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2章 深夜来客

  碧波荡漾, 湖心处一座水亭, 四面芦苇掩覆, 以一条竹桥逶迤穿芦度苇过去,连接翠柳湖畔。

  两人踏过竹桥, 一前一后走入水亭。

  陆念慈凭栏负手,看风摇雪芦,亭上八角铜铃轻响。

  尹剑心望着陆念慈后背,长年重病与耗损心机, 令他消瘦得如同一根苦竹,即使有狐裘包裹, 亦能丈量出瘦骨嶙峋。

  心里不由泛起矛盾苦意,既有对师弟的怜惜, 又有对他一些作为的不赞同。

  “我在登鼓会上违了你的意思, 以为你会责怪我。但过了一天,你也没来找我。”

  尹剑心心智坚毅,又位高权重,做出的决定不容旁人置喙。但在面对陆念慈时, 却真真实实展现出犹豫。

  他、九麓与霄河三人亲如手足,在慈航形成一个牢固的联盟。

  其中, 陆念慈一直做决定的那个。即便两人有时提出异议, 陆念慈也能找到说辞劝服他们。如一片和风细雨,潜移默化地令人变更步调, 跟随他的脚步。

  多少年了,尹剑心已经习惯听从于他。

  陆念慈“嗳”了一声, 道:“师兄前来寻我,可是觉得自己错了?”

  尹剑心沉默片刻,坦荡道:“无错。”

  陆念慈背对着他,了然地笑了笑:“这便是我不去寻你的理由。”

  “师兄心智坚韧,认准的事情绝不更改。既然认为自己无错,纵使念慈满腹劝诫,说出来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尹剑心目光描摹着陆念慈的轮廓,觉得他比半月前又消瘦的几分,心中一叹。

  “但我不想你因此生气,且闷在心里。”

  陆念慈道:“不闷在心里,向谁撒呢?”

  尹剑心道:“我。”

  陆念慈目光一颤,笑了起来,转身看向对方,手指点住胸口。

  “这里存的不是气,而是累。”

  “师兄不是不知,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寻慈航的破绽?”

  “登鼓会上,数万弟子听见裴戎所言。过不了多久,那些诛心之语便会传遍天下。由此可想,慈航将来会遭到多少诋毁与攻讦。”

  尹剑心沉声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攻讦?裴戎所言,无一虚假!”

  但见陆念慈神情,强硬的顿时哽在喉头。默然片刻,偏过头去:“有事情,我后悔了。”

  陆念慈轻笑:“师兄不觉太迟了么?”

  “尔虞我诈,杀生救苦,在天下大势的冲刷下,我等身不由己,不得已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何必在最后一步退缩?”

  尹剑心无言,缓缓握紧手中拂尘。深吸一口气,叹道:“别的我都听从,唯有大师兄的孩子,你放他离去吧。”

  虽在登鼓会上应允裴戎,但陆念慈才是慈航的掌事。若是对方不肯,他的允诺只是一纸空谈。

  “我就知师兄要拿这事来难我,这便是我第二个避而不见的理由。”陆念慈轻轻摇头,目光渐渐变得严厉,“师兄知晓放他走的后果么?”

  尹剑心身躯微僵,没有作答。

  “他天赋异禀,又身兼苦海、慈航两家绝学,十年之内,未必不能达到你我的境界。但他偏偏受苦海影响太深,且对师门心怀成见。若是他彻底投入苦海,我们该如何向门下弟子解释,向天下人交代?”

  “此乃其一。”陆念慈重重说道,迈步走向尹剑心。

  “大师兄从师尊手中骗走那物,不知藏于何处。在他逝世后,我等将其走过的地方寻遍,亦无法找出。唯一的线索很可能就在裴戎手里!虽然至今未有发现,但难保一天那个线索便在裴戎身上显现。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向天人师交代?”

  “此乃其二。”陆念慈步步逼进,走到极近之处,呼吸交闻,抬手捧住尹剑心面庞。

  “师兄,你要我放他走,可曾考虑过这些?”

  尹剑心剑眉紧锁,目光怅惘。

  他与陆念慈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从心无城府的剑客成长为成熟稳重的殿尊。纵使谋略不及对方,但也算思虑周全,怎会没有考虑过这些?

  只是,蓦然觉得累了。

  他已有多少年,不曾纵剑逍遥江湖;有多少年,不曾披星戴月奔袭八百里,只为快意恩仇,剑试天下。

  那些日子已如上辈子的记忆,蒙着一层厚重的尘埃。

  尹剑心怅然回神,垂了眼:“念慈,求你。”

  双唇紧合,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陆念慈有些惊讶,目光在尹剑心的面孔上逡巡。

  尹剑心相貌英朗,鼻梁高挺,剑眉双目蕴纳一丝锋锐之意,轮廓宛如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

  体魄强健,心智坚毅,整个人如石又如剑,锋锐而坚硬。

  在他们尚还年轻的时候,陆念慈便倾慕着他的无极师兄。因为他有着自己渴望的健康,更因为他像是一块壁垒,总是沉稳无畏地站在自己身前。

  所以,陆念慈花了数十年的时光,蚕食尹剑心的意志,慢慢走进他的心间。

  在他真正拥有尹剑心的那个瞬间,仿佛是驯服了一柄桀骜不驯的绝世宝剑,那种油然而出的满足,至今仍可回味。

  陆念慈眸色微暗,忽然吻住尹剑心紧合的嘴唇。将人推着,抵在水亭的柱子上。

  尹剑心微微一僵,抬起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按住后脑,将人压向自己。直至气息变得焦灼,唇舌变得酸软。

  分开时,牵着一缕津液,尹剑心低喘,脑中微微空白,他只是来替裴戎求情,不知为何突然出现这样的发展。

  “罢了,师兄说放那便放吧。”陆念慈展臂搂住对方,含着耳垂,以舌轻碾,眸色晦暗不明,显然动了欲念,声音低沉缱绻,“师兄所求,我总是不忍拒绝。”

  尹剑心面庞发热,与对方交握的手心汗津津的。

  有些抗拒,他冷淡寡欲,不想失了体统,冒着被弟子们瞧见的风险。责备道:“念慈。”

  回应他的是,被抽下衣带,扔出亭外。陆念慈长袖一挥,天降大雾,笼罩整片碧湖。

  雾中传来“咚”的一声倾响,不知是谁的发冠从的头顶滑落,掉入水中。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松烟院屋舍一灯如豆,火光昏黄,拓印出屋主人的身影。

  裴戎梳洗完,没有去睡。着一层里衣,将单衣披在肩头。握着一卷书,坐在灯边翻阅。

  猫儿趴在他的怀里,无聊地甩着尾巴。不时挥动毛绒绒的小爪,去够书卷。

  裴戎拨开猫爪,翻过一页。好似看得认真,实则心思全然不在书上。

  他打算这两天启程离开慈航,但未能决定要去哪里。

  不想回去苦海,又不愿离阿蟾太远,实在是两难之选。

  随后想起杨素,要不先依她所言,去古漠挞走上一遭。看看那里有什么东西,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溅水之声。裴戎瞬时回神,目光锐利,射向窗外。池塘中似有什么东西高高跃起。不待裴戎动手,猫儿宛如离弦之箭,奔出屋子,院中响起嘈杂打斗。

  须臾,一双白爪攀着窗框,轻盈跳入。

  猫儿甩了甩湿漉漉的白毛,嘴里叼着一尾不停挣扎的黑鱼。

  黑鱼瞪着一对死鱼眼,脸上露出羞愤情绪,口吐人言。

  “苦海刺主,在下名唤昆许,是孙一行的好友,前来替他传讯。”

  黑鱼不停扑腾,尾巴甩在小白猫脸上啪啪作响,然而声音却很是熟稳重。

  “雄雌授受不亲,还请裴刺主让您的爱宠放开在下。”

  啪啪啪——

  小白猫眨了眨眼睛,避免被鱼尾打中眼珠,轻轻一跃,跳上方桌。

  将黑鱼丢再桌上,右掌按住,抬起左掌,缓缓亮出弯钩似的利爪。

  黑鱼急道:“这位姑娘,莫要欺人太甚,在下虽然身受重伤,失去法力。但也是天地异种,非是未开灵智的阁下能够欺辱的。”

  啪啪啪——

  小白猫咧了咧嘴,露出戏弄猎物时的诡笑,挥爪便要为昆先生褪鳞。

  然后爪子被人捏住,它睁大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裴戎。

  裴戎冲它摇了摇头,拇指在猫掌上一揉,搓回爪子。

  松开手后,猫儿发出一阵不满的呼噜,滋溜往旁一窜,跃出窗户,不知躲去何处。

  昆先生暗中长舒一口气,抬头对上裴戎漆黑的狭眸。

  他长发披散,半湿的发间散着微微水汽。

  “可有信物?”

  昆先生心中暗道裴戎谨慎,鱼唇一张,吐出一个水泡。

  水泡变大破碎,飞出一只金色的蝴蝶,围着裴戎盘旋一阵,落于桌上,化成栗子小大的小光头,开口便唤:“小裴师父!”

  “我可没有不长头发的徒弟。”裴戎长眉微挑,随意一拢肩上的外袍,“还是说,你已做好割头酬师的打算?”

  秋鸣这才想起,裴戎那句“若要认我为师,需还一百人头”戏语,缩了缩脖子,左看右看,指着旁边摊着的鲲鱼,装傻充愣道:“哎呀,小裴师父快些打盆水来,昆先生都要晾干了!”

  昆先生微微一怔,刚想推辞:“不用麻烦,我乃天地异种,离水数月也无大碍。”

  便觉得鳞片一湿,却是裴戎端起喝了半杯的茶,倒在它身上。

  不咸不淡道:“昆先生受些委屈,深夜出门打水,未免惹人生疑。”

  昆先生:……

  无奈地甩了甩尾巴。

  念及一行所传讯息的重要,更怕拖久了隔墙有耳,于是开门见山。

  “裴刺主,慈航已替江轻雪寻到治愈伤势的办法。过不了多久,天人师便能回归巅峰,亲自主持慈航大局。”

  裴戎右手一颤,不慎将被盏扫落。反应迅速地展臂捞起,倒扣于桌面。按住杯底,目光凝重:“一行大师此刻身在慈航?他是如何得?”

  这份沉着静气,令昆先生不由暗暗称叹。

  它将自己被一行揣在袖中时,闻得陆念慈、太上苍等人商议之事,向裴戎一一道来。

  裴戎听得仔细,不漏一字一句,心中转过千万念头。

  其中,最在意两件事情。

  一是太上苍的立场。

  若是太上苍参与了弑师,且心甘情愿替江轻雪做事,那么谈玄便不值得信任。

  很多事情,若是不知内因,会被视作寻常。如今知道谈玄暗藏隐秘,裴戎霎时联想起长泰之战时,谈玄对他多有诱导。大力支持伐异之策,鼓励他优先清除对手,而非寻找道器。怕是为替秦莲见创造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二是唤醒江轻雪所需的时间。

  天下不知李红尘行迹久矣,多以为他如江轻雪一般,藏了起来,慢慢疗伤。事实却是他分化成了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从超脱境界跌落。

  若是江轻雪早他一步伤愈,凭借通天能为,很快便会发觉这个秘密。

  届时,阿蟾与梵慧魔罗将在劫难逃。

  裴戎强压心中担忧,朝昆先生拱手:“多谢先生冒险向我传讯。”

  “不知大师有何安排?可要裴某助他逃出慈航?”

  昆先生甩了甩尾巴:“不必,一行重信诺,既然答应了陆念慈,便不会反悔。”

  “何况,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若再次被慈航‘请回’,就没有这般客气的待遇了。”

  它顿了顿,微微侧身,用湿漉漉的鱼鳍写下三个字“古漠挞”。

  同时佯作无事地继续说道:“总之,一行叫你不要管他。他听说你打算离开慈航,这样很好。”

  “天地辽阔,山川锦绣,纵使苦海、慈航也不过是寥寥天地中的渺小一隅。只有踏尽千山,行过无疆,见过人世百态,方知自己的狭隘。”

  说罢,鱼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他希望与你再见之时,能看到一位全然不同的裴戎。”

  裴戎挥袖扫去桌面水渍,朗然一笑:“情先生转达大师,我会尽力的。”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猫叫,裴戎曲指一叩:“有人。”

  昆先生十分警觉,甩尾一弹,扑向旁边的秋鸣,鱼唇一张,将他吞入。还未落下,被裴戎长袖一拢,裹入衣中。

  裴戎拿起狭刀,推门而出。

  猫儿几个纵跃来到他的身边,咬住衣摆,将他拖向后院。

  在路过池塘时,裴戎衣袖一抖,将鲲鱼送入水中。浮起几个水泡,鲲鱼顺着引出外墙的水渠,飞快游去。

  裴戎抱起猫儿,挟于臂弯,走向后院。视线越过青松,见一人坐在墙头,背后一轮皎洁升起,广袖飘飘,仿若要乘风而去。

  听见身后脚步,举手半握夜空高悬的明月,唇瓣扇阖,像是要诵诗一首,以抒己心。

  “今儿个月亮真是又大又圆,黄澄澄,活像一张煎饼,看得我都饿了。”

  嬉皮笑脸的谈玄如是说道。