成长后的清俊儒雅;看过他自请出家的执着,也看过他面对百般刁难的宽和。他知道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见过他的悲欢喜乐、爱恨嗔痴。他知道他就是如此生动的模样,有着身而为人最鲜活的情感,亦有着身为佛者最慈悲的胸怀。

  他知晓他是不同的,他对这样的他,很欢喜。

  他心悦这样的他。

  苍越孤鸣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才注意到自己对俏如来的情感——不同于对菩提子的依赖与信任,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源于本能的爱恋与倾慕。

  他看着俏如来,想起那次令人悲伤的争吵,以及那个荒唐的吻。

  他为什么会吻了他呢?

  他现在知晓答案了。

  苍越孤鸣低下头去,将俏如来往怀里拢了拢,在他眉心印记上落下一个吻。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

  “孤王会救你。”

  “就算你恨孤王……”

  “孤王不会让你死的。”

  苍越孤鸣抬起头,向铁骕求衣伸出手。

  ※

  耳畔是繁茂枝叶掠过的细碎声响,怀中是细微轻浅的虚弱气息。

  苍越孤鸣勉力维持着自己的人形,抱着俏如来快速奔跑在龙泉寺后山上。

  铁骕求衣自请回龙泉寺,只言说要协助风逍遥帮衬寺里,事情办妥后再去镇上帮助史艳文等人。

  他是在为自己留出空间,苍越孤鸣心中清楚。

  他想带着俏如来远离那块空地,纵然娑罗双树灵丹已毁,但苍越孤鸣仍有所顾虑。他与铁骕求衣分道扬镳,转身往山后密林而去。

  ——要快,要快,要快些找到一个能安置两人的地方。

  苍越孤鸣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妖力的空虚。‘火炼丹’只能治愈自己伤重的躯体,却无法弥补流逝的妖力,他妖力渐微,人形已尽崩坏,脸颊上都出现了妖化的纹路,他只能加速奔跑着,一身王袍迎风猎猎,带出阵阵浓重的血腥气。

  忽地,苍越孤鸣闻到一阵清幽浅淡的气息,他脚步未停,心念骤起,随后足下一转,调转方向冲着那气味来源而去。

  重林深茂,内有修竹。

  后山上有一片绵延了小半山腰的竹林,许是经历过许多岁月,竹子都长得极高,竹叶繁茂,密密匝匝的一片。日光透过层叠茂密的叶片缝隙,落下一层浅淡的光。

  苍越孤鸣在进入竹林的瞬间便感觉脚底一软,妖力险些支撑不住人形的四肢。他用力一咬舌尖,口中血味霎时散开,催动最后一点妖气抱着俏如来潜入竹林深处。

  不出多远,他便寻到一处较为幽暗隐蔽的地方。苍越孤鸣一手搂着俏如来,另一手将身上厚重的披风与外衣脱下,铺在地上。低头的瞬间,他只感觉脑内一热,手上一凉,再睁眼,看到的非是人类纤长的五指,而是属于狼族的趾爪。

  但他的脸与手臂仍是人族的模样,他快速而轻柔地将俏如来放在铺好的衣物上,双膝着地,低下身子在那冰冷的额上再次落下一吻,轻声说道:

  “俏如来,对不起……”

  话音未落,苍越孤鸣周身气流便紊乱起来。他再也维持不了现在的模样,一声闷哼之后,变回那头银灰的大狼。

  狼那双仿若碧海的眼看着躺在王袍之内的俏如来,眼底一抹暗色几相变幻,终是下定了决心,就着现在的姿势伏在俏如来身上,微凉湿润的鼻子拱了拱他额上散乱的碎发。

  ——孤王,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