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16章 【章十六】

  长剑入体,冷铁刺破骨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摩诃子只觉得一道人影掠到眼前。那人一身霜白,衣袂飘绝,在这片浓稠的花香中带起一阵清风。风中有他记忆中属于那人的檀香气息。他愣了一瞬,却已来不及收手。

  他只能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握着一柄血红的长剑,剑锋擦过飘散的雪色长发,没入对方的白色僧衣里。

  他看着那抹白影背对着他,替狼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那人是痛极了,却也倔强极了,明明自己中剑,却还伸出手,拇指擦过苍越孤鸣的唇角,抹开了那一点血色。那只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上面只有四枚菩提子。

  ——是俏如来。

  俏如来整个人几乎是扑在苍越孤鸣身上的。他能感觉到长剑带着狠厉的力道刺入后背,然后胸前一凉,剑尖透了体,带出的血染红了身前衣襟。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伤重狼狈的模样,动了动唇,却只带出口里一滩殷红的血来。

  他呛了一下,便也只能抬起手了。发凉的指尖蹭过苍越孤鸣的脸,帮他擦去嘴边的血,缓缓眨了一下眼,暖金的瞳里是安心,也是释然:

  “苍狼……这次换俏如来……保护你……”

  一句话说完,俏如来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手上菩提子滑落在地,埋入血色花瓣之中。

  此时的摩诃子已然说不出话,他看着俏如来后倾的身体被苍越孤鸣揽住,看着苍越孤鸣将俏如来抱在怀里,他甚至能感受到手中长剑的尖端刺入了苍越孤鸣的身体。

  他仍是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与慌乱中,手中剑从未如此烫手,让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眼前白衣染血的画面对他来说太过刺激,同样的白衣,同样的鲜血淋漓,不同的是,此刻害他如此的人……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涌现出的那点恐慌就迅速蔓延开来,摩诃子手腕用力,直接将长剑抽出,带出裂帛似的一声。

  亦是格外清晰。

  昏迷中的俏如来抖了一下,背后的衣衫刹那间变成血红一片。苍越孤鸣颤抖着用掌心捂住俏如来贯穿前后的伤口,无措地看着血液透过指间缝隙将更多的衣衫染成一片殷红。

  他红着一双眼,周遭万物已不能分去他丝毫注意力。俏如来重伤入怀的模样,以及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都仿佛将那数千年的时光消弭殆尽,让苍越孤鸣一夕之间回到了他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天。

  同样的怀中人,同样的白衣血,不同的,只有他现今一身通天彻地的千年修为,足以向阎王讨回这三刻性命!

  顾不得多想,苍越孤鸣凝气入掌,轻轻抚在俏如来心口,调动全身修为,护住他的心脉。然而他之前战时损耗过多,自身维持人形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将全身妖力都调动起来?

  苍越孤鸣只觉喉中一甜,偏头过去呕出一口血,狼耳愈加明显,身后竟是现出一条尾巴。但就算这样,他也未曾停下手中动作,只想让怀中人生命的流失慢一刻,再慢一刻。

  摩诃子看着苍越孤鸣与俏如来。在他眼里,这场景何其相似,又何其讽刺?数千年来,他将苍越孤鸣当做心魔,每日每夜都想除之而后快,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时,阻止他的却是他朝暮牵挂的菩提子。

  他怔怔抬手,目光看着自己苍白的手与那柄绯色的剑,只是盯着,不言不语,连眼珠都未曾挪动半分,却又突然甩开手,一双眼已变成透光的红,眉间印记骤然转黑,发出阴森沉重的气息。

  他似是疯了,又似是没疯,他只是用力瞪着面前的两道身影,瞪到眼睛都泛出血丝。他开口,声音不复先前的清澈悦耳,而是一种暗沉的、低哑的、骇人嗓音:

  “为什么……!”

  摩诃子向前一步,却又缩回脚来。他的目光又粘在俏如来身上,唇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他伸出手,指着俏如来,明知对方不会回应,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他害得你有了感情!是他害得你无法静心修行!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为什么?!”

  “你为了他,分了三百年修为给他!你为了他,自愿放弃成佛的机会!为什么?!”

  “为什么你之前愿意为他放弃成佛!现在还要为他挡剑!”

  “菩提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你说,什么?”苍越孤鸣慢慢抬起头,看着摩诃子。

  “你不知道么?也对,你不会知道。”摩诃子扬起一个近乎于灿烂的笑容,魔气深陷的眼里却不含半分笑意。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则轻轻掸着胸口衣襟上沾到的花瓣,看着苍越孤鸣的,慢悠悠地说:

  “菩提子为你做了多少,你根本,什么都……”

  “不、知、道。”

  ※

  坐化菩提虽无树灵,但通人性。

  它沐浴着三界化外那永不消逝的日光,经历了无数次花开花落,也看过了那些本不应属于化外之地的悲欢离合。

  它是见证者,见证了无数个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变幻;它亦是倾听者,倾听了菩提子数百年来参悟时产生的疑问,并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回答。

  它记得清楚,那只狼妖是在数年前被追杀到化外菩提的,菩提子救了他,那是它第一次看到菩提子动用法力。

  它记得,那只狼妖修为很弱,明明是一只妖,却连化形都做不到。菩提子好心带他修炼,狼妖还不耐烦,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才能静下心来听经悟法。

  它还记得,狼妖特别喜欢跟在菩提子身后,几乎是片刻不离的程度。菩提子也纵它,拿出几百年都不曾有过的耐心和温柔对它,化外菩提想,大概菩提子也是寂寞的,狼妖能陪着他,也好。

  它犹记得那日,是距离菩提子天劫不远的某一天。

  化外菩提的日光永不消逝。对于这点,菩提子早已习惯,狼妖则不然,它每次都要选择在菩提树荫最浓密的地方小憩。这日也是一样,它晃了晃毛烘烘的尾巴,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树下,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化外菩提只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到菩提子沐浴在阳光下,一向平静的神色却显得晦暗不明。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逆着光,看着入眠了的狼妖,仿佛入了迷。

  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抬起脚,缓步轻声,行至狼妖身边,掌心虚扶在狼眼之上。化外菩提认得出,他让狼妖陷入了更深的梦境,轻易不会让它醒来。

  ——菩提子?

  化外菩提抖了抖树枝,向菩提子传了一句心音。

  “俏如来知晓你想问什么。”

  菩提子以手背从狼妖的额头抚到背脊,眼中的暖光忽明忽灭,眉梢都挂了些柔色。他本名俏如来,只是旁人多以“菩提子”相称,而今能用这名字称呼他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以及这只睡得痴憨的狼。

  “只是突然觉得,成佛或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欣喜。”

  他白玉般的手停在狼妖银灰色的皮毛间,指尖抚过柔软的狼耳,轻叹出一口气。菩提树只感到菩提子周身忽地就被笼在一片祥和温煦的佛光之中,那佛光渐渐收拢,在白衣青年手中拢成一点,又被他缓缓推入了狼妖体内。

  ——菩提子!

  菩提树的枝条晃得更急了些。

  它认得出,那团被推入狼妖体内的佛光,是菩提子足足三百年的佛气修为。

  他天劫在即,却将自己修为分了出去。他想做什么?

  “嗯,渡劫会失败的。”菩提子将掌中最后一点修为送入狼妖体内,眼里都是释然。

  “我心里清楚后果,但是我也清楚我所修的法是怎样的法。”

  “佛言大道,悲悯众生。成佛,意味着要断欲念、绝情爱。俏如来原身便是无情无欲的死物,坐化成佛本就是顺应天道而为。但……”

  他靠在菩提树下,手交叠放在腿上,圆润的指尖摩挲着那一串十二菩提子,眼神未曾离开那头仍在睡梦中的狼:

  “他是因,也是果,或许也是俏如来的劫。我无法了断自他到来后生出的那些情感,纵使不将这些给他,我自己,也是不想成佛了。”

  “断爱灭念,无情无欲。这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果。”

  “既无缘西天极乐,我想,用我这点修为助他拿回曾经失去的东西,也算是他伴我数年来我对他的感谢罢。”

  “菩提啊,俏如来,不悔。”

  树下青年欣然一笑,笑中所含的,是数百年来都不曾流露出的释怀与坦然。

  ※

  菩提树看出摩诃子的执念与疯狂,它曾劝过他。

  它说天道循环,轮回因果皆有定数,菩提子早已知晓自己的果,并甘愿为此而灰飞烟灭。

  它说,执念是苦,让他放下执念,潜行修行。

  它说那是菩提子自愿所为,万望他勿要迁怒他人。

  这个他人?当然指的是眼前这只狼妖。

  摩诃子将菩提子赠他三百年修为的事和盘托出,却对菩提子为他放弃成佛之事却只字未提,但这也足矣。看着苍越孤鸣错愕惊愣的样子,心中却掀不起半分欢喜。

  重复往事于他,便是将伤口剜烂,再撒上一层盐霜。疼痛深入骨髓,却换不回失去的人。

  他知道他疯了,他却停不下来。

  既然已成疯魔,那么干脆,都一起下地狱罢——

  摩诃子手腕一抖,剑锋一凛,长剑啸然而出。周身魔气猛地炸开,红色花瓣被气流带起,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红衣掠影,转瞬之间,剑花已起,目标竟是苍越孤鸣与俏如来两人!

  正在这时,一记刚猛霸道的气劲卷入战局。那气劲猛勇无匹,直接破开飞散开来的红色娑罗,直取摩诃子背心而来。摩诃子受其所迫,只能强行收势,单脚一踏,侧身一闪,身侧繁花被余劲所伤,皆化为细密碎屑,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气劲擦过苍越孤鸣身边,却好似卡好距离一般,堪堪擦过他的衣袍,距离之巧,连披风边角都没被带起。气劲打在空地外围的巨木之上,竟是将那粗壮的榕木拦腰而断,树木倒倾的余音绵响,长久不绝。

  摩诃子见攻势受阻,仅是皱了一下眉,他没有看那头双沙罗充满担忧的神情,而是紧了一下手里的剑,再度向着苍越孤鸣与俏如来攻去。

  苍越孤鸣已回过神来,他单手将俏如来抱在怀中,空出一手将狼爪扣紧。

  妖力流转加速,不能放弃为怀中人吊住性命,也不能放弃抵抗,苍越孤鸣一头紫黑长发开始染上淡淡的银灰,蓝色瞳孔逐渐变细,竟是已快维持不住人形。

  而就在短兵即将交锋的前一刻,骤然听得远处有冷铁破空之音,那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呼啸而来,旋转着直向摩诃子的长剑而去。摩诃子情急之下无法抽身,只来得及手腕一转,兵铁相交,力道之大,竟将他身形震出尺余,虎口破出细小裂口。

  那兵器被摩诃子挡下,直直没入地面,带起飞红片片,久久不歇。待花瓣微落,只见得一柄焰色长刀护在苍越孤鸣身前,刀刃寒光凛凛,刀背焰红似火,它袭来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插入地上之后仍震颤不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嗡鸣声。

  “这是,礊龙。”

  苍越孤鸣话音未落,只见一道人影自龙泉寺的方向一跃而入,挡在二人中间。来人身穿红色战甲,头戴双角护额,坠下的珠玉兽牙随着动作而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

  “臣铁骕求衣救驾来迟,还请王上赎罪。”

  周围浓重的杀气与魔气对铁骕求衣似乎无法造成任何影响,他单膝跪地,向着苍越孤鸣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礼,在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才起身,顶着摩诃子那几欲洞穿的眼神向前走了几步,单手拔出礊龙刃,对着面前入魔的树灵说道:

  “想伤王上,便先要过我这一关。”他摆出一个起手式,“铁骕求衣,请招。”

  眼神里是因强大实力而油然而生的自信,言语里是因满腔忠义而坚定不移的决心。

  摩诃子握紧手中长剑,嘴角一咧,笑着出声:

  “那好,那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他们!——”

  话未说完,摩诃子直接冲上前去,与铁骕求衣战作一团。

  刀光四溅,火花迸起,掌风拳脚相接,间或衣帛开裂的声响,带出漫天血花四溅。

  先前摩诃子与苍越孤鸣交手,仅是因苍越孤鸣有所留手才让他占了上风。此番与铁骕求衣对上,他不仅在力道上受对方压制,更是在兵刃上就吃了亏——长剑灵巧,长刀刚猛,剑锋的灵巧走势全被那长刀刚猛的招式全数封死。那刀看似笨重,但在铁骕求衣手里却宛若流光飞鸿,每每都能以刁钻的角度寻着剑招死角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十几轮交锋下来,摩诃子已是伤痕累累,气息不匀了。

  双沙罗看着摩诃子的身影,好几次抬脚想往那边去,却又在须臾之间停了动作,她转而走向菩提双树,手掌贴在那已开始发乌的树干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断裂声响,下一刻便是一截泛着冷光的长铁打着旋儿飞落在地。

  摩诃子的长剑被礊龙罡风横腰斩断,他看了一眼手中断剑,只是轻哼一声,抬手就将那残兵扔了出去。转而广袖一翻,掌风骤起,直向铁骕求衣膻中拍去。

  而铁骕求衣见到这毫无章法的一掌,眉眼一动,抬手就将礊龙插在地上,随即运气化掌,侧掌卡住摩诃子手腕,一压一转,化解掉摩诃子攻势的同时另手屈肘向前,直接击上对方胸骨,往前一推,回手一掌击出,拍中摩诃子上腹。铁骕求衣攻势未减,先前化解掉攻势的那手转而扣住摩诃子手腕,将对方往回一拉,化掌为拳,转而打到对方胸口,将摩诃子直接打退五尺有余,口吐鲜血,咳嗽不止。

  摩诃子杀红了眼,身体的伤痛已经无法让逐渐癫疯的神识再清醒半分。他目光虽是看着铁骕求衣,但眼里却已映不出对方的模样。疯狂滋长的魔气蒙蔽了他的神识,也蒙蔽了他的双眼,此时此刻,他脑内只有“杀”,眼里只有“要杀的人”,分不清敌我,分不清初衷,已完全堕化为疯魔。

  他双手按在地面,魔气溢出,催动红色娑罗全部浮空而起。那些冶艳的花瓣在魔气的带动下颤抖着发出血红色的光,周围草木生灵却仿佛受到牵引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凋零。

  苍越孤鸣顾不得自己半狼化的模样,紧紧护住怀中气息微弱的俏如来。他将他染血僧衣上的红色花瓣尽数拂去,粗浅喘息着观察着四周草木的变化,压低了声音与铁骕求衣说道:

  “军长小心,他在吸取周围生灵生气。”

  铁骕求衣也注意到此番异状,抬起一臂,五指张开,礊龙骤然拔地而起回到手中。他单手执刀,刀盘与刀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身体微微下压,全然一副戒备的状态:

  “王上小心,他怕是要……”

  铁骕求衣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只听得摩诃子大喝一声,周围生灵,包括飘落在空中的花瓣都尽数凋敝,空地中央的娑罗双树却在这片枯萎情状中愈加蓬勃,树干拔高,枝干伸展,树冠上的红花仿若饮血,发出妖冶艳丽的诡异红光。

  分明就是要玉石俱焚的极端招式!

  苍越孤鸣护住怀中人,催动妖气,手中狼爪隐隐作响。

  铁骕求衣手握礊龙,双脚微挪,随时准备挥刃上前。

  摩诃子一派癫狂之色,周身魔气环绕,形状恐怖骇人。

  就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只见那株被魔气催化的娑罗双树轻轻摇了几下,先前被掩盖在红色娑罗之下的白色娑罗忽地就枝繁叶茂起来。那些白花萧萧瑟瑟,努力推挤着,愣是在这一片如血似火的树冠中开出半边天地。

  红花似血,白花似霜,那些雪白的花忽地就开始凋零,纷扬的花瓣似乎带着浅淡的光华,将这一片被魔气渲染的空间照出一片清意。

  “……停手吧,摩诃子。”

  双沙罗的声音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